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望鹤仿佛被抽丝剥茧一般, 抽干所有气力,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目色空濛, 俨似掩罩着一层纤薄的雾色, 鸦鬓缭乱, 面容和颈部上,俱是覆满了细密的冷汗,面容枯白如草木灰,高衣衩之下的胸腔, 剧烈地起伏着,俨若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汗渍将襟领彻底打湿。
床褥之内, 适时传了温廷安的声响:“望鹊出世了, 目下不需要这般多的灯烛。周廉,你将一半烛火熄灭了罢, 杨淳,将水盆和布条腾挪进来, 吕祖迁,空气有些燥闷了,劳烦将舷窗拨开几扇。”
众人闻言,各自领命称是, 继而速速离去。
少顷, 杨淳将应有的物什疾然呈至近前,凝声道:“这是水盆和热布条。”
周廉扑熄了一大半的琉璃般的灯烛,原是熠若白昼的舱室, 一霎地,陷入了明暗参半的光影之中, 船室内的所有人,俱是立在了明暗交界处的亮面,而望鹤与温廷安,则是居于暗面地带。
吕祖迁飞快地纵掠至舱外的舱室之内,将诸多舷窗逐一启开,少时,便时不时有一阵晕湿的风徐缓拂来,这个时候,暴雨初歇,远处的苍穹之上,出现了一抹拱桥般的飞虹,俨似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知晓,生产过后的产妇,身子骨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不太能够吹冷风,但是船舱的空气委实不流通,极是燥闷,这对望鹤的呼吸并不算友好,姑且开几扇舷窗,风先从甲板上吹散过来,穿过外舱,再是拂过内舱,这个时候,风速会减缓很多,湿气会被筛滤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阵徐缓的清风,极淡地拂扫而来。
这厢,其他人亦是丝毫没有闲着,温廷舜淡声吩咐郁清与甫桑:“将阿夕唤醒。”
甫桑给郁清递了个眼色,郁清抱臂而走,右掌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往陷入昏厥的阿夕身上的某处穴道,戳了一下,阿夕顿时醒转了过来,她揉摁了一会儿疼痛劲麻的后颈,举目四望,眼神定格在郁清身上时,眸露惕意,正欲掀身抻臂,一举招呼了过去。
郁清三下五除二拆掉了她的招数,锁眉凝声道:“望鹤师傅生了。”
阿夕悉身觳觫一滞,当下果真不跟他大动拳脚了,旋即扑至席褥前急切地查探望鹤身上的情状。
温廷舜将掩罩温廷安身上的床褥,徐缓地揭了下来,伴随着一片雪白到发腻的光,光影由亮转暗,温廷安抱着一个孱弱幼小的幼崽,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这一个婴孩,委实太过清癯瘦弱,揽抱在温廷安的怀中时,就跟芝麻绿豆一般大小,皮肤呈现出褶皱的情状,通身布满了枝状般的污血。烛火熠熠,形成一个微渺朦胧的罩子,薄薄地照彻着婴孩的面容,她的面容祥和而安宁,不哭不闹亦不响,眼褶堆了好几层,是一对漂亮的双眼皮,鼻儿挺,唇涡小,肤色皓白。
总而言之,望鹊整体的行相,是随了她的母亲望鹤的,纤弱,圣洁,柔润,宁谧,纤尘不染,俨若一尊极为易碎的瓷器。
望鹊那一条纤细的脐带,仍旧攥握于温廷安的手掌心当中,脐带是必须剪掉的,温廷安遽地吩咐道:“速取剪子和布条来。”
温廷舜适时递上了一柄剪子和一个包裹成襁褓的布条,温廷安循照着畴昔崔元昭给她所传授的经验,小心翼翼地剪掉缠连在婴孩身上的脐带,继而用布条,蘸过了热水后,为它擦拭掉了悉身的血污,最后,将它盛装入焐热过后的襁褓之中。
温廷安俯眸凝视着望鹊的面容,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前几日,造谒夕食庵的时候,望鹤还让她谛听过腹中的胎动,望鹤一直说,『温檀越提到大理寺的时候,望鹊她踢了贫尼一下。』
那个时候,温廷安说了好几回『大理寺』,就能听到望鹤的反馈:『她一直在踢贫尼,如此看来,望鹊确乎与温檀越有不浅的缘分。』
畴昔的种种画面,俨若一轴皮影戏,拂掠过温廷安的眼前。
她委实没有料想过,亲自为望鹤师傅接生胎儿的人,竟会是自己。
这心情,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就像是乘骑云霄飞车一般,忽上忽下,她的手掌触碰到婴孩的皮肤时,仿佛能够触碰到对方的心脏,两个人的心声碰撞在了一起,此一瞬,她的身躯如过电了一般,头一回切身地觉知到,生命诞生全过程的诸般奥妙。
她不由望向了温廷舜,温廷舜的目色,原是在望鹊身上,觉察到了温廷安的目色,他遂是凝眸注视她,摸出一个帕子,不疾不徐地替她擦拭去了她那蘸染在鬓角、面颊、手掌心的血渍,嗓音喑哑温沉:“辛苦你了。”
阿夕见到这一位名曰『望鹊』的婴孩,眸色明显地怔凝住,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望鹊,这个素来满面戾色的女子,生平头一回露出了一份属于身为父辈的腆然与动容,她心中有一块常年干涸的、寸草不生的地方,一时之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望鹊是她与望鹤之间的孩子,她盼了整整一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她殷切地盼来了。
周廉、杨淳、吕祖迁,并肩围立在床榻边缘,面上具显动容,眸眶亦是蘸染了一丝显著的晕红。
丰忠全看到了温廷安怀中的婴孩,那一刹,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极是轻盈的东西,深深地击打中了,一股温热濡湿的水渍,猝然涌入了自己的眼眶,丰忠全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泪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涌入其中。
望鹤和阿夕,是他看着他们从小长到大的,她们幼小稚拙的模样,仿佛尚还搁于昨日,但今儿,他一直视其为女儿对待的望鹤,居然成了母亲,小望鹊也顺利地降世了。
官船上的其他人见得此状,亦是动容不已,毕竟,大理寺所挽救的,是一个母亲和她的一个孩子啊。
怎么能够不教人激动呢?
温廷安率先将婴孩,抱至望鹤跟前,杨淳拿来一个蚕丝质地的引枕,帮望鹤慢慢垫高,为她撑起身体。
隔着一片幽缈的、橘橙色的烛火,望鹤吃劲地呼吸着,抬起眸子,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怀中的婴孩上,常年横亘于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着陆,忽然之间,望鹤慨叹般的吁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泪流满面。
望鹤在婴孩的额庭上,很轻很轻地亲了亲,轻吟了一句:“鹊儿。”
望鹤原是深锁紧凝的眉宇,一霎地松弛下来,均匀地呼出了一口凉气,抬眸望向了不远处的阿夕,拂袖伸腕,从容不迫地招了招手,柔声道:“长姊,你过来抱抱鹊儿。”
阿夕趋步朝前,一举抱住了婴孩。
望鹊原是静谧如磐,不声不响,哪承想,她甫一教阿夕揽入怀中的时刻,好像是某一根极其细微的弦,崩裂断离了去,登时大哭起来,哭声可谓是震天价响,震荡得整一座船室,俱是颠簸了三两下。
阿夕听着望鹊嘹亮的哭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无措地左顾右盼,最后望向温廷安,用一种极为别扭的口吻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望鹊不哭?”
温廷安失笑,摇了摇首,解释道:“婴孩哭了才好,有极强的生命力,若是不声不响,那就才诡异。”
阿夕的眼眶仿佛被某一重物,沉重地击打了一下,眼眶濡湿,她俯下首,在望鹊的额庭处,深深地亲吻了一番,最后,阿夕望定了望鹤,抱着婴孩行近前去。
将望鹤和望鹊一起揽入了怀中。
阿夕将下颔抵在望鹤的颈窝处,低声道:“我们同为姊妹夫妻,原本是要一生一世不分离,彼此绝不会嫁作他人妇,但是,为了望鹊,为了她的未来,为了她不落入歹人的话柄中——”
剩下的话,阿夕没有再道尽。
空气有一霎地死寂,望鹤陡地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眸,正要去抓住阿夕的袖裾,阻止她去做傻事。
但到底还是迟了整整一步。
阿夕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教官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阿夕从船舱离开的时候,将婴孩放入温廷安的怀中,低嘱道:“望鹊交给你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在交代遗嘱似的。
温廷安觉得,阿夕突然道出这样的一番话,很是奇怪,俄延少顷,她意识到了什么,刚欲对阿夕说一声:“慢着!——”
阿夕的翩跹衣影,已然消失在了船舱的舱门前。
直觉告诉温廷安,阿夕绝对是朝着关押阿茧的囚室去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窃自攫中了温廷安,她心急火燎起来,对温廷舜道:“快去拦阻她!”
温廷舜纵身直掠前去,一记震袖,袖中摸出了一柄殷亮软剑,软剑以山舞银蛇之姿,纵扑前去,意欲截住阿茧的道路,但阿夕不知从何处,窃来了一柄火折子,朝着软剑的来处一扔!
伴随着『哔剥』一声爆燃之响,船廊上燃起了滔天大火!
第182章
阿夕的动作委实太过□□捷, 官船内,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大火已然呈漫天燎原之势, 在囚室之中发出震天一般的燃裂作响, 温廷舜赶抵囚室之势, 里中是一片呛鼻的滚滚浓烟,烈焰熏天,火势委实太过猛烈了,就如毫不餍足的巨兽一般,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囚室内所有人的一切,所及之处,沦为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 亦是教舱室外所有人一并无法闯入。
温廷安见及此, 一晌将望鹊深深揽入怀中,一晌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着火的囚室, 袖袂之下的手,手背青筋狰突虬结, 紧紧攥握起来,大火焚殛得有多汹涌,她的心就有多么不安与悸颤。
阿夕意欲拉着阿茧一起玉石俱焚!
其实,温廷安料知到阿夕会做什么, 从阿夕将望鹊放入她的怀抱时, 她就料知到了阿夕的心计。
阿茧只是帮凶的身份,若是依律论处的话,很可能不会被处于绞刑, 但在阿夕看来,假令阿茧活着的话, 就势必会对望鹤、望鹊母女二人造成一个巨大的隐患。都说人心不古,阿茧虽然会蹲铁窗,或是流徙千里,但问题是,若是他将来出去以后,再去寻母女俩索要封口费,若是不允,保不准阿茧会四处宣扬、散播流言,败损母女俩的名誉与声誉。
尤其是针对望鹊,说她的生父是被母亲的长姊杀死的。
哪怕与案子毫无牵扯了,但还是会免不了受到胁迫。
这可当如何是好?
除非……
甫思及此,阿夕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望鹊不能知晓这些蘸染了罪恶的真相,她必须健健康康的长大。
是以,阿夕必须弑害阿茧,唯有让他痛快地死去,那么,这些真相,才永远不会公诸于世。
温廷安捋顺了阿夕的内心想法,弥足揪心,她俯首朝着望鹊看去,这个小女婴生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眼神饱满多汁,仿佛一掐,遂能即刻掐出水来,觉察温廷安在望着自己,望鹊不哭了,也不闹腾了,朝着她盈盈然地咧嘴而笑,这即是纯粹的赤子之笑,看得人整个心都要化了开去。
小女婴完全不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心思单纯,大抵才能笑得如此开怀。
望鹤也撞见了阿夕引火自焚的场景,伶仃纤细的胳膊,吃劲地扬了起来,朝着阿夕离去的方向伸了过去,但修直匀长的指尖,在虚空之中只能抓握一团湿燥的空气。
因是意识到了阿夕所行的真实意图,两行清泪从望鹤薄弱的眼睑之中流淌而出,她肩胛骨一直在剧烈地抽搐,一只手紧紧捂着左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横挡在眼前,无声地垂泪,鬓发悉数蓬乱了,青丝黏成绺覆在光洁的额面上,眼睫濡湿淋漓,整个人哭得像个失去了珍贵之物的孩子,哭声像是雌兽的悲鸣,哭音震荡在船室内外,黯淡的光影随着她的众人的心律,一起剧烈地震落下去。
望鹤想要掀身下榻,去沦为一片火海的囚室之中觅人,但很快地,周廉与杨淳两人一左一右地阻住了她的动作,将她极力摁回在榻上,不让她继续做傻事。
望鹤泪眼朦胧,哭得不能自已,泪湿满襟,抽噎道:“松开我,我要去救人,阿夕她不能死!……”
望鹤的心脏在一寸一寸地收紧,心脏从未疼得如此剧烈过。
二十多年前,生母被生父殴打,生父被长姊杀死,亦或者是负.心汉朝扬弃她去了幽州,甚或是长姊将朝扬弑害,面对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体,她的心脏都从未有现在这般疼颤,比寻常的痉挛、绞拧要疼上百倍,她生平真真切切地尝受到了一种名曰『心痛』的滋味。
原来,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刻,是真的会心痛。
那仿佛是一种,将心脏放入绞肉机里,不断地剁碎、碾烂、撕裂的过程,痛得望鹤简直无法呼吸。
也只有在这一刻骨铭心的时刻,望鹤适才真正意识到,她心中所衷情之人,一直不是朝扬,而是长姊。
在她人生起起伏伏、每一处重大的关节,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朝扬,而是阿夕。
从二十余年前,当她们只有十多岁时,一起在广府牢狱之中,首戴同心朱色缠结,共同结为姊妹夫妻那一刻,两人的命,就这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并且,今生今世之中,对彼此永远忠诚,绝不嫁人。
那时,望鹤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一桩颇具仪式感的玩笑话,殊不知,这是阿夕对她所作出的承诺,并且用一生践行到底。
望鹤却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没能践诺,还给长姊添去了不少麻烦,但长姊从未露出半丝半毫的怨艾,或是怨怼,在朝扬背弃她去幽州,阿夕便是躬自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帮她认清朝扬的真实嘴脸。
也只有长姊,才会对自己这般上心。
可如今,长姊为了替她祓除隐患,不惜纵火,欲与阿茧同归于尽。
这也让望鹤意识到了这般一桩事体,一直以来,好像都是她一直在拖累长姊,长姊为她做了这般多的事,但她不曾对长姊做过什么。
长姊对她太好了,但她一直都从未真正去留意过,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对自己的好。
而今想来,她委实是亏欠长姊太多了,今生今世也还不尽。
她竟是还负了长姊对她的感情。
甫思及此,一种万念俱灰的思绪,瞬即攫住了望鹤,她殊觉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惨淡黯落,毫无一丝生气,有一个心念在驱策着她——
今生今世的债,她还不了,仅能率先欠下,待来生来世再悉数奉还。
温廷安觉察到了望鹤的死志,对方意欲咬舌自尽,她因为臂弯之中还抱着望鹊,只能遽地对温廷舜使了个眼色。
温廷舜眼疾手快,拂袖沉腕,在望鹤身上,戳下了她的定身穴,一霎地,她便是一动也不能动。
望鹤意识到什么,眸子噙着一抹绝望的思绪,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温廷安,她欲要言语,但舌苔与嘴唇俱是僵硬得不能动弹,当下只能错愕地望定她。
这一副神态仿佛在说:『为何不让我死去?』
温廷安把望鹊抱至她近前:“望鹤师傅,你不光要顾念着阿夕,你更应该想着望鹊,这是你和长姊的孩子,你要勇敢地活下来,好生照顾他才是。”
提及望鹊,望鹤的眼眸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鸦黑的睫羽抬起之时,滚烫而汹涌的泪意,重新涨涌入了她的眸眶。
女婴原本是笑着的,但望着母亲惆怅的面容,估摸着心情亦是受到了影响,『哇』地一声,嚎啕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无比,将整座死水般的船室掀起千仞波澜。
望鹊大哭,也正是在这样的一刻,望鹤的神智徐缓地回拢了过来,整个人恢复了清醒,她定了定神,晦暗枯败的面容之上,重新蘸染了一丝鲜活,仿佛在堪堪记起来,这人间世当中,还有值得让自己留念的人。
是的,望鹊是望鹤唯一真正牵挂着的人了。
见望鹤面容上的死志,逐渐消弭下去,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线生机,温廷安半坐在床褥边缘,仔细观察着望鹤的容色,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了望鹤的手。
女子的手指冰凉如霜,仿佛从幽冷的寒水之中浸泡已久,毫无一丝血气与温度。
温廷安捂实了,待望鹤的指温,在一寸一寸地暖热起来时,她揩掉对方的泪渍,温声地道:“望鹤师傅,答应我,为了望鹊,请努力地活下去,好不好?望鹊才刚出生,她不能没有母亲。若是,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那该是多孤单啊,你说对吗?”
听得此话,望鹤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地一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慎明显,但他还是塌陷了下去。
虽然用了定身穴,但望鹤仍旧是能够说话的。
望鹤哽咽了一下,沉沉地垂下了眸子,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下,聚拢成了一道深色浅弧,晌久,她说:“……好,为了望鹊,贫尼会竭己所能地活下去!……”
时机到了,温廷舜遂是将并指,在望鹤身上点了一下,解开了定身穴。
温廷安将婴孩归还给了望鹤,望鹤接过来,把濡湿的额庭,抵在了望鹊那光洁的额庭之上。
望鹊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哭,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眼睫毛,触感是一片湿漉漉的感觉,她复把手指头衔在口中,一尝,是咸的,又纵声哭了出来。
望鹤望向了丰忠全:“知府爷,要不要来抱一抱望鹊?”
丰忠全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我吗?”
望鹤点了点首:“假令可以,我想让望鹊认您做干爷爷。”
丰忠全眸眶泅湿,大步走上前,杨佑在旁搀扶着他:“老爷慢些走。”
这厢,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速速去抵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囚室。
温廷舜暗中牵握着少女的手,原本她的指腹温度是软暖一片,但在见着两具被焚烧成灰焦的尸体时,她的指温,骤地跌坠了下去,庶几如冰点。
第183章
一片滚滚烟霭之中, 阿夕将一柄匕首刺入阿茧受囚的身躯之中,阿茧生前的表情,定格在一张充溢着惶恐与惧怖的面容之上,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 没有感受到利器深深刺入身体所引发的阵痛, 便被阿夕纵下来的大火吞没了。可以这么说,阿茧不是被刺死的,而是被烈火活生生地烧死的,他的少年身躯被焚烧成了一具干硬灼滚的焦尸, 火也一并吞没了他的面容,他整个人变得面容模糊,但温廷安其实是能看清他的神态的, 最明显地一种情绪, 是不甘、死不瞑目。
大抵是他从未料知到,原以为自己还能有逃生之机, 但下一瞬,阿夕就形同从地狱前来索命的阴曹使者, 为了防止纵火后,他会借机纵海潜逃,她提前抡刀刺伤他的腿踝,这般一来, 他就逃不了了, 比及烈火焚身之时,他感受到了剧烈的疼楚,却因为腿部上淋漓的血伤, 无法冲出囚室,纵入海中。
温廷安的眼神, 在阿茧身上,仅是停驻了一瞬,便很快挪开,着重将目色定格在了阿夕身上。
阿夕是纵火者,她的伤情其实比阿茧更为严峻,但她的焦尸,姿势是坚决而沉定,是抱持有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在的,否则,她也不会以一腔孤勇之姿,焚烧自己,要与阿茧同归于尽。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适才感受到,阿夕对望鹤的感情,深沉得难以用肉眼蠡测,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
在前日的暴雨之夜,温廷安被阿夕从桥上推落下去的时候,她认定对方是一个变态的弑人魔,更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导致他抵今为止,神识一直都不能真正恢复清醒,刘大夫也提到了这一点,温廷猷到底能不能清醒过来,一切都得看造化了,若是有希望,七日之内必能恢复清醒,若是没有造化,这一生一世,很可能就一直保持着这一副半死不活之躯了。
温廷安对于阿夕要弑害她,她其实没有恨意,与阿夕接踵而至的各种博弈,只会提高她的惕心。但阿夕从她的至亲身上下手了,这是真正激怒她的事,因为阿夕触碰了她的逆鳞和底线。
温廷安的情绪,本来因为阿夕所做出的种种,兴致不是很好,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亲眼看到了阿夕为了保住望鹤和望鹊,为了保住母女俩的声誉,不想给世人落下任何话柄,她不假思索地选择同阿茧玉石俱焚。
温廷安还清晰地记得,就在方才,阿夕打定主意要自焚的时候,她将新生的婴孩递给了温廷安,神态坚韧而果决:“望鹊交给你了。”
温廷安心想,是希望看在女婴的情面上,让自己对望鹤网开一面么?
