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时抵晌晴牌分, 昨夜落了一宿的雨,空气之中的湿漉雾水,尚未蒸散干净。
偌大的广府公廨, 被浸裹在一片如远山淡影般的烟青水汽之中, 去它三丈开外的地方, 长了一层薄薄赤锈的铜匦之下,围拢不少讨伐望鹤的百姓,此间,民愤尤为沸腾。
立在最前边的, 赫然是唐府的女眷,唐氏与郝峥二人的死,对她们打击太大了, 唐老夫人说必须要让望鹤给个说法, 说她要为四条人命负责。
诸多食客觉察到自己这般多年以来,食了这般多含毒的花籽粉, 无异于是慢性自戕,登时怒不可遏, 亦是追随唐老夫人一起,争先恐后地前来讨伐母子俩。
府衙派遣的衙吏前去镇压,哪承想,两厢调和之下, 不仅没有真正安抚好民众情绪, 官与民之间还频生龃龉,民伤官或者民告官的事件,亦是屡生不休, 这便是意味着广州府的治安系统,已经濒临失控的状态了, 光靠寻常的衙吏去平息民愤,是一桩杯水车薪的事。
官府本来不欲委托大理寺,来管理家务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尤其是在丰忠全与杨佑双双革职的情状之下,京城没有派遣继任的官员进来,官府便是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府衙便是延请大理寺上前去周旋。
这几段时日,温廷安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对于不知晓内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民众,她不得不在铜匦之下,费尽心力去澄清所有真相,她并不是有意要帮望鹤去濯洗罪咎,而是站在一个更为客观的立场上,去阐释所有的真相。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与她一起,对黎民百姓解释真相。功夫不负有心人,绝大部分的民众听闻望鹤的经历与故事,未尝没有动容,虽没有真正宽恕她的一切,但那攒于胸壑之中的愤焰,逐渐填熄了下去,不再在铜匦之下频繁闹事,亦或是煽动民众的情绪了。
唐家的老夫人,秉性偏执,全然不听温廷安的解释,以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说要直接见到望鹤,听这个女子亲口解释真相,否则,她遂是一直杵在官府公廨前,不走了。
唐老夫人的请求,让温廷安颇为为难。望鹤不久生产完,身子骨孱弱得很,相容清癯,整个人俨似一片弱不胜衣的薄纸,仿佛风轻易一吹,就支离破碎了,以她的状态,完全是不能与外人交流的。
但唐老夫人的立场与态度,格外坚决,若是大理寺不同意她的请求,她便是在立在铜匦之下,不离开了。
左思右想之下,温廷安最终还是决意同望鹤交谈一番,问她是否愿意同唐老夫人亲口解释真相。
夕食庵遭罹抄封之后,望鹤一直歇养在官署附近的邸舍之中,日常倚靠广府的接济,当然,她因是嫌犯之身,虽未落狱,但温廷安一直派遣有暗桩看管她。
正午牌分,她推开了屋舍的门,屋内弥散着一阵甜糯的米香,她循着橘橙色的灯烛望去,望鹤正在给望鹊喂食捣烂的米糊,望鹊每食一口,总是有一小勺的米糊,溢出来,滑落婴孩的唇畔,黏湿在下颔处。每逢此时,望鹤总要执起蘸湿的帨巾,轻拢慢捻地为她擦拭干净唇角与下颔。
许是成了人母,望鹤身上添了一份更为温柔纯澈的气质,面容的轮廓线条,更为柔和纤细,见着温廷安来,望鹤絮絮道了诸多望鹊的事。
温廷安专注耐心地听着,望鹤说完,她自然也知晓温廷安此番,绝对不是纯粹听她说孩子的事。是以,望鹤说完的时候,便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温少卿,可是有什么事,亟需贫尼去做?”
温廷安也不绕弯子,说:“死者的家属,想要见一见你,听你说出真相。”
温廷安以为,自己可能要多费一些功夫来说服她,哪承想,望鹤很快便答应了,温声而坚定地道:“长姊走后,我一直避藏在大理寺背后,根本不像话,我知晓,自己一直欠他们一个交代。”
望鹤徐缓地抬起眸来,原是放置在襁褓上的手,轻微地扬了起来,将熟睡的望鹊,轻轻地放置在床褥的内侧,俄延少顷,她对温廷安道:“温少卿,请让贫尼见一见死者的家属。”
近侧烛案上的微光,一直在隐微地晃动着,将两个人的身影,巨细无遗地描勒在粉墙上,静好的时刻,亦是定格在这一刻。
温廷安在望鹤的手背上抚了抚,通过这样的碰触,给她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与力量。
沉静晌久,温廷安道:“好。”-
然而,事态的生发,并不如人意。
比及望鹤出现在广府公廨的铜匦前,唐老夫人见着她,登时红了眼,执起了一篮早已准备好的鸡蛋,捻起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砸住她,燥烈地嘶吼道:“你在这儿吃好喝好,纵享饴女之福,我的女儿和儿孙,却在阴曹之下饱受磨难,你且快替她们偿命来!”
深秋里,干燥冷冽的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一阵腥湿辛涩的黏濡气息,望鹤的雪白素衣上,一霎地添了一小片污浊温腻的痕渍,她起初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僵怔地滞在原地。
温廷安目睹此状,很快反应过来,容色极为凝重沉滞,意欲差人阻住唐老夫人的行止。
讵料,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言说——
“温少卿不必为我说话,此则贫尼自愿受到的惩罚。”望鹤道。
温廷安眸心轻颤,移眸过去,凝声道:“可是,你的身子……”
望鹤摇了摇螓首,淡声道:“仅是扔鸡蛋而已,不打紧,比以往在牢城营做体力活轻太多。”
望鹤的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悉心道:“平心而论,贫尼是还有另外一层考量的,若是温少卿替贫尼撑腰或者言说的话,只怕是会招致非议,届时怕是更加难以镇压住众怒。”
望鹤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了,即是,从今刻开始,温廷安不需要插手,只消冷眼旁观就好。
这种话,未免太过于残忍,尤其是,死者的家属还要用言行举止,去伤害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母亲。
但温廷安能深切地感受到望鹤的眼神,一对温和柔润的目光之下,是一片坚韧平实的底色,仿佛,她料知到自己会遭罹这种待遇,但很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甘之如饴,毫无怨艾。
温廷安受了触动,历经多番纠结与权衡,便不再阻止。不过,若是死者家属,做出了危及望鹤性命、抑或者是让望鹤性命堪忧之事,她是绝对不会作壁上观的。
遭罹了唐老夫人的蛋打与滔天的怨气,望鹤不避不躲,那一份娴静之色,依旧维系于深寂的面容上。
下一刻,又有一枚鸡蛋砸向望鹤,破碎不堪的澄黄色蛋液,一部分飞扑于前襟,一部分迸溅于她的颊发间,鬓发黏成绺,披散在额庭上。
望鹤的行相,渐然变得有几分狼狈,但她面色,毫无怨艾之情。
唐老夫人一直在怒不可遏地唾骂她,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的话辞,尖锐,狠戾,沉鸷,充溢切齿的恨意,不过,唐老夫人很快变得颓然,她嘶吼时,言语与行止,像是一柄淬了寒霜的刀匕,扎在望鹤身上时,望鹤毫无反抗,像是一潭温水,一团棉絮,不声不响。
匕首扎在棉絮,静水撞上深潭,连一丝一毫的痕迹、水花都无。
装盛在篮子里的鸡蛋,渐渐地空了。
唐老夫人训斥够了,唾骂够了,真正撒够了气,她布满褶皱与年迈的苍颜上,兀自垂下泪来,她用竹笻遥遥指着望鹤,想要叱骂些什么,但最终是胸闷气短,在唐府女眷的搀扶之下,离开了广府公廨。
起初,此处围拢不少黎民百姓,一半是来看热闹的,一半是来讨伐望鹤的,但望鹤教唐老夫人砸了一篮子鸡蛋后,他们看到她的行相,心中终究是动了一丝恻隐与不忍,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便是各自离去。
看热闹的人群,如退潮,四散消隐,原是充溢着喧嚣与躁动的广府,一时间,臻至死水般的沉寂。
民愤暂且平息了,温廷安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安放下来,她上前去搀扶望鹤,讵料,刚一触碰她的身子骨,望鹤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顷刻之间,倒在她怀里!
温廷安他们紧急将人负至官邸的屋舍之中,刘大夫问询赶来,为望鹤拭脉,凝声道:“风寒侵袭入骨,受了凉,气血骤低,加之硬生生承受了一篮子的鸡蛋,身上添了不少伤口,心脉不齐……这些打击,对于刚生产完的女子而言,无异于是酷刑,甚至可能会致命。”
刘大夫看着温廷安:“让她出去应对死者家属,还遭受到这种对待,温少卿,虽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也太乱来了。”
温廷安一怔,心沉入了谷底。
刘大夫开了药方子,嘱告道:“不能再让望鹤外出见客了,若是再让她遭罹今日的局面,到时候,饶是华佗在世,怕是也难医救。”
第202章
刘大夫离开后, 温廷安在望鹤的床榻前,守了一整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 期间多次想要来替她值夜, 甚或是广府公廨的人, 亦是想要派遣一些衙吏,来帮衬,但遭致温廷安的婉拒,一种难以消解或是释怀的愧怍感, 在此间攫住了她,她想要用这种陪伴,来赎罪。
这一段时日, 温廷舜一直在负责三万斤粮米的运送之卒务, 因是大邺头一回施行『南粮北调』的赈灾政策,规划运送路线时, 需要照顾到诸多的因素,此间种种关节, 皆是需他亲力亲为。
他忙碌的时候,两人是一连好几日没有见面。
本来,温廷安以为自己守夜的时候,是无法见到温廷舜的, 但直至夤夜的时刻, 她伏榻而眠之时,觉察到身上蓦然一暖,一阵裹挟着凌冽温凉的桐花气息, 兜首披裹下来。
温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地睁开双眸,徐缓地偏过螓首, 青年的衣影立在近前,烛火幽微,仅是洞照出他一侧的衣袂,温廷安心中一阵悸颤,视线游弋上去,适才真正看清楚温廷舜安的面容。
许是劳碌多时,他面容上添了些许风霜,下颔处,亦是生出了几丝青茬,他看起来有些惫意的,但为了照顾并安抚她的身心,他放弃休息,从城郊之外的军营驻地,风尘仆仆赶来。
温廷安道:“望鹤的身心并无大恙,你不必挂心我,且先去休憩罢。”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在她近前徐缓落座,温声道:“我陪你。”
温廷安闻言,心中骤地塌陷了一小块,自己感受着披挂在自己身上的袍衫,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覆照下来,她莫名觉得好安心。
原本淤塞在胸腔之中的种种郁卒,随之清濯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半垂下了眼眸,再没道出相拒的话辞。
内屋之中的氛围,委实是静谧极了,偶尔望鹊会夜半醒来,吵着要吃米糊。为了给望鹤分忧,温廷安主动担任起姆娘的角色,去堂厨添柴生火,馊米炊爨,而温廷舜则是抱着望鹊,有些生硬地安抚婴孩。
许是安抚有了效用,慢慢地,望鹊不嚎啕大哭了,湿漉漉水灵灵的一双眸,无辜且好奇地,一错不错地瞅着温廷舜看。
“看,她竟是不怕你。”温廷安煮好了一锅米糊,转身盛碗之时,便是瞅见了这样一幕,有些讶然。
温廷舜心中也有一丝轻微的热流,以潺湲的姿势,在缓慢地汩汩流动。
喂望鹊喝米糊,真真是一桩体力活,毕竟她很好动。温廷舜抱着她,温廷安来喂,两人已经足够小心了,也会喂到哪里都是,温廷安不得不寻一块雪色襟兜,垫在望鹊的脖颈上,预防米糊从婴孩的嘴唇溢出,蘸湿在衣襟上。
好不容易一碗盏米糊见了底,望鹊吃饱喝足,在母亲身旁安然地歇下以后,为了不打扰望鹤与望鹊休息,两人这才离开寝屋。
回至邻壁的邸舍,温廷安整个人,形同骨头散架了一样,瘫躺在罗汉榻上,后颈与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层温腻濡湿的薄虚之汗。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拖拽了一张杌凳而来,拂袖抻腕,紧紧牵握她的一只手,他能感受到少女掌心腹地的凉意,他遂是将她的手包藏于自己的大掌里,牢牢实实地捂着,少时,温廷安的手,便是逐渐地热了,原是干涸冷瑟的心,逐渐涨起了一潭汹涌的春潮。
屋内没有掌灯,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修直细长的指甲,在他生了轻茬的下颔皮肤,抚捻一下,指尖仿佛生出火焰,在他的面容上撩蹭起漫山遍野的烫意。
温廷舜揪住她的手掌时,便是听她温然地笑了一下:“你很喜欢小孩吗?”
温廷舜摇了摇首:“以前的话,没什么感觉。”
他顿了顿,回溯方才那一幕,薄唇轻轻抿起,深黯的眸穿过皎洁的月华,一瞬不瞬地望定她:“但在接触以后,会让人有一种期待。”
温廷舜将温廷安的手抵在唇畔边,缠绵地浅吻手背,迩后,问道:“你呢?”
温廷安没反应过来:“什么?”
温廷舜道:“你喜欢小孩吗?”
……她吗?
温廷安深忖了片晌,“其实还好,闹腾的时候,会人感到累,但安静乖巧的时候,觉得非常可爱。”
话题在不知不觉之间,往某个方向聚拢起来,有了夜色这一层遮羞布,原本平时不会谈论的事,甚或是一些根本不敢触及的话题,都有了合理开启的契机。
这一个罗汉榻上,非常宽敞,虽然说屋内黑透了,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彼此逐渐上升的体温。
离天明还有三两个时辰,两人并排卧躺在床榻上。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温廷安身上还罩着温廷舜的袍衫,但随着他卧躺在身边时,空气里不仅弥散着好闻的桐花香气,还有真正独属于他身体上的气息,潦烈,生野,凉冽,裹拥着一丝侵略与压迫感,它们织成一张隐形而透明的网,如游丝一般,暖暖地,从周身缓慢地拢住她。
这教温廷安既熟悉,且陌生。
温廷舜身上的气息,让她心中的潮水时起时落,曾经他是个少年,青涩而稚拙,现今他过渡为一个男人了,不论锋芒还是棱角,皆是打磨得愈发成熟。
温廷安浅浅地嗅着身侧人的气味,精确而言,那是薄汗与皮肤翕动张开的气息。大半年前,她也有与他同榻共枕的时刻,那个时候,他还是莽撞的赤子,但现在他收敛许多,躺着也仅是纯粹地躺着,一行一止,没有逾矩或是越界。
不过,温廷安能够感受到他的克制与隐抑。雨丝稍歇,外头有苍凉的月色,轻轻洒照入内,映出身边青年的修长轮廓,黑幢幢的剪影,投照在雪白的墙面上,像是连绵起伏的、嶙峋磅礴的海涯山脉,有如岩石一般硬朗厚实的质地。
山根鼓突,眼窝深邃,俨似山劈斧凿一般,温廷舜的面容轮廓,有一种江南、岭南地区的人,很少会有的峻挺、毓秀与冷隽,他的棱角与锋芒不是外露的,但她仔细去触碰摩挲的时候,却显得非常烫手。
不经意间地,她纤细的腕子,被男人用力地攥握住。
对方的膂力很大,一个拉力,她便是被拉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当中。
温廷舜那具备压迫感与张力的气息,须臾之间,便是将她吞没。
她的颈间,覆落一阵薄凉的气息,温廷舜把首深埋此间,她觉得有些痒,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但这般的缩颈之举,只会加深自己与对方的接触面积。
温廷安想推开,但腕子被温廷舜攥握在手中,她怎么动作,都显得有些徒劳。
温廷舜的体温像是高温炽烤的炭,反观之下,她的身体就显得很薄凉。
大半年以前,两人同榻而眠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相似的场景再现出来,温廷安有些感慨,心中冒出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也不知,这一句诗,是应景,还是不应景。
“我感觉,你今夜有一些不太一样,”温廷安纤挺的背部,偎倚在温廷舜胸.膛前,她用脑袋,小幅度地拱了拱温廷舜的下颔,“不仅会安抚小孩,还觉得它很不错。”
仔细想一想,他可以算是原书当中的一个大反派了,心狠手辣,暴戾恣睢,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凉飕飕的骨魄,怎的会藏着柔情呢?
光是这样想,温廷安便是觉得匪夷所思。
迩后,她的脑袋上方飘落下来青年的话辞,“以前自然不会去接触,但目下,同你待在一起,我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事情,关于我们的未来,关于很多可能性。”
仿佛有一只温润的手,在她的心弦上,很轻很轻地拨动了一番,奏出了绵长的回响,哪怕这一只手已然离却了,她的心弦,仍旧在兀自回响。
关于,两人之间的未来么?
感觉一提及『未来』这一个词,还是一桩非常遥远的事情啊。
“你有想过,我们彼此的未来么?”温廷舜的嗓音响在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委实是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想来,她的生活重心一直是放在当下的,很少会真正考虑到未来的事。
公务繁冗,她也没有暇空去多做思考。
温廷安沉默了一会儿,她和温廷舜之间,身世已经解开,亦是公诸于世了,彼此不是所谓的姊弟,没有亲缘关系。
温家人,不论是温青松还是温善晋,皆是同意他们在一起了。
两人已经没有甚么隔阻或是阻绊了。
温廷舜打算带她去冀北,见他的母亲。
等双方真正见到了彼此的家长,她觉得,才算是破除一切屏障,能够真正跟他在一起了。
但温廷安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你想了什么?”
她夜里的嗓音,呈现出一种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质地,与白昼完全不同,温廷舜蓦觉喉头干涩冷燥无比,有一团火,从躯体深处燃起,继而是,一发不可收拾。
第203章
“我想了很多事, 比如——”温廷安卧躺在里侧,心跳如悬鼓一般跃动,却是没有等来温廷舜的下文, 意欲回眸侧身, 哪承想, 一双劲韧匀实的手,越过浓稠月色与她左侧的肩肘,堪堪横抵在自己的前襟处。温廷舜略一收持气力,伴随着一阵窸窣的簌簌动响, 下一刻,少女的娇躯便是卷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想要问些什么,下意识用胳膊肘抵了低他的胸膛, 酝酿在喉舌之间的问话, 少时,便被颈间覆来的一阵温溽痒意所截断, 原来是他把首埋在此间。两人偎靠得极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明晰的吐息, 此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温廷安抓住他在她身上游弋的手,嗓音亦是如浸裹在潮水之中,变得湿漉淋漓, 道:“你到底想什么?”
温廷舜用面颊的皮肤, 小幅度地蹭了一蹭她的颈窝,嘶哑道:“我现在特别想娶你过门。”
温廷安整个人怔然了一会儿,搁放在前世, 对方这一席话无异于是求婚,真的, 完全没有料想到,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她就被人求婚了。
仿佛有万千只蝴蝶,在心腔的深谷处,翩跹地翻飞而出,蝴蝶飞舞时的轮廓,渐渐然凝构成一个朦胧飘渺的罗网,严严实实地将她团团罩住。
温廷安抬起手,将拂乱在额庭前的鬓发,不疾不徐地撩至耳廓旁,一抹清浅的笑意,从她的檀唇顶出来,复被她克制地摁住,极力镇压回去,她心中是很雀跃的,但她又不想让温廷舜发觉到。
好在她是背靠着温廷舜的,在昏晦如稠墨的光影当中,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依靠其他感官来切身感知她的情绪。
温廷舜道出了这般一番话,其实心中亦是有些忐忑。搁在平素的时刻,他是不大可能这样说话的,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可能是月色太过于美好,或者是她的躯体太过于柔软,教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某个念头,挣脱出了理性的缰绳,脱离了原始的轨径,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着怀中娇人儿的答复。
晌久,温廷安温淡如水的嗓音,裹拥着某种情绪,如朝暾之中的烟青岚雾,不疾不徐地传过来,先是蒙昧地轻『嗯』了一声:“你就是,这样跟我求亲的?”
