第161章
雨篷之外的少年, 撑着一柄文雅的嵌玉竹骨油纸伞,雨水浇洒在伞檐之下,声如蚕食桑叶, 石击深潭, 余韵久辗转不绝。少年相容亲和良善, 但所道的一席话,却在温善豫与温善鲁心中,一举掀起千仞风浪,二人相视一眼, 顿时颇感意外,他们与这位骠骑将军素来不相识,为何他要召见他们?
居然还知晓, 他们是崇国公府的故人。
莫非这位骠骑将军的来历是……
听闻戍守漠北的宣武军, 有一位少年年纪轻轻,颇有行军打仗的文韬武略, 且御敌有功,功勋赫赫, 在漠北百万军民心目之中颇有威望,因此颇受镇远大将军苏清秋的器用赏识,仅用了半年功夫,便自七品官阶的兵部主事, 一举迁擢成了正四品的、赐名为『骠骑』的少将之位。
易言之, 少年已然稳坐了镇守漠北的第二座交椅。
这也是从北地流传至岭南一带的风闻,但具体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一开始,两人没太去关注, 但一旦将这个少年的身份,代入崇国公府的旧人——
二人眼底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异色,心中陆续得出答案,但心底之下,到底还是有一丝不确信在,不能弥足笃定这位骠骑将军,便是当年崇国公府的二少爷。
在名曰甫桑的亲信率引之下,温善豫与温善鲁局促起身,抻手卷平原本捋起的袖裾,他们目下是纤夫的扮相,当初的官袍早已褪下,就这般去见风头正盛的少将,就感觉有些捉襟见肘了。
二人跟随甫桑,来至顶楼的船室前。
江上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惊涛骇浪此起彼伏,穹顶墨云一派阴翳的沉色,尚未黎明的光景,迫近鼓角时分,东方的水天相接之处,连一丝曙色也无,天色仍旧十分昏黑,时常跑船的人,时差与陆上的人近乎是反转过来的,陆人这个空当儿几乎还在歇憩,但船人却是十分清醒的,不过,船客这个时候还没有休息,倒是教他们有些意外。
船室的朱红描青的一排鸱鸮形态的拱檐,掌起一只接一只六角绢丝棉面风灯,灯油是北地常用的胡麻油,与岭南人常用的酥油不太一致,燃烧起来的时候,空气之中,会弥漫着一阵清泠沉郁的香气,这阵香气糅嵌于湿凉凛冽的雨氛之中,会教气派显得端穆且岑寂,温善豫与温善鲁的心虚,本就有些不太平静,嗅着这般一种气味,更是掀起不浅的微澜,忍不住追溯当初,崇国公府仍在之时,各方各院所掌的灯笼,亦是这种胡麻油。
甫桑信手收了油纸伞,搴开防风之用的一围素色幨帘,一副延请入内的仪姿。
二人徐缓穿过幨帘,往船室遥遥望住一眼,原以为厚重的雨色会将船室光线压得晦暗,但出乎他们意料地是,室内教一种出奇温和通透的灯火所笼罩着,空气弥足暖和,一片灯影憧憧之中,只见一个身着四品武官绯袍的身影,峨冠博带,立在一堆摆放得齐整的公牍背后。
对端的半幅帘子是挑开来的,少年身量出落得比以往都要修长峻拔,正在负手远眺遥远的江面,官船驶入珠江,广州城的轮廓在飘摇的雨幕之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片朦胧的雾色剪影,像是水墨画之中的皴擦写意。
察觉到邀延的两位客人来了,少年转过身,对二人见礼道:“二叔、三叔。”
是记忆之中的少年声线,但又有显著的差异,收敛了昔日的锋芒与棱角,嗓音低沉深刻,咬字之时,俨若一记沉金撞玉,显得益发清贵雅炼,一时之间,在二人心中奏起了活泛寥落的巨澜。
确信了是记忆之中的二少爷,温善豫与温善鲁愣怔的同时,心防倒是歇下了不少,免了近乡情怯的别扭心绪,久疏通问的亲人相见,少不得要寒暄客套。
“舜哥儿,这般久未见,都出落得一表人才,比我们皆要高拔了!”
二老爷与三老爷脸上显出喟叹的容色,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惊喜的震颤,大掌在温廷舜的肩膊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在岭南时常听到骠骑将领的事迹,但不曾想过你便是那位少将,若是教老太夫人听闻你已经有了四品官差的职衔,他定会大为宽慰。”
温廷舜淡笑:“保家卫国,是晚辈的职责道义所在,要不是有温家在背后作为依持,晚辈也难以有今朝。”
少年字字句句都是恭逊,气度不落庸常,对待两人的礼节,与崇国公府抄封以前,并无丝毫的变化,不会因为身份官阶的迁擢,而轻慢分毫,眉目不见矜喜。『宠辱不惊』,这四字,可谓是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二叔与三叔先将温家人在岭南的发展近况,逐一简述一回,温廷舜专注且细致地听着,二人道毕,接着又问起温廷舜南下的缘由。
谈及此行,温廷舜凝声解释:“相信二叔、三叔也听闻过北地秋汛与饥荒的灾情了,晚辈此番南下,正是为了筹措粮米而来。”
温廷安摊展开一张岭南堪舆图,上面俱是密密麻麻的地点,打着朱色红圈的地方,意味着他的必经之地,“承苏将军之命,晚辈负责这些地方,目下还剩下广州城未曾去过,广府粮行笼统有十三座巨头,晚辈此行,是要去一趟十三行。”
温善豫听闻十三行,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声道:“说起也巧,猷哥儿前日来了封信,说京城大理寺亦是调遣出一批官差,南下寻十三行筹措米粮与勘察案情,是一位左寺少卿、一位寺丞和两位主簿。”
话至此,话锋一转:“舜哥儿,你可晓得,这位少卿是谁么?”
温廷舜其实心中已有定数,听及『少卿』二字,最深处的心弦,俨若教一只隐形的手拨捻了好一会儿,嘈嘈切切,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情,那只手离开了,心弦尚在奏出一番余响,余韵袅袅不绝。
温廷舜面色丝毫不显异色,顺着温善豫的话问:“这位少卿是何人?”
“崇国公府的嫡长孙,也是你的长兄,温廷安。”
那个在记忆之中沉淀已久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字,被旁人轻易道出来,却是在听者心中,掀起一场堪比飓风的风暴,风暴席卷之处,裹藏着绵深日久的春意,他常年广寒荒芜的心上,刹那之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干涩凝滞的心腔里,有一种情绪正在融冻,逐渐变得濡湿柔润,心绪也隐微起了微澜。
温廷舜心中循回默念住这个名字,这厢,三叔温善鲁冷声斥道:“这个杀千刀的竖子,居然胆敢还来见我们,当年抄封崇国公府,铁血心肠,眼儿都不带眨一下的,现在就来了,是要做什么?该不会还是来讨债的罢?”
都是自家人,说话时也就没个把门,温廷舜容色不见丝毫锋芒,但眸底隐微添了一些黯色,温善豫觉察到了少年容色的不虞,便是对温善鲁道:“少说两句,大半年过去了,咱们都扛过来了,什么坎儿过不去,事到如今,你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在孩子面前叨叨这些算什么?”
温善鲁讪讪地收住了话茬,浅啜了一口普洱茶。
温善豫对温廷舜悉心道:“我晓得舜哥儿与大少爷,素来兄谊敦睦,晚些时候,到了广州城,舜哥儿若是不忙的时候,可去广府寻大少爷,听猷哥儿说,大少爷近时一直在查一宗悬案,这宗悬案似乎特别棘手,他简直是忙成了钱串子,我和你三叔这些时日都碌于船事,也没暇时见他,等这一会儿舍船登岸,我们也打算延请大少爷和舜哥儿,去温家设宴。”
温善鲁接话道:“你二叔话不假,老太爷确乎很久没有见你们俩了,委实挂念牵肠得紧,平素也就只有猷哥儿和凉哥儿一直陪着他。”
温廷舜心中有些触动,熙然地点了点首,温声称好。
不过,他到底是有些计较在,温廷安成为了大理寺少卿,这是他以前便听闻过的事,近半年以来,他一直都遣暗桩打探她的近况。
打从太子赵珩之得登大宝,他将温廷安管得格外严厉,强势地中断她与任何人的书信往来,他知晓,她不仅给温家人写过信,应当是还给他写过,不过是没寄出去罢了,就是顾忌着赵珩之会差人拦截书信。
近大半年未见,不知她具体过得如何,但关乎她所勘破的每一桩案情,他皆是了如指掌。
诸如最近风靡洛阳城的连环奸.污案,案情涉及七位毫不相关的受害者,凶犯作案手段之残忍狡猾,这一宗公案,本是一位名曰袁宣的寺丞在跟踪,但被另一位名曰周廉的寺正驳回,案子提审至温廷安手上,她决意亲自勘察这一宗案子。结果,在她的率引之下,真的将这一宗案情告破,为七位受了莫大冤辱的受害者,平冤昭雪。
不愧是她。
徐缓地想起温廷安的种种,一片温澄的灯火之中,温廷舜的容色亦是变得柔和起来,薄唇轻轻抿出一丝极浅的笑弧。
不过,关乎她目下所勘察的这一宗案情,听闻他所派遣出去暗桩,据闻事发由头,是一位名曰郝容的官吏,以急脚递的形式,僭级给大理寺暗寄了一封密文,是关于广州城借粮一事。寄出密文的翌日夜,下起大雨,这个郝容便是离奇地沉珠江溺毙。
这是第一桩悬案,在温廷安抵达广府的翌日,她逮着了与郝容生过龃龉的一位陶匠,结果,当陶匠逮捕归入公廨之时,第二桩悬案发生了,这位陶匠越狱,与郝容的妻儿共同沉珠江而亡。
至于目下案情进展如何,温廷安有无追查到凶犯的具体下落,温廷舜就暂且不得而知了。
凭恃她的文韬武略,勘破这两桩悬案,其实,还远构不上太深太棘手的难度。
但不知为何,自适才论及她伊始,温廷舜的右眼眼睑,一直在不安地曳跳,就连左心房的心绪,亦是会隐微地感受到某种不安,并且这一份不安的情绪,随着官船驶入珠江流域开始,变得愈发剧烈而明晰。
他能感受到一种潜藏的征兆,这一份征兆具体而言便是,预感温廷安要出事。
过去大半年,适逢她每勘察一桩公案,在进展至抓捕凶犯的环节之时,远隔千里之外、身居漠北之地的温廷舜,竟是会存在这样一种潜藏在不安感,这种不安通常会持续一刻钟左右,尔后,便会逐渐消歇下去。
它应当是代表一种隐喻,只消温廷安将凶犯缉拿归案了,并且身心无恙,温廷舜便能感受到踏实稳妥的心安。
但是在这一会儿当中,那一份不安感,正在温廷舜的心中,变得愈发强烈而浓重,一刻钟后,不安感不仅没有顺理成章地消歇下去,反而变得愈发强烈,俨似一颗愈发沸烫的滚石,绞紧于胸腔深处。
温廷舜隐抑住这一份莫名不安的情绪,面色仍旧沉笃,吩咐郁清入内,淡声问道:“到广州城还有多久?”
郁清禀声道:“少将容禀,雨沉浪大,加之官船乃是逆水而行,船速会较寻常慢些,平素只消三刻钟,这一会儿因雨天之故,还有一个时辰。”
竟是还有一个时辰。
船室内的南隅处搁放着一只桐漆火盆,火炭享受着高温炙烤,不断发出『哔剥——哔剥——』的声响,温善豫与温善鲁觉察到了气氛的凝滞,他们亦是朝着窗栏遥遥望去,隔着缥青色的浓郁雨幕,广场城的轮廓已经愈发明晰了。
驶入广府,亟需通过最下游的细长拱桥,只消通过了拱桥,便是真正意义上抵达了广州城。
不过,他们真正登岸的码头,则是在珠江的中下游。
更准确而言,是在水磨青泥板桥的北岸。
一个时辰,也不长了罢-
这厢,广州城,珠江中下游北岸,水磨青泥板桥。
时交鼓角牌分,逡巡在巷弄里闾的更夫,利落地敲了数声更锣,锣声是清越通幽的质地,一举撬开了浓重的雨幕,串珠般的雨丝,铺天盖地,连绵不休地敲叩一柄竹骨伞,温廷安蹚着及踝的湿冷雨水,应约踏上了桥墩。
桥上人影寂寥,仅有一道纤细窈窕的人影,正侧立驻足于桥心的位置,首戴垂帘褦襶,身披苍青雨蓑,仪姿宁谧如水,这个人,应当就是望鹤的双胞胎姊姊,阿夕。
未来得及试探一二,温廷安便是看到了阿夕近前的桥垛上,有一具少年躯体,半悬在其上,只消女子信手一推,这个少年便会跌沉珠江。
这个少年,不是温廷猷,还能是谁?
温廷安的呼吸陡地凝滞住了,温廷猷仍旧穿着夕食庵米商的役衫,整个人遭受着瓢泼大雨的浇淋,衣衫浸湿,可他丝毫味觉,容色近乎痴醉呆滞,眼神朦胧迷离,视线隔着参差的桥垛,隔着雨幕望着她,但他的瞳仁失去了焦距,看着她同时,又好像不是在看她,而是在一种由意识编织出的幻象。
温廷猷迟钝地笑起来,丝毫感知不到自己被人绑了,即将命悬一线。
温廷安整个人仿佛被当头一棒,世间消声了,耳畔嗡嗡作响,顷刻之间,心绪亦是沉到了谷底。
凶犯真的,对她的族弟下手了!真的下手了!
给温廷猷灌食罂-粟花籽粉,痹麻了他的身心,导致他出现了这等娇无力的现状。
“你到底给他灌了多少?!”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庶几要碎裂开来,整个人好像被掐住了喉咙,吐息随着瓢泼大雨一同剧烈地震落下去,话一道出,喉腔凛瑟干燥,连尾音皆是震颤的。
她迅疾自袖袂之中,摸出那一封朱漆折子,凝眸望向阿夕,攥着折子的手,手背上的青筋狰突虬结,隐抑住庶几快失控的声息,沉声道:“我应约来了,你有任何事就对我来,是大理寺在查你,别对着一个无辜的局外人下手,温廷猷对你所做的事,根本一无所知。”
幽幽一阵风,戛然吹拂开了褦襶的半角雪绢纱帘,露出了女子的右半张侧颜,遥观上去,这就是望鹤的行相,但又与望鹤全然区分开来,望鹤眸底慈悲,但这个人,她的眸底,吸纳了湿沉的雨水与凛冽的霜露,空旷而寥落,俨若雪原上密不透风的万里冰层。
易言之,阿夕眸底的弑气,浓稠得仿佛可以挤出水来,阴鸷,沉郁,阴戾,还有丰忠全常言的桀骜与不驯。
阿夕朝着温廷安阴毵毵地笑了笑,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清声道:“嗯,我其实灌得不多,就半只海碗多罢。”
居然还是半只海碗的量!
温廷安的身体曲线忍不住绷直,五脏六腑近乎脱缰,呼吸失控,厉声道:“你明明知晓罂.粟粉,光是食下一小撮,就有致人于幻迷的状态之中,你居然给他灌了半海碗,你简直疯了!”
阿夕似是听到一桩笑闻,纤纤素手很轻地摸了摸温廷猷的脑袋,仿佛在抚摸一只缺乏思考能力的动物,这个动作与望鹤的悲悯如出一辙,但阿夕的眸色,却是阴戾得瘆人:“因为温廷猷他画了不该画的场景,也让大理寺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是以,他和大理寺,都必须死。”
阿夕眉眼勾了勾,“今夜,除了他,温少卿,你也莫能例外。”
温廷安算是悟透了阿夕的真实意图,这个人挟持了温廷猷,夜半招引她过来,不过是将计就计,想教她和温廷猷一同沉珠江。
阿夕根本就没有知罪的觉悟,明明知晓大理寺查到她身上,她不仅不感到畏葸,反而益发变本加厉起来。
似是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阿夕隐隐一笑,道:“只消温少卿意外离世,那么大理寺自然是群龙无首,这一宗案子,亦是必然成为悬案,也就不可能再追查下去。”
查案一事,也根本不在丰忠全与杨佑的公务范畴之内,他们也不可能会再配合查案,毕竟北地饥荒之灾迫在眉睫,谁有这门耐心去查几桩命案呢?
温廷安心中确信了阿夕的真实计谋,甫思及此,她忽然镇定沉静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寒气,收敛住容面上的愠色,笑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既是如此,反正在你眼中,我是必死无疑了,那你是不是总得让我死不瞑目,是也不是?”
与预想之中的反应不同,温廷安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倒教阿夕惕凛起来,她敛了笑,露出了兽的眼神,提防而惕凛,审视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阿夕往桥墩前后上下四望一下,发觉并没有多余的人。
“如你所见,我是独自赴约来的,并没有带其他人来,”温廷安慢慢摸索着与匪徒谈判的感觉,凝声道,“你可以信任我了罢?”
阿夕冷嗤了声,松开了温廷猷,偏着螓首,仔细端详对方:“死到临头,你还想知道什么?”
温廷安一手撑着伞柄,一手扳着指头道:“哎,我想要知道的事儿有点多,就比如第一桩命案,午门仵作勘验郝容的尸首,推断死因是溺毙,但我们逮着贺先时,贺先说,案发当夜,他与郝容有过争执,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推郝容下去。是以,郝容之死,跟你有关系么?”
论及郝容,阿夕的面容出现一丝显著的恹嫌,仿佛是听到某种腌臜之物,直截了当地道:“此人发现了罂.粟之物,意欲知会丰忠全抄封夕食庵,他挡了阿朝的道,我自然要杀他。”
原来如此。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所以,半个月前的雨夜里,是你推了他,教他沉了珠江?”
阿夕点了点首,牵开唇角,轻然一笑道:“好巧不巧,他也有仇家,居然还是常给夕食庵送食具的贺陶匠,我本是指望贺陶匠会将郝容推下桥去,结果,贺陶匠存了些妇人之仁,反而被郝容反将了一军,自个儿威胁人不成,还坠水而去。”
阿夕冷哂道:“这个郝容,显然并非省油的灯,将贺陶匠反向推下桥后,也不打算救人,将自个儿的妻儿詈骂了一回,他自视甚高,也自然没有甚么防备,我行至他身后,朝他朝外一推,他就坠桥了去。”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案发当夜,原来这一座水磨青泥板桥上,还有第三个人,这可不正是应证了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郝容是蝉,贺先是螳螂,阿夕则是隐藏蛰伏着的黄雀。
蝉和螳螂俱是不晓得黄雀的存在,螳螂被蝉陷害,蝉洋洋自得,被黄雀盯上了却不自知。
温廷安细细思忖,道:“既是如此,那你同船手阿茧是何种关系?他打捞着了郝容的尸首,窃自藏起郝容的酒瓢,瞒而不宣,并且,他与贺成之死,也是根本脱不了干系罢?”
雨水徐缓地浇洒于阿夕的褦襶之上,她搴起了白绢纱帘的两角,整个人的容色一时变得有几分古怪诡谲。
她只说:“这个细路仔,是来跟阿朝讨债的,若不是阿朝拦着,我早就杀了他。”
这一番话没首没尾,听得温廷安云里雾里,问道:“这是何意?”
阿夕的话陡地变作毛毵毵,敌意沉鸷,语锋阴翳如刃:“阿茧与我们是何种关系,这与大理寺所调查的案情毫无牵涉,你没有必要知晓。”
温廷安眸底浮聚起了一丝异色,照此看来,这个阿茧,似乎远不止一个寻常的船家这般简单。
她静缓地捋平声息,望定阿夕,凝声问道:“那贺成和郝家母子呢?他们根本对你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一事,毫不知情,你为何要弑害这三位无辜之人?”
第162章
夜重, 雨湿,雾深,更锣敲了好一阵子。
适值近五更天的光景。
“无辜之人?”阿夕一字一句地咀嚼温廷安的话辞, 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 “确实如此, 唐氏与郝峥确乎不知情,但贺陶匠,倒也没你所说的这般无辜,甚或是, 他比郝容要更早知晓罂.粟花籽的存在,早已成为了祸患,我一直想要寻觅到一出契机, 根除他——”
阿夕眼尾牵出一丝肆虐的笑意, 口吻倨傲而堂皇,曼声道, “人算弗如天算,是大理寺逮了他, 予以了我可乘之机。”
“贺先更早知晓?”温廷安凝了凝眸,此则她不曾获悉的线索,贺先在此前的招供之中,根本没有提到过与罂.粟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抚了抚鼻梁, 揩却散落于皮肤上的丝丝雨水,深声道:“他为何会知晓?”
阿夕道:“阿朝今夜同你叙话之时,不正告诉过你, 贺先逢每月中旬,皆会给夕食庵送来新批的天青瓷食具么?就在去月中旬, 贺陶匠他没循照规定,将食具径直送赴后院公厨,他见着阿狸所啃啮的花籽,他也见着了我,见着我将罂.粟投掷入膳食之中。贺陶匠他,什么皆看着了,我断不可能会给他留活路。”
话至尾梢,连咬音与吐字,俱是冷鸷、阴郁,滔天的煞气从话腔的纹理游弋而出。
温廷安心中了然:“所以,你决意杀了贺陶匠,但我仍有一桩事体尚不算太明晰,贺陶匠分明关押于刑狱之中,你是如何教唆他越狱?且外,在他从珠江中下游,纵出石岩洞之时,到底是你伺机蹲守在那儿杀了他,还是说,贺先溺毙,仅是阿茧一人所为?”
听闻第一句问话,阿夕冷嗤了一声:“我不需要教唆他越狱,只需要一声威胁罢了。你们查过出粪役的两辆粪车,是不是遍寻无获,发觉贺陶匠根本未曾藏于粪车之中?”
阿夕居然知晓大理寺查过出粪役的粪车,她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当时查案,她人就在现场?
似乎洞悉出温廷安的惑意,阿夕笑意益深:“我当时正于珠江南岸,为郝家母子,逐一灌下那掺杂了毒物的黄埔米,又怎的可能会有暇心窥伺大理寺查案,你们的一举一动,乃是那两位出粪役给我抖得风声。”
听得此话,温廷安心中一沉,一霎地什么都明悟了:“出粪役,是你暗设在牢狱之中的暗桩?”
“可不如此,很久以前,我在广府地牢待过一年半的光景,对地牢的地势熟门熟路,牢内的人脉势力,亦是不曾断结。”
阿夕伸出纤纤细指,将雨风拂得缭乱的一绺鬓发,徐缓撩至耳屏,“我教出粪役给贺陶匠捎了句话,『假定他不越狱,郝家母子即有性命之忧』。我对贺陶匠的为人接物,熟根熟底,只消一些激将,他遂能铤而走险,更何况,郝家母子乃系他的命脉与软肋,他听得这一出威胁,又焉能无动于衷?”
“他会纵溺井,亦是你吩咐出粪役,指使他这般做的?”
“正是。”阿夕一哂,“贺陶匠熟谙水性,断不会在溺井之中溺毙,他纵游出石岩洞,正好位处珠江下游之地,亦正是赶上了云岫最为浓盛的好时候,阿茧早在石岩洞地下静候他了,贺先捞着那一柄竹桨,欲要爬上筏舟,阿茧接力使力,活生生将他给溺毙了。”
话及此,阿夕细致地端详温廷安好一会儿,“事后,少卿居然能怀疑到阿茧身上,认定他是帮凶,这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还以为凭恃一己计策,能做到天衣无缝的境界,毕竟事发当时,所有人,包括府衙和午门,俱是认定贺先与郝家母子,乃属投江而亡——”
阿夕话锋一转,笑意泯灭在了唇畔,话辞沉郁如霜:“但你和那些从洛阳城来的官差,却将我的计策,清算得真真切切,庶几是算无遗策,阿茧差点就教你们逮入牢中。假令他锒铛入狱,那我得救他出来,这般一来,这事态很可能变得棘手。”
“好在,这杨佑杨书记,有一腔格外老好人的心肠,同阿茧有些交情,觉得大理寺的物证人证俱是不充分,认定这位细路仔乃属清白无辜之身,故此,阿茧当日被大理寺逮入府衙,当日亦是被放了出来。”
阿夕哂笑道:“这杨书记居然给弑人帮犯撑腰,还真是滑稽荒诞,温少卿,你觉得呢?”
通过这一番雨夜对峙,温廷安已然将阿夕在两桩命案的作案手法,问询得有九分清楚了。
阿夕坦荡地承认,郝容是她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推下去的,贺先是她教唆出粪役和阿茧间接弑害的,唐氏和郝峥是她灌了罂.粟粉后,从水磨青泥板桥上,沉入珠江。
目前,还剩下最后一问。
也即是,阿夕作恶的本源。
鼓角时分的雨,一直持续至下一更夜,穹顶上都是连绵不辍的雨,雨丝粗疏,雾水凉彻,穹色昏晦得极具压迫感,江水教凛冽的狂风吹出此起彼伏的涟漪,像是巨鲸身上鳞次栉比的鳍片。
岸畔上的木棉树,婆娑斑驳的树影彼此在剧烈撕扯,珠江水下一滩冷濡的潮气,一阵又一阵地掀翻而至,拂动着桥面上两人的衣袍,远观上去,俨似两艘彼此角力博弈的孤舟,膨胀的风帆,是彼此的战袍。
一片憧憧昏晦如墨的暗影之中,温廷安深深凝住眸心,飘摇的雨水教泼墨般的斜风一拂,接天的雨水旁逸斜出,几些蘸湿了她的官袍,她再度抻手拭去鼻梁上的雨汽,淡声问道:“听丰知府说,你天生厨艺神乎其技,既是如此,为何要在膳食投放罂.粟?”
没料到温廷安会这般发问,阿夕怔愣了一番,继而笑了出来,这一回,她的笑意变得冷鸷,阴寒之中,又平添了一丝妖冶的绮丽韵味,她原是寒寂的五官,一时随着笑意的挥发,而张扬生动起来。
不过,她虽然面上噙笑,但那一对清凌眼,目色却比以往更淡了,流露不出任何思绪,教人委实琢磨不透。
“这一种毒物,是在十七年前,在珠江中下游的北岸津渡之中,在一批西域胡商的货船之中收剿上来的,亲自截货的人,是那位被广府百姓所惦念的工部尚书,朝扬。”
温廷安微微一顿,谨声道:“按你的意思,这毒物是从西域引进的?当年收剿了这一批贡货的人,是朝尚书?”
据她所知,十七年以前,大邺的水运事业,远没有如今这般发达,不论是江运还是海运,都是先人从一步一步的摸索起来的,运货的水路舟程,由南往北,由沿海往内陆,循序渐进。先帝在位执政期间,倒是分别于广州府、泉州府、雷州半岛等靠海较近的州路,各自设立市舶司,与周边小国发展诸多贸易往来。
不过,经济繁荣期只若昙花一现,后来大金换了一位执政者,也就是金禧帝,这位帝王频繁对大邺兴起战事,举朝动荡不安,加之燕云十六州被接连吞并,这教熙宁帝生了疑心,诸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惜实施了闭关锁朝的政策,碌于调兵遣将、筹措军饷。
设置于岭南沿海州路的各处市舶司,亦是断绝了与异域商客的贸易往来。
但有些胡商,总有百般法子钻空子,在他们眼中,大邺就是一块肥满的蟹螯,寸土寸金,每一寸纹理都彰显着无数商机,是以,他们需要想方设法,在如蚌壳般紧锁的商路之上,撬开一条象征着阳关大道的贸易坦途。
好家伙,暗渡罂.粟,便是其中一条不二坦途。
温廷安在前世学过近现代史,一直以为关于这种毒物的贩运,只存在于特定的朝代与历史时期,哪承想,在这个不曾出现在史书上的朝代之中,在她所无法发现的隐秘角落之中,这种毒物早已在无数胡商与船商上,暗渡了陈仓。
居然在十七年前,这种毒物就已经撬开了大邺的朝门,在珠江中下游,堂堂皇皇地舍舟登岸。
那个时候,温廷安还没出生。
那个时候,阿夕与阿朝姊妹俩,刚满十三周岁。
那个时候,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三十四岁。
狂风骤雨浇打在阿夕的褦襶边缘,将两角纱帘袅娜地掀拂开来,似乎在谈及这位朝大人时,这个女子的情绪才有了显著的微澜:“朝扬收剿了这一批毒物,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晓这种东西,究竟有何功用,据那落狱的胡商道,吸食了此物,能送人赴往琼台天间,明眼人都晓得,绝对不能蘸染的这种毒物,本来是该彻头底尾的焚毁,但朝扬在这种毒物上边,发现了莫大的契机。”
“十七年前,是阿朝和我在夕食庵的第二年,掌任庖厨之事,一时之间夕食庵宾客盈门,再后来,偌大的广州府内,大大小小的师姑厅遍地开花,这庵厅之中,最常见的膳食,便属素筵,广府早茶便是素筵的其中一个分支。我们烹制早茶,别家的庵厅亦是照猫画虎,纷纷起烹制早茶来,我们做什么,别人便仿照什么,甚至还仿得很高明,花样迭出,时而久之,夕食庵的生意,也逐渐有了式微的势头,不负年前的福旺兴隆。”
常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夕食庵若是想从千百家师姑厅之中,脱颖而出,就必须另辟蹊径、独具匠心。
光有阿夕这一门手艺还远远不够,她会烹制早茶和各色食味,论样式,其他庵厅的师傅亦是能如法炮制。
关窍就在于食谱。
非要作喻的话,膳食的样式,是浮在水面的冰山,受万众瞩目,而这食谱,则是深深潜藏在水面之下,任何竞争对手皆是窃不走的,因为画虎画皮难画骨,皮毛给旁人都瞧去了,但这骨子里的精髓,旁人没见过,又哪能学了个钻骨透?
夕食庵最大的东家,朝扬朝大人,决计从食谱入手。
他的策略是,必须做出旁人未曾尝过食味,教人刻骨铭心,教人流连忘返,教人生出忠诚,从今往后,非夕食庵的素宴不食,这般一来,夕食庵又能回至广州府东道主的席位之上。
至于破局的秘宝,便是从胡商暗渡而来的罂.粟。
温廷安听至此处,喉头一片冷涩,匪夷所思地道:“朝扬朝大人,教你将罂.粟投放入膳食之中,是为了留客,给夕食庵牟取暴利?”
阿夕嗤笑了一声,眸色被斜风狂雨洗濯得格外透亮,朗声道:“想不到罢,平素道貌岸然的朝大人,那一身绸服之下,居然镶满了腌臜的虱子。这广府的黎民百姓,敬重他,爱戴他,誉他治水有功,乃是大禹的后裔,众民不惜集资,在珠江下游修葺了一座镇江塔,就是为了惦念追思他的丰功伟绩。”
“但世人终其一生皆无法想象,堂堂的工部尚书,会凭恃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大肆敛财。”
哪怕阿夕没有详细明说,温廷安仍旧能想象地到,将罂粟投放于早茶的食谱之中,那种堪称是『天上人间』的滋味,会如何引起百姓的拥捧与眷恋。
这些茶客、食客,根本不知晓他们食下去的,是拥有致幻之效的毒物,他们仅是知晓,这种食物堪称绝味,能让他们浮想联翩,陷入一种得未曾有的美梦之中,这种美梦就如一种蛊,一旦陷落进去,神识就不想再回归入现实之中。
阿夕凛冷轻哂的嗓音,质感空灵幽幻,响在温廷安的近前,“平心而论,人是有惰性在的,他们宁愿活于醉生梦死之中,也不愿睁眼去正视现实。”
“当梦愈是美好,一朝醒来,发现残酷的现实,还是一成未变,有些人内心强大的,得过且过,仍旧会继续吸食,循此往复。但有些人,内心不那么强大的,意识脆弱一些的,那么很容易就做出一些偏激之事,诸如——”
阿夕倏然提溜起温廷猷的后领,朝桥垛之外轻然一推,温廷猷的的上半身,失了重心,躯体俨似脱轨的马车,伴随着衣料滑蹭桥石的蹭响,他猝然滑出了桥垛!
阿夕就这般将温廷猷推了下去!
竟是毫无任何征兆!
温廷安的呼吸蓦地一滞,悉身血液凝冻成霜,身体快于意识,她风驰电掣一般,趋步朝前,奋力震袖出剑,千钧一发之际,挣鞘而出的雪光,在寂寥的雨夜之中划破一层沉寂,软剑俨若湿滑柔韧的游蛇,一举缠住了温廷猷的腰。
顺带也堪堪阻住了温廷猷下坠的身体!
已经陷入迷失之境的少年,高悬于桥心之下、珠江之上的高空,温廷猷悉身的重量,仅牵系挂在温廷安的软剑之上,身躯一摇一晃,岌岌可危,处境弥足巍然!
偏生温廷猷对自己濒死的处境,俨然不知,被雨水淋了个透彻的面容之上,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仍旧是一副迷醉呆滞的痴痴笑色,不曾回应长兄的分毫。
见着族弟这般情状,温廷安胸腔内俨似灌入了一阵沸热的岩浆,沸热过境,几近于将她的五脏六腑烧灼开去,原是抱持着一线生机,目下,有一种名曰溃不成军的思绪,不偏不倚地攫住她。
温廷安整个人都在隐微地发抖。
温廷猷,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何她屡次呼唤他,他丝毫没有反应?
