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温廷安没料到, 在大邺,避胎之物,除了常规的堕子汤, 竟是还有类似于冈本的一些发明, 她的格局被变相得打开了。
在崔元昭的软磨硬泡之下, 本来欲峻拒的她,到底还是将此物纳藏在了袖裾之中,指不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它会派遣上用场呢?
温廷安回溯起以往诸多时刻, 两人在温存之时,温廷舜总是一副食髓知味的面目,但他不是一个轻易餍足的人, 她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他的渴盼与心欲, 好像有硬韧沸炽的一股情绪,俨似燎原的一簇滚焰, 深顶于她身体,那是一种行将喷薄而出但不得不克制隐抑住的东西, 她没历经过,更未躬自尝试,或少或多心生畏葸。温廷舜是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觉察到她的抵触与赧然, 每逢箭在弦上的时刻, 他便是浅尝辄止,吹熄烛火后,便仅是拥她在怀, 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其实,温廷安除了畏葸, 心中还有一丝隐秘的祈盼,这一份思绪过于含蓄,连她自己都难以觉察到,一宿过去,她反刍昨夜两人温存的时刻,适才发觉自己所没有表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这难免会教她有所遗憾。至于具体遗憾在什么,她讷于启齿。
好在女子素来最懂女子,崔元昭将这一样玲珑小巧的物事,递与了她,她觉得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自己,似乎可以主动一回了。
翌日,温廷安便是提前踏上前往冀北的路途,从洛阳到冀北,统共六百余里,说远不远,是说近也不算近,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跨了一次省市。温廷安观摩了一番疆域图,多番丈算了下,发现走官道会快些,彻夜赶路的话,不消一日,她就能到冀北了。
理想的情状,她希望周廉、吕祖迁、杨淳,能随她一同出行,但显然地,他们有难得的四日休沐期,她权衡了一番,决意独自一人上路。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将公牍快速批阅与交接,否则,自己回来之时,就怕公务堆积成了山。
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大量的案桩发生,但真正严峻重大的命案,其实还是非常少的。大部分案牍,温廷安是例行公事,选择交给左寺的主簿、录事们去做,这一方面是锻炼他们勘案的本领,另一方面是栽培他们,给他们一些做出业绩的机会。
温善晋所说的『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这个道理,温廷安一直谨记着。
她批了不少案牍,给朱峦,并道:“这些案牍并不算太难,勘破了,功绩都是你的。”朱峦完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些案牍上,温廷安其实都用朱笔写好了勘案推鞫的思路,照着她所写的思路,案子想不勘破都很难。
朱峦深受感动,也坚定了跟随在温廷安身边做事的决心。
温廷安目下最关心地,其实还是三司对望鹤的判决,但三司会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召开的,最近时值多事之秋,除漠北之地深陷饥荒之灾,还有中原,随时可能生发地动,三法司与六部需要受理来自各个地方、各处府路所上疏的奏折以及呈文,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足不旋踵,因于此,关于对望鹤的审判,便是被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其实,望鹤的案子本身就非常难审核,因为要顾虑到的因素很多,方方面面都要顾量到。朝廷内有一些宰执,很激进,上奏疏道,望鹤虽不曾弑人,但身为牢城营的罪犯,本就罪不容诛,务必请三法司判望鹤以绞刑,以儆效尤。稍微有人文关怀一些的,便觉得,望鹤虽有罪咎,但莫能致死,更何况她生养了一个女婴,婴孩年岁极浅,需要母亲照拂。试想想,若是望鹤有个好歹的话,谁来照顾望鹊呢?
望鹊不能没有母亲,更不能在最需要陪伴的年纪,就被寄养在漏泽院。
朝中百官宰执,为了审判望鹤一案,甚至开展了激烈的司法大辩论,各种奏疏如暴雪一般,纷纷扬扬砸向御书房,三司会审不得不往后延迟,赵珩之打算等百官吵完再发表一己政见。
听阮渊陵透来的口风,以他对帝王的了解,帝王是绝对不会轻易使用绞刑的,易言之,赵珩之虽然没有对望鹤案件表过态,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同意那些充溢着激进之词的奏疏。
这一番话,无异于是在温廷安心间铸下一根定海神针,心中的一块悬石,此一刻悄然落了地。
阮渊陵对她说,至少要等候两月,三司会审才能召开。
温廷安细致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地动可能生发在一个月后,她解决完地动的事情,就能回朝听审,时间恰巧能够赶上了。
如此,她也便不那么忧虑针对望鹤三司会审的事体了-
翌日,抵近寅时正刻,京郊外的天候,尤其是在暮秋时节,朝暾的空气极是凉冽,仿佛糅入了一层清泠泠的霜,街衢夹侧的一围刺桐树,枝叶由绿褪青,氛围虽谈不上凄寒冻骨,但寒气触碰到温廷安的肌肤上时,她蓦觉一阵凉意,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行将出城之时,有一群人在身后倏然唤住了她。
温廷安蓦然回眸一望,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周廉、杨淳、吕祖迁。
三人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温廷安顿住了将路引递呈给巡检官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望定众人,口吻有些发颤,道:“你们怎的来了?”
周廉佯愠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同我说,温少卿,你也太不够义气了罢!”
吕祖迁道:“若不是元昭告诉我你的去处,你今晌是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偷偷行动了?”
杨淳道:“温兄,我知晓你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但我们皆是一起共事这般久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们么?我们是砖,你若是需要,就将我们哪里搬,不求共生共死,但求患难与共。”
一大清早的,温廷安体内原本还残存着一些睡意,但见着这般一个热血的场景,陡地醒神了不少。
一股濡热温湿的暖流,横亘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中,俄延少顷,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晌久后,她问道:“可是,你们还有四日休沐日。”刚刚才从广府回来,好不容易能有一些休憩放松的时刻,她不想让众人这般累。
周廉正色道:“是休沐重要,还是中原的百姓们的性命重要?”