少女的话辞之中,透着一抹隐微的笑意,喜怒悲喜莫测。
温廷舜的邃眸在夜色之中,静缓地瞠住了。
好像是有一块细小粗糙的、并不那么光滑的砺石,抛掷于常年平寂的深潭之中,继而掀起一阵圆弧形状的波澜,涟漪由浅至深,由小扩大,由远抵近。
温廷舜亦是觉得,自己方才的那一席话,委实有些冲动了,甚至是有些莽撞。
一般而言,循照大邺的礼俗,向心仪之人求亲,得要女方家下庚帖、交换生辰贴、纳吉、问吉,等等,简言之,求亲一事,须要循照一个比较严谨的路子来,离不开繁文缛节,当然,双方的长辈,亦会安排男方女方相互见面,熟稔一下彼此,这也是彼此相互磨合、相互了解对方品性的一个过程,如果真的心悦于彼此,可以互赠仪礼,可以泛舟赏花。
当然,具体问题得要具体分析。温廷安与温廷舜的情状,与俗世有些不太一样,他们弥足熟稔彼此,有过死生相随,有过肌肤相亲,有过坦诚交心,但唯独缺了一份比较严谨、书面的礼书。
并且,寻人求亲,也极是需要拣良辰,一般是趁花好月圆之时,至少要有氛围感,教人觉得烂漫,但在今时今刻,在夜半深更、公务繁冗之时——尤其是在天明的时候,还有诸多堆积如山的琐事与卒务候着自己——是以,此刻显然是一个不适合说情求亲的时节,但温廷舜就这般寻她求亲了。
求亲是需要一个精良的仪式感的,温廷舜亦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妥当,在如此毫无氛围感的环境之中,直截了当地同对方说这样一桩重大的事,温廷安估计会有一些懵然。
温廷舜嗓音哑了几分,声响沉下去几度,将怀中人儿搂得更紧,道:“仪式会有的,仪礼亦是会有的,任何该有的,都会有的——”
温廷舜凝声道:“别人姑娘有的,我们的廷安会有,别人没有的,我们的廷安一样会有。”
青年低沉沙哑的嗓音,如磨热砂一般,碾磨一下温廷安的耳屏处,一抹滚热沸炽的烫意,在她耳廓的皮肤掀起烈火,一股羞赧之意,漫山遍野地侵袭而至。
这个家伙,求亲如此突然,不但如此,对她的称谓亦是也发生了变化。
相处这般长的一段时日,温廷安从未听过他这样称呼自己,今次听到,她多少觉得不自在,太酥了,也太羞耻,她下意识要遮掩住自己的脸,整个人只想埋在衾被之中,不让他看到。
毕竟,她从未被任何人这样说过。
搁放在前世,但凡有人这样说,她大抵不会受理,但说这番话的人,是温廷舜,她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抵触,恰恰相反地是,她反而颇觉赧然,心尖更是添了一重欢喜。
果然,同一番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果真是会有全然不同的效果啊。
温廷安已然能够切身觉知到温廷舜的诚意,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今刻就会应承他了。
虽说是在前世,她一直未经过人事,但至少对感情、婚姻曾经憧憬过,肖想过、思量过。
它们在她心中,还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的,
是以,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秾纤姝丽的眼睫,如蛱蝶的深黑羽翼,轻轻垂落下去,浅绒绒的眼睑描勒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卧蚕处聚拢起了一阵清清浅浅的暖光,长夜如倾巢的潮水,徐缓地倾落下来。
温廷安淡声说道:“那就等你准备好了,再同我提这一桩事体罢。”
温廷舜眸睫静敛下去,将她徐徐翻过面来,在略微窄仄的空间之中,两人近在咫尺,鼻翼与鼻翼之间仅有一纸之隔,温灼的吐息喷薄在彼此的面容上,像是彼此之间若即若离的撩弄与调.情。
少时,一片浓重的深影掩罩于上方,温廷安蓦觉自己一时被压在下侧,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半睁开眸,敛开袖裾,伸出一截白皙雪腻的皓腕,修直瓷白的指节,拢并在温廷舜的嘴唇两侧,指节屈起收力,捏成一个金鱼嘴的姿势。
氛围逐渐升温,变得蒙昧。
温廷安凝眸睇他:“你要做什么,嗯?”
虽说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位,但主导权,仍旧拿捏在她的掌心间。
温廷舜被捏成金鱼嘴,但没有拂开她作乱的手,眸色沉黯如水,道:“要是我将一切皆筹措妥当了,那个时候,你会应承我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纯良无害地勾唇而笑,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噢。”
她偏着眸心注视他:“——这得看你那时候的表现,不是吗?”
温廷舜蓦觉牙齿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痒意,想啃人。
随着时间的消逝,这种心念愈发浓烈。
温廷安正期待着他的反应,殊不知,这个家伙在翛忽之间,掀起衾被,她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晦暗,继而是,甚么都看不见了。
待她真正反应过来时,嘴唇、颈间相继传了一阵溽热、绵长的疼,这种疼,与寻常的疼楚不大一致,裹拥着一种私人的柔情与占有欲,它们以痒酥疼麻的形式,蔓延至她面容与颈部。
温廷舜像是兽,将她摁在床榻上,毫不餍足地咬啃,时而久之,天色渐明,邻壁传了婴孩的啼哭,以及望鹤虚弱易碎的安抚声,这儆醒了两人。
——到底是没有进展至最后一步,仍旧是跟大半年前一样,他对她,依旧是浅尝辄止。
温廷安如梦初醒,泛散着薄粉晕色的手,圈拢成拳,小幅度地捶挠了一番温廷舜的胸口,凝声道:“起来,该干正事了。”
历经一整夜的耳鬓厮磨,此刻,温廷安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与娇软,听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倒像是一记摄魂夺魄的娇嗔了。
——就非常折磨人,甚至是,很考验人的意志力与忍耐力。
日色从近侧的漏窗当中,如煮滚的水,不疾不徐地延宕漫延下来,大面积地罩入在床榻的两人身上,彼此的皮肤之间,像是髹染上了一层极薄的鎏金色晖光。
天已堂皇彻亮,温廷舜适才眷恋不已地松开她,许是她一直没有应承他,他心中到底是没有安全感,但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思绪绽露出来,将散落在圈椅上的一件外袍,牢牢实实地披裹在她身上。
两人联袂处理的公务还有很多,三万斤粮米即将北上,这一桩差事由宣武军来负责,温廷安要带着望鹤母子俩,一同回洛阳城候审。
事不宜迟,两人迅疾出了屋门。
哪承想,迎面便是撞上了大理寺的官差,以及甫桑、郁清二人。
第204章
温廷安生平头一回, 遇到如此微尴而窘迫的场面。
她与温廷舜携手而出,两人便是遇到了彼此的下属,两方的下属, 同时俱是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
温廷安第一反应, 是松开温廷舜牵握在她骨腕上的手, 但温廷舜没有松开她,反而随着她挣扎的力道,以略微强硬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这是一种宣誓主权的姿态。温廷安颇感纳罕, 低声对他说:“郁清与甫桑来寻你,应当是来商榷运粮一事。”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起了一条细线,浅笑道:“你的下属亦是来寻你, 应当是为了案牍审理的事体。”
温廷安的一侧眉心扬了起来, 凝声道:“那你倒是松手啊。”
温廷舜半垂下了眼睑,却未如言照做。许是昨夜差点开了荤, 知晓了与爱人缠绵悱恻时的百般滋味,旷野之上的心河, 便是生出了诸多贪妄与执念,一旦蘸染上了,便是再难以戒掉,诸多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需求, 如旺盛滋长起来的蓊郁蔓草, 漫山遍野地长开,一发不可收拾。
再让他活回茹素食斋的日子,他已然是永远无法活回去了。
两人相牵紧偎的手, 彼此触蹭的掌纹之下,纹理之间绵延着如春江潮水一般的悸动, 有些痒,有些酥,撩抚于他的心头上,点点滴滴,萦绕不褪。
温廷安让他松手,温廷舜没有松开,二人就这般隔着一阵熙和温暾的气息,两厢对峙开来,彼此的视线,没有转挪开来。
这一幕落在大理寺与宣武军一干众人眼中,便是自动迻译为了其他的暗昧含义。
郁清与甫桑率先反应过来,恭谨地垂下首,目色下撤,率先拱手退去。
他们不欲叨扰主子的好事儿。
但大理寺可就不同了。
温廷安与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虽然说在官职上存在一些差异,但在日常的相处当中,他们就像是无话不谈、生死与共的友朋。
当下见着这样的一幕,众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俄延少顷,便是笑了起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在打从宣武军南下后,三人平时很少会见到温廷舜与温廷安相处在一起,毕竟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宣武军少将,两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忙人,平素皆是要日理万机的那种,很少会有同框的场面。
今儿不仅同框了,竟是还执手相牵,三个少年的容色,一时变得有些莫测,彼此相互推了推胳膊肘。
吕祖迁与周廉二人,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更具体而言,是在九斋时期执行种种任务的时候,他们就能嗅到一丝隐微的苗头,但那个时候,温廷安与温廷舜尚还是『兄弟关系』,他们只觉得,这应当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在执行『擒诛赵珩之』的紧急任务当中,在采石场上的一场塌方事故里,温廷安与温廷舜被掩埋在乱石碎砂之下,死生未卜,九斋众人心急如焚,连夜扒拉开废墟,将两人救治出来。
将两人扒拉开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这般的一幕,温廷舜从背后严严实实地护住温廷安,替她规避掉了从上坠落下来的各种嶙峋巨石。
废墟之下的两具躯体,像是一条紧偎相缠的藤蔓,虽然在事后,他们从未言说过彼此的关系,但所谓『见微而知著』,他们能从这些细碎的细节当中,拼凑成一个隐秘而连贯的线索。
适才发现,在冥冥之中,温廷舜与温廷安,早已有了无比紧密的纠葛。
今次算是真正意义上,打过照面了。
周廉没入过九斋,但因为是温廷安的同僚,同她接触共事过很长一段时日,他对温廷安有过隐秘的情愫,但随着温廷舜的到来,他识趣地查封心中一切不应当有的念想,一些多余的枝蔓,悉数被剪除,整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虔诚的祝福。
周廉附耳低声说了案牍上的一些棘手问题,这些皆是需要温廷安着手处置的。
温廷安好不容易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对他道:“我要先回去处理案牍。”
言讫,便是随着周廉他们离开。
温廷舜目送着少女纤细颀秀的身影,手掌上仍旧停驻着独属于她的体温,那一阵好闻的薄荷香气,亦是萦绕在他的掌心腹地当中。
再抬起眸时,却是发现,佳人踅而复返,他正欲开口问回来做什么,颊面上却是一热,
她在背光面,小幅度地踮起足尖,亲吻了一下他。
不过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她亲完,笑眸弯弯,像是一只计谋得逞的猫儿,很快就离开了。
留下青年独伫长廊,思绪还有些飘渺。
晌久,他抬起手,摩挲了一下颊面,尤其是被少女亲吻过的部分。
他薄唇轻抿成一线,素来淡寂的唇角,顶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她啊-
经过长达一周的歇养,望鹤身子骨终算是恢复了过来,原是毫无血色的面容,终于有了精气神。这一会儿,温廷安亦是没有闲下来,她时常去温家竹苑,探视温廷猷的病情。
打从温廷猷服用下温善晋所捎过来的,那堪比救命稻草般的丹药,一日两服,连续三日,他整个人遂是一日比一日要清醒,身子骨亦是逐渐健朗起来,第四日的时候,温廷猷已然与寻常人没甚么区别,耳清目明,一切安好。第五日,他能够下榻离开院落,他所做的第一桩事体,便是去官邸探望望鹤。
因为望鹤仍旧是披罪之身,她与任何人交谈时,必须要有个人在场监察。
温廷猷道:“假令这监察之人,是长兄的话,我会很安心。”
温廷安听明白了四弟的言外之意,假令监察的人是她,望鹤与他便是能够放松自在的交流。
但大理寺有一个避嫌的规矩,如果嫌犯或是意欲探视嫌犯的人,与大理寺的官差存在亲缘关系,或是存在一定的关系,那么,从审案的客观角度来看,她一定不能去介入此案。
寻常的胥吏,她是不太放心的,因于此,温廷安想要找周廉他们去当监察人,但教他们否定了。
周廉道:“望鹤的罪情迟早会昭雪,并且,我不认为她与温廷猷叙话时,会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少卿位高权重,亲自去监察,有何不可?再说了,我们去的话,倒显得不大合适。”
很难得地,吕祖迁终于与周廉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同意周廉的做法,且解释道:“大理寺所谓的『避嫌』规矩,其实是用于对嫌犯推鞫勘案、量罪定刑的方面,与嫌犯存在亲缘关系的官员,不应该参与针对嫌犯的三司会审当中,以防审判结果有失公允。至于寻常的探视,则是无可厚非了。”
杨淳道:“是啊。更何况,望鹤与温廷猷皆是知根知底的,舜哥儿亦是在周遭遣了一些暗卫,日夜不辍地守着,在这样一种戍守森严的秩序当中,能出什么差池呢?”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于是乎,温廷安便是默批温廷猷去探视望鹤了。
两人在屋中叙话的时候,她便是搬了一张圈椅,在院外安坐,两人的叙话声,陆陆续续从屋中传了来-
很多百姓,甚或是原先在夕食庵干事当差的师姑僧尼,获悉真相后,无法去宽宥望鹤,或形同陌路,或分道扬镳,或怨艾生恨。望鹤与她长姊私藏罂.粟,将花籽粉投放入早产膳食之中,做了这般多损人利己的事,这一切,竟然皆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但他们却被悉数蒙在鼓里。
很多旧人,俨似从手掌之中散逝的流沙,与时俱进之下,他们淡出了望鹤的生命,形同陌路,温廷猷是唯一获悉真相之后,依旧来看她,待她如初的人。
这教望鹤难以掩饰面容上的异色。
望鹤调整了一番情绪,常年深寂的嗓音,开始有了一丝波澜,问:“贫尼的长姊,陷害过你,甚至要取你性命,为何你不恨贫尼,对贫尼敬而远之?”
问至这番话的时候,温廷猷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望鹊,把自己当做摇篮床,小幅度地轻晃着,把望鹊哄得特别雀跃,她圆溜溜的乌眸,不住地眨巴着,咯咯地笑起来,纤软玲珑的小手,朝温廷猷的面容伸过去,挠了挠他的下颔,温廷猷的皮肤上,即刻掀起了一阵绵长的痒意,就像是一枚羽毛清扫而过。
温廷猷的心,晕染得一塌糊涂,温声道:“师傅的长姊,所犯下的罪咎,不应当让你一个人来承担,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她有她的活法,你也有你的人生,不是吗?”
翛忽之间,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望鹤常年冷寂的心河之中,随着少年的话辞,而活泛出了持久的涟漪,她垂下了眼睑,伶仃纤细的手,捂着发热辛凉的左心口。
温廷猷道:“也许,在阿夕的心目当中,你是非常重要的人,目下的光景里,活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想要带着阿夕的那一份好好活着,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负着罪咎与愧怍,活一辈子。”
温廷猷垂眸下视,看着怀中的婴孩,她笑得非常自如与纯粹,透过婴孩秀丽的眉眸,他隐微可以望见望鹤孩提时代的面容。
所有见过望鹊的人,都说,这孩子继承了她的母亲姣好天香的面容。
他把婴孩放回望鹤齁暖的怀中,剀切地对望鹤说:“你该为自己而活,至少该向前看,离开了长姊,你可以重启你的人生。”
第205章
温廷猷话辞甫落, 整座内室俨似被掐住了咽喉,骤地陷入一片持久的死寂当中,在屋外伫听的温廷安, 亦是微微怔愣住, 很显然地, 她亦是没料到,温廷猷竟是会这样说。
平心而论,温廷猷道出了她所未曾对望鹤说过的话,因为诸多因素, 温廷安选择了隐而不宣,她觉得在未来某一日,望鹤是终将走出阿夕所带给她的阴霾, 这不过是时间层面早晚问题。
望鹤生产完, 亟需一段时日去静养身心,加之她刚刚深陷过死者家属的『鞑伐』, 身子骨孱弱得很,不宜再受到任何惊吓或是恐吓了, 历经种种考量,温廷安并没有对望鹤说这样一番话。
但今朝,这样的话,却是被温廷猷提早告知了, 或许, 正是因为他没有考量这般多罢,所以,他才可以鼓起勇气道出这样的劝谏。
温廷安觉得, 早说亦是有早说的好处,就是让望鹤提早从长姊给她遗留下来的阴霾, 走出来。
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再背负着对长姊的愧怍而活下去,因为,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为何当长姊与阿茧——真正需要担责的真凶与帮凶——死去后,世人攻击的矛头,皆是争先指向了她呢?
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一段时日以来,望鹤在身体上,承受着生产所带来的种种痛处,以及碌于照拂望鹊,并且在心理上,不仅承受着因阿夕的死而带来的悲恸,还需要承受来自死者家属的口诛笔伐。
她的心弦,仿佛是被拉扯到了极致,似乎只消在施加一些力道,它就会彻底崩裂、直至完全断开。
但望鹤一直佯作自己身心完全无恙,不论是面对大理寺,抑或着是面对宣武军,她会故作一副柔韧而坚强的面容,一直悬缀着一抹温和如水的笑靥,这就会给人制造这样一种幻象,以为她的状态,真的是很好。
望鹤的真实心境,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有她本人才会真正知晓。
温廷猷说了这般一番话,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契机,让望鹤再也承受不住了,更精确而言,是无法再戴着一副『我活得很好』的假面生活下去,亦是无法再故作坚强。
在温廷安面前,所无法暴露出来的脆弱、疲惫,今时今刻,借着温廷猷的一番话所释放了出来。
望鹤的眼眸,仿佛被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眶中无自觉淌下热泪,滚沸的泪渍,沿着颊面顺势垂下,她素来纤挺如松的背脊,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兀自塌陷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依仗的一座危楼,岌岌可危,似乎随时皆会坍塌下来。
目睹此状,温廷猷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心慌,原是意欲上前去搀扶住她,却被她娴淡地摆了一摆手。
望鹤轻垂下了鸦黑秾纤的眼睫,嗓音清淡,仿佛克制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思绪,她说:“不打紧,我无事的。”
温廷猷扶人的动作,遂是滞缓在了半空之中,心脏之中有一小块地方逐渐塌陷了下去,潜藏着一种隐忧。
……望鹤师傅她,真的没有事吗?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教他的心房,一霎地滞停了住。
上一瞬的空隙,望鹤尚在温婉地道说自己身心无碍,但在下一瞬的时候,她仿佛再是难以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剧烈地趔趄了一下,须臾,便是瘫倒在罗汉榻子之上。
温廷猷见状,几近于失声道:“望鹤师傅!……”
但他的怀中还抱着行将入眠的望鹊,整个人不能有大幅度的动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以手覆面,俄延少顷,黏濡的泪渍,从指缝当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溢出来的,不仅有泪,还有如母兽一般的悲鸣,支离破碎的抽噎,逐渐响彻在这个偌大的内室之中。
这一阵悲鸣声,教温廷安与温廷猷俱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闻着这一阵悲鸣,感觉自己的整一座心室,庶几都要碎裂开来,第一反应,本是想要冲入内室之中,好生安抚望鹤。
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这般做,似乎非常多余。
望鹤仅是意欲纯粹地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思绪,她很想大哭一场,那么,便是让她哭好了——如果,『哭』这一桩事体,能够教她好受一些的话。
把一切淤积在心底许久的不悦、不愉快,都通过淋漓尽致的哭泣,使劲地宣泄出来罢。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摁住冲入内室的一切心念,静谧地伫靠在照壁之下,静静地听着望鹤嚎啕悲哭。
情绪多少是会感染人的,听得久了,自己的内心,亦是会无自觉地伤感起来。
不知何时,一滴寒冽的雨水,从苍青色的幽缈穹空坠落下来,砸入温廷安的后颈之中,雨水碰触在她的皮肤上,掀起了一阵寒冽持久的冷意。
温廷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脖颈,徐缓地抬起眼眸,瞅见了霾云密布的天,适才发觉到,这天,又陆陆续续地落起了淫淫阴雨,前一阵子好不容易恭送走的回南天,在这般的一种时刻里,复又卷土重来,空气当中,逐渐浸润满了潮湿黏腻的水雾,廊庑之下的各处官邸、屋宅、邸舍、粱椽,表面之中,亦是蒙覆上了一层极薄的水汽。原是莳植于近处的梧桐树,今刻变作了一片朦朦胧胧、飘飘忽忽的远山淡影,乍观之下,这般的碧景,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
清扬婉转的啁啾鸟鸣声,渐而被蹉跎嘈切的雨水声,取而代之。
望鹤的悲鸣声,却是仍旧弥足清晰地响了起来,伴随着绵密寂冷的雨水,携同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幽然震落,镂刻出了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与弧度。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想起了大半年前的傍夕冷夜,那一个她率着衙役去抄封崇国公府的凄迷雨夕,哪怕过去了这般漫长的一个时间,这个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在那样的一个雨夜之中,她抄封崇国公府的事,反应最大的,便是温老爷子温青松。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掌掴了一个掌雷。
半年之后,昔日掌掴她的老人,因肺疾不治,而辞世了。
这位说不记得有温廷安这般一个嫡长孙的威严老人,前不久与她和解了,但没过多久,他便是永久地离开了她。
温廷安触景生情,心中有一小块地方,痉挛般的疼了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细细小小的针黹,扎着她的心中那一片最是柔软的皮肤。起初,疼意并不是那么剧烈,可时而久之,这般如针戳的一种疼意,便是以排山倒海般的趋势,侵袭全身,让她庶几是疼得痛不欲生。
温廷安庶几是疼到难以呼吸。
在前世,她不曾感知到至亲离开时的疼楚与悲怆,但在今世,她鲜明地感受到了这样苦痛,因为前世不曾真正历经过,在这一世,丧亲的噩耗传来,她感受到一种难能言喻的无奈、辛涩与悲怅。
这般一种思绪,深刻地攫住了她,她捂着左心房的位置,深深地匀吸了一口气,试图通过正常的吸气呼气,来维持一个正常的吐息。
其实,她的反应算是比较迟钝的,温青松去世的头七以及那一个旬日,她没有感受到很浓烈的悲伤情绪,当时她的思绪皆是扑在案牍上,但将手头上的案桩,一件一件解决完备时,她整个人静持了下来,大脑放空,一种姗姗来迟的悲怆,乘隙而入,渗透入了她的骨骼之中。
她觉知到自己整个人,像是浸裹在了一种浓烈的悲伤之中。
面对亲人的离世与死亡,她似乎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苦痛之中,最后再是目送着他们离开。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她隐隐约约地,对望鹤能够感同身受。
望鹤悲鸣,不仅仅是因为对长姊阿夕的死,感到悲怆,还有一种精神上的释放与解脱,她终于不用再顾念着阿夕在世时所加诸寄托在她身上的精神压力了。
望鹤终于能够再为自己真正活一次。
这厢,温廷安的心绪亦是如此,温青松在世之时,她不得不一直活成他所期待的模样——科举春闱,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凡此种种,皆是温青松期待之中的她,除了『光宗耀祖』这一点,其他方面,她俱是逐一做到并完成了。
但她真实地觉得,自己活得好累。
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当中,按照别人所给定的戏本子来塑造自己,这般做,真的很累。
是以,温青松辞世时,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在难过之余,还会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隐微之中,还有一种微妙的解脱感。
终于,她不再需要活成任何人所期待的面容了。
可以真真实实地做一回自己了。
掩藏在袖笼之下的手,徐缓地松弛了开去,温廷安转身离去之时,便是看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一人,一伞,在烟青色的细雨之中,等着她。
第206章
——是温廷舜。
重重雨雾当中, 他一直在等她,觉察到了她注视而来的目色,他捻紧竹骨伞的伞柄, 穿过雨水织就而成的雨幕, 不疾不徐地朝着她走来, 原是人籁岑寂的氛围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一片槖槖履声,并及绵密的雨丝打落在伞柄之上的声响, 声如蚕食桑叶,势若石击深潭。
温廷安蓦觉眼前弥散着一片悠久的恍惚,原是空荡荡的心房, 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思绪, 填充得淋漓尽致,她俨似一株秋日旷野之中的透黄麦穗, 就这般,被充实得灌浆, 体内趋于充实、饱和、醇厚。
阖拢住眼眸的时刻,不知为何,她竟是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幕。
也是雨水重的天时,她抄封崇国公府, 除了见到温青松, 她其实还见到了他,那个时候,他仍旧是少年的面目, 撑着一柄烟青色质地的伞,伫立在雨色里候着她, 伞的左半部分,空荡荡的,没有立人,显然是专门为她而留的。
隔着如烟丝般袅袅升腾的雨雾,温廷安能够看到,少年一身藏青束带官袍,眉眼轮廓立体深邃,鼻梁高挺如嶙峋的石,温隽倜傥,檐廊之下的橘橙色灯火偏略地斜照过去,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将他的面容勾勒得格外细致,有了烟雨的云遮雾绕,少年的神态,掩藏其间,情绪变得分外莫测。
但温廷安能够感知到,他的关切与呵护,当时她没有伞,独立于瓢泼滂沱的大雨里,任凭雨水逐渐打湿她的额前碎发。
她没有走入温廷舜的伞下,亦是没有挡雨,她转身离开了。
温廷安的思绪回笼,在一片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徐缓地将眸心睁了开来,今时今刻,场景重现,一种濡湿辛涩的思绪攫住了她。
目下成长为青年的温廷舜,他的身量修长笔挺,独属于武官风骨的官袍,熨帖地穿在身间,合襟剑袖,戟纹劲服,尤其是束在腰间上的帛带,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如玉树般颀秀的身量,甚或是,能够描勒出一种肌理线条。
温廷舜本是隽立于婆娑的雨色之中,见着她来,他遂是朝着她行过来。
温廷安没有像是当初那般转身离开,而是静伫在原地,直至头顶上空出现了一抹青,青年撑伞而至,一半的伞檐,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高悬在她的头顶上。
温廷安正欲言说些什么,少顷,一件裹藏着桐花香气的外袍,郁郁青青,自然而然地披裹在她身上。
温廷安心跳悬停一瞬,听到青年温和地开了口,嗓音扶疏沙哑:“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天明,雨很快就会止歇,今昼可以看到日出。”
温廷舜的目色投望而至时,深寂的眸,徐徐下眄,视线一错不错地望定她,他那一双邃眸,仿佛一潭揉不尽的千尺深水,勾勒出了绵长而又专情的弧度。在这短兵相接之间,温廷安的视线撞上了他的,原是岑寂的心跳,翛忽之间显著地跃动起来,掀起了不轻的风澜,喷薄欲出的悸动与情愫,沿着湿凉空气的纹理,一路漫延在她绽露在外侧的皮肤上。
温廷安怔神了一下:“看日出吗?”