温廷安胸线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死死撑在桥垛的内侧,另一只手牢牢攥着软剑的剑柄,她面色僵冷发紧,两侧的咬肌微微凸起,青筋虬结,面部筋肉庶几快要痉挛。
她一直呼唤着温廷猷的名字,意欲唤醒他的神智。
但竟是百呼不应!
是不是吸食了过剩的罂.粟,他已经迷失在幻境之中,再也难以回至现实?
温廷安喊到嗓子嘶哑劈裂,竟是都不曾唤醒高悬在桥面下的族弟。
她顿时感到面色一阵濡热,不知为何,心脏竟是剧烈地痉挛起来。
此前杨书记说过,这十几年以来,常有人想不开要沉珠江,这种不寻常的现象,会不会就与他们吸食过罂.粟有关?
这一种揣测,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一晃而过,但目下是火烧眼眉的光景,她根本无暇去思忖任何,一心只想将温廷猷从危境之中救上来。
暴雨浇淋在温廷安周身,她衣裳俱是使了个透彻,也显现出了她身上的曲线。
阿夕好整以暇地端详温廷安一眼,眸底掠过一抹揉不开的黯深之意:“少卿原来是个女子?”
也是阿夕发怔的空当,蛰伏在南北两岸的三道少年身影,从暗刺之中显身,隔着半丈的距离,前后团团包抄住阿夕,为首之人,赫然是周廉,少年容色阴沉,提起佩刀,刀刃指向阿夕,低喝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的罪咎,你识相些的话,就束手就擒!”
阿夕的面容本来有些温度,见着突兀出现在雨夜桥上的三个人,她容色一下子死寂无澜,嗓音不阴不阳:“原来少卿不是一人赴约啊。”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寒气,想要将温廷猷一举拉上来。
哪承想,一只匕首,无声无息地抵于她撑在桥石上的手背处,锋刃寒锐,阿夕的嗓音比锋刃还要寒上几分——
“他们胆敢再靠近半步,温少卿,我会切断你的手指,到时候,送你和你的族弟,下地狱。”
第163章
阿夕此话, 一举将气氛推入剑拔弩张的境地,包抄在水磨青泥板桥两岸的三人,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暴雨滂沱汹涌如注, 混淆了所有人的视听, 渗透在空气之中的寒意,无声无息地蔓延在众人的皮肤上,尤其是温廷安的心脏,『噗通——噗通——』, 庶几快迸溅出嗓子眼儿。
但阿夕,并未因周廉他们的驻步,而止住了威胁的行止, 那扎向温廷安手骨皮肤的匕首, 丝毫没有收敛之势,反而愈发有恃无恐一般, 纤薄的锋刃,刮蹭过她青筋凸起的手背, 继而腕肘一沉,刀刃的尖端深入虎口,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一阵稠雨凉薄的血腥气息。
剧烈的疼楚,伴随着滔天的冷雨兜首砸下, 它顺着缠丝般的雨珠, 紧紧延着掌心上的纹理逐一漫漶开去,温廷安疼得倒吸了一口寒气,俄延少顷, 额庭上已是蔓延出了潸潸冷汗,面色俱是湿漉黏濡, 整个人早已分辨不出,黏挂在皮肤上的,到底是湿汗,还是雨水。
这一只手,是她将身躯维持在板桥桥垛之上的唯一支撑,它连接着她整个人的重量,而她的另一只手,执着一柄软剑,剑端悬系着温廷猷整个人的重量,易言之,这一只手牵系着两个少年的身躯,因是承载力度完全超了负荷,手上的苍蓝色青筋显著地突出,每一个筋络根根分明,指根与指节上的血色全然消了褪。
温廷安一直咬牙死死硬撑,咬肌僵硬地绷紧,心中暗誓绝不松手,她绝对不能让温廷猷沉落珠江,她要将他救上来,刘家铺子的大夫一直在研磨解药,她一定要将他从迷失的幻境之中解救出来!
但目下的光景之中,教阿夕这般一刺,疼楚袭来,温廷安的手上生了不浅的伤口,皮肤开始绽出数枝血色小花,她整个人在此一刻细微地轻颤了一下,那一只扳紧桥垛石面的手,有过那么一瞬的松动,这教她的身躯往桥墩之下堪堪滑移了一寸,她身体往桥外迁徙,这就导致温廷猷的身躯有了继续下坠之势,悬在桥心下方的少年,晃动得益发剧烈,而这种剧烈,弥足沉重,又给温廷安的手造成了不轻的磨损与负担。
她后槽牙紧了一紧,意欲将温廷猷朝上拉扯,将他拉扯回桥面。
萧条冷瑟的暴雨之中,玄黑的穹顶之上,戛然砸落下一记雪亮的惊电,这俨似一柄磨锯得锋利的白刃,一举将天地之间苍莽斩裂开去,落刀的这一刹那,东隅的天光由暗转明,珠江的水天相接之处,隐微出现了一抹将燃欲燃的曙色。
曙色逐渐照亮水磨青泥板桥,也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似是意识到温廷安的负隅顽抗,一抹凛冷之色掠过阿夕的眉心,她俯蹲在温廷安近前,褦襶之下的一角纱帘,教风徐徐拂了开去,露出了素净瓷白的一张脸,因为唇畔噙笑,她的五官呈现出了一种诡谲的生动:“我与阿朝同为姊妹夫妻,我绝不允许世间任何人伤害阿朝,谁胆敢伤害她,我便杀谁,不管是郝容,是贺先,是大理寺。纵任是那天皇老子来了,我亦是照弑不误。”
“姊妹夫妻?”温廷安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凝了凝眸心,“这是何意……”
问话之时,阿夕的刀深了半寸,温廷安疼得嘶了一声,虎口所联结的骨骼,戛然之间,强烈地震痛起来,这份疼痛,以飓风过境之势,漫漶至胳膊与琵琶骨,温廷安殊觉整个人庶几快要撑持不住了。
阿夕幽冷瘆人的嗓音,从她身上传了下来:“莫非丰忠全没同你说么,二十年前,我拿锄头砸死了那个人,官府要抓的人,本该是我,而不是阿朝,但阿朝不允,说要跟我生同生,死同死,我若是落狱,将她扔在了这个空荡荡的人间世,她说,那么,她也不活了。”
提及阿朝,阿夕凉冽的嗓音,柔和了几些弧度,雨丝浇打在她的面颜之上,她眉眸显出了一丝柔情。
“因于此,阿朝和我一起认罪,一起落狱——也是在狱中,我们歃血为誓,结成了姐妹夫妻,今生今世皆要相依为命,相互偕老,对彼此始终不渝,且外,这一生一世,皆不能觅婿嫁亲。”
这一席话竟是听得荒唐无比,温廷安听出了端倪,近乎失声:“可是,望鹤师傅是你的亲生妹妹。”
“那又如何呢?”阿夕狭长的眸底现出一丝痴恋,“我和阿朝的身上,虽然流淌着同一人的血,有血亲的渊薮,但是,在我眼中,她早已成为我最欲守候的人,她喜我则喜,她忧我亦忧,她长成了我胸骨之下的一根肋骨,她疼的话,我的身体亦是泛起强烈的疼楚。温少卿,你有所爱之人么?假令有,你必定也有这种感觉。”
随着长夜的消逝,随着暴雨的涌注,对峙之间,温廷安殊觉自己身上的气力,被刀伤和雨摧二者,不断地抽丝剥茧,逐渐消磨得几近于殆尽,但她仍旧撑持着一口气在。
有一份冲动,驱策着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既然你衷情于望鹤,如此,她为何有孕在身?”
易言之,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生父,又是何人?
好巧不巧,温廷安话声一落,穹顶之上蓦然有一道白鸟般的惊雷,陡地迎首劈砸而下,千钧雷霆一霎地照亮了阿夕的面容,温廷安真正看清了她,这一刻,阿夕的容色煞白如纸,俨若覆上了一层纤薄透明的尸油,血气悉数弥散而去,徒剩下一张几近于死人般的,枯灰的脸。
阿夕双眸狰突,夜行衣的前襟处,胸线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温廷安,显然未预料到她会问出这等问题……不,是居然敢问出这等问题。
温廷安了然,自己的这一句问话,明显是戳中了阿夕的软肋,让她悉身如罹雷殛了一般,整个人有一瞬地僵滞,思绪似乎折戟沉沙。阿夕的骨腕是隐隐地颤动着,就连扎在温廷安掌背上的力度,也轻了轻。
守候在板桥两岸的三人,这般见状,瞬即伺机行事。
觉察到桥畔两岸的喧嚣与躁动,局势生变,阿夕陡地回过神来,眸底掠过一丝阴鸷,她沉下了臂弯,那一柄匕首没有任何预兆地没入深处,一时间,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更甚。
温廷安疼得眼前俨若晃过一丝浓烈的眩晕,一直强撑着的手腕,指尖力道尽失,指尖一寸一寸地下挪,因是用劲过深,且在桥泥板上抠下了一条一条血痕。
她上半身悬出了桥外,也教温廷猷的情状愈发岌岌可危,少年的下方赫然是汹涌狂躁的珠江水,因是处于夜尽天明的破晓时分,浪淘的水被髹染成了一片昏晦磅礴的色泽,粼粼水波拍上了南北两岸,砸出震天价响的水声,俨若巨兽獠牙的纹路,只消人一跌坠下去,任凭水性再好,皆是万劫不复。
虽然说温廷安会潜泳,畴昔在洛阳城之中,被一箭射落大江,她负着温廷舜潜游过好一阵子,但那个时候江水的水势是较为平缓的,可今下,暴雨瓢泼,珠江水迎来了水势最为湍急的时刻,人一跌落下去,就如置身跌坠入瀑布洪流之中,堪比命悬一线。
这厢,阿夕一刀对三人威胁道:“别过来,否则的话,我直接将你们的少卿推下去!”
阿夕简直是太嚣张了。
周廉弥足担忧温廷安的安危,见到阿夕持刀扎在她撑身的左手上,周廉见状,整个人心脏都要裂开了,恨不得那一柄刀是扎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是自己代温廷安受疼。
他心急如焚,意欲奔前救人,却被吕祖迁与杨淳死死阻住:“周寺丞,莫要冲动!
暴雨如注,三个少年的衣衫,尽是浸湿了透彻,行相狼狈已极,周廉的目色一直聚焦温廷安身上,连呼吸都放缓了,整个人如堕入冰窟之中,周身泛散着一阵料峭的寒意,他挤搡开吕祖迁和杨淳,怒喝道:“没见着这个歹人,想要教温廷安和族弟一起沉珠江么!我们若是不阻拦,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被毫不客气地推了开去,身躯在湿泞的雨地上打了个趔趄,但很快爬起来,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死死缠住周廉的胳膊。
周廉本是行将拔刀,见得此状,容色铁青得可以拧出水来:“松开!”
二人俱是摇首,脑袋摇得堪比飞梭纺车。
吕祖迁咬紧牙关,沉声道:“若是我们兀自朝前,阿夕当真说到做到,会对温少卿不利!”
杨淳亦是点了点首,低声说:“我本来想要在桥面下备好一艘船,但阿茧乃是船家之中的内鬼,我若是同船家借船,定会惊动阿茧,阿茧是帮凶,必定会知会阿夕,阿夕是何种秉性,此前丰忠全已然同我们仔细说过了,她性情恣睢暴戾,若是我们将她惹急了,她大不了同我们鱼死网破。”
杨淳望定周廉,凝声说道:“周寺丞,鱼死网破事小,但温少卿和她族弟的性命,眼看就要不保,你多少要冷静!”
周廉愤懑得咬牙切齿,面容阴沉且苍白,推搡开两人,沉声道:“按你们俩的意思,难道我目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少卿受那歹人挟持么?”可是,温廷安已经被阿夕划伤了啊,见着她受伤,他整颗心都狠狠地揪疼起来。
他感觉她快要撑持不住,她和族弟都快要跌下去了,这教他还如何冷静?!
“方才你问我,阿朝怀上了谁的孩子,是也不是?”
阿夕的嗓音轻轻响在了温廷安的耳屏处,吐息揉在她的耳鼓,凛冷的气息杂糅于皮肤之上,俨若冷蛇慢条斯理地吞吐着猩红芯子,引听者泛散起一阵心悸的颤栗。
温廷安抬起眸来,一错不错地注视阿夕。
阿夕用飘渺的气声,一字一顿道:“是朝扬的。”
提及『朝扬』二字之时,温廷安听出一丝滔天的恨意,匪夷所思道:“工部尚书?!”
这,这怎么可能?
望鹤为何会怀上朝扬的孩子?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前,南下岭南之时,与望鹤同乘一艘船,望鹤说给孩子取名为『望鹊』,针对冠姓权的问题,吕祖迁生了好奇之心,问过望鹤孩子的父亲是谁。
望鹤的回答是——
『望鹊没有父亲。』
那个时候,温廷安发现,孩子的生父,对于望鹤而言,应当是一份难言的隐衷。
但她完全没料到,孩子的父亲,居然会是二十年前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大人。
在广府百姓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治水有功的清官,为生民立命,两袖清风,德高望重,平民百姓不惜斥巨资,修葺一座镇江塔,来惦念追思他。
在广州知府丰忠全的心目之中,朝扬是根正苗红的青年才俊,年仅三十四岁,便是平步青云,坐上了堂堂皇皇的工部尚书之位,前程远大,官运亨通,且为人正派良善,故此,当时朝扬要从牢城营之中,将阿朝阿夕带出来,许她们二人以新生的身份,面对这等情状,丰忠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阿夕的心目之中,朝扬则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为了大肆敛财,为了让夕食庵冠绝广府,他居然将罂.粟加入各种食味之中,惑人心神,夺人神魄,阿夕明显对朝扬这等行径,颇感不耻,但朝扬是她的领路人,他已经拖了她下水,她这一生一世,也就再也无法回首。
那么,在望鹤师傅心中,朝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至始至终,温廷安发现望鹤虽然频繁被提及,但关于她的个人意志、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极少被挖掘。
说起来,温廷安与望鹤其实只见过两三面,在她的印象之中,望鹤娴淡如水,一行一止一颦一笑,皆是端穆温和,仪姿颇为端庄,待大理寺的官差,亦是持有敬重之意。
望鹤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羊脂玉,不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修养,俱是教人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是以,温廷安听闻她怀上了朝扬的子嗣时,整个人俱是吃惊不小。
这个朝扬,可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女都是在洛阳城内,在二十年前,并未随着朝扬一同下野。
半年前,朝扬回京述职,拔擢为幽州刺史权知粮储,他的妻女也来至幽州安身落户。不过,听丰忠全说,朝扬在前赴幽州的路途上,突发心疾,不幸病逝。
再仔细想一想望鹤师傅的显怀程度,至少有七月、八月的身孕了,易言之,望鹤是在朝扬去幽州的前一两个月怀上的。
连绵的冷雨兜首砸落下来,阿夕阴鸷冷厉的嗓音,偕同雨丝一同砸在温廷安的耳屏:“阿朝钦慕于朝扬,甚至为了他,愿意还俗,愿意当一个没名没分的填房,你可知晓,朝扬是作何应答的么?”-
身为长姊,阿夕永远都无法料想到,因为一场不对等的欢喜,阿朝会将自己献祭给了朝扬,半个月后,她发现妹妹饭不思,茶不饮,常有呕吐之征象,情状与寻常大不相同,忙暗遣庵厅内的医尼来诊治,医尼说,师傅这是添了喜脉。
阿夕一闻,如罹雷殛,这半个月以来,她日日暗中在阿朝的膳食里,混入一盅避子汤,每回皆是看着阿朝饮酌完,怎的还会生出这等意外?
阿夕当下做了主张,要为阿朝烹制一盅堕子汤,但阿朝良善,不忍腹中胎儿受苦,便对阿夕道:“阿姊,我想将这个孩子生养下来。”
阿夕殊觉五脏六腑被倾轧了一回,她与阿朝曾在狱中结为姊妹夫妻,发誓一生一世,都不会嫁人生子——
但,阿朝终究是背叛了她,她怀上了朝扬的骨肉,居然还要将胎儿生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阿夕的整颗心,撕裂成了漫天的尘埃。
阿朝喜欢上了朝扬,这个整整比自己年长二十一岁的男子。妹妹小小的心腔里,都是这个男人的身影,并没有为她这个长姊,腾挪出半丝半毫的位置。
阿夕深觉身子有些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消逝,她的声息逐渐冷淡,问:“你将孩子生下来,朝尚书晓得这一桩事体么?”
阿朝眸色露出一丝惘然,摇了摇首:“我不曾告诉他。”
阿夕道:“夕食庵有明确的规定,有了身孕的师傅,需要还俗,朝尚书即将迁擢至幽州,他可有应承许你名分、带你偕行?”
阿朝目色有些黯然,仍旧摇首。
阿夕一霎地什么都看明白了,字字句句凝冻成霜:“朝扬这人,事了拂衣去,去幽州同妻儿团聚,将你和孩子扔在此处,不管不顾?”
兹事何其荒唐!
阿朝在这样的时刻,还在勉力为朝扬开解:“我是荷罪之身,从牢城营出来,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朝大人有有所忌惮,也实属寻常,他前赴幽州,也许会同夫人商榷此事,到时候商量安妥,会差人接我前去也不一定。”
阿夕觉得阿朝委实是太天真了,也爱得卑微,她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一直以景仰的姿态聊表爱慕之意,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她遗失了自我。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阿夕深刻地觉得,人间世的情与爱,不就是罂.粟么,使人迷失自我,时常跌堕入一厢情愿的幻象之中。
她的阿朝,为何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伪君子,无私地付诸一腔真心呢?
但阿夕见妹妹对腹中胎儿这般在意与关照,她到底还是软下了心肠子,凝声问:“倘若那人没有回来接你,这孩子生下来,你当如何抚养?”
这一番话,委实有些扎心与残忍,尤其是对于刚堕入爱河的女子而言,就若一盆兜首冷水,悉身的骨子皆是森冷无比。
阿朝的眸色有些黯然,很显然,她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她心中一直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深信朝扬去了幽州之后,一定会遣人来广府接她。
可是头先一个月,日头打飞脚似的逝去,阿朝的小腹逐渐显了怀,可那日思夜想的人,却是始终未曾有过音信。
甚或是,阿朝寄出去过诸多的信牍,皆是石沉大海,杳然无踪。
换言之,朝扬不曾有过回音。
看着日日夜夜盼信来的妹妹,看着她日复一日失魂落魄的容色,身为长姊,阿夕见状,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去。
这个工部尚书,到底对她的妹妹,是何种心意?为何同她有了夫妻之实,但去了幽州之后,连屁都放不出一个?
是忘了广州府有个名曰阿朝的女尼,一直在亟亟等着他么?
阿夕根本不愿让自己的妹妹,受半丝半毫的委屈。
既是如此,好,她便亲自去幽州寻他,要问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朝,拾掇行箧,翌日早,长姊带你去幽州寻他,他不寻你,那你便亲自寻他,将你的爱慕和身孕,一并告知他,看他的答复,究竟是什么。”
阿朝讶异于长姊的果敢,这种跨域千里山河去寻人的事,姑且也只有长姊才做得出来。
不过,要是没有长姊,阿朝也丝毫没有勇气去幽州,估摸着这种时候,仍旧傻傻地一直守候下去。
拾掇了一整夜的停当,阿朝与阿夕暂辞夕食庵,踏上了前往幽州的旅程。
姊妹二人,只有阿朝有身份与路引。
而阿夕,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换句话说,在十余年前,她就已经『死』在了牢城营当中,放在今朝,她便是暗渡的『黑户』,没名没分,若是被官兵发现,是要下海补文书的。
是以,姊妹俩决定轮流出现,在前往幽州的官船上,白昼时,阿朝现身,晚上则是阿夕,就这般,她们蒙混了客船上所有戍守官兵的耳目,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幽州。
接着,一路打探朝扬这个人。作为大邺最年轻的工部尚书,现在是最年轻的的幽州刺史权知粮储,朝扬的英伟事迹,传遍了幽州的市坊民巷,无人不晓得其英威之名。
然而,比及姊妹寻至幽州府衙,要让官差去通禀朝扬,意欲求见这位新任刺史之时,却是遭致了无情冷淡的驱逐。
官差听她们的口音,中原话裹藏着浓重的广州白,并不是本地的百姓,以为是南蛮来的泼妇,驱逐道:“刺史大人日理万机,并不曾结识过两位僧尼,二位请回吧,莫要在府衙重地逗留。”
那一天,幽州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阿朝觉得官差肯定是没有将话带到位,是以,决定在附近榆林巷子的茶棚,一晌避雨,一晌等朝刺史下值。
阿夕心中生疼,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测,但她没有对妹妹说。毕竟,阿朝仍然对朝扬,报以一种深信不疑的爱慕,以及一副不撞南墙不回首的决心。
幽州的天时比广州要冷燥许多,天干物燥,气候阴冷,加之此前在客船上颠簸多日,阿朝的精气神极是萎顿,阿夕给她点得药膳,她一口都食不进,纵使食进去一些,后半晌也悉数吐出来了。
“阿姊,一想到可以见到朝大人,我这心,就扑腾扑腾地跳,很紧张,就什么也吃不下。”
阿夕觉得阿朝这一席话,是在安慰她罢,也可能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
她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阿朝的指根,妹妹的手薄凉无比,掌心腹地,慢慢渗出了诸多冷汗,不知是体质虚寒,还是行将要见到心仪之人,过于紧张所致。
阿夕的另一只手,深深掩藏在袖袂内侧,掌心之中,捏着一柄剁菜用的陌刀。
在阿朝看不到的地方,阿夕的眸底慢慢掀起了一丝冷厉而沉鸷的弑气,杀意掩藏在夹翘秾纤的眼睑之下,沉郁得庶几能够挤出水来。
暮鼓时分,幽州府的府衙,那铜匦之下,终于出现了一道官袍衣影。
第164章
“莫非……你杀了朝扬朝大人?”
凛寒濡凉的雨丝如泼墨一般, 铺天盖地地泼洒于温廷安的面容之上,她发丝黏成绺儿,成海藻之状, 薄薄地粘稠在额庭上, 整个人视线陡地恍惚, 喉头亦是弥漫上一片凝滞湿涩,不知是被雨水冻住,还是被阿夕那一出『千里寻他千百度』的故事,所深深震悚。
阿夕寥寥然地牵扯一下唇角, 看起来是笑了,这一丝笑却又显得如此单薄苍凉:“这人间世的男子,是不是皆是如此冷情负心?当我们去朝扬, 教他得知阿朝有身孕的事时, 他的面容上,却丝毫不见喜意, 反而显出彷徨,他看阿朝的眼神, 像是在看一种腌臜的东西,仿佛她此番上幽州来,乃是别有所图,诸如贪图他的官爵、他的家资、他的名分, 云云, 他的态度是如此疏离且冷淡,仿佛意欲斩断与广府的一切过往,包括与阿朝的那长达十余年的牵绊, 也一并斩掉。”
“阿朝到底有孕在身,最后, 朝扬看中她肚子里的骨肉,说孩子到底流着朝家的血,是朝家的子嗣,孩子必须过继给他,至于阿朝,倒可以离开,他用十两纹银打发了她。”
穹顶之上,再度兜首砸下数道霹雳惊雷,尖哨般的雷鸣,遥遥响遏于苍莽的大地上,一片涛涛翻滚的骇浪声之中,惊电接连照亮阿夕的面容,她的神情逐渐变得狞戾阴鸷,弑气顿显,她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苍冷的薄唇徐而缓地一张一合——
“故此,温少卿猜中了,我确乎弑了朝扬。他之所以突发心疾猝亡,是我一人所为,我专门设下一饯别之宴,膳食皆是契合朝扬的口味,明面上是款待他,本质意欲教他卸下心防,私底下,我在膳食之中投下了过量的花籽粉,我教他陷入极致的幻象之中,教他失去理智,教他陷入无法自抑的亢奋之中,也是在这样的一刻,我真正看清了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那掩藏在官袍之下的,那一幅自功自利的百般丑态。”
“我本欲让阿朝看到这个男人,如此轻妄冷情的这一面,但……我到底放弃了,这对于阿朝而言,委实过于残忍,我不欲让她,因为一个根本不值当的人,而生出半丝半毫的委屈。”
话及此,阿夕半垂下眼睫,浅茸茸的睫羽,形成了一道阴戾如魔的弧度,在卧蚕处聚成一道幽郁的翳影,她复又笑了起来:“是以,我让朝扬在极致的亢奋之中死去了,他年事已经高,本就罹患心疾,根本受不住这等刺激,过量的花籽粉,只会更快加剧他的死亡,加之此物乃是来自西域,不曾为世人所知,溶入膳食之中,亦是无色无味,纵任仵作验尸,根本无从查起。再不济的话,很可能怀疑至我的头上,不过,也丝毫查不出任何——”
“毕竟,幽州的百姓皆是晓得,这位新任的幽州刺史,值逢雷雨天时,便是容易罹患心梗,必须服下大夫所开的药。这些中药,研磨成粉末,亦属无色无味之物,其形态同花籽粉极其类似,且外,我设宴的当夜,正好起了狂风雷雨,少卿爷,你说,这算不算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
温廷安眸心震颤,利用特殊的天候、死者的软肋、兼用不曾为世人所熟知的药物作案,这种手法,她太熟稔了。
在第一桩命案里,郝容亦是死在一个滂沱雨夜之中,加之他亦有嗜酒的毛病,死的时候,整个人正巧喝得烂醉如泥,这般一来,很容易制造出一种『雨天里,饮醉饱,足底打滑,不慎坠桥』的假象。
在第二桩命案中,贺成死亡的地点,正好坐落在珠江最下游,下游往往是云岫密布之地,偏巧他死亡的时辰,正好是在云岫最为繁茂的光景,附近的岸堤上、镇江塔中,其实有一些特遣的官吏在戍守,但他们碍于浓密的云岫,根本无法识清下游的景致。
既然无法瞅清贺成的所在,更遑论是救人逃生?
阿茧身作帮凶,撑棹操桨,划着舟筏,蛰伏于水岩洞之下,待贺成纵游而出,佯作要救他上舟而来,其实暗地里接力使力,借用竹桨,将贺成摁于水中,活生生将他溺毙。事后,用筏舟载着尸首,快速地溯游直上,教静候于堤岸上的阿夕换穿,李代桃僵。
那一会儿,阿夕便是扶着已经食过花籽粉的母子二人,去了水磨青泥板桥上,刻意引起夹岸百姓的瞩目,制造出喧嚣与轰动。
案发现场,所有目睹这一切情状的黎民百姓,所有人都以为是贺陶匠拖家带口,要一起沉珠江。
没有人,会怀疑贺陶匠被人掉了包。
也更没有人,会怀疑唐氏与郝峥,其实是被迫沉了珠江。
他们食下掺杂有花籽粉的黄埔米,神智陷入一种幻象之中,整个人变得毫无反抗之力,母子二人甚至不知晓自己濒临死亡,易言之,他们对置身处于的危难,本就一无所知。
在极致的幻象之中,他们就这般葬送了性命。
广府午门的仵作在验尸之时,只能验出母子二人腹腔有米糜,推断死者在生前食过少许黄埔米。
对于掺杂于黄埔米之中的罂.粟,他们根本勘察不出来。
这也难怪。
对于一种不曾为世人所知的,并且超出所有人认知范畴之内的毒物,仵作饶是能勘验出它的存在,也根本无法给它下定义。
他们根本不知晓它到底是什么。
罂.粟是胡商贩运进口的一批黑货,从二十余年前出现,表面上看,早已给朝扬朝大人焚毁,它的存在才未被流传出去,但世人不知地是,他们去夕食庵所用的诸般膳食,一律皆有罂.粟的影子,它的存在,只有朝扬、阿夕阿朝三个人知晓。
它成为了夕食庵,在百家庵厅竞争之中,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秘宝。
罂.粟不曾出现在世人的认知之中,但吊诡地是,它却又无处不在,便是出现在日常饮食之中,但世人为一己所食疯狂之时,竟是一无所觉。
就连大理寺,亦是差点中了道。
谁能料想地到,万民称誉的、教人食指大动的一碗米饭,居然是由毒物烹饪而出的?
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物事,果真是被阿夕运用得淋漓尽致。
这厢,阿夕薄凉阴毵的嗓音,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
“幽州府衙内的一众仵作、衙吏,连夜不辍地勘察尸首、推鞫案情,最终认定,朝扬之死,是突发的心疾所致——我明目张胆地杀了朝扬,所有人皆是无法发现,也看不到,他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真实,即是案情的全部真相。”
阿夕的嗓音轻若鸿羽,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却如惊雷一般,她整个人俱是怔愣了。
温廷安蓦地觉知到一阵浓深久远的窒息感,她想起之前在镇江塔之下,丰忠全说过,朝扬死于心疾,至少世人俱是这般认为,这也囊括朝扬的妻儿,她们一并认定朝扬在雷雨天时,乃属心梗而亡。
只有凶犯以及阿朝,才真正知晓朝扬究竟因何而死。
朝扬用罂.粟牟取暴利,结果,竟是死于罂.粟。
这一种下场,是何其的荒诞。
暴雨一直在嘈嘈切切地落着,朝扬之死,俨若一块巨石,在温廷安本是平寂无澜的心湖之上,翛忽之间砸出了一道千仞深澜。
这一瞬,一道游蛇般的心念,戛然晃过了她的脑海,这种念头虽说极为离奇,但惊现于她的直觉之中,她一顺不顺地仰起首,凝视阿夕,匀吸了一口凉气,淡声问:“你之前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有阿朝拦阻,我早就杀了阿茧』,你要杀阿茧的缘由,可是因为他知道朝尚书,乃是你弑害的呢?”
整一座青泥板桥上,陡地陷入一片死寂,阿夕的容色凝滞如霜,整个人的喉头,似乎教一种隐形的力道深深扼住,有长达数秒钟的失语。
萧瑟的雨丝变作了一条银白绣线,将她的喉头绣缝住了,厚重的雨幕随着阿夕的心跳震落而下,她晌久皆是不曾言语。
通过观察阿夕的反应,温廷安知晓自己的推论没有错,虽然她手上没有任何实证,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逻辑链上的推论。
显然可证,她的逻辑链并没有丝毫差池。
温廷安赌对了。
阿夕的眸色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大雨吹掀了她的束冠,飘逸的发丝从挽梳好的鬓发挣脱出来,黏附成绺的发丝之下,一对被纤凉拔丝的雨水,洗濯得益发剔透的炯眸,不避不让,就这般直视她。
两个女子之间在目色上短兵相接,像是某种角力,阿夕生平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甚或是,她被温廷安那沉定透亮的眼神,震慑住了,手脚禁不住一阵发凉。
“是阿茧告诉你真相的么?”阿夕的音色冷沉得可以拧出水来,沉腕执刀,纤薄的锋刃沿着温廷安掌背处的划伤,持续深入。
须臾,温廷安蓦觉掌背之处,又是平添了一道淋漓的伤创,伤口深深牵动了骨骼,但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唇角噙着一丝笑:“阿茧可是你的心腹,性情慧黠,人滑不溜丢得跟一条泥鳅似的,怎的可能会对大理寺坦诚?”
阿夕眸色轻晃:“那你是如何得知内情?”
温廷安道:“归结你方才所跟我讲述得种种,诸多零碎的线索,看似没有关联,实则自有内在的隐秘联结,阿茧是船家,分明与你们不在一个道上,日常却常去夕食安喝早茶,一方面是替你销赃,另一方面的话——”
温廷安道:“其实,也是在窃自寻你讨要些什么罢?毕竟,人是利益动物,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帮衬与照拂,更何况,他是在游走触犯大邺律法边缘,隐患更大。”
温廷安之所言,深切肯綮,字字句句说在了阿夕的心坎上。
接触到温廷安柔韧而清冷的眼神,阿夕整个人觳觫一滞。
这种近似于夏日山火般的眼神,正于滂沱的暴雨之中无声燃烧。
……为何,她竟是无法别开视线。
只听温廷安继续道:“虽然我不太明白朝扬朝尚书死去的案发现场,究竟是个什么情状,也不太明白阿茧究竟如何同你们结识,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推断,既然阿茧拿捏住了你弑人的把柄,那么,一定精谙于胁人哄财之道,这一年,阿茧每去一回夕食庵,应当没少寻你讨要勒索封嘴的银两罢?”
“你想手刃阿茧,但被望鹤极力劝阻,望鹤素来仁慈恭善,定是不希望你再度手沾人命,她同意了给阿茧封嘴的银两,但阿茧来得愈来愈频繁,索财无度,而望鹤委曲求全——这怕也是你对阿茧生过弑念罢。”
阿夕咬肌僵紧,蓦然感受到了一阵腿骨发软的虚妄之感,她本是居于这一场对峙之局的上风,但不知为何,她面对温廷安,竟是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势弱。
阿夕没有解答温廷安的惑,仅凝声道:“温少卿,你委实知晓得太多了。”
就连她未曾道出的一部分真相,温廷安亦是推断得八.九不离十,这也让阿夕心中愈发坚定了一桩事体。
这位大理寺少卿,必须于天亮之前死去。
众人俱是感知到,这暴雨之中的气氛,陡地生出了一丝异变,周廉发觉阿夕猝然仰起胳膊,掌中匕首抬起了一个极为高昂的幅度,眼看要朝着温廷安撑在桥石之上的手掌掌心,深深扎下去!