那一瞬间,温廷安的心情无比复杂,这个真凶明明几个时辰以前,不仅荼毒了她的族弟,甚至还意欲弑害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真凶竟是委托她照顾孩子。
因为,阿夕与望鹤皆是披罪之躯,但女婴望鹊却是无罪的,她不应该受上一代母辈的牵连。
都是女性,其实温廷安是能感知到阿夕内心那种情绪的。
就像是在汪洋之中溺水的人,在深不见底的、如窒息一般的绝望当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阿夕希望温廷安能看在女婴的情面上,对女婴予以宽恕,毕竟,望鹊是无辜的。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温廷安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对于阿夕要弑害自己这一桩事体上,她委实难以释怀,更难以既往不咎地宽宥对方,但对于望鹊这一个女婴,婴孩是无辜的,没必要为上一代母辈的恩怨来埋单,是以,她对于孩子,确乎是生出了诸多悲悯之心,原是硬实起来的心肠子,今时今刻疏软了不少。
这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张娴静而宁谧的面容,但她出身的时候,已经没了父亲,温廷安不愿意让望鹊失去母亲,否则的话,这个孩子,其遭际,委实也太过于可怜了些。
更何况,阿夕与阿茧玉石俱焚的目的,就是帮望鹤夷平一切对她和孩子不利的外界因素。
诸如阿茧。阿茧知晓望鹊的生父,是当年下野的工部尚书朝扬,朝扬的妻儿与娘家俱是在幽州,望鹤在知情的情状之下,仍旧义无反顾地心悦于他,望鹊的身份就相当于庶出的私生女,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阿夕弑害了朝扬,而阿茧成为了这一桩命案的唯一目击者,他知晓的真相太多了,他知晓望鹤最大的软肋就是望鹊,是以,他漫天要价,索要封口费的频率和额度越来越高,望鹤没有一回不答应他,纵任阿夕意欲弑害阿茧,亦是被望鹤劝阻了下来,望鹤到底是心肠子软得不行,人也良善,是采取一种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弗如少一事。
望鹤身为准母亲,无时无刻,皆是心牵自己的孩子。若是教世人知晓了望鹊的出身,世人就会将她视为痰盂,每时每刻皆有包藏着祸心的流言与谤议,纷至沓来,永无止境地吐向她。
望鹤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生发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因于此,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阿茧妥协、退让。
望鹤的良善,对于阿茧而言,却是一种怯弱的征象,就像是好捏的软柿子。与时俱进之下,他才会愈发得寸进尺,有恃无恐,为自己拿捏住了望鹤的命脉、软肋,而自鸣得意。
阿夕与阿茧本是相互利用的共生关系,就如一条藤蔓上的两只碧瓜。因为阿夕每次弑人的时候——弑杀那些知悉罂.粟的存在的人——皆是会延请阿茧作为帮凶与打掩护,阿茧是珠江水域上的捞尸役,来去自如,不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起疑,阿夕也看中的正是阿茧的身份背景。
合作得的次数多了,阿茧也对阿夕知晓得越来越多,在膳食之中投注罂.粟,对于这一桩事体,阿茧是知情的,这也成为了他狮子大开口的一个契机。
时而久之,阿夕觉得,阿茧这个人不能留了。因为他的存在,将会对望鹤母女俩造成一种巨大的威胁。
阿夕在内心当中,已经坚定了要弑害阿茧的这个念头,但她不曾告知给任何一人,甚至连望鹤亦是不曾透露过分毫。
阿夕也知晓,除了阿茧,另外一个对望鹤母女俩最大的不利因素,其实就是她自己。
阿夕手上蘸染了不少人命。
她人生第一次弑人,是在二十余年前,她弑害了殴打母亲的生父,那个时候,她有且仅有十岁,她用镶嵌有铁钉的一柄犁耙,狠狠撞击在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男人死了,她也被关押入广府的地牢当中。
第二次弑人,是在一年前,她弑害了曾经将自己弄出牢城营的恩人,也就是朝扬。她对朝扬确乎有感激之情,因为这位工部尚书改变了她人生的轨道,让她的人生变成了旷野,她的生命,有了更丰富的一种可能。但打从一年前,朝扬擢迁以后,他摒弃了望鹤,去幽州同妻儿团聚。这时候,阿夕对朝扬,更多的却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憎恶。
也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阿夕殊觉,朝扬一直以来,其实是在利用她们。
利用她们重建夕食庵,利用她们烹制素宴膳食,利用她们的信赖与无知,怂恿她们在烹制的过程当中,投放罂粟……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建立在利用与牟利的基础之上。
当然,这以上的想法,不是阿夕的想法,而是在她弑害了朝扬以前,迫他吸食了过量的花籽粉,朝扬催生出了浓烈的幻觉,理智迷失在了虚无之中,以至于他道出了种种,不曾为外人道也的真相。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将望鹤与阿夕从牢城营赎回的真正动机。
原来,不是因为所谓的仁慈,或是慈悲。
朝扬待姊妹俩之所以这般亲厚,不过是他指间所施舍出来的一点慈悲。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们作为牟取暴利工具,为他所用罢了。
朝扬也并非看不出望鹤对自己的钦慕,他选择利用她的感情。并且在这样一段感情当中,朝扬从不曾对望鹤的感情负责过。望鹤有了身孕,朝扬更是不曾过问分毫。
比及阿夕带着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朝扬迁擢至幽州与妻儿团聚,对望鹤的态度,便是冷淡了许多,对于她怀有身孕一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惊惶,并且强硬地喝令望鹤落胎。
望鹤死活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但朝扬不允,唯恐私生子这一桩事体,会影响他的晋升,以及与内子的关系。
从未有过这一刻,能让阿夕真正看清楚这个人间世里,男子的真面目。
朝扬负了望鹤,那么,便是让他从这个人世间里消失罢。
只有如此,阿朝才能获得解脱。
剩下的几条人命,便是郝容、贺先、唐氏、郝峥。
她手上栓了这般多条的人命,就不怕再多阿茧一个了。
为了望鹤母女俩今后的顺遂与平安,阿夕把自己燃成了一团火,与阿茧同归于尽。
温廷安望着囚室之中的一片废墟,陷入了沉思。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击打中她的眼眸,一股冰凉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流了出来。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
温廷舜见状,从身前拥她入怀,指腹揩掉她眼眶之中的泪:“这一段时日,压力太大了,想哭,便哭罢。”
第184章
暴雨滂沱如注, 落了一整夜,夜已央,天将明, 黎明破晓之时, 稠密殷亮的雨丝, 便是将囚室燃起的大火,悉数浇灭了开去,温廷安吩咐仵作,将舱室内的两具干尸, 带回了广府公廨,虽然说阿夕与阿茧两人死于火殛,但该勘验的, 还是要勘验的, 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循理而言,望鹤也是该接受大理寺的审讯, 但她刚刚在官船上生产完,身子骨正虚弱得很, 不能去外边受凉,不能受惊,情绪方面也不能有大起大落,大理寺所审问的问题, 一直都无法绕开阿夕这个人。阿夕已经死于火殛, 这对于望鹤而言,不亚于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不想在如此短瞬的时间里, 给望鹤造成二次伤害,毕竟, 这未免过于残忍了。
望鹤的罪咎,其实也很难定量,她手上并未蘸染有一丝一毫的人命,对于阿夕弑害郝容、贺先、唐氏、郝峥这些人的命案,毫不知情,她是真的完全不知情,本来她的身家可以是清清白白的,但问题的关窍在于,在于罂.粟。
是的,罂.粟。
二十多年以前,朝扬收剿了一艘西域进贡的货船,里面的货皆是罂.粟,朝扬为了谋取暴利,想出了在夕食庵的素筵膳食之中投注罂.粟的主意,这一桩事体,不仅阿夕是知情的,望鹤应当也知情。
但她是一个遗失了味觉的人,尝不出味道的酸甜苦辣这些差异,罂.粟会让食物的味道便好,这对她而言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食物的百般滋味。
对望鹤罪咎的判定,难判就难判在此处。
她知晓罂.粟的存在,也知晓素筵上的每一道膳肴,或多或少,皆是含有罂.粟的成分,但一直不曾告发或是劝阻。
为何不劝阻?
按照望鹤的慈悲心肠,以及她的仁德善心,罂.粟会逐渐摧残人的身心健康,她不可能会同意让广府百姓食用罂.粟。
但温廷安推断,望鹤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味觉,所以不知晓罂.粟的滋味具体是如何的,更不明晓它会对世人有强烈的致幻之效。
这也是望鹤的罪,非常难定量的缘由,另外一个方面的缘由,是她目下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需要对望鹊负责。
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她是望鹊唯一的亲人了。
温廷安问过大理寺其他官差的意见。
吕祖迁道:“虽然望鹤师傅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大邺的律法,不容丝毫情面,并不能因为她有了孩子,就要刻意去宽恕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阿夕的帮凶,知晓罂.粟的存在,却是瞒而不说,我们此前多番与她对峙,她一律装聋作哑,隐瞒长姊的存在,谎称夕食庵的膳食,俱是出自她手。是以,针对望鹤罪情的审判,我是觉得必须要严审。加之我们此番南下广府的另一重目的,便是筹措米粮,因为投放了罂.粟,有两万斤黄埔米是作废了的,大理寺必须重新筹集,这不失为一个巨大损失,这与望鹤能逃脱的了关系么?不能。”
杨淳道:“吕主簿,虽说你所言在理,但未免过于冷情了,我们之前去夕食庵密查过了,望鹤师傅没有味觉,她并不知晓罂粟是剧毒之物,再说了,此前若是没有温兄的儆醒,你能知晓那是罂.粟么?你也不知情,不是么?对于任何一桩超出经验、阅历之外的物事,我们不可能对它有多么深刻的了解,望鹤师傅亦是如此。对于罂.粟,她确乎是不知情,既是不知晓此物乃属毒物,又怎的可能会阻止它被投注入素筵膳食当中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者,很多案子与无辜人命,俱是与阿夕休戚相关,与望鹤师傅一丝纠葛也无。”
吕祖迁与杨淳的意见完全是相悖的,两人庶几快要吵起来。
这厢,周廉劝和道:“好了,还是待望鹤师傅身子骨恢复过来,再且议审讯之事罢。”
说着,他凝向了温廷安道:“温少卿以为如何?”
温廷安眉庭深锁着,凝声道“审讯望鹤之时,还可以再延宕一些时间,安顿好母女俩,遣人守着她们便是。”
周廉遂是吩咐数位衙役去了。其实,也不用大理寺特地去吩咐,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二人也自会调遣胥吏去邸舍,看守母女俩。
夕食庵已然被官差抄封,对外停止经营,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庞硕的巨石,在广州当中,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当地民声弥足沸腾滚热。
很多外人不解,夕食庵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被抄封了,并且,夕食庵的门面担当望鹤师傅,竟是还让官府严格地看押了起来。
外界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夕食庵被抄封,最主要地,其实是招致了众多老食客的不满,夕食庵在广州府有长达二十年余年的历史,它不是所有庵厅当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却是所有庵厅当中最为煊赫有名的,因为夕食庵的早茶以及素筵,做得最是地道,教诸多食客流连忘返。
他们与夕食庵是有感情的,味蕾与胃口,俱是被夕食庵养刁了,如今夕食庵被抄封,他们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迫迁徙至别的地方,他们怎能够不困惑与愠怒?
一时之间,众多民声,如夏日暴涨的海潮一般,接踵涌入了官府。
如何应对动荡不安的民声,此则丰忠全与杨佑该去应对的事情。
温廷安则有另外一重顾虑。
“目下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筹措好?”
一听筹措米粮之事,众人皆是感到显著的脑壳疼。
初来广府之时,米粮其实是已经筹措完备了的,拢共三万斤,夕食庵身为十三粮行当中的一大巨头,贡献了整整两万斤黄埔米,但问题是,现在大理寺去谷仓验察这些米粮的质量,发现都有不轻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用泥壤与罂.粟,偕同种植出来的,食了的话,必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大理寺自是绝对不允许让这些出现了问题的粮食,移送至北地赈济荒灾的。
问题亦是棘手在这里,广府就这般大,岭南就这般大,她能去何处筹集这般多的粮食?
这时候,公廨外传了一阵叩门声,温廷安回过神,发现是温廷舜。
温廷舜所率领的宣武军,此番南下,职责在于护送三万斤粮米,送赴至北地赈灾,但眼下这节骨眼儿上,竟是出了这一个岔子,宣武军一丝不得不延宕在此地。
温廷安对温廷舜其实有一丝愧怍之情在的,假若她早些发现黄埔米有问题的话,那么,也能趁早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似是真正洞察了她的心之所思,温廷舜意欲抻手去摸她的螓首,但意识到场合不太对劲,因于此,他只能隐抑地克制住自己的心念,温声道:“别着急,这些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少年的嗓音,低磁,醇厚,沙哑的质感之中裹藏着一丝稳定与淡沉,天然有安抚镇定人心的力量,字句声辞,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少年的声音,无自觉地磨平了她心尖上毛躁的边角,原是起了风澜的心湖,亦是恢复得心如止水。
有温廷舜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温廷舜忖了一忖,道:“其实,这空缺的两万斤米粮,我们可以寻祯州府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闻言,略略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纳罕道:“祯州府鹅塘县?”
不经意之间,一道心念,俨似飞鸿掠过湖心,掀起了一圈一圈的弧状涟漪,温廷安适时想起一桩,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的事体——
夕食庵的死对头,周家磅新收的贡米,便是产自鹅塘县,她的父亲,温善晋不就在鹅塘县种田么?
这些事,还是温廷凉告知予她的。
虽然夕食庵所出品的黄埔米不能用了,但在放眼整个岭南的粮食生产体系,鹅塘县所出品的贡米,米质鲜嫩柔润,现碾现卖,生产量也不小。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丰忠全在夕食庵设宴,以招待大理寺官差的时候,特地给他们逐一尝了,夕食庵的黄埔米,以及周家磅的贡米。
平心而论,周家磅贡米的滋味,是特别不错的,并且,在岭南所有米行商号当中,颇有口碑与声誉,排位仅次于夕食庵出产的黄埔米。
贡米正是产自鹅塘县,鹅塘县正好是温善晋所流放的地方。
这两万斤米,指不定真的可以从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说做就做,当下便是对温廷安道:“那我们便是去一趟鹅塘县罢。”
来广州府好一段时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此番鹅塘借米之行,温廷安多少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温廷舜看破不说破,温沉地道:“好,我这便吩咐甫桑去备船。”
吕祖迁与杨淳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周廉阻拦了下来:“官府还有一大堆公牍没看,阿夕与阿茧的尸体验状也未写,我们留下来做事。”
杨、吕二人颇感莫名其妙,周寺丞平素可是温少卿的忠实拥趸,她去何处,他一般都会去何处。
怎的今日性情大变?
第185章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鹅塘县, 但上一次去,也就是在昨午,是去捉逮阿茧与望鹤, 当时事态弥足紧迫, 她和同僚将人逮着以后, 在鹅塘县没有多待片刻,便是遽地踅回了广府,该审的审,该查的查, 该抄的抄,诸般卒务杂糅于一处,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时间去理会其他。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温廷安坐于重新驶往鹅塘县的轻舟上,她思绪静缓了片晌, 适才想起,自己昨晌去勘案时, 忘记去探望父亲温善晋了,毕竟,温善晋就在鹅塘县司职农事,虽然说他具体在何处, 她并不清楚, 但只消去细问一番鹅塘知县,她很快就能获悉答案。
正思忖之间,面颊便是传了一阵冽凉的、如冰瓷一般的柔腻触感, 这种触感教温廷安迅疾回过神来,目色朝着近前望去, 发现是温廷舜手掬一碗冰镇荔枝,丹质白瓤的荔枝,被剥去凹凸不平的表皮,露出了俨似天青瓷一般的晶莹果肉,它们悉数被放置在碗中央,雪胎陶泥质地的瓷碗,其边缘俱是均匀地平铺着一层薄冰,凉冽之气浓重,像是结于虚空之中的绫纹霜花。
温廷安不觉好笑,指着少年掌心深处的瓷碗:“方才,你就是用这一只盛冰的碗,来冰我的脸的?”
她没有等来温廷舜的回答,对方捻起一枚剥好的荔枝,递至她的嘴唇前,薄唇噙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他道:“张嘴。”
温廷安仍旧有些芥蒂的,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番,堪堪发觉,这一艘轻舟之上,竟是只有她与他两人,甫桑和郁清,不知潜伏至何处去了。
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原是绷紧的心神,此刻松弛了不少,一直绷成细弦的神识,亦是恢复成纾解、放松的状态。
她淡淡地轻咳了一声,偏过螓首,略微启唇,微微咬住了温廷舜食指与拇指之间的荔枝果肉。
她咬住的那一刹,下唇与贝齿,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少年的指腹与指节,她能感受到薄茧的质感,还有诸多剑伤的伤痕所造成的凸起的痕迹。温廷安垂眸下视,她很少观察温廷舜的手,当下聚精会神的凝察时,便是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其实不少,骨腕处也有大量的伤口,不过,大都已经开始结痂,在皙白如纸的肤色衬底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愈发显眼儆醒。
这厢,温廷舜亦是怔愣了一番,他的指节触碰到了少女的唇珠,对方的上唇拥有姣好娇俏的柔软弧度,下唇薄嫩,往外翻翘,俨是滩涂之上初启的蚌身,檀色的唇,因是蘸染着荔枝乳白的果渍,紧致的皮肤被晕湿了开去,因而泛散出了莹润的光泽,似是诱人采撷。
温廷舜眸色黯了一黯,喉结小幅度地上下升降好一会儿。心中有一小块常年枯涸的、寸草不生的地方,此一刻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草长莺飞。
一股心念,前所未有的膨胀,俨若枝杈上的碧叶,被一阵熙和的风,吹拂得震荡不安。
尤其是那一颗心,恍若教盐碱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痒酥,海潮退散后,他心河之畔的滩涂上,留下了连绵成片的一片濡湿痕迹。
好像有一种不能言喻的思绪,在他的心腔之中剧烈地绞动着,它如此强烈,但形态却是朦胧无比,犹若一出云遮雾绕的远山淡影,它不断发酵并膨胀着,好像要从他的胸口之中顶出来似的。
这样的思绪,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捉摸,也教温廷舜有些难以把握。
这端,温廷安并不知晓温廷舜在思忖些什么,她一心惦记着他手掌上的伤情,当下缓慢地咀动着荔枝果肉,清甜馥郁的香气在齿腔之间很快地漫延开去,她咽下去后,温廷舜低沉地道:“此则岭南特有的观音绿,据说其滋味,乃属荔枝之中的人中龙凤,你尝过后,觉其味道如何?”
温廷安道:“初尝时觉得有些酸,但咀嚼入喉舌时,味道由酸转甘,韵味很足。”
她亦是拿起冰瓷碗盏之中的一枚观音绿,递至温廷舜面前:“你也尝尝罢。”
少女指节颀秀匀长,俨若雨后拔节新生的藕根,在如凝脂般肤色的掩映之下,荔枝果肉,就显得格外甘甜可口。
温廷安很少会有这般主动的时刻,温廷舜的眸色益发黯沉,喉结紧了一紧,俯首,不偏不倚地衔住那一枚荔枝,也是在这样的一刻当中,他发现了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骨腕,皮肤上横卧着不少伤痕,青紫交加,她的肤色本就白皙雪腻,在此烘衬之下,就显得这些青淤紫痕,格外醒目。
尝毕,他凝声问道:“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藏住伤口,但思及诸事与任何蛛丝马迹,其实都逃不过少年的眼眸,她又能藏住什么呢?