须臾,她便是得到了一个笃定的回复:“嗯,今昼有日出可看。”
说话时,青年适时牵住她的手,修直匀长的指腹,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五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呼吸有了片刻的凝滞,心腔之中,仿佛攒着一种银朱髹漆的大鼓,一柄看不见的鼓槌,笃笃笃地敲奏在鼓面上,鼓点央央,如环佩相击,发出一阵持久的怦然声,
她又想起了大半年前的事,自己与温廷舜在天明之前看日出,天明之后,他们就会分离,分道扬镳,奔赴各自的前程——她是大理寺少卿,行将去洛阳城的府衙应卯;他是兵部主事,行将随军去戍守漠北之地。
大半年前所看过的日常,今次再被青年提及起来,像是一种颇有仪式感的重逢礼。
并且,今次相见时,两人各有诸多公务要忙,聚少离多,加之今朝停泊在珠江岸畔的官船、粮船,亦是很快要开拔了,毕竟,运粮北上的日期,就正在今日。
还有望鹤,夜尽天明之时,甫桑会去专门遣送她上官船,她需要与众多案牍一同回京交差候审。
大理寺与宣武军,昨夜检视过各方人马,一切整饬完备,各就各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目下的雨景之中,距离官船开拔尚还有三两个时辰,雨色很快就会止歇,一片盛大的火烧日出,正藏掩于远空东隅的山脉之中。虽然目下望不见一丝一毫的曙色,穹顶上的色泽,仍旧是一片绵延的黯黑,但温廷舜方才所言,如一簇爝火,在她心间点燎燃了一片澄亮的火光,温熙而又柔暖。
温廷安心中颇为动容,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主动反握住了温廷舜的手,檀唇勾了起来,应承道:“好,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少女的话音,被雨色隐微地浸湿了去,蘸染了一丝沁凉,软糯的声辞,在他的唇齿之间漫然捻过,是恰到好处的柔软细腻。
温廷舜的一对邃深的眸中,亦是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平素惯有的锋芒,悉数敛没,原本冷硬坚实的棱角,历经雨色的洗濯,变得干净而清隽。
他牵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道:“跟我来。”
虽然说回南天,让整座广州城变得非常潮湿黏腻,但雨水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雨水终于是落干净了,东方穹空的山脉,隐微地露出一星半点的鎏金色曙辉。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广州居于洛阳的下方,是偏南的位置,本身也比较靠东,日出的时间也会比较早些。
温廷舜提前踩好点,拣了一处位置。两人乘舟溯游至上,从广州的珠江启程,城外坐落有一座名曰『白云』的山上,比起鲁地泰山,或是其他四岳,罗浮山并不算高,两人施展轻功,不消片晌的功夫,便是顺遂地攀上白云山的顶峰。
刚落过雨,山顶凉初透,叆叇的丛丛白云,成群结队,压得很低,徐缓地出岫,在层层叠叠的山嶂之中安营扎寨,露水滴翠,纤草芊绵,气氛弥足温和。
两人执手相牵,攀上高峰之时,可以望见小半座广州城,委实是映衬了那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白云山有一座八角凉亭,亭内本无人,但温廷安行近前去时,却是发现里中的景致,安置得格外熨帖,温廷舜将一张实先备好的羊毛薄绒毛毯,徐徐摊开,行至她近前,将毯子严严实实地披裹在她的周身。
为她披裹毛毯时,青年的指腹时不时碾蹭在她的脖颈上,她能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与凉冽,这两份触感,在她的颈部肌肤上,掀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甚至是有一些教人发颤的痒,她下意识缩了一缩脖颈,脑袋亦是随之缩了起来,因是羞赧,很罕见地,她的两腮粉扑扑地鼓了起来,抬起手掌,虚掩住了眼眸,像是一只软糯的鹌鹑。
这般的行相,看在男子的眼眸中,委实是可爱极了。
温廷舜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喉头亦是有些发紧,唇齿之间,遂是变得有些发涩涸渴。
“冷吗?”他俯眸凝视她,嗓音略显嘶哑。
温廷安倍觉安心,摇了摇首,道:“现在觉得特别暖和。”
“那就好。”
亭中设了一张长榻,铺着一层棉绒质地的案布,上面设有杯盘与糕果,细瞅之下,皆是温廷安所爱吃的,她颇感不可思议,没想到,过了这般长的一段时日,温廷舜竟是还记得她的饮食喜好。甚或是,知晓她对酒过敏,他所筹备的,便是一种以荔枝酿就的甜口果酢。
两人在坐下来的时候,温廷安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所准备的么?”
收到了笃定的答复,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经意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一直以为,温廷舜是不太懂何谓浪漫的,但今时今刻,她所目睹的这一切,推翻她所固有的诸般认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了一条线,有一丝笑意自唇畔之中,隐微地泄露了出来,但她又极力地克制住。还好,近前颇多的树色,投落下来的一片扶疏荫影,完美掩蔽住她的面容,顺带也掩藏住了她面容上的真实情绪。
温廷安以手支颐,偏过了眸,一瞬不瞬地瞅着他看:“准备了多长时间?”
温廷舜莞尔,拂袖抻腕,露出一截劲韧瓷实的臂膀,大掌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番少女的脑袋,温声道:“其实也不算久,昨夜下值后,就开始筹措了。”
温廷安怔愣了一番。
原来,从昨夜开始准备的。
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心念,想要稍微地使一下坏。
第207章
趁温廷舜没个防备, 温廷安偏过螓首,眸色下眄,倾近身躯, 不偏不倚地在他左侧的颊面上, 浅啄了一口。
她是第一回 这般做, 力道有一些没掌握好,薄唇捻在青年的颐面上时,发出了清越响亮的『啵——』声。啄吻声,在人籁岑寂、白云出岫的山顶上, 格外儆醒。
声渐落,如潮汐一般褪去,两人俱是怔愣了好一会儿, 容色各异。
温廷舜没料到这一出, 颊面皮肤覆落下来的一抹濡热触感,像是柔软的棉絮拱蹭在上面, 蹭碰之时,一阵铭心镂骨的悸颤, 俨似一出汩汩水流,沿着皮肤的纹理漫漶下去,潜入骨髓之中,整个人像是被一种醇厚的、心悸的、温熙的触感, 所紧密地包裹着。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 温廷舜注视过来的视线,她殊觉有些羞窘,毕竟她很少会主动这般做, 与诸同时,她更没有任何主动亲人的经验, 力道拿捏得并不那么到位,就造成了这种乌龙。
温廷舜视线变得很烫,落在她身上之时,俨似是一簇迸溅的花火,在身上的边边隅隅掀起燎原般的热意。
温廷安颇觉不太自在,像是一只鹌鹑般,缩起自个儿的粉颈,用手捂挡住自己的面容,捂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皆是局促起来。
她的这般行相,落在近侧的青年眼中,倒是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意韵。
温廷安平素在大众的眼中,是温娴豁朗却不失威信的大理寺少卿,待人接物之中,总是维持着一份疏离,但今刻在他的眼前,她卸下了这样一重身份,成了浸染人间烟火的少女,黛眉如一弦弓月,眸波如一池琼浆,粉肤胜过一窗融雪,浅浅抿起一条浅弧的绛唇旁,悬饰着两个腆然的梨涡。
万籁俱寂之下,一片将燃欲燃的曙色之中,佳人姝容含羞,眼眸没去睇他,但那狭长上挑的眸梢,泅染了一丝纤薄剔透的胭脂晕色,是动情的征象,这就像是两道显著的钩子,抛出透明钓线,一下子,勾缠住温廷舜的目色,她偏过首不看他,这一过程就像是钓者收线,他被她拽去了目光,视线再也腾挪不动分毫。
目睹此状,他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目色从她胭红的眸,一路朝下,掠过了她纤挺秀丽的鼻峰,驻停在嫩翘柔娇的檀唇之上。
少女的嘴唇,在曙色的髹染上,仿佛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薄光,上唇朝外翘,衬出一份鲜明立体的轮廓,下唇饱满柔润,如铺开的折扇扇屏,泛散着盈盈脉脉的微光,距离隔得近了些,温廷舜遂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少女菱唇上的纹理,唇纹如画如绣,色泽是樱瓣的粉晕,在日色的覆照之下,嘴唇的质感,仿佛柔软到极致,在观者的心窝处拱蹭出了一丝弧度,温廷舜蓦觉自己心中的某一块位置,在不经意之间塌陷了下去。
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觉察到旁侧有一团凉冽温然的气息,正在慢慢趋近、靠拢,这般一团气息,拥有一种莫能言喻的威慑力与压迫感,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一时之间难以动弹,整个人就像是被一种蛰藏久矣的兽盯住,只能被钉在原地。
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裹藏着一股温烫之意,紧实地摁住她的肩膊,她悉身掀起一股绵长持久的战栗,隔着数层衣物的料面,她能够切身觉知到,一种极致粗砺与极致柔软的彼此碰撞。
他将她往怀中一带,她眼前一黯,一阵浓郁的桐花气息盈鼻而来,她下意识想要说话,下颔却被青年的指根抬起,巴掌大的小脸,被动地陷在他的掌心腹地,他的阴影渐然覆盖住她,俄延少顷,她的唇上,悄然落下一阵软热温腻的、如瑜玉一般的触感。
温廷安的眸心,在晦影之中,慢慢瞠大。
这个吻,既沁凉,且凛冽,却灼烫了彼此的舌尖。
整个局势,开始由他主导,她陷入了一种被动的地位,体温逐渐升高之时,她有些喘息不过来,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皓腕悠缓地伸出,细长纤白的指根,捻紧他的后背背脊,葱指在衣饰的料面上牵扯出诸多褶皱与纹痕。
温廷安缓缓阖拢住眼睑,心潮慢慢地,随着日色的冉冉升起,而涨起来了。
西隅是将褪未褪的残夜,东隅是将升欲升的的金乌,两者掩映下来的光,恍若高低错落的万千丝绦,在白云山的凉亭之上徐徐地垂落下来,将两人罩掩于一片半实半虚的阴影之中。
温廷舜的大掌,从她的后颈,一路朝下游弋,继而箍紧她的腰肢。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腰窝,倏然软下了一截,被他触碰过的腰肢肌肤,『噌』地染起了一阵燎原般的热焰,她蓦觉一阵软酥的痒意,从被她触碰过的肌肤,如飓风过境,渐渐然蔓延开去。
橘橙色的、一丛纤薄的光,薄薄地吻在她的眼睑之上,一阵温热的、沸烫的、饱和的温度,搭载着某种温实的重量,泅散在了空气之中,在这样的一阵时刻当中,日色成了一种趋于具象的物事,她的眼睑,亦是能够真真切切地觉知到日色的温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烫热吐息,若即若离地喷薄在她的耳根。
温廷安意欲缩起颈部,但他并没有很轻易地放过她,干燥的吐息,从她的耳根慢慢游弋至她的下颔、薄唇、前颈,唇之所及之处,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一阵浓郁的薄粉色。
温廷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雪瓷皓玉,蘸染了晕色的时候,吻痕以及粉晕,便是分外的明显,尤其是在苍茫天光与扶疏云影的照彻之下,她皮肤便是白得可以腻出淋漓的水光,熠熠生辉。
风逐渐缓和下来,窗扃之外的月色,东面是玄色,西面是白色。
山亭的地面与粉壁上,随着金乌的升起,映彻着两道深邃的轮廓。
烛影摇红,光影翩跹,长夜漫漫。
青年紧紧扣住少女的手。
俄延少顷,两人十指牵握。
彼此指节与虎口等处,在光影之间,若即若离地碰触,浸出一片微微溽热的温度。
不知在何时,温廷安仿佛从一处深谷般的高地,重重地跌落了下去,身体的失重感极其强烈,眼前覆落上一阵显著的眩晕感,意识犹若一只折了线的纸鸢,折戟于叆叇浓密的重云之中,耳屏处,是时涨时伏的潮水声,是时缓时急的风声,是时卷时舒的、丝云捻蹭在彼此鬓发的簌簌清声。
下一息,她的身躯,跌落于一片绵实的地上,附着黏腻汗渍的皮肤上,弥散着对方身上的桐花气息,以及一阵绵密的吻痕。
天似穹庐,笼盖视野,萦绕在凉亭的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辛涩温凉的气息,比及金乌全然在东方穹空上升起时,原是处于昏晦之中的天地,一时之间,髹染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光,被剥离了实质的万物,开始有了一副真实而具象的面目,轮廓亦是清晰分明,破晓时分的、过渡入黎明晨景的广州白云山,仿佛从一轴颇具雅意的古画之中,从容不迫地走出来。
还有一个时辰,官船行将开拔,大理寺与宣武军行将启程。
温廷安身陷入一种绵久的漩涡之中,她像是行驰于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温廷舜就是她的舟桨,她跟随着他的节奏,在一片万仞风浪之中潜行,此则她在前世今生之中,从未生发过的一种簇新体验。
畴昔,她觉得自己对一切事,皆是可以拿捏于自己的股掌之中,但是,面对今时今刻的光景,她显然没能应对地这般游刃有余,甚至是,衬出了一番前所未有的青涩与稚拙。
她唯一能够做的事,便是听凭温廷舜的引导,他指引她去何处,她便是去何处。
慢慢地,她体内的气力,逐渐分崩离析,如一丝接一丝的缠丝,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唯一残存的意识,亦是淡出了去,不知消隐在了何方。
她这一叶扁舟,历经了惊涛骇浪,已然是精疲力尽,饶是想要恢复清醒,但也是难以为继。
身体与意识变得一样沉重,温廷安累得阖拢上了眼眸。
再睁眼之时,赫然发现自己卧躺在了一张床榻上,身上还穿着原先的少卿官服,她定了定神,适才发现自己栖歇在了广府公廨的邸舍里,更精确而言,是在温廷舜的屋舍之中。
身上的官服虽说是穿着的,但身上原先的那种黏濡感,已然是消弭殆尽。
自己的身躯,应当是被人悉心的洗濯与擦拭过了。
甫思及此,温廷安耳根蘸染了一丝烫意,不过,她很快恢复了过来,望向了漏窗的位置,更漏尽,夜已央,天光敞亮,真正到了开拔北上、运粮启程的时刻。
温廷安望向了榻前的铜镜。
还好,温廷舜待她还算周到,适才亲吻她的时候,吻痕落在了的地方,皆是用衣物可以遮住的。
温廷安舒下了一口气。
门外传了一阵颇有规律的笃笃声,意味着行将启程。
第208章
【第两百零八章】
在广州府待了长达一个半月后, 温廷安、温廷舜等人,运载着三万斤粮米、取道南北运河,一路北上。因是适值秋汛, 河道水势汹涌, 众人一路顺水航行, 抵达洛阳城的时候,比预期之中早了两日。
温廷安他们要押送望鹤回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对望鹤的罪情进行斟酌定夺。此前, 罂.粟已然在广州府一个名曰虎门之地,进行大规模销赃,一丝残余也不剩, 温廷安亦是解决好了这种隐患, 但在朝堂述职之时,仍旧有必要仔细去提及这样一个毒物。
当然, 温廷安此番回京,不单只是为了对『岭南借粮』一案进行述职,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亟待她去做。
诸如,将温廷猷的画作,投递至京中的画学院。在这大半年以来,他历经大量的观察, 绘摹下了广州水域全景与广府风土人情, 这对于北方朝廷了解南方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诸如,洛阳城内行将生发一桩重大的事情, 是君王、百官要一起与各府各种的知府和百姓代表,在大内宫城一起议事, 君王要知民情,纳民谏,开言路。搁放在前世,这就叫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温廷安能在大邺见识到君王如此仁德的一面,委实是很稀罕的,赵珩之能够召开这种类似于人大会议的廷议,对于这个朝代而言,是颇具划时代意义的一个超前创举。
温廷安去广州府以前,还在京中解决过一桩棘手的案子,是少女连环受奸案,案子当中的受害者,林绛林姑娘,她也要代表广大受到不公允对待的女子,在廷议上发声。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温廷安已经觉得自己忙得脚不沾地了。
并且,抵达洛阳城后,她暂且与温廷舜分别了。北地粮灾告急,宣武军并未于京城逡巡,甚至连洛阳的谯门亦是未进,驶上洛河后,便是直往漠北的方向驶去。
温廷安有些眷恋不舍,但温廷舜对她说,七日后他会来洛阳寻她,带她去冀北。
一想着七日就会再见面,温廷安一下子从蔫头耷尾的心理状态,重新振作起来,并对未来的日子开始有了新的期待。
只不过,大理寺回抵至洛阳,宣武军未做停留,行将前往漠北的那一夜,一丛禁城锐兵,兀突突地出现在了江畔处,一片江枫渔火的映照之下,为首一人对温廷舜拱手道:“温少将敬启,皇上延请你入宫一趟。”
温廷安目睹此状,面容上添了一丝隐微的戚色。在这个偌大的洛阳城当中,处处蛰藏着赵珩之的暗桩与眼线,是以,宣武军的任何动响,远在深宫之中的君王,端的是一清二楚。
温廷舜与赵珩之,亦是有将近大半年未见了。客观上而言,帝王家寻宣武军的首领入宫叙话,这很明显就是要谈论北地赈灾一事,很是寻常,但温廷安有些拿捏不定赵珩之的脾性,据她对他的熟知与了解,赵珩之召温廷舜入宫,怕是远不止论议公试,这般简单。
温廷安心跳怦然如悬鼓,小幅度地揪住了温廷舜的袖裾,温廷舜亦是觉察到了她的思绪,削薄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清浅的弧度。朝着她行近前去。
青年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她,一只骨节分明、掌腹匀实的大掌,伸在她的头顶与鬓角之间,很轻很轻地摸了摸,这是一种颇具安抚意味的行止,轻轻一抚,便是将温廷安心中各种毛躁的边边隅隅,悉数抚平了去。
“乖,先在此处等我。”温廷舜微微俯住身躯,目色与她相平视,嗓音低哑温醇。此一番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闻罢,莫名觉得好安心,心中原先所预设的一些棘手的难题与刁难,只要有他在,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温廷安静缓地垂敛下了眼睑,巴掌般大小的脸容,温温驯驯地贴在了青年的掌心腹地里侧,秾纤鸦黑的眼睫,在晦暝的夜色之中,隐微地颤动了一番,她的嗓音俨似浸裹在了一罐饴糖蜜浆之中,音色显得比平素皆是要软糯娇俏,他凝声道:“好,我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这一个场景,似乎都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日当中,两人相处的时候,也上演过这般的一个场面。
在大半年前,温廷舜任职为兵部主事、行将北上、前赴漠北的时候,她也说过,会在两年后的洛阳,迎他归来。
虽然现在两人能够相见,但总归是聚少离多。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异地恋啊。
但温廷安觉得,这并不要紧,很多困难与坎坷,共同克服,情状就一定多少会好转一些的。
更何况,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擅长等待的人。
不过是两年罢了,她全然是等得起的。
温廷舜离去的时候,郁清亦是随着主子一同离开,只余下甫桑一个人。
甫桑是个很会来事的人,见温廷安一个人等主子,不想让她这般无聊,遂是主动将这大半年以来,温廷舜所生发的种种事况——诸如征战沙场,诸如排兵布阵,诸如调兵遣将——凡此种种,俱是巨细无遗地同温廷安说了。
甫桑口才了得,温廷安听得很是入神,但听得也很心惊胆颤,因为甫桑透露了很多惊心动魄、温廷舜差点命悬一线的时刻,她的呼吸甚至滞停了片晌,仿佛置身于这般一个漫天箭雨、黄沙贯天的场景之中,她眼前亦是覆上一片浓重的恍惚,仿佛能够看到甫桑所描述的场景,温廷舜披坚执锐,上阵御敌,斩灭敌军将领,枭其首级,以重振军心。
但在这一桩事体的背后,她不曾知晓地是,温廷舜也中箭了,敌军射了一枝暗箭,一举刺穿铠甲,射中他的后背背脊。这一枝暗箭,还是淬了剧毒的,如果不是箭簇射偏一寸,没有完全刺中心脉大穴,他就可能丧命于斯,纵任手头上还存有唯一一枚万能丹药,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
甫桑说:“被毒箭刺偏心脉后,主上一度昏厥不醒,随队的军医说,主上负伤颇多,尤其是这一枝毒箭,所引发的伤,最是致命,主上生死未卜,军医用各种奇珍药物去医治,亦是膏石罔效。”
温廷安心绪高高悬了起来,神识绷成了一条极致的细弦,哪怕知晓温廷舜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了无大碍,但在甫桑所描述的这样一个上演着生死时速的时刻里,温廷安仍旧是受到了剧烈的感染。
温廷舜从不曾同她说过这些事体,只言片语也没有——纵任是有,怕她担忧,他也不会如实坦诚。
假令不是今朝趁着要分离两地,加之温廷舜被召入宫中,人不在场,甫桑适时同她聊起这一桩事体时,温廷安怕是永远皆是不会知晓,温廷舜畴昔差点到阴曹地府一趟。
如此凶险困厄之事,她竟是一丝一毫也不知情。
而她在广州府的时候,在暴雨之夜坠桥,庶几是行将命丧黄泉,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救了她,护她鬓角无霜,安然无虞。
温廷安垂落下了眼睑,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深深凹陷了下去,某个最是脆弱的位置,仿佛被一只温柔劲韧的手,不轻不重地拿捏了一番,被拿捏过的位置,泛散起了一阵亘久绵长的战栗,这一份战栗,顺着心腔的纹理徐缓地攀行蔓延。
一抹凛色,将将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掂紧了呼吸,问道:“那后来呢?”