周廉再也无法顾及这般多了,骤地抬刀疾奔前去:“住手!——”
杨淳与吕祖迁亦是执起佩刀劲步前去。
暴雨席卷着澹澹江水,冷青的水一浪又一浪地舔.舐桥墩,在阿夕的掌中匕首扎下去时,温廷安松开了撑着桥石上的手掌,整个人与温廷猷一起朝珠江下坠而去!
温廷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正在疯狂跌坠,失重之感,抵达了最高峰,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眩晕,心脏庶几快要迸溅出嗓子眼儿。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腕被少年深深拽握住。
即将沉江的温廷猷亦是堪堪悬在了低空之中。
周廉斜倚桥面,咬紧牙关,阻住了温廷安继续下沉的趋势。
温廷安发现,周廉所握住她的手,是那一只被小狸猫撕咬过的手。
他手腕上所缠绕的绷带,因为腕骨劲道过紧,隔着被暴雨浸湿的绷带,能明晰地见到根根凸起的虬结青筋。
原是结痂的伤口,因为过强的牵扯,伤口如豌豆荚似的,重新崩裂开来,浓稠的腥血渗透了绢布,弥散在空气之中,也随即打湿了温廷安的掌背。
周廉意欲将她拉上来,吃力道:“温廷安,你抓紧我!——”
温廷安心中是巨大的震动,额庭和后颈渗出一阵濡湿的冷虚之汗,寒声怒叱道:“周廉,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刘大夫说过了,你的手这几天都不能蘸染冷水!你放手!”
大雨打湿了周廉的面容,他眼眶熬红,低声斥道:“都这节骨眼上了,你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我若一松手,你就会没命!”
但温廷安下方,还用软剑牵系着温廷猷,两个少年叠加在一起的重量,凭借周廉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吃不消。
杨淳也迅疾蹚水来帮忙,朝着温廷安伸出手去,携同周廉一起,将她一寸一寸地拉上桥垛。
吕祖迁负责掩护,他一柄刀刚巧抵在阿夕下落的匕首上。
匕首和绣刀彼此相互撞击,发出了近乎尖哨般的一阵刺耳嗡鸣!
阿夕的膂力格外沉劲,下劈之时,近乎是使了十成九的气力,吕祖迁接住她那一招时,执刀的虎口,俱是剧烈的发麻,就连臂肘之下的骨骼,亦是传了一阵钻心般的阵痛。
吕祖迁忽然很后悔,当初入九斋,跟随朱老□□武功时,他为何要偷懒?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目下极为懊悔自己没多学些武功,否则的话,目下应付阿夕的刀招之时,他就不会显得这般吃劲了。
阿夕见到这般场景,冷笑一声:“可真会负隅顽抗啊。”
她倏然走了一记横刀斜刺,屡屡都是杀招,吕祖迁交过了几回招,渐渐不敌,被一个匕首划破了臂弯,他体力不济,身体朝后倒去,磕撞在了桥垛上!
杨淳失声:“吕祖迁,你怎么样了!”
温廷安血液凝冻成霜,对周廉他们道:“你们快逃!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你们根本拉不动!且外,吕祖迁有危险,你们速去应援他!”
吕祖迁却以刀拄地,捻紧胳膊上的血,缓缓起身道:“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周寺丞、杨主簿,快将温少卿救上来。”
吕祖迁看了温廷安一眼:“这个时候,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这是少年们曾经在三舍苑成立九斋时的宣言,温廷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如今能再度听到,思绪竟是陷入一阵恍惚。
这时候,阿夕冷淡道:“黔驴技穷罢了,不过,如此甚好,大理寺的官差都来了,省的我逐个收拾应付!”
接下来,温廷安眼睁睁地看到,阿夕数刀劈下,吕祖迁不敌,再度朝后败退,这一回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在周廉和杨淳身上——
周廉和杨淳重心剧烈失衡,身体朝前倾斜滑去!
数块桥垛上的石砾,如星火一般迸溅在虚空,接着砸向了滔滔不绝的珠江。
一切皆像是被刻意放缓的画面。
温廷安的世界消声了,她的身体又正在剧烈地偏移下坠,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衣袍剧烈地翻滚,肺腑之中灌满了潮腥的雨水气息和狂风,五脏六腑震得发疼,耳鼓亦是嗡鸣作响。
这节骨眼儿上,她蓦地收了软剑,一手攥住了温廷猷,另一只手握紧周廉,对他们沙哑地喝道:“大家握紧各自的手!”
暴雨汹涌,电闪雷鸣,俄延少顷,珠江水面响起了今夜最为振聋发聩的落水声。
五个悉身披伤的少年,一同沉了江去。
第165章
不尽滚滚来的珠江水, 俨若一头深渊夜兽的血盆大口,敞开毛毵毵的獠牙,侵肌噬骨的寒意, 漫天卷江而至, 伴随着振聋发聩的暴洪拍岸之声, 五个少年俨若萧萧垂坠的落叶,被迫颠沛流离在寒涩而广袤的江水之中。
那鱼鳞纹似的惊涛骇浪,是野兽蛰伏微屈的兽脊,颇具钻骨透的压迫感, 在温廷安眼前不断扩展、放大、延伸。
比及被江水吞噬的那一瞬,她整一具躯体恍若跌坠入巨兽的深腹之中,耳旁是震天价响的江水嗡鸣, 是珠江的脏器, 在她身上蠕动并要将其消化的声音。
一阵严峻可怖的窒息感攫住了温廷安,这极致缺氧的环境, 她想起了一句对大江大浪的描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在大邺的水系流域之中, 珠江水比长江水要小很多,但那只是站在珠江的立场上做出的思考,若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呢?
——其实珠江与长江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人类在庞大的江海面前, 就是一只狂妄的蜉蝣, 是一粒不知会飘零至何处的粟米,根本无法篡改本身渺小的本质。
温廷安从来不曾体会过那些受害者,他们沉入珠江的那一刻,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体内虽然摄入了花籽粉,但被暴洪完全吞噬其中的那一刻, 寒意遮天蔽日,他们是否有一瞬的清醒?
当发现自己处于这般广袤又虚无的深渊之中。
发现自己再无生还之机的时候。
发现自己不过稍息就会死去的时候。
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气力挣扎的时候。
他们蛰伏在脑海里的意识,会想什么呢?
会有直面死亡时的恐惧吗?
会有对『一生就这样潦草结束』这一桩事体的不甘吗?
会有如掐住咽喉一般,陷入窒息的莫大痛苦吗?
会有『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但现在还没来及的完成』的遗憾吗?
会有求生的殷切渴望吗?
会有对大理寺查案不力的怨怼吗?
郝容,贺成,唐氏,郝峥,他们沉入珠江时,他们之所思,之所想,脑海里会掠过这些心绪吗?
温廷安不知晓他们会想什么,也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完全感知到了受害者沉入珠江时的一切感知。
沉入珠江之时,因受重力的压迫,她的躯体不断在江水之中失控地下坠,周身擦出了接踵而至的雪白色水花。
水本是柔若无物,但在此一刻,它们像是悄然露出锋锐尖利的刺爪,划破了她裸在江水之中的皮肤,温廷安感受到一阵绵长削骨的疼楚,漫漶在皮肤,潜渗入骨髓,她的一只手本就被阿夕的匕首划了重伤,这般一来,这种伤害是新伤叠加在了旧伤之上,她殊觉自己的整条胳膊,陷入了一种无可自抑的、剧烈的痹麻之中。
这种疼楚教她庶几快陷入昏厥,却又教自己的意识,冥冥之中,保持着一份潜在的儆醒。
视线掀起了一片盛大的眩晕,眩晕之后,她的眸瞳教江水浸泡得发胀,视线从恍惚变得明晰,那江水之下的环境,是一片教人毛骨悚然的黑黯,教她根本看不清任何,这一片黑黯,原本是非常广袤无垠的,但在这一瞬,她深刻地觉知到了逼仄、幽黯,那未知的黑暗之中,俨似生出了诸多黑色质地的触脚,严丝合缝地缠住了她,拖拽着她朝下兀自沉坠。
温廷安丝毫没有松开软剑,右手牵系的人是温廷猷,左手牵系的人是周廉。
但她发现,一片昏黑之中,他们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庶几牵握不住她的手。
温廷安死死扣紧牙关,紧紧回攥住他们的手,始终咬定不放松。
一直在勉力尝试唤醒他们的求生欲。
——温廷猷,醒醒!
——周廉,不要昏迷!
——吕祖迁,握紧!
——杨淳,别昏!
——大家千万清醒一下,莫要放弃挣扎!
但唯一回应温廷安的,姑且仅有一片冗长的死寂。
一时之间,竟是毫无一人响应她。
俄延少顷,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身若雷殛,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霜,眸瞳瞬即睁缩于一个细小的点上。
大家都怎么了,为何不回应她!
黎明前的珠江,江水猛击长岸渔火,俨若一柄繁冗的玄色绞索般漫长,如此教人万念俱灰。
她迫切地想要去看清他们,去呼唤他们,让他们莫要放弃挣扎。
但水下那沉疴的重压,剧烈地撞挤于胸腔之上,五脏六腑如若陷入漫长的刀绞之中,迫得她根本无法呼吸,满腔的字句,酝酿在喉舌之中,将言未言,末了,竟是一句话也道不出。
她身上的诸般气力,正在给江水一丝一毫地吞噬、消磨、殆尽。
直觉告诉她,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奔劳了一整夜的身躯,俨似一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悉身俱是绷紧,她脑海之中一直紧缩的神经,庶几快要崩裂了开去。
温廷安后槽牙紧了一紧,面沉似水。
破晓时分以前,她便要这般交代在珠江里了吗?
温廷安欲要奋力挣扎,她徐缓地仰起螓首,望向了覆照在水面上的炯炯天光,万千光尘麇集在水面之上,犹若有数以万计的鱼群,载着簇簇暖光,悠然地浮游其上,那是曙光所笼罩的世界,但不知为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竟是距离她这般遥远。
温廷安意欲伸手去触碰,可于短瞬的触指之间,她姑且只能触碰到一片阴冷森寒的江水。
被划伤的手,渗出血水弥散在了江水之中,仍旧在剧烈地作疼,真的好疼,阿夕那几刀,刀刀不留丝毫情面,既快且狠,扎入她指根的血肉之中,疼得温廷安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明明珠江水这般寒凉了,为何她身体会感到如此冷烫,身躯仿佛被燃烧到了极致。
不仅如此,她的身躯仍在兀自朝下沉坠,也不知晓这珠江水会将他们席卷至何处。
暴雨滂沱,水流湍急,他们的尸体,会随着水流漂泊至何处?
最终,会教何人发现?
这一桩案情,又会如何收尾呢?
明明寻觅到了一切案桩的最终真相,在这节骨眼儿上,她却被凶犯狠狠拿捏住了把柄,还一径地拖累大理寺的官差,拖累了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尤其是周廉,他的手掌之上,刚不久,便落下一道狸猫的咬伤,伤情并不浅,刘大夫曾对她
耳提面命过,这几日,他的伤口丝毫不能触碰寒水,她对此也做出过了承诺。
但是,周廉为了救她,对伤情丝毫不管不顾,竟是还教伤口开裂了去。
今时今刻,居然还被一同拖累下了水。
温廷安心中,潜藏着一阵莫大的愧意。
还有吕祖迁和杨淳,跟她一同并肩作战的同僚,连夜不休地协同她一起查案,从未喊过半句苦,从未喊过半句累,今朝亦是被她拖累了去。
沉珠江以前,吕祖迁所述的那一句话,堂堂皇皇,掷地有声,温廷安一直历历在耳——
『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
『要死,就一起死。』
这就是九斋少年,同生共死的精神啊……
一直被延续至今,她真的好感慨。
温廷安逐渐失去意识以前,脑海之中,像是进行着一出皮影戏,她回溯着生前种种,最先回想到四弟温廷猷。
真的,好对不起他啊。
他一直全力以赴地帮她查案,给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襄助,信任她,鼓励她,面对来自族亲的各种非议和指责时,是他挡在了她面前。
她这个长兄,可真是窝囊,为何连自己的族弟,都保护不好。
居然还教阿夕钻了空子。
想起温廷猷那一张迷失了神智的面容,她屡呼不应。
平心而言,温廷安恨不得被下蛊的人,是自己,她愿意用一己性命,来换取温廷猷一具康健的身躯。
但,据目下的情状而言,一切都已然太迟了……
还有温廷凉,她好不容易与三弟的关系破了冰,他算学极是精湛了得,给她所勘察的公案提供了不少的效力。
抵今为止,她一直都记得,他前几日在刘家铺子所说过的话——
『别以为,我就这件事跟你道歉,就彻底原谅你了,你且听好,我还没完全原谅你……我还是在生你的气的,你办好案后,这些人情,得慢慢还给我们。』
她答应过,要给三弟负荆请罪,要真正让他消气的,结果,人算弗如天算,以她当下的处境,怕是很难躬自到他面前请罪。
三弟,长兄就先在此处,同你道一声『不是』。
温廷安接着,回想过崇国公府里的族亲,诸如温善晋与吕氏,她都未曾来得及去看他们,更没有亲自报答过他们对自己长达十七年的养育之恩。
……父亲,母亲,是女儿不孝。
但愿能够来世来生,再次做你们的女儿,届时定当结草衔环,好生报答你们的生恩养恩。
温廷安继而追忆起了温青松。
仍旧记得初来广府的翌日,她想要去拜谒老太爷,却被对方冷漠地赶了出来。
——『老太爷说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温廷安的嫡长孙,若是无事,请少卿大人回吧。』
这句话,其实……真的,很是伤她的心啊。
当时温廷安听到了这一番话,整个人仿佛被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五脏六腑变得极是脆弱,势若岌岌可危的一座危楼,只消有一双手略微施力一推,她心上的这一座危楼,即刻便会溃不成军地轰然倒塌。
在人间世之中,还能有被至亲拒之门外这一桩事体,更残忍的事么?
倘若说,她人生有两桩憾事,其中一憾,便是希望能得到温青松的宽宥与鉴谅,重新修葺好祖孙两辈的关系。温廷安希望能与温青松达成和解。
这一桩憾事,或许会成为真正的遗憾罢。
至于另外一桩憾事……
在不经意之间,温廷安眼前坠入一片强烈的恍惚,隐微之中,她似乎又回溯到了一道暌违经年的衣影。
少年身影颀秀修直,着一身白襟银带的儒生袍,端的是仪表堂堂,如若一株倜傥的玉树,静静地伫立于洛阳城的月影清辉之下,温廷安似乎见着了她,他转眸朝着她遥望而去。
因是逆光而立,过于强烈过曝的光,逐渐吞没了少年的五官线条与神情神态,使得他的身躯处于极致的一种朦胧之中,仅是余下一片昏晦模糊的剪影轮廓。
『温廷舜……』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温廷安骤地想起他来。
第二桩憾事,便是没能遵守与她的两年之约。
她当初应承过他的,要等到他从漠北平安归来,她要等着他远践曩约。
可是……
最终她好像是爽约了。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
她和他之间的纠葛和联结,怎么可以,就因为这一场意外,而潦草仓促地落下这一通休止符呢?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脑海之中,俱是被少年的衣影深深地占据。
不知为何,竟是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似乎因为想到了他,原是陷入剧烈疼痛的身体,一时之间,疼痛悉数消泯了去,他正朝着她缓缓行来,自然而然地敞开臂膀,是想要深深抱住她。
温廷舜身后,是一片没有疼痛的、光明而灿烂的理想世界。
陡然之间,温廷安眼眶温热濡湿,心扉之上骤地涌上一份明晰的暖流,她整个人被醇和柔润地包裹在一个暖茧之中,甚或是,她还听到他在不停地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如此温暖地轻唤,仿佛是某种神谕般的感召,就这般,她受到了牵引,慢慢朝着他走了过去。
其实,温廷安做梦也梦到过温廷舜,但从未有过这般一刻,她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而深刻,他拥她在怀的时刻,她能明晰地浅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是记忆之中的桐花香气,清郁而不荼蘼,极是好闻,蕴藉好了她身上的每一处毛躁的角落,她原是绷紧的神经,亦是逐渐松弛了下来。
温廷舜的怀抱,真的是,出乎她意料的温暖。
温暖得简直让她想要坠泪。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到他一直在轻唤她,一直温声喃唤着她的名字。
嗓音仿佛从轩高渺远的云端传来,显得如此幽远而空灵,抵在她耳畔时,就如淋漓了一场盛夏的沛雨,它成为了一场舒适熨帖的曲音,轻拢慢捻,未成曲调先有情。
长达连续数个日夜的不眠不休,她真的,好累啊。
真的,有一丝丝撑不住了。
就暂先,在梦中人的怀中,歇息一下罢。
一片苍青色的江水之中,温廷安徐缓地阖上了眼眸-
破晓时分,广府北岸,夕食庵。
雨势收持,远东的穹空虽是被日色照亮了小半边,但这广府的天候,倒是丝毫没有转晴的征兆,依旧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今昼的天候仍旧是一片翳云密布,望鹤徐缓地起了身,不知为何,她今日的心口一直在忙不迭地跳动着,甚至是腹中的胎儿,亦是变得躁动不已,时不时就要抻足踹她几下。
望鹤发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比寻常皆要黯萎一些,这是为何,莫非是今朝的天时陡地转凉的缘由么?
望鹤推开支摘窗,便是能感受到一阵飕冷的霜雾,窗沿之下俱是蓬勃腥潮的雨水,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嗅到了一阵熏鼻的血腥气息。
望鹤感受到一阵不太安稳的预感。
她梳洗罢,便是一手扶着小腹,一手推开了阿夕院子的屋门,照例去喊她起早。
“长姊——”
话尚未来得及出口,她看到阿夕静立于廊庑之下,掩藏在左袖之下的手,延伸出一柄匕首的轮廓,刀尖在滴答滴答地,慢腾腾地滴着稠血。
听着望鹤的步履声和轻唤,阿夕转过来一张温和柔润的面容,朝着自己的妹妹,在对方凝滞失色的注视之下,她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阿朝,我将大理寺外遣的官差,一并地解决掉了。”
阿夕捋起潮湿的一截袖袂,那一柄匕首,便是齐整地展露在了望鹤的目色之中。
头一眼,望鹤悉身如罹雪殛,饶是有了一些心理上的预想,但她委实没料到,长姊竟会真的,真的将人给杀了。
匕首之上,锋锐的刃面之间,一半的稠血,由猩红转成了深紫,另一半稠血,还是濡湿着的,未曾干涸,血渍沿着刀面的纹理,一路往下,跌宕在了阿夕沾满雨水气息与夜霜气息的袍裾上。
须臾,阿夕的衣衫便是湿红了一角。
阿夕莞尔道:“妹妹可晓得这匕首之上的血,是谁的么?”
望鹤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猛地抬起眸,一错不错地望定她。
阿夕伸出修长的结着薄茧的手指,本欲揩掉刀尖血,但见着望鹤此般面目,她心中生疼起来,眸底充满了怜惜,温柔地揩掉望鹤晕湿的眸角,但所述的话辞,却是残忍至极:“这血,都是大理寺少卿温廷安的,当时,她整一具身躯悬在了桥外,一只手撑在桥面上,一只手拖着温廷猷,我为了让她沉落珠江,便用了这一柄匕首,连续扎了她三刀,本是要切裂她的一截手指,但她终于松了手。”
“并且,温廷安和温廷猷坠落下去之时,为了他们二人,周寺丞、吕嘱咐和杨主簿,这些人亦是一并沉了珠江而去……”
空气凝滞阒寂了一瞬,望鹤凝着眸心,喉头俨似教一只手潜在地摁住,没了声息,她深深望着这一柄匕首,晌久没有回应。
廊庑之下,氛围宁谧得针落可闻,仅有冷雨穿檐打瓦之声,以及不远处扎脚尼洒扫庭除的细微声响。
阿夕的话未毕,她前去拭泪的手被拍掉,继而是前襟教望鹤抬腕捻紧了去。
望鹤整一张白瓷般的面容,隐藏在廊庑的翳影之下,五官淡到丝毫没有起伏,情绪不见矜喜,嗓音维持着克制且自持的沉静,沉声道:“长姊,你为何这般做……”
望鹤一错不错地望定阿夕:“长姊可忘了我规训过你的事吗?你一年前已然背负一条人命,为何,还要去殃及大理寺,温少卿他们,明明都是无辜之人……”
阿夕轻轻哂笑,一字一顿地道:“无辜么?他们已经秘查出了全部的真相,破晓以后,他们便会联袂官府,派遣衙役前来抄封夕食庵,假若我未出手,到时候,大理寺便会将你我押入诏狱。”
“那个诏狱是什么地方?是比广府牢狱更惨绝人寰的地方,阿朝,你待在诏狱之中,也必定会动胎气,我绝对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漆檐之下的雨水,幽幽地打落在望鹤的高襟雪衫之上,她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寒噤。
阿夕想要搀扶住望鹤进屋休憩,望鹤却是后撤了一步,沉默地避开了阿夕的手,提拎起裙裾,朝着前院踱步而去。
阿夕追上前,柔声道:“妹妹是要去何处?今昼的天候冷了,妹妹得多添几些衣才是,我先陪妹妹回院可好?”
行在前端的女子,微微顿步,俄延少顷,一阵平淡如水的话辞传了来。
“我要去广州府衙,投案自首。”
望鹤嗓音温淡如水,但其所述之话,却如春夜里抛掷在大地上的惊雷,教人极是振聋发聩。
“长姊,你我皆不能一错再错了。”
第166章
黎明时分, 曙色清明,暴雨初歇,翻覆在广府上空的狂云骤雨, 逐渐消散, 原是薄冷僵凝的空气, 一时变得潮湿辛凉,一片江水滔滔声中,官船正式驶入珠江下游。
温廷舜正在伫船首而立,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心中的那一份不安感抵达至最顶峰,心脏一直不安地在心腔之中四处乱窜,悸颤之感攫住了他, 俨若一只隐秘而无形的罗网, 他试图平寂呼吸,但收效如此甚微。
温廷舜掩藏滚镶袖袍之下的手, 左手指腹徐缓地抚挲住右手虎口,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根丝线,深深缠缚住了他的吐息。
那个案子,不知她勘察得如何?
是否顺意地将凶犯缉拿归案?
她是否遭遇了危险?
又能否化险为夷?
温廷舜垂敛住秾纤夹翘的鸦睫,深绒绒的眼睑因是半下垂的动作, 浅浅拢成了一片翳影, 翳影覆落在卧蚕和鼻梁的右侧方,使得他五官的轮廓,隐晦却又立体, 半张脸是明朗的,但也有半张脸是陷入晦暝之中。
思绪归拢之时, 他听到郁清道:“主上,您看看前端,就是镇江塔对面的水岩洞之下,好像有异况。”
异况?
温廷舜循声望去,江面泛散着鱼鳞般的波纹,于曙色的照彻之下,江水的景致端的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比及视线从镇江塔腾挪至对岸时,翛忽之间,温廷舜的目色,僵凝定格住了。
一抹熠熠如流火的银色晖光,遥遥闪烁于水岩洞之下,洞口之上旁逸斜出的树枝,勾缠住了这一抹辉光,任凭江水如何冲撞抵挡,也不能教这一抹辉光冲走,远观而去时,那一团隐隐的晖光,俨若不断燃烧的爝火,大开大阖地燃染在观者的视野之中。
待温廷舜再看仔细些时,发现那一团辉光,擦却了朦胧的光晕和模糊的边角后,它具象起来,竟然是一柄软剑,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剑颇为眼熟。
不过,更教人惊怔地是,这一柄软剑的剑柄处,紧紧捻着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手的主人,被吞没在磅礴浩淼的江水之下,唯有一只手艰难地伸出江面,姿势柔韧却带着一阵坚定的力量。
软剑的另一端,则是缠悬着另一个人,身陷洞口下垂的树枝丛之中,这人衣衫皆湿,面容朝下,看不出具体面目。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不仅是温廷舜和郁清看到了这一幕,就连船上的官兵和船家亦是看到了,众人俱是惊憾,论议纷纷起来:
“老太爷,这莫不是有人又想不开,沉了珠江罢?”
“可不就是,每年沉珠江的人,真可谓是不计其数!”
“但中下游岸,不是有官府设下的捞尸役么,他们怎的没将尸首捞上来?”
“是啊,居然还冲到了下游这种地方,万一尸首被卷入泄洪闸口,那后果不堪设想!”
……
船上的氛围本是一片死水般的岑寂,因着这一出突如其来的变故,氛围陡地变作沸反盈天,人声恐惧又亢奋。温善豫与温善鲁本是阖眼假寐,但受到了氛围的感染,忍不住循声望去。
是他们的错觉么,为何那个身体面朝下的人,其背影与家中的四少爷极为肖似!
温廷舜一直觉得那一柄软剑,颇为熟稔,愈是细望下去,他的心口迸跳得愈发厉害,隐隐约约地,他意识到了什么,确定了心中的某一桩猜测,当下迅疾吩咐郁清与甫桑下放一艘筏舟,他要亲自去查探情状。
情势委实严峻不已,原是行驶至末途的官船,被迫抛锚停驻于南岸,筏舟下放在水岩洞近旁的水面上,温廷舜略施轻功,从居高的官船之上飞纵直下,不过交睫的功夫,便是独身落于筏舟上,甫桑和郁清跟随在身后双侧。
一片江水滔滔声之中,伴随着略显局促的槖槖靴声,温廷舜劲步行前,待行得近了,他眸色深凝,真切地看清了这一柄软剑的具体面目。
是在大半年前,他送予她的一柄软剑,乃是雌剑的质地,与他潜掩在袖袂之中的雄剑,乃是配对的。
故此,温廷舜绝对不会认岔这一柄软剑,假令这一柄软剑,真真是所送给温廷安的那一柄,那么,这握剑之人,不就是——
温廷舜心脏空茫好了一瞬,遽地掣步朝前,敛声屏息,将淹没江水之下的人儿解救上岸。
甫桑与郁清亦是趋步上前,去捞救湮溺于水下的温廷猷。
本以为落水的只有两人,哪承想,当温廷安与温廷猷被救上筏舟的那一瞬间,他们震撼地发现,温廷安的右手紧紧牵系着另外一个身着官袍的少年,而这第三个少年的右手上,又牵系着第四个人,这第四个人手上亦是牵系着第五个人。
这五个少年,竟是以这般一种姿势,紧密地相牵在了一起,没有被珠江的飞湍瀑流,所猛烈地冲散开去。
好巧不巧,除却温廷安,这余下的四人,俱是温廷舜所认识的。
温廷猷乃属他的族弟。
吕祖迁和杨淳俱是曾经九斋之中的朋辈。
周廉是温廷安的同僚,过去亦是打过照面。
虽然眼前是一幅堪称是默画的场景,没有任何注解与旁白,但温廷舜已然对他们遇害前的处境,隐微地猜着了好几分。
温廷舜的目色深深定格在了怀中人身上,眸色黯得可以拧出水来。今昼,他之所以会心神不宁,原来,她是真的出事了。
温廷安的发丝,缭乱地覆于额庭之上,掩藏在发丝之下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冷湿面容,身上的官袍亦是被江水浸湿了个彻底,因此,显出了明晰显著的女子轮廓。
这一幕,教迎首赶上来的温善鲁与温善豫见着了。起初,他们拨开重重围观的船民和官兵,是见到了搁放竹筏之上的温廷猷,他陷入了阒寂的昏厥之中,甫桑给他拭了拭腕脉,蹙眉道:“他脉象虚浮不支,内气紊乱已极,是中毒之征兆,不过,尚有一息尚存,若是迟救一步,这性命怕是危在旦夕。”他们闻罢,俱是震悚不已,不过,听到温廷猷还有救,他们不由暂先舒下了一口凉气。
接着,他们便是看到温廷安,头一眼,整个人亦是受惊不轻,“安哥儿他……居然,是、是个女子?”
待他们真正反应过来,又心急如焚地问道:“大少爷可要紧?”
因是暂时无法接受这堪比暴洪袭身的真相,两人对温廷安的称谓,俱是没有变化。
这厢,温廷舜解下身上的玄纹大氅,将它严严实实地披裹在温廷安身上,俯身抻臂,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散落滑坠在毛氅之外的,是一只尽是鳞伤的手,上边拢共覆有四道刀伤,伤口一道比一道要深,血渍由稠红凝涸成青紫。
她身着的官袍上,亦是蘸染有小片的污血。
在他面前,她极少会有如此狼狈、脆弱的行相,毕竟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她是该被呵护在心尖上的人儿,并且温廷安秉性柔韧,性格坚强,遇到任何事,总能想尽各种法子化险为夷,至少畴昔他与她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时,她总能巧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教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他忽略了一桩事体——
温廷安她,终究也有撑扛不住的时刻。
他细致地拭了一拭她的腕脉,脉象孱弱,内气几近于破碎紊乱,但她仍旧是有一息尚存。
“还好。”还好,她还有一口气在。
温廷舜俨若一个劫后余生的人,心中一直悬着的巨大磐石,此刻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他委实无法想象,若是这一艘官船,迟行了那么一步,或是晚行了这么一段时刻,若是他没有适时发现那一柄软剑的存在,若是那一柄软剑,被从中下游冲涤至下游的时候,没有被石岩洞旁逸斜出的树枝卡中,那么她很可能就会……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
甫思及此,温廷舜搂着她的力度愈发紧致,随侍在主子身侧的甫桑和郁清,明显地觉知到,主子周身的气息,一霎地冷沉如霜,教人俨若置身于冰原之中。
他们一时感到颇为纳罕,温廷安究竟是遇到了一桩什么样的案子,才会陷入这般命悬一线的窘境之中?
这一切,必须等到她从昏迷之中醒转过来再议了
五个人被解救上官船的时候,随船的官兵很快拾掇出了一座可以容纳五人的船舱。
船上其实没有郎中或者大夫,五位少年命在旦夕,亟需寻觅医治。
温善豫纳了一个谏议:“不若让孩子们暂行去温家养伤罢,温家隐秘,里中亦是陈置有诸多空荡荡的院子,很适合养伤,也没有外人能来叨扰。”
温善鲁亦是道:“凉哥儿亦是在广府一座颇有声望的医馆里,当账房师傅,他与那里的大夫相熟,舍筏登岸迩后,我这便速遣凉哥儿去医馆请大夫过来!”
温廷舜拂开黏附在温廷安额心上的发丝,修直的指腹轻轻拭开她面容上的水渍,入了深秋的江水,历经一整夜滂沱暴雨的剧烈侵袭,端的是冻骨透寒,因于此,温廷安的皮肤端的是冰凉无比,俨若敷抹了一层冷白的尸蜡一般。
她是很冷吗?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自己的身前,紧紧攥握住了她的手,不断地朝着她的手心,轻轻呵出一团一团的暖气。
但捂着她的手心的时候,他能切身地觉知到她身躯的颤瑟。
是冷得开始发颤了吗?
温廷舜俯住身躯,将人儿搂入一己怀中,一暖一寒两具躯体,严丝合缝地揉在一起,温廷安的额心抵在他的下颔处,他埋在她颈部皮肤上,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醒醒。”
“醒醒,温廷安。”
“温廷安……”
“……醒醒。”
“温廷安,别睡,我来找你了。”
“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温廷安殊觉自己正在陷入一片墮颓的巨茧之中,茧的温度深沉而齁暖,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一瓣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嘴唇上,抵开她的齿腔,渡入一片辛凉的、类似于薄荷叶气息的温溽液体,原是寒凉冻彻的五脏六腑,一时之间变得熙暖如春。
这是何物?
尝起来,好像是……药液。
除此之外,她好像听到了一丝衣料窸窣的声响,在更为遥远的地方,还能听到一些杂沓的人声,似乎低声论议着什么。
不过,比起遥远的人声,倒弗如说近处的,落在她嘴唇上的这一抹触感,更为真实而灼烫。
她竟是还能尝出一丝熟稔的桐花香气。
这一丝香气,铭心且刻骨,竟是教自己忆起了一位暌违久矣的故人。
果然,是已经不在人间世里,她的梦,遂如脱缰的野驹,开始变得绮艳了么?
在昏晦之中,温廷安缓缓睁开了眼眸,一缕橘橙色的光火,俨若一柄利刃,将视野之中的大片昏晦,顷刻之间斩得七零八碎。
停驻在齿腔之上的,那一抹温热触感,随着她的睁眸,而离散消隐了开去。
近乎沙哑喑黯的青年嗓音,响在了她的耳屏:“温廷安,你醒了?”
这声音……
出乎意料地耳熟。
与那位记忆之中的故人,悄然联结上了。
……为何竟是会如此真实。
尤其是,覆在她嘴唇的力道,亦是给予她一种『真切地存在着』的感觉。
就连呼唤她的声音亦是如此。
这是梦吗?
还是说,其实她还活着?
活着……
意识到了这一点,温廷安静缓睁眸的动作,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她完全睁开眸子的时候,便撞上了一双邃黯而深刻的眼。
这是一对平湖似的眼眸,俨若银河铁道之下的玄色漩涡,一眼根本望不见底,案台上燃烧有烛火的残膏,但烛火却无法照亮他的瞳心,却又出人意料地熟稔。
……这是故人的眼。
温廷安僵怔而望,在与那一双眼眸的主人对视了片晌,她下意识伸出一只未曾受伤的手,去捏了捏对方的面魇,手感极其真实,微凉之中带了些不经意的烫。
自己怎的会做这种梦呢?