吕祖迁道:“两番相较取其重,休沐期可以后来补上,但救下中原百姓一事,却是刻不容缓。“
杨淳道:“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着众人,心中颇有触动,她静默了一会儿,鼻翼翕动了一番,缓声道:“好,一起走。”-
自洛阳抵冀北,拢共花了一日的时间,温廷安他们便是抵达了冀北,因为此番是低调出行,他们进城的时候,冀州知州以及当地的地方官,并没未前来相迎。
不过,他们看到了甫桑和郁清,他们是温廷舜的两位亲信。
温廷舜已经料知到大理寺官差会到冀北,是以,提前派遣了他们出郭相迎,并在冀北府最好的一座驿站添了落脚处。
冀北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气候干燥,谈不上冷冽,但无端教人觉得空气仿佛生了诸多棱角,质感冷硬,风吹拂在面容上时,俨似被一层极细的风沙滚磨了一圈的。
除了气候,冀北的膳食亦是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以面食为主,并且,每一膳必添臊子与辣酱,初来冀北的这一日,适值夤夜,已然是很晚的光景,温廷安他们临时在客栈用了一顿晚膳,店家委实热忱好客,为他们接风洗尘,重设膳宴,那端呈上来的诸色食膳,皆是淋浇上了厚厚的一层悍辣腥子,乍望而去,俨然是岳飞笔下的满江红。
众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一时有些无处下箸。
温廷安尝试动箸,一片活活蒸汽之中,执起一小撮铺了一层油辣子的粿条,不疾不徐地渡入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一股子腥稠刺呛的辣气,大开大阖直冲肺腑,温廷安蓦觉自己齿根如着火了一般,灼心一般,亦辣亦疼的痛觉,自齿根蔓延至喉管,再呼啸入她的五脏六腑。
温廷安食不得辣,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
周廉和吕祖迁亦是有些难以招架,但没有像她这般,吃得死去活来。
杨淳是地道的中原人,食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南北两地人吃辣的参差吗?-
鸡飞狗跳的一宿过去后,众人开始分头行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先在冀北游逛一番,温廷安则是去寻温廷舜。
冀北前身是大晋王朝的国都,对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他的母亲骊氏便是葬在松山上。
这也是温廷安第一次来冀北,与温廷舜一同去祭祖。
她扮回了女子,盛装打扮,门外传了甫桑的嗓音:“少卿容禀,主上到了。”
第222章
温廷安心弦蓦然一动, 对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审视一番,确证妆容无碍后,便是徐徐搴帘出去。
天色敞亮, 烛火渐渐暗淡, 温廷舜正负手伫于外间, 伴随着一片窸窸窣窣作响的挽帘声,他循声望去,仅一眼,他悉身显著地一怔, 如若惊鸿一瞥,眸色黯幽到了极致。
少女容相盈盈柔美,明眸善睐, 雪肤皓齿, 秾纤鸦黑的翘睫上眄之时,在细纤的眼睑之下投落一片清郁的剪影, 眸波随着烛火光华流转,俯仰之间, 似在勾魂摄魄。烟罗裙摆拖曳在水磨云纹理石转上,裙裾绽出无数深深浅浅的褶,俨似月色下怒绽的一葩睡莲,她的一行一止之间, 澄净明洁如一潭镜湖, 端的是风停水静。
一条山茶色丝质帛带,熨帖地收束于她的腰肢之间,其如一只细腻写意的工笔, 细致地描摹出凹翘玲珑的腰身轮廓,鎏金日色偏略地从支摘窗之外斜射入内, 少女身后的照壁雪墙,显出了一抹参差错落的窈窕剪影。
她那坠及腰肢处的柔顺青丝,搁放在寻常,是用白玉冠高束成乌髻,盘在后首处,但今晌,非常难得地,她将乌发垂放了下来,俨似飘逸瀑直的一截缎带,缓缓滑落在肩颈与窄腰之后,鬓角之下,是一对晕红剔透的耳根,耳廓娇美。
一掬流光缀在她的发丝尾部,髹染出一片朦胧婉约的洒金色泽。
温廷舜蓦然喉结紧了一紧,这才堪堪是黎明破晓的光景,一大清早,眼前人的视觉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见到温廷安的女子容相。在过往十余年的朝夕共处之中,她一直是以男子的饰相示人,予人一种英挺、洒脱、冷静、柔韧的形象,因于此,他从未料知到,温廷安扮回女子之时,就会这般美。
美得惊心动魄。
温廷安觉察青年的目色,一直定格在己身,视线的份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她很少被他这样注视,整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缠枝银绣云袖之下,伸出一截白皙的皓腕,轻轻挽住鬓间被风缭乱的一绺青丝,撩抚至耳根后。
搁放在平素,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同他相视,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青年的目色如逐渐升温滚热的炭石,她的目色甫一与他相触,须臾便觉炙灼无比。
温廷安教这一抹热意蛰着了,不大自在地垂眄视线,本意欲道些话,缓解一番这有些蒙昧的氛围,但今朝不知为何,她大脑如浆糊,思绪搅缠成了一团乱麻,像是临时忘了词,唇齿之间弥散着一片几近于语无伦次的滞重,甚或是,耳颈处的肌肤,俱是一片绵长颤栗的烫热。
殊不知,女郎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面目,落在男子的眸底,就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了。
他心神绷成了一条极细的丝线,女郎眼神含钩,顾盼生辉,有一下没一下撕扯着他的心神,有什么情绪,行将按捺不住,随时要从理智的冰层挣破出来,温廷舜朝她大步前去。
青年如雪中纵跃而来的一匹孤狼,扑面而来一阵巨大的压迫感,温廷安乌睫颤动,下意识停止了动弹——
本来,她意欲后退,但温廷舜的压迫感与震慑力,实在太强,她心中起了不轻的震动,腿肘突地发软,适时一只劲韧结实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隔着数层衣料,她能够感受到他掌腹的粗砺并及硬韧,青年常年习剑,手掌早已磨就了一层薄茧,触碰在她的腰身时,是极柔软、极韧硬的碰撞,温廷安的腰窝蓦地软下了一截。
那被他触及到的腰部肌肤,在指尖极其轻微的捻蹭当中,仿佛撩掀起一片淋漓的山火,温廷安觉知到肌肤起了不轻的战栗,一种痒意,漫山遍野地在肌肤之间绽开。
交睫之间,这一匹孤狼转目便是抵达至她的跟前,空闲的一只手,轻柔地捧住她的面容,凉冽的指尖,从她的光洁的额庭,一路往下徐缓地蔓延、游弋,眼睑,卧蚕,颧骨,鼻峰,颐腮,唇涡,下颔,最终,指尖驻留在她的唇涡处。
温廷安的檀唇,上唇瓣纤薄温软,下唇瓣柔嫩且朝外翻翘,在近处案台烛釭的掩映之下,原是胭红匀腻的唇色,此一刻更显莹润剔透,氤氲着一层薄透淋漓的水色光华。
比及洒金日光,游弋在温廷安的嘴唇上时,与漫屋的光一同携来的,还有一份薄凉柔软的质感,青年倾轧近前的黑色影子,如庞然大物,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在一片昏晦之中,微微瞠开了双眸,落在她唇瓣上的,是温廷舜的嘴唇。
他吻她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兽蛰伏于她的体内,小口小口地啃啮她的心窝,温廷安下意识抻腕,攥紧了温廷舜的胳膊,并及他官袍的袖裾。
不过,他仅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稍息便推了开来。
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紊乱,温廷安能够切身听到他的吐息,很沉,很重,很哑,有一下没一下地喷薄于她的耳颈处——他明显没有餍足,但囿于目下是青天白日,以及两人尚未去故地祭祖,是以,温廷舜仅能眷恋不舍地松开她。
哪承想,温廷安搴起了裙裳,足尖小幅度踮起来,盈盈一握的腰肢,轻轻贴近他,纤纤素手摁住他的肩颈,下颔稍稍一佯。
温廷舜的嘴唇,一霎地,覆上一片蝴蝶般轻盈温热触感,力道极轻。
没等他真正反应过来,驻足在唇上的蝴蝶,便是振翼兀自离却了。
她这是在勾诱他。
温廷舜眸色黯沉到了极致,蓦然牵握住温廷安的手,趁势一揽,接力使力,便是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将她揽得愈紧。
温廷安从他怀中抬起头,偏了偏螓首,眨了眨眼眸,话回正题:“好啦,带我去见一见你的母亲罢。”
温廷舜哑声道:“好。”-
骊皇后葬在了冀北以南的松山,她的墓地,亦是在松山上,时下早已过了踏青怀古的时节,也并非到什么节日,是以,松山之上的人烟寥寥,仅萋萋荒草与出岫雪云常伴左右。
两人攀山至山腰处时,穹空处落下了一片苍青阴重的雨,雨丝拔凉沁冷,冀北的雨与洛阳的雨、岭南广府的雨都不太一样,冀北的雨是峥嵘的,显出清棱的质感。
山腰矗有一座长短亭,二人便是在亭檐下避了一会儿雨。
骊氏的墓碑矗立于松山山巅,温廷安抵达之时,与印象之中的体面不太一致,骊氏的墓碑,在山雨的淅沥洗濯之下,显得遗世而孤孑,日色覆照而垂,地上遂显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深影。
来至骊氏的墓前,温廷安赫然发觉,此处有好几撮尚在燃烧的香,香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锦绣灰,应当是在他们抵达之前,有一些人已经来祭拜过骊氏了。
苍冷的烟丝,袅袅升腾,犹在无声悼念。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温廷舜解释道:“悼祭之人,是前朝旧部,更精细而言,是母亲的母族。”
温廷安纳罕道:“旧部?”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十余年前,将我带入崇国公府的闻氏,她的身份是母亲的贴身嬷嬷,她目下安顿于冀南之地,每岁会来祭拜母亲。”
温廷舜忖了忖,“除了闻氏,还有骊氏的一些戚族,大隐隐于市,每岁亦会来祭悼母亲。”
温廷安眸色下垂,道:“你可有见过他们?”
“除了闻姑姑有锦书相寄,其他旧部不曾传寄书信。”话至此处,温廷舜的目色变得幽远缥缈,淡声道,“我曾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打算相见。”
哪怕温廷舜说得轻描淡写,但温廷安能够切身感知到他情绪的一些波澜。
那些旧部,尤其是骊皇后的母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温廷舜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存在亲缘关系的人,皆是晋朝子民,但他们不认温廷舜这个畴昔的废太子,更不想去见他。
莫不是因为,温廷舜放弃复辟大晋,选择镇守大晋疆土,在这一桩事体上,旧部认为他们的太子背叛了旧朝,遂是生了厌离之心?