不若坦坦荡荡、大方磊落地呈现给对方看罢。
正好,她亦是意欲借着自己手上创伤的事,好生问一问他的伤情。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掬在手中,少年就像是在握着一块珍宝,眸底俱是珍视,尤其是他细致地摩挲着温廷安手部的皮肤时,她切身地觉知到,皮肤起了一阵浓烈的颤意。
温廷安道:“其实是没事的,这些伤口,不过是在前两夜当中,被阿夕被推下水磨青泥板桥的时候,被她的匕首划伤的,现在已经结痂,是以并不打紧。”
温廷舜并没有因为温廷安所讲得这些,而感到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与松弛,他拿出提前备好的薄荷药膏,揭了盖,挤出一丝薄荷色的药液,轻轻捻搽在温廷安的手指上,微微启了削薄的唇,轻轻吹了口气,温热的吐息,就这般徐缓地匀扫在了温廷安的指腹皮肤上,继而皮肤表层掀起了一阵持久的颤栗。
温廷安道:“别光是顾着我,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温廷舜轻描淡写地道:“这不过是在戍守漠北之地,在沙场之上受了些许重伤所致,并不打紧。”
温廷安眉心微蹙,视线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少年手部的轮廓,很多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伤情在治愈以前,其实是很严峻的,温廷安道:“我给你伤口搽药罢。”
言讫,便亦是掬起那一管薄荷药膏,捻出一小撮,匀抹了一点点,以轻拢慢捻之姿,徐缓地匀抹在了温廷舜的伤创之上。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眉眸,他抻出两只劲韧结实的胳膊,在下一瞬,扳握住了温廷安纤秀的肩膊,眸色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青年的指腹力道,孔武有力,反倒衬得少女的身量纤细,柔若无骨,温廷舜许久没有感受过娇人揽怀的滋味,今次时隔近大半年,掌心腹地的皮肤,仍旧深刻地惦念着,少女身上的皮肤纹理以及身体的气息。
暌违了很久的时间,今次再次近距离地接触到少女的皮肤,青年的手掌心,隐微地滚热起来,仿佛握着一块燃沸的漆色煤炭。
温廷安正在为温廷舜匀搽药膏,哪承想,对方竟是倏然攥握住了她的肩膊。
温廷安秾纤的眼睫,在此一刻,轻微地颤动了一番,俨若蛱蝶在一个细微的时刻当中扇动了羽翼,浅绒绒的睫羽在眼窝之下,聚散成了一道纤丽的阴影,温廷安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原是为他匀搽着药膏,但是,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的动作俨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戛然而止。
背对着溶溶的鎏金色日色,温廷舜捧起了她的脸庞,劈首迎面深吻了下来。
青年投落下来的阴影,将温廷安严严实实地浸裹住,因是目色受阻,其余的感官便是在一片昏晦之中无限延展开去,最敏锐的器官,便是集中在嘴唇,这个地方。
温廷舜的嘴唇凉薄冷冽,质感薄凉如霜,起初触碰至她的时候,从他嘴唇倾吐出的气息,是一片浅淡辛涩的桐花香气,这样的气息,俨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牢牢地笼罩住了她。
这个吻,虽是冰凉生冷,却彻底灼烫温廷安的舌根。
她为他搽伤的动作,伴随着他以吻封缄的动作,彻底僵停在原地。
她像是风浪之中一个漂浮的木桩,重心开始剧烈地飘摇起来,甚至腿部悄然发软,腰窝亦是发软,她伸出手,指根抵在温廷舜的胸.膛处,意欲推拒开他。
但这种推拒的动作,反而刺激到了温廷舜,他抻臂紧紧地揽住温廷安的腰肢,将她深深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搂得太过紧实,温廷安一时有些喘不过起来。
他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在他怀里。
两人之间的燃点,其实很低,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便能将彼此真正点燃。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面颊与颈部的皮肤,俱是烫热无比,若是能揽镜自照的话,她的面容,估摸着是与一只熟虾无异了。
第186章
一只舟帆, 教迎面驰来的风吹得鼓胀,一时之间,帆面上起了诸多妊娠纹一般的褶皱, 发出一阵几近于「簌簌簌」的清脆声响, 东枝江上, 倒映着翠碧的四野,江面上是规整有序的鱼鳞波纹,风吹起的时刻,这些鱼鳞遂是悉数活了起来, 由近处驰行向了远处,江间风浪兼天涌,一片潺湲汹涌的水声之中, 这一艘官船, 仿佛纵驰于一片广袤千里的沃野之中。
潺湲水声掩住一些靡靡之音,温廷安的耳根俱是滚热沸烫, 她起初有些不太自在,意欲退缩与畏葸, 自己的骨子里,说到底,亦是攒着一阵绵长持久的颤栗,因为暌违了近大半年, 她不曾与温廷舜近距离触碰过彼此, 一行一止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些生疏与僵硬,甚至也追不上他的节奏。
好在, 温廷舜是一个颇有耐心的人,会循序渐进地引导她, 一步一步地让她进入一种指定的状态之中,慢慢地,温廷安亦是卸下了心防,垂放在腰肢两侧的、不知当如何安放的手,慢慢地升扬起来,以回应的之势,回抱着温廷舜的后背背脊。
少年的背脊弥足宽厚,险峻清隽,俨似是一座雄伟骜放的叠嶂山峦,温廷安的指尖触碰上去时,隔着数层厚实加固的衣料,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背部的质感与纹理,踏实,教人天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她的掌纹皮肤,深刻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皮肤与气息。
众多蒙着一层陈旧底色的年少记忆,如一抔野蛮生长的蔓草,在温廷安空陈已久的心河畔处盘踞、扎根、生长,她想起了畴昔与温廷舜相处的种种。
想起在任差的前一日,他带着她,在绵延不绝的市坊街巷之中,连纵带跳,在偌大的洛阳城之中自由自在地穿行,凉冽灼烫的风,大幅度地拂过彼此的面颊,灌入彼此的衣袍之中,俨若两条彼此相缠的游鱼。
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原以为是一去不复返了,结果,就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忽然一记鲤鱼打挺,倏然窜起来围攻她。
温廷安颇觉这样的记忆,是容易教人沉溺其中的。
她想起前几日,温廷舜牵握着她的手,去见温老太爷温青松,他当时自行阐明身份,细致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家,即:他是谢玺,是大晋皇室的遗孤,与她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更非所谓俗世意义上的兄弟或是姊弟。
其实,在他叙述这番话以前,温廷安亦是阐明了自己的身份,她并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
温青松对她的身份,总体而言,没有做太深的追究或是计较。相反,对于温廷舜的身份,温青松的反应很是强烈,觉得他竟是诓瞒了他这般一桩事体,为此感到怒不可遏。
好在,温青松被两人的真诚所打动,态度是有一些松动的,但还是没有同意两人在一起,仅是说,让他们先去将手头上的案子着手处置好。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腹捻紧了他身上的衣袂,是一种拽握的动作,在他的衣袍上牵拉出一丝褶痕。温廷舜能鲜明地感受她的回忆,眸底益发黯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他在她的耳畔前,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如磨砂一般,碾磨在了她的心尖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筏舟靠了岸畔,舱门的门帘之外传了一阵克制隐抑的轻咳声,继而是甫桑的嗓音传了过来,“少主,少卿,到鹅塘县了。”
沉浸于昏晦光影之中的两人,适才如梦初醒,温廷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忙推拒开了温廷舜。
她调理了一番自己的呼吸,顺带整理好了自己的鬓发与衣襟,说:“……该上岸了。”
温廷舜的怀里空了一空,温香软玉不再,不过,温存的感觉以及她的体香,还残留在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让人委实眷恋不已。
他抬眸看向温廷安:“去见你的父亲,我们是不是也应当寻他坦诚我们之间的事。”
温廷安怔了一下,这般说来,要坦诚的事情,可就很多了。
诸如她的身份被温家人发现了,虽然说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已经接纳了她,但隐瞒她身份之举,乃属温善晋与吕氏的主意,若是届时温家团聚的时刻,温青松责咎起温善晋,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们该怎么同温善晋交代这一桩事体呢?
还有,就是温廷舜的身份,他亦是向温家真实地坦诚了一切,温青松获悉此情后,自然是怒不可遏,想当初,温廷舜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崇国公府,温善晋便是其中一大功臣。如今,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亦是获悉了此情,怕是届时温家团聚之时,他们会责咎于他。
最后就是两人之间的感情纠葛。
其实温善晋早就应当知晓两人之间的事情了,在温家流放之前,他就已然知情了,也暂时没发表过什么反对的意见。
只不过,温廷安对自己与温廷舜这样的感情,说句实在话,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包袱,这大抵是近乡情怯的缘由罢。
哪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与他的身份可算是名正言顺了,但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一道隐形的坎儿,是有些迈过不去的。
温廷舜将少女的赪颜揽入眼中,他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温廷安的脑袋,温热的指腹停驻在她的鬓角之间,指腹温热如炭石,在温廷安的皮肤激起了一阵颤栗。
到了即将舍筏登岸的光景。
温廷安的手,教温廷舜严严实实地牵握了住。
跟随在近前的甫桑与郁清,两人见状,只能将目色投送至远方之地,权且当做没看到。
温廷安意欲挣开温廷舜的手,但少年的握力是这样的温实,将她的手包藏在了他的掌心腹地之中,这是一种近似于宣示主权般的姿势。
温廷安挣脱不得,亦是只好随着他去了。
祯州府,鹅塘县。
适逢仲秋的光景,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堪称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转黄鹂』的俏丽景致,温廷安没去过祯州,但在前世的时候,听闻过,祯州乃属苏东坡的下放贬谪之地,他老人家似乎到过鹅塘县,说鹅塘县毗邻江海,辟有诸多海上水田,贡米便是海上水田的产物。
本来是要鹅塘知县来率为引路的,但启程至鹅塘洲以前,温廷安就预先捎了一封口信给对方,说他们不会去鹅塘县城,打算去僻壤县村。
此次出行,尽量保证轻车简从,不想一次性带这般多的人,就只有她和温廷舜,以及甫桑、郁清。
很快到了鹅塘村的地界,沿着一条蜿蜒曲折、众多蔓草遍生的羊肠阡陌,径直行走下去,少时,隔着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距离,温廷安能望见鳞次栉比的村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细望那规整的一片一片田垄之上,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此间不少身着白练的庄稼汉,扛着钉耙,拖拽着水牛的缰绳,正在孜孜矻矻地劳作。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咸湿暖濡的气息,是农作物臻至成熟以后,不断发酵并氤氲开去的,干燥沁脾的香气,温廷安与温廷舜穿行在一片清郁的气息之中。
见着这般一批生面孔,穿着官服,衣饰端穆,诸多好奇又掺杂着探究意味的视线,从参差错落的稻穗之中,遥遥伸了出来,俨似漫天飞蹿而来的箭簇,齐齐扎在了温廷安的背脊之上,扎得她心中思绪愈发怦然。
温廷安承应着这些视线的注视,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温善晋会不会就在这些庄稼汉当中?
他可有看到她?
他会想些什么呢?
他知晓她会来探望他么?
似是觉察到他的心绪,温廷舜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青年的掌心腹地温实而牢靠,一股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体内,逐渐抚平了她心中毛燥的边角。
这也让温廷安内心镇定起来。
她觅寻一个村人,打探起温善晋的下落,那村人一闻,又见着温廷安、温廷舜一行人的行装衣饰,压根儿不像是寻常的官差,看着极像是从大地方来的贵人,村人遂是生了一些担虑之心,忧心忡忡地道:“官爷寻温爷有何要事?可是温爷犯了何事?”
这位村人口中,温善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温爷』。
平民百姓愿意唤他一声『温爷』,想来,温善晋在当地是颇有名望的,隶属于德高望重的人。
其实,这也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秉性儒雅恭良,一行一止皆是高旷大气,待人接物的时候,皆有一己的尺度与分寸,也容易与旁人打成一片。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想是这位村人误会了形势,温廷安忙不迭地悉心解释道:“老伯您误会了,温爷没犯甚么事儿,我们此番前来寻他是为了筹措米粮一事。”
第187章
在温廷安循循善诱的耐心解释之下, 这位村人一听,适才真正了悟此间内情。这也勿怪村人存有惕凛之心,毕竟, 这一座鹅塘村落, 已然许久没有外人造谒了, 今次不光是有人造谒,竟是还是从大理寺前来的官差,这如何能不教人惊诧呢?
好在温廷安阐明了真实来意,村人逐渐疏松了一口气, 仔细端详了他们数眼,确证了他们不含恶意后,遂是驱前为之引路。
阡陌之上, 辟凿有一条屈折的、俨如羊肠一般的、由黄石铺就的窄道, 夹道两侧,俱是泛散着一线天青细光的潺湲流溪, 在往外的地方,细流附近便是鳞次栉比的水田, 因是离海较近,纵观那水田之中,除了弥散着阵阵成熟的稻香,泛散着诸多柔和的、具象的、咸湿的盐碱气息, 行及之处, 皆能听取蛙声一片。
今昼浓阴,天时并不郁热,但穿过阡陌, 折入村墟,进入一片此起彼伏的农庄与粉墙平瓦之中, 温廷安身上已然渗出一丝黏腻薄汗,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热了,正欲用拭汗,适时有一只骨腕分明的手,徐缓地伸扬过来,执起一块襟帕,很轻很轻地替她揩掉额庭上细密的汗珠,动作委实熨帖又细致。
青年的指腹温凉如霜,平素的时候,虽教人觉得极是飕冷,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淡凉的温度,正好能够很好地消解掉她面容上一阵略显滚热的烫意。
这厢,只听温廷舜道:“老伯不若同我们讲讲温爷罢。”
前头引路的村人娓娓道来,操着极其地道的客家白:
“说到温爷,他的来头老大了,好像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但他的人是真好啊,精谙药理岐黄之术,常为村中的黄发垂髫看病,疗效显著,且外,他从不收诊金,又是一个脾性极好、颇有耐心的人,诸多病患皆是热衷于寻他聊天,家长里短,不论什么,皆是愿意同他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继而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与人为善,上下兼容,悬壶济世,这就是温善晋亘久的本色。在他没有流放至岭南,崇国公府还没被抄封的时刻,温善晋便是在府邸偏院之中安设了一座药坊,药坊之中常年药香萦绕,温善晋起先是为太子冶炼了不少毒物,诸如九肠愁,诸如断肠散,等等。
针对这些毒物,他亦是能冶炼出解药。
听到村人说,温善晋做起了郎中的营生,这教温廷安委实有些意外。
温廷猷不是说,温善晋是在鹅塘县种田么?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村人凝声道:“温爷之所以能够被远近百姓尊一声『爷』,并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而是他能够种大稻。”
原来是这样。
村人道:“甭看种大稻无甚什么稀奇古怪的,其实它的功用大着呢,就拿前一阵子的蝗灾来讲,其他县仅是种植寻常普通的贡米,米粮不够,但咱们鹅塘县就不一样了,温爷让咱们种植了一堆大稻下去,新收的贡米,是平时收成的三倍,稻米的躯壳硬实厚朗,蝗虫亦是不易侵袭,最后,祯州府拢共六个县,都得依靠鹅塘县所莳植的大稻来赈济。总体而言,这一切的功劳,俱是隶属于温爷,若是没有温爷,咱们鹅塘村,可就差点捱不过去了。”
村人谈起温善晋,是一副尊崇而瞻仰的神态,遵仰之色,溢于言表。
温廷安了然,心中更是诧异,道:“自种的大稻?”
大稻的产量,居然还是寻常水稻的三倍?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在前世,温廷安其实早已见识过了多产的水稻,诸如杂交水稻,它解决了很大的粮食危机问题,但她委实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亦是能够见到多产的水稻。
说话之间,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穿过阡陌小道,遥闻扶疏树影背后的阵阵犬吠,纤薄隐晦的日色覆照在她的身上,亦是投落在她的匀薄眼睑上,一片恍惚朦胧的视线之中,日色昏昏沉沉的,俨似有万千光尘,聚拢成了一道柔顺的瀑流,纷纷扬扬地洒照入眼瞳,她眼前漫过一片赤金色的光流,继而定了定神。
定过了神后,她逐渐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致,是一座近似于四合院的方形围龙屋,漆瓦白墙,檐瓦盛淤了一束苍青的流光,树影郁郁葱葱,檐下悬挂着腌好的腊肉与玉米,近前还有一处广大的晒谷场,上面是匀密如海的稻谷,一道峻挺的男子人影,手执钉耙,正在翻晒稻谷。
钉耙产动稻谷时,发出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继而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雾漉濡湿的稻香,温廷安纵目观望而去时,平齐错落的檐角,上边顶着参差而又摇摇欲坠的天际线,天际线的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围龙屋,不少操着客家白的百姓,往来其间,怡然自乐。
行得再近些,温廷安便是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她心跳冷不防纵掠得快了一些,喉头略微地动了一动。
她踯躅了一番,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中岁男子蓦然回首,正好是她记忆之中的模样,但是,比起畴昔的壮志已酬,男子此刻的相容,添了一些风霜之态,一双漆眸如静水一般沉寂笃定,仿佛历来的岁月,皆是沉淀在了其中。
隔着一阵婆娑的树影与疏影,温廷安与温善晋相视了好一阵子。
世间仿佛就此静止了,一切流动的时间俱是凝滞在了此刻。
温善晋定定地凝视着温廷安,猝然止住了?地的动作,手中的钉耙,伴随着『啪』的一声响,跌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温善晋朝着温廷安行前了几步。
男人从屋檐投落下的、成团簇拥着的大片翳影之中行了出来,实质的面容与具体的衣饰,在日色的覆照之下,逐渐明晰地显露了出来。
温廷安蓦觉眸眶湿热,整个人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她亦是朝着温善晋行前了好几步。
温善晋本想要抻臂过去,紧紧抱住温廷安,但思及女儿是如今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微末之身,原是伸出去的手,此一刻在空气僵滞了一下,继而意欲抽敛回去。
温廷安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仿佛被某种利器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阵剧痛,这种剧痛起初并不甚明显,就如万千细小的针芒刺扎在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当中,疼意麻麻的,干涩的,但后来,针芒扎刺得很深,痛楚便是加剧了,她疼得无法自抑。
才近半年未见,父亲何至于同她客套生疏至此。
想当初,初来广府的时候,被温廷凉说成是刍狗、伪君子,被温青松说不认识有她这样一个嫡长孙,受到这些评议的时候,温廷安虽然会难受,但她从未陷入过低潮期,还是会积极地振作起来。
但今刻,面对温善晋,看到他想要揽抱她,却囿于身份与阶层种种束缚,那一截伸至一半的手,在虚空之中停摆了片刻,迩后,有些僵硬地收缩回去,敛藏入短褐之中。
温善晋躬身见礼,话辞温谨如玉:“许久未见,出落得父亲都快不认得了,父亲亦是老了。”
这样的一种现象,无异于是刺痛了她。
温廷安拂袖伸腕,行近前去,将温善晋揽入怀中,她眼眶噙着濡湿的泪,抵在温善晋的前襟之中,感受到父亲的伟岸与温度,在历史岁月当中,蒙尘的诸多七零八碎的记忆,纷纷喷涌而上。
她与温善晋相处的种种过往,俱是在眼帘以前一晃而过。
温廷安对温善晋道:“您是宝刀未老。”
温善晋松开了她,很轻很轻地在她肩膊上拍了拍:“别说这些话来哄我——”
他的目色穿过温廷安的肩膊,定格在了不远处的青年身上,青年身临玉树,一身玄色漆纹的武服劲装,穿在身上,衬出高旷卓绝的气度,远观而去,俨似一只大可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墨鹤。
温廷舜颔首见礼,道:“父亲。”
同属长房的孩子,今朝一并来看望他,温善晋心里弥足宽慰,当下延请两人,去近处的围龙屋中喝茶。
此处的围龙屋与广州府的围龙屋不一致,广府的围龙屋是大聚居,而鹅塘县镇的围龙屋,是典型的小散居结构,通常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室内结构。
温廷安细致地打量着父亲的栖迟之处。
以前所住的地方,通常皆是大宅院,门庭辽阔,锦衣玉食,温老太爷和二叔、三叔他们,所栖住的院落亦是一座敞轩的竹园,里中的物具虽是简陋了些,可还算是雅致清逸。
但父亲所寓之地,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并一张香樟木质地的矮桌、一张簟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案桌上铺着一层稻草编织成箩筐,箩筐之上摊放着一小片晒成焦蜷之态的普洱茶叶,空气之中弥散着好闻的茶叶香气。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格局窄仄了些,见宥。”温善晋捻起了一只陈旧的茶壶,斟了些沸水,散淡地漱了一漱,淋洒在庭湖之外的地上,接着,重新斟倒了一壶茶,撒了一握漆暗的茶叶下去,少时,茶香四溢。
温善晋给两人各自添了一盏茶,说道:
“聊聊,你们二人今次特地寻我,应当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罢?”