在落水之后,在某个失去意识的时刻,她就一直能听到他的呼唤。
她一直以为这些呼唤,不过是幻觉所致。
这时候,心中有个声音反驳了她——
『万一不是幻觉呢?』
万一,呼唤、触感、声音,都是真实存在的呢?
尤其是,她捏向对方的面容时,手上传了一份极其温实凉热的触感。
这份温度,让她怔神了很久。
简直是……真实的不像话。
温廷安尚在纠结自己到底活没活着的时刻,她的手,翛忽之间,被青年牢牢反握住,五指紧偎相扣。
她瞠眸的功夫,自己的面颊,亦是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捏人力道并不轻,看来是醒了。”温廷舜坐在簟席铺就的床榻前,支摘窗开外,是一片敞亮豁然的天光,他近乎是逆光而立,面容与五官被浸裹于一片朦胧之中,只余有一片颇为硬朗的剪影。
温廷安僵怔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陡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副意欲『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态度,但碍于伤情严峻,只得躺卧在榻,但她的嗓音难以保持一贯的镇定,诧然道:“温廷舜?!”
温廷安不可置信,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的会出现在此?”
话一出,温廷安适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委实嘶哑得厉害,像是久未开过口的人,此一瞬唐突得开了口,话音何其枯槁。
她说话有些急了,道出口的时候,捂着胸口轻咳了好几声。
温廷舜拂袖伸腕,伸出手在她的窄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斟了一碗清水,温声道:“润一润喉咙。”
温廷安接过了,但仅是粗略地喝浅酌几口,复又深深望定他,仍旧重复道:“……你怎的会来岭南?”
他不是在漠北么?
从漠北到岭南,拢共有三千多公里的行程,搁放在前世,不论是水路、陆路,抑或是空路,耗时不浅,更何况是在水陆并不算太发达的大邺。
他是何时来的?
来此处所为何事?
这也未免太突然了。
她甚至是,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并且,她不是已经沉落珠江了么?
本以为此行是九死一生,哪承想还会被温廷舜所救。
还有,她活下来了,那么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呢?
一系列的疑窦袭上心头,温廷安凝视温廷舜,温廷舜看着她充满问号的一张玉容,道:“我知晓你想问什么,但你目下的第一要务是先要养好身体,不宜太大动干戈,刘大夫也说了,这两天你且在床榻好生歇养着。”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廷安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凉席上,所处的屋宇,是在一栋竹屋之中。
“此处是温家。”似是洞悉出了她的困窦,温廷舜一晌柔声道,一晌便替她掖了掖衾被,且道:“你的同僚们都没什么大碍,在珠江之中浸泡久了,或多或少会感染一些风寒。”
话锋一转,“只不过,周廉和温廷猷二人的情状,可能有些棘手了。”
第167章
“他们情状如何了?”温廷安本是疏松了一口气, 但温廷舜新道的一席话,复又将她的心绪高高的吊了起来。
她所身处的这一座竹屋,是格外敞阔豁亮的格局, 暴雨休歇后, 洒金般的日色从漏窗的罅隙之中投落而下, 在青泥板质地的地面上,连成一片气吞山河的海,鱼鳞般的辉光,在地面之中游弋、腾挪、风起云涌, 将烂漫的屋外与晦暗的屋内联结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日色隐约被赋予显著的锐面和纹理, 将屋中的深暗裁切了开来。
温廷安知晓温廷猷和周廉的伤势, 前者被迫吸食不少罂.粟的花籽粉,整个人已然迷失在潜意识所编织的幻象之中, 难以出焉。后者手上被狸猫抓下了一道血口子,本就不该蘸然冷水, 更不宜有过烈的肢体冲突,但为了救她,他连致命伤都不管不顾了。
似是洞穿了温廷安心中沉重的愧怍与酸楚,温廷舜没有说话, 只是伴随着一阵衣料的窸窣声, 温廷安的眸子悄然一怔,无知无觉的时刻,他俯住身体, 将她自然而然地揽入怀中。
“刘大夫正在全力医治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低哑而深刻的嗓音,响在了她的耳鼓处。这一席话简短, 但俨若沉金暖玉,环佩相鸣,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温廷安本是难受已极,一团酸涩、脆弱、无措的思绪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心中始终梗持着一股劲儿,恢复意识的时刻,神经亦是始终保持一种僵硬紧劲,一种浓酽的罪咎感,将她严实地捆缚于绞刑架上,思绪抵达至最低谷的时刻。
但这一切,随着对方拥住她、说下安抚之辞的时刻,而消弭终结。
他宽实而温厚的手,静谧地摩挲在她的鬓角和后颈处,似是在无声地安抚她说,别怕,今后一切有我。
『噗通』一声,好像有一块磐石凭空抛掷于水面之中,温廷安的心湖之上掀起了万丈狂澜,有一种隐秘、悸颤的思绪,以一尾鱼的姿态,从常年鲜有波澜的水中跃出,击碎了她惯有的沉稳与冷静,那鎏金皎洁的日光,沿着空气之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绽放开来,又一寸一寸地被屋中的晦暗所倾覆吞噬。
温廷安回抱住温廷舜,四围俱是一派岑寂,少年与少女,彼此也不说话。
在这般温存的时刻,语言沦落为了一种苍白而薄弱的物事。
感受到她的回应,少年的臂力愈发紧致,将她揉入怀中的时候,下颔抵在她的发顶,嘴唇在她的鬓角烙下一个绵长的吻。
温廷安感受到他嘴唇的轮廓和温度,与梦境之中渡药时,覆落在唇瓣上的触感,别无二致,她眼睫轻颤了一下,小幅度地揪紧他的袖裾,耳根浮起一抹烫意,轻声问道:“方才我陷入晕厥之时,是你给我喂了药?”
说这番话时,她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他袖裾上的滚镶纹路,不过,温廷舜垂下眸心,头一眼,便看到她绯红的耳根和染了大片晕色。
他遂是捻起她的下颔,偏过首,不偏不倚地在她温软唇瓣上啄吻了一下,尔后,嘶哑地道了声:“喂你喝药时,用汤匙,喂不进去,只能用这道法子了,见宥。”
居然还跟她道歉了……
温廷安纤白的指腹无意识地揪紧起来,身体本身有诸多空荡的地方,但随着他的碰触和蕴藉,这些空荡逐渐被填补了起来,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份久未感受到的充实与温暖。
也是在这一刻,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是一身从未见过的白练春衫,衣料内侧绣了一层沉甸甸的棉絮,触在她的皮肤上时,质感一片熨暖温腻,且外,衣褶之间,溢满了桐花的干燥香气,莫名教人安心。
这一席春衫显然是男儿穿的罢,裹在她身上,是嫌大的,袖袂将她的胳膊和手腕罩了住,袍裳的下裾亦是宽大的,严严实实掩住了她的身躯,这般行相,乍望而去,俨若是稚子窃穿大人的衣物。
直觉告诉温廷安,这衣物应是温廷舜的,莫非,自己陷入晕厥之时,也是他替她更了衣物?
因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呆怔了片晌,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旷日持久的轰响,教她说不出话来。
脑海里无数与他休戚相关的记忆,疯狂地席卷而上。
温廷舜正在给她斟来一碗热汤,并没有适时捕捉到她这转瞬即逝地赧然,他在青瓷碗盏轻吹了一口气,说:“这是松香鸡、生姜、红参、天山岩盐和绿豆,熬焗了两个时辰,所吊出来的高汤,养血补气,你尝尝。”
温廷安却没有接,一顺不顺地望着他,温廷舜觉察她似乎有话想问,便是暂歇下手中的动作,很轻很轻地在她脑袋上抚了抚,道:“是好奇我此番为何会来岭南么?”
这也是温廷安意欲相询的问题之一,她顺着温廷舜的话问道:“你为何会来此?”
温廷舜道:“假定我没猜错的话,你受大理寺的调遣,是来岭南广府查一桩命案,并向岭南借米粮,以赈济深受饥荒之灾的北地。”
“我亦是受镇远将军之命,前往岭南查探军饷与米粮的情状,并护送粮米一路往北。”他顿了一顿,道,“此番南下,刚入珠江,我便是在水岩洞下看到了你们。”
温廷安了然,但也有一阵窘意袭上心头,她肖想过自己与温廷舜重逢的时刻,但从未预料到,竟是会以这般一种狼狈不已的行相与他相逢。
她的手被青年握拢,脸也被他捧起来,眼神与之相视,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温廷安,你真的,差点吓死我了。”
他看到软剑被卡在树枝丛中时,以及延伸出水面的那一只手时,那一刻他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失去她了?
到底是,他没有保护她。
隔着两层衣料,温廷安能感受到他剧烈而怦然的心跳,他的气息也有些不匀,待他捋定了吐息,他扶住她的后颈,鼻翼轻轻翕动了一番,搂紧她的腰肢,一下子退回稚气少年的面目,温廷安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口吻软到了极致:“我这不是被你救回来了么?温廷舜,我还好好的啊。”
但这一记柔声的安慰,显然不能有效地蕴藉他,他俯在她身上,额庭贴抵在她的额心上,眼瞳邃深得敛不入丝毫的光线,再度偏过首,以吻封缄。
晌久,她听到他干涸沉哑的嗓音:“你在广府的种种,我都听温廷凉说过了,为了案子,不得不与官府、夕食庵周旋到底,快要抓到凶犯的时候,又遭此意外。你又是一个,极少会将自己所受的委屈道出来的人,很多事,是自己在兀自扛着,明明已经很累了罢,却总要佯作若无其事。”
他所说的每一语每一句,皆是说在温廷安的心坎上,她就像被一枝箭射中靶心的人,怔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时日里,放松一下罢,余下的事,诸如凶犯的抓捕,以及与官府斡旋之事,交给我来办,你好生休息。”
温廷安正说什么来辩驳,嘴唇翕动之时,却被他一根手指抵住:“在你养病期间,听我的话,嗯?”
温廷舜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一回他对她的态度,明显强势了起来,循理而言,温廷安本是不喜对方待自己强势,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知为何,她感受到自己那日积月累的委屈和郁闷,悉数被对方理解了,她有了共鸣,以及一腔暌违经年的感动。
她喜欢他这一刻难得的强势。
同时,感到眼眸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击打了一下,沸炽灼滚的水,遂顺势沿着眼眶的弧度,迎首淌落下来。
真的,真的好久没有人这般理解过她。
在她下坠、破碎、自咎、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刻,他将破碎的她,一块一块地缝合、拼接好,并将她护在了掌心上。
在她无比脆弱的时刻,他让她不需要这般坚强,她可以委屈,可以难过,在他的面前,她可以随意挥发自己的情绪,不再需要伪装任何。
温廷舜察觉到温廷安情绪的变化,俯下首,手指轻轻揩掉她的泪渍。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他掌心纹理的触感,她的身躯,亦是惦念着温廷舜的温度,当他徐缓亲吻她那落下四道刀伤的手时,她感受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的前兆。
她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春时,他将她压在榻上的那一夜,她的心上,迸发出一种极为隐忍、隐秘却又跃动燥热的炽潮,一切的节奏、声音、光影被摒除在世间之外,她的眼前只有她的少年。
她坠落在了他生命的刻度之中,被勾描上一份成熟的印痕,从此往后,她进阶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
她感觉自己长大到十六岁,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明晰地觉知到自己的存在与鲜活,其余的时日,几乎都在无意识地活着,循规蹈矩地安排着一己人生。
易言之,真正的自我觉醒,是温廷舜赋予给她的,这成了她前半生当中,最是难忘却的回忆。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空气里荡漾着湿漉膏腴的气息,她感受自己被温廷舜压在榻上,继而,她听到是腰间的缠带,被轻微牵拉开去的细微声响,裸在空气之中的皮肤,逐渐变得柔润微凉,她延伸在衾被之外的手,与他的修长指根紧紧相缠于一处。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半年没有见,而彼此有了生疏与隔阂,反而是,因为克制隐抑了这般长的时间,这一回的靠近与触碰,反而是,尽皆沉沦,尽皆过火。
支摘窗被阖上了去,他们保持着彼此沉默相视的默契,只不过,借着晦暗的光影,她看到了他身上的刀伤与刺伤,人有些发怔,她喉头酸涩了一下,指着刀伤问道:“这些伤口是?”
青年的嗓音很淡:“在镇守漠北之地时,受了一些伤,并不打紧。”
他说得是如此轻描淡写。
但温廷安能明晰地看到,他背脊上新添了一道伤疤,从肩膊一路朝下蜿蜒到股,俨若磅礴狞戾的青龙,以极其儆醒的姿势,盘踞其间。明明年前分别的时候,还不曾看到过,但半载后再见之时,他背后却新添了这般一道严峻的伤。
这一道伤挨着心口的心脉大穴,若是差之毫厘,他便是可能因此丧命。
比起他所受的伤,她手上的四道刀伤,又能算得了什么?
温廷安轻吻他背上的伤痕,眼眶又溽热湿漉起来:“受了这般重的伤,为何,你不写信来,话与我知?”
她感受到了一团郁热的涩气,浓烈地充斥在胸臆肺腑之中,扳起他的面庞,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质询道。
“那你为何,亦不写信来?”温廷舜不答反问,大掌捂实她光.裸的肩膊,他的神态也有明显地情绪起伏。
缥青色的光影,在两人的吐息之间,震颤了一下。
其实,两人话里话外都绕不开一个人。
漫长的沉默以后,温廷安道:“我每天都有给你写,想寄去驿站,但你知晓的,洛阳城中有诸多太子的眼线,我但凡有一丝一毫不符合规矩的行止,俱是会为太子所知,他必会半途截取我的信札。”
她顿了顿,尔后道,“是以,我从不寄信,每日下值后,趁夜在官邸处写一封,打算两年后等你班师回朝后,再一并将信札交付予你。”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定他:“这是我的理由,那你的呢?你身边有甫桑和郁清,他们是玄甲卫的暗探,论身手功夫,堪比大内禁庭的金乌卫,为何你不寄信来?”
她垂下眼睫:“若是太子要拦,也根本拦不住你。”
温廷舜听着她之所言,心中俱是年深日久的撼然,他从随身所带的箱箧之中摸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放在她的膝头上,先是道:“金人易主后,金兵犯禁不止,北地频发战事,边陲并不太平。镇远将军也背负着收复燕云十三州的使命,是以,在过去大半年,军营一直在往五国城的方向迁徙,愈往北走,官道愈是荒僻。每个月,我吩咐甫桑送信去洛阳,但这归途之上,少数的几座驿站,俱是被诸多金人的眼线与各方势力所收买,这信,不仅难以安全送遣至洛阳,甫桑亦是九死一生。”
温廷安闻罢,心中有一大块地方陡地塌陷了下去,她方才只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却没有真正考虑到温廷舜的处境。
他的处境比她更为危急,她却还苛问他为何不送信来。
……自己怎么能这般无理取闹。
对他,也未免太不公允,不是吗?
温廷安看到膝头上的檀木红匣,眸心轻然一颤,掂了掂这个匣子,匣子的重量是沉甸甸的,颇有质感,她心中隐约添了一些猜测,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揭开了盒身。
头一眼,所望见的景致,教她呼吸随着光影一同震落。
是信,密密匝匝的信。
目之所及之处,信札的数量约莫有数百封。
温廷安的心,仿佛给咸腥的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麻酥,她猜过会是信札,但没想到,他也同她一般,每日写一封,日日不辍,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之间,就写了这般多。
温廷安将一匣子的信札拢入怀中,眸眶被一股接踵而至的湿热,击打着,烧灼着,她的躯体,也一点点地沸热起来,烫意彻骨。
她怔怔凝视着信札,复又抬起眸,定定然,悸颤地问道:“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
温廷舜点了点首,温煦地牵起了唇角:“途经洛阳时,去了一趟大理寺,本欲寻你送信,但你的亲随朱峦说,你去广州办差,我就将信札随身携带,决意见到你的时候,再将信交给你。”
话至此处,他露出了一份赧然憨居的意韵,用手揩了揩她溽热的眸眶,“让你担忧了,对不起。”
明明责咎在于她,为何是他来道歉……
温廷安将匣子搂得更紧,下颔埋入信札上,她想要控制住情绪的薄发,但愈是憋住思绪,她发觉眸眶愈是烫沸得厉害。
她将脑袋深深拱在他的胸.膛前,嗓音裹在浓重的水腔之中,“你救我一命,我一句称谢都没有,因信札的事跟你生出争执,你还来安抚我……”
她捻紧了青年胸前的襟袍,雾漉漉的泪渍蘸湿他的衣衫,凝声道:“这几日,不能随便离开我。就算是探案、运粮,不论做什么事,我该做的还是会做,但也希望你要在我身边,”
在温廷舜沉黯的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道:“我们来广州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么,你的事也自然是我的事,你操心我的事,我也要操心你的事。纵任你不同意,也要同意,跟我所遭受的伤情比起来,你的伤更为严峻,不是吗?”
日色变得明朗,一片熹暖的光影里,少女穿着他的衣衫,玲珑娇俏的一小只,并一张泪眼朦胧的面目,明晰地映照在温廷舜的面目之中,他眸色变得沉黯而深邃,喉头变得极是干涸而喑哑。
他的指腹匀缓地揩去她的泪渍,哑声道:“温廷安,别哭。”
他很少见到她堕泪的模样,她一哭,他整颗心庶几都要化开了。
这一刻,心里想起了一道极隐秘的嗓音,它在说——
『很喜欢她这般为他落泪的神态。』
太过生动,太过惹人垂怜。
他心中有一涌绪潮,大开大阖地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却不得不隐抑克制,他恨不得想要将她即刻揉入怀中,与日色烧融在一处。
他很少会看到温廷安垂泪的表情,今朝得见,整颗心如遭罹了一场过境的飓风,心腔之中每一道血管皆在贲张、澎湃。
温廷安被他覆压在榻上,气氛酣然之间,墙面上的两道人影,行将烧融在一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间处传了一阵清越的叩门声。
“笃——笃——笃——”
甫桑的嗓音在外间遥遥地响了起来:“主上,温少卿的衣物熏烤干了——”
伴随着一阵推门声,甫桑抱着烘干熨烫的官服径直入内,刚一绕过影壁,搴开门帘,折入里间,仅一眼,甫桑如罹雷殛,登时局促地从帘内退避下去:“主、主上恕罪!卑职什么都没看见……卑职将少卿的官袍放在耳房,卑职这便去领罚!”
内室那膏腴般的氛围,随着甫桑这一阵意外的叨扰,而消弭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腼腆,仿佛跟一只刚从沸水烫过的熟虾一般,羞愤欲燃,但温廷舜的反应比她要淡然很多,他慢条斯理地将官袍和内衫取了过来,躬自服侍她,手把手为她将衣衫穿上。
温廷安本来想要自己换上,但温廷舜接下来说得一桩事体,瞬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此处是在温家别院,你沉珠江的事,老太爷都晓得了,他说你醒后,去主屋见他一趟。”
温廷安怔了一怔,“你是说,这个地方,是在温家的别院?”
虽然温廷舜在她醒觉之后也说过一次,但这一回,她才真正意义上反应过来。
居然是在温家别院里。
她想起第一次造谒的时候,温青松根本不待见她,哪承想,今次生出了这般一回意外,他居然开始会召见她了。
似乎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温廷舜道:“温老太爷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身份?”温廷安脑袋发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温廷舜没继续说下去,仅是抚了抚她后背处缠绕在蝴蝶骨上的系带,通过这个动作,温廷安便是幡然醒悟,她瞠着眸心:“他是何时知晓的?”
温廷舜道:“我南下时,官船上二叔三叔也在场,我将你从水岩洞救上筏舟之时,他们便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知晓了,老太爷自然也会知晓此事。”
温家的人,都发现了她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的事。
本来温廷安还想多瞒一段时日,但人算弗如天算,众人都晓得了此况。
温廷舜道:“不但是长辈们,族弟们也晓得了。”
所以,温青松让她醒时去见他,便是为了隐瞒身份这一桩事体吗?
第168章
抵今为止, 知晓温廷安是女娇娥这一身份的人,其实称不算多,温善晋, 吕氏, 温廷舜, 阮渊陵,九斋所有人,太子赵珩之,除他们开外, 其他的人并不知晓温廷舜的底细。
温廷安本欲再相瞒一段时日,待岭南借粮一案告破后,再寻温家人坦白以待, 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 在她与大理寺同僚,差点将阿夕就地正法之时, 却意外遭陷害沉了珠江,被温廷舜救下之时, 竟是被二叔、三叔望见自己真实的面目。
温廷安来广州府有好一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这两位叔叔,听温廷猷说,他们下放岭南之后, 是在江海之上跑船的, 行卸货、拉纤之事,卒务极是劳碌,是以, 很少能够归家的时候。
温廷安上一回造谒温家之时,便是没有见过温善豫与温善鲁, 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两位叔叔,在这般窘迫曲折的处境之中,硬生生打上了交锋。
竹屋的廊檐之下,悬挂有诸多此起彼伏的鸟笼,鸟雀挤挤挨挨,啁啾叠叠,婉转不辍,在温廷舜的悉心服饰之下,温廷安披上暖衣,徐缓地步出外间,踩着一片鸟啼之声,沿着曲折的一条羊肠青泥板石道,前往主屋。
温廷安与温廷舜比肩并行,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而复杂的,毕竟女儿身这一身份,欺瞒温家人近十七年,他们一直视她为男儿,结果,有朝一日,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他们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撇除忐忑,温廷安亦是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上一回,温青松并不承认有她这一嫡长孙在,而这一回,他却延请她移步主屋一叙。
她想,主屋之中不当只有温青松,二叔三叔,甚至三弟温廷凉也在,她诓瞒他们这般久,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好受。
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忖解释的自洽说辞,一定不能说此则吕氏的主意,也不能说父亲有意隐瞒与包庇,一切都归咎于自身,是她野心昭彰,想要妄图攀取仕途高位,才出此下策。
对,所有的祸端,都她一人来扛,不要牵涉温善晋与吕氏。
“在想什么,嗯?”快抵至主屋之时,在一株影影绰绰的木棉树的巨荫之下,温廷舜倏然歇了步,拂袖牵握起温廷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修长润直的指腹,拨拢开她的指缝,二人五指紧偎相扣于一处。
温廷安以为他这是安抚的动作,遂是摇了摇首道:“我无碍的,就是担忧温老太爷知晓这一桩事体,会很愤愠罢。他悉心栽培我十七年,我却诓瞒他,加之大半年前,我本就做了一桩教他失望已极之事,而这一桩,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我怕他会责咎父亲母亲,是以,我在想托词。”
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但温廷舜仍旧维持着执手相依的姿势,深凝她一眼,淡声地道:“我此行南下,亦是有一桩事体要同老太爷交代。”
一抹微妙的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之间,直觉告诉她,温廷舜所要讲述的事情,似是与她休戚相关。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我要同温老太爷坦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向他坦明对你的承诺。”
果然是这一桩事体。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早晚有一日,会同温家人坦诚这一桩事体,但不曾想过,他竟是会在这般一个敏.感的时刻,同老太爷陈情。
“有我隐瞒身份一事在前,老太爷本就心情不虞,若是教他知晓我们这一桩事体,他怕是要动家法了,此处没有安置祖上祠堂,他的惩罚很可能不是跪祠堂这般轻易,万一他拿簟竹藤条伺候,你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想起前世,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的伪姐弟,两人的感情算是『骨科』,为何会称为『骨科』?
说到底,是因为长辈获悉两人妄乱纲伦后,勃然大怒,赏男方一顿家法伺候,男方被殴至骨折的地步,后不得不觅求大夫看骨科。
所谓『骨科』,其渊薮就这般。
此情此景之中,温廷安就很不安,温青松获悉内情后,会赏温廷舜一顿家法,将他打至骨折,不得不去治骨吗?
“若是能让温老太爷同意,他如何伺候,我皆无所谓。”
听着温廷舜温实而沉笃的话音,温廷安的心跳遂是快了一些,整个人到底仍是有些畏葸不前,不过,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又是极安心的。
牵握着他的手之时,掌心腹地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其实不知是她掌心出汗,温廷舜的掌心亦是渗出了一丝细腻濡黏的薄汗,二人或多或少皆是有些紧张。
这一种感觉,真的非常磨人。
怎的感到是要正式见家长了?
两桩颇为棘手的事体,两厢交缠冲撞在一起,温廷安是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她一觉醒来,就被告知老太爷要见自己。
事发突然,她也不知晓温家长辈们的反应会如何。
知晓她是女儿身后,会将她驱逐出温家的族谱么?
会将她的身份广而告之么?
以她对温青松、温善豫和温善鲁的认知与了解,应当是不会。
但很可能会家法伺候。
再者就是两人之间的事。
长辈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诸般事体,俨若是七月、八月的天时,一切都不是固定的,难以预测的。
主屋是逆光而砌的建筑,身后是规整的天际线,切割着从远山深谷出岫的缕缕烟云,本是稍显明朗的天光,复又被甫一入里间之时,温廷安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试图匀缓自己的呼吸。
外间上悬挂好几笼山鸟谷鹊,见着二人来了,便是唧唧喳喳个不休,仿佛是在列队恭迎,这时候,内间的门帘被一只手搴了开去,一道少年衣影行了出来。
温廷安辨认了一下,是温廷凉,他提着一只酸枝木质地的药壶,准备去换药煮水,刚一出来,三人就在不算宽敞的折廊之中打了个照面。
温廷安朝他莞尔道:“三弟。”
温廷舜则是朝他颔首:“久未见,又长高了不少。”
温廷凉瞠着双眸,先是定定地望着温廷安,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眸底难掩一番愕怔之色:“长、长兄,二哥。”
他以手背掩住口,看了温廷安一眼,讷然地喃喃道:“……不对,现下该称谓了,该叫长姊才是。”
半晌,温廷凉又看到长姊与二哥相牵在一起的手,仅一眼,他满面惘惑之色,如果针对此一场景做『阅读理解题』的话,他大抵是不及格的水平。
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
长兄……哦不,是长姊,她何时与二哥的关系这般融洽了?
这是姊友弟恭的表现么?
呃……但这也似乎不太像啊。
此一幕极有视觉冲击力,片晌,温廷凉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壶,他疾步踅身朝里间踱去,长唤道:“老太爷、父亲、三叔——”
温廷安与温廷舜随着温廷凉的步履,朝着里间走去,温廷凉疾行了数步,恍然发觉自己行得太快,稍显趔趄,将长姊与二哥抛诸在身后数丈开外的位置,他又有意放缓了步履,行几步,就回首看他们俩。
两人行路在屈折回环的廊道上,岭南常见的回南天,在此处并没有那般显明,纵使昨夜落过如洪荒一般的盛大暴雨,此处的竹制地面仍旧干燥且暖和,愈是往里走,中草药的气息便是愈发浓郁。
温廷安知晓老太爷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是欠恙的。
从她刚来广州,初次造谒温家的时刻,便见到温廷凉提着数袋中药归家,温廷猷也提过,老太爷半年前下放至广府,其实是有强烈的水土不服之征兆,身心情状是每况愈下。
温廷安能从一阵清郁的中草药气息之中,辨别出几味中药的气息,诸如当归,诸如决明,诸如黄麻,皆是治疗风寒、祛湿补气之物。
温廷安不觉有些恍惚,当崇国公府尚在之时,温青松仍旧是精神矍铄的祖辈,不曾染疾,想到老太爷目下身心沉疴,温廷安感到一阵浓深的愧意。
似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思绪,温廷舜凝了凝眸心,以更加坚定而柔韧的力道深握住她,彼此掌纹相互抵蹭与抚触,一阵温热的暖流从少年的身上缓缓流淌,渡至她的手掌心,无声无息地安抚好了她周身的每一处毛躁的边角。
温廷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在用体内真气消解她的紧张与局促,也在抚平她心上的自咎感。
里间的门帘亦是遥遥虚掩着的,隔着数丈开外的距离,温廷安能够听到寥寥然的叙话声,主要是二叔、三叔在交谈,至于温青松,她极少能听到他出声,只得闻见一片疏松低沉的叙话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咳。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走了进去,那低微的叙话声,适时歇止,气氛也宁谧到了极致。
这一座内屋,光线不算格外敞亮,但也不算特别昏淡晦暝,东、西两侧的小轩窗俱是半开半阖,稍微泄露出三两缕熹微的光线,屋中陈设比预想之中的还要简约澹泊有些,没有太多闲情雅致的中原家具,旧有的博古架、戗金填漆的案几、花梨质地的书架,等等,一律都见不到了。
目之所及之处,基本是清一色的广作家具,颇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韵在。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料,凭借温青松的品味与格局,他不可能会住得这般妥协与将就,毕竟在她眼中,他是一位极讲究的文臣,旧时,赠予她的一切文房墨宝,都是最矜贵的,品级极高。
文人墨客,纵使遭罹贬谪,但那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绝不会随着岁月的磨蚀而减淡半分。
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温青松就是这样的一位文臣,处境再艰难、再困苦也有好,他的骨子里,也流淌着磅礴的大江大河。
看到他极尽简朴的栖处,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虽并未掌烛,好在三位长辈皆是坐在光亮通达之地,这让温廷安在适应了屋中稍黯的光线以后,逐渐看清了各人的面容。
二叔与三叔都是记忆之中的样子,但半载未见,他们尘满面,鬓如霜,肤色黧黑,行相显得益发沧桑。
温廷安与温廷舜恭谨地对他们行了晚辈礼。
两位长辈的心绪有些微妙、驳杂,本来他们对温廷安当初抄了崇国公府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并不很想待见她的。当他们见到她为了破案,不幸落难,庶几淹没在珠江最下游的水岩洞之下,她的遭际,不禁让他们动了些微的恻隐与不忍。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历经了什么凶险,但目下将她相容苍白,形体孱弱,仿佛一张纤薄的纸,只消风一吹,她可能就七零八碎地散了。
这种情状,无疑教人难以硬起心肠来。
更何况,她还救下被种下了奇毒的温廷猷,若是她没有用软剑紧紧牵系他,他很可能就会被湍急的珠江水给冲走。
当然,真正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温廷安居然是一个女子。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行止之间,委实有些无措与局促,同在国公府整整十七年,这个嫡长孙居然是女郎。
这可真是应证了那一句流传千古的一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短时间之内,两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实有些难以接受温廷安是女娇娥。
饶是想要质问与犯难,也顾忌着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时有些心软。
这时候,温廷安看到了温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显地佝偻起来,端穆地坐在簟竹编就的藤椅之上。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在畴昔的时光里,温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师椅,紫檀木质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着老人家坐在一只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着一座鸟笼,笼中豢养着一只鹩哥,黑猫红喙,笼门大剌剌地敞开,鹩哥却未飞走,乖驯地单脚撑在一截圆木之上,看着两位新客来,旋即亢奋地拍翅,使劲地用广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爷,食咗未呀?”
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听,都有些怔住,不是鹩哥那成了精的人话,而是它所叙话的内容。
居然是喊唤她大小姐了。
鹩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这样说话。
这一只鹩哥是温青松的豢养之物。
那岂不意味着……
温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思潮,温沉地道:“祖父。”
温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剥离了他的实质,只余下沧桑的一片轮廓剪影,因于此,他连面容上的情绪亦是淡泊的。
老人一声冷嗤:“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祖父。”
温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哑,俨似久未言说的人,此刻兀突突地开了口,嗓声历经岁月的熏烤与磨蚀,显得苍朽而冷槁,与畴昔的硬朗。矍铄,全然是不一样的景致。
这一瞬,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词:『宝刀已朽』。
温青松拄着一截竹笻,蹒跚地自藤椅之间立起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极为艰难、吃力,温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搀扶老人的胳膊,却听到一声肃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温廷安的手腕被对方打开了,被打开的同时,她感受到温青松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也是这一刻,她真正意义上看清了温青松的面容。
这一张被岁月彻底磨蚀了的苍颜,皓首庬眉,鬓间添满风霜,更要紧地是,她发现温青松的视线,竟是游移而飘渺,目色含糊且污浊,那一对眸瞳之中,并无固定的焦距,她凝见一层极薄的浅翳,俨若柳絮,虚虚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着温青松,温青松却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着虚空的方向。
温廷安心底陡沉,这一刻,被一种破碎沉重的思绪攫住。
老太爷,是不能视物了吗?