冥冥之中,温廷安觉得可以感同身受,尤其是这种身份不被族亲认可的感受。
想当初,南下广府,她去谒见温青松,温青松说不认她这个嫡长孙。
为何不认?因为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害得温家上下数百号人流放各地,就是她。
所以,她能够理解温廷舜。
她静缓地牵握住了青年的手掌心,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凉冽,她攥握得更近,意欲用自己的温度来捂暖他。
温廷舜回握住了她,力道愈发紧劲,莞尔道:“我无碍,上香罢。”
连绵的雨丝适时止歇了住,地上的泥壤变得濡湿柔软,空气里,弥散着扶疏草木的辛涩气息,墓碑亦是淋了个透彻,石面的色泽由浅转深。
温廷安捻了一撮燃着的香,对骊氏的墓碑,拜了三拜。
不知为何,她能听到一阵幽缈的歌声,几如天籁,在唱着动听悦耳的曲。
第223章
冷雨俨似细腻缠丝, 将这个人间世牵系于一处,松山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温廷安便居于茧里。
一片雾漉黏湿的氛围之中, 隐隐约约地, 一曲若即若离的天籁之声, 环诸于温廷安的耳屏,闻声识人,可以粗略推知歌者是个年轻女郎,但不见其人, 仅闻其声。
歌者吟哦之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字字句句似是锥心泣血, 教人心生广袤的苍凉,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她定了定神,遽地朝骊氏的墓碑望过去。
仅一眼, 她悉身怔愣一番。
墓碑消弭了,变作一株长势蓊郁的桃树,芳菲之香弥散开来,树底下跪坐一位女郎, 簪花云髻, 叠襟素衣,膝上竖卧一架桐木琵琶,她且歌且奏, 神情却不见矜喜。
女郎生着一张澹泊如远山雾的面容,肤色白得腻出云光, 五官素淡到极致,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却能明晰地觉知到,女郎那不食烟火的出世气质。
其歌声,仿佛来自遥远飘渺的云端,教人敬仰。
畴昔,温廷舜说过,骊氏拥有一副世间罕有的歌喉,能教花溅泪,能教鸟惊心,后宫女子闻之,无一不惊羡。晋朝的末代皇帝嗜于歌乐,尚在潜龙之位时,便听闻骊氏的闺名与名望,强行召其入宫,予其名份,将她囚于禁庭之中,让其只为他一人而歌。
从那时起,温廷安可以隐约感受到,晋帝与骊氏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被褫夺自由的骊氏,待在深宫的那一具娇躯,已然沦为一具麻木的空壳。她的心并不在宫中,而在远方,在她的母族那边,骊氏渴盼能离宫归家,与族亲团聚,但直至大晋倾覆,火舌湮没禁庭,敌军将她逼上松山,骊氏终其一生,皆未能如愿以偿。
这或许亦是骊氏的旧部,难以顺服温廷舜的缘由罢,旧部对骊氏的亡殁,一直难以释怀。
温廷安思绪归拢,翛忽之间,那天籁之声停歇了住,抚琴奏歌的女子,隔着一片澹澹苍雨,朝她望了过来,目色娴和雅炼,底色是慈悲。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身边人,却是发现,温廷舜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温廷安环视松山山巅,发现此间,仅有自己与骊氏两人。
“孩子,你坐我身边来。”骊氏话音温然,叙话之时,嗓音质地空灵,如环佩相击,铮铮淙淙。
温廷安的心中本有一丝局促,但骊氏的话辞,天然有静定人心的力量,将她心中的一些毛躁边角,熨烫得平平实实。
温廷安对骊氏恭谨地见了一礼,便是坐在身边。
骊氏握着温廷安的手,温声道:“舜儿跟我时常提及你,我生了好奇,很少能他这般牵念着一个人,遂一直想见你,今日得见,我也安了心。”
温廷安反握住骊氏的手,女子的掌心毫无温度,是瘆人的冰凉,与她的嗓音温度不大相契。
更要紧地是,骊氏对温廷舜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循照常理,她合该称他为「玺儿」或是「谢玺」。
但今番,她对他的称谓,是「舜儿」。
温廷舜应当是同骊氏,道了自己改换身份的事。
温廷安心生一丝难以言喻的戚然,道:“伯母,温廷舜经常同我说起您,在他的心目中,您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她手抚在膝面上,垂下眼睑道:“我此行仓促,未能筹措薄礼,有失仪礼,万请伯母见宥。”
“目下,还一直唤我伯母么?”骊氏眼角牵起一丝纤细的笑纹。
温廷安眸色蓦然一瞠,面容上添了一抹腆然,晌久,道:“母亲。”
骊氏揄扬地应下一声,瓷白的葱指,如行云流水,轻细地掠过琵琶筝弦,伴随一奏幽缈乐声,温廷安眼前的场景倏然发生了巨大变化,松山雾景被一座红甃玉砌的宫廷取而代之。
宫廷轩敞广袤,凸显一派庄严宝相,像是温廷安前世所游览的紫禁城,骊氏率引她来到禁庭里的一座类似御书房的地方,里中有四位少年,正在听经筵官授课。
四位少爷皆是皇子,不过,他们的位置很微妙,一张横卧中心的长榻,北侧坐一人,南侧坐三人,三人抱团絮语,衬得那孤坐的少年,茕茕孑立,姿影寂寥孤单。
温廷安想起前世在大学上课的模样,有的独坐,有的三三两两抱团而坐,如今看到那个孤坐的少年,她心中生出一抹极柔软却又酸涩的情绪。
他的书法练得特别好,经筵官赏心悦目,便去训诫另三个人:“看看太子,再看看你们,习学了数个月,字也爬不起来,缺乏筋骨与骨魄,你们应当好生向太子学习。”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时候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要是我来当太子,我保证书法学得比他好。”
哪怕身为旁观者,温廷安都能听出恶意与嫉恨,以及无法掩饰的狼子野心。
她下意识望向孤坐的少年,他的仪姿依旧笔挺如松柏,面容沉寂如水,容色不见喜怒,仿佛对皇弟所述的话,并不那么在乎。
但这三位皇子,显然不曾将谢玺视作太子,日常打照面时,一行一止没有该有的礼数,仅让人觉得怠慢与轻薄。
深冷的东宫里,少年太子没有玩伴,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骊氏不曾对这些场景进行解释,但温廷安已经能读懂谢玺的孤独了。
骊氏再度拂袖挑弦,伴随一片飞羽流商的潺湲乐音,深宫轮廓冲淡消弭,俄延少顷,一片苍青深林显出形态,此处毗邻长白山,山间是广远幽绝的林海。
一只白色狐狸,纵掠雪地,扑至温廷安的裙裾前,与之携来的,还有一道少年身影,她抬起眸睫,便看到谢玺抱起小白狐。
小白狐蹭了蹭谢玺的脖颈,谢玺容色很淡,但眸色有微澜,手掌在它拱起的背部绒毛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
“这是舜儿幼时的玩伴,”骊氏温声道,“是唯一的玩伴。”
温廷安不曾听温廷舜提及小白狐的存在,一时颇为纳罕,她尝试性地伸出手去,在小白狐身上轻抚。
但指尖没来得及触碰到那细小的绒毛,眼前的深林,陡地起了熊熊大火,烟霾如剑,直直扎入云天,谢玺身上的装束亦是变了,披坚执锐,驭一鬃马,身负雕弓,手执翎箭。
小白狐在火海之中无措地奔蹿,谢玺原想护它,但他终究慢了一步,一枝长箭疾掠而至,不偏不倚刺扎在小白狐身上。
谢玺的银甲上,蓦然溅上一抔热溽的血。
温廷安心遽地漏跳一拍,循着长箭来时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是当初说想当太子的那个皇弟。
小白狐死了,死状楚楚惨凄,死前,它娇弱幼小的躯体,尚在剧烈地抽搐。
皇弟狞笑不已,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挑衅。
谢玺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登时张弓挽箭,伴随着一声闷响,一箭刺入皇弟的躯体。
皇弟的笑意凝固在面容上,身形趔趄,旋即堕地。
谢玺再度射去一枝淬了火的长箭,皇弟的尸体,下一息被滔天大火剧烈地吞噬。
火光照亮一切,却照不亮谢玺面容上的神态,他的面容被一片浓深的翳影所覆盖遮掩,五官隐没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徒剩一片朦胧虚影,根本看不清本质与虚实。
温廷安见状,殊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种剧烈的力道,所不断地撕扯着。
“自那以后,舜儿的童年便结束了。”骊氏的嗓音在近旁淡淡地响起,“他逐渐变得冷情,甚至是戾气深重,就同晋帝一样,杀伐果决,冷血薄情。”
温廷安怔了一怔,原书的大反派,便是如骊氏所描述的这般,铁血杀伐,冷漠寡情,教人闻风丧胆。
她也不是没见过温廷舜喋血冷漠的面目,此前在九斋出任务,在采石场获擒赵瓒之的时候,她便是见识过他另一重鲜为人知的面目,十步杀一人,血洗采石矿,身下尸骨成山。
但今下,只闻骊氏很轻地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道:“本来我还很忧心他是否会这般下去,直至遇到了你,舜儿悉身的戾气与棱角被磨钝不少,甚至,人会变得很温和——”
骊氏牵紧了温廷安的手:“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席话,听得温廷安颇为不自在,面容上的晕色更深了一层。
骊氏道:“离开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温廷安心头一跳,“母亲,您请讲。”
骊氏道:“他此前可有同你提过旧部,我的母家,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凝声道:“嗯,他提过。”
骊氏道:“关于我的母家,这确乎是我心中的遗憾,但这与舜儿没有干系。所以,你能否去找到我的旧部,让他们与舜儿和解?”