甫桑默了一会儿,道:“唤醒主上的主意,乃是卑职想出来的,这个主意有些剑走偏锋,也恳望温少卿听后,切勿为怪,当然,假令这个主意冒犯到了少卿,便请少卿赐罪。”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这些皆是已然作古的史事了,我今刻还怪咎你作甚?”
甫桑轻轻地清清了嗓子,道:“我是对主上这般说的——若是他再继续昏厥不醒,那么,当朝的官家将会册封温少卿为帝后了。”
温廷安本是在浅啜茗茶的,闻得此话,剧烈地呛咳了一番。
“咳——咳——咳——”
甫桑本是想要帮她顺气,却被她摆了摆手阻止了。
温廷安将茶盏搁放在茶案上,不可置信地望着甫桑:“你真是这般对温廷舜说的?”
甫桑道:“百试百灵,卑职甫一道出口,主上不出多时便是恢复了神智,连军医皆是颇感不可思议,说主子能够在这般短瞬的时间当中,自疗了身心,是一个奇迹。”
温廷安:“……”
这一招,连她自己皆是不曾想到过。
果真是有些损的。
甫桑忙为自己的行止和话辞找补,道:“温少卿,您看看,您在主子心目之中的份量,占比是特别大的。我一提及你,主上便是很快恢复了意识。”
话是这样说,是没错,但是……
温廷安总感觉有哪些地方,似乎总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
温廷舜果真没让她候太久,不足半个时辰,他就回来了。
第209章
【第两百零九章】
“官家同你说了甚么?”在宣武军所在的驳船之上, 两人见着了面,温廷安便是这般问道,嗓音潜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焦虑。
郁清、甫桑一干众人, 格外识趣地退出了船舱, 给主上与少卿一些两人相处的时间。
“没有说什么。”温廷舜抚摁着温廷安的肩膊, 让她在铺有毡毯的杌凳之上徐缓落下,他则是给她斟了一盏清茗,递与她,末了, 在她近侧的位置上,不疾不徐地告了座。
温廷安以手撑颐,一错不错地凝视他, 细致地端详他的容色, 并不放过他面容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温廷舜被她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一时失笑, 劲韧结实的胳膊,伸过去, 将她揽入了怀中,正色道:“我入宫述职,官家只叮嘱要早些去漠北赈济粮灾与安抚灾民,让灾民有屋可栖、有粮可食、有疾可治。至于旁的事, 官家说, 待漠北粮灾一事解决后再议。”
此一番话,教温廷安一直横悬在心口上磐石,安安稳稳地坠了地。
还好, 赵珩之并未寻温廷舜的麻烦。
他身为大邺的君主,自然也有隶属于君主的器量, 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公私不分。
温廷安本来一直很害怕温廷舜与赵珩之两人见面,毕竟一位曾经是大晋亡朝的前太子,一位亦是大邺畴昔的太子、现在的皇上,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温廷舜的存在,对于生性多疑的君主而言,无异于是变相构成了威胁。
但温青松辞世之前,让他放下『谢玺』这个身份,放下一切过往,真真正正做回『温廷舜』这个温家二少爷。温家的人,纵使知晓了他的身份,但永远会接纳他,温家的府门,一生一世皆会为他而敞开。
温廷舜亦是真正放下了自己过往的身份——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与其说是『身份』,弗如说是『包袱』。
简言之,他对争夺帝位、宫斗权谋,兴致并不算大,他寻觅到了自己存在着的、活着的真正价值。
镇守漠北、征战沙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这就是他目下寻觅到的,自己存在的价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温廷舜畴昔的信仰,是父辈所传授给他的一种价值观,但在温府生活的这十余年以来,他历经过信仰崩塌、复又重建的这样一个过程。
他觉得,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对当下的他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守护大邺这一片疆土,成为更为重要的一桩事体。
今夜入宫面圣的时候,与赵珩之见过了一面。搁放在以前,温廷舜心中难以做到平和,毕竟,在早期的时候,他一直觊觎着君王之位,意欲复辟大晋王朝。
但目下,他见着赵珩之,能够维持一种心淡如水、人淡如菊的境界。
赵珩之寻他入宫,一小部分缘由,是问公务,另一部分缘由,是打算给他拔擢官位,从少将擢迁为司隶校尉,颁发了圣旨后,温廷舜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之位,就差一个品级的距离,这是掂一掂足,便是能够完成的事。
面对晋升之事,温廷舜面容无波无澜。
赵珩之心思敏锐细腻,自然也留意到了温廷舜的状态。
赵珩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朗声问道:“知晓朕为何会擢迁你么?”
帝王的话辞,与其说是问他,弗如说是一种已然带了预设的设问,温廷舜自然不会踩入坑中去,淡声道:“微臣愿闻其详。”
赵珩之原是蹙紧的眉庭,静缓地舒展开去,修长匀直的指腹,轻轻地叩击在了龙椅上,奏出了一种颇有规律的清响。
他笑了笑,凝声道:“因为朕知晓你,不会再盯着朕的龙座了。”
这位最年轻的宣武军少将,对自己所居的王位,并不真正构成一丝一毫的威胁,心中确证了这一点,赵珩之感到了放心。
坐上了帝王之位的君主,对权力这一样东西,何其敏.感,每个人对权力的想法具体为何,赵珩之皆是能够切身觉知到。
是以,在当今的朝堂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权臣或是阉宦,纵使是有,亦是被赵珩之祓除得一干二净,他素来不喜欢给文官集团或是武官集团施予过多的权力,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他甚至是罢黜了不少畴昔手握重权的阁老。
而拔擢为司隶校尉的温廷舜,则是成为了大邺王朝当中最年轻的二品重臣。
但赵珩之很器重他,一方面温廷舜是真的很有本事,为大邺的江山社稷做出不少贡献,另一方则是,温廷舜对权力没有很强烈的野心与追求,他已经不会威胁到赵珩之的王位了。
因于此,赵珩之才敢如此放心地拔擢他。
不过,赵珩之此番找他入宫的最大的缘由,其实是想寻温廷舜喝酒。
一丛内侍,在书房之中铺了一层细绒质地的毡毯,毯子上立设有一张长条金丝楠木矮桌,案面上放置有诸色酒浆玉液,一樽瑞脑金兽炉,放置于酒樽的东北一带,炉嘴之处,正徐缓地吞吐着袅袅升腾的青烟,空气之中,杂糅着好闻的龙涎香以及檀木香气。不远处,内侍搴起金丝质地的一个挑竿,打着一围高低错落的簟帘儿,一掬稀薄皎洁的月色,偏略地斜射入内,温腻的月辉,杂糅着熹暖的温度,覆照在室内对酌的两人身上,仿佛髹染上了一层银箔。
温廷舜仅是喝了小半盏,便是将酒樽搁放在了桌案上,问:“陛下今刻借酒浇愁,所愁何事?”
赵珩之不答反问:“夜色这般晚深了,她可是还在候着你?”
这句话,委实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她』虽是未指名道姓,但温廷舜已然是知晓的了。
对于两个男子而言,温廷安这个名字,素来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是彼此心腔上的一个逆鳞,本是不可触碰的,但在今时今刻,借着酒精的挥发,赵珩之心弦悄然一动,自然而然地问起了这般一个问题。
温廷舜面上并无太多的风澜,淡然自若地浅啜了一口温酒,沉寂而澹泊地『嗯』了一声,道了一声:“是。”
温廷舜丝毫没有回避,回答赵珩之问题的时候,不避不让地直视着帝王。
赵珩之眸底有一抹极致的黯然,戛然晃过,转瞬即逝,可他温隽峻挺的面容上,却是笑意更深,道:“行,这一樽酒,朕敬温卿。”
温廷舜将酒给饮酌了,不过,赵珩之显然喝得比他要多得多,不多时,一坛上好的桃花酿便是,轻轻松松见了底。
原是弥散着龙涎香与檀木香气的内室,一霎地撞入一阵凉冽的酒香气息。
温廷舜看着很快见底的一坛酒,澹泊凌冽的目色上移,定格在赵珩之的面容上,他嗅出了一丝清浅的端倪,掩藏在官袍广裾之下的手,指根拢紧,掌腹抚住在膝头上。
见着赵珩之喝完了第二坛,行将进军第三坛,温廷舜适时止住了他:“陛下,您喝多了,且下朝好生休憩罢。”
言讫,便是撤走了他的酒坛。
在这一瞬之间,他的骨腕,骤地被赵珩之的大掌攥握而住。
温廷舜眸色一凛,意欲抽开,但赵珩之力度很是生猛,粗粝的指腹,很快在温廷舜的腕部皮肤上,掐出了一道红痕。
“你有了她,那朕能够有什么呢?”一桌之隔,赵珩之低沉沙哑的嗓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帝王的口吻很平淡温实,这番话,就像一句喁喁私语,漂泊在了他的耳侧,这教人掀起了一阵绵长的战栗。
温廷舜道:“皇上有大邺的江山。”
赵珩之哂然轻笑:“是,比起美人,朕更爱江山。”他偏着首,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舜:“或许,这也是你我之间的差距了。”
一丛看不见的狼烟战火,在两个男子之间无形的弥散着,气氛有一些剑拔弩张,但很快被温廷舜的一番辞话,轻而易举地化解开了去:“陛下若是无事,那微臣告退了,毕竟还有人在候着微臣。”
这一番话,很轻,带给赵珩之的震动,无异于是万钧雷霆。
伴随着一阵拂袖甩裾之声,温廷舜从容雅炼地起了身,行了一记儒雅的告礼,便是转身离去。
赵珩之眸色一凛,猝然震袖起身,寒声道:“她现在还是朕的人,两年后,朕会娶她。”
温廷舜适时止了步履,他刚巧行至大殿的背阴处,整一张脸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当中,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容色晦暝莫辩。
气氛剑拔弩张,紧张到了极致。
戍守在外侧的郁清,护甲之下的手,窃自攥握紧了软剑,只消宣政殿之中有任何异动,他随时潜伏近去,捍卫主上的安危。
温廷舜薄唇轻抿成一条细线,既是没有转身,也没有朝前继续行走,右手食指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左手拇指指腹,淡声说道——
“不可能会有那一天的。”
第210章
【第两百一十章】
不知从何时起, 大殿之外,落起了绵长而淫淫的细雨,一丛雪银色的细瘦惊雷, 时不时游弋在云层之中, 一片簌簌的瓢泼雨声之中, 有一道雪亮的惊电,从浓密如霾的云海里,骤地纵掠而出,势若银瓶乍裂水浆迸。雨丝如绣如描, 整一座大殿,就此被绣缝在了一片万籁沉寂的氛围之中,殿内对峙的两人, 君王与重臣, 两人的心律随着雨水的滑坠,一同降落。
凉冽的雨雾, 织成一道重峦叠嶂般的屏锦,将温廷舜与赵珩之, 严严实实地浸裹在内殿之中,夜色朝着深处行去,君臣两番对峙相视,一时之间, 氛围变得滞重而冷涩起来。
温廷舜方才所道出的那一番话, 『不可能会有那一天的』,话音虽轻,却是, 势如万钧惊雷,在赵珩之的心间, 訇然砸落下来了一道窟窿,此一道窟窿塌陷的痕迹,虽然不慎明显,平心而论,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简言之,他的心口上,存在过一道塌陷下去的痕迹。
赵珩之冷哂了一声,大殿之外适时掠起了一道惊雷,雷声阵阵,掠入里间的雪电,一霎地彻底照亮了大殿的边边隅隅,这种光亮,亦是仅存在一瞬之间,它是极其短瞬的,亮到了极致的电光,覆照上了龙椅上君王的峻容,将他潜蓄在眸底与眉庭之间的霾意与鸷色,衬托得一览无余。
比起坐在明面上的赵珩之,温廷舜一直是恭立在殿阶、两道玉石质地的楹柱之间的位置,楹柱与楹柱之间投落下来的巨大黯影,将他拢于一片如有实质的庞大昏晦之中,比及雪亮的电光照彻下来的时候,连一丝一毫的电光,都敛不入。
昏晦的光影,俨似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熨帖地描勒出他的面容及五官轮廓,衬得男子的五官,峻朗而又立体,继而投射出了一片明晰的山壑川陵的轮廓。
两人彼此对峙了好一会儿,过了晌久,更漏将尽,浓夜将央,斜倚在龙椅上的帝王,拂动了一番云广滚镶绣纹的明黄龙袍,袍裾之下伸出修长细直的手指,重新斟了酒,一盏斟给温廷舜,一盏则是斟给自己。
赵珩之嗓音变得嘶哑,兀突突地笑了起来,对温廷舜道:“偌大的朝堂之下,波云诡谲,尔虞我诈,姑且仅有温卿能同朕讲一讲体己的真心话。是以,方才温卿能道出那般一席话,针尖对麦芒,确乎是在朕的意料之中。若是温卿没有道出这般一句话,说了些旁的,朕反而还颇觉愤愠,觉得这偌大的朝堂之下,朕难道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到了么?”
这一瞬之间,雷声的声势渐渐地弱了下去,仅是余下潺湲不辍的雨水之声,温廷舜冷硬峻沉的神态上,露出了一丝动容,不知为何,他能够在赵珩之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其熟稔的孤独寥落。
这一种孤独与寥落,曾经亦是他人生当中的一抹底色,那一抹底色,那是隶属于谢玺的,这位少年天子的人生,便是极致的孤独,尚未来得及得登大宝,它的王朝便是覆灭了,国已破,山河倾覆,盛世不再。但后来,在十余年以前,他一路流亡,在南下的征途上过起了颠沛流离的日子。
——是温善晋、吕氏以及整个温家收养了他,让他有了可以栖迟的地方。
自此抵后,少年便是以温家二少爷的名义,蛰伏在崇国公府当中,温廷舜的身份,为畴昔流亡在外的、大晋遗孤出身的少年太子,撑起了一道严严实实的荫蔽屏障,无人再怀疑他的出身,乱官叛党亦是未再相隔千里来追弑他。
因是擅于念书,工于诗词律赋,做得一手好文章,且是文武兼修,温青松以及温氏宗族的各位长辈,俱是弥足器重她。
不消说,温廷舜在崇国公府当中,过得如鱼得水,温青松给他铺就了一条坦坦荡荡的康庄大道,他只要循着这一条康庄大道一直朝前走,便能平步青云。当时,他心中怀攒着大晋家国的血海深仇,一心要复国。
按照他旧时的筹谋,只消他金榜题名,便是能够在留京,在大邺的宫廷之中当差,封了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在此一名曰『卧薪尝胆』的筹谋之下,他步步升官,遂是必定能够逐渐靠近大邺的权力集团以及称首于三法司的内阁,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想方设法取信于当朝天子,并且,慢慢架空天子的权力,当他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只消掌舵了大邺内廷的权力枢纽,温廷舜以弑君称帝之名义,复辟他所向往的大晋王朝,便是指日而待也。
但人算弗如天算,温廷舜没有想到,他的长兄温廷安,会是他所有谋局当中的一个异数。
——并且是最大的一个异数。
温廷安推翻了他过往之中精心谋划的布局。
在前期,甚至在过去同一屋檐下相处的十余年,温廷舜对长兄生过无数弑念,但每一回俱是隐忍了过来——身为大晋前朝的王室遗孤,大晋前太子,温廷舜卧薪尝胆十余年,他最是擅于忍常人所不能忍——温廷舜觉得长兄之所行,终归到底,还算是没有越界,亦是没有触犯到他真正的逆鳞,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忍耐一番。他觉得自己终会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到了真正忍耐不了的那一日,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弑了她。
但真正的变数来了。
他发现了长兄遗落在崔府大小姐内院里画屏上的一块襟围,雪白色,杭绸质地如上好的羊脂玉,残存有一缕薄荷体香。
——长兄原来是个女儿家。
长兄变作了长姊,温廷舜不是第一时间就能缓冲过来,在过去的十余年以来,他一直极其憎恶温廷安,哪承想,温廷安竟然是个女娇娥。
身份、性别所带来的转变,对温廷舜所造成的影响,尤其是认知层面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长兄是男儿,他觉得自己可以堂堂皇皇地憎恶他。
但长兄是女娇娥的话……
他觉得自己,一时委实有些难以接受,甚至也没办法承认,与自己在同一屋檐之下朝夕共处十余年的长兄,竟然是一个女子。
亦正是应证了历史上的一句诗词——『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不知怎的,当意识到长兄是个女子后,温廷舜蓦觉自己对温廷安之所行,容忍度提高了很多,甚或着是,对她催生出一种意欲不断靠近的思绪。
在元夕夜,为她描摹新妆,便是他不动声色的一次尝试。
历经肌肤触碰之后,他多少变得有些食髓知味起来,就感觉,她在过往当中,所做的种种让他催生厌离之心的事,随着两人肌肤相触之后,而一笔勾销。
盘亘在胸臆之中的、经年累月攒积下来的恨意与恶念,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一种莫能言喻的思绪所冲淡,时而久之,唯一滞留在心间的,姑且仅有一种绵长的悸动与颤栗。
诸如,在九斋的时候,一回分小组执行任务,她、温廷舜和沈云升一组,要去寻被鹰鹫叼走的一条鳜鱼,这条鳜鱼投落的地点便是在大相国寺,但是,在大相国寺挣鱼的时候,他们小组与以魏耷、庞礼臣为首的小组生了一出抵牾与龃龉,也便有了武斗争执。
武斗之中,温廷舜后背背脊负伤,伤势并不算轻。他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负伤后,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独自舔伤自愈,过去十余年,他都是这般走过来的。他已经习惯打落牙齿与血吞,将一切坎坷和辛涩,吞咽下去,不为外人道也。
但那一夜,碰巧轮到他在文库值夜,出乎他意料地是,温廷安竟然带了药膏来,躬自为她搽抹背脊上的伤。
时至今日,温廷舜已然全然忘却了那一夜两人聊过什么,但他永远都铭记着那样一个场景,烛影摇红,少女搽药的动作温润而细柔,少了衣料的阻隔,他的指尖,裹藏着凉冽与热糯的温度与气息,在他的背部上流连与辗转,这一份触感像是一根羽毛,滑蹭在他背脊皮肤上的时候,就像是一根翩跹的羽毛撩抚在心间的柔软处,他听到了心弦被敲奏出来的回响,心河漾曳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无限地朝外延展开去。最终,在他的心壁留下了一阵漫山遍野的悸动与情愫。
他常年沉寂如冰河的心,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乱的。
他从未享受过温廷舜这个身份,他觉得,当她为他搽药敷伤的那一刻起,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幽幽然地响彻在耳廓处。
『温廷舜,你完了。』-
思绪渐缓地回笼,温廷舜对自己所做的种种,包括放弃谢玺这一个身份,包括效忠于大邺王朝,他心中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
因为,他生平第一回 有了一个想要真正想要守护的人。
他发现了比所谓的复仇,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
这厢,赵珩之对他拂袖招手道:“温卿,来,再陪朕喝一杯。”
第211章
大殿之内的气氛, 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雨声,依和着时舒时卷的风,依和着时沉时浮的云, 逐渐变得微醺, 温廷舜遂是陪赵珩之再饮酌了一盏酒, 一盏饮毕,正襟安坐于龙椅上的年轻君王,将把玩在指缝之中的嵌金镶玉的酒盏,搁放在近前的书案之上, 他抬起邃深如墨的眸,拂袖抻腕,朝温廷舜招了一招手, 显然是示意他过去。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 容色如静水深潭一般沉笃,依言行了过去, 比及行至赵珩之近前时,他刚欲喊一声皇上, 哪承想,赵珩之倏然倾靠了过来,额庭抵在他的左胸处,晦暗的光影无法覆照清楚帝王的面容, 他的五官浸裹在一片浓密的深影之中, 情绪晦暗莫测。
隔着数层官袍衣饰的蚕丝面料,温廷舜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赵珩之面容的吐息温度与立体轮廓。
他悉身隐微地一怔,赵珩之的轻易靠近, 显然是他所不曾料知到的,但在当下的光景之中, 他没有贸然推开他。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位帝王,在此一刻,像是一头无处可栖的孤兽,历经朝政更迭、沧海横流之后,他变得极其孤独,身边的侍臣,亦是一众阿谀奉承之辈,面对百官宰执,赵珩之会将帝王角色,演绎得尽善尽美。是以,横亘在他胸臆之中的一腔真心话,一腔薄发的思绪,无人可听他倾吐。
目下,只听赵珩之用嘶哑的口吻道:“就这样,让朕一个人靠一会儿。”
男子的嗓音尾调,裹藏着浓重的疲乏以及风霜,与平素那个毓秀温隽、光风霁月的帝君,判若两人。
仿佛卸下了一份假面,露出了真实的、真正的面容。
亦像是盘卧于滩涂沙碛之上的一只蚌壳,常年禁锢自己,用一种冷硬柔韧但无懈可击的躯壳,来应对朝政之中所有政务。但在偶尔一些时光之中,他悄然会把自己的壳打开来,对那些极其信任的人,展露出自己脆弱而真实的一部分。
平心而论,在这个人间世当中,仅有温廷安才是赵珩之最信赖的人,他将她放置在心中一个最隐秘最深邃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本来,今夜,赵珩之仅打算召她一个人进宫来,但在宣召之前,他听完暗桩所阐述的『岭南借粮一案』来龙去脉,听及温廷安曾命悬一线,与大理寺的几位官差,差点命溺珠江,闻及此,赵珩之的心绪,剧烈地漏跳一拍。
他忖了一忖,温廷安深陷水深火热之中的那一夜,他在做什么呢?