第188章
方舍之外,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颠。
方舍之内, 苔痕上阶绿, 草色入帘青,谈笑往来间,既有白丁,亦有鸿儒。
天候虽是略微阴沉, 空气薄凉如冰瓷,隐微有小雨之意,但弥漫其间的稻香谷香, 暖糯而绵长, 俨似万千滑润匀腻的丝绦织锦,从围龙屋外施施然游延至舍内。
屋宇之内, 本是一派昏晦黯落的景致,游弋着干燥而辛涩的艾草气息, 牖门半阖,并无透光,温善晋没有启窗扄,亦未燃釭烛。
起初, 这一座屋舍像是一只蒙尘久矣的微小匣子, 里中一式两进,物饰简陋淡俭,坐的卧的, 姑且仅有一套榻具,香樟木质地, 做工带着匠人的淳朴、生野,远没有旧时洛阳城的器具那般精湛与讲究,但对于温善晋而言,它们能让他凑合着栖住,不过,这些东西所占据的面积,姑且仅是很小的一部分。
温廷安记得,在畴昔的光景之中,在父亲所住的院子里,除了安寝之地,还必须添置一座书房,书房里要有矜贵的墨宝,亦是要有史籍文集,四围饰以文人墨客的字画,书房之中,惯常会弥散着清郁而深刻的墨香,这是父亲的精神角落。
但在这一座陋室当中,温廷安并没有发现书房的存在,亦没有发现书卷或是笔墨。
当下,唯一较为醒目的,便是用艾草悬挂在柜橱上、南墙面上的诸色中草药,它们占据青泥石砖铺就墙面的大部分面积。鹅塘县是比广州府还要潮闷燠热的所在,这几日适逢回南天时,空气里仿佛添了万千豁口,渗入万千淋漓的水,每一寸俱是濡湿的,但中草药是不能轻易受潮的,因于此,温善晋在南墙的墙根底下,堆放了几个铜质圆盆,投了几块煤炭,历经长时间的炙烤,湿凉的墙面逐渐被熏烤得更加平齐干燥,蘸染了湿渍水晕的中草药,亦是驱了寒。
整一座屋宇,格局不单窄仄,且显得滞重沉闷,温廷安与温善晋来谒,温善晋适才将屋户徐缓地打开,两人才得以从这些颇具生活气息的边边隅隅,一寸一寸地拼凑出父亲,近大半年以来的生活痕迹。
历岁诸多朝政大员,流放贬谪至南蛮之地,一般而言,心态上难免会有些不适应,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多人需要跟一落千丈的环境,做一个对抗与挣扎,这也很可能陷入一种壮志未酬的低潮期。
但打从见到温善晋,温廷安觉得自己很可能是多想了,父亲全然是一个自洽的、与自我和解的状态。
他手执钉耙,在晒谷场将发育得焦黄的稻谷,循回翻面耙梳。白昼的时候,清雾从山外的海上,兜兜转转游弋至此,停摆在前院,少时又贯穿了后院,屋舍后院豢养有数十只鸡,一头毛质疏黄的田犬,本在逐着鸡仔,见着俩生面孔的少年来,龇牙咧嘴吠个不停。
这个时候,温善晋会打个唿哨,田犬即刻不动如松,也不敢妄自吠人了。
屋舍周遭莳植有大片的香樟、艾草,树影扶疏,日色在树杈之间动荡飘摇,筛下簇拥成团的光屑,衬得地上一片斑驳,但远观之时,俨若一轴摊展开去的写意翠屏,以均匀的、由远渐近的姿态,摊展在天际之中,朝暾与午时的光景,皆是能够闻见杜鹃与鹧鸪在啁啾啼鸣,鸟鸣此起彼伏,接踵而至,构成了温和舒适的声浪,人与屋舍深深浸裹其中,这样的意境,是颇为洒脱且适意的。
其实,这应当亦是与温善晋的心境有关系。
平心而论,温廷安对父亲还是很大的愧怍之情的,当年若不是她抄封了崇国公府,父亲必定不会流放至此。
半年前的暴雨洪荒之夜,她抄封崇国公府,温善晋是唯一没有责罚她的人,在温氏族亲之中,她最为仰赖的人,便是温善晋。温善晋从不训诫她,更不曾严厉责罚过,很多庠序书塾所学不到的知识,都是他教授给她的。
她心悦于温廷舜的时候,他都是旁观的角色,脚下的路,让她自己走。
她要去大理寺当差之时,他教会她,人际交往要『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但推鞫勘案之时,必是要遵禀着『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之道。他教会她很多道理,这是温廷安尤为记忆深刻的地方。
温善晋是一位很特别的父亲,任凭原主反叛、妄为、恣睢,做过很多混不吝的事,后来重整旗鼓,开始往正道上走,在这几个过程之中,他极少撂下一些重话,族亲当中,很多人放弃她、鄙薄她,但温善晋不曾这样做。
温廷安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刚穿过来的翌日傍夕,设于濯绣院的晚膳当中,她说要去给温老太爷请罪,并且诉说自己意欲回族学念书的心志,原以为自己要好好一些时间和精力,去说服父亲,哪承想,温善晋居然痛快地应承此事。
这教那一时刻的温廷安颇为纳罕。
毕竟当时温家很多族亲是看不起她的,觉得她好赌,性情孟浪,三天打鱼四日晒网,端的是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
母亲吕氏亦是为了她的事,而操碎了心。
当时的温廷安颇感愧怍,知晓自己提出去族学念书的事,可能会贻笑大方,所以,当时在晚膳当中提出这一档子事,她有些腆然,甚至是感到有一丝羞耻感在的。
讵料,温善晋当时抚住她的肩膊,俯蹲住身躯,目色与她相互平视,用温柔而坚定,亲和而沉笃的嗓音,娓娓说道——
『你是你,我是我,我做什么你不会截和,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这是你的人生。』
这一句话,让温廷安铭记了很久。
那个时候,她原以为原主之所以堕落成玩世不恭的纨绔,全是因为温善晋的不作为所毁坏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时候自己,并不真正熟稔温善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这般妄自给他贴标签、下定义,未免有失公允了。
温善晋的教育理念,与大邺所有的父亲都不太一样,其他的父亲,诸如二叔、三叔,他们有望子成龙的祈盼,认为只有科举入仕,才能让人生有出路,遂是将他们提早送入书塾庠序之中,接受正统的规训与知识教育。
但温善晋没有这般急切的心,原主在很小的时候,在同龄人都在蒙学馆读启蒙之书的时候,他则让她逛遍洛阳城各处地方,结交不少三教九流,尝试各种各样的人生玩法,诸如樗蒲、打马、关扑、赛狗,等等。这亦是原主,为何会被周遭的人冠以『纨绔』的名号。
自然,与温善晋的散养模式脱不了干系。
老爷子温青松根本看不惯这种现象,原主疯玩了好几年后,差长贵去,将原主硬生生拖拽回府,棍棒教育一番,再勒令她同其他族弟一样,去族学念书。
结果可见,原主的心思根本不再念书这里,每次公试的成绩与排名俱是不忍卒睹,尤其是乡试的时候,她干脆递呈了一张空白的卷面上去,时人戏谑其为『白卷公子』。
应当是有不少人认为,将原主教育成这样一幅孺子不可教的面目,是温善晋一生当中最大的败笔。
毕竟,他可是畴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同平章事,本身该对孩子给予重大的嘱托与祈盼才是,但他没有这般做,仍旧保持着与主流育儿观不一样的做法与方式。
这本身就会招致诸多的偏见与误解。
不过,这些偏见与误解,在温廷安重新回族学念书、在去岁的春闱当中金榜题名、获赐大理寺少卿之位,而瓦解殆尽。
针对温善晋的一切流言,俱是土崩瓦解掉了。
对于此,温廷安是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释然。
就像是,浪子回首,终于给父亲挣回了一口气的感觉——虽然她知晓,温善晋绝不可能要求她科举要获得多高的名次,甚至,他可能只会说:『你能参加春闱,为父已经非常欣慰了。』
温善晋是对她从来没提什么要求,他在身体力行地向她证明这样一桩事体——『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
——在这一片旷野之上,你可以享受众多的,安置在更高处的自由。而不是把自己框定在一个受限的人生当中。
温廷安思绪逐渐回拢,她非常感激温善晋,能够赐予她这样一段独有的人生,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活法之后,最终寻觅到了一条真正合适自己的路。
温廷安确乎是寻觅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茶过一巡,比及温善晋问起,温廷安与温廷舜来寻自己的目的时。
温廷安凝声道:“父亲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此番前来鹅塘县,就不能纯粹是来探望您么?”
话毕,她的鬓发就被很轻很轻地薅了一下,温善晋道:“我还不了解你们,目下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快快道来。”
第189章
正所谓『知女莫如父』, 这在温善晋身上是最好的印证了。
温廷安没有率先说正题,而是先坦诚说道:“父亲,他和我的身份, 温家人, 尤其是老太爷、二叔、三叔他们, 大家都知晓了。”
这个他,自然指涉的是温廷舜。
提及身份一事,温善晋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纳罕地端详少女与少年一眼, 俄延少顷,他顿悟了过来,积淀了不少风霜的面容上, 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散淡地道:“这样啊。”
他见两人面容有些凝重,俱是不酌茶, 茶汤在盏壁之间循回飘摇,仅有袅袅升腾的烟青色茶香, 若有似无地萦绕、充溢于这个偌大陋室之中。温善晋轻松释然地笑了一下,徐缓地拂袖、抻腕,提拎着铜质茶壶,给两人各自续了茶, 原是淡下去的幽缈茶香, 重新变得馝馞馥郁。
温善晋柔和地抿唇浅笑,搁放下茶壶,修直的手搁放在膝头上, 道:“搞那么严肃作甚,先喝茶, 这可是村人自种的茶叶,你俩可别糟没了好东西。”
温廷安细致地看着温善晋的面容,确证他毫无一丝愠气或者不悦,心中积压已久的一块巨石,适才姗姗安稳沾地。
此一刻,茶案之下,一只柔韧的、劲瘦的大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青年的指腹裹藏着凉冽的温度,将她皮肤上因紧张局促所致的滚热,一点一滴地消减劝退,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实、纤薄的凉温质感。
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温廷舜是在蕴藉她。
从见到温善晋的那一刻,少年的话从来就很少,把对话的空间与时间,悉数让渡于她与温善晋,不过,他一直在用一种无声却有力的肢体语言,在支撑着她。
桌案之上,一片明黄亮堂,桌案之下,两个人的手静置于一片昏晦之中,温廷安亦是借此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候,温善晋轻咳了一声。
显然可见,他晓得两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了。
温廷安顿觉大囧,温廷舜许是也有些腆然了,原是相互牵握了好一会儿的手,适时松了开去。
晌久,温善晋才道:“其实,你们俩的身份曝光,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因为这是早晚会生发的事。”
温善晋说着,沉吟了一会儿,且道:“不过,我委实没有料知到,你们二人的身份,会这般快地被发现。”
温廷安道:“父亲主要是指温廷舜罢?”
温善晋点了点首,抿唇笑了下,道:“是,安姐儿被发现是女娇娥,其实我并不如何讶异,纵使教老太爷发现了,教温家人发现了,他们也自不可能再追责你,因为你已经取得了隶属于自己的政绩,大理寺少卿这一身份,以及你所勘破的各桩大案,是你的护城河,任何人皆是撼动不得,故此,你隐瞒了自己的性别身份,温家人可能有些愠气,但也不可能真正去责咎于你。”
温青松的反应、温家人的反应,竟是皆被温善晋推揣了个八.九不离十。
“仅不过,我很好奇,廷舜是如何被发现身份的?”温善晋话锋一转,好整以暇地转眸,望向了静伫在一旁的青年。
这也勿怪温善晋会好奇。
毕竟,假若卧薪尝胆的能力,亦是能够排资论位,温廷舜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他可以在崇国公府蛰伏这般久,不教温青松、长贵以及温善豫、温善鲁他们起疑,这意味着他擅于潜伏、隐藏。
是以,温善晋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想,温廷舜竟是会被温家人发现了身份。
这有些教他颇感匪夷所思。
在他的认知当中,除非温廷舜刻意展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教人觉察,否则的话,他绝不可能教人觉察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正思忖之间,只听青年淡声回禀道:“不实相瞒,我同温家人坦诚了,说我本姓谢,单字讳玺,是大晋亡朝的遗孤。”
青年的嗓音,俨若沉金冷玉,在陋室内震荡出了不少气流与痕迹。
他的话辞,又俨若深山古刹当中的一阵暮鼓之声,空旷而雅炼,宁谧而沉笃,字句之间,带着豁朗洒脱的少年意气,以及一腔罕见的偏执孤勇。
这是在以前的他身上很罕见的事。
至少,在温善晋看来,以他对温廷舜的认知,主动坦诚身份,这一桩事体,委实是太过于鲁莽和冲动,并没有一如既往的理智。
温廷舜言罄的时候,下意识攥握紧了温廷舜的手,两人的手指,在昏晦黯淡的光影之中,指缝抵紧,偎牵相扣。这厢,晌晴的日色从围龙屋的漆色檐角,背后偏略地斜射过来,光影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轻盈地跃动弹跳了一下,继而髹染上一层极淡的鎏色金箔,光影剥离了两人的实质上,仅是余下了一片流畅、写实而轻盈的轮廓。
睹至此状,温善晋一切俱是看明白了,他在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
他执起茶盏,寥寥然地浅酌下一口清茗,缓了好一会儿,眸心聚拢了起来,细细地凝视温廷舜,淡声问道:“你坦诚身份,怕是想要光明磊落地同安姐儿在一起,是也不是?”
温廷舜不避不让地直视回去,算是应承此事:“我晓得此事,在您看来确乎是有些鲁莽了,亦是未提前同您说,今次贸然叨扰,您心中也可能有些计较,这是我的失职之处,下次来谒,必会提前差人去信予您。”
“但今下的话——”温廷舜话语机锋一转,“暌违大半年,我见着了她,心中不由生出急灼之意,意欲得到温家人的认可与接纳,我亦是,更不想教她受了委屈。”
这个『她』,不曾指名道姓,但温善晋用手指想都想得出来,肯定是指温廷安。
温善晋浅啜了半盏茶,又给他们和自己续上了茶水,他指腹轻轻叩击在茶案上,偏眸看向了温廷安,道:“安姐儿,温老太爷应当是没有同意他罢?”
一语成谶了属于是。
温善晋果真是料事如神。
温廷安点了点首,指腹在鬓角下的眉心揉了揉,道:“温老太爷确乎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峻拒,最后是吩咐我们,着手彻查好手头上的案子——”
“尤其是岭南借粮一案,毕竟北地正闹饥荒之灾,情势迫在眉睫,几近于刻不容缓,我们当务之急,是需要筹集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
“廷舜确乎是急了些,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温善晋笑了笑,继而听到筹集两万斤米粮一事,笑色渐从面上隐失,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凝滞之色,“筹集空缺两万斤粮米,这是怎的回事?”
温善晋道:“据我听闻,广州府不是早就同十三粮行打好了交道,筹集好了三万斤粮米么?怎的如今又有空缺了?”
温善晋忖了忖,道:“这委实不应当,有一座名曰夕食的师姑厅,它经营了一座米仓,收的是黄埔米,量产庞硕,广州府收了它这么多米,如何还会有空缺?”
关于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不能用,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到底,鹅塘县距离广州府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这其中无可避免会造成信息差异。昨夜在鹅塘县山阴处的海上,所生发的诸般事况,尚未传至村壤村墟之中,是以,温善晋不知晓黄埔米是由罂.粟所种植出来,很是寻常,甚至广府的百姓也基本是不知晓的,仅有广府公衙、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晓得这些事。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情状紧迫,温廷安只能选择长话短说,拣些关键的话来阐释事况的来龙去脉,诸如罂.粟的广泛种植,给食客所带来伤害,等等,原本筹集好的两万斤粮米,因为这一档子事儿,一下子就不能用了。
“之前我听四弟说,父亲在鹅塘县莳植贡米,遂是想来寻父亲探一探情状,”温廷安实诚地道。
温善晋了然,手指倏然掸了一下温廷安的额庭,温廷安隐微地吃了一记疼,不解地回望过去,温善晋道:“这般紧急的事儿,为何目下才同为父说?昨夜的时候,你们到了山阴的时候,就该来找我。”
温廷舜为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额心,悉心解释道:“是这样,昨夜的情状弥足紧急,夕食庵的师傅面临生产一事,亟需照拂,加之船只上突生劫数,纵起了一场绵延的大火,引发了诸多棘手的事况,大理寺和宣武军需要着手整饬这些事况,因于此,适才延宕许久,万请见宥。”
温善晋往两人的肩膊上拍了拍,须臾,便是接受了这样一种解释,“行,为父明晓了,你们此番来寻我,本质上就是来寻我借两万斤米的,是罢?这也简单,随我去米仓取便是。”
温廷安闻罢,一抹微讶之色覆上眉帘:“父亲真有两万斤米?”
翛忽之间,她想起了此前村人说过的,温善晋发明了一种大稻,其产量乃属寻常稻谷的三倍,当时温廷安非常骇异,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后,一前一后,随着温善晋来至谷仓近前。
直至看见了仓内的具体景致后,她心中才真正确证了一桩事体。
温善晋手头上,确乎能拿的出整整两万斤米。
第190章
在温善晋的率引之下, 温廷安和温廷舜来至了谷仓,它坐落于农舍北偏东的大后院,亦是一种漆瓦粉墙的三进格局, 温善晋搴开了一层纤薄的、防雨的胶质垂帘后, 温廷安原是受限的视角, 一下子陡地豁然开朗起来,在她的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稻谷米粮,它们庞大得像是聚拢起来的海浪, 约莫有半丈之高。
这些粮米,乃属远近的村人送过来温善晋的,是为了酬答他发明出了多产大稻, 极大地提高了村民的粮食问题——当然, 除了大米,那悬饰在俨然农舍门前的腊肉、玉米、辣椒、腌咸菜等等, 它们亦是隶属于远近村人所馈赠,你给一点我亦给一点, 时而久之,量就非常多了,温善晋平素基本不必去县镇采买或是赶集,光是村人所馈施的食物, 他就根本食不完, 尤其是大米米粮。
鹅塘县地居广州府以南的位置,在这一方水土之上,它的农作物是一年两熟, 本就产量丰硕,加之历经过改良以后的水稻, 它自身的量产,就会变得非常高,是寻常水稻的好几倍。
原本这一座米仓是并不存在的,虽然说,鹅塘县的当地百姓,家家户户皆有这样一座谷仓,用以存储米粮与其他粮食,但温善晋刚下放至鹅塘洲时,他并没有建造谷仓的打算,起初,他觉得自给自足就行了,建造米仓显得不是很有必要,也很可能会浪费很多空间和地,他在短瞬的时间内,也不太可能会得到这般多的粮食。
能发明出一种多产的稻谷水稻,此后得到了四面八方村民的施赠,这委实是出乎他意外的事。
温善晋是一个容易自洽的人,流放岭南以后,他就遵禀着一种『既来之,且安之』的心理,刚来鹅塘县,他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此地靠海,诸多居民所种植的稻谷与其他农作物,通常会引发一种海水倒灌的问题,这种问题是较为严峻的,当农作物,尤其是稻米,其所含盐碱成分较高的话,这种稻谷基本便是作废了,全然不能被村人所食,更不能进行在农市之中进行交易与采买。
海水倒灌的现象,一年当中,会生发好几次,每次皆会对田垄上的庄稼汉,造成一种极是严峻的戕害,这是困扰村民已久的问题,谁也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案。
温善晋对于这种现象,留下了一个心眼,身为畴昔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其实有接触过,不少从地方州府上疏来的奏折,主要便是讲述粮灾的问题。
很多州府,每岁皆有指定的课税指标,即寻百姓收多少粮食,但百姓不一定真的能按时递呈指定斤数的粮食,收成好的话,自然能按时纳粮税,但收成不大理想的话,就很容易交不上,交不上,官民之间就容易引发矛盾与冲突。
最让温善晋印象深刻地,便是隶属于祯州府,它这里有六个县,每一岁的岁暮,到了课税的时节,祯州府的粮食总是纳不齐,总是缺斤少两,其所缺得斤数,还不是一般的多。
当时,温善晋有仔细地考虑过,要不要适当地减免一些粮税,但其他宰执大员,是坚定地持反对意见的,祯州府地处江南以南的位置,当地的气候温暖常春,怡然优渥,光照浓烈丰足,水分弥足充沛,没有中原之地的风沙灾厄与干燥天候,易言之,祯州府所处的地方,可谓是得天独厚,在如此一个适宜的地方种大米,竟是种得缺斤少两,那就不是粮食自身的问题了,是农民有问题,还有管理粮食的胥吏,有问题,甚至是当地的知府知州也有问题。
当时温善晋在这样的问题上,关注并没有那么深,洛阳城离祯州府,拢共有上千里的距离,他对祯州府的百姓并不那么了解,他们具体是如何种植水稻的,种植过程当中,又会遇到哪些艰深的困难,他们是如何解决这些困难的呢?会不会是这些困难,成为阻绊农民种粮的最大缘由?
凡此种种,温善晋其实是不大知情的,当时公务繁冗,案牍堆积成山,他亦是无瑕去深究祯州府粮税,未抵指标的真实原因。
这些关于课税交不上的案牍,也很微小,温善晋没有仔细地深究,着手交给下面的官员以及户部、吏部去解决了。
直至他真正地来至了鹅塘县,他看到了海水倒灌的问题,这些问题严峻地侵扰到了农作物的生产与发展,温善晋当时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原来,祯州府每年交不上粮税,是因为这样的缘由,不是因为粮吏的懈怠,更非农民的不作为,而是因为所莳植的田产,与地理环境有着休戚相关的关联。简言之,海水倒灌,才是引发庄稼作物地产的真实缘由。
甫思及此,温善晋感到一种深刻的自咎,自那一刻开始,他决定要主动做些什么,最好能够解决村民们的粮食低产问题。
这大半年以来,他挨家挨户地去走访,经常待在鹅塘县的田产田垄之中,仔细地研究稻谷的生长周期、生长规律以及种植习性,也常常与村人对话,因于此,温善晋终算是彻底摸查透了稻谷的种植机制。
伴随着这大半年光阴的日积月累,温善晋不断改良稻谷的物种,历经诸多的失败与坎坷,他终于发明出了一种不畏海水倒灌、能提高产量的水稻。
起初村人不信温善晋真的能够发明出这种水稻。
温善晋也不解释,率先进行试验种植,让鹅塘村的村长以及周遭一些关系相熟的村人,进行试种。
先是小范围的种植,待到初秋的丰收季节,这种水稻的产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高得不可思议,比鹅塘县往年的所有的产量都要高。
有了这样的成功先例,给了温善晋以信心,这般丰收的成果,亦是所有村人有目共睹的,他们一改先前那犹疑踯躅的态度,当下下定了决心,争先恐后地要来试上一试。
既是能防患海水倒灌,还能增大自己的产量,谁不愿意试上一试呢?