温廷安想,这应当是骊氏最大的心结了。
她按捺住心中涌动的思绪,薄轻抿成一条线,道:“好,我答应您。”
她会全力以赴去做这件事。
第224章
浓稠云雾消弭, 烟雨声堪堪止歇,温廷安思绪渐缓回笼,她定了定神, 发现那一株桃树, 以及那树下抚琴的女子, 偕同云雾一起冲淡,唯一遗留在墓碑上的,仅有一撮香,并及洒酹在墓前萋荒的草丛之中的酒, 黏湿温溽的泥壤之上,偶有蛱蝶穿梭翻飞。
那一枚穿草而过的蛱蝶,想必是骊氏罢。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牵握在手掌心里, 有他滚灼的掌温烘衬之下, 温廷安适才发现,自己的手, 变得如此凉冽。
温廷安道:“我看到母亲了。”
温廷舜注意到称谓的变化,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眼尾勾勒出了一丝清浅的笑弧,在她脑袋上很轻地抚摩了一番:“母亲说什么了?”
温廷安偏眸回望他,温声道:“母亲带我去看了很多你的过去,你在御书房承学, 在林海里与一只小狐狸嬉耍。”
后半截话, 温廷舜眸色沉黯,思绪一时变得恍惚起来,再开口时, 嗓子亦是嘶哑好几分:“还有呢,母亲说了什么?”
温廷安觉察出温廷舜的情绪, 她垂敛下眼眸,眸心覆拢一层薄雾:“母亲还提及了林海围猎之事。”余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骊氏遗留之前,还给了她最后一句交代,那便是,请让旧部与温廷舜得到和解。
温廷舜说过,他遣甫桑与郁清去觅寻过旧部,但那些旧部并不愿归顺,更难以宽宥温廷舜,因为骊氏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兹事对他们打击委实太大。那可是大晋的帝后,倾人城亦倾人国,属一国之母,但大晋帝君昏聩荒淫,没能护住她,这也便算了,众人心中唯一的寄托,就在那尚未得登大宝的少年太子身上。但最后,太子也没能护住骊皇后。
翛忽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抻了过来,揽住她的腰身,温廷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真正回过神时,她悉身被温廷舜锢于怀中,男子臂膀力道之大,似是能将她彻底揉碎,嵌入骨髓之中。
她能感受到他像是一头无助的、无措的、无处可依的巨兽,她成了他唯一的皈依之处,树荫之下昏晦的光影,无法照亮彼此的面容与具体神态,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却是发现触指之间一片温湿的冷冽,男子的面容濡湿一片,好像是某种情绪无法再克制地沉抑住,她方才的一些话,成了情绪的开关,他的情绪冲荡在体内,陷入一种彷徨的失控之中。
温廷安心疼已极,慢慢地回抱住他,纤细的藕臂抚在他的肩背处,轻轻地拍了拍。
男子沙哑到极致的灼炽嗓音,磨在她的耳根处,道:“母亲可有说我,在那一场围猎当中失去过一只小白狐?”
温廷安眸色微凝,不知该作何回复,未等她说话,温廷舜道:“我畴昔失去过,但现在我又寻觅到了。”
温廷安悉身一怔,不由得想起骊氏来,骊氏说过一句话——「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句话,在此处遥相呼应,让她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柔情,遂是将温廷舜搂得更紧。
不知何时,她被他打横抱起,他施展轻功,搂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最终回至驻郊军营,甫一入了他的营帐,她整个人被他抵在障壁间,他的鼻息变得极沉,重重地捻蹭在她的鬓角与耳屏处,喷薄出来的溽热气息,泛散着一片挠人的痒,须臾之间,便是教人心神缭乱。
红烛曳动,青帘翻浪,暗香浮动,鎏金日色隐匿于云层背后,余下一片淡静的光。
她仿佛浸裹于一潭深水之中,身体自高处跌落下来,复又被抛掷于高处,那一颗心脏,时而骤缩,时而松弛,鬓角处湿腻的汗渍,匀缓地滴落在了毡毯之上,也打湿了彼此的衣衫。
伴随着衣带渐宽,她逐渐看清身上的男子,他的身量如律动的磅礴山岩,轮廓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她仿佛被框在了他的影子里,进退维谷。不知为何,此刻她竟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相干的事。
诸如去抵冀北之前,崔元昭给了她一样物事,以防她有不时之需。
温廷安本来以为自己用不上的,因为她觉得温廷舜清心寡欲,应当是不会进展到那一步的。
哪承想,她远远低估了温廷舜的能耐,在一片幽缈的烛火飘荡之间,她像一个面团,被他揉成各种不同的形状,这般行进下去的话,她深觉自己委实有些招架不住。
温廷安深觉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觉得使用崔元昭所递予的那一件物事,显得非常有必要。
入夜之时,绛紫透青的月晕,如长剑,刺入最后一抹夕色余晖,某一种深刻的仪式达成了。
温廷安瘫软无力地倚靠在男子的怀中,额庭处的鬓发被汗渍打湿,黏成绺粘附鬓角间,哪怕离压轴戏过去有好一段时日了,但她仍旧觉得身后拥她在怀的男子,那炽壮的躯体,半丝半毫的热度,皆是不曾褪减过。
他也不太安分,哪怕行完房事,仍旧会用鼻翼与下颔四处蹭她,深嗅她身上的气息,或是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些蒙昧的痕迹,每逢至此,温廷安皆是会觉得这很痒,极力想要推开他,但他黏人,她用手推拒他,他就抓着她亲吻吮啄,她用足去揣蹬她,他就亲吻她的足踝。
时而久之,温廷安自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翻过身去,两人相向而拥,她用纤细的手指,匀细地描摹着温廷舜的五官轮廓。有些难以想象,原书当中那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在她面前,变得这般听话黏人。
按照原书的剧情,她的命运可是要被他做成人骨灯笼的。
温廷安心中被一种绵软的情绪所裹挟着,捧起男子的面容,细细观摩,温廷舜用额庭蹭了一蹭她的额心,觉察她有话要说,他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问:“想说什么?”
温廷安细细与他对视了片晌,迩后道:“你是不是曾经对我生过疑心?”
在温廷舜微凝的注视之下,她道:“就是在风雪夜里,我跑去京郊救你,还在祖祠罚跪挨打的那一次。”
温廷舜不知温廷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一档子事,他的指尖轻摹着她的眉庭,思忖了一会儿,适才道:“平心而论,那一夜寻人打折我的腿,其实是你做的罢?”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我做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但你后来又冒着风雪去救我。”
温廷安道:“所以,两番行径,自相矛盾,你对我生过疑心。”
温廷舜的指尖渗过她额庭上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耙梳着,嘴唇在她的眼尾处亲吻一下,吻一路游弋往下,掠过她的耳根与颐腮,最后驻扎在她的颈窝处,热气喷薄欲出,嘴唇贴抵在她的肌肤处,道:“是,我怀疑过那夜救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因为这不太像你的风格。”
他思忖了一番,补充道:“尤其是帮我擦身敷伤的时刻。”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确实不是原来的我干的。”
她的话引起了一些歧义,温廷舜撑起身躯看她,温廷安的指尖,在他宽厚的大掌上轻轻摹写。
她摹写出了一个名字。
温廷舜慢慢感知着她的指温,在他的肌肤上滑过,少女的指尖在他的掌腹处聚拢成了一个轮廓,轮廓在他的心腔之中渐渐有了实质,晌久,他才道:“叶筠?”