想起来了,是在宣政殿内批阅奏折。当时,他正碌于调遣官差,前去解决漠北的时疫。
当她有性命之危的时候,他纵然手眼通天,权势纵横捭阖,但竟是没有来得及去救她于水火之中。最后,救下她的人,成了从北地一路南下的温廷舜。
两人生死与共,这般一来,赵珩之殊觉自己离温廷安更远了,任凭他后来再如何对她好,都似乎无济于事了。
甫思及此,赵珩之眸心垂敛了下去,掩藏在龙袍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中生出一个很平静的念头,晌久,他放弃了宣召温廷安的打算。
搁放在以往,他必定会咬定她不松手,势必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来得到她。
但历经了近一年的磨砺与淬炼,赵珩之的心境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对她有极深的执念,但他觉得,从温廷舜在珠江水域救下她的那一刻开始,赵珩之深觉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她,无论再怎么补救,也无法再走近她的心腑之中了。无论他如何努力,最终都只是一场徒劳。
是以,赵珩之选择放手,并将温廷舜召入了宫中。
在此前的光景当中,赵珩之见着温廷舜行入殿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心腔之中可能会滋生出一些燥郁的思绪,可能是妒恨,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有可能是别的一些思绪。
但没有。
完全没有。
暌违经年,赵珩之重见温廷舜,竟是没有当初少年时代当中的妒恨与敌意,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心如止水。
他将温廷舜视作他的肱骨之臣,他效忠于大邺,胸无贰心。当然,赵珩之此前亦是调查过温廷舜前赴漠北北地之时,所做的种种事迹,亦是窃自暗查过他的书信——赵珩之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谋逆话辞。
赵珩之最终确证了这样一桩事体——温廷舜真的没有贰心。
这也是赵珩之今夜选择对他卸下防备的缘由,因为温廷舜对他不再构成威胁。
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人性就是这样一副残忍而又现实的面目,当宰臣对君王构成威胁的时候,君王就会十分忌惮,选择处之而后绝。如果宰臣对他不再构成威胁了,不存在利益、立场之间的抵牾,君臣之间反而还能相处得如鱼的水。
温廷舜亦是意识到了赵珩之的思绪,他垂下了眸心,人不响,亦是没有推拒赵珩之的靠近与触碰。
时有一片凉冽的风,从殿外的窗槛之上徐徐拂扫过来,案台上的烛火被吹得扭来扭去,衬出一片幽微的暗芒,君臣二人的身影,映衬在楹柱与粉壁之上。
“温卿,朕以为自己足够长情,能够等一个人,等上两年,但在今时今刻,朕发现,自己已然不是少年,很多在过往看起来轰烈的事,今时回溯过去,就像是一场稚子儿戏,算不得数的。”
温廷舜眸色定格在了遥远的远空处,他对赵珩之之所言,并不感到意外,抑或是说,是在情理之中。从今夜赵珩之选择宣召他,而非温廷安,从那时起,温廷舜在心中就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他觉得,赵珩之的心绪发生了一些变化。
当下,只听赵珩之继续说道:“朕畴昔对她心存执念,但后来,朕发现,光有执念,还远远不够。”
赵珩之徐缓地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舜,倏然之间,很轻地笑了一下,笑色难掩苍凉与冷冽,他用一种平和深寂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一局,是朕败北了。”
温廷舜喉结陡地一紧,眼睑深深地垂落下去,月色散落下去的皎洁辉光,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描摹出他眼睫的秾纤轮廓,并及鸦黑邃深的睫羽,浅绒绒的睫毛上下轻轻扇动,衬得他的五官轮廓,温实而又立体。整个人看上去,端的是峨冠博带,身临玉树。
赵珩之话锋一转,道:“不过,距离两年之约,且不足一年半的光景,虽然从她的立场与角度而言,朕与温卿之间,确乎是伯仲已晓,但在朕的立场上看来,朕还有一年半的时光,可以去追求她,不论她对朕的态度如何。”
赵珩之适时退开一些距离,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凝声道:“是以,温卿,你需要懂得『骄兵必败,哀兵必胜』的道理。”
温廷舜狭了一狭眸心,削薄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瞳仁淡寂如平湖,敛不入一丝一毫的光线,袖裾之下的一截骨腕伸出来,左手拇指细微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晌久,他饮啜下了酒盏之中的最后半盏酒,淡声说道:“兹事隶属于微臣的家务内事,就不劳皇上费心了。微臣如何待人,心中只有定数。”
赵珩之亦是给自己重新续上了一盏酒,以手支颐,迩后哑声道:“温卿且退下罢。”
赵珩之这是打算一人独酌了。
温廷舜未再叙说闲话,当下告了别礼,一个人离开了大殿。
虽然他与赵珩之谈了很多话,但在实际情状当中,尚不足一个时辰。
温廷舜归心似箭,速速回至行将开拔北上的官船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念,攫住了他,他觉得掌心腹地在隐微地泛散着一圈痒意,就连齿根、喉腔、心壁,亦是在弥散着一种绵长的痒意,喉头变得干咳。
温廷舜想去见温廷安,他想要立刻去见到她。
意欲亲吻她,意欲抱揽她。
甚至是,将她倾轧在怀中,深深感受她的体温和气息-
不到一个时辰,温廷舜便是抵达运粮的官船,见着了她以后,将她揽入怀中,深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但不知为何,他却是发现小姑娘变得有些奇怪,一副心事重重的面目,温廷舜即刻觉察到了一丝端倪,什么都没问,等她主动说。
温廷安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了她想对他问的事。
床帐垂下了半透明的帐帘,沉寂的夜隔绝在外,虚化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帐帘内,光色并不那么敞亮,彼此的实质被昏暗湮没,在这般的一片光景当中,姑且只有轮廓是极其明晰的。
接着,响起了一阵衣带渐宽的簌簌声。
她徐缓地剥离他身上的官袍衣衫,细长的指尖描勒在他的胸.膛处,俄延少顷,她的指腹便是感知到了那一片硬韧结实的皮肤上的,一些凹凸不平的伤痕。
甫桑所言不虚,在过去大半年,温廷舜差点命悬一线。
第212章
两人俨似沸点极低的水潭, 一次肌肤相触,一次眼神交汇,便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点燃。
只不过, 温廷舜觉察温廷安的思绪有一些异况, 他离开官船进宫面圣的时候, 她还是一切如常,但他离宫归船之时,便是在她身上嗅出了一丝端倪,觉察她的一行一止, 总归有哪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毕竟,以他对温廷安的熟知与了解,她很少会主动撩拨他, 在以往的大多数肌肤相亲的时刻当中, 一般都是他主动,以及是他来主导所有的局面。
在一片红烛翻浪的朦胧光影之中, 他揪住了流连在他胸.膛前的纤纤素手,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 修直凉腻的指腹,自上而下抚摩住她的面容,指尖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巨细无遗地描摹出她的轮廓, 俄延少顷, 温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但温廷安答非所问,她整个人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面容,秾纤雅炼的鸦睫徐缓垂落而下, 目色的具体落点,落在了他胸廓上的、已经结了一层淤青色薄痂的伤创上, 她指尖戳了一戳这一道伤疤,凝声问道:“明明受了这般重的伤,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温廷舜听出了一丝端倪,幡然醒悟过来,以手撑颐,凝了凝眸心,话辞沉寂,道:“是甫桑跟你说的么?”
温廷舜南下去岭南以前,特地嘱告过甫桑和郁清,让两人对他的伤势守口如瓶,切勿同温廷安提及,免得让她挂虑生忧。
郁清口风极严,但凡是他交代的任务,无论大小,他皆是会循照章程来办事。
但甫桑就有些不太一样了,温廷舜交代给他的任务,如果不涉及温廷安的话,他会心无旁骛地完成好,但涉及了温廷安,他就不一定会听任他的命令。诸如时下温廷舜所嘱告过的,他在漠北命悬一线的事,不要同温廷安提及。
然而,甫桑到底是悖逆了他的命令。
温廷舜眸色沉黯,早知道,当初进宫面圣时,就该让郁清留下来,让甫桑跟随他入宫。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身下的少女,她邃深薄黑的眸心,氤氲着一团雾蒙蒙的淋漓水色,像是一轴远山淡影的诗写墨画,看着她无声地淌下泪来,他整一颗心皆是要碎化开来,五脏六腑融化成了一滩温熙的雪水。
他永远都是见不得她坠泪的。
尤其是为他坠泪。
温廷舜拂袖抻腕,一截皓白如雪的骨腕,不疾不徐地探出帘外,给静候于舱室之外的郁清打了一个手势,郁清见罢,旋即领命而去,片晌,他踅返归来,拱手抱拳道:“主上容禀,甫桑已经是自己在领罚了。”
禀述完,便是静候主上下一步的指示。
温廷舜鸦黑的纤睫抬升起来,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邃深漆黑的眼瞳,他正欲言语,让甫桑的责罚更深一重,哪承想,他一切开口的言语,被身下人儿的一根温腻的纤指,拦截了回去,堵在齿腔喉舌之间,进退维谷。
温廷安扬起两截皓腕,小手扳起他的面容,将他一举扳向她。
近前檀木质地的长案上,一丛幽微的烛火,在此一刻剧烈地晃动了一番,随之裹挟着的帐帘内的一抔晦暝光影,俨似一片躁动着的微小鱼群,游弋于帐帘里帐帘外,两人浸裹此间,身躯俨似被剥离了一切实质,仅是剩余下了彼此交叠在一起的身影轮廓。
“你瞒着负伤这般重要的事,不告知予我,好在是甫桑告知了,不然的话,你打算瞒我多久,是打算将我一辈子都瞒在鼓里么?”
温廷安眸眶浸染了一丝纤薄的晕红之色,纤纤素手,在男子两侧颐腮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掐,话辞蘸染了浓重的水色,变得三分愠,五分嗔,两分柔——
“我的命是你救下的,你见证了我最狼狈的时刻,我在跌落深渊的时刻,是你托住了不断下坠的我,既是如此,为何你在曾经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想到与我一起分担呢?你总是很习惯兀自一个人扛起很多事,不跟我说,我知晓你这般做的缘由,就是不想让我担心。但你不妨换位思索一番,假令阿夕将我推下水磨青石板长桥的那夜,你们若是不在,救下我的人是栖住在珠江附近的百姓,我命悬一线,死生未卜,后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我没有将这一桩事体告知予你,亦是怕你挂虑,这般时刻,你会如何作想呢?”
温廷舜眸色沉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他本是有些辩驳,但听至后半截话,他一下子哑然了,他不知晓若是她所述的这一桩事体,真正发生了的话,他的心绪会如何,整个人又变成一番什么样的面目。
但他唯一可以笃定地是,他会因为她曾经命悬一线,但他不在场没能救她而感到极深的自咎。
两人虽然没有相互许下过所谓的『海誓山盟』,但在九斋的时候,每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生死相随、对彼此矢志不渝,彼此的性命,皆是拴在了彼此的身上,她的命是他的,他的命是她的,不论生发过什么,两人都对彼此钦定过,须一生一世,风雨同舟,人生共济。
时下,温廷舜嗓子蓦然一哑,粗粝的大掌,静缓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容,悉声解释道:“我选择隐瞒,此则我的过错,对不起。”
男子的坦荡,反而教温廷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这就是有些犯规了啊,她明明还等着他『狡辩』一番的呢。
他不狡辩的话,她还能怎么闹自己的小情绪呢?
正思忖之间,她蓦然觉知到了颈间的位置,悄然覆上了一抹沁凉的触感,身上亦是传了一阵非常沉的重量,一片浓重稠郁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覆照下来,男子压在她身上,粗沉滚热的鼻息,喷薄在颈侧、耳侧的位置,若即若离,俨似一根细软匀长的羽刷,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着她的肌肤表层。
男人黯沉嘶哑的嗓音,静缓地响于她的右耳屏处,“当时,你在洛阳,我在漠北,两地之间相隔上千里,我一直想要同你写信,但每次信札皆是遭致京城皇城司的阻截,并且,因为两地相隔甚远,我在漠北负伤的消息,你可能要在第三日或是在第四日才知晓。我让你知晓我在漠北负伤的消息,又能当如何呢?你不能抛下大理寺的一切公务去漠北视察我的伤情,你飞鸿穿书的话,赵珩之亦是会遣暗桩阻截。”
温廷舜说话时,薄唇时不时轻蹭在她的耳屏处,潦热的气息倾巢而出,时而久之,温廷安的心上,渐而蒸散出了一片情愫的雾,心尖小幅度的颤瑟了一番,『噌』地撩起一阵濡湿的气息,她意欲别开面容,但这一回,被温廷舜抻掌扳住了脸,她眼睫颤了一颤,不得不去直视他。
只听温廷舜继续说道:“相隔两地,通信受阻,行动受限,就算让你知晓了我负伤在身的情状,在你无法来漠北的情状之下,这种消息只会为你徒增心理的负担,甚至还会影响你处置公务、勘案推鞫的进程,百裨而无一利。”
温廷舜喉结紧了一紧,缄默晌久,适才说道:“所以,我负伤的那一会儿,我委托苏清秋苏大将军,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是以,除了驻扎在漠北的军营与军户,漠北之外的所有人皆是不知晓此情,纵使赵珩之麾下的暗探与线人,多番试探,亦是颗粒无收,悻悻而返——”
温廷舜话未毕,左胸口上方的位置,蓦然一疼。
温廷安攥握起拳心,使劲浑身解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
温廷舜任她揍,但他的指尖,触摸到了她面容上的凉冽时,他整个人俱是怔愣了一番。
温廷安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凝声道:“真是个笨蛋啊!”
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温廷舜一时失了笑,自他认识她以来,她很少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也很少会有斥责人,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她竟然斥责他是笨蛋。
虽然是斥责,但口吻丝毫不显愤愠,反而衬出了一丝难得的嗔意。
温廷舜掀起一截手指,轻拢慢捻地为她拭去泪渍,却被她攥握住了他的手指,凝声问道:“你有必要将得失,清算得这般清楚吗?”
温廷安黯然垂下了鸦睫,嗓音裹藏着一丝冷涩的气息,凝声问道:“虽然不能见面,不能飞鸿穿书,也无法知晓彼此的情状,但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至少,在今下的时刻当中,我问起来的时候,你多少修饰一下,说一些能够安抚我的、让我放下心来的话,不好吗?”
温廷舜怔然了一番,他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庭,温声说道:“好,若有下回,我必定循照你所说的那样去做。”
“别哭,”他怜惜地拭掉温廷安的泪渍,捻起她右手的一截小指,对她说:“我们拉钩钩,勾指起誓如何?”
第213章
温廷安鼻翼翕动, 也就同温廷舜勾了勾小指,他亦是以额庭相抵的之势,开始峻声起誓——『从此往后, 但凡遇着一己性命不虞之事, 纵使不能提前告知, 但在两人相见之后,必是要属实告知。』
青年的嗓音嘶哑而缱绻,俨似弦乐丝竹、沉金冷玉、银瓶乍破,在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 所奏出的一曲悦耳乐响,曲声铮铮淙淙,在她纤细的耳屏处低徊辗转, 又像是一截骨感分明、指温凉冽的手, 轻盈地摁摩在了温廷安的心窝处,她不再坠泪了, 眼睫的湿渍被青年修长匀直的指端,静缓地擦拭了去。
甚或是, 他俯眸低首,鼻尖轻轻碾蹭在她的鼻翼一侧,一路朝上游弋,薄唇的唇瓣, 在她的眸眶与眼睑等处缠绵与流连。
慢慢地, 温廷安的眸中泪,便是他吮了干净。
将一切误会阐释清楚之时,红烛翻浪, 俨似绽放在空气之中的一蓬一蓬的瑰色海棠,漏窗之外适时掠入一丛清寒银白的月辉, 大片月影绣在了晦暝的地上,此一幕,像是长势喜人的山茶,一枝一枝开满了嶙峋的黑山,衬出了姣好的色泽与薄透的光线。
幔帐为一座戏台,银红烛影与霜白月晖为帘,彼此冲抵与糅合,将帐帘内的两人,遮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虚影之中。
温廷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官船上了,是在大理寺的邸舍之中,她的随侍兼文吏朱峦,恭谨地搴帘入内,端了一盏醒神汤来,正准备搁放在食案上,见着温廷安半靠在榻上,忙不迭驱前儆声道:“少卿爷,您醒啦。”
温廷安揉了揉太阳穴,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心中确证自己所处的地方,确乎是在自己的邸舍,而不是在温廷舜的官船当中。她抬起了一截藕臂,回视己身,自己穿上所穿着的衣裳,已然是换过了的。
一抹晕色悄然覆上了温廷安的耳根,她蓦觉皮肤烫热无比,思及朱峦还在场,温廷安故作一副峻沉之色,纤纤素手小幅度地攥握成拳,掩抵在下颔处,垂帘与熄灭的烛火,所投落而至的昏昧光影,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她面色上的滚热晕色,她凝声问道:“我怎的会在此?”
朱峦忖量了一番,回禀道:“是温少将送您回来的,约莫是在寅时二刻的光景。”
温廷安一霎地了然,温廷舜本是要昨夜开拔启程,但因为她的缘由,他延宕了一个时辰,趁天未亮,夜色未央,更漏未尽,他于寅时将她护送回大理寺邸舍,此后便是率着郁清、甫桑以及一众宣武军,裹拥着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甫思及此,温廷安眼睫轻颤了一会儿,在枕褥以及床.笫等处四处翻找好一会儿,终于,触着了一封上锡文牍。
应当是温廷舜写给她的信罢。
因为两人昨夜勾指起誓,不论他发生过什么,但凡重大的事、牵涉至性命的事,必须要告知她。
温廷安仿佛怀揣着一头小小麋鹿,心率陡地怦然起来,她吩咐朱峦先退下,一会儿她会去点卯上值。
朱峦道:“少卿爷,今儿是您的休沐日,拢共五日,您不需要上值。”
温廷安瞠了瞠眸心:“到了我的休沐日了么?”