她望向静伫在近旁的温廷凉,温廷凉沉默地摇了摇首,似是囿于老人的自尊心,并未解释一词。
也是这个时候,似乎能觉知到气氛的微妙,以及盘亘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话,温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数声,淡沉地道:“别问了,我不妨告知你罢。”
“初来广州府以前,我的双目就开始有些翳影了,不过一直没不以为意,亦不欲寻医治疾,慢慢地,就变作这般了。双目损毁,不能视物,其实也不碍事。”
温青松的口吻,端的是云淡风轻,叙述一己病情之时,仿佛是说一桩与己无关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空荡荡得像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并无愠愤与怨怼,横竖是没有任何内容的。
老人从坐到立,这一幕,推进得极缓,将一切时阴驱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长的沉顿后,温青松苍老生斑的双手,交叠横放于竹笻的顶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询问他们取得了何种功名利禄,人历经了流亡与颠沛,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嬗变,对于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隐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温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温廷舜成了宣武军少将,继承了镇远将军苏清秋的衣钵。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辈确乎是比父辈更有一番远大的前程,也算是给温家长了脸。
因于此,算是双喜临门的事态了,那么,温青松知晓温廷安是个女儿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愠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缓和。
温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携大理寺的官差,专门下岭南来查勘借粮的案情,还差点丧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虽看不清这位嫡长孙女的面容和伤情,但能觉得她在官场的磨砺和锤炼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质地,正逐渐变得柔韧、沉定、宁谧,临危不惧,从容大气。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痉挛抽动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抬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
第169章
温青松的问话, 语句沉重,话辞犀利,俨若一重盐霜, 冷敷在温廷舜的陈年旧伤上, 他蓦觉自己的身体, 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适时牵握住他的右手,刚一相触,便觉得少年的掌心腹地, 寒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地步,指根、指节、指腹、掌背,每一寸皮肤俱是冷的, 明明入主屋以前,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这些温热,悉数退潮而去。
牵握之时, 少年身形的绷紧、僵硬,亦是一并传达给她。
温廷安心中揪紧出一丝褶皱,意欲出言劝解,但教温廷舜一个反握的动作, 无言地阻止了。
他让她, 不要为他说话,否则,这很可能会激怒温青松。
偌大的内室, 陡地陷入空旷的死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仿佛教穿窗而至的淋漓日色,绣缝住咽喉,喉舌僵滞,不能有丝毫动弹。
静默了好一会儿,温廷舜终于抬起眼眸,支摘窗外日色苍莽,穹空之中原有的一丝云翳,给东隅处丰沛的辉光冲淡不少,拢回视线,他能看到温廷安纤细修直的轮廓,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还能隐微地听到她不算平稳的心律声,那是心上的潮水,涨起来的痕迹。
温廷舜心中确定了某些事情,转目望定温青松,沉笃地道:“畴昔,初来洛阳潜伏的那几年,我确乎一心报仇,复辟大晋这一桩事体,整日盘亘在我的胸口,就像是是母后对我的审判,若是我一日目标未成,她便会出现在梦魇之中,无止休地挞伐我。我手上还有两位亲信,也是当年的玄甲卫,他们会助我复辟大晋。”
“本来,我的计策是,赢得温家的器重与支持,考中科举,入朝为官,封官加爵,一步一步往上爬,务必赢得君主的信任与倚重。在赢得君主的重用、位极人臣之时,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能开始复仇。我会不断在朝堂之中安插自己的势力,给原先的左、右两部分势力制造矛盾,让两派朝臣相互倾轧、剥削,此消彼长之下,我也会离间君主与武臣,将兵权一举掌舵在手,这般一来,我就能疏通了朝堂与江野之间的关节,达到权倾朝野的地步。手中权势达到了一定的地步,复辟大晋,便指日而待也。”
这一番话,言辞虽清和,却如惊雷,教满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悉身的鸡皮疙瘩,俱是坠落一地。
温廷凉呆立原地,眸露滞色,讷怔地看着矗立堂中的二哥,好像是生平头一回认识,他平素觉得二哥静止笃定,气质风停水静,予人一种无欲则刚的境界,哪承想,二哥居然潜藏着这般可怖的城府和野心。
温善鲁与温善豫,方才已经因温廷舜的身份一事,而吃惊不少,不过,温廷舜所述的那一席话,更是教他们惊怔胆寒,无法想象,这个只有十六、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是涉世未深的年纪,早已暗中谋划好了一切谋逆反叛的棋局,偏生他们与他同在屋檐之下这么多年,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出。
这就是温廷舜的本质么?
未免也藏得太深了,他若是不剖白,任何人都无法得知他的底细和手段。
在场最是淡定的人,莫过于温廷安,她早就知悉原书的剧情,对大反派的所行所事,皆是了如指掌,温廷舜天生反骨,那勃勃昭彰的野心,是包藏在皮骨之中的。她穿书到大邺的头日,便想着要扭转这个局势,她不想让他,满腔满骨都写下『恨』与『仇』。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但至少去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的手被温廷舜以更温实的力道,牵握在手掌心。
“混小子,你把计谋告诉了我,不怕我一纸奏疏,对朝廷告发你?”温青松的嗓音如坠冰窟之中,面上是阴沉的表情,“你目下在宣武军成为少将,是不是也准备蓄养私兵,好来日回洛阳城逼供造反?!”
言罄,他猛地将竹笻抛掷在了青泥地面上,苍老的怒喝在屋堂之中逡巡回荡,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调,但那尾音,却是显著的喊劈了,听来竟然有无尽的凄凉悲戚。
所有人都能在这一段话里,听出浓烈的失望和黯然。
老人肩头上的那一只鹩哥,受了巨大的震动,震翮拍翅翻飞,在温廷舜和温廷安身上绕了几圈,最后停歇在温廷安的左肩膊处,仿照老太爷的口吻,冲着对面的少年,学舌道:“细路仔,你系唔系要造反呀?”
外头照入主屋的光线,渐渐地羸弱下去,只余在少年与老人身上,驻留下昏淡橘黄的一线。
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温善豫遽地吩咐温廷凉,“将窗扃和户门都阖上。”
温廷凉被方才那一阵龃.龉,也震慑得不轻,他极少见到温青松能生出这般滔天的愠气的时候,行相委实可怖瘆人,仿佛只消他手上有一柄长剑,他就能将温廷舜手刃了一般。
想当初,温廷安带兵将崇国公府抄封了,晚夕时分,浓稠滂沱的暴雨之中,温青松也这般一副失望到了极致的行相。
那个时候,长兄以殿试第一的成绩,成了新科状元郎,最是风光无两,还被御赐为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衔。老太爷非常信任她,也最是倚重她,哪承想,不遗余力的苦心栽培,最后换得她带兵抄封崇国公府的局面。
长兄教老太爷委实寒了心,二哥自然成了新的祈盼与嘱托。
二哥虽然性子冷些,但论文韬武略与才学经纶,却称得上是同龄朋辈当中的翘楚,他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人,待人接物皆有自己的分寸,从不叫长辈寒心。
但在今朝,二哥的一席话道出,老太爷的苍颜之上尽是愤懑辛酸与惆怅。
二哥的情状比长兄更为严峻,长兄是抄封母家,而二哥是要复辟大晋亡朝。
两位叔辈也大抵没料想到,温廷舜居然会对温青松这般陈情……不,是敢对温青松这样说话。
温廷凉忙不迭地跑去阖窗阖门了。
这厢,温廷舜看着温青松,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坚韧与沉笃,凝声道:“直至去岁暮冬的时候,我同温廷安一起,进入了太子私设于三舍苑之中的九斋,我和她在一起共同起居、上课、执行任务。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我的心念发生了变化,畴昔,我以为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我以为自己,不需要关切与照拂,我以为在这个人间世之中,只有家国仇恨,才真正顶过天,”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眸底锋锐的弧度,教一团柔和的光拂去了锐冷的边角,余留下了朦胧的轮廓,话辞缓沉且明晰:“但,在九斋这一段时阴之中,我发觉,这是我过去的人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刻。”
一切都是因为温廷安。
实质上,谢玺,或者说是他所伪装的温家二少爷,温廷舜,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十余年,在进入九斋之前,他一直将自己之所行,视作一种戏子的演出,毕竟,人生的本质,不就是一场演戏么,在老太爷面前扮演孝顺,在温善晋面前扮演勤奋,在吕氏面前扮演懂事,在族弟们面前扮演成熟,与温家人相处,他如鱼得水,毕竟这一家人的城府和机心,并未他所预想的那般深沉。
直至温廷安的出现,她是第一个拆了他戏台的人,自然也是最后一个。
平心而论,在她没有去三舍苑上学时,谢玺处处隐忍,对她生过无数次杀心,但每一回他都将升腾而起的汹涌弑念,按捺回去。他想,不能打草惊蛇,杀了长兄,对当下的时局百弊而无一利,待自己位极人臣,必定要置她于死地。
但他没想到,她会进入三舍苑,竟是还加入九斋。
在往后的相处之中,谢玺逐渐发现——
长兄平素故作玩世与混不吝,但她认真习学的时刻,俨然另外一个陌生的人,眼神澹泊宁谧,面容上总有与年轻不契合的沉定与积淀。谢玺有些斟酌不透,到底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是她表演给世人看的?
本质上,长兄似乎同他一样,也是个戏子。
升舍试,他发现长兄遗失在崔府内室的一抹襟围,原来,温廷安是个女子。
进入九斋之后,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这堂课上,他受了重伤,哪承想,值夜之时,她竟是会为自己敷伤。
那一刻,谢玺真正被一种莫能言喻的东西,所挟裹、浸润、渗透。
渐渐地,谢玺发现自己,似乎真正开始享受『温廷舜』这个角色,一个身躯羸弱、裹藏着书生气质的庶出二少爷。
他在温家的一切底细,都是伪饰,但有一样东西,他发现是真实地存在着。
是『孤独』。
他是大晋亡朝的遗孤,是个天生必然孤独的人,十几年前,从他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开始,他与其他皇弟皇兄渐行渐远,同时,也面临各种各样的中伤与陷害,信赖的幕僚,转眼倒戈成为其他皇子的心腹,这个人间世里,没有他真正信赖的人,也没有值得交心、能与他同频共振的人。
他俨若一头在深海里泅涌久矣的鲸,大晋亡殁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他蛰伏于崇国公府,但至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客,他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但这种交集,带了浓重的功利色彩,就是蒙在息壤上的一层风沙,脆弱又虚浮,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内心深处。
旷日持久之下,当温廷安走近他,用一种关心的姿势坐在他身后,将他的衣衫掀上去,将药膏匀搽在背脊上时,谢玺忽然羡慕起『温廷舜』这个人来。
这一刹那,他心中蓬松胀软,心扉上的千思万绪,疾然聚拢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心念:我为何,不是真正的温廷舜。
内心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念,他也想要得到爱和关切,温廷安就像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源头,他想要不断地靠近,甚至是,在祈盼她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光热。
与诸同时,这种猝不及防的念头,让谢玺感受到了一阵持久的惕凛,对一个人生出了祈盼和期待,这是极为危险的一桩事,它本不该存在于他的身上。
他确乎是在演戏,但不能真的入戏。
更何况,他所期待这个人,竟还是他起过无数杀念的死对头。
谢玺的理智在对抗情感,二者相互揪扯与博弈,他原以为理智可以战胜情感,但温廷安,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难觅源头的力量,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假面和戏台,他觉得,如果不在此刻悬崖勒马,他必定会身陷在她的力量里,就此万劫不复。
但你能拒绝一个,能倾听、排忧、解难,甚至能与你同频共振的人吗?
在九斋之中,谢玺同她出生入死,满世界,都成了她的倒影与镜像,至于血海深仇,至于母亲的梦魇,都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原来,在谢玺无意识的时刻,仇恨已经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新的祈盼与向往。
历经数次辗转与复盘,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人生有了新的目标与抱负,而对于那沉重的过往,他坦然选择放下,因为,在九斋的那一段时日之中,他发现自己,已经与过去达成了一种和解与释怀。
或许,父亲是真的不适合当帝王,他昏聩的统治,让世间的生民陷入倒悬之中,大晋必然会走向覆灭。
谢玺身为王室遗孤,复辟大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重蹈父亲的覆辙么?还是想要天下苍生过得更好?
可是,他目下所身处的大邺,一片海晏河清的图景,边陲偶有不太平的战事,但百姓们过得比在大晋统治时期要好多了。
谢玺真正想通了,他应当是为生民立命,而不是为谢氏立命。
当真正卸下了复仇的重担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鲜活与自由。
促使他这般做的人,正是温廷安-
思绪徐缓地归拢,温廷舜牵握紧温廷安的手,包笋衣似的,瓷实的指根裹紧她,继而望定了温青松:“若我真的存有贰臣之心,便不该立在此处,同您坦诚这些,而是应当继续卧薪尝胆,待两年后,真正继承镇远将军的衣钵,掌握了兵权迩后,便去谋权篡位。您说是也不是?”
温廷舜之所言,确乎是在理,温青松面上的愠容稍霁,但神态亦未彻底缓和下来,温廷舜躬自上前,把抛掷在地上的竹笻重新扶了起来,将其放诸于老太爷的手掌心处。
温廷安能看出来,温廷舜是在有意缓和氛围,但少年的肩颈,挺得笔直如松,面容上的神态,因是逆着光,显出了一种退晕的轮廓,但线条亦是峻俏紧劲,一行一止之间,不曾有半丝半毫的妥协、折腰或是退葸。
温廷安遂是道:“祖父。”
温青松哂然,口吻不阴不阳地道:“你们俩,一个外姓的细路仔,一个饮水忘本的细路女,敢情这是合着来欺负我一个目瞽之人?”
温廷安上前扶住温青松另外一条胳膊,扶住他安稳落座,道:“我们是希望能得到祖父的成全与祝福。”
温廷安话未毕,袍裾之下的靴履,便被那一根竹笻不轻不重地赏了一下。
温青松冷声道:“你案子不查了?粮米不送了?还有,那些大理寺的同僚,寄养在此处的那些小学徒,那个名曰陶一的孩子——这些人,你也不管了?
老者沉声问道:“温少卿是打算扔一堆烂摊子在我这儿?”
温青松一旦提及这些档子事儿,温廷安才真正反应过来。她和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南下至岭南广府,任务有二,一则调查郝容沉江案,二则筹集万斤粮米,载送至漠北。
第一则任务,其实已经有了显明的眉目。
他们已经查出了弑害郝容、贺成、郝家母子的真凶,并且破译了郝容暗寄的那一份折子上的真正意涵。
阿夕手上捏有四条人命,且不惜置大理寺于死地,温廷安目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决不能在再让阿夕逍遥法外。
还有,万恶之源,罂.粟,倘若阿夕将它运用于种植黄埔米,那么,夕食庵所出品的一切粮米,均是坚决不能用的,该撤回的就撤回,该禁种的就禁种,该焚毁的就焚毁。
周廉与温廷凉二人的伤情,她也亟需去跟进一下。
还有陶一他们,这些贺先门下的小学徒,寄养温家有好一段时日了,她得给他们一个心灵上交代。
以及第二桩任务,她该从何处借米,夕食庵的黄埔米,份量占据了近三分又二,如果黄埔米都不能用了,她该从何处收米,凑够剩下了两万斤?
温廷安确乎还有太多的事情,要着手去做。
温青松背身而立:“待你解决了这些烂摊子,再来见我罢。”
第170章
自主屋阔别老太爷, 温廷安先去看了她的大理寺同僚。
周、吕、杨三人,安顿于一座幽僻的别院当中,她去到的时候, 吕祖迁和杨淳皆是醒转过来, 整个人的精气神是恢复得不错的, 但被刘大夫吩咐卧榻歇养一日,他们其实都有些坐不住,一直在思量温少卿与周寺丞的身体情状,以及案子的进展, 诸事多烦忧,事物繁多,情势紧迫, 又怎能暂歇于一隅?
今刻见着温廷安, 就愈发坐不住了,当下就从簟榻上掀身而起, 姿势都有些猴急。
杨淳心急如焚地问道:“温兄你手上的刀伤如何?可要紧?快让我看看,要是落下了破伤风就不好了。”
吕祖迁亦是心急火燎:“阿夕将大家推下水磨青泥板桥, 肯定以为我们死了,就怕他们会清理掉罪证,或是奔逃出城。且外,丰忠全和杨佑本没有多少心思在勘案上, 要是我们失踪了, 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做意外落水案处理了!温兄,我们必须尽快抓到人!”
吕、杨两人焦灼得上蹿下跳,温廷安当下深深摁住两人的肩膊:“我很好, 案子的事先别急,且看我带谁来了。”
在吕祖迁与杨淳纳罕的注视之下, 温廷舜徐缓地搴开门帘,行至他们近前,他背后是一片稠郁的、鎏金般的日色,日光将他修直峻拔的身量描勒得格外明晰,温廷舜看着他们,薄唇轻抿成一条浅弧,道:“吕兄,杨兄。”
畴昔同为九斋少年,衣食住行同在一处,兼之共同出生入死过,大家彼此皆是熟稔,哪怕久疏通问,暌违经年之后,吕、杨二人见到故友,心情禁不住澎湃起来,一骨碌蹿上前来,热络地勾肩搭背,吕祖迁道:“好兄弟,你在漠北发达了,我们还以为你将我们相忘于江湖了!”
杨淳道:“亏温兄每夜给你写信,笔耕不辍,但这大半年以来,你杳无音讯,跟人间蒸发似的,一丝兄弟情也不顾念了——你这般突然出现,我们真是一丝心理准备都冇,目下见着,只想找个僻静之地,把你打一顿,替温兄出气!”
温廷舜心中有一丝动容,凝望温廷安一眼,寥寥然地牵起唇角,转首道:“其实是这样,我——”
吕祖迁截断他:“温廷舜,你个骗佬!”
杨淳亦是怒道:“温廷舜,你个无赖!”
说着,两人便真真作势,将温廷舜一举抬起来,去后院把他打一顿了,其实也称不上打,不过是三个少年滚在泥地上绊摔成一团,悉身蘸染尘埃,局势端的是难解难缠,温廷安行上前去:“把我那一份也补上,我也有气。”
庭院之中,种植有一围万竿齐天的湘妃竹,与御街常见的木棉树不同,此些湘妃竹绿烟摇撼,行相峻拔,教晌晴时分的风,匀细地吹拂,空气之中,便撞入一阵细滑、娴淡、雾漉且又丰饶的竹木香气,将覆拢于温廷安心上连日的霾雾,一径地吹散开了去,拨云重见日,平生复展眉。
今刻,故人再相逢,她的心尖上流淌着汩汩潺湲的滚热细流,鼻腔不住地弥散出涩意,整个人俨若在盐堆之中,淋漓尽致地浸泡过好一阵子,每一寸肌肤泡得肿胀湿麻,她蓦觉脊梁之中的筋骨,筋骨所潜藏的一份骨气和一份底气,一点点地硬朗起来。
最终,吕祖迁和杨淳,被闻声赶来的刘大夫,狠狠怒斥了一顿:“两个细路仔,一个两个的,感染了风寒,嫌命过硬是不是?去榻上躺着去!”
这一场情谊纷争适才堪堪落下休止符。
温廷安将风尘仆仆的温廷舜,从青泥地面牵握起来,她袖出襟帕,拂拭掉他面容上的尘涴与泥点,行止很细致:“你可要紧?”
温廷舜摇了摇首,牵动唇角:“他们放水了,打得很轻。”
温廷安纳罕道:“很轻么?”但她确乎听到了明晰的肉搏声。
温廷舜点了点首,笑望她:“确乎很轻。”
过去在大半年,他在漠北的军营和沙场上受过千锤百炼,乃属是极为抗揍的,吕祖迁与杨淳的拳势落在他身上,其势俨若春日雨水,迎首砸下,不痛不痒的。
回至院落屋宇之中,寒暄毕,这才进入正题。
温廷舜道:“案子的卷宗我看过了,数个时辰以前,我已经从南下的宣武军之中,调兵遣将,严守广州府各座城门,纵任凶犯捎人潜逃,也不可能过的了宣武军那一关。”
易言之,但凡阿夕与望鹤有风吹草动,即刻会速速传信来,话与温廷舜知,因此,阿夕作案后,要带着望鹤出城避开官兵抓捕,行瞒天过海之事,是压根儿不可能的。
温廷安道:“阿夕有可能会逃,至于望鹤,以她温良和善的性子,不太可能跟长姊一起奔逃,与其逃,倒不如说会同官府自首。”
杨淳道:“纵然我们能抓到她们,那罂.粟当如何处置?”
温廷舜眉心深凝,嗅出了一丝端倪,温沉道:“罂.粟?”据他仔细搜罗到的案牍卷宗上,尚未提及此一物事。
温廷安解释了一番:“昨夜,周廉和杨淳潜入夕食庵的后厨,发现了有一只狸猫在剧烈地撕咬酒瓢,这酒瓢是郝容生前所用,而酒瓢当中盛藏着诸多花籽粉,不论人或是牲畜,但凡夕食,必会催生出浓烈的幻觉,若是吸入的量再大些,很可能迫人丧失理智,甚或是,堕入一种迷失的幻境之中,难以出焉。”
吕祖迁道:“我们此前食过姜丝笋片米饭,这些食物,便是被投掷了少量的罂.粟。”
杨淳沉声道:“昨晌夤夜,温兄的四弟,便是被阿夕强迫喂了不少花籽粉,面对即将沉珠江的险境,他是丝毫不知情……”
温廷猷呆滞涣散的一张脸,在湿冷的夜雨之中朝着众人迷醉一笑,这一幕,重新倒映在了世人的眼中,所有人的心,俱在此一刻剧烈地震落颤瑟,呼吸支离破碎。
话及此,内室的氛围一霎地凝重了起来。
温廷安对吕、杨二人道:“我和温廷舜去看温廷猷和周廉,你们先好生歇息。
周廉的院子比较近,二人遂是去看周廉。
周廉手掌心上有狸猫的抓伤,本不该蘸染寒凉的水,更不该有剧烈的撕裂伤,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这两样周廉通通全占了,刘大夫将周廉摁在床榻上,不让他轻易动弹,低斥道:“寺丞大人,你若不想罹患疯犬疫,你就好生待在此处,否则,再过几日,老夫人可不保证大人会不会乱咬人了。”
温廷安入了院子,便是撞见了这样一番景致,她凝声道:“周廉,听刘大夫的话,犬疫不是闹着玩的。”
见着温廷安,周廉似乎囿于什么,即刻静若处子,不在四处妄自动弹,他忧心温廷安身上的伤势,忙问道:“你手上的刀伤如何了,快给我看看——”
说话间,他看向了温廷安,此一瞬,也自然而然地看到温廷舜,以及两人交缠相牵的手。
周廉余下的话辞,硬生生地梗塞在喉舌之中。两人身上都有佩有一柄软剑,稍微懂行的人,其实是能看清楚这两柄剑的质地,一柄是雄剑,一柄是雌剑,这不失为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剑。
昨晌晚夕牌分,广府公廨,他不认同温廷安独自赴阿夕的约定,那个时候,温廷安拿出了潜藏在袖袂之中的这一柄软剑,剑身纤软如锦缎,质地却是剔透如雪,谈到这一柄剑的来处时,她说:『这是一位故人赠给我的武器,有它庇护,我定会安然无恙。』
周廉知晓,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这位故人拥有着举重若轻的份量,此人所赠的佩剑,她亦是一直随身携带左右,从不曾遗失。
只不过,他全然没料到这位赠剑的故人,会是温廷舜。
他不是温廷安的族弟么?
大半年前的春闱,考取进士及第第二,乃属当之无愧的榜眼,获赐兵部主事。随后,远赴漠北之地,抵抗金国兵卒,创下了不少赫赫战功,自此往后,便是深受苏清秋大将军的倚重,最近是回京述职一趟,获赐宣武军少将一职,这是正四品的官衔,自从六品拔擢至正四品,足见镇远将军对温廷舜的倚重,也能明晰地窥见温廷舜身上,圣眷颇浓。
在很多人而言,温廷舜一直是个很遥远的存在。
周廉对温廷舜的印象,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在过去,他觉得温廷舜,一直是一个栖住在云端之上的人,人往远处轻描淡写地一站,毋需任何着力,一种不沾染人间烟火的气息,便会迎面而至。
而目下的光景之中,周廉发现温廷舜,出落得比以往更加沉蓄静持,因为是穿过黄金甲、征战过沙场的缘故,他的五官之中,原有的锋芒,以及锐冷的棱角,被收敛了去,露出了趋于柔韧温沉的弧度。
或许温廷舜这些微妙的变化,一半是因为征战沙场,至另一半的话——
周廉又往两人紧偎相牵的手,深深觑了一眼,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原是滚热的躯体,一霎地,一寸一寸凉下来,有一簇薄发的火光,在此一瞬悄然泯灭了去。
心中只有一道声音在说,『原来如此』。
原来,温廷舜之所以会有这些改变,是因为温廷安。
原来,她如此珍视这一柄剑,也是有她自己的道理在的。
寒暄了一阵之后,温廷安说了一下接下来的案情规划,她决计时机不能再拖了,必须今夜就去对阿夕、望鹤和阿茧三人实行抓捕。
周廉道:“那我必须去。”
温廷安摇了摇首:“刘大夫说过了,你的伤情很严峻,不能再大动干戈了。再者,大理寺这一回有宣武军加持,军兵实力丰厚,目下已经在广府各座城门重重设卡,他们三人谅是要逃,也难逃法网。”
周廉本想温廷安说,我是不放心你的伤情。
但看到近旁的温廷舜,她有这般一位大人物护着,哪里再会受伤?
两人接下来还去见温廷猷,温廷安走了,温廷舜也准备走,却被周廉叫住。
周廉道:“温少将,温廷安在与凶犯对峙的那夜,她同我说,她很珍视一位故人所赠的软剑,因为有了这一柄软剑,她有了独自赴约的勇气。我当时一直在忖度,这位故人是谁,为何能在她心上占据这般大的份量,今时今刻我才发现,这位故人是你。”
明耳人都能听出这一席话的端倪,温廷舜略一凝眉,徐缓顿足,偏侧过身。
周廉道:“她一直以来,虽然看起来很随和,但骨子里极为坚硬,也因为性格很轴,吃过很多苦和坎坷,尤其是这一回来广府,被摆了很多道,但她一直没有放弃查案,终于查到真凶,却被陷害了去,我当时本想保护她,却是束手无策。”
“温少将,你要保护好她,别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和坎坷。”-
来至温廷猷的院子,空气之中,弥漫着清郁干涩的中草药气息,温廷猷正半坐在簟竹藤编的方榻上,显然是刚服过药,苍青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流下了深棕色的口涎,都是药液,打湿了他身上的袍裾和枕褥。
目下替他更衣的,是赫然是陶一,他一晌执起布条,将温廷猷的衣襟擦拭干净,一晌拿出一席干净的衣衫来,耐心熨帖的给他换上。
陶一是个流亡在江野之中的孤儿,原是拜贺先为师傅,跟他一同学习陶艺制瓷的技艺,已经有三个年头,再学两年,刚好能满师,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师傅倏然遭了害,陶一无家可归,最近收养在温家,可以这么说,陶一这个孩子,一直在等温廷安,等着她给他一个交代。
见着两人来了,陶一最后为温廷猷系上腰绔,且对他温声说:“猷哥儿,你的两位兄长来看你了。”
温廷猷如一位入定的僧侣,眸睑僵滞地半睁着,眼瞳空洞且涣散,视线游离,毫无聚焦,俨然在凝视着虚空,神态是支离破碎的,丝毫不见矜喜。见到两位有血亲关系的至亲,他无动于衷,仿佛不曾真正看见,甚至,他也听不到陶一的话辞,更不曾感知切身地到周遭环境的变化。
温廷猷,仍旧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也不妨这样说,他依然被深深困在了潜意识所编织的幻境之中,进退维谷,难以出焉。
温廷安就像是昨夜的板桥上所做的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轻唤他很多次,也扶住他的肩膊,轻轻地晃了晃,虽然温廷猷的身体是清醒的,但她发现,他就像是晃不醒的人,任凭她和温廷舜如何唤他,他始终散着视线,松塌着眼睑,没有应。
甚至,温廷猷的身体是很排斥他们的触碰的,整个人的皮肤难以自抑地抽搐在一起。
温廷安唤了刘大夫来,问温廷猷是什么情状。
刘大夫低低地喟叹一声,沉凝地道:“从昨夜救回来开始,四少爷感染了风寒,病情还较为严峻,他目眩、头昏、畏寒、畏光,通身乏力,也缺乏寻常人该有的感知,甚至也无法言说……
“老夫算是力挽狂澜,将四少爷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但至于他何时能清醒,变回一个寻常人,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要是造化好些,这七日之内,他便能恢复神智,假令造化差些的话——”
余下的话,悉数泯灭在了刘大夫的一声叹息之中,温廷安眸瞳僵了一僵,心脏起了褶皱,整个人皆是揪紧了起来:“造化差些的话,会当如何?”
在长达晌久的缄默后,刘大夫道:“那四少爷的后半生,很可能就是这般样子了。”
“——毕竟,他吸食罂.粟的量,是寻常人的十倍以上,要是寻常人吸食,估摸着早就过身了,四少爷还能捱至今刻,姑且是奇迹了。”
过身,是一句广州白,谓之过逝的意思。
刘大夫的嗓音苍老,音色平和,声势却如同万钧惊雷,教整座内室一时陷入死水一般的深寂之中。
……若是温廷猷没有病愈,后半生就像是这般行相了。搁放在前世,即是一具植物人。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心里陡地一空,通身泛着轻颤,温廷舜在她身后撑持住了她,道:“今日才是第一日,余剩六日,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轻拢慢捻地碾磨于温廷安的心上,他的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忐忑难安的心,一时悠缓地沉定了下来。
温廷安抓住温廷舜的胳膊,温廷舜深深地反握住她,以益发温实的力道,牵握住她,同时,他也同刘大夫相询道:“这六日,我们能做些什么?有什么方子,是对温廷猷的病情所有助益的?”
刘大夫忖度了一番,正色地道:“都说精诚所至,铁树都能开花,要唤醒四少爷,就得靠一腔诚意与毅力,你们几位少爷,每日各花一个时辰,轮流同他说话,说些他中意听的事,或者说他在意的事,力图唤醒他迷失在潜意识当中的神智,指不定你们的诚心能打动上苍,上苍便教他真正醒转过来,也不一定。”
温廷安闻罢,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刘大夫不能保证这种『与失智之人交谈』的法子一定能够凑效,但却是他们目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
刘大夫所捣磨而出的解药,只能救治温廷猷的性命,却无法让他恢复清醒,若是想教他恢复,必须依托精神治疗法了。
这全然就是一场博弈,是与时阴赛跑,是同上苍要人。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温廷安与温廷舜,先后同温廷猷说话。
温廷安拿出温廷猷所画的作品,一幅一幅地在他面前展示,跟他说,这是他所绘摹的作品,比洛阳城画学院的所有的生员,画得都要好。
温廷舜则是跟他历数在崇国公府时期的共同记忆。
然而,两个时辰下来,两人说得几近于口干舌燥,收效甚微。
温廷猷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趋向。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温廷安扳着指头数下来,还有六日,她不能急于这一时。
接下来,她的当务之急,便是去夕食庵抓人。
第171章
因是手头上的物证足够充分, 温廷安决计于今夜,开始对阿夕、望鹤和阿茧进行抓捕,在此之前, 她需要再去见一见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
原本, 她跟丰、杨二人商榷好了, 将于这日黎明时分,去抄封夕食庵,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绑缚了温廷猷, 意欲弑害她,来让这一桩公案成为悬案,好教官府无从推进。
其实, 温廷安极想探一探官府的态度。在大理寺的官差出事落难后, 当地的官府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态度,究竟是如何作为的, 是会官民相护,粉饰太平, 还是会站在大理寺的立场之上,严格禀守办案的程序?
抵达广府官廨,将至晌午的光景了,不知怎的, 日色逐渐变得阴翳起来, 穹顶之上雨云麇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荼蘼的木棉香气, 平寂的氛围之下,仿佛在包藏着某种搅缠人心的不安。风是雾漉漉的, 裹胁着灰蒙蒙的雨汽,势头很大,有一下没一下地掠动着铜匦之下的木铎,奏出一阵颇有节律的击撞声,这种声音略显尖哨、冷冽了些,就像是前世,大风吹过风箱内的百叶扇的声响,一声一声地击打与温廷安的心扉上。
她本以为,凭恃丰忠全之前的保守做派,以及同阿朝阿夕姊妹的过去十余年来的交情与关照,他会选择包庇她们。
殊不知,甫一入官邸之时,丰忠全对她们说:“阿夕来自首了。”
温廷安眉心一凝,这个素来难驯不羁的凶犯,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昨夜下起滂沱暴雨的时候,竟是还弑害了大理寺的数位官差,意欲将案情压下来。
在温廷舜的眼中,阿夕这样的案犯,应当是等着官府去抓她,而不是她主动投案。
但今下的这一局势,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廷安很自然地想起一种李代桃僵的法子,会不会是望鹤代阿夕来顶罪?