尤其是瞅见了最先试种的那一小撮村民,他们的田垄之上,所种植出来的大米,乃属贡米,颗粒饱满,色泽柔润,质感软糯,浅嗅上去,亦是弥漫着一阵浅淡的、纤细且纯粹的稻米香气,烹煮成米饭的时候,细细浅尝一番后,丝毫没有受到海水倒灌以后的恶劣影响,与之相反地是,还添了一番沉淀已久的、年深日远的米香,这就是稻谷榖米所独有的气息。
这就是温善晋种植技术的高明之处了,一般而言,要让稻米发挥出一阵淋漓尽致的香气,必须经过烹饪与后期的料理,但温善晋显然根本没有这般做,他是通过不断改良前期的种植培养技术的方式,利用天时与地利,利用光照与水分,利用现有的技术,对水稻进行不断改良,一举让新收的贡米,发挥出了一阵蓬勃盎然的巨大生机,不光能够抵御海水的盐碱侵袭,还能够满足产量大这一指标。
如此一来,一众百姓就更是想要试种了
试种之后,果真是极大地解决了重大的民生问题,鹅塘县这一年以来的收成,创下了历史新高,不仅是提前完成了指定好的粮税,还超额完成了任务,家家户户庶几是都多出了好几百斤的粮米,知县看到后,笑得果真是堪堪合不拢嘴了。
为了酬答温善晋改善了各家各户粮产情状的恩情,各家各户皆是给温善晋送去了那超额的米粮,聊表了一番谢仪,自然的话,除了米粮,还有其他丰硕的粮食。
温善晋本来是意欲婉拒的,他襄助村民莳植米粮、解决粮食问题,只不过是出于一种愧怍之情,他先前遇到过鹅塘县知县上奏的奏疏,但他那个时候并未认真去对待与深究,易言之,在那个时候,没有去着手解决生民问题,对陷入水深火热当中的民众,视而不见,他如今流放至此,才切身地觉知到百姓们种粮的艰辛与坎坷,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出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很自然地,他也有一种『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的历史使命感,虽然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然是个庶人了,但他有健全的身躯,他还是能够为老百姓做一些实事的。
诸如改进稻谷的种植技术和产量。
受到了村民陆陆续续送来的粮米——他婉拒过很多次,但鹅塘县村的民风极为淳朴,家家户户皆是有彼此送粮的俗例,他峻拒不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善晋意识到了,自己需要一个大米仓,因于此,待他将米仓真正修建起来的时候,再将所有村民所馈赠的贡米盛装进去,他称了一称,发现已经高达了近三万斤。
这是一个弥足教人惊撼的数字。
每一户多了好几百斤的收成,鹅塘县拢共有近千户人家,是以,这高达万斤的粮食,并不是一个夸张的数字。
让温善晋从大米仓里拨出两万斤粮米,对他而言,就像是寻腰缠万贯的富贾,朝他借一贯钱那般。
对他而言,并不构成丝毫的难度。
第191章
两万斤贡米一下子轻松到手, 对于温廷安而言,恍然置身如同梦境之中,她本以为这是一桩还需要历经多番周折的难题, 哪承想, 去鹅塘洲觅寻父亲时, 温善晋一下子就豁然利落地,替她将筹措米粮的难题摆布好了。
这些贡米用蛇皮袋,一袋一袋地盛装封好,光是用一艘筏船盛装还不够, 听闻大理寺前来筹措米粮,诸多村人,尤其是经常出海捕猎的渔民, 纷纷赁出了各家的货船, 联袂襄助温廷安与温廷舜,将这两万斤贡米, 偕同载运至广州府。
届时再从广州府,觅寻特定的商字号船家, 用专门的货船,将筹措好的两万斤粮米,一路往北呈送,一路要经过福州、扬州等沿海州路, 接着深入内陆, 抵达洛阳,大内皇城六部之中的户部与吏部,会专门遣人。
这就是温廷安的原计划, 只不过,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筹措好了粮米后,她和温廷舜就要即刻离开鹅塘县了,一时一刻皆是不能滞缓停留,因为北地的荒饥之灾,委实十分严峻,数以万计的百姓们,皆是再等待着从岭南借出的粮米。
时抵离别的时刻,在津渡的渡河前,温善晋折了一株翠碧柔润的芭蕉叶,专门为两人送别,这是化用灞桥折柳的习俗,一直是洛阳才有的礼节,今次竟是被温善晋沿用了去。
鹅塘县镇没有杨柳,但此县以盛产香蕉而得名,在今刻的光景之中,香蕉已然过了丰收的时节,沿着阡陌夹道,莳植有众多的芭蕉树,有着翠碧欲滴的蕉叶,叶子的尺寸与面积,亦是比寻常的蔬果植被要磅礴、宽厚一些,它被温善晋当做一株垂柳,从枝脉之上徐缓地折了下来,用作谒别的物事,看在温廷安的眼中,这难免会有一些滑稽与诙谐。
同时,亦是有一种没来由的感伤,在这一瞬间攫住了她,此番来鹅塘县借粮,是匆匆而至,复又匆匆而返,真真正正隶属于父女俩的相处时光,被借粮一事筛略掉了以后,竟是所剩无几。
鹅塘县的上空地带,本是霾云幽密聚拢,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至少前来鹅塘县的时候,大抵是一副暴雨倾盆的光景,但直至温廷安与温廷舜离开之时,一丛一丛的霾云,逐渐消弭散尽,浓墨重彩的天穹,酝酿了一宿的雨色,在此一刻淡化与褪色,成了一轴匀展地铺平于天际之间的水墨丹青。云絮如黏丝一般,细致地交缠于一,鎏金色的日光,质感暖熙如玉,充溢在空气之中,将栈桥之上的几个人,皆是烘照得格外薄暖。
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温廷安驻足于筏舟的船头,温善晋则是修身直立于栈桥之畔,栈桥与筏舟之间,仅靠一根纤绳与钩锚,所紧紧地牵系着,温善晋执着一株宽硕匀厚的芭蕉叶,散淡地挥了一挥,算作谒别之礼,俄延少顷,思及了什么,温声道:“我们的少卿爷,要多食一些,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想接话,下一息,又见他默了一默,用一种愈发低沉而嘶哑的口吻,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今后勘案,能够途经扬州的话,记得代我寻你母亲问好。”
温廷安稍稍一怔,吕氏与崇国公府的其他女眷,确乎是流放到了扬州,扬州是祯州以北偏东的位置,距离福州很近。
温廷安听到父亲提及了母亲,这位濒至中岁的男子,素来平淡无澜的眸底,此刻露出了一抹褶皱般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朝外扩展而去,由浅至深,由远抵近,由淡及浓,这样的涟漪,让男人原是峥嵘的面孔,一下子焕发出了无比生动的少年意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翛忽之间,一首这样断章的诗,犹若一尾游鱼,伴随着簌簌簌一声,曳动尾鳍,浮现在了温廷安的脑海当中。
她不知它为何会出现此处,但是,它却是自然而然地就这里,她没有任何的准备。
这一回,温廷安终于算是看懂了,那么,隶属于眷恋与牵念之色,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温廷安冷不防回溯起了一桩旧事,父亲与母亲乃是属于少年夫妻,从相知、相熟,再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畴昔的崇国公府时光当中,两人虽然说没有明面上的亲和与紧密,但在冥冥之中,自有一份深刻的牵连与纠葛。
父亲与母亲虽然说是分室而居多年,彼此之间貌合神离,但在温廷安看来,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随着岁月的磨蚀而消弭殆尽。
父亲还是一直在挂念着母亲的,只不过是一直以来,是他较为讷于言语罢了。
温廷安将温善晋的话辞铭记于心,郑重其事地温声道:“好的,待我届时能够抵往扬州的时候,我定会将您的话,悉数转告给母亲。”
虽然说,大理寺与宣武军此番运粮回至洛阳,不一定会途经扬州,纵然能够途经扬州,也不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寻觅吕氏以及其他公府女眷的下落,但温善晋之所言说的事,温廷安已然是铭记在心了,其实她自己也有这样的心念,但一直苦无合适的时机。
目下北地闹饥荒之灾,她筹措好了三万斤粮米,当下便是需要运粮,转抵洛阳,再从洛阳收押,持续运抵北地。
临别之前,温善晋因是听闻了温廷猷深受罂.粟荼毒一事,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瓶漆纹质朴的细颈小瓶,递给了温廷安:“回至广州府后,将此药给温廷猷服用上,每日早晚两服,持续服用两日,便是能够见效。”
温廷安闻言,隐微有一些发怔,她端望着手掌心当中的这一枚细小瓷瓶,拧开了银朱色的穗子,里头是一小堆珍珠状的黑色药丸,有些像是前世常见的巧克力,但这些药丸,浅嗅起来,弥散着极淡的一股药草香气,温廷安能够嗅到当归、淮山、决明子的辛涩凉冽气息。
想不到父亲手头上,竟然会有这种药,温廷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善晋,对方淡然一笑道:“畴昔还在太子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我在药坊当中冶炼各种千奇百怪的毒药,为了预防解药遗失,我会提前备好几枚堪比万金油一般的万能药丸,不到危机的关头,坚决不会擅自将这种万能药丸拱手拿出。”
温廷安诧然,与温廷舜相视了一阵,温廷舜似是早已听闻过万能药丸这种概念,他道:“以前我在大晋的时候,经常服毒,母后亦是给我备下过数枚药丸,以解燃眉之急,且还特意叮嘱过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务必不能切开药匣。”
说起服毒一事,温廷安陡地想起了什么来,转眸凝向了温廷舜:“刚入九斋的那一会儿,阮渊陵阮掌舍,是不是为了考验你的忠诚,给你服过九肠愁此一毒?”
这一桩事体,已经过去很久了,温廷舜没料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但他没有否认,淡笑一声,左手拇指细微地摩挲了一番右手食指,凝声道:“假令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所服用的毒药,便是由你父亲冶炼出来的。”
温善晋适时接话道:“自信点,你所服用的毒药,便是我研制出来的。”
温善晋道:“我很好奇一桩事体,那个时候你到底有没有真正服用毒药?还是服用过后,再服下你母亲为你准备的解药?”
温廷舜点了点首:“我是假咽。——当时解药数量极其稀少,我自然能少用便是少用。”
显然可见地,这个回答在温善晋的意料之中,他笑道:“不愧是你。”
温廷安面露纳罕之色,对温廷舜道:“那你身上的解药,还剩下多少?”
温廷舜道:“在镇守漠北以前,便已经用去了四粒,镇远将军苏清秋腹背受敌,用了一次,后来,甫桑与郁清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亦是各用了一次,解药适时用尽了。”
温廷舜道:“要是还有解药的话,我势必会将其拿给四弟。”
这倒是没有什么好自责的。
温廷安她捻起小瓷瓶当中的药丸:“可与父亲所给的药丸,有什么不同之处?”
温廷舜道:“大晋制药的方子,偏近于西域,但不知父亲所递呈的这一瓶小药瓶,它的研制之道,又是遵禀什么样的方子。”
温善晋略微扬起了一侧的眉,道:“这倒是很巧了,太子给我冶炼解药的方子,亦是禀承自西域。”
原来两个朝代的万能解药,皆是来自同一个祖先。
温廷安想起,此前刘大夫说,能让温廷猷恢复神识的唯一办法,只有不断地唤醒他。
但温家人都已经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唤醒办法了,一日十二个时辰,昼夜轮值,但温廷猷仍旧不响,毫无回应。
温廷安万念俱灰之时,竟然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第192章
谒别了温善晋, 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带着筹措好的两万斤粮米,以及能够解救温廷猷的病疾的解药, 一举踅回广州府。
大理寺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官衙的丰忠全、杨佑, 悉数皆是在珠江北岸的坡堤上迎候,加上此前筹集好的一万斤粮米,称量三万斤的粮米,历经专业的粮吏逐一量算过后, 行将启程,运送至北地。
在此之前,还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体要去做, 那便是用温善晋所呈献出来的药物, 去解救温廷猷。
温廷安等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她的心中,一直窝藏着一种极深的负罪感, 若不是她牵累了温廷猷,当城门失火的时候, 温廷猷亦是……势必不会深受此间牵连。温廷安从不会遗忘雨夜之中所生发的种种,她眼睁睁地看着族弟被迫灌食不少花籽粉,神识逐渐变得迷失与游离,眼神涣散, 目色毫无聚焦之处, 任凭她如何极力呼唤他,他皆是不曾真正回应过。
甚或是濒临困境与险境之时,温廷猷亦是不曾挣扎一分一毫。
这就意味着温廷猷的自我, 是不存在了的,这遂如折了线的纸鸢, 遗失在了潜意识的云霄与深渊之中,再是难觅其踪。
这般的情状,这教温廷安心碎欲裂,她从未感受到刻骨的心痛,见着至亲的族弟,变作了这番面目,百呼不应,身若一纸木偶,没有『自我』的存在,并且,温廷猷沦落为了这般模样,全是她一手所致。
假令她没有这般急切地要去查案,看到郝容的酒瓢出现在夕食庵的那一刻,她若是迟一些,或是等翌日去查案,那么,那个夜晚,她会一直陪伴在温廷猷左右,绝对不会给予阿夕任何可乘之机,如此,温廷猷亦是绝对不会遇害受胁。
……一切都怪她。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自咎之意,在两人衣袂交错合叠的间隙,温廷舜的手从掩藏好的云袖之中,悠缓地伸出来,修直、匀长且温热的指根,在此一刻牵握住了她的手掌,用温实而沉笃的话音,蕴藉道:“有了解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当中,无异于是植入了一根定海神针,原是波澜绵延、动荡不安的淼淼心河,此一刻趋于水平如镜鉴。
温廷舜这般说,就相当于是——『别怕,我在。』
两人是一个共同体,是能够一起攻克时艰的,不论温廷猷能否真正好起来,他一直都在。
温廷安捋平自己的呼吸,抵了广州府,舍筏登岸,速速回至温家所在的幽僻竹苑。
这时候已然是晌午的光景了,东方一隅的穹空已然是放晴的了,一掬纤薄而匀腻的淡金日色,投照在绿烟摇竿的竹林小屋之中,仿佛是髹染上了一层诗意的绣金围帘,风吹过,这围帘便生出了诸多的繁复褶隙,竹林小屋便是静置在了这一层围帘的多重掩映之下,俨若一只褪色发旧的老匣子。
廊檐下悬挂着一堆鸟笼,唧唧喳喳平平仄仄个不停,大有一副不鸣不休的气势。听温廷凉说,此些鸟,皆是老太爷子,从花鸟市场淘来的文鸟与武鸟,原先是没有的,但老太爷子是不想让温廷猷的院子太过于安谧与缄沉,他就拣选了一堆喜庆的鸟儿,悬挂于温廷猷的院子廊椽之上,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构成了一支温柔的背景序曲,嘈嘈切切,还很雅韵,这委实是深入人心,教人原本低沉至极的心绪,一时也变得极其疏朗与开阔起来。
她与温廷舜来至温廷猷所在的院子,在这厢的光景当中,正好是轮至温廷凉,温廷凉此前在给温廷猷擦洗身躯,堪堪擦拭毕,目下正在给他换上新衣。
温家的时日到底是不必以往了,竹苑之中并没有延请侍婢与丫鬟,很多生活琐事与家务事,皆需要亲力亲为。
生活与日常当中的事情,其实很多是温廷猷来做的,他是温家所有少爷当中,心思最是细腻与活络的,濯晾衣饰、烹饪膳食、洒扫庭除……等等,很多的事,皆是他来做的,甚至是,诸如老太爷子的痰盂与溺壶等物,亦是他亲力亲为的。简言之,别人根本做不来或是不会做、不敢做的事,都是温廷猷来做。
温廷猷中了花籽粉的奇毒后,很多事,俱是落在了温廷凉身上,他的父亲和四叔,平时碌于走南闯北的跑船,活在昼夜不辍地颠沛之中,挣得银钱,用以维持温家的生计,父辈和叔辈自然是没有空来操持家内中馈之事。
老太爷子自当就更不用说了,打从来了广州府,他的身体情状是每况愈下,不仅时常闹风寒、染风湿,还罹患了眼疾,双目不能视物,日常起居弥足不方便,时常需要旁人在一边襄助他。
贴身侍候老太爷的这一桩事体,本亦是温廷猷亲力亲为,温廷凉只需要买药与煎药即可,现在轮至他来操持家内中馈,以及躬自伺候老太爷,温廷凉亦是在这样的时刻里,真正体察到了温廷猷的顶梁柱作用,维系着整个温家的日常运转,以及温廷猷平素做太多活儿的不易。
目下时值回南天时,天候潮湿凉寒,空气与地上常结着一层一层的黏稠水雾与濡湿水汽,衣物并不那么容易干,时常是晾晒了连续两日,衣物亦仍旧是湿寒的,像是一坨折叠起褶的冰。
衣服不干,但温廷猷必须每日皆要保持身躯的清洁,衣物得要常换常新,温廷凉遂是使用堂厨之中的火炉,将衣服逐一用火炉烤干烘暖。
这一会儿,温廷凉就给温廷猷换上了一套烘暖过的春衫,刚换完,温廷安与温廷猷他们就搴帘入内而至。
一切皆是刚刚好的样子。
温廷凉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道:“四弟,长兄和二哥来看你了。”
温廷猷仍旧不响,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温廷凉道:“怎的连兄长们都不理睬了,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啊。”
温廷安目睹此况,心中仿佛被万千根细小密直的绒针,狠狠地戳了一下,这一种疼,起初并不那么剧烈,但它的疼楚,是循序渐进的,从心壁上一小块方寸之地,逐渐蔓延至五脏六腑,她疼得简直无法呼吸,连小幅度地呼吸一下,皆是觉得困难不已。
好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将她从高地之中沉沉地拖拽了下去,一路拽至深谷之中,她从高处跌坠在了谷底当中,愧怍感在这一刻,真正抵达了峰值。
她按捺住躁动勃发的思绪,眼中有一些濡湿的水渍,但她竭力隐忍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个瓷实的小瓶子,递与温廷猷,温声道:“三弟,喂他吃下去。”
温廷凉纳罕地道:“这是……”
温廷安道:“我们去见了你大伯,这解药是他给的,对四弟的病疾有所裨益。”
“竟、竟是大伯给的?”温廷凉颇感不可思议,嗓音裹藏了一丝震意,手中接过来的细小纤颈瓷瓶,仿佛有千斤般沉重,他匪夷所思地道,“你们见到他了?”
温廷凉来广州府约莫有近大半年了,但仍旧没有见到过温善晋。
温廷安失笑地道:“我们自然是见着他了,这空缺的两万斤粮米,便是他借的。”
温廷舜凝声道:“时间很是促迫,目下快些给温廷猷服药。”
此话一出,适才儆醒了屋中之人,温廷凉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行至床榻前,拨弄开了小瓷瓶上的按钮,一枚山茶色的、指甲般大小的药丸,流淌在了他的手掌心,他的掌心适才掂了掂这一枚药丸,先是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给了他一个确证的眼神,示意他可以做下一步的行动。
温廷凉再是去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给他一个沉定笃静的眼神。
少年的眼神天然有一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凉略显毛躁的心中边角,捋平得严严实实。
温廷凉捻紧了手中的药丸,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扳起温廷猷的下颔,将药一举喂入他的口中。
听闻温廷安将温善晋的解药带回一事,温善鲁与温善豫俱是从外头赶了回来,陶一和其他孩子搀扶着温青松,老人家拄着硬质、陈旧的竹笻,一步一步地踱入院子中心。
一时之间,屋中所有人,俱是敛声屏息地凝视着这一切,他们不知晓解药是否能够起到真正的效用,整个人的心,庶几是牵系在了此处。
温廷舜还吩咐郁清,速速去将刘大夫请了过来,吩咐他在温廷猷服下过药后,着手去拭一拭他的脉。
刘大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来,听闻温廷安带回了一枚什么奇药,还给温廷猷服用了下去,他本是有些隐忧的,但这一份隐忧,在他去拭温廷猷的腕脉之时,悄然戛然而止。
“温四少爷,本是气血皆枯,脉象虚浮,但今时今刻,他的脉象俨似枯木逢春,正气颇足!”
第193章
刘大夫说, 温廷猷腕脉处的脉象,本是虚浮无力,但打从服用下了温善晋所供呈的药丸以后, 他的脉象便是形同枯木逢春一般, 日趋鲜活了起来, 原是薄弱的心律,亦是变得强而有力起来,他的吐息从微弱的状态,渐进入一个持续的、温实的状态, 这无疑是振奋了屋院当中的所有人。
刘大夫大受震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捋了捋雪须, 诧异地道:“老夫行医这般几十年, 从未见过这等奇迹,这可真是造化了!”
刘大夫此前阐明过, 温廷猷有七日的黄金疗愈时期,假令他能够在七日之中醒转过来, 那么,他便是尚有一线生机,假令没撑过这七日,那么, 他的疗效便是微乎其微, 甚或是可能一生一世,皆是要在这种近似于植物的状态之中生存了。
纵然能够存活下来,但他的意识将永久地遗失掉了, 整个人无法再恢复清醒,甚至是在日常生活之中, 他根本无法操持自己的起居作息,一切皆是需要旁人的襄助与辅佐。
刘大夫此前的治疗方子,是让众人昼夜不辍地呼唤他,竭尽所能,让温廷猷遗失掉了的自我意识,重新浮出意识的地表。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刘大夫尚未研磨出能够有效治疗罂.粟之毒的药物,因此,无法进行药物治疗——对病患进行不断的呼唤,这般的做法,其实是收效甚微的,但也是唯一一种众人能够做的事了。
平心而论,刘大夫本是不对温廷猷的治疗,报以期望的。
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的花籽粉,委实是超量的,一般的寻常人,吸食了这般多的花籽粉,绝对是失了理智,五脏六腑深受毒物的侵蚀,剧烈地变得腐朽溃烂,难以苟全一己性命。
温廷猷原本亦是危在旦夕,温家人日夜不辍地呼唤他、振奋他,并试图让他的意识恢复清醒,温廷猷虽然有一丝醒转的迹象,但也仅是有一丝罢了,他完全不能恢复过来。
温廷安所带回来的这一枚解药,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
及至温廷猷服用下,刘大夫再去诊治他的脉搏,真真切切地发现,他的脉象不再是虚浮苛枯,而是如枯木逢春一般,一股热腾腾的真气,如奔腾的江海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生命重新焕发出活力与生机。
刘大夫的一席话,俨若一块千钧般沉重的巨石,在屋院内原是平寂无澜的氛围当中,投掷下去,犹若乱石穿空,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廷安牵握住了温廷猷,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族弟薄凉如霜的手,正在徐缓地回温,不单是他的身躯回温,他孱弱的吐息,亦是逐渐变得明晰,并且有了一些力度的起伏。
甚或是,她能切身地感受到,掌心上少年的手,在某一刻,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
他的食指朝上弹触了一下,指端触碰到了她的手掌指腹,继而引发出了一阵绵长的悸颤。
温廷安即刻意识到了什么,这可是温廷猷醒转的前兆,她按捺住薄发的思绪,试图以相较平静的口吻,对温廷舜道:“四弟的手方才动了一下!”