温廷安道:“这是我原来的名字,这具身体原来主人死去后,我的灵魂继承了这具身体,我便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下去。”
本来她以为,这一件事会教温廷舜惊憾,甚或是,他难以接受,认定这是一件借尸还魂之事——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的面容温沉柔和,额庭抵在她的额心处,嗓音缱绻且缠绵,轻声低喃道:“叶筠,原来你名唤叶筠。”
温廷安眸睫轻轻一颤:“你不感到愕然么?”
温廷舜眼尾牵起一丝笑纹,道:“其实,我很早就对你的身份有过疑心,你的一行一止,你的言辞与思想,与原先的温廷安,都有些不一样,我调查过,但收效甚微,一直到你今日说起,我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件事。”
不愧是原书当中有主角光环的人物,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这般强悍。
温廷舜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在唇角:“你祖籍在何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朝代里的人。”
温廷舜眸色一凝:“那你是来自何处?”
温廷安指着支摘窗外的穹顶:“我来自千年以后,因缘际会之下,我便来到了此处。”
温廷安垂下眼睑:“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秦楼楚馆,原主已经消失了……”
然而,温廷舜的关注点与她不太一样:“你来自千年以后,那你可还会回去?”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到过。
第225章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 穿书者的职能,素来是穿至书中世界,改变自身的命运, 甚或是逆天改命, 她很少想过回至原本属于她那个朝代的事。思乡之情并非没有, 但囿于现实之中卒务繁冗,简言之,要忙的事情委实是太多了,回家的念头遂是逐渐冲淡了去。
若是真的想回至未来世纪的话, 应当也是不太可能的,她都来大邺这般久了,假令真的能够回去的话, 她早就回去了, 而不是延宕至今时今刻了。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自然不会同温廷舜坦诚, 她卧躺在他的胸膛前,纤纤素手撩挽一绺乌黑青丝, 把玩在掌心处,有一下没一下拂扫着他的皮肤,煞有介事地柔声说道:“可能忙完此间的所有事,我就会回至隶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罢——”
话未毕, 缠抵在她腰肢处的温热大掌, 蓦地收敛了力道,她整个人被两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所缠绕,温廷舜深深将她锢在了怀中, 颈窝处的柔软肌肤,覆落下了一片温湿柔腻的触感, 这教她的肌肤起了一层几近于酥.痒的战栗,是极柔韧极温软的触碰,俄延少顷,她蓦觉自己的后颈肌肤一疼,后知后觉,男子适才不轻不重地咬了她。
温廷安佯怒,抻腕小幅度地捶了他的胸口,凝声道:“做甚么咬人?”
女郎本是无比愠怒的口吻,但她的嗓音,历经长夜温存过后,俨似于蜜饯饴糖之中浸裹过,叙话之时,声线的质地,就变得柔婉妩媚起来,甚或是,演变成一种勾魂摄魄的嗔。尤其是那种带着情绪的嗔词,犹若藤蔓上软趴趴的刺,刺扎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无异于是猫遇上猫薄荷,心腔之上,旋即引发一场人间中毒。
温廷安还想再说什么,下一息,温廷舜偏过首,俯住邃眸,将她深吻,结实的臂膀缠在她藕白的胳膊处,修长匀直的指根撬开她的指缝,深入她的掌心腹地,两人十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原是想要道出的话,此一刻变成了朦胧暗昧的『唔唔』声,片晌,他食髓知味地松开她,削薄的嘴唇,紧紧蹭抵她的耳根,呵出一缕灼燥的气息,一字一顿地哑声道:“不准回去。”
温廷安乜斜身上人一眼,眨了眨无辜的水眸,笑问:“为何?”
——她竟是还笑的出来。
温廷舜喉结紧了一紧,撂起胳膊扳正她的娇靥,让她直视着他。
男子的力道变得有些强硬,一股颇具压迫感与侵略性的气势,铺天盖地掩罩下来,将她封锁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温廷舜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痴狂、贪妄,并及浓烈的占有欲,此些情愫,构铸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敛不入一丝一毫的光线,他深邃的瞳仁之中,广袤高旷得像是一座深海,但在这般广大的深海之中,仅是倒映着一个渺小的她。
温廷舜嘶哑的嗓音,质地凉冽,却灼伤了她的胸口:“就算离开的话,也务必带我离开。”
这是出乎女郎意料的一次回答。
以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有极其浓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他发觉她有了回家的时机,一定会想方设法挽留住她,或是泯灭掉她回家的法子,好让她待在他身边。
但时下,温廷舜并没有这样做。
男子深埋在她的颈间,使劲地蹭抵那娇弱的皮肤,或用鼻翼深嗅她鬓角下的发丝,似是想要她即刻点首说『好』。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些震动,震动还并不轻,她轻抚住温廷安的后脑勺,纤细的指根深入他的发丝,轻拢慢捻地耙梳着,淡声道:“看你表现罢,表现好,酌情带你回去。”
哪承想,温廷舜似乎误解她的意思,当下将被褥往彼此身上一罩,两人旋即滚成了一道圆,俄延少顷,臻至一种身心合一的境界。
“这般表现,如何?”身上那一匹狼毫不餍足,在犁耘的过程之中,不断征求她的意见。
温廷安鬓角晕湿,身下的枕褥簟席与衣衫帛带,逐渐教淋漓汗水浸漉,她攥紧近前的曼帘纱帐,在半昏半昧的氛围之中,意识被交缠得支离破碎。她蓦然觉得,他分明知晓她所说的『表现』,绝非房事,但他有意这般做,分明是看到她在这一方面的生涩与稚拙,所以才大肆欺弄她的罢,偏偏她还无法生气。
晌久,温廷安终于松口道:“带你回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在男子邃眸沉黯的注视之下,她拂袖伸出一截藕臂,静缓地摩挲着他的面庞,行将天明时的一缕曙色,从漏窗外偏略地斜射过来,镀在他面庞,显出一种险峻的轮廓,她问:“你能放下这里的一切么?”
哪承想,温廷舜不答反问:“你呢,你能放下此处的一切么?”
这般轻描淡写的一问,倒将温廷安问住了。
在前世时,她已然三十岁了,在体质内待了近十年,虽干着旱涝保收的职业,端铁饭碗,亦契合父母的期待,但……她总觉自己的生活缺了些什么。
生活过得太过稳定,日复一日,人就变得有些麻木不仁,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免不了被催婚与相亲,这或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俗世总会有诸多的声音,来给予一种特定的责任。在温廷安这个阶段,就是成家生子的责任。她参加过几次相亲局,但经历委实算不上愉快,对方像是看货架上的商品看着她,询问她各种非常冒犯的问题,场面非常尴尬,她窘迫得悉身痉挛,恨不得想要逃离。
穿书前,温廷安还在被父母催促着,赶赴一场相亲局,对方同她一样,是个公务员,家里阔绰,不仅车房皆俱,祖上还蓄有不少田产,但温廷安看着对方提供的一组照片,陷入了沉思,对方是个非常听母亲话的人,哪怕是提供相亲照,母亲皆是端坐在他身旁,仿佛是在宣誓一种主权。
不知是不是承蒙上苍怜悯,温廷安以一种『过劳猝死』的死法,结束了这种死水般的一生。
现在回溯一番前世,她涣然发觉,自己竟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值得留恋的东西,除了有时候会想家,就别无其他了。
可能也是在大邺待久了,在这一世也安家立业,加之她历经了一场自己从未历经过的人生,她做成了在前世不可能做到的事,也结实到了前世所不可能会结实到的人,她对自己所处的这一世,算是满意的。
平心而论,若是前一世与这一世两番并论,温廷安觉得这一世过得比较有意思一些。
假令有朝一日,她真的能够回家的话,她定然只是回去看看父母,迩后不多待,复又回至这一世来过日子。
回应温廷舜所问的问题,温廷安的心就跟针芒刺扎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片绵密的疼楚。在这一世,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是占据最重份量的人。
如他所问,若是她抛下了这一世,回到她原来的世界里,她真的能够放的下么?