毕竟,在二十余年前,父亲殴打母亲时,阿夕弑父后,阿朝想要替她顶罪,但阿夕峻拒,最后事态发展成,两人以『同生共死』的姿势,共同认罪,共同被官府羁押,共同锒铛入狱。
这一则真相,是阿夕在昨夜说过的。
而今,回荡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猜测,行入审讯房中,阿夕便是被铐在刑桌前,身上仍旧是昨晌雨夜里那一身简淡打扮,用于遮容的褦襶,搁放在她的右手前的审案上,案前还有一枝油烛,燃烧至残膏的境界,烛花剪了又剪,最终仅剩下短矮的一小截。
枯黄昏淡的一簇火光,纤薄的覆照在阿夕的面容上,她左半张脸上,游弋着右半张脸的廓影,隔着一段不遥远的距离,温廷安看到她的面容轮廓,愈发深邃和立体了,因是雨夜里看得太急迫,当时只觉此人面目有一股掩不住的弑气,神态是训练有素的散淡与不恭,她的行事是信马由缰的,任何俗事都无法对她造成牵绊。
在今刻,阿夕面容上的弑气消弭殆尽,仿佛是一头被褫夺了所有利爪獠齿的兽,一切锋锐、冷厉、阴鸷的棱角,悉数磨蚀了去,只余下困兽末途的一面,温廷安细致地看着她,如果摒除身份不表,这只是一个年逾而立之年的女子,她的面容是干净无瑕的,只不过,眼角已经平添几丝细纹,眸色也攒有风霜。
许是在长夜之中蛰伏得久了,阿夕有些不适应太过明亮的环境,狭长的双眸,一直保持着下垂深敛的姿势,螓首亦是偏斜在旁,直至温廷安的出现,才让阿夕徐缓地回视而来。
少女与女子的目色,在虚空之中打了个照面,短兵相接之间,隐微有一簇光火,正在冉冉地燎原升起,温廷安行过去之时,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成一线,细致地摁揉在阿夕的脉搏上,没有任何喜脉的隐征。
看来不是望鹤所饰。
温廷安一直以为,阿夕手捏数条人命,并且铸下大错,望鹤很可能会替阿夕顶罪。
结果,阿夕真的是阿夕,而不是望鹤。
郁清与甫桑,二人各自去了夕食庵、珠江堤岸一趟,继而速速回来禀命。
先是,甫桑摇了摇首,凝声道:“望鹤师傅并不在夕食庵。”
温廷舜眸心微凛,眉宇之间浮起一抹凝色,淡声道:“怎么回事?”
甫桑沉声解释道:“我去寻过望鹤师傅的院子,以及常去的后厨,但均是遍寻无获,我去问过监事的主持,主持亦是不明晓望鹤去了何处,天亮以前,主持说就没再见过她了。”
温廷安瞬即凝向了斜倚在审案背后的人,阿夕的薄唇上拢着一团阴毵毵的笑,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问道:“你将望鹤藏在何处?”
阿夕淡淡地抿笑不语。
看来,是有人绝对是她藏起来了。
这时候,郁清道:“我去珠江的船家那一带寻索过了,亦是没寻到阿茧,据船头罗师傅说,天不亮的时刻,阿茧驶了一条快船走,说是昨夜落下暴雨,珠江中下游可能不太平静,因于此,他要去巡江,不过,抵今为止,一直未曾回来过。”
望鹤和阿茧,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
一瞬之间,温廷安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不由得朝温廷舜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温廷舜亦是聚拢起一丝凝色。
直觉告诉温廷安,他们两人定是想到一处去了。
空气有一瞬的空寂,温廷安的眉间拢起了一团深影,一错不错地凝向阿夕:“望鹤是不是搭乘着阿茧的快舟走了?”
阿夕的唇畔上仍旧噙着一丝毛毵毵的笑,笑而不应。
态度蒙昧极了,委实教人探不出虚实。
郁清征询主上的意见,道:“不若严刑逼供一番?若是用刑,这人指不定能够老实些。”
温廷舜摇了摇首,道声不用,只是吩咐甫桑,将温廷猷所绘摹的那一幅《珠江水域图》,递呈过来,平铺在桌案之上。
接着,他捻起一枝吸满墨汁的朱笔,将盘亘在广州城的各座珠江水系,逐一勾描了出来,他观摩了数眼,倏然之间,拂袖悬腕,在珠江水系图上,描勒出了一个支流,淡声道:“他们应当是往西枝江去了。”
话音甫落,仿佛拿捏住了命脉与软肋似的,阿夕的唇角,笑意逐渐泯灭了。
这样的一幕,被温廷安深深纳入了眼中,她道了一声『果然如此』,温廷舜果真是一语猜中,望鹤与阿茧的奔逃路线,居然是在西枝江这一条支流上。
温廷安凝眸深深望去,指腹的尖端,顺着温廷舜所绘摹下的朱墨线条,从广府的地表,一路大开大阖地蜿蜒而下,仿佛是顺着望鹤与阿茧的奔逃方向,一路往东偏南的方向驶去,最后,西枝江所穿过的最后一座州路,是在祯州。
也是前世历史上苏东坡遭罹贬谪的州府,『惠州』。
鹅塘洲就在惠州的东南角,与西枝江的中下游比肩并邻。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出来。
鹅塘洲,不就是她的父亲温善晋种地的地方吗?
假若阿茧是带着望鹤从珠江口出逃的,是沿着东偏南的西枝江奔逃的,照此一来,他们必将会途经祯州东南角的鹅塘洲,照此一来,可以去信给父亲所在的鹅塘洲县,吩咐知县和县衙去封控所有的船只。”
丰忠全凝望在眼底,焦灼于心底,知晓自己必须将功补过,当下忙吩咐杨佑杨书记,去差急脚递,去给祯州鹅塘县的县衙去信。
可能是提前知晓南下的官兵会封锁陆路,所以,阿茧会带着望鹤去走水路。
但急脚递的信使,走得是陆路,因是昨晌落过一场滂沱的暴雨,今日是一路逆风,驿站的官道其实是非常不好走的,马速很可能追逐不上船速。
丰忠全和杨佑一筹莫展之际,温廷安仔细端详了珠江水域图一眼,缄默片刻,指着另一条同样通往祯州的水系支流,引导道:“且看此处,其实不只有西枝江一条江通往祯州,还有另外一条支流,这一条支流名曰『东枝江』,因是比寻常的江流要渺小,在水系地舆图上,并不那么显眼——”
她话锋跌转,凝声道:“但在实质上,于这样的特殊天候之中,它顺速而行之时,船速定是不必在西枝江上的慢,若是派遣急脚递走东枝江上的水路,肯定会比西枝江要快。”
丰忠全和杨佑仔细去听了她的算法,颇觉有理,遂是按照她所述的方法论去逐一落实和操办了。
阿夕沉默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面容覆上了一层霾意,眸色陡地变得锐冷凛冽起来,默了一会儿,冷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他们的逃逸路线的呢?”
气氛陡地凝滞起来,温廷舜看他一眼,抿唇淡笑:“想要知晓?”
阿夕定定地盯着他,眼角添了一丝狞戾,仿佛濒临抓狂的兽。
第172章
偌大的审房之中, 两厢气氛对峙不下,情势变得冷鸷,趋于剑拔弩张。
温廷舜修长隽挺的指端, 从容不迫地, 在勾描了朱墨红线的广府水系地舆图上勾描皴擦, 指端最先停驻在珠江这一条水系上:“假令走珠江水道,只能一路往东走,并且最下游是防洪水闸大坝,此处重重设卡, 宣武军防守严苛,加之暴雨过后,晨昼难以再有云岫出现, 你们走这一条水道, 怕是难以遮人障目,故此, 珠江水系可以剔除。”
温廷舜顿了顿,并不再言语, 转而看向温廷安,温廷安悟过意,这是剩下的话,让她来解释, 两人其实是心有灵犀的, 他通常举一,她便是能够反三。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经说完了为何会排除珠江的缘由, 这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休戚相关,没有云岫, 珠江水非顺速而流,中游与下游各段河道上,均有一些官兵正在严防设卡。
是以,走『珠江』此一大江水道,百弊而无一裨。
那么,盘亘在广府当中的其他水道呢?
为何只有东枝江才能走,其他河道,诸如增河,诸如西枝江,这些支流不能成为逃逸的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一遍这些水系的分布,因是有朱笔墨线的勾描,它们成为一种既是鲜明、且是儆醒的藻状结构,粗细不一的分布在地舆图上的各处地方,她静默了片刻,适才凝声道:“除了珠江,其实其他的支流河道,常规之下,是能够作为逃逸的水道,望鹤和阿茧本是可以挑拣任何一处水道,但问题是,这些水道均会汇入珠江下游,最终汇入大海口——这意味着,这些水系的水质当中,含有较多的盐碱,盐碱多了,自然也会催生出一种特定的植被,这种植被,阿茧先前也提到过,便是名曰『寄藻』。”
论及寄藻,在座众人皆是不会陌生。
只消沿着珠江岸畔,持续地行走下去,定是能够经常见到这种青翠透黄的藻类,它们通常以聚居的形式,沉浮在堤岸边缘的位置,只不过,它委实太过常见了,也委实太不起眼,常见到,以至于众人习惯性会去忽略它,根本没有想过,让阿茧与望鹤不能逃逸的、在江面通行的最大阻碍,竟然会是这般一种微弱草芥一般的植被。
“这种藻物,颇受天候影响,若是落下暴雨,江面必会生成一大片,让江海熏染成一种独特的赤锈之色,即谓之『赤潮』,严重地绊阻驳船的运行与往来,是以,官府势将派遣不少官兵,仔细去清濯这些寄藻,以防止它对江海的水质和通行造成伤害。”
“昨晌落下过一场阵仗极大的暴雨,诸多水道上,其实很容易引发赤潮,以阿茧常年生活在江海之上的经验,必定是知晓,滂沱暴雨过后,势必引发广大的赤潮,严峻地阻碍水道航行。既是如此,他又怎的可能会取道于它们?”
审案之上的一丛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来摇去,橘橙色的火光,静静地覆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将她的眉目,洞照得格外娴静柔韧,衬出一种风停水静的感觉。不过,这一幕,看在阿夕的眼中,就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挑衅了,仿佛是阿夕的一切谋划和伎俩,在大理寺的眼中,其实不过稚子过家家,一切皆是不值一提的,手段根本不够看的。
“再来看看其他的水系。其实,广府的水系没有我们所想象的这般多,南北两岸的民居大多数是依靠珠江,除了珠江,除了一切存在引发赤潮隐患的、含有较高盐碱的江河,还有两条通往祯州的江河,一条是西枝江,另一条便是东枝江。西枝江的不可取,先前少将已经阐明清楚了,那么,唯一一条没有入海口、含盐碱量不高、并且绝对不会引发赤潮效应的江河,尤其仅有西枝江了。”
一片憧憧的火光之中,温廷安微微地俯住身体,目色与阿夕平视:“阿茧带着望鹤是取道于西枝江,一路朝着祯州去了,因为祯州是岭南最偏南的一处州路,在官府的眼中,无异于是穷乡僻壤,是以,严守也会相对疏松一些——”
继而,她的话锋一转,凝声道:“你以为他们逃到那处去,就以为官府不会发现他们的下落么?”
气氛陷入持久的对峙之中,阿夕陡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她敛了敛眼睑,一霎地露出极为戒备与提防的面目,原是松弛的颈部曲线,此刻已是微微绷劲,俨若一头彰显敌意的兽。她一直以为只有常年生活在江海上的船家,才会通晓水运上那千丝万缕的变化,哪承想,竟是也被温廷安推断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夕觉得自己委实是低估了温廷安。
其实,早在她进入审房的那一刻,阿夕的心中蓦地响起了一道轰倒坍塌之声,这一回,坍塌的痕迹非常明显,塌陷的声响很大,仿佛大到审房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阿夕也是今时今刻,才真正地反映过来——自己明明就将温廷安、温廷猷、周廉、吕祖迁和杨淳,推下了那座水磨青泥板桥,五人一并沉了珠江,加之在那个危难的时刻之中,还落起了滂沱暴雨,珠江水沦落为了一支暴洪,若是有人跌桥坠河,定是九死一生,愣是神仙也难以救治,下地府见阴曹,肯定是必经之途。
阿夕就是这般作想,温廷安肯定活不了,这样一桩案子,肯定能够被定性为悬案,既是如此,官府也不可能会推进这样一桩案子。
但出乎阿夕意料地是,温廷安居然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目色落在她身侧峨冠博带的青年身上,不论是丰知府还是杨书记,俱是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并且,有两位随扈打扮的青年,皆是称呼他为“少将”。
这一切,阿夕全然是看明白了,原来是温廷安寻了宣武军这一大靠山来,这位大理寺少卿,乃是教宣武军的少将所救。
“温少卿的命,可真够硬的啊。”阿夕的声音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故作散淡之色的一张皮囊,悄然被卸了下去,继而显出一副狞戾而阴鸷的面目,吐音沉重,一字一句俨若游蛇吐信一般,在听者的耳屏处,泛散出一阵教人心颤的寒栗,“能勾搭上宣武军的人,也可算是造化了。”
见阿夕如此狂狷恣睢,近旁甫桑的容色微变,想要教此人一通好看,却教温廷舜一个淡寂的眼神制止住。
处置犯人的事,得要交予大理寺与广府,毕竟,刑狱推鞫之公务,乃系隶属于温廷安的,宣武军的职能再大,也不能越俎代庖。
这厢,温廷安捡了个刑凳,在阿夕的对面告了个座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对方:“以我对望鹤的了解,她一旦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是绝对会劝你投案自首,而不是做逃犯,是也不是?”
阿夕冷哂了一声,目色从幽缈憧憧的烛影之上,徐缓地挪移至温廷安身上,回视她,沉声道:“温少卿说错了一个推论,是阿朝要代替我去投案自首,说一切罪咎,皆是她所致,她想要替我兜揽下所有的罪孽,”话及此,阿夕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弧,“就像二十多年的那样,我弑父以后,阿朝要替我顶罪,我不允,她说那就一起认罪,本是同根生,那便是要同生共死,假令我一个人落狱,那她就不活了。”
这一桩事,其实是在昨日暴雨之夜提到过的,温廷安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遂是问道:“望鹤说要替代你投案自首,那你的反应如何?”
阿夕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显然觉得温廷安是在明知故问,嗤笑一声,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寒冷下去,凝声道:“我怎的可能,去教阿朝替我受这等苦难?她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她是无辜的,我要教她逃得越远越好,让官府遣出的任何官兵,俱是无法抓到她。”
温廷安进一步确认逃逸的性质:“望鹤是受你所迫,不得不逃逸么?”
阿夕陷入了一番长久的缄默之中,良久才道:“我给她喂了一些眠安茶,这种茶,一次能让人歇息上一个时辰,我让她向歇下,然后吩咐阿茧送她逃出广州府,不能往北逃,毕竟,愈是往北,便是越发靠近天子脚下,官兵也就越多,因于此,我们只能往南逃。既然是往南的话,阿茧就出了一个主意,不若去祯州暂且避一避风头,温少卿也知晓的,在大邺的疆域版图之上,除却居于南岛之上的雷州,便是只有祯州是陆地上最南的所在,官府对外来百姓的路引的验察,也并不是很严苛,逃到那个地方,藏身便是很容易的一桩事体——”
“哪承想,”阿夕半咬着嘴唇,唇色变得苍白薄凉无比,眸底渐渐聚拢了诸多霾意,“被你们一举勘破了。”
翛忽之间,她的反应变得剧烈,容色变得阴郁且愤懑,道:“为何我都投案了,你们还要揪着阿朝不放!罂.粟一物,是我投放在膳食之中,招徕外客的手段;郝容是我弑害的,是我将他推下珠江的,因为他知晓我招徕食客的手段与底细;贺先、唐氏和郝峥,这三个人亦是我弑害的,我弑害他的动机,同郝容一样,因为发现了不当发现的事,所以,才会死于非命;至于唐氏和郝峥,为了彻底根除泄密的隐患,我也将母子俩弑害了。”
话至尾梢,阿夕双眸微微充着血,举起被锁在枷板之中的手,音量走高:“所有的罪咎,皆是我一个人犯下的,我都投案了,不论是绞刑还是车裂,皆是无所谓,罪咎我一人来担,你们为何要揪住阿朝不放?!铐我审我,难道还不够么?!”
因是挣扎得厉害,阿夕的两截手腕,被枷板勒出了一道深红紫青的痕迹,腥薄的血渍,沿着她的骨腕,就这般淋漓地流淌下来,空气之中,亦是撞入一阵辛涩的血腥气息,原有的潮雨发霉酸朽的气息,减淡了好几分,委实是触目惊心,
温廷安想起,阿夕也说过,二十余年前,她和阿朝在广府的牢狱之中,共同结为了姐妹夫妻,生同生,死同死,永生永世绝不分离,更不会嫁作他人妇。
易言之,阿夕对阿朝,是始终寄生着一种畸形而病态的恋慕在的。
温廷安真正地捋清这一层思路在,心中陡地思及了什么,便是对阿夕沉声道:“你将望鹤交给阿茧,就不怕他临时变卦么?”
气氛陡地陷入一种诡谲变幻的死寂之中,阿夕面容之上的狠戾之色,蓦然僵固住,她定定地望向温廷安,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被拴在了镣铐上的一双手腕,因是剧烈地挣扎,手腕的皮肤上,被磨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阿夕原本是在进行这样的动作,因为温廷安的一席话,她陡地停顿了下来,一错不错地凝视她,复又重审了一句问话:“我给了阿茧足够多的财资,让他带阿朝出逃,有何不妥?”
温廷安不答反问:“你跟阿茧打过多次交道,对他的为人秉性,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定数么?”
阿夕道:“我性情驽钝,温少卿不若将事情讲得明白些?”
温廷安干脆将缘由掰碎了来讲:“你难道还不知晓么,要晓得,阿茧是诸多命案的知情人和见证者,他所知晓的内幕太多了,并且,常年向您勒索封口财,照此可以看来,他是一个一切皆向『财』之一字看齐的人,若是他挟人同你要价,或是对官府挟人要价,你觉得望鹤的人身安危,还会有所保障么?”
『挟人要价』这一桩事体,从温廷安口中道出之际,整座审房陡地陷入了一片死水般的僵寂之中,阿夕仿佛被狠狠地钳扼住咽喉,愣是连半句话皆是道不出,窗扃之外,覆落下满日的鎏金色光片,光打碎在刑房檐角之时,满堂众人的心跳,亦是随之震落了下去。
“怎么可能……”阿夕是一副俨然不可置信的面目,戾眸之中愕色难掩,他给阿茧斥资的时刻,其实只关照到胞妹阿朝的人身处境,至于旁的事,关乎阿茧的计谋,关乎这个细路仔会如何对待望鹤,阿夕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多的去深想。
如今,温廷安到底是提醒了她。
是啊,没错,她怎的就没想过这一点呢?
以阿茧这般贪财势力的德行,受到了她所斥下的财资后,指不定觉得并不餍足,届时抵达祯州的海湾,很可能会挟人要价也不一定。
这种事一旦发生,便是后果不堪设想。
阿夕想到阿朝,她已经有了近八个月的身孕,颠沛流离的水程,对她的身心状况,已然是属于极为不利的一桩事体,若是阿茧再整了一出挟人要价,要价事小,可动了胎气的话,阿朝与腹中胎儿的性命,都眼看不保。
甫思及此,阿夕的额庭和后颈处,遽地渗出了一丝冷汗,夜行衣的袖筒之下,被拷在枷板之中的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原是松弛的神经,即刻绷紧起来。
原本是『事了拂衣去』的态度,这时候,亦是变得草木皆兵起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条极浅的弧:“事已至此,你是否要配合官府一番,去将望鹤找回来?”
第173章
时交午牌时分, 翳色霾云密布,凛风咆哮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广州城调遣出数艘官船, 取道东枝江, 飞速赶往祯州。温廷安与温廷舜行将上往官船的时候,便是在岸堤坡口的地方,不经意之间,看到了几个熟稔的身影。
定睛望去, 居然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三个少年,依旧穿着那一身染了一番旧色的官袍,靠在栈桥边缘的浮筏之上, 见着她来了, 俱是大幅度地招了招手。
温廷安有些诧讶地道:“你们怎的来了,刘大夫不是吩咐过, 你们要卧榻休憩么?怎的还四处走动。”
“撇下我们,想独自去单干?”周廉抚了抚手背上的伤创, 望了她一眼,“温少卿,你这般做,显然是不够义气, 没将我们几个看成兄弟啊。”
“周寺丞说得确乎在理, ”吕祖迁道,“阮寺卿之前都提到过,你这种一人独揽大功的习惯, 可得改改。”
杨淳道:“让你去找望鹤和阿茧,这也太危险了, 面对未知的风险,多一个人的话,至少能多一份力量,有我们在,你也能有个照应,是也不是?”
众人是统一的口径,横竖就这么一个意思,温廷安单独去鹅塘洲追捕望鹤与阿茧,太危险了,他们不放心,必须跟过去,否则,这样的情面说不过去。
毕竟,众人乃属大理寺的同僚,彼此之间,就合该相互帮助,不应当什么重担,都负担在一个人的身上。
温廷安其实本来想说,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温廷舜。
但转念一想,这种话说出来,从某种程度而上而言,算不上合适,她与温廷舜的关系,与周、吕、杨三个人的关系,不能从属于一个性质上的,一个是恋侣关系,一个是朋辈关系,这两种关系,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温廷安逐次去拍了拍众人的肩膊,她按捺住感动的思绪,深深望定他们:“好,那么,我们一同前去。”
祯州,鹅塘县,日头又往西隅群山的方向,逐渐挪移了一些。
东枝江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内陆河,流淌在鹅塘洲的时候,便是逐渐在一座山谷地带收束成了一处面积不大的低洼,不过,在山谷的背阴处,却涌动着一片磅礴浩淼的大海,珠江的水、增河的水、西枝江的水,三者的河流,以纵横捭阖的姿势,悉数交汇于此。
阿茧收篙停棹,坐在一座乌篷船之中,他取下肩膊的汗巾拭了拭汗渍,日头无法照清少年面容上的表情,他独自伫于船檐之下,面容上尽是檐角投落而下的阴影,他擦拭完汗,身后适时传了女子略显羸弱的声音:“阿茧,你是意欲带贫尼去何处?”
望鹤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本来这几日,时不时便有几回抑制不住的孕吐,这一回,她在乌篷船上,颠簸了整整一两个时辰,她身体当中的不适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明晰。望鹤太阳穴突突直跳,感受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攫住,肚腹里中的婴孩,亦是一直在用脚踢她,望鹤胸臆之中徘徊着巨大慌乱和心悸,这种毫无安全感的思绪,反过来加剧了她身躯的痛楚。
望鹤本是要投案自首,欲要去广州府的时候,阿夕竟是往她的后颈处来了这么一下,她陷入了长久的昏厥之中,一觉醒来,便是发现自己在阿茧的一艘私用船上。
这时候,一直背对着她的阿茧,徐缓地转过身来,日色终于照到了他的面容上,也将他的五官与神态照彻得一览无余。
还是记忆之中,那一副乖驯温软的面目,但接下来的一番话辞,却有些教人胆寒:“我打算捎你去山阴处的大泽,这样一来,待官府派遣的逮捕船追上来时,我就能占据高位,去跟他们挟人要价了。”
话辞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
望鹤起初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秾纤翘长的睫羽轻轻颤震一下,问:“什么?”
再度细细回溯对方所说的话,俄延少顷,望鹤捕捉到了一个颇为匪夷所思的词眼:“挟人要价?”
阿茧面靥之上的笑色,愈发灿烂了:“对呀,怀有身孕的望鹤师傅,应该很值钱罢,待价而沽的话,一百两不成问题,毕竟夕食庵背后的财资如此丰硕,不论是你的长姊,还是广州府,都应该愿意给罢?”
阿茧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听在望鹤的耳屏之中,却形同一道千钧惊雷,惺忪迷蒙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的呼吸,亦是渐渐地僵凝住。
望鹤知晓自己,处于祯州东南一带的鹅塘县,此处的天候更甚于广州府,明明是九月、十月的时节,但热得同大暑一般。也正是因为空气燥热,可她却深觉坠入冰窖一般。
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俨若阴冷的一条游蛇一般,吞吐着凉飕飕的粉色蛇芯,隐秘地游走于她的周遭。
望鹤深吸了一口凉气,意欲起身,离开了这一艘乌篷船,她做出了舍筏登舟的行止,哪承想,没行几步路,后颈处的衣领便是教人狠狠揪了起来,紧接着,她鬓角后的发丝,被一股野蛮霸道的力道揪紧,发丝被隐秘地揪扯起来,力道牵拉起巨大的疼痛,望鹤一记吃疼,急得去护住鬓发。
“望鹤师傅,我本也不欲伤害您,但是你的性情非要如此固执,我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阻止您奔逃的事情,”阿茧的嗓音仍旧是噙着一丝笑,但这时候的笑,多少裹藏着一些冷鸷威胁的意韵,一字一顿地说道,“再说了,望鹤师傅是由你的长姊阿夕委托给我的,我收了阿夕的钱财,就得把你照顾得妥当,是也不是?”
这些年,望鹤一直以为,阿茧只是一个单纯的、对钱财有一些执念的少年,但今时今刻,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看清这个少年的嘴脸。
不仅收了阿夕的钱财,居然还打算挟人要价。
这一副吃相,未免也太过于难看了些。
望鹤按捺住身子的极度不适与疼楚,眉心深锁,凝声道:“这些年以来,你每次寻我索要封口的财资,我哪次没有给你?倒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从最初的每半年一回,逐渐变成每月一回,旬日一回,从最初的一贯钱财,逐渐变成五贯钱、十贯钱,变得越来越多。”
望鹤一错不错地望定阿茧,沉声道:“你从来都不知足,目下,你又想拿我性命相要挟,长姊所言没错,我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你。”
但阿茧丝毫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道:“咱们打交道这般多年,望鹤师傅又不是第一回 认识我,我是一直缺财用,你们又这般富庶,贵为夕食庵的掌厨师傅和门面师傅,你们端的是日进斗金,我寻你们讨要一些银钱,这些钱财,在你们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也根本不算过分罢?”
阿茧丝毫没觉得自己不断讨要钱财的行为,有多么无耻与过分。
欲.望,俨若是一个无底洞,能将人逼迫成另外一番迥乎不同的面目。
望鹤明晰地记得,她初见阿茧的时候,他只是无家可归的乞儿,身形孱弱,行相落魄,刚好目睹了阿夕真正弑害朝扬的一幕,那个时候,阿茧对他们说了一句话:“行行好,我快要饿死了,只消你们能给我十枚铜板,能让我买一碗面食,好生果腹,我就对你们的事情守口如瓶。”
为了取信于阿朝与阿夕,阿茧当场便是发下了一个毒誓,若是他没有循守誓约,他便要五雷轰顶,云云。
阿茧的面部表情,有多硬韧坚决,他的誓词就有多毒。
奈何,阿夕其实并不吃阿茧这一套,觉得这个细路仔,颇为油嘴滑舌,油腔滑调当初执意要手刃他,以绝后患。
但被望鹤制止了,她不忍心再看到长姊手上再蘸染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她心底滋长出来的一丝慈悲与恻隐,教她去阻止了阿夕的行止。
选择留阿茧一条性命,并且,给他一口热食。
望鹤一直以为,这只是十枚铜板的小事。
当时的她,骨子里到底是有一种淳朴的良善在,选择相信人性,尤其是阿茧当时的年岁,其实还很小,适逢十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这个少年是被抛弃在江畔上的滩涂里的,他只是想要饱腹而已,寻她们讨要了十枚铜板,何错之有?
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望鹤真真觉得自己低估了人性。
贪、痴、嗔,三样物事,阿茧就显著地占了第一样。
他变得越来越贪婪,索取的财资,越来越无度。
虽然,确乎如他所述的那般,他所求的钱财,对夕食庵而言,更确切地而言,是对于望鹤所拥有的财资而言,确乎是九牛一毛。
罂.粟所带来的利益,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暴利,夕食庵日进斗金,完全不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玩笑。
但贪之一物,其毒性堪比罂.粟,一旦蘸染上了,便是永生永世都难以戒掉。
望鹤头一回,探见到了这血淋淋的贪。
贪之一字,庶几能够吃人。
她陷入思忖的空当儿,翛忽之间,阿茧嗅到了苗头不太对劲,沉声道:“官府的船只来了——”
第174章
温廷安一行人, 冒着趋于阴翳的风雨,搭船操桨,颠簸了弥足赶抵祯州, 赴往鹅塘县, 这个时候, 因是收到了广府遣送的一折加急文书,知州与知县两位大人,联袂着州县两路的官吏,出了城郭, 热忱迎接。
但事态弥足紧急,从广府风尘仆仆赶来的众人,其实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寒暄的兴致, 当下遽地吩咐他们, 速速引路来,带他们前去东枝江最下游。
祯州知州与鹅塘县知县, 当下不敢怠慢,忙在前引路。
此地是岭南最南的地方, 气候比广府还要温和湿漉许多,自然,回南天在祯州府所留下的痕迹,也比更为显著, 众人先后入了祯州、鹅塘的地域疆界, 凝聚在空气之中的种种水汽,愈发厚重,漫延在他们身上的日朗, 也愈发斑驳而迟滞。
温廷安绽露在空气之中的皮肤,能够感受到光的细腻质感, 类似于有成百上千的噪点与颗粒,蜉蝣在她的皮肤之上,这与广府的日色迥乎不同,广府的日色是过分饱和的,柔若绸缎,滑如素纱,当然,一旦下过雨,这些绸缎素纱蘸过了水,便会披挂在皮肤上,会显出一丝厚钝感与滞碍感。
不过,祯州的日光,便是截然不同,蘸了雨水后,这些颗粒感的光斑,便会以黏连的姿态,纹在她皮肤之上,她既不会感到厚钝,更不会感到滞碍,反而会感到一身轻盈,不过,这种轻盈往往代表着暴风雨前的宁谧。
在浅滩之上,众人看到乌篷船搁浅的种种痕迹,船底在息壤之上人为曳动的种种褶痕,极是显明,从最下游的浅滩,一路蜿蜒至山阴面背后的大泽。
这数道褶痕,以儆醒的姿势,盘踞在大地之上,仿佛是有人蓄意而为之,无声地在延引众人前去。
温廷安多留了一个心眼,颇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头,阿茧反侦察的意识,其实是特别强悍的,要不然的话,当初,她去他的舟筏上,寻溯那那一柄竹桨的时候,竹桨作为最关键的犯罪证据之一,却是被他提前付之一炬,美名其曰『添柴生火』,这就委实有些可恨了。不过,这也极大地佐证了一桩事体,阿茧的反侦察意识远胜于常人。
假令他是真的有心要将望鹤藏起来,不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么,官府势必能寻找上好一阵子,但当下的问题是,阿茧拖曳乌篷船的痕迹,居然没有循照她预想当中的那般,清理得干干净净,而是如此冠冕堂皇、明目张胆。
这种架势,仿佛就是在刻意地引人前去抓捕一番。
杨淳率先纵跳下船,在那几道船辙上磨蹭一下,将沙土在指腹上碾磨了一番,迩后道:“沙子还是晕湿的,尚未干涸成团,说明他们刚离开不久。”
吕祖迁凝声道:“那赶快去追,否则教他逃掉,就大祸了!”至始至终,望鹤的性命始终拿捏在阿茧的手上。望鹤虽然有包庇凶犯的嫌疑,但罪不至死,更不应该让她受到威胁。
周廉眉心深锁,道:“阿茧此人,性情慧黠狡诈,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有诈?”
这就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一模一样的道理,明面上留下了船辙,这会不会是东声西击之计策?实质上,阿茧是带着望鹤往另外的方向逃了。
众人一闻,觉得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知州和知县,听得可谓是心惊胆颤,头大如斗要是有个跨州路的罪犯,在他们所管辖的疆土之上闹出了人命,或是捅出了什么幺蛾子,这天降的祸患,他们可负担不起。
他们一同看向温廷安,她是堂堂大理寺少卿,他们想要看看她有何主意,接下来的行动计策是什么。
温廷安深忖了一会儿,道:“追。”
众人面色各异:“为何要追,难道周寺丞说得不对么?明明是刻意留下来的船辙我,我们为何要去追,万一,这就是个陷阱呢?”
温廷舜替温廷安答了众人的疑绪:“这不会是陷阱,而是一个暗示。”
众人复又纷纷看向他,等待他继续将话说下去。
温廷舜遂是道:“此前,她其实已经说过挟人要价之事,既是如此,也就不难预测阿茧的计划了,他故意留下来船辙,有意引我们前去,这就是一个暗示——”
阿茧在山阴处的大泽等着官府,以望鹤的性命做要挟,意欲挟人要价。
听及此,被绑缚的阿夕眸瞳怔缩,眸底阴戾之色尽显,此前温廷安所讲的话,端的是一语成谶,她的手捆扎于麻绳之中,因是剧烈的挣扎,手腕与皮肤被磨损出深层的疤痕,当下只听她咬牙切齿的低喃一句:“我真后悔当初,被他撞见弑人一幕的时候,没有手刃他!所谓的慈悲,就是纵容人性继续作恶下去!”
这时候,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定阿夕,凝声问道:“你觉得,你跟阿茧,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
阿夕蓦然怔了一怔,说道:“你说什么?”
温廷安半垂下眼睑,挽着手臂道:“阿茧执着于钱财,人为财死,而你,是为了你的妹妹望鹤疯魔,一次又一次地犯下弑人的罪咎,你和阿茧,从某种程度而言,可以称得上是殊途同归,大江归流,你觉得呢?”
阿夕冷然哂笑了一声,重温了一回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几个字:“殊途同归,大江归流么?”