温廷舜其实是能够感知到的,自己的心中亦是生出了一些烘暖的热流,他不疾不徐地行至榻前,细致地探望了一番温廷猷的情状,他原是苍白如纸的一张面容,此时此刻,亦是稍微添了一些鲜润的血气。
较之以往,今刻,温廷猷的气色确乎是恢复了很多。
温廷舜徐缓地驱动了一下真气,将一些对身躯大有裨益的热流,源源不断地输入至温廷猷的身体之中。
这厢,温廷安心念电转,觉得应当说一些能够让温廷猷生出一些『积极刺激』的话。
诸如——
“四弟,你所画的那些画,珠江流域图,广州水系图,画得真是太生动了,我会将你所作的画稿,悉数寄送至洛阳城的画学院,相信院正看到后,一定会对你的画赞不绝口。”
“你快醒来啊!”
“你不是绘摹了很多画吗?千万别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我去北地运粮的时候,会途经洛阳城,到时候我会将你的画,寄送至画学院当中。”
“四弟,你今后还要画很多很多的画,对不对?所以,不能轻易睡过去,你要醒过来,继续画画才行!”
“温廷猷,你快醒醒。”
“快醒醒!”
“醒醒!——”
……
温廷安费尽口舌,说在短短的一刻钟内,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之上,皮肤冷白,筋络根骨狰突,青筋一根一根地凸显在皮肤的表层,几些筋络,虬结于一处,紧接着,它们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一路蔓延入温廷安的腕骨、胳膊处,径直蔓延入深处。
温廷凉、二叔、三叔闻言,面上俱是深刻的动容,纷纷附和与响应
在一片半昏半暗的昏暝光影之中,在床榻上卧躺了整整好几日的少年,此一刻徐缓地睁开了眼眸,涣散的瞳仁渐而有了聚焦,邃黑的视线,开始在虚空当中有了一处明晰的落点,温廷猷的目色吃劲地一路游弋,从被褥一路朝上,定格在了自己与温廷安相牵的手腕间,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哑声道:“长兄……”
少年的嗓音嘶哑已极,俨然是一位久未开口的人,此一刻唐突地开了口,字字句句皆如磨砂一般,严丝合缝地碾磨在了听者的心尖上。
温廷安蓦觉眼眶一阵暌违已久的濡热,她徐缓地扬起了螓首,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翼,竭力不让这一股濡湿滚落下来,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后,她深切握紧了他的手,重重地道:“四弟。”
她一直对温廷猷存有愧怍之情,他落入今遭这种局面,责咎全在于自己身上,看着温廷猷能够真正恢复过来,她连日以来绷紧成弦的心神,此一刻,终于疏松缓和了过来,一直横悬在心上的一块重石,亦是稳稳妥妥地安置在了心壁之处。
众人目睹此状,心绪亦是难以平定,争先恐后地围拢上前,忙不迭地慰问温廷猷的情状。
温廷猷仍旧是轻唤了一声:“长兄……”
“我在。”温廷安俯近身躯,握紧了他的手,俯身倾耳以听。
温廷猷意识醒转的消息,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竹苑,屋中沉凝如霜的氛围,一下子被一种揄扬轻松的氛围,取而代之。
温廷舜亦是动容,他牵握着温廷安的一只手,袖袂之下,通过指腹相扣这一动作,他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她的雀跃,以及潜藏在体内的,那些风起云涌的思绪。
温善晋所带来的药物,是真的有效。
这厢,比及温廷安俯近前去的时候,便是听到温廷猷吃劲地道——
“长兄……能不能,不要再给我画大饼了……”
潜台词就是,请她不要为了纯粹地蕴藉他,而随意扯淡了。
他作为当事人,赧然得都有些听不下去。
但温廷安是认真的,她是很正经、严谨地道出了这一番话,她深切地觉得温廷猷的画技是超乎同龄朋辈的,将他在这大半年以来的画作,逐一集结起来的话,重新投入洛阳城的画学院,这是全无问题的。
温廷猷画下了珠江水域、广府地舆图,以及诸多隶属于广府的人文风物,这本身就是一桩非常有意义的事体,它能够成为世人了解南地的一座桥梁,一个窗口,进而打破了世人对南地的一种,地域上的偏见与傲慢。
这是温廷安对温廷猷所许下的承诺,她必会带着他的画作回京述职,当今的官家在看过了温廷猷的画作之后,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召温廷猷回京。
并且,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温善晋的襄助,才得以顺利地筹措并运送下来。
这亦是能够将功抵过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是有些为时过早,温廷安目下主要聚焦的,便是温廷猷醒转这一桩事体。
她现在觉得,他能够醒转归来,不再受花籽粉的干扰与荼毒,便是她心中最大的确幸了。
一片朦胧温热的烛火之中,温廷安便是很轻很轻的,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温声地说道:“我可没有给你画饼,我说得可是真真切切地大实话。”
她指着悬挂在他内屋之中的一沓画轴,“这些画,我会遣人拾掇一部分,回京述职时,便会呈交给官家,这一切,官家自然会定夺的。”
少女的话辞掷地有声,温柔而坚定,柔韧而沉定,天然有一种说服人心的力量,这温廷猷听罢,眸眶不其然地蒙掩上一团雾漉漉的雾气,瞳仁亦是熬红了去,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极力意欲将泪意按捺回去,但无济于事,适得其反,他的泪意愈发汹涌。
温廷猷哽咽了一下,道:“是我拖累了长兄,对不起……”
温廷安蹙眉道:“应当是我来道歉才是,若不是我,四弟绝不会遭致如此险境。”
第194章
温廷猷的意识终于恢复, 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能够像个寻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如旧, 温廷安亦是循照温善晋此前的嘱告, 连续两日, 在指定好的时辰内,给他服用药丸。温廷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确乎恢复得愈来愈好, 这对于温家而言,无异于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体。
三日后,刘大夫又给温廷猷出了一回诊。这一回, 温廷猷身体全无大恙, 但就是,罂.粟在他体内, 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虚弱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底,温廷猷的身子骨仍旧是很孱弱的,亟需好一段时日的修身养息,还不宜多走动。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 不外乎如是。
其实, 温廷猷心中愧意,是很深的,他知晓, 因为自己被阿夕强迫吸食了不少花籽粉,导致意识遗失在了潜意识的深处, 长兄为疗愈他的疾灶,四处寻医问药,舟车劳顿,颠沛流离,甚至是,承受了很多不当有的谤议和责咎。
明明是他牵累了长兄,但长兄依旧说,这是她自己的错。
这令温廷猷心中愧怍更甚,辗转在眼睑之下的湿漉泪渍,不住地在眸眶之中打着转儿,温廷凉见状,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了温廷猷的后颈处,佯愠道:“堂堂七尺男儿,在长兄面前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温廷猷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面容深深抵在膝面上,原是镇定的嗓音,此刻掀起了显著的波澜:“长兄原本要北上赈灾,长安城内还有很多的案子要推鞫勘查,因我一个人,不得不延宕至此,一想到自己牵累了长兄……一想到此处,我便是难过,想要为长兄做些什么,但念及自己身体孱弱,又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廷凉道:“照你这般说来,受到牵连的,可不止长兄一个人,还有二哥呢,你怎的不提一提二哥?二哥的宣武军也四处奔走了好一段时日,特地去了一趟鹅塘洲,给你服用的药,还是大伯给你的。”
“二哥,大伯……”
闻及此,温廷猷更显愧怍了,转眸望向了温廷舜,忙不迭地意欲道歉,却是教温廷舜一个澹泊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在他肩膊处沉沉地拍了拍,凝声道:“不必感到自咎,这一桩事体,就这般让它翻篇,让它过。目下,有一些事体,我们打算让你知情。”
言讫,他看向了温廷安。
显然是将阐述真相的话语权,递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猷的眉宇之间,他攥着温廷安的袖裾,心中隐隐约约地猜着了好几分,遂是问道:“是关乎望鹤师傅的事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忖度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望鹤师傅有一位双胞胎长姊,名曰『阿夕』,那一夜,将你绑缚至水磨青泥板桥面上的人,便是阿夕,而不是你所认识的望鹤师傅。”
果不其然,温廷猷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整座内院仿佛被掐住咽喉,一种几近于死水般的沉寂,瞬即弥散开去,众人皆处在这诡秘的氛围之中。
温廷猷面上俱是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如被戳下了定身穴一般,晌久才道:“这,这怎的可能呢?我在雨夜之中所看到那个人,怎的可能会是别人……望鹤师傅她,还有双胞胎长姊吗?这一桩事体,我怎么不知晓?望鹤师傅从未对我提起过……”
因是真相太过于难以接受,以至于,根本无从相信。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弛了好一会儿,复又逐渐拢了紧去,鼓足决心,要将真相悉数坦明。
温廷安将望鹤与阿夕的身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回,其后,逐次说了郝容、贺先坠河这两桩命案,然后,将大理寺在夕食庵的发现,以凝练的话辞概述了一回。
阿夕弑害温廷猷的动机,亦是逐渐浮出了晦暗的水面。
——温廷猷所绘摹下了一轴绢画,画中内容是一只啃啮酒瓢的花狸。
此则第一条线索。
酒瓢与郝容生前所用的酒瓢,基本上别无二致,温廷安、周廉他们执着酒瓢,去寻菩提庵的庵主对证过,庵主对郝容的酒瓢是很有印象的,很快就指认了。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兀突地出现在夕食之中?
这成为了大理寺怀疑上夕食庵的关键物证。
其实,温廷猷提供过第二条很关键的线索。
——阿茧是夕食庵的常客,这酒瓢,便是他带去夕食庵的。
阿茧与夕食庵当中的某人,肯定是合伙同谋的关系。
当时,温廷安也查到了另外一个线索,那便是,望鹤并没有味觉,这便是意味着,历岁以来,食客们,甚至是大理寺,所品尝到的珍馐美馔,皆是为他人所烹饪,而非出自望鹤之手。
早在那个时候,温廷安就意识到了,望鹤背后另有高人,在暗中替望鹤掌厨,推助望鹤走上受广府百姓拥戴的地位,而高人自己,退居暗幕背后,无声无息地操控着这一切,仿佛诸事诸物,皆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但温廷猷,他工于书画,给大理寺提供了诸多具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让大理寺发现了这位高人的存在。
阿夕自是绝不能再给温廷猷以活路。
她对温廷猷生了杀念,同时,亦是对大理寺的官差生了浓重的弑意,索性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策。
也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
温廷猷了解了事况的前因始末以后,整个人如罹雷殛,僵怔地瘫躺于床榻之上,面容之上,覆落下一片浓密的黯然之色,低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那一个雨夜所见到的人,并非望鹤师傅,而是她的长姊阿夕……是我给大理寺提供了物证,她才要弑害我……”
温廷猷心中的郁结,稍微纾解了几分,心情又是有些复杂,
他在夕食庵当了近大半年的米役,日常负责粮米的收购与采买,望鹤待他可算是弥足亲厚的,但他从不知晓,在这个人间世里,竟是有着与望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仅是望鹤的双胞胎长姊,还是真正掌事庖厨之事的人。
望鹤不曾告知他这些事,但温廷猷一直以来皆是非常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望鹤选择隐瞒。
温廷猷登时心如刀锯,整一块肺腑,仿佛被剧烈地灼烧了一般,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旋即,他思及了什么,抬眸凝紧温廷安,问道:“那么,后来呢?望鹤、阿夕,还有阿茧,他们怎么样了?”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睑沉沉地垂落了下来,乌绒绒的睫羽俨似一枚震颤的蝶翼,小幅度地扇动着,在匀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晦暝的光影。她保持了沉默。
气氛有一霎地死寂。
这无疑教温廷猷心中感到某种剧烈的不安,他撑身从榻上起坐,急切地问道:“她们是被大理寺收押了么?我可以去看望鹤师傅吗?我想要去见一见她,我有话想要对她说……”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眼,温廷舜抻臂,揉按住温廷猷的肩膊:“你先不要着急,先听长兄跟你说。”
温廷猷遂是逐渐平定了自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温廷安感受到了四弟的目光,她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将望鹤被阿茧挟持、望鹤动了胎气后在官船上生产、阿夕为保母子平安与阿夕同归于尽,这三桩事体,用言简意赅地话辞,阐述了一回。
温廷猷心绪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听及望鹤能够顺利生产的的时候,他本来受到了感动,但在后面,又听闻阿夕与阿茧一起焚葬于乌篷船的大火之中时,他呆呆的,翛忽之间,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轰响,俨似一道平地惊雷,让他道不出话来。
温廷猷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番,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温廷猷道:“长兄会如何处置望鹤师傅和望鹊呢?”
在一场连环弑人案当中,凶犯与帮凶同归于尽了,唯一的幸存者,有且仅有望鹤和她的女儿。
望鹤并非一身清白,并不可以事了拂衣去,在夕食庵内待了这般多年,一直是阿夕在背后替她掌厨,在每一份珍馔当中,阿夕还投放了罂.粟,望鹤作为阿夕的胞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温廷安很轻地拍抚了他一下:“罪情的定量,要等我们将望鹤送至京城,待三司会审召开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夺,不过,你要看望鹤师傅的话,我可以安排。”
温廷猷黯然的眸子亮了一下,道:“真的么?”
温廷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首,道:“这是自然,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师傅尚还在广府邸舍之中静养,不宜多受叨扰,再过几日,我便是带你去探望她和望鹊。”
温廷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及了一桩不相关的事体:“我觉得,阿夕本质并不坏。”
温廷安道:“怎么说?”
温廷猷道:“当时,在桥面上的时候,她本来是想要一刀解决掉我,而不是强迫我吸食过量花籽粉,但在后来,她最终还是放下了刀。”
第195章
此话一出, 在院内掀起了不少风浪,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能够在彼此的眼眸当中, 发现一丝隐微的讶色。
“阿夕那个时候本要弑害我, 一刀了结我的性命, 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温廷猷的视线,穿过被傍夕日色髹染成鎏金色的窗扃,伸向无尽的远空,望着与屋宇烧融在一起的、辗转徘徊于天际的烧云, 一片暖和的氛围之中,他的目色变得十分幽远,神识似是回溯至了那个落着滂沱暴雨的夜晚, 他的嗓音在思索之中变得不疾不徐, 说道:“她最终,敛起匕首, 取而代之地是,取出一瓶花籽粉, 让我吸食下去。”
温廷舜的声音更为缓沉,目色从窗扃之外游弋回来,与温廷安相视,道:“假定她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大恶极之人, 那么, 当时,她为何不选择弑害我,再将我的尸体伪装成是, 仅是吸食了过量罂.粟的一出假象?她完全可以这样做,但她没有。”
温廷安听完, 心中有些撼讶,俄延少顷,温廷舜的声音,沉顿地响了起来:“那个时候,阿夕之所以不选择用匕首了结你,是因为,她将你当成了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如果你死了,那么局势将对她大为不利,大理寺也根本不可能与她进行和平谈判。”
青年的话辞,缓慢而清晰。
其神态,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没有任何悲悯或是慈悲,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恻隐也无。
他说这番话,像是在平静地阐述着一桩稀疏平常的事。
嗓音不算轻,也不算重,不过,听在听者的耳屏,却如一道平地惊雷,兜首砸落下来。
温廷舜所述,亦是契合温廷安心中所想,但放在今时今刻当中,她并不会选择坦诚讲述出来,因为这对于温廷猷来说,是一桩非常残忍的事体,她不太想让他知晓这种真相,他之所以没被真凶弑害,完全不是因为真凶动了恻隐心与慈悲心,仅是让他活着,对她那个时候的局势会比较有利罢了,要不然,阿夕肯定早就了结掉他。
真凶如此残忍,她不会选择让他知情,因为她全然没有这样的勇气——
但温廷舜竟是选择坦诚,让温廷猷知晓。
在这样一种具体的语境当中,温廷安是全然没有温廷舜这样的勇气的。
当下,温廷猷闻言,呆滞了一会儿,脑中仿佛掠过了春雷的数道炸响,他的表情与思绪,在面容之上逐渐瓦解与破碎,就像是原本平实的冰层,出现了一条显著的裂缝,它原本是细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这一条裂隙演变得越来越庞大,由浅至深,由细及粗,由淡臻浓,此一冰面上,进而出现了如蛛网一般的万千罅隙,它们在一片平寂的氛围之中,支离破碎。
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较为纯真纯粹的人,但在这一刻,温廷安目睹了他纯真崩塌的全过程。
温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舜的袖裾,用无声的口吻道:“你这般说话,会不会太过于残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么?”
这确乎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讲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实都需要很大的勇气,面对至亲,温廷安委实没有袒述真相的勇气,她根本讲不出口,心中需要历经一个强烈的挣扎、纠结的状态,这会内耗她很久很久。
温廷舜的秉性,恰巧与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顾后,可能会有挣扎,但他显然比她洒脱得多。
温廷舜在她耳畔处低声道:“讲出真相,或许对当事人,才更是一种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廷安眸心骤地一颤,继而望回了温廷猷。
过了许久,他果真是用一种释然的口吻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阿夕没有选择弑害我,不过是因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
说着,说着,他眼眸之中又有滚烫的泪水,迸溅出了眼眶,在颊面上流了下来。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阵刺疼。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良善且纯真的人,这次被阿夕挟持迫害,对于他精神打击算是特别大了,哪怕神识恢复如常以后,他还有这么一厢情愿的心路历程,愿意为真凶开脱罪咎,并洗白她的部分恶行。
是温廷舜撕裂了他一厢情愿的薄膜,将薄膜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一种纤毫毕现的姿态,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让温廷猷再没有任何办法,去规避真实与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与纯真,修饰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罪恶,但被温廷舜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时也根本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去诓瞒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温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溃了,像是失控的水阀,泪止不住地溅落下来。
连日以来压抑许久的思绪,终于再也裹藏不住了,温廷猷将面容埋藏于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拧出诸多痕迹,那些凌乱的褶痕,像是他驳杂芜乱的心绪。
温廷凉他们本来意欲劝慰一番的,但温廷安阻住了他们:“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罢。”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猷是最需要独处的时刻,他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释怀,去接纳真相,并且,与过去的所发生的一切事实,达成一种和解。
众人离开后,温廷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阖拢屋门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温廷安,她握着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抚,但她发觉,温廷猷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对于一位受害之人的残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中,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但历经多番权衡之下,温廷安还是同意了温廷舜的观点与行止,让温廷猷知晓真相的话,反而能让他更加释然罢。
毕竟,如果选择谎言的话,就很可能要隐瞒一辈子,以安抚受害人之名义的隐瞒或是欺瞒,总觉得,若是日后让温廷猷发觉到了事实的真相,怕是伤害的性质,会更加强烈。
温廷安阖拢上了屋门,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安稳地落了地。
乍离屋院,刚刚行至檐下长廊,却是发现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显然是在候着她,仿佛是有要紧事寻她。
温廷舜亦是卓立于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后是斑驳的、由竹竿围就的墙,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处光线的变化,知晓是她来了,遂是遥遥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错擦肩,俄延少顷,碰蹭出了三两火花。
温廷安正纳罕着发生了何事,当下只听温善豫凝声道:“老爷子让你们俩去主屋见他。”
温善豫的口吻凝实而端穆,透着平素所没有的深沉,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个突,这般突然的要见他们,委实不像是温青松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没再多问,与温廷舜携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则晌午与傍夕的过渡光景,盘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显得驳杂且萋萋,诸多笼子里的雀鸟,持续叫了一整日,许是乏了,当下是一副委顿的形色,底下豢养的碧植,亦是衬得萎黄,萎黄之中,又隐微地绵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绿,旧有的春意与盎然,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消弭殆尽了去。
这一切,皆像是某种事情即将生发的前兆。
温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种预感,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随着『吱呀』一记轻响,推门而入,头一眼,两人便是看到了温青松。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清郁的药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处角落,温青松安坐在太师椅上,似是已经感知到了温廷安的注视,他隐抑地咳嗽了几声,拂袖抻腕,宽厚的大掌,紧实地捂着藜杖,他指着近前的两张圈椅,说:“坐下说话。”
两人应声称是,逐一告了座。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旧有些拘谨,不是对着陌生环境拘谨,而是对着温老爷子。
老太爷静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旧时光当中的一张标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翳影,那目色当中有一瞬的犹疑与踯躅,似乎是在确认两人具体落座的位置。
这一刻,温廷安心中笃定了一桩事体,温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来是心存傲骨的一个人,背脊永远挺得无比笔直,但现下,她亲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难的兽一般,无奈地蛰伏在了黯影之中。
这般情状,无疑是让她的心脏,格外地滞涩。
在一片沉默之中,温青松徐缓地开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太多了。”
此话一出,势若惊雷,在听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风澜。
第196章
温廷安意料到温青松会这般说, 此则她意料当中的事,但温青松真正道出的时刻,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阵什么滚热之物, 剧烈地灼烧着, 击打着, 从窗扃之外穿透而至,被髹染成银灰色的光影,明明灭灭,震荡不安, 破碎成了一只一只撕裂的蛱蝶,有些飞到粱椽的上方,有些则是逡巡在屋内三人的周围。一种莫能言喻的痛楚, 深刻地攫住了温廷安, 她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不安,她不想让温青松说这些话, 她想要说,老太爷其实还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心的时刻,望见了老人,鬓如霜,尘满面, 仿佛在这一时之间, 他复又老去了很多很多。
温廷安骤地喉腔一滞,心绪俨似浸裹在了一个盐坛当中,心房被浸泡得肿胀又酸麻, 她不想听温青松说这些感伤的话,也不想老人家这样说, 但她嘴唇动了一动,踯躅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事物,对于缓解氛围毫无任何裨益,那她还不如不说。
暮色苍茫极了,院檐之外悬坠有诸多的花鸟,它们平素格外鲜活,但在今时今刻,形色变得尤为委顿,旧时能闻见的啁啾雀鸣,此一刻悉数被凉寒的雨水查封了去,仅是余下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丛星星点点的雨水,自窗格之外遥遥泼洒了进来,渐而打湿了温廷安的袍裾,她意欲去阖拢住窗扇,却被温青松制止住了,他的嗓音苍老,衬出一种难掩的朽态:“就这般半开着,透透气,否则的话,一直锁着窗扃,就太闷了。”
温廷安也就敛回了手,袖了袖腕子,叉手而立,不忘看了温廷舜一眼。
温廷舜的容色有些凝重,他已经瞅出了一丝端倪,喉结上下升降了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但在这空当儿,温青松徐缓地复开了口:“此前我跟你们交代过,待你们完成了手头上的事,稍后再议彼此的事,目下,大案将破,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着落,如此,我也不会食言,是时候该谈谈你们俩的事了。”
温青松直接打开了天窗,说起了亮话来,这教温廷安到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温廷舜伸出了一截劲韧匀实的胳膊,袖袂之下的手,严严实实地牵握住了她的,她亦是回握住他。青年的手,宽厚而有劲,皮肤滚热,指温灼炽,包笋衣似的,深深包藏住她,这在无形之中,予以了她一种稳健而踏实的力量,这是让人信服的,心中那一潭平寂无澜的潮水,逐渐涨起来了,隐隐约约地,还能闻见一些磅礴的滔声。
温青松抻起藜杖,两只苍朽的手,交叠在藜杖的顶端,他沉思了片晌,先是温廷安道:“安姐儿,你先出去。”
……她吗?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温青松显然是想要单独对他说一些话。
对温廷舜说什么呢?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
真是好奇啊。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心下,可谓是愈发忐忑了,无异于是掀起了千仞风浪,但温老爷子的话不得不尊崇,她遂是点了点首。
温廷舜亦是给她一个安抚意味的眼神。
似乎是料知到两人在眉目传意,温青松适时掩唇咳嗽了好几声,“这就护起短来了?”