温廷安很清楚自己的心思,隐隐约约地,她的眼尾晕起了一团溽热温腻的水渍,濛濛然,她深垂下眼睑,并不看人,仅是捻起被褥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淡声问:“你觉得呢?”
女郎的嗓音,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质地温腻如玉,自捎绵长风韵,听在男子的耳屏之中,形同一株狗尾巴草在心间上撩挠了一番,心窝子都是绵延不绝的痒意。
温廷舜想要扒拉开被褥,看清楚她的面容,但她并不松手,两番角力之下,他松弛了腕骨间的力道,哪怕她不曾言说,但他已然从她的一行一止之间,得出了答案,寂眸添了些柔软的弧度,他捻着她的手,缱绻地亲吻她的手背,一路亲吻她的眉眼,温声道:“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假令温廷安离开了这个人间世,他便觉得,此间亦是毫无值得留恋的地方了,他随时可以跟温廷安离开。
温廷舜的回答,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虽然知晓原书的这位大反派偏执刚愎,但他势必也会有自己的江山与事业,至少在温廷安看来应是如此。在前世,她读过不少权谋朝堂文,书中所描摹出来的男主,爱美人更爱江山,美人不过是男主棋局之中一枚棋子,是附庸,是瓷器,但这样的男主设定,放在温廷舜身上,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为了她,就能弃之一切。
温廷安有些不敢相信,她觉得温廷舜不像是这种『情』字至上的人。
不过,回家的方法她目下尚未寻到,目前还有诸多繁冗公务缠身,她也没有强烈的回归故里的念头。
思及了什么,温廷安的事业心熊熊升腾了起来,她从温廷舜的怀中起身,说:“天色不早了,今儿还得去一趟冀州府,要将地动一事跟知府说一说。”
第226章
冀北适值入冬的时节, 朝暾的天候,是阴冷且硬燥的。
温廷安推开营帐的青帘,朝外倚望而去, 外处竟是稀罕地落起雨来。
彻夜堪堪落过一场雨, 雨丝拔凉, 凉飕飕的寒意揉在空气的肌理之中,教人不住拢紧御寒衣物。近处,雨水浇洒在生有芊眠丛草的地上,发出簌簌簌的声响, 远处的山脉拢在苍青雾稠的水色之中,山影是淡的,背后的云如成团棉絮, 吸纳了大片酽墨, 一副山雨欲来的面目。
温廷安想起自己的官袍尚在客邸,自己姑且仅能换回女子的装束。不知为何, 她昨昼扮回女子同他去祭祖、夜里与之温存,整个人是如鱼得水的, 但在目下,青天白日的光景,她倒显得几分局促,心神亦不大自在。温廷舜有些懊悔自己为何昨晌随他同去之前, 为何不提前备好一件官袍, 甚或是随性的一件男子装束也行。
但这种想法,她自然不好同温廷舜提。
温廷安对温廷舜说:“周廉他们尚在客邸,昨日去周遭转了一转, 我们先去寻他们。”
营帐离客邸其实很近,两人决计走过去。温廷舜替温廷安撑起一片竹骨伞, 他伫立在右处,她则在伞柄的左处。街衢处,石青的板砖蘸了绵密细软的成串雨水,似是鱼鳞上泛着的光渍,两人行在上头,偶有风拂来,撩过温廷安鬓角处的青丝与袍裾,她不免要拂袖抻腕,将缭乱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捻弄在耳廓背后。
两人一个走在街衢内侧,一个走在外侧,穹顶上露出一线鎏金曙色,金乌的轮廓亦是衔在云上,隔着濛濛糊糊的岚气,那金乌俨似一颗澄净瓷白的莲子,四周氤氲一圈毛绒绒的光,日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暖和,甚或是变得有几分冷凉,她立在他撑起的伞檐之下,是难以看清楚日色的,但他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只看见她仍旧穿着昨晌那一袭梨花白银绣软缎宽袖襦裙,外处罩着淡青透纱的茧绸褙子,弄发之时,掩在匀厚的袖裾之下的手,因着朝上的动作,便绽露在空气之中,那是一小截藕白的腕肘,指甲粉润,指根纤细,骨肉匀亭,于日头的照彻之下,女郎的肌肤,瓷白得庶几要腻出水光来。
他觉察她大抵有些冷,娇靥上的鼻翼和颐面,皆有些冻红,遂是将身上的氅袍褪下,严严实实披罩于她身上,道:“是不是初来冀北,有些不大适应?”
温廷安点了点首,一晌折服于他的心思细腻与行止周到,一晌道:“我很少来北地的,一直待在洛阳,先前在岭南广府待了好一段时日,那里你也知道,四时常暖,水汽充足,目下从暖郁的地方一下子奔至北地,两地的气候上就不免有些抵牾,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温廷舜牵着她的手,倏然道:“叶筠。”
温廷安起初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他分明是在唤她,她扬起一侧的眉,纳罕地问道:“怎的突然称呼我前世的名讳?”
温廷舜道:“我方才问的是叶筠。”并不是温廷安。
温廷安瞠着眸,秾纤绵翘的睫羽,在熹微的光芒里,如叶脉轻轻震动一下。
她听明白了温廷舜的话外之意,方才那个问题,他问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所以说,温廷舜问的是,她在前世的时候是否到过冀北。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抹异样的思绪,打从穿至这个世界,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少有人会唤了,时而久之,她甚至都快淡忘了这个名字。
温廷安失笑,偏眸凝视他:“不实相瞒,我那个时候除了碌于公务,其余的日子,便是宅在寓所里,很少会外出。”
温廷舜嗅出了一丝端倪,道:“宅?”
温廷安意识到自己方才叙话时,流露出了一些较为现代的表达,她解释道:“『宅』,在我们那里的意思,就是喜欢待在自己的栖处,不外出走动,简言之,就是享受独处、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温廷舜慢慢消化着她所述的话,迩后,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行:“那你现在喜欢『宅』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觉得温廷舜真会活学活用。
上一息,她才解释何谓『宅』,下一息,他便能利用这个现代表达,问一些直击她灵魂的问题了。
温廷舜的问题很简单,就是问她,现在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两个人。
她忖量了一番,捱延一晌,适才正色道:“我是个喜静的人,不擅交游与应酬,除了公务之外,我觉得绝大部分的时光,会选择待在邸舍或是书肆之中。跟你在一块儿后,假定你需我同你去应酬,我会应承,自然,我需要你一起宅的时候,你也有义务应承。”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我不会让你同我去应酬。”
温廷安下意识问道:“为何?”
雨水敲撞于伞檐边缘,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他的话辞,敲撞在女郎的心口,须臾,晕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温廷舜道:“你畴昔对我说过的,你对酒过.敏,稍微蘸点,便是会起疹子,而酒乃是应酬的必备之物,我断不可能让你为了应付情面,去让你做一些不舒适的事。”
两人的目色,在暖意微薄的空气里碰触一下,温廷安讷讷地敛回视线,她的一行一止虽然很从容的,但娇靥之上却是起了淡淡的一圈酡红,他竟是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她甚至都不曾记得自己说过。
温廷安蓦觉自己颐面上热烘烘的,好不容易等这一团热意褪下去,那肌肤顿感一片凉丝丝的,俨似碰触到一阵凛风似的,可见在方才的光景当中,她的面容是灼炽得有多厉害了。
温廷安本是意欲抬腕捂面的,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在赧然时,都会有的动作,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因为正说间,客邸近在眼前。
这是冀州府最大的一座客邸,四周皆有诸多商贾在做生意,贩夫走卒往来其间,吆喝声不绝于耳,端的是熙攘喧嚣的时景。
两人都还没用早膳,温廷安没多大讲究,倒是温廷舜跟她说起家乡有一道特产的灌汤饼,务必要让她品食。两人在一爿店面落座,等食上案的空当,外头猝然传了一阵异常的躁动,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气氛顿时变得极不平静安宁。
这爿饼店离客邸有些距离,两人闻不清具体是什么情状,温廷舜差甫桑去打听,少时,甫桑便回来了,道:“主子容禀,是有个卖狼牙土豆的食贩子与一个卖臭豆腐的食贩子起了抵牾,卖臭豆腐的抡起一柄刀,直接砍砸人和摊子去了,众人莫敢行劝阻之事,卑职行过去打探时,那个卖狼牙土豆是挨了几踹,人没事,但摊子被砍没了。”
两人面容上俱有凝色:“为何生出抵牾?”