朱峦点了点首,道:“这还是阮寺卿特地吩咐下来的,少卿爷在过去大半年当中,一直碌于案牍与公务,就算是遇到了休沐日,也基本是一心扑在案牍上面,不曾真正休息过。加之这一回岭南借粮,您数度命悬一线,终算是筹措了三万斤粮米,并且替大邺除掉了毒物花籽粉,功绩颇多,但阮寺卿委实忧心您的身心情状,因于此,决定强制性让您休沐,好生修身养息,以免劳累过度。”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那关于望鹤的三司会审以及裁决……”
朱峦道:“据阮寺卿的意见,三司会审将在下个月召开,关于望鹤的裁决,他心中有数,您不需要过于焦虑与担心,案子的收尾工作,阮寺卿会替你承担,你只需要过好休沐日就好。”
阮渊陵做事,素来是周到熨帖,温廷安很熟悉的他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摧枯拉朽,明明未到休沐日,却强制让她休沐,这就很有他的个人风格。
不过,平心而论,她确实该将生活节奏放缓一些。
简言之,温廷安太需要休沐了,来适当地放空一下自己。在广府的那一段时日,命案一桩接着一桩,她的精神绷紧如一根细弦,绷紧到了极致,到整一桩案情的真相,终于查清了个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仿佛重归河岸的游鱼,窒息感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感受到了一阵暂获解脱的鲜活。
温廷安问朱峦:“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也休沐了么?”
若是四个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休沐,那就显得阮渊陵偏心,也有失公允。
朱峦拱手笑道:“少卿爷容禀,阮寺卿中自然也是给他们休沐,同您一样,皆是五日。”
温廷安点了点首,原是绷紧、略微焦灼的心神,一霎地松弛了下来,半倚在引枕上,拢了拢鬓间发丝,低喃道:“那就好。”
她再同朱峦细致交代了一番处置公牍的诸般事宜,其实她心中还是有些顾虑的,休沐五日,每日送至她桌案的公牍,本身就很多了,连续五日,那岂不是堆积如山?
是以,她必须吩咐朱峦分遣一些任务给右寺的相关部门。原本,竺少卿还在大理寺当差的时候,他可以多少替温廷安分担一些卒务,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竺少卿已然是致仕了,右寺的少卿之位,仍是空缺着的,温廷安殷切地祈盼着阮渊陵能够早些寻着合适的人选,补上右寺卿之位的空缺,这般一来,还能替她分担一些公牍卒务。
温廷安如此作想,亦是如此问了,问道:“阮寺卿可有寻到合适的人选?”
朱峦摇了摇首,凝声说道:“还没有,阮寺卿对少卿的要求格外的苛严,卑职受到了很多自荐或是引荐的名单,无论是什么背景,皆是被他逐一筛掉了。”
温廷安眼睑抽动了一番,这种不留任何情面的筛人方式,果真也很契合阮渊陵的行事风格。
阮渊陵乃是赵珩之麾下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场,便是代表当今天子的立场,他筛略掉那些人,自然可以不用避讳什么,那些人选,纵任背景再硬,权焰再滔天,也比不上当今的天子。
但温廷安也留心了这一桩事体,她决计等休沐回去后,就同阮渊陵聊聊右寺卿空缺的事,她真的太需要一个伴儿来帮她分担繁冗的卒务了。
朱峦道:“右寺卿的事可以暂且搁置在一旁,当少卿爷休沐回来,阮寺卿会给您、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他们拔擢一级。”
朱峦说着,适时一拍后脑勺,遽地反应过来:“不对,目下卑职应当是该改口了。”
从今往后,温廷安是左寺寺卿,周廉是寺正,吕祖迁和杨淳是寺丞。
历经了岭南借粮一案,每个人的官品,皆是升了一阶,端的是喜大普奔,普天同庆。
不过,温廷安渐渐有了一丝疑窦,她如果是左寺寺卿的话,那岂不是可以同阮渊陵同起同坐了么?
在她的印象之中,阮渊陵是右寺寺卿,寺卿乃属大理寺最高的官位,居于六部九卿之首,拥有直接统摄三法司的权力,相当于前世最高法院的的院长。
大邺的官秩与历史上的真实朝代有一些不同,历史上的大理寺,寺内仅设有一位寺卿,但大邺有些不太一样,它设置有两位寺卿之位,这个官轶制度还是在赵珩之得登大宝之后成立起来的,其用意是在与让左寺卿与右寺卿能够相互进行权力制衡,亦是预防寺卿独断专行。
温廷安委实没有料知到,自己办完案子回来,她的官位竟是会擢迁一级,今后能够跟阮寺卿同起同坐。
她整个人的思绪,都还是有些恍惚的。
朱峦道:“待少卿爷休沐完,阮寺卿便会给您、周、吕和杨颁下擢迁的文牍。”
温廷安铭记着温善晋所叮嘱的那一句『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的箴言,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朱峦的肩膊,对他温声道:“下次若是有案子,我一定吩咐你随行。”
朱峦颇为动容,奋力地点了点首:“承蒙少卿爷的关照!”
温廷安复又同他交代了一些休沐时需要他去办理的事情,交代毕,朱峦便是依言告退。
偌大的邸舍,一时间仅剩下温廷安一个人。
温廷安在床榻上倚躺了好一会儿,适才想起温廷舜藏放在她枕褥之下的那一封文牍。
她复又掀身起坐,将那一封文牍拿了起来,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徽墨香气,香气若即若离,静静地撩动着她的嗅觉。
这一封信札,应该是他刚写不久的罢。
第214章
温廷安将此一篇文牍, 不疾不徐地摊展开来,温廷舜所书写的书信,如一匹如高旷云水般一的锦缎, 悠悠在她眸前呈现。仅一眼, 温廷安整个人皆是稍稍怔愣住了, 心中曲律如桐皮悬鼓一般,一只隐微的鼓槌,在她的鼓面上不辍地敲动着,奏出一片怦然缠绵的悦响。
温廷舜练得一手遒劲的瘦金体, 字锋昂藏,笔触颉颃,力道沉练, 蕴蓄着气吞山河的气势, 搦墨落笔于纸牍之上时,这一份气势, 就化作了惊鸿照眼来。其实,温廷安畴昔见识过温廷舜的字迹, 他还手把手教过她写瘦金体,那是在备考科举前三个月的某一个春风恣肆、月色明媚的夜里。
当是时,温青松身子骨硬朗、精气神矍铄着,尚在人间世, 他看过她所书写的策论, 三不五时地批斥她的字没有大器之风,因缘际会之下,温青松吩咐温廷舜来手把手教她写好。也是在温廷舜躬自授她以习字之道时, 温廷安才算是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了温廷舜的字,可以好看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那个时候他还是少年面目, 行止矜贵持静,他所书写的字,亦是一脉相承,完美地继承了他的风仪,字锋峥嵘,衬出一片毓秀冷隽的骨魄,每一笔横折撇捺,亦皆是清棱见骨,十分契合温青松生前所强调的大器之风。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所书写的满篇瘦金体,那一副昂藏、清棱、峥嵘、遒劲的笔势,被一种温柔且缱绻的气势所软化,一种朝内收持的、克制的力道显像了出来,一切锋芒均是得到了很好的糅合。
都说见字如晤,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温廷舜所书写的文字,可以想象的到他写一封信札时的面目。
这个少年刚刚过渡成了男子,可能是生平第一回给心悦之人写信,他不再是锋芒毕现,悬腕行书之间,难免添了一份赤子的憨赧、稚拙以及忐忑,温廷安能够明晰地看出,温廷舜所书写的字,与畴昔相较,发生了一些幽微蒙昧的变化,这便是弥足耐人寻味的一桩事体。
欣赏完了他的字体,再去观摩这一封信札的内容。
她上下细致地顾眄一番,这是一封情意浓郁但极其克制的信,纸牍上的墨汁,平心而论,并没完全干透,因于此,她可以推定,此一折信札,并不是他提早就写好的,而是趁着她歇下以后所写。
他写完信札,搁藏于她簟枕之下,迩后离开,连分别的机会也不留给她。
可能是因为温廷舜不喜欢分别或是煽情的场景,大半年前,他被调遣去漠北之地,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来及见他,因为他提早数个时辰就离开了洛阳。
这个闷油瓶啊……
温廷安以手撑颐,薄唇禁不住地轻抿成了一条绵延的细线。
这一封信前篇交代他的离开,中间是叙说他会在漠北赈灾,他说得很具体,具体到了每一个步骤;到了后面的篇章,则是与她相约在冀北之地,以九日为期;末尾落笔之处,他用极其克制的笔触,来倾诉对她的牵念。
这一篇情书仿佛摹写过数十成百个日夜,今朝毕其功于一役,厚积薄发了出来,毕竟,短短的一千字小文,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每一句话,俨似历经过反复锤炼、推敲、斟酌,最终变成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模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温廷安在前世今生之中,第一回收到情信。
她的心绪不住地怦然迸坠着,感受到自己的耳根肌肤,仿佛历经沸水烹煮,正在逐渐变得滚热,这一份滚热的烫意,漫过她的耳根与耳廓,进而是漫延至她的下颔与颈部肌肤,潜入自己的骨髓,在骨缝之中陷入一场绵延的颤栗。
温廷安用一份纸牍,紧紧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面容。
她很少会有感到羞赧的时刻,但在今时今刻当中,看着温廷舜所递与自己的这一封信札,她殊觉自己的指尖、耳根、下颔、颈部,皆是蔓延上了一阵沸炽的烫意,身子骨将燃欲燃,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温廷安将这一封纸牍,反反复复地观摩很多遍,每一回去品味纸牍,都能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
晌久,她才反应过来,温廷舜难得在洛阳待了一些时候,她忙着忙着,竟然是忘了将自己近大半年以来所书写的情信,去递呈给他了,他都给她写了信,但是她竟然没有及时去给他,她所给他写的信。
一种懊悔之意,瞬时攫中了温廷安,一抹翳影覆照住了她整个人,她一记鲤鱼打挺,自床榻上快然掀身而起,搴开书屋的长帘,端坐在杌凳上,打开了书案之下的一个规整的漆木镂纹长匣,揭开了匣盖,里头是一沓书写满了文字的信牍。
温廷安将这一沓信札,从长匣之中掬了出来,逐一分拣。
一个心念在不经意之间,取代了先前的懊丧之意。
——为何不趁着能够去赴冀北之地的功夫,将这盛装着诸多书信的木匣,递送给他呢?
指不定两人在冀北相逢之时,会是一个更好的送信时机。
甫思及此,温廷安原本沉落在低谷之中的心绪,一霎地复又明媚旷朗起来,她将温廷舜所呈送的书信,放置于漆纹木匣的最底下,将方才掬出来的一沓情信叠放其上。
她拂袖沉腕,静缓地,将蒙覆于纸牍之上的尘霭细细拭去,原本影影绰绰的、列躺于纸牍之上的文字,一时之间,从经年累月的蒙尘之中逐渐显像出来。
温廷安心律怦然,她将匣盖重新遮掩在匣身之中,再仔细地落锁。
她决定等到九日之后,去冀北见他的时候,就将这些盛装着书信的漆纹木匣,赠送给他。
处理好了自己薄发的感情与情愫,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事要去做。
除了处理望鹤的案子,她还要将温廷猷所绘摹的画作,投递至画学院。这是她对族弟所作出的承诺。
虽然说温廷安的休沐期长达五日,但她觉得自己到底是闲不下来。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一些事,而这些事,赶巧是偏偏她上值的时候所干不成的。
现在有了一段空余时光,原本以前所做不了的事况,一下子就能做成了。
温廷安在官邸洗漱毕,便是换上了一身适身的常服,从岭南带回来的一箧画绢与画轴,比及一切拾掇完毕,便是朝着洛阳城内城徒步行去。
画学院距离大内宫城很近,一路朝着上值的路上行去,会遇到诸多各部同僚,众人许久未见大理寺少卿了,纷纷寒暄客套,热忱恭谨地拱手称礼。她在岭南查封罂.粟、筹措整整三万斤粮米、让由温廷舜主导的宣武军一路运粮北上,种种光辉事迹,如一张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洛阳城。
众人看温廷安的眼神皆是变了。
原本以为少年年纪轻轻,镇守不住台面,也压根儿扛不起大理寺的大梁子。
哪承想,近半年以来,她屡破悬案,在洛阳城内积累不少声望与名望,本就受平民百姓之爱戴,不但如此,她还解决了帝王的第一等燃眉之急。、
——『北地饥荒,生灵涂炭,温善晋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畴昔被抄株的温家,竟是以荷罪之躯立了一番功。
一时间,所有质疑以及谤议,皆是消弭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钦佩、恭谨,意欲同她结交的人,皆是络绎不绝。
来寻她说亲、觅良媒的,更是眼花缭乱。
一路上,确乎遇到过诸多官阶比她高个一二品的朝政大员,来自三法司或是六部九卿,算是她的旁系上司了,见她抵今为止,仍旧是孑然一身,忍不住同她说媒。
说媒的必经仪式,便是递呈画像。
从大理寺邸舍来至画学院的路上,温廷安原本是提着一个仅用于盛装温廷猷画册的箱箧,但时而久之,箱箧之中的上层,堆叠满了其他达官显贵的贵女画像。
温廷安是女儿身的身份,这是大理寺隐秘不宣的事体,但出了大理寺以后,在三法司或是在六部九卿之中,她的初始身份一直是女扮男装。
从大半年前金榜题名的那一日起,一直都有人给她说媒,现在她屡破大案、在洛阳城内积累了不少声望之后,前来同她递呈画像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温廷安一直很想给自己杜撰一对妻女出来,说自己已有家室在身,这般一来,必定是能够免去诸多麻烦。
但她又偏偏不能说。
一方面是因为当今的官家是赵珩之,是他在执政。
另一方面,她这样杜撰的话,对温廷舜也不太公平了。
因着这些顾虑,温廷安便是只能暂且被动地接受着,来自自己旁系上司热忱引荐呈送过来的诸多侍贵女图。
这真是一个甜蜜的负担啊。
思忖间,她来到了画学院。
第215章
温廷安将温廷猷所作的画轴, 悉数盛放在了一只漆纹檀木质地的匣子之中,交给了画学院的院正。说来也是巧合,这位院正与历史上绘摹出《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 乃属同一名讳, 不过是历史上的这位大画家姓张, 大邺的这位院正姓丰。
对于大理寺少卿的造谒,丰泽端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起初还以为是画学院与什么京中悬案命案有所纠葛,整个人因之心惊胆颤不已, 直至温廷安阐明来意,丰泽段适才了悟,慨叹地道:“原来少卿大人乃是来替阿猷投递画稿的, 正好, 他去岭南已是有好一段时日了,一直未来信, 下官已经有些担心他的情状了,少卿大人送了他所作的画稿来, 正好能告藉下官牵念之苦。”
在丰泽端的心目之中,温廷猷可谓是他的得意门生,很多进贡至宫中的大邺百景图、洛阳十八景,让百官争相传看借阅的画轴, 皆是师徒共创的佳作。不消说, 丰泽端对温廷猷是弥足器重的,只遗憾,在大半年前, 温廷猷就被流放至岭南。平心而论,听闻最心爱的徒弟下放至了南蛮之地, 丰泽端整个人的心,庶几是都快碎灭掉了。
流放一事,并不是光是他求情便能得到解决的。这是来自帝王的诏令,一字一句皆是更改不得。
这是多好的一个徒弟,他有大好的前程,有万丈光芒的璀璨未来,但随着崇国公府被抄斩,
温廷猷的人生急转直下,跌入了低谷。
丰泽端甚至都不敢寻温廷安,问爱徒在岭南过得如何,生怕听到一些具体的细节之后,他会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思绪,畏惧自己的情绪会陷入一种失序的状态。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安捋起一截竹青色常服的袍袖,摆了摆手,示意丰院正此番不必多礼,她将木匣递与前去。
哪承想,丰泽端甫一揭开了木匣的匣盖,头一眼便是有些震悚,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温廷安觉察到丰院正的容色有些不太对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匣中,仅一眼,她亦是怔愣住了,旋即,整个人被一份名曰『窘迫』的思绪取而代之。
温廷安一路来画学院的路上,遇到了不少旁系上司,而这些上司都有做媒的潜质,争先恐后为她说亲,还遣长随给她递了不少京中贵女的画像,温廷安索性先将画像放置在温廷猷的画作上,待到画院之后,再是将这些画像取出来也不迟。
但抵了画学院后,与丰泽端攀谈叙话之时,她就将这件事淡忘于脑后了。
直至丰泽端揭了匣子的盖身后,温廷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还没将那些贵女像着手取出来,当下忙拾掇了。
好巧不巧地,丰泽端见状,莞尔说:“最近京中诸多大人委托下官画贵女像,下官还一直纳闷此事的缘由,哪承想,缘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在少卿大人身上。”
——言下之意,是说她是全洛阳城朝政大员心目中的金龟婿的意思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廷安心下微窘,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明面上,故作一副云淡风轻之色,她将这些画像不动声色地收纳起来,话回正题,对丰泽端道:“丰院正不妨可以看一看温廷猷的画作,皆是关乎岭南粤南之地的人文风俗画。”
一直以为岭南乃属荒蛮之地的丰泽端,在逐一翻阅了温廷猷所作的风俗画,顷刻之间,整个人勃然变了容色。
眸色之中,由最初的怜悯,悄然变作了一抹惊艳之色。
“岭南的风土人情,竟是这般漂亮的吗?没有霾云,没有沙尘暴,气候温和,白墙黛瓦,通衢之色皆是常青树,江海竟是不曾结冰,常年奔涌流动!”
“一直以为黄河之水天上来,但这流居于岭南山脉之中的珠江水,亦是跟天上来上的,明澈得跟琉璃玉石一般!”
“还有这些岭南美食,竟是有这般多的美馔珍馐!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的话,下官都缠死了。”
“这是传闻之中的荔枝吗?其行相同薜荔肖似,但又不尽相同,我朝诸多文人骚客,下放去了岭南,他们就时常写到荔枝。今番下官目睹此状,端的是百闻不如一见。”
……
丰泽端对温廷猷所作的岭南人文风俗画,可谓是爱不释手,在偌大的画学院当中,画谕众多,因都是同一个画师督导,众人的题材大同小异,皆是洛阳城的风土人情,或是洛阳城周边的城池,除了画技上的差异,诸人的画作,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不同,因此,很难有眼界、视域上的突破。
能画出岭南地狱风俗画的人,温廷猷还是第一人。
历经了大半年在岭南的锤炼与磨砺,温廷猷的画技可谓是越发纯熟与炉火纯青,个人的风格非常浓厚,不单如此,他的绘摹题材,乃属整一座画学院首屈一指的水准。
若是将他召回画学院,跟一众画学谕相提并论的话,那么,他的水平,用『横扫千军如卷席』一句话来形容亦不为过。
丰泽端感动得坠泪,将这一沓岭南人文风俗画护藏在怀,如护藏着世间最重要的珍宝,问道:“阿猷在南地过得如何?是不是受苦了?”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想起温廷猷被阿夕捆缚、投喂诸多迷失心智的花籽粉的事。
她觉得不能将这一桩事体告诉给丰泽端,免得让他老人家操心。
她本想说他过得很好,但话辞悉数涌入舌腔之时,不知为何,她复又凝滞住了。
她能说温廷猷过得很好么?