这句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是在说温廷安无疑了。
温廷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也堂堂皇皇地道:“可不是,就怕您为难他啊。”
很难得地,温青松笑出声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广州白道:“你这细路女,还真是不知好歹,我好歹给你个台阶下,你倒好,反而怪咎起来了?”
温青松捋须道:“再说了,我已经丑话说在前头了,既是已经说过了,我还能责咎他什么?”
许是话说得有些急了,他的话音逐渐变得喑哑起来,尾腔沉疴,字字句句俱是在发震。
氛围到了,温廷安见好就收,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青松的背脊,给他斟倒了一樽清茗,并且,给他顺了一顺气。
温青松喝过了香茗,也不再咳嗽了,对着温廷安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温廷安应声称是,最后再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适时小幅度地牵握了一下她的手。
温廷舜望了一眼窗扃之外的雨色,须臾,便是旋即褪下了自己的外袍,严严实实地披在了她的肩膊上。
一时之间,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像是某种隐秘不宣的宣誓,又像是男子对女子的一种细致的保护。
这一件外袍,残留着青年温实的体温,裹在温廷安身上的时刻,她没来由感知到一阵心安,空气原本是有些凉冷的,随着这一席外袍落在自己身上之时,一切凉寒与湿潮,皆是被隔绝在外边,仅是余下对方的气息和体温,沿着自己的肌肤蜿蜒开去,温廷安的肌肤之间,泛散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
“外边落着冷雨,仔细着凉。”温廷舜拢紧了披裹在温廷安身上的外袍,温声嘱告道。
温廷安耳根与后颈俱是,肉眼可见地,泅染起了一阵晕色,她感受到了一丝局促,抬起眸的时候,便是撞见了温廷舜促狭的眉眸。
温廷安心跳便是如悬鼓一般,怦然蹿跳,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变得软糯而温和,透着一股腆然,她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言讫松开彼此的手后,温廷安便是离开了。
她离开了竹屋,适时阖上门,外边大雨还在不辍地下着,空气之中,结着一阵如松霜一般的寒意,但温廷舜的外袍,密密实实地裹拥在了她身上,她便是感觉不到冷了。
原以为,温青松会同温廷舜叙上很久的话,哪承想,廊檐之外的雨,尚未下过一巡,她便是听到了屋门朝外开启的吱呀声,这一声,非常清脆利落,像是冬日里飘摇的雪团,纷纷扬扬地砸落在了枝杈之上,继而所发出的一系列声响。
温廷安适时转过了身。
“老爷子唤你进去。”温廷舜立在了她的近前,温声说道。
温廷安露出一抹诧异之色,怔然了好一会儿,道:“不是,你们这么快就叙完话了?”
温廷舜点了点首,自然而然地道:“老爷子跟我说完了。”
温廷安好奇地道:“说了甚么,应当没有为难你罢?”
温廷安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很轻地扳住她的肩膊,将她扳向屋内的方向:“自然是没有的。老爷子还在等着你叙话,别让他等久了。”
原来温青松是一对一叙话,温廷安还一直以为,温青松单独跟温廷舜叙话,之后就会让同时对两人说话了。
没想到,还有单独同她叙话这一关。
温廷安原本平寂下去的心,复又起了显著的波澜,她对温廷舜道:“那我进去了。”
温廷舜道:“我在屋外候你。”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去了里屋,屋内仍旧燃烧着袅袅升腾的药香。
温青松端居地安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像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温廷安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换上了簇新静穆的绯色官袍,腰佩鱼袋与佩绶,那是老爷子致仕以前的正三品大员的装束,他的面容濯洗过,显然是仔细地梳洗过的,行相显得比方才要端整。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青松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体面的长者。
为了保持仪容的齐整,他庶几算是用尽了一切气力。
目睹此状,温廷安眸瞳微微颤了一颤,心中蓦然涌注入一股汩汩热流。
方才,温青松单独让温廷舜留下,是让他帮忙整理自己的仪容么?
假令仅是整理仪容的话,那倒不必花费多长的时间。
可是,温青松为何要突然整理自己的仪容来呢?
温廷安轻唤了一声温老太爷,说自己来了。
“来了啊。”温青松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所述的后半截话。
老者的面容很是僵硬,不复以往的松弛,甚至是,唇角的血色,亦是在飞快地褪了去,衰朽的容相,一时之间变得苍白若纸。
这就像是疾灶恶化的征象,温廷安袖袂内侧还攒藏有一枚药丸,这是温善晋给她额外的一枚丹药,本意是要给她留一条后路,以防不时之需,但温廷安快要不行了,她打算要将这一枚仅剩的救命药,给她。
似是洞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温青松摆了摆手,道:“不必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为了挽救濒死的自尊,他嗓音同躯体一样僵冷。
温廷安意识到了温青松的决绝,也不再拦。
温青松道:“关于你和那个臭小子的事,我允了,但我对他提了一个条件。”
竟是还抖了个包袱。
温廷安心下一怔,下意识问道:“有什么条件?”
温青松沉吟了好一会儿,凝声道:“他入了温家的门,从今往后,必须随我们姓,不能恢复谢姓。”
第197章
夜中的冷凉雨丝, 叩打在檐角,俨若飞羽流商,嘈嘈切切, 奏出一曲动听悦耳的律曲, 屋外, 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喧嚣与躁动,屋内,却如死水一般沉寂,满院骤地陷入一种人籁无声的境地, 温廷安的心率随着窗扃之外的雨丝,携同砸垂而下,掩藏在袖裾之中的手, 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她不可置信地凝视温青松, 委实无法料想到,老太爷竟是提出这般一个苛刻的条件。
这一生一世, 都不能恢复谢姓,这摆明就是不打算让温廷舜认祖归宗么?
从这一方面,也能如实反映出一桩事体,温青松并没有真正接纳温廷舜。
说到底, 温廷舜的身份, 仍旧是让温青松忌惮不已。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温青松的眼中, 若是要真正接纳温廷舜,除非让他一生皆冠以温姓, 成为温家人,将他的根柢铲除掉。唯有这般做,这才让他真正获取温家的信任,被温家所接纳。
历经一片相对冗长的沉默后,温廷安问道:“他答应了吗?”
温青松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良久适才开口:“若是他没有应答此事,那么,他方才便是出不了这一座屋子了。”
老爷子的话辞,格外地温和,字字句句却是暗藏机锋,尾调枯哑苛沉,甚至藏有一丝胁迫之意。
温廷安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身躯逐渐凉却了下去,嗓音也寒冷了起来:“温廷舜他此前郑重地承诺过,他不会复辟旧朝,他致力于将生命的重心,放置维护大邺的江山社稷当中。老太爷,您不也看到了温廷舜所做的事了么?他率引宣武军,镇守在边陲之地,披坚执锐,征战沙场,此番为了赈济粮灾,复又躬自下岭南借粮,鉴于种种,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温廷舜对温家、对大邺并没有贰心吗?”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青松,稍微克制着情绪,问道:“为何您要用冠姓权,来苛求他?”
温廷安觉得温廷舜的牺牲很大,为了能够跟她在一起,他可以连谢姓都摒除掉。
就相当切掉他的根。
这何其残忍。
温青松闻言,苍朽的声音藏着一丝微愠之色,他用藜杖敲了敲地面,嗓音如若敲山震虎,道:“那小子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么年,受此欺瞒,我都没有去计较什么,今时今刻,我教他摒除谢姓,如此一桩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青松话语骤地变得柔和起来:“再者,我让他摒除谢姓,一生姓温,其实是为你的人生着想。安姐儿,你是温家的嫡长孙女,我不想让任何人教你受委屈。你既是心悦于那小子,我便竭己所能,不能教他让你受任何不该有的委屈。”
温廷安本来是不太能理解温青松的做法的,但老爷子刚刚所述的这一席话,让她怔然了一下。
一股暖热的流水,在凉寒的心野上逐渐涨了潮,将她的心壁浸泡得发麻、肿胀,潮水退潮,复又徐缓地涨了起来。
这一会儿,温廷舜的心绪变得很是复杂,针对温青松褫夺温廷安认祖归宗的权利,她有些不同意他这样的行止,但老爷子适才也解释过了,他这样做的缘由,皆是为了她。
让温廷舜一生姓温,不复姓谢,这便是意味着他不会叛变,不会存有贰心。
原来,温青松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温廷安掩藏在袖筒之下的手,原是紧紧拢着的,此一刻徐缓地松弛开来,她虽然不同意温青松的做法,但在目光的光景里,她站在他的立场上,便是能够感知到一种共情与同理心。
在一片簌簌淋漓的雨声当中,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绵长的触动,她拎着一张杌凳,腾挪至温青松近前,她徐缓地告了座,拂袖抻腕,将温青松的一只苍朽起斑的手,放置在她的手掌心上。
老人的手,枯瘦得特别厉害,从指端到指节,从掌心抵掌背,皮肤显得比以往要松弛,因常年习剑之故,指腹和虎口覆了一层极厚实的茧子,但历经岁月的磨砺和蹉跎,衬出一副柴瘦嶙峋的骨相。掂在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上时,她觉得这一只大掌,轻若一撮风絮,很多实质的东西,仿佛被时光磨蚀得一干二净。
这也让温廷安由衷地觉知到,近前的老人,他其实已经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了,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标本,简言之,他已然濒至风烛残年的年纪,仅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温廷安原先滋生出的一丝怫然,旋即被这一个认知,冲撞得支离破碎。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去同温青松较真的,温青松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她好,至少出发点是善意的,是关涉着一个长辈对后背的仁慈与爱护。
是以,为何不搁放下「较真」,去与温青松达成一种和解呢?
甫思及此,盘亘在温廷安心中的一种郁结,旋即烟消云散了去,心上那一条起了微澜的心河,重新臻至平寂,不见一丝一毫的涟漪。
温廷安缓缓地斟酌着字句,尔后,徐缓地垂下了眸睫,纤薄的眼睑微微收持起来,用柔和的口吻说道:“晚辈晓得了,晚辈知道这是您为我好。”
温青松点了点首,蒙了一层厚厚翳影的眸心,蹒跚地转腾过来,视线是想要聚焦在她身上,努力地看清她。
温青松愈是努力,但瞳仁上聚拢起来的污浊感,就会变得愈发峻重。
温廷安心中某一处,极其柔软脆弱的地方,仿佛被重物击打或是撞击了一番,翛忽之间,化就了一片哀伤至极的融水,融水冲撞在她的骨骼与五脏六腑之中,将她好不容易平寂下去的心澜,再度掀起了不轻的风浪。
温廷安将脸贴在温青松的手掌上,老人的指腹是温热着的,这般衬得她面容薄冷,温廷安隐抑地克制着心中涌动濡湿的思绪,道:“您看到我了吗?”
“见着了,见着了,安姐儿的面容,跟以往没什么不同,这是好事儿,说明你的棱角和锋芒仍在。”温青松口吻显得蕴藉,喃喃地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温廷安心间陡地颤痛了一下,俨似有万千根微小的针,齐齐地扎在她的心房之上,她觉知到了一阵不详的预感,旋即抬起眼来。
温青松道:“你和那个小子,要好好的,若是他胆敢让你受半丝半毫的委屈,你就回温家,叫上你二叔三叔,让他们去将那个臭小子揪出来,打一顿。”
温廷安本来还挺难受与伤感的,当下听得此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爽快地应承了温青松的话辞:“好,今后若是在他那儿受了委屈,我势必会回温家搬救兵。”
“嗯,这就好,这就好。”温青松喃喃地回应道。
祖孙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温廷安能感受到老人家还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但他的精力流逝得特别快,方才所述的那一些话,就已然耗费了他太多的气力,他的吐息趋于苍白与局促,薄弱得像是风中的一撮柳絮。
温廷安心中不详的预感,抵达至前所未有的峰值。
她复斟了一盏清茶,递呈给了温老太爷,好让他缓和一下心绪。
但温青松并没有接,取而代之地是,他掩唇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不知是咳嗽得过于厉害,还是本身就承受着莫大的疼楚,他的面容涨得紫青,掩遮在官袍之下的身躯,垂垂老矣,不复畴昔的健朗与矍铄。
温廷安在温青松身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直至温青松再也忍受不住,啖出了一口血痰。
充溢着药草香气的内室,一时之间撞入了腥稠的血气,温廷安心脏漏跳了一拍,意欲起身,去喊刘大夫来治疾。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青松却是阻截住了她:“不必去麻烦大夫了。”
温廷安忧心忡忡:“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我身体情状如何,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温青松道,“半年前是这样,今刻仍旧如此,没治了就是没治了,又何必去麻烦大夫。”
温青松松开了藜杖,将苍老的两只手,搁放在了膝面之上,云淡风轻地道:“与其苟延残喘,被吊着一口气活着,还弗如干脆利落地体面离开。”
道完这句话,温青松便是没再说话了。
仿佛是一种尘埃落定。
空气恢复了一片死寂,只有遥远的、徜徉于深秋当中的瓢泼雨声。
案台上的烛火,被风吹拂得扭来扭去,须臾,就被吹熄了去。
明黄亮堂的内室,一时间,昏晦得如寂黯的万古长夜,温廷安看不清老人家的面容了。
她伸出手,拭了老人的脉,脉搏已经不动了。
温青松离开得格外安详。
温廷安长久地注视着这一个场景,她的身躯之内,原本诸多冷硬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柔软,一种哀痛攫中了她。
第198章
院外, 暴雨蹉跎,风敲冷檐,百雀静默如谜, 凄迷的雨丝, 俨似一条细密匀腻的针线, 将天地严严实实织缝在一处。
院内,人籁岑寂,温廷安将老太爷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面上,老人的体温, 在一寸一寸地拔凉下去,温廷安的眼眸仿佛被什么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 眼眶之中积蓄了黏濡的泪水, 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刻,它们就这般, 自然而然地流淌下来。
温廷安将额庭深深抵在老人的手背上,诸多陈旧的记忆, 如吉光片羽,纷涌直上。因是距离相近,她能浅嗅到浓烈而呛鼻的中药气息,老人原是健朗矍铄的身躯,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当中, 被疾病磨蚀得千疮百孔,他只能依靠汤药堪堪吊着一口气,待心中的郁结消解了, 他才得以放下一切尘念,安然地驾鹤西去。
『吱呀』一声, 内院的屋门被人推开,温廷舜踱步进了来。
他在温廷安的身前立了好一会儿。烛火已熄,内屋被覆照得半晦半暗,少女的螓首搁埋于温青松的掌背处,泪盈于睫,檀唇紧抿成一条线,面颊濡湿得像是结了霜的冰原,因是在无声啜泣呜咽,她两侧的肩胛高高耸起,像是纤秀的丘陵,正在发生一场隐微的地动。
从温廷安身后侧的方向,遥遥注视而去,温廷舜虽然看不清她具体的面容,但能看到她时不时绷紧虬结的咬肌,俨似在极力克制着薄发的思绪。
温廷舜喉结升降了些许幅度,薄唇一翕一动,想要说些蕴藉劝慰的话,但囿于什么,最终没有出声开口。
在死亡与悲伤面前,语言成了一种苍白而乏力的东西,不论如何安慰,一切皆是徒劳的。
最终,他只是俯蹲身躯,从身后牢牢拥住她,下颔贴紧在她的后颈处,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这是一种无声的宽慰与蕴藉,在对方陷落、破碎的时刻,稳妥地托起了她。温廷安的身子很薄凉,像是冬夜里的一掬雪,他拥她更紧,将自己的体温汲取至她的身上,晌久,温廷安的身躯逐渐热回来,她用袖袂无声地揩了一下眼眸,眼睑平实地抬升起来,平寂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对他耳语道:“谢谢。”
两人一起拾掇温青松的遗物,打算拾掇好了之后,再去知会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也不太热衷将自己的情绪,绽露在对方的眼中,可现在对方不是旁人,而是温廷舜。
在温廷舜面前,她是可以不那么坚强的,她可以脆弱。
温廷安本是擦干了泪渍,但感受着青年的体温,她抓住了他的腕子,眼泪又流了出来,凝声问道:“你答应了老爷子的要求,对吗?”
温廷舜感受到了她话辞之中的不安与愧怍,遂是将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修长匀直的指腹,细致地揩掉了她的泪渍,温声说道:“这是我发自本愿想要做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自咎。”
外处雨雾稠浓,雨水暂且消歇,一轮下弦月从霾意浓重的云色后旁逸斜出,月色洒落下来的清辉,均匀地洒照而入,一霎地,为屋中两人髹染上了一层皎洁如霜的银辉。
夜色苍茫,稀疏的月色底下,两人的实质被剥离开了去,仅余下清晰的轮库,粉白的墙面上,倒映着两道朦胧模糊的剪影。
对峙之间,温廷安问出心中较为关切的事,道:“『谢玺』这样一个身份,对你而言,难道不重要么?”
温廷舜闻言,淡淡地笑出声来,宽大厚实的手掌,在温廷安的脑袋上,温柔地抚了抚。
温廷安不太明白温廷舜笑什么。
温廷舜道:“在过去的很多时刻,午夜梦回,我醒转时,分不清自己的是谢玺还是温廷舜,我一直思量一个问题,支撑我活下去的寄托,到底是什么?”
温廷舜深深望定温廷安,将她的手,捂紧自己的心脏,凝声说道:“你知道吗?当我认为自己是谢玺时,我时常感受到心脏沉重得喘不过气,很多故人的影子,在脑海之中飘荡,逡巡不褪,他们反复地儆醒我,让我复辟大晋亡朝,让我复仇雪恨,他们说,我在崇国公府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必须要有个真真切切的交代,否则,就是违背了他们的夙愿。”
这是温廷舜第一回 ,在真正意义上对温廷安提及了自己的过往。
并且是,毫无保留地谈及了自己的过去以及亡朝。
搁放在以往,这一般是温廷舜讳谈的事,温廷安也默契地不会发问。
她没料到,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可以这般坦然地谈论起来。
“当我是谢玺的时刻,我会认为,我活得的唯一目标,就是复辟亡朝,这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价值了。长年以来,这样一个身份,就像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柄剑,让我活得草木皆兵,喘不过气来。”
温廷安抬手捂住温廷安的肩肘与胳膊,指腹的力道徐缓收拢:“所以,你知道吗,当温老爷子说,不让我以谢玺的身份活下去,让我摒除掉它——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在我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真的可以卸下这个身份么,做回自己吗?”