甫桑道:“那卖臭豆腐的指责卖狼牙土豆占了最好的位置,抢走了他的客源,勒令后者到别处卖去,否则,便是砸他的摊子。那卖狼牙土豆的,脾气硬实,自然不依,两人就这般打起来了。”
这厢,店面里的老板娘道:“官爷们,不实相瞒,这卖臭豆腐的,是这一带的地头蛇,素来恃强凌弱惯了,据闻家里是有些背景的,与官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每次他作恶事,都是这般横行霸道,没人敢招惹,纵使吃了哑巴亏,也仅能咽回肚子里。”
温廷安眸色深凝,当下步出店面,袖中软剑出鞘。
店内,温廷舜徐缓起身,问甫桑:“你为何当时不阻拦?”
甫桑实诚地道:“卑职确乎准备动手,但已经有人快卑职数步出手。那人一身绯衣劲装,用的也是刀。”
温廷舜眸色蓦然一动,薄唇轻抿成一条线,心中浮现出了一道熟稔的人影来。
这厢,温廷安甫一步入人潮当中,果真是望见两个摊贩各居一方,如天间参商两颗星,一方的摊子果真是被砸毁了去,削好的土豆并及诸种物具皆是零乱遍地,那个势弱的摊贩,身上披伤,一副委顿枯槁之色,关键是,这个摊贩是个拖家带口的,一家四口人的营生,都寄托在这里了,但被那地头蛇一搞,摊子沦落为遍地狼藉。
她刚欲挥使软剑,朝另外一端行去,意欲给那叫嚣得厉害的地头蛇,一顿厉害瞧瞧,但见一道朱衣裘带的衣影,已然直掠而去,三下五除二,便利落地卸下对方的刀刃,将对方双臂反剪押摁在地。
这卖臭豆腐疼得嗷嗷大嚷:“你知晓小爷是谁么?知晓小爷的爹是谁么?!敢招惹小爷,回首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朱衣青年闲散地掸了掸舌,长刀徐缓地磨在那人的身上,笑道:“世风还真是日日新啊,不过一个县衙的青衫司马,也敢跟冀州府叫嚣么?”
那人闻言,面容上的狷横僵滞在了面容上:“你是冀州府的人,这、这不可能……”
朱衣青年近前,行上来一个玉面书生模样的人,亮出腰间令牌:“他是冀州巡按,姓魏,曰耷,你可以称呼他为魏巡按。”
第227章
温廷安眸色怔了一怔, 不曾想过,这除暴安良的青年巡按,竟是魏耷。
再细致地去瞅他身边的那位玉面书生, 不正是苏子衿么?
温廷安虽然知晓魏耷与苏子衿下放冀北当地方官去了, 但不曾知悉他们具体当什么差, 原想着这几日,便去冀州府好生打探一番,讵料,今次能在客邸近遭见之, 蓦觉真是一种玄妙的缘分。
这厢,那卖臭豆腐的,一听对方是冀州府巡按, 名副其实的从五品大员, 比他依仗的那个县衙司马要高出好几品,一霎地乱了阵仗, 沦作一只彻头彻尾的软脚虾,嚣张的气焰消弭了去, 他告饶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官爷,万请官爷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 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魏耷眉庭掠过一丝显著的恹嫌与不耐, 一记抡膊抻腕,提溜起这人的后衣领,寒声道:“你将一家老小维持生计的摊铺给砸了, 还掏刀撂下威胁之语,那当家的身上披了几道血伤, 你悉身还安然无恙,刀还握在掌心处,你道这是个误会?”
那人见不能糊弄过去,见风使舵也不成,眸底顿显一抹戾气与蛮横,不仅没有掣下朴刀,反而朝着近侧那个玉面书生扑去,意欲挟人逼走这个魏巡按。
温廷安见状,心道不好,刚欲儆醒一声,不过,这时候魏耷已然出手,快然撞刀,凛冽的亮白刀罡,不偏不倚劈削在那人的虎口与腕脉处,那人猝然觉得自己的筋脉一霎地被挑断了,痛不欲生,惨叫迭声,身影一个趔趄,支棱棱地瘫倒在地,『哐当』一声,掌中朴刀跌翻在地,跌碎了僵在空气之中的一片滞重氛围。
四下不见血,但这人已然彻底是废掉了,围观的众民一片欢声叫好,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并及那一家老小,行前上去,殷殷泣泪称谢,说以往在此间谋生计,处处被这地头蛇欺辱,一直忍辱苟生,今次来了个为生民立命的清官,算是为百姓祓除一道恶势力了。
不少百姓争相给魏耷和苏子衿送食礼,遇此盛情,两人断是不能接受,当下以公务为由,押了地头蛇便作势而走。
喧闹散去,市井恢复成一片寻常的氛围,温廷安快步跟了上去,趁着那俩人翻身上马前,朗声唤道:“魏兄,苏兄。”
她原是很寻常的一句问礼,但看在魏、苏二人眼底,倒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魏耷有些腆然,对苏子衿道:“我素来不擅应付女子,你且替我应付着罢。”
苏子衿遂道:“姑娘,魏巡按已有家室,今岁府内夫人还育有一女,你若是有任何公务上的要事,可去冀州府击登闻鼓。”
温廷安一听,顿住了,想这两人分明是拿她当做有钦慕之情的民女了,她莞尔道:“才近一年不曾见,你们就一点都不认识我了?这一年变化,可以这般大,魏兄原来还在冀州成了家。”
魏耷与苏子衿面面相觑,细致地去瞅温廷安,悟着什么,勃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道:“温廷安,原来你。”
识清楚了情状,两人翻身下马,魏兄解释道:“方才的成家之言论,不过是应付之辞,打从到冀州府当差,作此巡按,每次办外差,三不五时,便有女子递上手绢。”
苏子衿道:“虽谈不上掷绢盈车,魏兄在冀州确乎是受欢迎。”
魏耷道:“苏兄亦是不遑多让,每一回办外差,皆是能够不少女郎的诗会请帖。”
苏子衿乜斜对方一眼:“所以,我们商榷好了,若是谁遇着了这一桩事体,彼此互称对方皆有家室,今岁夫人皆是育有一女。”
温廷安了悟,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挡桃花。”
两人看回温廷安,眸底皆有无法掩饰住的惊艳,同窗这般多载,虽知对方是个女子,但不知对方换上烟罗锦缎后,是如此国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当下皆有些腆然,本欲给温廷安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却听不远处传了一阵淡淡的轻咳声,循声一望,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舜!
魏、苏皆是喜不自胜,恭然地唤了对方一声,他们是知晓温廷舜的营帐就驻扎在冀州郊外,但因为三人碌于公务,极少晤面叙话,加之冀州本来就大,偶遇本来就看玄学,今晌能在客邸处遇着,也算是上苍有意了。
魏耷嗅出一丝潜在端倪,目色在两人之间往复逡巡:“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虽说能够隐隐约约地,猜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但这一层关系,势若远山淡影,朦朦胧胧地,俨似盛夏里的一掬皎洁月色,只能窥其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但洞悉不出虚实。因于此,这一段关系,一直尚未被证实过,魏、苏二人亦是觉得两人应当是纯粹的关系,另且,两人皆是姓温,彼此应当是存在着亲缘关系的。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牵握住温廷安掩在云袖之下的手,两人十指相牵,鎏金般的日色在彼此交叠的指根之上,髹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委实是熠熠夺目。
苏子衿纳罕地道:“你们不是兄弟——哦不,是姊弟关系么?”
魏、苏二人尚不明晓内中的情状,所以才云里雾里。
温廷安垂眸凝声地道:“他原来的身份是谢玺,是大晋人。”
——谢氏,晋人。
魏耷思及了什么,顿了一顿,惊憾地望向温廷舜:“谢氏乃属皇姓,你莫不会是……”
苏子衿敛了敛眸心,深吸了一口气,道:“晋朝太子?”
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成一条弧线:“皆是畴昔的旧事,不足为提。我已然不姓谢了。”
澹泊简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千帆过尽,尾音藏了风霜,显得低沉。
魏、苏二人虽不明晓此中内情,但多少能够明晓一些情状,也就不便再多问。
既然温廷舜原是晋朝皇室的太子,定然是与温廷安不存在甚么亲缘关系的。
不过,今番能够遇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亦是足够教人惊憾的。
前者扮回女子。
后者坦明身份。
果真是应证了那一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闲话少叙,话回正题。
温廷舜其实早已心存一些计较,遂是问道:“你们二人今晌怎会出现在此?”