至少是,他表现出自己过得很好。
在同龄人准备考科举的时候,他就被流放了,成了夕食庵之中的一位米役,日复一日,干着重复而枯燥乏味的活儿。
不过,纵使身陷泥沼之中,他仍旧保持着抬首仰望星辰、描摹星辰的意志力。
世人常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福祸相依,乃属人生常态。
温廷猷虽然被流放了,但他的修养与心智,在这大半年的流放生活之中得到了一种洗练与磨砺,画技突飞猛进,眼界亦是变得格外宽阔旷达。
这是同龄人所根本难以企及的水准与成就。
但温廷猷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一种能力。
温廷安眸色宁谧如水,静静地思忖着,如此才道:“他不曾浪费过每一天,更不曾虚度过,若是寻常人一夜之间沦落到了这般境遇,大抵会怨天尤人,但温廷猷不曾这般做过。”——恰恰相反,他不曾对温廷安埋怨过岭南不好,一句怨怼之词都不曾有过。
这才是让温廷安极其感动而又莫名酸楚的地方。
温廷猷虽然是温家四位少爷当中年岁最小的,但他是特别乐观、特别懂事的人。
倘若可以,她上奏书,恳请帝王批允温廷猷参加春闱的资格。
“若是让少卿大人独自一个人去请奏官家,哪怕是说服力不够。”丰泽端提议道:“不若这般,下官会联袂画学院的所有人,联名上书,少卿大人只消带着这些请愿书,去面圣,那便是有些胜算的。”
温廷安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道:“行,那便是依着您的意思来。”
丰泽端说,会在翌日点卯前,将所有人的请愿书集结成札,递送至她的邸舍之中。
温廷安点了点首,思及自己另有要事,当下不再赘语,很快地离开了画学院。
她还需要帮三弟温廷凉恢复官位。
温廷凉是算学院的尖子生,跟她、温廷舜乃属同一年高中金榜的登科进士,她温廷凉本来是要分配去国帑仓部,专门管账的,但还未官拜下车,就被流放到了岭南。
温廷安很心疼温廷凉的遭际,她知晓温廷凉是有傲骨的,他是非常喜欢念书的一个人——虽然说,在以前崇国公府尚未被抄斩的时光里,她和他时常关系不睦,他总是看她分外不顺眼,各种挑刺求疵。
但在岭南办案的这一段时光当中,她和温廷凉达成了一种和解,两人在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了。
不过,温廷安帮他是不因为两人关系破冰,而是因为她认识到,温廷凉不能被屈才。
他的算术能力非常厉害,绝对不能再屈居于一座药铺医馆当一位账房,日常仅是掐算盘、扎帐的那一种。
温廷安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去帮温廷猷争取恢复官位。
她去了一趟算学院,寻到了掌院。
这位掌院,姓段,同丰泽端的年岁差不多相近,但让她匪夷所思地是,丰泽端非常惜才,对温廷猷念念不忘,但这位算学院的掌院,听闻温廷安道出来意,整个人面容上掠过了一阵虚色。
段掌院道:“不实相瞒,这个国帑仓部的位置,已经填了人上去,还是同一年的庶吉士,前一阵子刚从翰林院调过去的。”
这样的反馈是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温廷凉遭致下放,工位空缺,自然会人来顶他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
必须想想办法了。
第216章
温廷凉的算学才略, 放在整个算学院当中,排资论位的话,乃是数一数二的水准。细细说来, 大半年前放榜后, 他的名次亦是绝对不低的, 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珩之审阅了他的考卷后,钦定他为仓部主事,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银行管理层的经理。这种差事的任免, 搁放在旁的同龄人之中,算是非常优渥的了,毕竟, 循照正常的规章, 大部分算学院的学子,初入仕途的时候, 只能去仓部或是到翰林院熬上三两年的资历,但温廷凉, 他高中后,直接就是从六品的仓部主事了,在九品芝麻官遍地的大内权力集团之中,他的能力能够碾压一群人。
鉴于种种考量, 温廷舜觉得温廷凉的能力, 绝对不比目下正于仓部干事的任何人差,尤其是干着仓部主事之位的人。
官位的调遣任命与迁擢贬谪,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就掌握在仓部尚书以及仓部侍郎手中,与算学院的掌院没有直接的关联, 但温廷安来算学院之前,做过一些背景资料的调研与摸查,算学院的这位段掌院与仓部侍郎乃属昔日同窗,有过十年同榻念书之旧谊,段掌院要栽培某些的人的话,便是可以走仓部侍郎这一条捷径。
温廷安心中生起了一丝异色,但明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对段掌院淡笑问道:“能否引我去见一见仓部主事,我想看一看他扎帐、盘算是如何进行的。”
段掌院拿捏不定温廷安的真实思绪,但又是从骨子里就有些怵她,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只好硬着头皮延请她去仓部视察。
因为是突击视察,没有惊动任何风声,仓部官署的门前并没有殷勤前来相接的官吏,步入里中,温廷安便是对仓部的日常运转与人员组织有了个大致的初探与了解。
最近是宫中某一位老太妃过寿,礼部巨细无遗地要罗列了采买名单,递呈至仓部,要仓部赶紧批下筹备寿宴的一笔财资,这刚好是仓部主事的活儿。
段掌院率着温廷安去了仓部主事所在的司房,人未入内,温廷安便是闻见了一众摸牌侃笑的轻微动响。
温廷安眸色变得深凝起来,似笑非笑地睇望了段掌院一眼,段掌院端的冷汗潸潸,眉心蹙紧得可以夹死一只乌蝇,他本是意欲给司房之中的人打个手势,示意那位仓部主事低调点,但这位关系户可能是平时都这样横惯了,自诩有个侍郎舅舅罩身,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行一止就变得有几分有恃无恐。
温廷安目色稍稍偏移了几寸,落在了那一份过寿的礼单上,本来是由主事在负责,但他不仅连那份礼单的具体名录都没看几眼,反而随手更给了随侍在侧的小官,让他来采算。
温廷安敛回视线,似笑非笑地回望段掌院:“这便是段掌院所引荐的仓部主事了么?今番见之,不可不谓是大开眼界。”
段掌院羞窘不已,恨不得即刻从地缝当中钻进去。
温廷安适时将温廷凉的履历递了过去:“我这儿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不知掌院能否引荐?”
温廷安的嗓音极是轻柔,势头却如惊雷一般,响彻于段掌印的耳畔前。
温廷安所说的这一番话,不是请求,而是隐微的威胁。
大理寺乃属三法司之首,同时亦是与吏部紧密相连在一起,吏部正好是负责六部各司官员的业绩考评。
若是温廷安将这一桩事体捅至了吏部那里,这位关系户被弹劾事小,但他段史脑袋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段史的额庭上尽是虚腻的冷汗,两番权衡之下,他飞快地选择弃卒保帅,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要紧,至于那位关系户的安危,就显得根本无足轻重了,在涉及个人利益方面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官位最是重要。
段史知晓自己要如何做了,他接过了温廷安递来的,标注有温廷凉的履历,起初是粗略地浏览了一番。
不读揽则已,一读揽,段史便是颇为惊憾。
他其实早已听闻过温廷凉的声名,在春闱以前,他乃属算学院上舍的尖子生,在春闱当中亦是考取了不错的名次。
但直至今日,他亲自翻开段史的履历,适才发觉到,温廷凉比他所想象当中的远要厉害得多。
先撇去他在关中书院之中的成绩排名不表,单说说他在岭南时的实践经历,就能碾压正在熬资历的一众同龄朋辈。
诸如在刘家药铺扎帐。
诸如协助大理寺官差判案推鞫。
光是靠一己谋算的才华,协助过大理寺勘破一桩命案,这一点就非常厉害了。
易言之,襄助过大理寺勘破命案——还是赈济漠北粮灾过程当中、在岭南所引发的三宗命案——这一个实践经历,便是惊煞段掌史的眼球。
温廷安见段史对这一桩命案感兴趣,便是展开娓娓道来。
自然是以相对公正客观的立场,来简述温廷凉在这一桩岭南借粮一案当中的贡献。
段史听得可谓是瞠目结舌,恨不得即刻抚节称赞
倘若说方才他是受到温廷安的权力裹挟,那么,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是真真正正地,被温廷凉的履历和能力所折服了。
段史骨子里也算是惜才的,尤其是遇到这般精锐的人才的时刻,他焉能无动于衷?
尤其是,温廷凉的身份背景也非常硬,畴昔崇国公府的温家三少爷,有了这么一层背景,段史对温廷凉就是更为器重了。
段史捻着髭须,将温廷凉的履历细致地收好,恭谨地对温廷安道:“凭恃令弟的贤才与韬略,要去仓部当个主事,是全无问题的,只不过,最后还得看官家那边的意思……”
温廷安眸色蓦然一黯,听明白了段史的话外之意。
虽然说温廷凉,履历极其优渥,背景亦是极其硬韧,但有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那便是他的出身。
温廷凉乃属罪臣之子,此则大内官僚体系极为忌惮的事情。
温廷安又想起了温廷猷,他也是罪臣之子。
因为身份栓上了一个隐形的枷锁,那是一个一生也抹煞不去的罪名,鉴于此,就算温廷猷、温廷凉的履历再优秀、背景再硬实,因为出身的问题,他们很可能被拒之在青云路之外。
一心想替族弟们卸下罪名,温廷安为此不得不进宫一趟。
她必须要面圣一趟。
温廷安对段史,淡淡地摇了摇首,温声蕴藉道:“无碍的,兹事我会请奏帝王。”
念及大理寺少卿与当今官家的关系,乃属君子之交淡如水,段史亦是放心了下来,用一种颇为诚笃的口吻道:“只消官家那边,能够给令弟昭雪,那么在仓部这边,自然是能够很好商榷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好,兹事我会启奏官家的。”-
离开了仓部官署,已然是一片晌午的光景了,但温廷安感觉自己就像是出了一趟远差,整个人都显得疲惫。
这明明是自己的休沐日啊。
为什么自己竟是会这般疲惫。
温廷安抬起瓷白匀腻的手掌,挡了一挡跃动于眼睑上的鎏金日色,刚想吩咐朱峦备马车,但见着人云熙来攘往的通衢,预想之中的人和马车,皆是不在场。
温廷安思绪恍惚了一番,适才想起自己正在休沐。
朱峦并未跟随在她的身边。
温廷安遂是徒步行了回去。
她一边行,一边开始思量起正事。
平心而论,进宫去见赵珩之,不是马上就能够见到的,得要提前去站位排队。
简言之,就相当于前世当中,约见国.家领导人,得要提前好长时间去『预约』。
温廷安回至大理寺的官署,写了一个请求觐见的文帖,写毕,换上了一席衬身的官袍,腰佩金绶带与绯鱼袋,接着吩咐一位随侍备马车,她行将进宫一趟。
踩着一片粼粼的车轱辘声,一趟马车,有条不紊地朝着大内宫城疾驰而去。
温廷安本来以为不会等很久,哪承想,她将文贴递呈上去,与一众宰执静守在御书房外头,从晌午一直守到了夤夜,身边的捏着笏板奏疏的宰执,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她就跟双腿生了个根柢似的,一直静伫在于原地。
更漏逐渐变得绵长,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走去,一片雾深露重的光景之中,宫娥挑起了数盏八角玲珑宫灯,橘橙色的光影掩罩在了她的身上,继而在玉砌的大理石云纹砖地之上,牵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温廷候得腿部有些酸胀,夜色薄凉,冷瑟的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拂掠于她的袖袍上,她来回地走动,以活络自己的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了一阵细声细气的嗓音,是鱼公公在无声地传唤她——
“少卿大人,皇上宣您觐见。”
温廷安温和地应了一声,告了礼,旋即朝着御书房行进而去。
内殿之中弥散着一阵极其清郁的龙涎香,是独属于赵珩之身上的气息。
第217章
更漏长, 夜未央。
御书房之外,悬坠有一丛八角玲珑锦纹宫灯,夜风轻轻一拂, 温廷安的袍裾便是灌满饱和的风, 青石云纹砖铺砌而就的宫道两侧, 莳植有鳞次栉比的海棠树,恰值花开的季节,一蓬接一蓬的碧叶海棠,拳心般大小, 绽于漆墨枝头,在风中摇曳生姿,空气之中亦是撞入了一阵馝馞而清郁的酴釄香气, 它们与夜色下的冽风, 一同潜藏于温廷安的袖筒之中。
温廷安行进前去的时候,这一抹海棠的酴釄香气, 便是同御书房之中,帝王身上的龙涎香发生了一次碰撞。
正在批阅奏折的赵珩之, 适时抬起邃眸,目色上眄,淡寂地凝视她。
暌违数月,他感觉温廷安的容相, 复又纯熟、雅炼了一些, 鸦鬓雪肤,明眸皓齿,乌发应当是坠腰的, 但因觐见之故,她将三千青丝簪绾成高髻, 收束以一只白玉发冠,衬得她面容干净简练。
那一身鹤纹飞鱼官服,穿在她的身上,端的是裁量得体,一围玄纹革带,舒齐地束于腰肢之间,显出了秾纤得衷的腰线,古书之中常谓的『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外乎如是。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对撞上了,赵珩之发现女子的目色,愈发沉静、深笃,如一潭高旷幽缈的静湖,教人无法琢磨其真实的思绪。
这就有些温廷舜的影子在了。
帝王的视线素来直截了当,裹藏着扑面而来的威压和震慑,仿佛来自云端之人,从上而下地俯瞰众生,温廷安在离他半丈开外的位置驻足,不避不让地同他注视,接着,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来意交代一回。她希望赵珩之能收回当初贬谪崇国公府的成命,恢复温廷猷的科举资格和温廷凉在国帑仓部当差的官职。
赵珩之闻言,眸色一黯,漫不经心地挺了挺腰,倚靠龙椅之上,不答反问:“温卿可知晓,为何朕这一日,迟迟不宣你觐见,非要一直延宕至夤夜么?”
温廷安目色下眄,淡声问道:“微臣不知,恳请皇上点拨解惑。”
赵珩之薄唇噙起了一丝哂笑,笑意凉冽如霜,凝声道:“朕一直不宣你觐见,这便是婉言相拒的意思了。温卿聪颖,腹有乾坤,素来最是洞察人情,不应当不晓朕晾你于殿外的用意。”
温廷安道:“微臣自当是知晓的,但皇上也熟稔微臣的秉性,偏执执拗,不达成某事,便是誓不罢休。”
时有冽风吹来,将书案上的幽微烛火,吹得扭来扭去,一种莫能言喻的氛围,在某一刻倏然弥散了开来,两人对峙之间,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萦绕内外。
橘橙色烛火俨似一枝细腻温柔的工笔,将温廷安和赵珩之的面容轮廓,绘摹在了近处的粉壁与画屏之上,只不过,两人相隔甚远,中间是一大部分的留白,就像是隔了一道巨大天堑。
赵珩之本欲继续摆着峻戾的帝王架子,但时而久之,与温廷安相视一阵后,他便是别开了视线,以手撑颐,揉了揉太阳穴,思量晌久后,他淡声问道:“为你的族弟平冤昭雪,未尝不可,但朕有一事要你去做。”
赵珩之既是提出了条件,那便是意味着此事有可以商酌的余地了。
温廷安眸底的黯色,遂是淡了几分,眸色稍稍一亮,拱首问道:“恳请皇上明示。”
赵珩之适时从近侧堆积如山般的奏折之中,取出了一折奏疏,道:“钦天监的监正近日夜观星象,发现荧惑之星起于中原,此相乃属大凶之兆,监正在奏折当中坦明,在未来近一个月内,中原必是有一场地动——”
温廷安听至此话,蓦然想起了一桩事体,道:“微臣记得,大半年前,春闱殿试的一项论题当中,亦是有提到钦天监预测地动一事。”
其实,原书当中亦是有提到,赵珩之得登大宝后,大邺竟会历经三场浩劫。
第一场浩劫便是,漠北会生发一场声势巨大的粮灾,时疫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过,大理寺和宣武军已经通过『南粮北借』的方式,在岭南凑够了三万斤米粮,一路运输至漠北,这能够暂且解决粮灾的困厄。
这一场浩劫,应当很快就顺利得到解决。
至于第二场浩劫……
温廷安细细寻溯了一番原书,原书当中说,在未来的某一个日子当中,中原会有一场地动。
大邺建朝数十年,从未历经过地动这一桩事体,因于此,针对『地动』的灾后重建与治理,当今年轻的帝王以及麾下的一众领导班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地动,很可能是经验单薄的,届时应对地动所带来的次生灾害,很可能会手忙脚乱。
温廷安是一个见微知著的人,刚刚听赵珩之一提点,她瞬即了悟了他要说什么了。
关键是,赵珩之是一个深信星象的人,监正所言,他是深信不疑的。
温廷安对星象这种占卜文化,素来是持保留态度,不过,监正说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大邺即将生发第二场浩劫——这一桩预测,便是真的。
『未来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原书当中作者写到的情节。
并没有具体注明未来的具体什么时间。
不过,依照钦天监的监正说,是在未来一个月内。
这就让温廷安委实有些惕凛了。
这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洛阳城在中原偏东的地方,如果地动的话,洛阳城所受到的影响,应当没有那般大。
但中原地区的其他地方,就有些不一定了。
温廷舜说要带她去冀北之地祭拜骊皇后,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之地的中心位置。
还有,母亲吕氏、其他姨娘,诸如刘姨娘、大妹温画眉,她们流放到了居于中原地区的幽州,幽州与冀北毗邻相近,假令生发了地动一事,幽州亦是莫能幸免于难。
一抹郁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在短瞬之间,诸多的事况,如一片涨动起来的春江潮水,接连翻滚上了她的心头,她的心绪蓦然沉了下去,但明面上并不显一丝一毫的异色,免得让赵珩之生出了疑窦。
毕竟,原主并不知晓地动将会在未来生发,更不知晓地动会带来近乎什么样的毁灭性灾害。
果不其然,赵珩之说得果真是地动一事。
赵珩之左手,摩挲着嵌套于右手拇指处的玉扳指,邃深的眸色上眄,凝声说道:“监正说地动生发,不光是要派遣救灾赈灾的刺史与通判,还需要拨冗赈灾,但朕在前一阵子,窃自遣暗探去仓部查账,发现当今大邺的国库,濒临空虚。朕打算拨——”赵珩之写了一个数字,“拨这些款项去中原赈灾,但朕派遣出去的暗探,在国帑各部查了账目之后,发现国帑根本拨不出能够赈灾的银钱。”
帝王话至此,嗓音裹藏着一丝薄愠,尾调之中亦是潜藏着嘶哑和阴戾。
温廷安闻罢,稍稍瞠了瞠眸。
她想起今日正好去了一趟仓部,算学院的刘掌院举荐了有裙带关系的人,成为了仓部的主事,近日宫中某位老太妃行将过寿,采买礼单的出纳,本该是由这位主事在负责,但他推诿给了下属的小官,让他帮忙来算账。
钻着这种空子,不知能贪墨多少银两。
国帑之所以会濒临空虚,肯定是因为仓部、比部这两个官僚体系出现了蠹虫,官家养了一堆闲官,监察机制不到位,裙带关系亦是遍地横行,这便是侧面助长了尸位素餐的风气。
温廷安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同赵珩之细致地说了一通。
赵珩之的容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温廷安能够看到他覆在膝面上的手,骨腕处有数根青筋,在狰突地跃动着。
这是愠火抵达边界的一种征兆。
温廷安从未见过赵珩之因什么事发过火,今次因国帑空虚,本该要拿去赈灾的万两白银,竟是被一堆贪官污吏给贪赃掉了。
换位思考一下,她若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发现手上居然生养了这般多蠹虫,估摸着早就气疯了。
赵珩之揉了揉太阳穴,匀吸了一口气,说:“知朕者,温卿也,这也是朕为何要特地将此事,委托予你的重要缘由,是因为,这偌大的宫廷之中,朕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有且仅有你一人,除你之外,朕无法轻信任何一个人了。”
言讫,温廷安发现端坐于龙椅上的帝王,显出一副落寞寂寥的面容,惯有的威严以及震慑力,一霎地坍塌了下去,露出了一副有些脆弱的行相。
温廷安心中有一小块地方,不知何时,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明显,但它终究还是塌陷了下去。
这不是情愫的发酵,而是,她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了,能够跟他共情了。
温廷安本欲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但手伸至半空,蓦然觉得很不妥,有违君臣礼仪,甫思及此,她遂是停驻了动作,道:
“皇上安心,地动一事和国帑空虚一事,交给微臣来办。”
第218章
温廷安这一声, 堂堂皇皇,豁达利落,俨似一块惊堂木, 自高处当空劈落而下, 在偌大的御书房内, 奏起一阵续一阵连绵不绝的余响。她的嗓音虽轻,但在听者的耳屏当中,却是如万钧雷霆,与诸同时, 她的嗓音强调温糯,质感柔韧,透着一股天然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赵珩之听至此处, 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 无声无息地熨平了他心中所升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她的话辞, 亦是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降落在他的心头, 将他心中各种郁气以及愠焰给扑熄了,唯一残存下来的,是她音容在他的心河处所绵延下来的悸动。
但这种悸动,不再是一种男子对女子会有的情愫, 而是君子之间的一种患难襄助时会有的感动。
赵珩之狭了狭眸, 修直玉润的手将奏疏,搁放于檀木戗金填漆书案上,手掌轻抚在膝面处, 掌纹与龙袍的料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磨着,俄延少顷, 他静定地望住温廷安,素来沉寂如水的嗓音,此一刻添了几分风澜,他问道:“温卿可有法子,来应对地动?”
温廷安风停水静,拂袖沉腕,拱手回禀道:“是这样,目下治理地动,方法有二,一则吩咐国帑仓部,提前募集足够的赈灾财资,是为曲突徙薪之计策,比及地动抵临之时,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中原治理灾情。”
话至此,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筹集赈灾财资之事,微臣自会想法子,不过前提是,皇上得要整饬一番仓部的蠹虫,蠹虫一日不除,这大邺的国帑,势必如千里之堤,终将毁于蠹穴。”
赵珩之凝神专注地听着,一晌听着温廷安的话辞,一晌捻墨搦笔,在一折空白的黄纸上进行凝炼的速记。
这厢,温廷安继续说道:“其二,微臣率人提前半个月赴往中原,对当地的黎民百姓进行疏通与转移,尽量在地动抵临之前,将所有百姓迁徙往别的州府州县,这般一来,纵任灾厄生发之时,亦是能让绝大多数人幸免于难,将灾情的损失降低至最小。比及重建灾区之时,亦是能够替重负的国帑分担一二。”
温廷安拱了拱手:“此则微臣的两个建议,皇下以为如何?”
赵珩之忖量了一会儿,道:“方法一、方法二皆可,俱是能够兼而用之,不若这般,朕翌日遣御史大夫去仓部视察,借机对蠹虫进行纠察弹劾,以整治仓部,国帑的财资能筹集多少便筹集多少,一旦筹集完备,便是设为专为地动而治的特殊财资。因于此,这几日,温卿能否即刻前往中原,疏通并转移当地的黔首百姓,尽量在地动生发之前,将所有人都迁徙至别的州府,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
温廷安细致地听着赵珩之的反馈,听至后半截话,她眸心微微一颤,不知是不是出于巧合,温廷舜要带她去冀北祭祖,这一会儿赵珩之也吩咐她尽快赶往中原。
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的一部分,坐落于中原的西偏北一带。
因为要提前去阻止地动之灾,温廷安发觉自己的休沐日被大大地缩减了,不过,今次与赵珩之的谈判,也算是达到她的核心目的了。
赵珩之会派遣御史大夫,去整饬整个仓部,到时候,一切绝大部分的蠹虫,皆会消弭殆尽,算学院的段掌院并非仓部的官僚,不过,以他圆滑精明的秉性,为了自保,为了摘掉自己任人唯亲的嫌疑,趁着仓部主事之位虚空,他一定会举荐温廷凉入仕。
温廷凉入仕了,温廷猷离顺利科举的前途,亦是势必不远了。
解决完了族弟们的问题,温廷啊觉得自己暂且能够歇上一宿。
不过,当夜,她在梦中,一会儿梦到了地动,一会儿又梦到了温廷舜,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喷涌而至,温廷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翌日天光未大亮,她便是醒转了过来,额庭、后颈和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片湿腻虚冷的薄汗,像是一层雾,将她整个人浸裹其中。
她打了一盆凉冽的井水,掬起一捧,淋漓在面容上,很快,灼滚生汗的肌肤触着清凌凌的水花,她的体温逐渐降下去,但梦魇所带来的某种忐忑与不安,并未随着体温的下降而退潮。
案台上烛泪堆叠,近处的一张鎏金铜镜照彻着她的面容,温廷安与镜中的自己相视了一会儿,稍微抚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
明日出发,去冀北罢。
不能教温廷舜等太久。
反正冀北也是中原的一部分。
先去见他,跟他一同祭祖,祭祖毕,再商榷如何梳理、转移当地百姓去别的州府此一公务。
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还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念头,当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存在时,她眸底出现了一丝荒唐与荒诞,觉得这种念头不应该出现此处,但它就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消逝,它变得越来越强烈。
温廷安内心挣扎了许久,心中有一个小人,在『做』与『不做』之间来回横跳,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她心中非常纠结,这也是一个非常内耗的过程。
她自己做不了这方面的决定,决定要同僚帮她做一下决定。
翌日,休沐第二日,温廷安去串门。
主要是寻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一到邸舍,周和杨皆在,但唯独不见吕祖迁。
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问:“吕寺丞他人呢?”