“在我是温廷舜的时刻,我觉得自己活得非常放松,可以尝试诸多自己未曾尝试过的可能,不必负上宿命所带来的种种包袱,更不必去顾忌很多条条框框,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我觉得,当我成为温廷安的时候,是我人生当中最自由、最安然的时刻。”
温廷安的眸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全然想不到,温廷舜是这般想的,她一直以为,大晋亡朝与骊皇后,是他胸臆之中最深的心结,是他的一腔执念,但今时今刻,她亲耳听到,温廷舜释然了。
他心中早已有卸掉『谢玺』这个包袱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他的根,一直拖拽着他,时不时便将他拖拽回大晋,拖拽回那个历史现场。
假令卸下了包袱,便是意味着自己忘本,一种约有千斤般沉重的愧怍感,会在出其不意的这一刻攫住他。
他非常挣扎,整个人俨似浸裹沉陷在一潭泥沼当中,『谢玺』这个身份如一只僵冷的手,拽着他,不住地朝下沉沦。
是温青松伸出援手,将他救出了这个泥潭。
他永远记得适才在屋檐当中,老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满容的凝穆之色,但看到他的时候,这一份凝穆化作了一份慈霭。
他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舜哥儿,来,帮我换下衣裳。”
“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温家人了,你只有『温』这个姓氏。”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可以不用活得这么累,下辈子要是来到崇国公府门,记得敲门,把这儿当成家,你仍旧是温家人。”
听得此话,温廷舜觉得自己悬于颅顶之上的利刃,就此被拆卸了下去,抬眸仰望之时,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疏朗高旷的天穹。
很多捆缚在身上的各种枷锁,顷刻之间,消弭殆尽,他陡觉自己的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
很多搁藏在心中很久的事情,从前是避讳的,但在今刻的光景当中,他主动提及,神态淡到毫无起伏,述及它们的时刻,心中没有多大的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事。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神情专注地听着。
其实,她早已对他的过往,对他仍旧是『谢玺』的那个朝代,心生好奇,只不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太过于禁忌了,温廷安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契机。
可能是温青松的突然离世,对两人皆是造成了不轻的冲击。
因于此,才让温廷舜有了强烈的倾诉欲。
毕竟,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个寡言的人,很少会主动打开自己,就算是打开了,亦是如滩涂上的蚌一般,稍微展开一道罅隙,只露出了真实的侧面,那也仅是他的局部而已,而不是全部。
温廷安从未主动过问温廷舜关于过往的事,他不主动提及的话,她也绝对不会去干涉或是过问。
今刻听温廷舜谈起了,温廷安便是当起了倾听者的角色。
两人坐在两张簟竹质地的圈椅上,远处是高低错落的石青色簟帘,雨势转小,婆娑的风,槌打着廊檐的簌簌声响,成为了温柔的背景音。
温廷舜说起自己流亡的时刻,在十多年前,宫中掌事的嬷嬷,带着他一路往南奔逃,他坐在马车上,搴了帘,朝身后遥相回望,焚燃起来了的松山,浓烟深霾如丛生的剑戟,直矗云天,滔天的橘橙色火光,照亮了少年一侧的面容。
他看到松山的山顶,一条三尺长的白绫,一个被山风鞭笞得摇摇欲坠的枯瘦身影,母亲就这般葬身在火海之中,北风卷地百草折,他感受到心中有一种希望,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殆尽,身体也空了一部分。
闻及此处,温廷安心中的潮水,涨起来了。
第199章
时交傍夕的光景, 一穹瓢泼冷雨,缠缠绵绵地叩敲在檐顶上,温廷安徐缓地听完温廷舜的讲述, 他讲述自己的过往时, 她适时牵握住他, 青年的手掌,湿寒,冷薄,干燥, 像是从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深冻许久,温度在逐渐褪尽,这般一来, 反而衬得她皮肤温度滚热。
温廷舜回溯过往的时候, 目色淡寂如霜,俨似一潭冬夜里蘸满了雪霰的结冰的潭水, 毫无一丝一毫的涟漪,他讲述覆灭侵灭的大晋、趋于没落的谢氏, 甚至在讲述他自己时,他的口吻始终凭平淡,像是在讲述一桩与己毫无牵连与纠葛的旧事。
正是因为他太过于平静,反而让温廷安心中颇有触动, 她包裹着他的手掌, 感知着他逐渐凉下去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释怀、释然的过程,将沉重的过去, 从肩背上卸下的一个过程。
『谢玺』这一身份,架空了他这般久, 致使他从未真正成为过自己,他从来不知晓真正的、真实地做回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平心而论,当他成为谢玺之时,他感觉自己的一生,从此被拴在这个人身上。他回视『谢玺』之时,俨似是在凝视一个陌生的人,他一直被这个身份拖着走。
比及温青松说,命他放弃这个身份,他不要姓谢的时候,此一刻,温廷舜感受到一份暌违久矣的释然。
他背负了这份二十年,终于可以卸掉这个身份了。
不必再时时刻刻惦念着前朝恩仇,不必再有一种窒息一般的负罪感。
温廷舜匀定地息了一口气。
温青松将他承养在膝下这般多年了,但他对温家老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熟稔,祖孙俩极少会有交心的时刻。
出乎温廷舜意料地是,温青松竟是洞悉出了,持久盘踞在他心扉之上的郁结,他一直没有孤勇摆脱过往的身份藩篱,殊不知,是温青松替他摘除掉了。
老人慈霭祥和的面容,一直明澈地倒映于他的眸底,像是一座坐了古的建筑,建筑本身的褶痕、纹理、斑驳、质地的痕迹,清晰可见,老人在他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抚拍一会儿,道:“可以了,去将安姐儿唤进来罢。”
温廷舜一直以为温青松被蒙鼓里,老爷子对他一无所知,但出乎他意料地是,温青松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悉潜藏在他心中最深的郁结。
温廷舜很少能感受到亲情的温度,因为很少感受到,所以也一般对身边的族亲并不抱持有任何期待,毕竟,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这般多年,还诓瞒了自己的身世。他做过如此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若是搁放于寻常人身上,估摸着早已恼愠得七窍生烟。
温青松确乎是恼愠过,但并未因此责罚于温廷舜,反而真正洞悉出了他的根柢,以及觉察出了他的心魔。
温青松让他真正学会,与『谢玺』这一身份和解。
选择放下过去,不再受『谢玺』此一身份的捆绑,而是以『温廷舜』的姿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对于温青松的做法,温廷舜心中颇有触动,他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剧烈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舜宁谧伫立在一片堂屋之中,时不时有一阵熙和的风,穿堂而过,细致地牵动他的衣袍,温廷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
接下来一个时辰,温廷安静谧地听着温廷舜讲述这些过往。
等他真正讲述完了,她头一回地看到,有一些莹润的液体,缠绵流连在了他的眸眶之中,她见状,委实有些动容,倾身过去,拂袖抻腕,露出一截皓白纤细的腕子,匀细白皙的手指,匀缓地伸了过去,小幅度地揩掉了他的泪渍。
她很少能够见到,他这般易碎且脆弱的面目,像是重返窠巢的一匹荒原狼,在外面飘零颠沛已久,终于得以投奔入暖馨的故乡。
温廷安温柔地拭掉青年面容上的泪渍,尚未来得及伸手,整个人便是被一双劲韧结实的胳膊,严严实实地揽入怀中,一阵郁清澹泊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迎面而至,俨似一张透明的罗网,将她网住。
温廷舜的力道过重,一份粗沉而绵长的沸热吐息,喷薄在她的头顶上,她的眼前是青年宽阔峻峭的肩胛,被揽入怀中之时,她的鼻尖抵在了他柔韧结实的皮肤上。
两人的燃点,素来就很低,一个眼神交汇,一个肌肤相触,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焚化燃烧。
温廷舜深埋在温廷安的鬓发间,浅嗅着她发丝的香气,他心中塌陷下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拥抱当中,逐渐被淋漓尽致地填充了去。
“温廷安。”
她听到耳畔响起嘶哑黯沉的嗓音,温廷舜在低唤她,嗓音的尾调,俨似蘸染了不少烟雨天的水汽,弥散着一阵清透辛凉的气息,言说时所喷薄而出的潦烈气息,渐而聚拢起一枚细绒绒的毛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扫着她的耳根与后颈的位置,烫意悄然地渗透入裙裳叠襟的料面,继而深邃地潜入骨髓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在她的心窝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温廷安道:“我在。”
他又唤一回她的名字:“温廷安。”
温廷安伸出手,尝试着以一种回抱的姿势,回应他,修长的指尖紧紧地捻住他背部的衣衫,她轻垂下眼睫,纤细的鼻翼微微地翕动了一番,用更为沉笃如水的口吻,回应他道:“我在。”
两人额心交抵,彼此夹翘秾纤的眼睫,轻轻扇动着,扇动之时,两方的睫羽便是不经意地碰蹭在一起。
双方的吐息,亦是离得极近,紧偎地交缠在一起,俨似交颈缠绵的兽。
整座竹屋宁谧极了,温廷安谛听着温廷舜的吐息与心跳,那时起时伏的声息,俨若时起时落的潮汐,将她的心绪浸泡得肿胀麻酥,退潮之时,心上的滩涂之中,仅是氤氲着,对方遗留下来的一爿黏湿的痕迹。
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温廷安的皮肤,仍旧清晰地铭记着温廷舜身上的气息与温度,他搂住她的时候,一种近似于悸颤的颤栗,瞬时攫中了她,让她心脏如悬鼓一般,失控地跳动了几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枚蝴蝶,掠过她的心河,在澄澈的河面上掀起一阵轻微的风,历经多番辗转腾挪,它最终酝酿成了一出风暴,在她的心河上掀起千仞狂澜。
心内河床上,有一种难能言喻的思绪,从她心中的最隐秘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顶了出来。
比及她真正反映过来之时,一抹软热薄凉的触感,俨似深冬之中的一抔雪,覆落在她的嘴唇上。
温廷安的眸子,在昏晦的光影之中,缓而慢地睁大。
温廷舜的胳膊抵在她的后颈处,一只原本牵掣住她腰肢的手,游弋直上,轻轻捧住她右侧的容颜,俄延少顷,他俯身,偏过了首,深深吻住她。
这一刻,温廷安心绪骤停了一瞬,她强烈地觉知到,窗扃之外一围灯笼,所透射出来的橘橙灯火,跌跌撞撞地穿过内堂,迸溅在她的眼睫与鬓发上,鎏金色的碎芒,俨似吉光片羽一般,在
她眼前迅疾地掀涌而过,须臾,又变得静谧起来,滞留在她与温廷舜的周围。
空气变成了一种如有实质般的东西,像是一床刚掸实的棉絮,将两人包裹在其间。
温廷舜以吻封缄。
温廷安怔了一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缓缓地阖拢眼眸,纤细的藕臂回抱住了他。
雨势又逐渐变得沉了,月色消隐于霾云背后,天地之间为之一黯。
温存晌久,温廷安的耳屏,传了温廷舜温热低哑的嗓音,听他说:“北上运粮的时候,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北?”
温廷安纳罕:“冀北?”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冀北的前身便是大晋的国都,我的母亲便是葬在那处,再过一旬,便是她的忌日,我想带你去见一见她。”
循理而言,温廷舜见过了温家的家长,温青松辞世前,亦是已然同意两人在一起,那么,这一回,就要轮到温廷安去见一见温廷舜的家长了。
骊氏,大晋王朝最后一代皇后,数十年前,投缳自缢于松山,葬身于悲壮的山火之中。
在史家的工笔当中,对晋朝末代的君主,着墨并不多,反倒对骊氏有很多细腻的描摹,世人皆是铭记着,骊氏有一具堪比天籁的歌喉,一副倾国倾城的姝容,以及一副宁死不屈的品格。
温廷安从未见过骊氏,但在原书,有对骊氏各种间接的描摹,通过这种只言片语,逐渐还原出了一个具体的女子形象——
『柔弱的风骨,亦是流淌着磅礴澎湃的江河』。
自己可以真正见到,这个活在史家工笔与世人传唱的当中女子吗?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阵触动,她说:“好,运粮毕,我便是随你去冀北一趟。”
第200章
听闻她应承了此事, 愿意随他去冀北祭母,温廷舜的心中,塌陷得愈发厉害, 原是冷却下去的血液, 逐渐变得滚热, 血液像是春汛时期的江河,奔涌于心腔四壁,撞击在五脏六腑之中,最后烧融成了一滩悱恻缠绵的雪水。
此一延请, 在温廷舜心中窖藏得许久了,自大半年前伊始,当两人身份相互坦露、并且为世人所知的时刻, 他就有了这个心念, 想要带温廷安去见他母亲的这个心念,随着时间流逝, 而逐渐变得强烈。它俨似湿泞雨色之中,投洒于息壤当中的一枚春种, 随着雨水的浸裹,逐渐萌芽,抽枝,变得茁壮, 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一时候, 时值春闱结束,两人的学生时代,行将告近尾声, 各自皆有官差分配,搁放于前世的语境当中, 便是意味着:『毕了业,需要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她被认命为大理寺少卿,有成堆连篇的案牍,一径地候着她。而,则是被调遣去兵部,成为兵部主事,没几日外遣至漠北之地,负责镇守边疆。
两人各有截然不同的前程,温廷舜显然没有问这番话的契机,甚至连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这一个请求,便是置放于内心最深处的地方,窖藏了近大半年,他没料到时机就这般快的来临了,两人会因岭南借粮一事,重聚于广州府。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温廷舜可以适当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他原以为,温廷安需要踯躅好一会儿,才会答应这件事,但他显然没有料知到,她这般就答应了。
青年原是岑寂的心河之中,一时之间,春潮活泛的涌动着,江间风浪兼天涌,一浪接一浪的江水,裹挟在浓郁大雾当中,不断地拍打心壁两岸。
他的身体快于意识,等自己真正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劲韧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力道之紧,意欲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被迫揽在温廷舜的怀中,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拘谨地屈着双臂,抵于他的胸.膛之上,隔着数层襟袍的面料,青年的皮肤,滚烫沸炽如岩浆,这般衬得她皮肤温凉,一冷一热的交叠,继而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了一层绵延的颤栗。
她能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一具男性躯体,体内所潜藏着的、奔涌着的揄扬情绪,这般的温廷舜,其实是有些陌生的,至少是她此前很少见到过的,他素来情绪持静深笃的人,惯常而言,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温廷安与他相处时,亦是极少见识到他情绪外露。
但在现今的这一刻,她目睹了他诸多不同的侧面,脆弱的,易碎的,感性的,以及雀跃的,揄扬的,像是一个纯粹的赤子,甚至是一个孩子气的少年。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徐缓地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细腕,修直匀腻如葱根的指节,如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从他的眉骨,途经他的眼睑,卧蚕,鼻峰,颧骨,唇涡,下颔,指尖所及之处,像是投落下一簇微火,顷刻之间,掀起了燎原般的漫天热焰。
她安抚性质的行止,看在温廷舜的眸子当中,更像是一种勾诱,他目色黯得发沉,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大掌俨似裹拥着一团热雾,一路游弋直下,箍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行将深邃地顶出来,但又碍于当下的情境,温廷舜只能克制且隐抑地深吸一口气,最终松开了温廷安。
傍夕汹涌的光,是磅礴的鎏金色,以跌跌撞撞的姿态,接踵而至地穿过毛竹质地的窗扃,剥离了两人的实质,继而清晰地描勒出了彼此的轮廓线,空气的肌理之间,弥散着万千翻飞的、绒毛状光尘,纵观上去,俨似是深海底下躁动的鱼群,游移于内屋的边边隅隅,以及各处角落。
空气里,弥漫有一阵好闻的日光气息,并及雨水洗濯簟竹的辛涩气息。
温廷安揉抚着他的面容,眸色悠然上眄,眸梢轻然地眯起来,盈盈而笑,薄唇微启,温声道:“将这三万斤粮米运呈入漠北之地,赈济粮灾以后,我便是陪你去冀北。”
温廷舜薄唇轻抿起来,唇角牵动出一丝极浅的笑弧,有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地顶出来,复又被他勉力地镇压下去,须臾,他牵握住了她的手,柔韧劲实的指根,岔开她的指节,深入她的指缝,潜入他的掌心腹地,同他掌心紧偎相扣。
他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住她的,指关节微微拢紧,勾缠住她的,晃了一晃,这就类似于一种『勾指起誓』的仪式,意味着,两个人勾了指头,这一生一世,便是决不能反悔。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情感,在冥冥之中击中自己。
明明仅是去冀北见他的母亲,这一桩事体,在她眼中,是寻常的事,既然她带他回温家,逐一谒见长辈,同理,她自然也会随他去见他的长辈,去见倾覆在亡朝当中的谢氏一族。
只不过,带她谒见故去的骊氏,在温廷舜看来,意义极其重大。这背后所潜藏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是真真正正地意味着她是融入谢家,是谢家的人了。
当下,听及温廷安应承了自己,温廷舜的心野之上,仿佛刚落下了一场湿漉漉的雨,雨水严丝合缝地渗入心野之中,继而掀起了一阵绵密亘久的颤栗,他唇畔上的笑意,愈发明晰,他偏了偏眸,在她乌绒绒的发顶上,轻轻地抚了抚,道:“好。”-
温家温老太爷的葬礼,举办长达五日,温家上下众人,皆是披麻戴孝,循照旧例,温廷安原本是要守孝半个月的,但因北地粮灾告急,她不得不提前率着大理寺官差,取道珠江下游北岸,运粮北上。
宣武军亦是侍护在大理寺官船身后。
真正离开广州府以前,温廷安还有一些事情的尾巴要拾掇。
首先,她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见了丰忠全与杨佑。
因为此前办案的过程当中,两人庇护望鹤、阿夕与阿茧,掩饰他们的罪咎,知情不报,给大理寺办案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阻碍,本来,温廷安是要将他们逐一革职论处,但没等她真正去找他们时,他们已经率先递交辞呈文牍,揭下自己的乌纱帽,换上了寻常平民的素裳,伫立在公廨的铜匦下方,双双静候着她了。
温廷安心情其实是有些复杂。
丰忠全对望鹤的亲厚,她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丰忠全是看望鹤从小长到大的,两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类似于父女的感情,望鹤遇着什么事,他都会亲力亲为,并施以襄助。
温廷安对丰忠全的行为,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与姑息。
因夕食庵被抄封,罂.粟一事流传到了民间,在不足三日的光景,广州的黎民百姓,皆是知晓了此间种种真相,所有食客,甚或是乃至于整个广府百姓,民愤极为沸腾。
他们不仅被欺瞒了这么多年,食下的珍馔居然还是致幻的毒物,甚至是,服食了过量,还可能丧掉性命,他们还浪费了巨额的财资。
简言之,他们活在了一个毫无瑕疵的谎言之中,这个谎言,包藏着巨大的祸心,以堂堂皇皇的姿态,盘踞在广州府每位食客的胃囊之中,一待,便是十余年。
民愤委实难以镇压,首当其冲地,便是丰忠全与杨佑。
现在两人已经被褫夺了官差,行将押京候审。
其次,民愤的矛头,指向了望鹤和她的孩子望鹊,所有人都写了状纸,认为望鹤是一位『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诛之』的人,她所诞下的孩子望鹊,更是罪不容诛。
这也是温廷安亟需解决的第二桩事体,关于望鹤的罪情定夺。
阿夕是凶犯,阿茧是帮凶,本来,大理寺推鞫案情的重心,应当是着重放置在这两个人身上的,但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为了能够保住母子俩,不惜一切代价,纵火焚身,在滂沱夜雨之中,不断浇洒的官船上,选择与阿夕同归于尽。
真凶与帮凶,两人皆是死了,只剩下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俩。
这对于案情的定夺,就显得非常棘手了,望鹤并不是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阿夕弑害了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对于这一桩事体,望鹤是全然不知情的,阿夕隐瞒得非常好。
另一方面,望鹤是没有味觉的人,她并不知晓罂粟有致幻的效用,纵任发现阿夕烹制珍馔之时,投放了花籽粉,但她也不一定能够觉察到『罂粟是对人有害的』这一桩事体。
既然她对很多事不知情,这是否能够替她蠲免一些审判呢?
温廷安是这样想的,但哪怕她将案桩的真相,对广府百姓以及死者家属讲述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但他们不一定能够理解与共情。
尤其是唐氏的家属,针对女儿被弑害一事,她们极是愤慨,觉得女儿的命,一定要让望鹤母女俩有个具体的、等价的交代。
温廷安去广府公廨的时候,除了解决丰忠全、杨佑的革职一事,还要着重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
针对望鹤罪情的定夺,以及如何协调死者家属与望鹤之间的矛盾、能否替望鹤母女争取到家属的谅解,这成为了温廷安当下解决的棘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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