一阵风徐缓地吹拂而来,鬓角之间的一绺乱丝,有一下没一下击撞于她瓷白的面容上,她陡地现出一丝颓败的行相出来,囚衣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太愿意承认温廷安所述之话,毕竟,她从不愿意与瓦砾为伍,尤其是阿茧这等让她数次起过弑意的蝇营狗苟之辈。
阿夕意欲辩驳一二,但仔细思忖了一番,兜兜转转之后,仔细思忖之后,觉得温廷安之所言,到底是有些道理。
阿夕回溯起自己的前半生,确乎是同温廷安所述的那般,她逐渐沦落为了一枝末路狂花,在弑害人命的这一条道路上,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最先弑害了下野官员,工部尚书朝扬。朝扬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负.心汉,他与阿朝乃属有实无名的关系,想当初,阿朝怀着一个月大的身孕,不惜颠沛流连千里,只是为了能得到他一声确切的答复。哪承想,朝扬此一『背信弃义』的举止,终究是教阿朝失望至极,心间上受到了不轻的重创。
阿夕永远都无法忘却这般一幕,那一夜,幽州的雨,落得好大好大,阴寒冷鸷的雨水,砸湿在阿朝的面容之上,她鬓角间的发丝,已然黏成绺,就像是搅缠在一起的海藻,覆在冷白的额庭之上,发丝掩藏住她眼底的真实思绪,连她五官上的表情,亦是一并地遮掩住了。
阿夕永远都记得,阿朝那时的模样与面目,以及她所说的话,她的嗓音在雨幕之中一寸一寸地冷淡下去,但又有支离破碎的脆弱,这使得她整个人像是一尊遍体裂璺的瓷器,她抻手轻轻捂住逐渐隆起的腹部,低垂着眼睫,道:『长姊,朝大人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他也不要我了。』
当时,阿夕听到这一席话,心庶几碎裂了去,胸口胀疼得简直无法呼吸,她生平头一回感受了心碎的滋味。
那眼泪,她恨不得替妹妹去流。
那心上的疼楚,她恨不得替妹妹去忍受。
杀念,也是从这一刻剧烈地诞生出来。
阿朝的面容满是濡湿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渍,杂糅在一处,面目教人看着极是垂怜,阿夕徐缓地伸出手,揩掉她面容上的泪渍,接着,将其深深拥入怀中,左胳膊搂紧她的腰背,右胳膊抚住她纤细的后颈,将阿朝真切地拥入怀中,鼻腔涌动着润热的涩意,哑声道:『一切还有我,阿朝,我要你。』
怀中的人儿,极细微地颤了一下,开始伸出臂膀,结结实实地回拥住她:『是吗,你要我么?永不离弃?』
阿夕将妹妹揽入怀中,嘴唇亲吻她的额庭,落下温柔的一吻:『我们不是姐妹夫妻吗?既是如此,我们就应当不离不弃,执手相依。』
那一刻,阿朝敏锐地觉知到了什么,但她没有去推拒长姊的拥抱,这天是冷的,雨是冷的,只有长姊的怀是温热的,长姊是她在这个人间世,唯一的依仗和挂念。
阿朝觉得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长姊了。
瓢泼大雨之中,阿朝学着回拥住长姊,尔后,她感受到自己冷薄湿寒的骨骼,在一寸一寸地热起来,仿佛是被长姊的体温熨热了,她感受到一阵暌违已久的鲜活,她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绪,类似于亲情,但又远远超出亲情的范畴。
朝扬给她带来的伤害,在长姊一次次悉心的安抚当中,逐渐消弭、殆尽,她说道:“那孩子生下来以后,随我的姓,待这个孩子生下后,长姊给这个孩子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阿夕的心中,感受到了一份持久的触动:“你是想要我,给这个孩子取名?”
阿朝点了点首:“是的,你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你给取个名字罢。”
听到『父亲』二字,阿朝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悸颤,她心中有一处极小的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阿夕思忖了好一会儿,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想了好几天的名字,终于她确认了,有一个名字在她心中逐渐尘埃落定——不若讳曰『鹊』罢。
世人皆曰『望女成凤』,但要晓得,在这个人世间之中,能抟扶腰直上九万里的凤,姑且仅有一只,纵使成为了凤,又当能如何,人就能活得开心吗?
这也未必罢。
不若成为一只,在落红点点处啄春泥的鹊,更为自洽、从容和自由一些。
因于此,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名曰『望鹊』。
当然,望鹊的谐音,意表『忘却』之意,这也是想让遇人不淑的妹妹,忘却那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将心思都寄放在孩子身上。
阿夕的思绪逐渐回拢,返回现实之中,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听闻阿朝被阿茧劫掳了去,阿夕整个人就无法再佯作淡定与坦然。
她五脏如焚,心急火燎地对温廷安道:“既是如此,温少卿,你还不会快跟上去!”
冥冥之中,温廷安总有一种极是不妙的预感。
她有一些害怕心底这一种预感,会成为现实,因于此,掌心腹地,俱是渗出一丝寒毵毵的冷汗。
翛忽之间,她的手被一道轻柔的握力,舒缓地捂了住,这一种握力,天然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祓除了她原有浮躁的思绪和边角,沉浮不定的心绪,一时之间平定了下来,她侧眸望去,发现是温廷舜握住了她的手。
有他在场,似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众人驱船径直前行,一直赶到山阴处的背面,日色在山阴处会变得很淡,淡到几乎毫无起伏,穹顶之上的霾云渐重,阴翳的日色笼罩之下,可以听到一阵一阵的滔声,浪涛拍打在岸畔滩涂上的声响,在众人所处的船只上此起彼伏。
温廷安正想要去寻溯阿茧的踪迹,倏然之间,她一抬眼,便是看到了阿茧那一只乌篷船,少年独自伫立在船首,一手揪扯着一条绳子,绳子上牵系着一条人手,这个人除了手露出水面,证据俱是浸裹在了水中。
“阿朝!——”阿夕目龇欲裂,失声痛喊起来。
就像是一声响彻云霞的悲鸣。
若是没有被人押着,若是没有铐着双腕,她大抵早已是冲出去救人了。
不,更准确地来说,是去弑人。
所有人都能想得到,以阿夕的脾性,她一定会去杀了阿茧。
官船上的人,俱是严阵以待。
温廷安与阿茧的视线,在这一瞬对契上了:“阿茧,你的目的是什么?”
阿茧眦着牙笑道:“限半柱香,给一万两,否则我不救人。”
第175章
薄日浓云愁永昼, 凄风冷雨满鹅塘,温廷安一行人,终于赶到山阴的大泽时, 意欲要去寻觅阿茧与望鹤二人的踪迹, 哪承想, 头一眼,在一片百舸争流、千帆过境的光景之中,她便是瞅见了海上的船只,阿茧兀自伫立于船首, 一手盘于腰际,一手捆缚着望鹤的手肘。
望鹤只有这一截手肘露出海面,身躯的其他部分, 俱是沉浸在海水之下, 生死未卜,这一幕, 委实是触目惊心,让偌大的官船一时堕入了广袤的死寂之中, 所有人的喉舌,仿佛被零落的雨丝缝合住,无法言语,心脏的砰跳声, 亦是随着雨丝的垂落, 而震颤直下。
望鹤分明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身子骨本就孱弱无比,临盆的日子将近, 在此一节骨眼儿上,居然教阿茧胁迫至此境地, 整个人还被湮溺在凄寒的海水之中。
温廷安见到这一幕时,心中骤地一阵钝疼,阿茧年岁虽浅,看着与她年龄相仿,但这心肠,是何其的阴鸷与歹毒,比及她问他目的,他说:“限半柱香,给一万两银钱,否则我不救人。”
众人一听,蓦觉阿茧,绝对是贪财贪得魔怔了,不仅如此,竟是还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寻官府挟人要价!
这一要价,居然还是要堂堂皇皇的一万两!堪比是狮子大开口!
还是限制在半柱香的时间!
否则的话,他就不会将望鹤从海水之中救出。
温廷安这一份极为不妙的预感,果真是在现实当中发生了,阿茧果真会做出『挟人要价』这种腌臜卑鄙的勾当。
阿夕发出了震裂的悲鸣,剧烈地挣扎着,要挤搡开看押她的两位官兵,手腕上被枷板磨出了两道稠血淋漓的伤口,她熬红了眼眶,沉声低喝道:“你们松开我,我要去救人!”
再不救阿朝,她变会被活生生的淹死!就连腹中的胎儿亦是眼看不保!
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目睹此状,堪比是吓出了三魂六魄,心思焦灼,俨若热锅上的蚍蜉,面容上一筹莫展,袖了袖手,踯躅了好一会儿,适才道:“终究是人命要紧,要不还是先去筹措财款罢,去筹措那一万两,万一望鹤师傅有个好歹,那就是一尸两命……”
话未毕,阿夕阴郁偏执的眼神,隔着一重霾色的雨雾,一错不错地凝视而来,她的视线锋锐得俨若一柄淬了寒霜的匕首,那两人与之对视之时,不知为何,竟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阿夕抬起被枷板紧紧铐住的双腕,凝声说道:“官府筹措欠款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要去救人,你们畏手惧脚,震慑于一个年岁不足十六十七的细路仔,但我不会,他就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蚂蚱,若是真敢将阿朝耽溺于水中,我精谙水性,还能潜入海水之中救她!”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䧇璍,容色各异。
杨淳道:“不可太过于冲动。你发现没有,每隔一盏茶的功夫,阿茧都会将望鹤拖拽上来,让她呼吸一会儿,循此往复,这说明他暂时对她还没有杀心,易言之,是还没有明确的弑念,你这般一鼓作气上前去,很可能会激怒他,到时候,事件发酵的后果,很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吕祖迁道:“人命关天,但这一万两,说到底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里是半柱香的时间就能筹措好?与其受制于人,不若主动占据先机,对端那乌篷船上,有且仅有阿茧一个人,而这艘官船上,有大理寺的官差,也有广府知府、祯州知州、鹅塘知县,我们这一阵营上,有这般多的人,何惧之有?”
吕祖迁所述之言,确乎是在理。
阿茧漫天要价,一要就是要一万两,而且是银子,而不是铜钱,搁放在温廷安所处的前世,这一万两银子,就相当于近两百万,两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想调度财资,就得联系司部、仓部和府帑。
也必须顾及一下广州与祯州两大官府的财政,丰忠全与祯州的知州,因为是岭南的官吏,一年下来的俸禄,比起中原的朝官,自然是缩水严重,估摸着连一万两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天子重点建设的州府,都是在中原地带,很少会顾及到南边的州路,是以,每岁拨冗财资的时候,也比地居中原的州府要少那么三、四成。
若是非要作一个譬喻,中原以北的州府,就是一块名副其实的五花肉,油水丰沛,诱人馋涎谄媚,那么。中原以南的州府,油水就廉寡了不少,像是一块再贫瘠不过的瘦肉,啃上去,还会很塞牙缝。
广州府与祯州府,放在前世,前者是一线的省会大城,后者是进击一线的二线城市,经济实力格外雄厚,但在大邺,这两座州府,与皇城相隔数千里,在广州、祯州地位偏下,财力就弗如洛阳城那般发达。
是以,要拿出整整一万两,不亚于是要将广州府与祯州府的家底都要掏空。
假令真的筹措了一万两,那么,今后,两座府衙的所有官员,势必会过得捉襟见肘。
所以,一切皆要慎行。
这一万两,到底有没有必要去筹措?
周廉认为是有必要的,凝声皆是道:“对付阿茧这一个细佬,大理寺确乎没有什么值得去惧怕的,但关窍在于,阿茧手上栓着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阿茧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是我们不顺着他的意思来,谁能知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众人商榷的空当儿,这些,温廷舜闻言,眉心略微凝了一凝,正欲言说些什么,翛忽之间,他往乌篷船的方向望去,在众人商议的时候,阿茧开始有了进一步的行动。
他自船舱之中,提溜出了一大桶胡麻油,在天青雨色的照彻之下,少年将胡麻油倾倒在船身各处,囊括桅杆、甲板、船篷以及舢板,胡麻油在横风骤雨的淋漓之下,淌遍船身的边边隅隅。
温廷安对胡麻油并不陌生,它是江南地带惯常使用的一种炊油,与前世她在老家所见到的『花生油』相类似,因为油性较烈,易于燃烧,常用于馊米炊爨的厨务之中,相对而言,在中原与北地这些地方,酥油、苎油倒是用的较多。
此前,周廉潜入过夕食庵的公厨之中,也提到过,掌事烹饪一事的师傅,她们在下油烹食、筹备素筵的时候,所用的炊油,通常就是胡麻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再度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凝眸地凝视着阿茧,看着他将胡麻油灌不仅倾倒在乌篷船各处,竟是还倒入望鹤绽露在海水上的手,女子原是白皙如瓷的胳膊,一瞬之间,教胡麻油搽遍了,凝脂般的皮肤,被髹染成了半金透黄之色,尤其是在日朗与雨雾的笼罩之下,更像是一枚瑰丽的琥珀玉石。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冷气,将胡麻油倾倒在船篷各处与望鹤的躯体上,阿茧这是要做什么?!
温廷舜道:“他应当是猜出了阿夕的机心,认定阿夕不会妥协,她不妥协,官府也很可能囿于她的立场,不会轻易筹措那一万两银子,是以,他决计采取进一步行动。”
至于是究竟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接下来,阿茧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众人。
阿茧道:“你们喳喳咕咕了这般久,究竟是商议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道:“肯定是不同意罢,也是,这一万两,对于广州府与祯州府而言,可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呢,既是如此,你们不想去筹措,那我也不勉强——”
言讫,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吹拂一口气,折子上陡地掀起了一簇橘橙色的爝火,在昏晦如磐、形如铁色一般的穹顶天幕照彻之下,微渺的爝火,看起来是如此明亮,照亮了少年的面容。
他这是要烧了整座乌篷船,甚至是望鹤师傅!
阿茧为了钱财,真的是疯了!
气氛陡地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一种紧迫感,俨若一根看不见的纤细缠丝,牵系在每个人的神经之上,这种缠丝,又像是轻悬在众人颅顶之上的利剑,一份教人窒息的诡异,铺天盖地地撒下来。
温廷安眼睑骤跳,肃声道:“且慢!——”
阿茧即将点燃船篷,闻得此声,动作轻轻一顿,重申了一回自己的意见:“限半柱香,呈上一万两,否则的话,我就烧了这一艘船!”
从他略显急躁的声音,温廷安可以明确地听出来,阿茧的耐心已然所剩无几。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这个绑匪角色,失了耐心,这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直觉告诉他们,阿茧心情发生了变化,这很可能是对峙之局的转捩点。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法子,她特地去看了一眼温廷舜,此刻温廷舜亦是在凝视她,眸底一副了然之色。仅用一个眼神,彼此就已知晓对方的心中所思。
于是乎,他们同众人去商榷,众人一听,又是面色各异,意见亦是产生了不一致的分歧。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同意温廷安的法子,觉得可以试一试。
但广府知府、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态度就显得格外犹疑,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大抵是一副举棋不定的姿势,不知是当应承,还是不应承。毕竟,三人俱是认为温廷安的法子,有些过于铤而走险了,万一不成功的话,不仅会彻底激怒阿茧,还可能殃及望鹤,以及祸及她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
三人都不太敢去冒这般的风险。
但决定权在于温廷安与温廷舜手上,他们又去问了一下阿夕的意见,阿夕眸瞳剧烈地颤了一颤,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你确信这种法子,能成?”
温廷安道:“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知晓呢?”
她继续解释道:“要晓得,在短瞬之间,要么掏空官府的帑库,拿出一万两纹银赎人,可以救下两条人命,要么丧失两条人命,这是阿茧给我们做出的选择,但这两种选项,我们一定要接受么?依我之见,倒也未必。”
温廷安与阿夕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短兵相接之间,倒也没有显得这般游刃有余,阿夕再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温廷安的眼神,如此柔韧而坚定,瞳仁是深邃的黑,光线照入进去时,可以看到万千光尘在她的眸底徜徉,俨若浩瀚盛大的鱼群,显得熠熠生辉。
晌久,阿夕心中有一块冷硬的地方,隐微地凹陷下去,她终于松口,沉声道:“好,我答应你的意见。”
温廷安薄唇轻抿起了一丝笑弧,与温廷舜确认了一番眼色,温廷舜遂是行至船舱背后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熙风裹藏住浓稠的雨雾,扑打在温廷安的官袍上,蘸湿了她的袖裾,温廷安隔着一片汹涌的海水,对阿茧道:“你若是真的用火折子,点燃这一只乌篷船,那么,你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船被点燃了,你也无可避免会受到殃及,也很难逃脱火海。”
阿茧闻言,阴戾的面庞上覆落下一片翳影:“我自然也晓得这一桩事体,这就取决于你们筹措纹银,筹措得爽快不爽快了,若是能够爽快一些,这一艘乌篷船,指不定也燃烧不起来。”
温廷安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你尽管纵火烧罢。”
话音一落,空气之中漫入一种死水般的沉寂,空气阒寂不已,只余剩浪涛拍岸的声响。
阿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温少卿方才说了什么?”
温廷安是一副散淡的口吻:“官府穷得叮当响,无法筹措一万两,你就烧了这一艘乌篷船罢,望鹤横竖是待罪之身,烧了便烧了,烧完了,再缉拿她的尸首和你也不迟。”
阿茧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番,素来成竹在胸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崩裂:“温少卿是认真的?!”
对方的反应,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温廷安真的不顾望鹤的死活了?
居然让他烧了这一只乌篷船,这位大理寺少卿,是连人命都罔顾了么?!
第176章
温廷安居然真的说到做到, 做出一副『请君自便』的姿势:“这一万两纹银,官府是真拿不出手,你若是真要烧这座乌篷船, 烧便烧罢, 烧完后, 你必定会被官府逮捕。”
温廷安说着,薄唇寥廖然地轻抿出一丝弧度,淡声说道:“至于望鹤师傅,横竖披罪在身, 是受伤了,还是被引火烧身,其实都不打紧, 情状好些, 我们就带活人回府推鞫审查,情状糟糕些, 那带回一具尸首也行。”
温廷安道毕,在天青色海雾的掩映之下, 她的面容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话辞散淡,仪姿慵然,因着她的话, 原本波诡云谲、剑拔弩张的氛围, 一时之间松弛了不少,官船上众人绷紧的神态,亦是纾解了不少。
目睹此一情状, 这多少教阿茧有些无所适从了,这与他预想之中的情状根本不符合, 按照他规划好的场景,他手上拿捏着望鹤的命脉,若是望鹤死了,这就是一尸两命的事,人命关天,官府根本不可能会是坐视不管,更何况是素来推鞫甚严的大理寺!
说得更加严谨一些,温廷安与望鹤是有不浅的交情的,在广州府,望鹤尽了东道主之情谊,对温廷安不算薄待,如今望鹤身陷险境,不仅性命不虞,就连腹中胎儿亦是眼看不保,温廷安就这样舍得这般,眼睁睁地看着望鹤死去么?
阿茧在一人一舟上浇灌满了胡麻油,只消他抛下火折子,就会将这一只乌篷船和望鹤,付之一炬。
温廷安真的能,对这种惨状,保持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么?
还有阿夕。
以阿茧对阿夕的了解,钟爱一生的胞妹性命垂危,阿夕能置若罔闻么?
阿夕可是在官船上,挣扎得最厉害、反应最激烈的人,她难道就能对望鹤坐视不理么?
阿茧微微瞠目,朝着官船的方向遥遥望过去,阿夕被两位官兵牢牢地扣押着,面容上尽是一副冷漠的霾霜,原是攒有潦火的眸色,此一刻,这一簇象征着愤懑的火,『咔擦』一声,在阿夕的眸底泯灭了。
无声无光无影,像是千万间广厦倾覆过后的遗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力,任由滂沱暴雨蹉跎。
阿茧百思不得其解,阿夕为何会露出这一副漠冷的面容,难道她对望鹤,真的能够做到见死不救么!
阿茧直直盯着受铐的阿夕,仿佛要在对方身上狠狠盯出一个窟窿出来。
这厢,温廷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抬首细细地观望一番天时:“快近午牌时分了,你要烧的话,便快些烧,我们还等着将你和望鹤带回广府交差。”
阿茧太阳穴突突直跳,攥握着火折子的力道,不经意间地紧了一紧,他望着乌篷船、被半淹没在海水之中的望鹤,以及手掌心之中的火折子,整个人的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游移。
假令官府真的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到最后,他的结局注定是要被逮捕,而且是一无所得,那这一出玉石俱焚的戏码,又有什么意义?
这也岂不是意味着,望鹤毫无利用价值么?
毕竟,官府已经露出一副『罔顾她的死活』的态度了。说得也是,望鹤是戴罪之身,本就罪孽深重,若是真要依律论惩,绞刑、问斩是逃不掉的,反正她的下场逃不过一个『死』字,是以,对于大理寺而言,望鹤目下的处境,不过是死在谁手上的问题,不论是死于问斩台上,还是死于乌篷船间的火殛,本质上皆是殊途同归。
若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话,那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和她腹中的胎儿,对于阿茧而言,莫不是对他构成了累赘?
毕竟,他当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烧,或是不烧。
阿茧最初的目的,是希望以纵火烧船的手段,逼迫官府拿出一万两来赎人。
但问题是,官府拿不出一万两纹银赎人,摆明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望鹤他们不救了,她腹中的胎儿,他们也不打算去救了,让他去纵火,烧就完事儿了,总而言之,他是逃不掉的了。
甫一意识到这一点,阿茧的眼角剧烈地痉挛抽动着,他的目色从阿夕腾挪至温廷安身上,温廷安仍旧是一副『请君自便』的散漫态度。
这一刻,阿茧心中确定了某一桩事体,他确信了,他烧或不烧,结局都是一模一样的,根本不会有丝毫嬗变。
他烧了船,大不了真的让一尸两命,他也逃不掉,因为周遭都有设伏。
他没烧船,官府遂等待他去烧,反正拿不出一万两纹银,再加上他所挟持的人,是包庇过真凶的罪犯,本就该拖出去问斩的人,他挟住了她,视之为人质,对官府震慑作用其实不太大。
简言之,不论烧或是不烧,阿茧都不可能获得这一万两纹银,并且,更重要地是,势必会招来牢狱之灾。
更进一步而言,他杀了望鹤,或者是没有杀她,唯一能改变地是,大理寺对他的罪咎量刑。阿茧清醒地意识到,在郝容、贺先这先后两桩命案当中,他的身份一直是阿夕的帮凶,因于此,手上从未蘸染过人命。
若是没有弑害望鹤,保住母子平安,那么,大理寺对他的推鞫与量刑,兴许还能轻上一些,不会沦落至秋后问斩、执行绞刑的地步。
若是弑害了望鹤,一尸两命,他手上蘸染了整整两条人命,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弑人了,这已经构不上是活罪,而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死罪了。
光是想一想自己将会被押入绞刑架上,刽子手各立两端,等待盘旋于头顶上空的铡刀坠下来,这一幕,就已是让阿茧眸瞳皱缩,毛骨悚然,原是成竹在胸的心绪,逐渐被一种诡谲的畏惧感所笼罩,惧怖之感,俨若一重天穹之上的阴霾,掩蔽在他的颅顶上方。
阿茧攥着火折子的手,掌心腹地当中,隐微地渗出了一丝薄汗,他心口疯狂地跌坠,他并不想死,自己绝对不欲就这般过早死去。
他心中开始生出一丝强烈的悔意,开始替自己的鲁莽之举,而懊丧不已。
他就不该挟持望鹤的!……
这真可谓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乌篷船上的少年,态度出现了一丝显著的动摇,关注点也不在望鹤与官船上边,而是一直为自己未知的处境,忧心焦灼不已,温廷安凝及此,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打了一个手势。
趁着阿茧全然没反应过来,一道玄色衣影,俨若雁过无痕一般,悄无声息地掠至他身后。
脖颈上,陡地覆上一抹冷峻肃杀的寒意,这一种感觉,就像是游蛇一般,盘踞于脖颈之上,阿茧感受到了腾腾弑气以及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整个人觳觫一滞,惊骇地垂眸下视,适时发现,一柄如霜雪般錾亮的软剑,紧紧悬在了他的脖颈皮肤上。
阿茧呼吸猛地一震:“你是!——”
温廷舜嗓音冷淡如凄寒冻骨时节的寒霜,一字一顿地道:“熄掉火折子。”
阿茧本欲循从本能挣扎一番,但他稍一挣扎,那一柄抵在脖颈上的软剑,便是深入了他的颈部脉搏之中。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熏鼻的血腥气息,一阵切肤的疼楚,从伤口处剧烈地蔓延开来。
阿茧蓦然意识到了身后青年的可怖与震慑感。
这是宣武军新晋的少将,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此人身上的凛然气势,已经瓦解了阿茧内心所有的诡计,阿茧丝毫不敢动弹。
待真正回过神,阿茧适才意识到,为何温廷安方才会对他道出那一席话,原来是声东击西之计策。
故意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和戒备,故意扰乱他的心理,就是为了要给温廷舜制造靠近乌篷船的时机,因为温廷舜轻功极好,对付阿茧,全然是绰绰有余。
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阿茧委实愤岔不已,他不敢擅自惹怒身后这位教人闻风丧胆的少将,只得遥遥对那一艘官船如沐春风的少年,睇去怨毒的一眼。
温廷安仅是娴淡地报之以笑,她关注的地方,并不在阿茧身上,温廷舜行事,她素来是极其放心的,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比较担虑望鹤以及她腹中胎儿的身体情状。
长时间在冷瑟寒湿的海水之中浸泡,对怀有孕事的女子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酷刑。
一股极细的丝弦,横悬在她的心口之中,袖袂之下的手,亦是微微攥握成拳。
阿茧的身侧,传了动静,阿茧看到两位随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乌篷船上,甫桑与郁清,利落地撤走阿茧手指的纤绳,将望鹤迅疾地救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情状,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望鹤被救上了岸,她衣衫浸湿,额庭心深处绵密的汗渍,双眸紧阖,整个人还残存着一丝薄弱的吐息,但羊水破了,她紧实地捂紧肚腹,倒吸一口凉气,不住地痛吟着。
穹空当中霾云密布,酝酿已久的滂沱,再一度倾盆而至,瓢泼的雨丝怒砸在原是如镜湖般平寂的海面上,鱼鳞般的海浪,将横亘在海面上的两艘渔船,冲荡得颠来簸去,这就俨似两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无数危难皆在雨水之中喷薄欲出,淅沥凄切的暴雨声,堪堪锁住了乌篷船与官船上一切喧嚣与躁动。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这是行将要生了!
因为被阿茧长时间浸泡于海水之下,受了不少寒凉与恫吓,加之望鹤本就身躯孱弱已极,历经了方才那一出挟持之局,定然动了胎气。
她心中的某一种不妙的预感,正在逐字逐句地化成了冷穆的现实。
暴雨凄切如注,众人纷纷撑起伞来,周廉行至温廷安近前,替她遮起了一柄伞,遮蔽住了所有风雨,但到底是有一些连绵湿冷的雨丝,泼打而至,将她额庭处的发丝濡湿了去,黏成绺,软趴趴地覆在额庭上。
风雨如晦,但温廷安已然是感知不到它的存在了,举目四望过去。
此处是地居于山阴处的大海,布局难免有些荒僻,距离鹅塘的市坊终究是有一段不浅的距离。
温廷安凝声问道:“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鹅塘知县见得此状,亦是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好一番,适才道:“鹅塘洲乃属偏僻庳湿之地,县镇主要分布在山阳一带,此处居于山阴,山阴距离山阳的距离,相信少卿爷来时一目了然,程途距离近百里,顺水而行的话,少说也要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不知望鹤师傅,能不能熬得住……”
吕祖迁蹙眉道:“废话,肯定熬不住!”
杨淳道:“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她所写的关于女子产子的一篇折文么,上面就有写,羊水破了,或是感受到明显的胎动,这一节骨眼儿上,便是亟需行生产之事,不可再有延宕。”
周廉道:“这艘官船上,并没有产婆,乌篷船就甭提了,
众人遂是如热锅上的蚂蚁,愁得一筹莫展。
“快先将望鹤抬回船舱去,别让她再遭受雨淋!”温廷安遥遥朝着乌篷船的甫桑和郁清吩咐道。
甫桑与郁清听闻过后,依言照办,速速衔命而去,将痛不欲生的望鹤,抬回了严严实实的船舱之中。
磅礴的风雨将官船震得既是飘摇,又且动荡,现在就是一种缺乏了主心骨的状态,因为在场的官差,都没有接生胎儿的经验。
温廷安身为女子,其实也没有接生的经历,但她此刻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四个驱船至乌篷船处,亲自帮望鹤师傅接生。”
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人骇愕地看着她,眸底俱是震悚。
吕祖迁不可置信,指了指自己地道:“我们,几个帮望鹤师傅接生?”
杨淳道:“可我们都是男儿郎,就只有你是女娇娥……”
只有周廉真正理解了温廷安的意思:“少卿想让我们怎么做?”
温廷安道:“我们出发去广府之前,元昭不是给我们看过了那一篇折文么?里中巨细无遗地介绍了如何接生的过程,大家都看过,那我们便是依循折文上面的方法来做。”
第177章
亲自帮望鹤接生?!
众人极是匪夷所思, 不仅是大理寺官差,还囊括在官船上的广府知府丰忠全、祯州知州、鹅塘县的知县,以及杨书记杨佑, 这对于众人而言, 全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毕竟他们皆是男儿,怎的可以为一个女子接生?最主要地是,他们毫无接生的经历或是经验,万一, 此一过程之中,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可不敢擅自开这种玩笑!
“诸位大人没有接生的经历, 我们同样也没有, 但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我们至少要为望鹤做些什么, 要全力以赴地尝试救人,这总比枯立于此处, 焦灼得一筹莫展要好太多,不是吗?”
温廷安眉心微微锁凝,又道:“此外,我读过相关的书牍与谏文, 我知晓接生胎儿基本的工序, 在具体实践的过程当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我会教你们怎么去做。”
暴雨倾盆如注, 愈落,愈是滂沱, 雨水俨若一围绵密的织线,齐齐铺陈在风起云涌的海面上,封锁住众人的喉舌,彼此的心律,亦是随着这漫天大雨,一起悄然震落而下。
众人原是生僵的表情,一时之间,出现了一丝显著的撼动与摇曳。
周廉道:“诸位大人不妨想一想,情状已经是十万分火急了,附近又无法寻觅到合适的医馆,产婆更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假令要去抵鹅塘县的县坊,至少要半个时辰,这个根本赶不及。条件极是有限,事已至此,唯一能救下望鹤的人,有且只有我们和你们,目下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悉数拴在我们手上,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我们要救人,不是吗?”
吕祖迁与杨淳纷纷加入劝解的阵列之中。
终于,丰忠全、杨佑、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被深切地说服了去,众人吩咐艄公,命他操桨,将官船速速驱策于乌篷船近前。
原是沉寂如石像的阿夕,此一刻,猝然挣扎一下,她的骨腕因是挣扎得剧烈无比,冷白的皮肤上被那铁色的枷链,磨勒出一道稠血淋漓的豁口子。
这一动响,引起了温廷安的主意。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阿夕是要趁乱潜逃,忙不迭吩咐加多一些胥吏,急急地锁铐住她。
“老实点!——”胥吏狠硬地将阿夕扣押在地。
“温少卿,”那蓬乱的鬓发之下,是一脸被雨水涤濯的濡湿面容,嗓音亦是被雨水浸泡得萧瑟沙哑,“能不能,也让我去帮忙为阿朝接生?”
这是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但面容上洋溢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深沉,温廷安见罢,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
不由想起阿夕昨晌夤夜之时,所述的一席话——
阿夕与阿朝共同结为姊妹夫妻,一生一世永不相离,今生今世,两人不会嫁作他人妇,对彼此永远忠贞,秉执『始终不渝』之念。
这是堪比『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诗句,阿夕对胞妹的感情水势,有一种堪比暴雨般的汹涌。
温廷安看着阿夕,她虽被扣押,但那一身脊梁骨,仍然挺得笔直如松,这是一具居于而立之年的女子骨骼,骨骼之中,却是流淌着江河。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绝对不会出逃。
为了待产的胞妹,她不可能会只顾及自己的命途。
“给她松绑。”一片人籁俱寂之中,温廷安倏然道。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位大理寺少卿,神态出现了游移,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有一些举棋不定。
温廷安重申了一回,道:“给阿夕松绑。”
少女的嗓音清冽淡寂,音色是清和柔润的质地,像是棉絮,很舒适,这一份话辞之中,却包藏着一份深笃与坚定,天然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是教人根本无法抗拒的。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听罢,俱是震动不已,当下遂是吩咐两位胥吏,给阿夕解了绑。
这厢,乌篷船的舢板之上。
阿茧虽然被擒拿住,不过,当下仍旧是恣睢地笑起来,仿佛某阴谋诡计得了逞,他说:“你们救不了望鹤的,她整个人被我在海水之中浸泡了这般久,早已动了胎气,那一个名曰羊膜的物事,应当是早就破了,近遭的地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就跟蛮莽之地无异,你们如何救得了她?”
温廷舜的眸心,悄然掠过一抹寒凛之色。
阿茧觉察到了青年情绪的细微变化,但阿茧已经落入了穷途末路的窘境,他便是如此道:“少将,我们打个商量呗,只消你们放了我,我便驱船送望鹤抄近道,回鹅塘县镇的医馆如何?”