虽然,迁擢文书尚未正是下颁,但在温廷安此处,她对周、吕、杨三人的称谓,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在邸舍里,周廉本是穿着白练汗衫,但打从意识温廷安是个女娇娥,他便是没再邸舍里随性的穿着了,他今下穿得是较为规整的藏青色外衫,还提前沏了茶,于杌凳上危坐,一晌将茶盏递给温廷安,一晌漫不经心地道:“这厮还能去哪?肯定还是去温柔乡幽会了。”
温廷安了然,吕祖迁去女院见崔元昭了。
也难怪,两人这般久没见面了,吕祖迁现在好不容易休沐了,肯定不会放过去见意中人的机会。
温廷安思及自己还有正事,遂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一个铜板,递给周廉:“抛掷一下铜板。”
周廉纳罕地接过:“怎的了?为何突然要我抛铜板?”
虽然是这般问,但他还是抛了。
铜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个弧线,俄延少顷,便是安稳坠地。
温廷安顺势望去,朝上的那一面,是铜板的正面,錾刻着大邺的年号。
温廷安将铜板拣起并递与杨淳:“你也来抛一下。”
杨淳还歇在床榻上,睡眼惺忪。他没周廉那么有包袱,温廷安不论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他前后待她依旧尊谨,大抵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将温廷安当成兄弟来看待,所以温廷安是男是女,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影响。
杨淳指了指自己:“我也来抛么?”
周廉更是纳罕:“我不是已经抛过了,为何还要继续抛?”
这也是杨淳的困惑,两人不太明白温廷安要做什么。
杨淳捻起铜板,朝上空抛了去,铜板坠地时,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堪堪安然卧地,温廷安细致地瞅了一眼,是铜板的反面,绘摹着匀腻的宫廷画。
吕、杨两人抛掷的结果是一正一反,还差最后一抛。
温廷安对周、杨二人摇了摇首,朗声道:“周寺正、杨寺丞,谢了,我现在去女院一趟。”
周廉和杨淳目送着温廷安离去的背影,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杨淳揉了揉惺忪的睡目:“温少卿要咱俩抛铜板,她这是要做什么?”
周廉摇了摇首,一抹惑色拂掠过眉庭之间,道:“也许是与公务休戚相关,我去大理寺那儿打探一下风口。”
这厢,洛阳女院。
温廷安见到崔元昭的时候,适值巳时正刻,日色蕴浓,天色其实还很早,崔元昭正帮林绛习学关于女子坐月子的基本常识。崔元昭所开设的专为女子坐月子服务的安养院,已经开起来了,正在起步期,虽不说生意兴隆,但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小试牛刀了。
今日安养院的活儿很少,崔元昭就在女院教林绛学习知识,温廷安打探了一番吕祖迁的所在,崔元昭见到温廷安,非常欣喜,说:“廷安兄怎的来了,吕祖迁他人在堂厨呢。”
温廷安心想,果然是男大七十二变,吕祖迁畴昔是个清高的性子,不曾为谁折腰过,但今次,却在崔元昭面前,臣服得心服口服。
温廷安来到了堂厨,一片滚热的烟火气息当中,她看到吕祖迁身前穿了一席襟裙,正在料理一条鳜鱼。
本来料理得生龙活虎,但见温廷安来,一霎地变得拘谨起来,面容上亦是升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温廷安本来想要让吕祖迁帮衬着抛铜板的,但见对方似乎有一种『社死』的征兆,她决定不再为难他。
温廷安决意去找崔元昭抛掷最后一枚铜板。
第219章
“廷安兄怎的踅回来了?”崔元昭望见到温廷安去而踅返, 一时颇为纳罕。崔元昭知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而且是很早就知悉了,但对她的称谓一直都没改变, 一直以『兄』尊称。
崔元昭对林绛的授课进度, 也告一段落了, 林绛告了退,偌大的书室内间之中,便剩下了两人。
崔元昭开始烹茶,比及茶烟袅袅, 掩映着簟帘外投射过来的一片高低错落的橘光,温廷安适才莞尔道:“祖迁正在堂厨忙碌,腾不开手, 我只好来寻你, 你来亦是一样的。”言讫,自袖袂之中摸出一块铜板, 吩咐崔元昭抛掷。
崔元昭看了铜板一眼,翛忽之间, 弯眉失笑道:“廷安兄,你莫不是遇着甚么让自己纠结的事儿了罢?左右为难,举棋不定,自己拿不定主意, 适才需要让旁人为你抛铜板。”
女子素来最懂女子, 周廉和杨淳没猜出来的、云里雾里的事,眼下就被崔元昭轻而易举地猜出来了。
温廷安没有否认,承认般地点了点首:“确乎如此, 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但不知当不当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纠结良久,念头在心中盘桓不褪,我也没有去落实它的勇气,所以,需要抛铜板。”
崔元昭盈眸勾起了一丝浅浅的弧度,捻起这一枚铜板,触指是一片温热,她忖量了一番,道:“廷安兄是不是也让杨淳他们抛过?”
温廷安浅浅地戳了一口清茗,齿腔之间萦绕着一团年深日久的暖香,香气一路呼啸至肺腑当中,渐渐然地,她的五脏六腑便是被这一团香气烘焐得极是暖和。她将清茗饮酌至半盏,隐微地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道:“我是这般想的,采取三局两胜制,杨淳和周廉他们皆是抛了铜板,赶巧一正一反,还差最后一局。”
崔元昭被勾起了好奇心,将铜板循回把玩在手掌心里,笑道:“所以说,廷安兄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事?”
她以手撑颐,好整以暇地望定她:“莫不是与温廷舜有关系罢?”
温廷安蓦然觉得,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心灵感应,委实是高度契合,这教她感到不可思议,她耳根泛起了一丝晕色,感到一阵滚热的温度,席卷上自己的颈部肌肤和耳廓。
崔元昭觉察出了端倪,笑了出声:“我果然猜对了。”
她一晌自如地说着,一晌将铜板朝上一掀,铜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个大弧线,很快安稳坠了地,温廷安定了定神,瞩目一望,是一个『正』。
“一正,一反,又一正,那便是有两个‘正’字,”崔元昭给温廷安轻拢慢捻地续茶,“这下,廷安兄可以说一下,你心中所想之事,到底是什么了吗?”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她总感觉心中的这个念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但现在有两个『正』字了,这便是意味着,她可以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晌久,她倾过了身躯,附耳在崔元昭近前到了几句话。
崔元昭原是惶惑的眸,此一刻露出一抹了悟,失笑道:“我还以为什么,原来是,你想做一回女娇娥,去冀北见温廷舜。这个念头很寻常,放心,梳妆修容这一桩事体,包在我身上。”
温廷安仍旧多少有一些不自在,她说:“我一直当男儿郎,当了近十八年,当得久了,现在做回女娇娥,我会有一种罪恶感,感觉不能这样做。”
崔元昭瞠眸,俯身近前,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她发现温廷安的手有些凉冽,温度低得可怕,仿佛内心正在历经一场天人交战,哪怕得了两个『正』字,有了光明正大做自己的一次机会,但她仍旧放不下心中的包袱。
崔元昭感到心疼,说:“廷安兄为何会这般想呢?若是我,当男儿郎当得这般久,肯定恨不得把自己变回女娇娥。”
崔元昭道:“廷安兄,我不允许你再纠结,,不论是妆奁还是衣饰,皆是包揽在我身上,你且在此处好生等着罢。”
温廷安对此颇为纳罕:“可是,元昭不是在太常寺习学医理么?”
她平常也不常见到崔元昭敷粉点唇。
崔元昭笑道:“我不通谙妆术,但我识得全洛阳城手艺最好的妆娘和绣娘,她们可以帮你。”
崔元昭打从在女院学医后,常为大户人家的贵女接生胎儿,此间少不得结识上流人士。那些贵女经常出席各种诗宴、赛诗会,妆容需要妆娘来点缀,衣饰的料面也需要绣娘帮衬,她们与崔元昭关系热络,就拿她当自己人,将她引入上流圈子当中。自然而然地,崔元昭的人脉圈子,遂一径地开枝散叶了去,不过,她为人极为低调,如果不刻意提及,纵使是身边熟稔的友朋,也很少知晓,她会与京中上流的高门贵女有不浅的往来。
温廷安的人脉圈子其实也很广阔,站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几乎能识遍京中百官宰执,但她在官场上当差,是以男儿身的身份,因于此,她所认识的人,女子微乎其微,清一色皆是男儿郎。
崔元昭当真是说到做到,温廷安在书室内,待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稍息便见崔元昭延请两位着叠襟窄褃绮罗缎裙的妇人徐然入内,崔元昭对二人低声耳语几句,那两位妇人会心一笑,一位自袖袂之中摸出梨花木质地的妆奁,一位从随身携带的箱笼当中摸出云尺与针线,开始陆续上前,在温廷安身上忙活了起来。
先是试妆。
温廷安以前不知晓女子的妆容,竟是还有这般多讲究,光是描磨一对眉,都可以描摹出千百种不同的风情,同理,点唇、敷粉、挽髻,也有各型各样的风格,温廷安不太懂这些门道,一时亦拿不定什么主意,只能任凭妆娘在她面容上『上下其手』。
不过,妆娘捻起一枝肖似墨笔的东西,在她的面容上很轻地描摹的时候,她望见铜镜之中的自己,五官俨似渡了一口仙气似的,逐渐生动张扬了起来。
“小娘子的这一张脸,生得特别标致,肤如凝脂,不论画什么妆容,皆是特别好看的,”帮温廷安点完了唇珠,妆娘露出了眷恋不舍般的容色,“这可愁煞奴家了,奴家三番忖量一下,就给小娘子画了最拿手、最具古韵的湘妃妆,一般人,是驾驭不了这般的妆容的,但今番,小娘子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赋予这般高的评价,温廷安有些受宠若惊,觉得妆娘所言,不过是溢美捧赞之词,直至她的目色,与铜镜中人的视线相撞了一下,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了一颤,静默了片刻,不太敢与那人相认。
妆娘既画皮,还画骨,皮在上,骨在下,将她五官的轮廓与特色描摹得淋漓尽致。
崔元昭来看,亦是怔住了,说:“饶是断情绝欲的谪仙,见到这般面容,亦是动情沉沦,更何况,温廷舜并就不是甚么谪仙。”
温廷安听得此言,颇为不自在,双手静然地覆在膝面上,掌心腹地之处,渗出了一层细密湿腻的薄汗,她按捺住欲燃的心,别扭地说:“元昭,你莫要再说了。”
“敢情是害羞了,那我便不说了。”崔元昭心情很好,吩咐绣娘上前。
轮至试衣。
绣娘给温廷安一阵量身裁衣,心中渐渐添了一些思量,吩咐随身的数位绣娥去取数套成衣来,一套接一套地给温廷安试穿。
一直以来,温廷安仅是穿过褙子和襦裙,这位绣娘所取来的衣箧,里中所潜藏的乾坤,让她端的是大开眼界,原来,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女子所能穿的衣饰,花样太多了,比寻常男儿所能穿得衣衫还要多了去。
她看得眼花缭乱,逐一试穿,崔元昭和绣娘、数位绣娥说得最多的话辞就是『美甚』,其实还是要温廷安自己来拿主意。
温廷安揉了揉额庭,最终选了山茶白交襟滚镶银绣袄裙,撇去做工与绣技不谈,单论料面的设色,端的是澹泊致远,气质比较契合她,温廷安便是钦定了这一套。
比及妆容和衣饰选好了,温廷安本是意欲吩咐妆娘和绣娘卸下来,但崔元昭阻止了,义正词严道地:“妆容费了俩时辰,衣饰费了一个时辰,怎能说卸就卸?走,我带你遛弯去。”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遛弯?”她没听明白崔元昭的意思。
直至崔元昭牵握住了她的手,去寻了九斋的所有小伙伴。
先是去寻了在堂厨忙活的吕祖迁,问他好看不好看。
吕祖迁起初没认出来,后来一经仔细辨认,震愕得瞠目结舌:“这是少卿吗?我简直不敢认。”
吕祖迁的求生欲非常强,最后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是元昭最美。”
再是去寻了大理寺的周廉和杨淳。
第220章
此前, 温廷安不是没有换上过女儿装,展现在自己的友朋面前。上上回为了抓获连环奸杀案的真凶,她以己身为诱饵, 扮回了女装, 当时周廉他们还不知晓她的身份, 见到她女相的一面,他们赞她皮骨皆俱,几乎能以假乱真。但他们那个时候不知晓地是,温廷安便是真正的女子。
此番, 温廷安重新装扮回女子,尤其是精心修饰了一番后,杨淳的反应与吕祖迁一样, 起初根本识不出她来, 三番细望之下,适才后知后觉她究竟是谁, 整个人全然震艳得道不出话来。
周廉是一眼就识出了温廷安,他眸底露出了一抹惊艳之色, 但很快,惊艳便被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
崔元昭问他们俩:“廷安兄好看么?”
杨淳实诚地道:“太好看了,以至于我有些不大习惯,还是以前的男儿装好一点……”
话未毕, 他便被崔元昭乜斜了一眼, 少女的目色如一枚凉飕飕的碶钉,扎得杨淳如芒在背,他登时不敢再言说些什么了。
周廉抻手揩了揩鼻梁, 视线撇了开去,道:“少卿不论是穿男儿装, 还是女儿装,都是好看的,各具风仪与韵色。”
这番话,倒把温廷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接着,崔元昭又拉着她去了一趟太常寺。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沈云升在太常寺任职为医正,名副其实的四品官秩,搁放在前世的医院系统当中,相当于主治医生级别的存在了,沈云升年岁仅及弱冠之龄,便是达到这样的成就,是非常厉害的。
打从大半年前她去大理寺当差后,温廷安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原书男主了。
平心而论,大理寺与太常寺相距不远,隔有三条通衢与一座弄里,细致地丈量之下,仅有半里的脚程,倘若有心相见,大抵是很快能够见到的,但温廷安和沈云升有一共同点,一旦忙起来,习惯性将周遭的人和事一径地抛诸脑后,两寺皆隶属于公务繁荣的官署,卒务委实繁冗,是以,两人近大半年未曾过见,亦是在情理当中。
温廷安与崔元昭去抵太常寺时,赶巧地,沈云升从外边行医回来,两人前去同他打了个照面。
崔元昭与沈云升一样,皆是习学医理,不过后者已然在寺内当差,积累了大量工作经验,她还在孜孜矻矻地研读医学。因专业相同,两人算是有比较密集的交集的,见着面,亦是如熟友一般颔首示意。
不过,直至见着温廷安后,沈云升素来淡寂的眸色,升起了一丝显著的波澜,里中潜藏着万千的气象,容色有一瞬的怔忪,晌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她的名讳:“温廷安。”
温廷安亦是报之以礼:“沈兄。”
她弯了弯笑眸:“好久未见,甚是想念。”
沈云升本来意欲驱前拥抱她一番,但他不知顾虑到了什么,动作在行进之前,倏然僵滞住了。
温廷安意识到他行止之间所渗透出来的踌躇,他此前一直拿她当做兄弟,嘘寒问暖的礼数,也是一个拥抱,但她扮回女子后,沈云升自然不能再以昔日的礼节来待她了。
沈云升踯躅良久,末了,仅是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聊表见礼:“要是知晓你们来,我一定会换一身规整干净些的衣衫了。”
沈云升在外行医,常年出诊,那一身官袍补子很快便被蒙上了陈旧的色泽,处处有补丁,衬出了一种朴质的俭省之风。太常寺医正的俸禄其实非常优渥,毕竟是四品大员,一年下来的俸禄,放在前世的话,能在帝都四环购置一座大平层了,更何况是一身簇新、质地上等的官袍呢?
但沈云升秉持的是一种极其低调的行事作风,视身外之物如浮云,心皆牵系于苍生之中,更何况,他厚责于己而厚责于人,温廷安虽然近时来很少见他,但此番见他风骨如初,熟稔感又回来了。
温廷安不禁莞尔道:“这样就很好。”
崔元昭话回正题:“云升兄,你觉得廷安兄今儿造相如何?”
沈云升端详了温廷安一眼,不响,去了一趟内寺,俄延少顷,踅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氅袍,是银狐白的色泽,镶绒质地,在温廷安略微纳罕的注视之下,沈云升将氅袍披在她的周身,说:“今日天候有些冷,仔细凉。”
这是萦绕着苏和香气的氅袍,为温廷安披览在身时,沈云升的一行一止皆是出乎一个朋友的礼节,周到且温和。
温廷安有些发怔,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沈云升是觉得她穿得有些单薄,怕她感染风寒。
她有些啼笑皆非,她有留意到这一席氅袍,明显是女子的款式,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困惑,沈云升道:“我寻一位同僚借的,她正好多备了一席衣衫。”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但没有戳破什么,仅是温声道了谢。
崔元昭忍俊不禁,道:“云升兄,我是想问你,廷安兄好看不好看!“
沈云升淡觑她一眼:“这句话,你是不是问过九斋里的每一个人?”
崔元昭:“还差庞礼臣、朱耷和苏子衿,不过,他们三人目下不在洛阳城,我也没法子问,你是最后一个能当面到问的人了。”
沈云升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朱耷和苏子衿人在冀南当差,庞礼臣则在偏北的漠河一带。不过,说起冀南冀北,近时宫中传了一些风声,官家打算着重整治这两处地方,因为钦天监说这两处地方可能会有地动。如此,不知朱耷和苏子衿会不会受到影响。”
沈云升之所言,与温廷安心中的消息源完美契合在了一起。
她想说,官家在整治冀北冀南之前,会先着重整治国帑仓部,消弭掉一切尸位素餐的蠹虫。
她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朱耷和苏子衿,竟是任职于冀北往南之地,这也就意味着,到时候他们很可能会碰上一面,甚或是打交道。
温廷安陷入一丝踯躅,她去冀北,要不要将沈云升、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捎上?
都是九斋之中出生入死过的人,若是一起干事的话,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更何况,地动一事,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假令要让九斋一起行动的话,那一定要给阮渊陵打工作报告,到时候也要问一问大家的工作行程。
正思忖间,只听崔元昭对沈云升旁敲侧击道:“云升兄的那位同僚,我见过的,你们经常在公厨用膳,有时还会一起出诊。”
沈云升没有否认,更未感到丝毫的不自在,仅是坦然磊落地『嗯』了一声,道:“你不是在女院么,怎的会知晓太常寺的动向?”
崔元昭笑盈盈道:“女院有几位新来的授课前辈,月前在太常寺致仕,前辈们对沈兄印象极好,对你的日常几乎也算是如数家珍。”
沈云升揉了揉额心,陡地想起那些前辈是谁了。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温廷安的神识有些恍惚。
她一直觉得,沈云升与崔元昭乃属原书的男主和女主,应当会在在一起的,但不知她哪一步走得不循规蹈矩,导致情况出了变数,沈云升与崔元昭没有在一起,他们各自有了心悦的人。
崔元昭与吕祖迁处在了一起。
沈云升与太常寺的一位院正处在了一起。
因缘际会之下,他们的命运轨道相互交错又相互交叉。
温廷安也从未料知过,自己会与原书当中最大的反派在一起了。
那一个原本要挞伐大邺、复辟亡朝、将她抽筋扒皮做成人骨灯笼的人,如今,她要盛装,去冀北见他。
一抹忐忑的思绪,不经意之间攫住了温廷安。
沈云升还有要事,并未多聊,很快就回太常寺忙碌了,毕竟,院正的休沐日极少,基本是全年无休。
沈云升离开后,两人回了女院,因为是明日要出发去冀北,一切停当都得提前拾掇好,温廷安的行囊非常简淡,她的东西很少,收拾得非常利索。
晚间,崔元昭搴帘入内,躬自帮她卸妆,并道:“翌日寅时初刻,妆娘和绣娘皆会来,一切我都会帮你安排好。廷安兄,只消风风光光地去见温廷舜就好。”
温廷安心窝子逐渐涌入一阵暖流,在女儿家的事体上,她确乎有些稚拙,处处需要崔元昭来引导。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眸心,眼尾渐然浸染上了一抹薄薄的胭红色。
不知翌日的时候,温廷舜见着她这般面目,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态呢?
她心中如潜藏着一只悬鼓,有怦然,有悸颤,亦是也有畏葸,想要去见他,但又囿于自己此刻的扮相,有些赧于见人。
正思忖间,温廷安手掌心里,添了一样物事,她垂眸去看,仅一眼,悉身一怔耳根红得滴出血来,气息有些不稳,微愕地看着眼前人:“元昭……”
崔元昭眨了眨眼眸,笑道:“情到深处自然浓,这一样物事,你们到时候肯定会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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