阿茧不仅对广府珠江水系轻车熟路,并且对毗邻广府的诸多州府之水系,熟稔无比,其中,就囊括了祯州的东、西两条枝江。
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道晦暗之色,确是,阿茧走祯州东枝江的水路,江应当是不止一次,他对鹅塘县镇的水系应当是极为熟悉的,否则的话,他不可能会一次性,载着望鹤跑这般远。
温廷舜短瞬的静默,落入阿茧的眼眸之中,就成了考虑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以为是有了斡旋的机会,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不想——
温廷舜信手在阿茧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极是伶俐的手刀,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阿茧瞳孔皱缩成一个点,继而眸心变得极是涣散,顷刻之间,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倚撑,身躯跌坠在了舢板上。
温廷舜吩咐甫桑,将此人绑缚上,押上官船。
甫桑领命称是,继而速速将阿茧的身躯抬了起来,押送至官船上边。
一片凄凄沥沥的暴雨声中,甲板上累积不少雨水,潮湿荼蘼的雨雾,浸湿了温廷舜的袍甲,他一晌驻守于船帘背后,一晌朝着不断迫近的官船望了一眼,继而问郁清道:“望鹤目下的情状具体如何?”
大抵郁清也是头一回接触孕妇,这不比沙场上操刀弄戈的要生疏与复杂么,他应付得其实也算不上得心应手,眉心亦是深凝,“卑职方才为望鹤师傅拭脉,她的脉象枯虚紊乱,肝气不支,内气虚寒已极,尤其是她的心律,时沉时浮,怕是即将临盆所致,若是没有将胎儿顺利生产的话,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怒雨俨若九天之上直直垂落的湍流,以怒号之姿,砸入了广袤无垠的海水之中,东隅的穹空之中,适时垂落数道游蛇般的殷亮惊雷,劈落下海面之时,将空濛混沌的大地,劈裂成了两半,昏暗污浊的天色,一霎地被雷雨照亮了开来。
比及官船与乌篷船相抵于一处时,温廷安率先带着周、吕和杨三人,纵掠至乌篷之上。
乌篷船的骨架较为微小,本身能够承载的重量是极其有限的,当温廷安等四人,纵坠入船身的甲板上时,乌篷船原是吃水较浅,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吃水很深。
温廷安跳入这一艘船当中,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紧接着,船头处开始朝下一寸一寸地沉坠下去!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这乌篷船行将要沉了,我们必须将望鹤师傅转移至官船上!”
温廷舜闻言,情势火烧眉睫,已经不容许任何一人有多余的迟滞,甚至是一丝思索了,当下,他劲步朝着船室踱去,一举搴开门帘,将正在痛吟的望鹤,严严实实地打横揽抱起来,接着,略施轻功,朝着官船疾纵而去。
温廷安跟随在他身边,怕望鹤感染了风寒,忙扯来一张船帘,视作供暖之用,结结实实地掩盖在了望鹤的身躯上。
情状委实不容乐观。
回至官船的时候,众人衣衫皆湿,温廷舜将望鹤放置在了官船之上的船室之中,温廷安点燃了四处的灯火,原是昏晦的光景,一霎地亮如白昼,周廉他们忙从地下船室当中搬来火盆,投放一些炭石进去,伴随着『哔剥——哔剥——』的声响,原是湿凉的空气,一下子撞入了和煦暖和的火光。
也是在这一刻,阿夕真正看清楚了望鹤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濡湿的汗渍,布满了光洁的额庭,打湿了发丝,继而,这些汗渍汇成了涓涓细流,朝着面庞与鬓角的位置流淌而去,蘸湿了枕褥与簟席。
阿夕攥握住了望鹤的手,胞妹纤细湿寒的手,与她的呼吸一样支离破碎,阿夕整颗心皆是在奋力地揪紧起来,心疼欲裂,看着望鹤受着这般疼楚,她恨不得替她去疼。
一种苍白匮乏的无力感,在这一瞬狠狠地攫住了阿夕,她除了握紧望鹤的手,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她蓦然感受到一种孱弱的无能。
阿夕也毫无接生婴孩的经验,面着这等突发情状,亦是显得手忙脚乱,一筹莫展。
望鹤被胎动折磨得庶几要痛不欲生,她一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攥紧了阿夕的骨腕,两人十指紧偎地相扣在一起。
通过这个牵握的动作,阿夕发现望鹤的手,寒凉得像是一块窖中的深冰,她握着她的手时,就像是掬起了一坨湿寒而破碎的冰。
望鹤的体温,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这种温度,根本不像是寻常人所能够拥有的。
阿夕举眸凝紧温廷安:“我现在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缓解她的疼楚?”
阿夕的大脑如浆糊一般,另一只空置的手,攫住了温廷安的手,“你虽然是女子,但从未有接生的经历,你能行吗?”
温廷安能切身感受到阿夕话辞当中的颤瑟与忐忑,沉静如水的邃眸环视周遭,这一刻,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纵任没有产婆在场,但是,望鹤腹中的胎儿,亦是能够顺利地产下的。
大理寺、宣武军,广府知府、祯州知州以及鹅塘知县,他们能够一起,顺遂地为望鹤接生下这个婴孩。
正思忖间,望鹤再度撕心裂肺地痛吟了一声,嗓音是颤瑟、喑哑而枯槁,尾调庶几是劈裂的,潜藏着一阵莫大的疼楚,回荡在空旷的船室当中,仿佛一柄磨钝的陌刀,剧烈而深刻地磨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廉、杨淳与吕祖迁,三人望着不断在枕褥上痉挛颤抖的望鹤,橘黄色的火光,照彻着她死白的面容,她在枕褥抓出了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痕,因是过于用劲,甚或是,她的指甲上皆是抠出了腥红的血渍,阿夕握着她的手,自己的腕骨上,亦是被望鹤的指甲,抠出了数道指甲痕迹。
但阿夕感觉不到疼楚,她拂袖抻腕,替望鹤拭去了额庭上的冷汗,再度望着温廷安,话辞之中潜藏着一种无厘的愠怒和担忧:“温少卿,你倒是说句话啊!”
温廷安并未回答阿夕的疑惑,而是望向杨淳道:“杨兄,劳烦先去寻觅剪子、热布条过来。”
“吕兄,速打一盆温度适中的热水过来。”
“周廉,取一张干净温燥的床褥,尔后为望鹤师傅盖上。”
三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四散开去,各自依令行事,少时疾踅而归,温廷安接过了周廉递呈而至的被褥,干脆利落地铺盖于望鹤身上。
为望鹤罩上被褥之时,温廷安轻握住了望鹤的胳膊,温声道:“望鹤师傅,深吸一口气,用您悉身的气力,推,用力推腹部——”
望鹤疼得意识悬成了一根细弦,纤窄的背部深深地弓起来,俨若落难的母兽,她卯足了劲道,手扶住了腹部,使劲去推。
整座船室的人,陡地陷入一种僵硬的死寂之中,心神俱是牵系于望鹤的肚腹之上。
阿夕庶几是敛声屏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奈何,望鹤推拒了好几下,却是推不动,因为力道过大,腹中的疼楚感是益发剧烈。
整个人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毫无盎然生机。
凭望鹤一己之力,根本生不出来。
阿夕心急如焚,五内摧伤:“目下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我去看看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
第178章
初露, 乃系指女子的身体是否有出血、婴儿是否露出颅顶的迹象,此情此景之中,假令真的有初露的迹象, 那就表明望鹤真的有临盆的征象, 那么, 情状就会变得较为棘手一些,也会加重接生胎儿的难度。
初露这一词,还是温廷安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中看到的,否则, 她亦是不太可能会知晓这样的词,也更不可能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说要去查探望鹤的初露。
温廷安捋起了袖裾, 戴上一双崭新的鱼鳔护套, 劲步行至望鹤的腿部位置,深呼吸了一口气, 揭开了掩盖在她身上的苎麻被褥,往俯身探看。
温廷安查探初露的时候, 其他人一并都没有闲着,吕祖迁急切地打了一铜盆温热的水来,拖曳来一只杌凳,将铜盆搁放在上边;杨淳亦是寻来了蘸热的布条和一柄剪子, 焦灼地行进前来。
吕祖迁与杨佑则是去关阖上, 官船上所有的舷窗与门户,防止风雨被掀挂入内。
“船室仍旧是太暗了,劳烦多去掌些灯来。”温廷安从床褥之下探出脑袋, 一片又阑珊又颠簸的光影之中,“否则的话, 我看不清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闻言,俱是急匆匆地去觅寻灯烛和灯盏,觅寻到了更多的烛灯后,二人纷纷将这些灯火摆置在床榻周遭。
灯烛刚要逐一点燃,这时候,船外的穹空之中,倏然响起了一道惊雷,雷声还是接连响起,其所掠起的阵阵凛风,疯狂地撞击在舷窗之上,奏起了巨大的声响,风从窗板的罅隙之中,激涌而至,伴随着『簌簌』地一声轻响,原是燃好的一围烛灯,顷刻之间,复又兀自熄灭了去。
原是湛亮堂皇的室内,一霎地,变得一副灯火阑珊的情状。
暴雨激昂地怒砸舢板与船身,整一座官船都变得颠簸无比,伫立在船内的所有人,都能剧烈地感受这一巨大的震动与惊颤。
所有人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摩挲着彼此的位置,似乎是一群有些懵然的飞蛾,一时缺乏了主心骨。
尤其是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都有些一筹莫展,这厢,不远的地方传了一阵清冽的少年嗓音:“我来罢。”
一道火光应时地燃起来,照亮了床榻前一小片的区域,这一簇爝火,俨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举撬开浓重而晦涩的光影,仿佛是坠入深渊而摇摇欲坠的人间世,重新被一只强而有劲的手,托举起来。
让人可以窥见光明,并予人以振奋人心的力量。
温廷舜一晌吩咐甫桑与郁清去掌舵,先将官船停摆至靠岸的位置,一晌利落地摸出一柄火折子,沉笃且稳妥地将熄灭的一众灯烛,逐一点燃。
一株续一株的烛火,燃烧成了一片光热的汪洋,很快照亮了这个偌大的船室。
船室太暗的问题,终于算是勉强解决了,温廷舜凝向温廷安,朝她点了点首,温廷安心中快慰,忙用口型道了一声谢谢,接着,复又轻微地掀起床褥来,探近身躯,查探初露的情状。
阿夕牢牢握紧了胞妹的手腕,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感觉望鹤的手,变得越来越凉。
阿夕忧心忡忡,心急如焚,死死咬紧嘴唇,庶几快咬破皮去,复又望向了温廷安,“少卿——”
话未毕,温廷安已然放下床褥,面容有些凝重:“望鹤师傅没有初露的迹象。”
说明婴儿很可能不会以顺产的形式出现。
但是如果不能顺产,那就需要剖腹产,但剖腹产,那又是另外一门格外艰深的学问了。
在崔元昭的谏文之上,并没有与剖腹产相关的具体工序与注意事项,只详细阐述了顺产的一切事项。
温廷安额庭上,覆满了一层薄热细密的汗珠,手掌上俱是一片冷白湿透的汗渍,她将顺产的每一道程序,皆是牢记于心,但唯独剖腹产方面的知识,是一片远疏的陌生。
事情变得分外棘手了。
这一番话,教众人如坠冰窟之中,虽然他们也不太明晓何谓『初露』,但是,端视着温廷安这一副凝重的面容,以及略微沉重的话辞,他们瞬即就意识到事态有一些不太妙了。
但整座官船上唯一的希望,皆是寄托在温廷安身上,因为她唯一懂得诸多与女子妊娠方面的知识的,她是主心骨,所有人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而去,温廷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她必须有即刻行动,哪怕这个行动对当下没有太大的裨益,至少也亟需实操出来,镇压住众人的恐慌情绪,以及平缓住望鹤的思绪也好。
但温廷安心中也有一个声音道,要是崔元昭在场就好了,若是她在,一定能够灵活地掌饬好这样的局面。
但问题还是,崔元昭并不在,并未随着大理寺南下至岭南广府。
温廷安的大脑是一片空荡荡的图景,有这般一瞬间,她懊丧于自己当初阅读那一片谏文时,为何不寻崔元昭,对她多提出一些问题呢?
诸如,为何只巨细无遗地介绍了顺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
要是能介绍剖腹产的工序,以及注意事项,那不就能让这一接生胎儿的事情,变得更加完整而立体吗?
想是这样想的,但目下,温廷安只能试图通过说话,来维持镇定:“望鹤师傅,深呼吸,推,用劲推——”
温廷安顿了顿,继续道:“使用你悉身的气力,用劲推——”
望鹤确乎也寻常温廷安所述的这般做了,但仍旧是收效甚微,无济于事,望鹤的背部一直绷紧成弦,但在一番推腹的动作之后,她体内的弦,陡地断裂开去,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断弦之响,望鹤眸瞳陡地震颤了一下,继而,脸色如滚了白漆一般,血色尽褪,神态变得死寂僵硬。
她就像是被耗尽了一切水分的花枝,娇弱委顿地瘫躺于床榻之上,呼吸先是变得急促,继而,呼吸变得奄奄,与之同时,眼睑徐缓地垂坠下去,几近于不省人事。
见的此状,阿夕某一个地方全然空了去,整个人好像被某一重物,沉甸甸地击打了一番,再也抑制不住,一时间泪流满面,她攥握住望鹤的骨腕,不住地呼唤着对方的名讳:
“阿朝!——阿朝!——”
“你快醒醒!别睡!别睡——”
阿夕抱着望鹤径直冷下去的躯体哀嚎。
偌大的船室,一时沉陷入一种绷紧的氛围之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尤其是丰忠全,这一对姊妹是他看着从小长到大的,而今变成了这般情状,他蓦觉身体里某一处地方,骤然塌凹了下去,像是有个常年春暖花开的地方,翛忽之间,变作满目荒唐之景,目之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一片僵死的漠野。
阿夕陡地揪起温廷安的官袍前襟,眸色猩红,目龇欲裂,俨若一头彻底被激怒的兽,“温廷安,你承诺过的,你说你要救他,这就是你救人的法子么?!”
温廷舜适时将温廷安护在了身后,青年气场凉冽森然,俨若一柄出鞘的利刃,遂是可能斩下对方的首级。
阿夕纵任再怒不可遏,但碍于温廷舜的气场与身份,不能再去造次。
“长姊……”一道虚弱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掖在阿夕的袖袂之上。
“阿朝!”阿夕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牢牢攥握住了她的手,“你目下感觉如何?”
望鹤的呼吸,已经如游丝一般,微弱得不可闻了,她道:“这天,变得很暗,我累了,长姊能不能让我歇一歇……”
天色很暗?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满船室皆是亮堂的烛火与油灯,灯烛将船室熠照得亮如白昼,视野是极为明亮通透的,不可能会变得晦暗。
但望鹤说,天色变得很晦暗。
莫不会是……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二人心中陡地升起了一道极不详的预感。
温廷安想起崔元昭在谏文当中写过,妊娠过程之中,千万不能让产妇『睡』下去,一旦『睡』下去,便是很有可能长眠不醒了。
崔元昭强调过,必须让产妇全程保持意识清醒才行。
是以,必须要要唤醒望鹤,必须要让望鹤去推她的肚腹,让胎儿能够有初露的迹象。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对阿夕说话之时,显得极为吃力,胸腔急剧地起伏着,俨若海面上颠簸的风浪,无形之中,攫住了每一人的心神。
温廷安大脑乱如浆糊,她率先吩咐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去和阿夕一起,去呼唤望鹤。
她现在一点都不冷静,大脑非常混乱,以至于影响到了她接生胎儿的一切进程。
她要冷静下来。
并且,调动自己毕生所学的知识。
如果孕妇在妊娠的过程当中,没有气力了,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将婴孩生下来,那么,就真的只有剖腹产这一条路了吗?
可是,她并非专业的大夫或是郎中,贸自使用刀具,万一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麻烦了。
温廷安思来想去,无意识之间,瞥见了居于船底之中的某一样东西。
——安嵌于飞轮之中的吸盘。
这给了温廷安一个近乎神谕般的指引。
对,为何她不能用吸盘,将望鹤腹中的婴孩,吸出来呢?
第179章
温廷安细细忖度了一番, 崔元昭虽未在谏文当中,详写剖腹产的工序,但特地提到过一桩事体——
『假令产妇身心趋于疲惫乏慵, 无法使用浑身解数, 将腹中的胎儿推出来, 此刻可以借助具备吸力的物器,利用吸力,将产妇腹中的胎儿,以外力的方式, 将其接生出来。』
那个时候,温廷安是生平头一回听说过这样的法子,有一些匪夷所思, 她对产子一事所储备的知识与经历, 其实并不算多,一直以为只有顺产与剖腹产两种选择, 但见到了上面那一段话,倒是教她大开眼界。
当时, 她还看过崔元昭具体实操的过程,崔元昭使用的吸盘,便是依据转轮所改造出来的一种吸盘,有一块软垫会包裹在吸盘的隙口之上, 用其放在胎儿的脑袋上, 尔后,启用转轮所产生的吸力,将胎儿吸出来。比及胎儿的脑袋露出来, 便需要人将它从子宫之中曳出来。
这种接生的另外一种形式,介乎顺产与剖腹产之间, 并不需要借助太复杂的医理知识与太专业的诊疗技术,温廷安可以做的,便是掷手一搏,亟需寻索一个吸盘出来。
温廷安的身体完全快于意识,当下,忙吩咐道:“先将船停驻下来!”
接着,对温廷舜道:“快随我来!”
再是对周廉道:“寺丞,你且先照看望鹤!”
“吕祖迁、杨淳,你们一直喊望鹤师傅,不能让她歇下,要教她的意识时刻保持清醒!”
温廷舜邃深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她,什么都没问,仅是凝声道:“好。”温廷安行事,他素来是极放心的。
周、吕、杨三人,俱是纷纷领命称是,速速忙活去了。
众人纳罕地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迅疾奔去底舱,阿夕感到一阵匪夷所思,都在这儿节骨眼儿上了,温廷安不去好生想法子救治阿朝,临时跑去底舱,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温廷安已然毫无暇心,去顾及阿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温廷安迅疾递至底舱的位置,此处是小型的石煤厂,十余位船役,将成百上千的漆色煤炭,借助铁锹,将其投掷在炼炉之中,这种往炼炉掷煤的方式,就构成了大船的驱动力,才能驱策着它持续在海面上航行。
温廷安吩咐一众船役,即刻停止掷煤。
众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委实不太能明晓,这位大理寺少卿,为何要发出这样的指令。
比及所有船役皆是停住了掷煤之举,官船其实也适时停摆在了东枝江的岸畔边缘,一片如晦的风雨之中,这一座官船俨若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又一重巨浪,由远抵近,重重击打在船舷之下,舱室复沉甸甸地颠簸了几个回合。
温廷安庶几是重心不太稳定,一只劲韧温热的手,适时扶稳住她,温廷舜道:“仔细足下路。”
温廷安没太关照自己,她指了指舱壁的位置,说:“我们一起去将一块转轮拆卸下来,制造成一种吸盘。”
她将自己的接生法子,同温廷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回。
虽说在这一行当中,温廷舜是一位门外汉,但温廷安说得极是通俗易懂,他很快就明悟她的具体所指,听及她打算用船体当中的转轮来作为吸盘,将胎儿接生出来,他深忖了一番,凝声说:“崔元昭所使用的转轮,与船只上边所镶嵌的转轮,终究是有所差别的,前者所使用的转轮,它的吸力会偏小,对胎儿也有一定的保护之效,但船只的转轮,吸力乃是前者的数十倍,虽一定能保证将胎儿接生出来,但不能保证,它不会对胎儿造成伤害。”
温廷舜所言甚是,船只转轮所附带的吸力过大,也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必须仔细想一想办法。
温廷安阖了阖眸心,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整个人开始陷入深思,她两世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知识储备,到底具体该怎么做,才能降低船只转轮所制造的巨大吸力。
在前世,她的理科成绩其实是蛮不错的,数理化的综测排名,一直是居于名列前茅的水准,尤其是数学与物理,她学得如鱼得水,老师注重理论与实操并重,在她看来,颇为有趣,亦是学得分外上心。仅不过,学这些科目,非常容易秃头,是以,文理分班后,她到底是选择了文科。
不过,前世所积累的数理化知识,温廷安并没有逐一归还给她的老师们。
她仍旧记得分外牢固。
——诸如,如何有效地控制吸盘的吸力。
代入前世的语境,这其实是如何控制压强的问题。
是的,压强。
大邺朝的科学技术水平并不算发达,但是,此前通过与治理珠江水库的山人对话,温廷安知晓,压强这一种概念,已经潜伏在人们生活当中了,他们所利用的某种原理,或是所看到的某种现象,俱是压强在起作用。易言之,压强无时无刻都存在着,但世人并不知晓。
温廷安细致谨严地忖量了一番,一道心念,俨若雷霆一般,戛然晃过了脑海,浮出意识的水面之中。
她知晓该怎么做了,具体该如何做,可以控制住压强。
但这个方法,可能会偏近于现代物理,温廷舜可能会看不懂原理,但目下的情势十万分火急,温廷安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顾及他是否会因此怀疑她,这些学识是从何处得知的。
两人忙驱前去,将安嵌于驱动板上的转轮,细致地拆卸下来,这其中就耗费了不少功夫,因为真的很难拆,转轮是以极为牢靠的姿态,内嵌于船体的中心位置,将其拆卸下来的这一过程,温廷安与温廷舜耗费了不少心神。
刚刚将转轮拆卸下来之时,不知何处传了一阵突兀的闷响,整一座官船陡地一阵极其剧烈的颠簸,原是亮皇如昼的船室,一时之间复又晦暗如夜,温廷安视线受了阻绊,当下只能闻见飘渺的雨丝,撞击在舷窗上的绵密声响。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之中,一抹温实而干燥的手,适时牵握住了她,她整个人原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指腹亦是显得僵寒薄凉,皮肤表层轻微地起了一层寒颤。
比及青年的手触碰而来时,她整个人悄然一顿。
温廷舜匀细地揉开了她的手,她的掌心先前保持着半蜷缩的动作,但因为他的介入,她的蜷握之姿,慢慢被消解掉了。
青年顺着她掌心腹地的纹理与曲线,食指和拇指抚落下去,穿过她五指的指腹,继而紧紧地扣紧相依。
此一行止,恰似是在无声地安抚。
她本是动荡不安的心,此一刻得到了如逢春光照拂般的蕴藉,又像是获赐了一根定海神针,心河心绪复又臻至平寂之中。
温廷舜适时打起火折子,橘橙色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温廷安先是被火光覆照得,下意识狭了狭眼眸,但很快,她适应了这种光线,抬起眸朝着温廷舜看过去。
温廷舜没有说话,但这一张淡寂而沉笃的面容,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她,『别怕,一切皆有他在。』
温廷安很快回过了神,事不宜迟,她赶紧执着飞轮,速速赶回至甲板上的船舱。
船室内众人皆在心急如焚地等着她。
尤其是阿夕,她一直在不停地呼唤望鹤的名字,喊至嗓子庶几快劈裂了去,见着温廷安终于回来了,如蒙大赦似的,但见着她手中的吸器,阿夕整个人稍稍怔了一怔,指着这一物器,沉声问道:“这是?……”
阿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温少卿,莫不是要将此一物事,运用在阿朝的身上?”
温廷安点了点首,但形势格外紧迫,她无暇去解释此中缘由,暴雨越落越沉重,挤入蓬窗之中的气息,越来越寒凉,气温骤降,她触碰望鹤的时候,能感受到她身躯的温度,在一寸一寸地凉下去,面容上只剩下绵密的汗珠,血气尽褪,毫无血色的面颜,是一张死白如枯灰的脸。
这种情势可不行。
再是纵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殃及大祸。
温廷安只得暂先掠过阿夕,对众人凝声吩咐道:“将散布在周遭的灯火聚拢过来。”
众人闻罢,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与掉以轻心,在一片颠簸与萧索绵密的雨声之中,四散下去,忙去将所有的灯烛,皆是一并挪移了过来。
比及所有火光聚拢过来的时候,望鹤悉身仿佛是浸裹,蛰伏在空气之中的寒潮,几乎是驱散了开去。
温廷安再去细致地揉摁着望鹤的手心,慢慢地将她捂热。
望鹤冷却下去的身子,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回温。
光有转轮还远远不够,温廷安深忖了好一番,一晌将转轮搁放于床褥跟前,一晌吩咐周、吕、杨三人,附耳低声几句,三人闻言,眸底掠过了一丝骇色,但因为这一番话是温廷安所提及的,他们没有丝毫怀疑:“好,我们立刻照办!”
温廷舜将这一切都纳入了眸底,心中生出了一丝异样,温廷安方才一些话,明显是避开他说的,好像不欲教他发现什么情状一般。
但目下事况委实紧急,他只能暂先将这一个小插曲暂存于心底了。
很快地,周廉他们将东西捎了回来,温廷舜凝眸一望,是一箱仵作验尸用的刀具、一抔渔网,一只吊钩、以及数个专作打揎之用的橡胶皮。
温廷舜心中生出了纳罕。
温廷安要这些物什作甚?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温廷安意欲制造一个, 可以自由控制压强的装置,需要借助很多物具,此中所涉及的原理颇多, 并且关窍极是复杂, 加之情势极为紧迫, 她拼接装置之时,就没有去同众人细致地解释。
一片颠沛摇红的烛火照彻之中,火光薄薄照在了望鹤孱弱的身躯之间,温廷安很快将吸盘装置制造了出来,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闲着,一径地等候她的指令。
“杨淳,将盛装有热水的铜盆和布条, 挪进过来。”
“吕祖迁, 守好船舱的舷窗门户,不要让狂风暴雨掀刮进来。”
“周廉, 帮我掀开望鹤师傅身上的床褥。”
最后,她望向了常驻于身侧的青年, 凝声道:“请帮我控制一下吸盘的压强,压强尽量要小,我还并不知晓目前这个吸盘装置的压强装置,有多大。”
话一出口, 温廷安适才察觉到, 自己堪堪说岔了嘴,她的意识一直在高度绷紧,因于此, 不慎将『压强』此一现代词汇,道了出来。
这……会不会引起温廷舜的怀疑?
毕竟自己方才制造装置的时候, 不是没有感受到他裹藏审视的目色,自己会制作出一种不曾出现在大邺的东西,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理所当然会持怀疑的态度。
其实,不仅是温廷舜会怀疑,在场其他人,或多或少也会怀疑。
因为众人不知晓她具体要做什么,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装置,这种装置有何用处?能救望鹤师傅的性命吗?
这就是一桩未知的事体了。
众人的神识,俱是绷在了一根极细的丝弦之上,满堂的人籁之声,皆是化作了一片死水般的阒寂,吐息与心律,随着舷窗外愈落愈烈的暴雨,偕同震落。
对于温廷安的请求,温廷舜自然不会拒绝,他行至这一座装置面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眼,温廷安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使用原理,其中又有不少现代专业物理术语,往外源源不断地冒出。
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温廷安多少也有放手一搏的态度了,一种赌徒的心理攫住了她。
为了能够救下望鹤的性命,被温廷舜怀疑了,也就怀疑罢。
之前,被阿夕从水磨青泥板桥上退下珠江后,她是女娇娥的身份,就彻底公诸于世了。
不仅是温家人,还有同在大理寺的数位同僚,众人俱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她原以为,自己会迎来几近于狂风暴雨般的挞伐与责咎,毕竟,她诓瞒了他们这般久,但是,他们并没有挞伐或是责咎她。
出乎她意料地是,众人骇愕之余,是以一种包容谅解的姿态,接受了这样一桩事体。
那么,对于她其实不是温廷安,而是穿书过来的叶筠,这样一桩真相,当他们真正获悉此情后,不知能否接受呢?
温廷安心中其实没有定数,她也预想不到众人的反应。
温廷安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真正的身世,公布出来,因为这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诸多麻烦、纷争。
但目下情势极是迫切,人命关天,若是救治不及时,便是一尸两命,比起两条人命,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哪有何妨呢?
若是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罔顾人命的话,那她心上恐怕会不得到真正的安宁。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也真正想通了这一桩忡忡心事。
这厢,温廷舜秾纤夹翘的鸦睫,徐缓地抬升起来,露出了原石一般深邃漆黑的瞳仁,一错不错地注视温廷安,温沉道:“好,你方才所述的,我都记住了。”
他竟是没有多问旁的事,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她不知晓他心中具体是如何作想,难道不会有疑绪吗,应当是会有的,但只是没有展露出来。
温廷安定了定神,寥寥然地牵了牵唇角,凝声道:“很好,那你且将装置打开。”
温廷舜淡扫近旁的物器一眼,此物的结构有一些复杂,但方才温廷安都逐一讲解过了,他俱是熟记于心,虽然对此一装置,仅有一知半解的水准,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灵活地使用它。
温廷舜打开了装置之中的某一处开关。
一霎地,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微微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呼啸咆哮的风声,自管口之中传了出来,风的质感是极寒凉的,吹掠在了床褥之上,绸滑的褥面处,顿时生出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痕。
很多人看到这种装置所引发的风力,都很骇愕,因是从未见过,所以,当下用看史前物种的眼神,看着它,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了。
尤其是阿夕,她对这种装置充满了警惕、戒备和敌意,对温廷安道:“你要用这种危险的东西,为阿朝接生?”
阿夕摇了摇首:“我绝对不允许!”
阿夕道:“与其用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还弗如驱船去鹅塘市坊,寻一个靠谱稳妥的产婆为好!”
言罄,正要阻止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的动作。
温廷舜适时暗中给郁清使了一个眼色,郁清悟过意,悄无声息地行至阿夕后面。
阿夕极为惕凛与敏锐,也意识到了郁清的迫近,意欲抽身反抗。
但到底是郁清快了整整一步,青年撂起一个快且狠的手刀,不偏不倚地削在阿夕的脖颈上。
伴随着『砰』地一声响,阿夕骤觉后颈一疼,瞳仁迅疾缩成了一个点,尔后目色游离涣散开了去,整个人作势朝后一倒。
郁清稳稳地接住了她,继而将阿夕整个人扛起来,一径地扛入近处隔帘背后的船室之中,甫桑看了一下阿夕后颈处的伤势,皙白如瓷的皮肤上掠起了一道鲜红的指痕,蹙眉道:“你倒也不必将人收拾得这般狠。”
这番话听来很有些歧义,郁清面无表情地抱臂道:“此女膂力大,性格偏执,若是我的力度下得不够重,只怕会被她伺机反制,届时定会给主上添麻烦。”
甫桑淡扫对方一眼,劝解道:“但是的话,若是孩子出生了,此女必须在场,毕竟,对于望鹤师傅而言,阿夕是孩子的父亲。”
郁清只觉得甫桑很唠,极不耐烦地掏了掏耳窝子:“晓得了。到时候会教她醒转的。”
这厢,在产台前的两人。
温廷安望着不断吹冷风的吸盘,眼皮情不自禁地一跳,对温廷舜道:“这是吹风,我们要吸风,你要逆时针去扭动装置。”
……逆时针?
温廷舜对这个概念很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去理解它。方才自己是从左抵右地扭动装置,风就吹了出来,那么,他目下该做的,是不是该从右抵左地扭动装置,就是逆时针了?
甫思及此,温廷舜就循照这个思路去做。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思路是正确的。
温廷安手中的吸盘,其所吹出的风,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吸风模式。
温廷安躬自试了一试吸盘的管口,它的吸速,既不大,也不小,一切皆是刚刚好。
温廷安遂是深呼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番众人,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俱是给予她一份肯定与支持的眼神。
丰忠全、杨佑和祯州知州、鹅塘知县,亦是在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他们虽然不知晓温廷安手中的东西为何,但在目下火烧眼眉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通晓相关知识与理论的女子。
加之此处距离鹅塘市坊很有一段距离,至少要一个时辰的水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载送望鹤去鹅塘县。
当下,温廷安就成了官船上所有人的祈盼。
如果连她都无法信任的话,那众人还能信任谁呢?
又有一道响雷当空劈裂而至,将船室内笼罩得半明半暗,烛火滚滚飘摇,一瞬地照亮了望鹤死寂灰白的面容,她的呼吸渐渐地弱了下去,变得奄奄。
情势端的是十分危急。
温廷安定了定神,同温廷舜相视了一眼。
青年给予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这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深深地驻扎在了她的心底。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请搴开床褥罢。”
温廷舜点了点首,适时搴开了床褥,她顺势执着吸盘,探身入了床褥之中。
众人屏息凝神,但与诸同时,也没忘却去呼唤望鹤。
“醒醒,望鹤师傅!”
“望鹤师傅!快醒醒!”
“推它!朝下推动胎位!——”
“望鹤师傅……”
……
众人的呼唤之声,俨若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一举将望鹤托了起来。
望鹤额心处尽是黏稠的冷汗,在某一刻,她纤薄的眼睑动了一动,在橘橙的光影之中微微瞠开了眼眸,
众人惊讶地发现望鹤从混沌之中渐渐恢复了意识,一霎地精神大振,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纷纷围至望鹤跟前,鼓励她抻手推动胎位:“望鹤师傅,推!——使用悉身的气力,用劲去推!”
望鹤悉身绷紧成弦,一阵重压倾覆之下,少顷,她发出了类似于母兽般的剧烈哀嚎,嚎声响彻整一片原野。
整一座船舱内的人,皆是在加油打气。
床褥内传了温廷安悸颤的嗓音:“望鹊已经探出了头,她整个人快要出来了!”
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紧紧牵动着所有人的心神。
这个人间世仿佛就此消声,只剩下了望鹤和她腹中胎儿这一桩事体。
伴随一阵婴孩的啼哭,望鹊顺遂地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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