大理寺与宣武军落脚的客邸,偏近冀州以南的边陲之地,庶几是坐落于州界线的位置,但冀州府则不同,官廨居于冀州以北偏西的所在,州南和州北端的是南辕北辙,横亘百里,巡按与书记不当会跑这般远。
魏耷解释道:“是这样,前几日冀州粮仓预备运送一批粮食,是要送去漠北的,但苏兄清算了一下各县的粮税情状,发现还有三两座县尚未筹齐粮米,加之最近濒值多事之秋,冀州府内诸多人手皆是调走了,仓金亦是不济,知州老爷遂是遣我们来收粮的。”
言讫,魏耷指着马车:“我们正准备去收粮,不想此县民风与旁处皆不同,匪贼横行,官员亦是助纣为虐,官民勾结,定是会生发鱼肉百姓之事,也勿怪粮食难收。”
温廷安与温廷舜互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魏耷的话辞,透露出了好几道信息,一则冀州府仓金不足,人手不够,变作大白话,便是官府没钱了,官僚系统当中也没多少能用的能人志士,想要治理下面的几座县衙,委实是心有余力而气不足,这些县衙,差不多皆是『各自为政』了,否则,当地的地头蛇也不会如此肆虐横行,这背后肯定是知县与县衙默认的。
温廷安闻言,开始有些担虑了,若是跟冀州知府谈起地动一事,遣散各县百姓,转移阵地避难,这个法子,能行得通么?
正思忖间,苏子衿亦是问起了这一桩事体:“说说你们,此番怎的会来冀北了?”
魏耷亦是面露惑色,问道:“莫非是有什么重大的要事?”
温廷安环顾四遭,四人身处于闹市之中,此处委实不是长久的、事宜叙话的地方。
温廷安敛眸道:“我们回客邸说。”
魏耷遂是吩咐长随将那地头蛇暂先押回去了,接着率引苏子衿,随温廷安、温廷舜去了近处的客邸。
昨夜刚落过一场凛冽的雨,地上水汽分外浓重,教升腾起来的曙色一晾,便是变得干燥了,一行人穿行在贩夫走卒的熙攘人潮当中,少时,便抵了邸舍,赶巧,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尚在,恰在一楼正厅的一处长桌上用早膳,桌面还特地留了两份筷箸,本来是给温廷安和温廷舜的,当下见着魏耷和苏子衿也来了,顿感惊觉不已:
“你们不是在冀州府么,怎的会在县衙里?”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将情状简述了一回,这场面一时变得喧闹起来。在场绝大多数人,曾是皆是九斋的少年。
温廷安的眼前,一时变得恍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228章
暌违经年, 九斋少年重聚,本该是嘘寒问暖的光景,但目下卒务繁冗, 众人亦是来不及互叙旧谊了, 温廷安直奔主题, 道:“事况是这样的,数日前我回京述职,进宫面圣一趟,当时官家同我说了一件事, 说是钦天监测算出中原地区在一个月后,将会生发一场地动。”
众人面面相觑,容色各异, 道:“地动之灾?”话里, 皆是添了几分不可置信。
其实,温廷安能够理解众人为何会这般诧异, 不光是因为地动之事,在大邺内隶属于极其罕见之事, 更是因为兹事隶属于钦天监的一句谶言,尚辨不清到底是真到底是假,虚虚实实,教人难以琢磨。
温廷安凝声说道:“不论这地动之灾是否为真, 我觉得上上之策, 便需在地动的预测时间抵达之前,疏通并迁移中原地区的百姓,将他们转移到合理的地方。”
温廷安一晌说道, 一晌从随身携带的囊箧之中,摸出一份中原堪舆图, 直直平铺于案几上,用朱笔轻轻捻摹出几个地方,细致地道:“冀北、冀南,以及还有几处周遭的州路,皆是地处中原地带,我们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将他们转移出中原,在偏近江南的、或是偏近漠北的州府有个容身之所。”
事况生发得太过于突兀,魏耷与苏子衿抵今皆是尚未缓回神来。
“慢着,”魏耷指了指在堪舆图上被朱笔圈出的那几处地方,谨声说道,“我捋一下,按温兄方才的意思,是因为在一个月后,中原即将生发地动,是以,我们亟需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等地方的百姓,转移到别的地方,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应承道:“确是如此。”
苏子衿纳罕地道:“但兹事,有些教人太匪夷所思了,钦天监是观星象、司占卜的廷官,虽说在朝内廷外的份量不轻,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所述之言,乃句句属实,这地动之言,不一定会生发,不是么?”
苏子衿的立场,其实阐明得非常含蓄了,他口中的「匪夷所思」,不妨用「危言耸听」形容得更为适宜得体一些,简言之,苏子衿是觉得不应当为了钦天监那亦真亦假的言论,将地动之事坐实,就把中原地带所有的百姓,转移到江南或是北地。
温廷舜适时道:“苏兄所言确乎在理,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万一钦天监所述之言,真的属实,当天灾人祸真的莅临之事,我们能应对筹措得到位么?”
他匀亭柔韧的指尖指着漠北一带,“诸如漠北的荒灾时疫,在大半年前,这位钦天监的言官,亦是给官家递呈过奏折,但朝中诸多廷官认为大邺承平日久,粮仓充盈饱和,遂是对防灾之事不以为意,但半年之后的现在,荒灾与时疫真的生发了,朝中廷官急得一筹莫展,事发之时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就是递呈奏折,真正解了燃眉之急的,还是大理寺——”
温廷舜看向了温廷安,温廷安接声道:“外遣至岭南的官差,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我四人,多亏广府人仗义襄助,不然,这三万斤粮米,真的无法在短瞬的光景之中筹措出来。”
周、吕、杨三人亦是在旁将事况具体阐述了一回。
魏、苏二人顿时陷入沉思,温廷安袖了袖手,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而言太过于突兀了,但大理寺一回京,便是接收到了这个密信,地动之事确乎是亦真亦假,但我个人倾向于它是真的会生发,人命关天,我们皆是为生民立命的,时局刻不容缓,是以,我们甫一到了冀北之地,便是即刻寻你们打商榷来了。”
苏子衿原本是保守派的,听了温廷安这般话辞,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动容,点了点首,道:“我晓得了。”
魏耷道:“假若地动真的会发生的话,要在一个月内将中原内所有的黎民百姓,安全转移至江南或是北地,兹事委实太困难了,冀州拢共六个县衙,州府是个空架子,知州老爷基本没甚么威信力,每个县衙可以算是各自为政,算盘打得不少,人心也复杂得厉害,我觉得纵使我们信了此事,各地县衙知县亦是不一定会信服。”
温廷安道:“不一定会信服,这在情理之中,大理寺可以跟这些县衙去谈去聊。”
周廉捋袖抡起拳心,磨牙霍霍道:“这些县衙若是不听,便用武力伺候。”
吕祖迁和杨淳即刻将这位上峰摁了回去:“寺丞能动口的话,尽量就别动手罢。”
魏耷舌头掸了掸上颚,抱臂正色道:“我觉得周廉话不错,可以动手。”
吕祖迁与杨淳张了张下颚:“……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安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一回轮至她匪夷所思了:“对各县衙动手?”
她只听过官压民、民压官,却未曾听闻过官揍官的。
魏耷的指端逐一划过堪舆图之上冀北冀南各处县衙的位置,郑重其事地道:“方才客邸前所生发的景致,你们势必也见识到了,若是我不曾借巡按的官位,替那卖弱势的摊贩撑腰,这当地的地头蛇,便是恣睢横行、无法无天了,他们为何能如此野蛮横行,自然是因为这当地的县衙不管事儿,当地势力如此盘根错节,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撬动的。”
苏子衿道:“纵使大理寺寻至县府说理,知县势必是给你们和一团稀泥,说这一桩事体,他们会好好考量考量,但绝不会即刻行动起来,答复一般延挨上七日八日才能给,而且每一回大多暗昧不清——”
苏子衿摇了摇首,揉住额心,喟叹道:“冀州比不上洛阳,此处官差办事效率太低了,整天坐在司房之中,看起来很忙碌,但又不知具体在忙些什么,我们负责收粮税的,问各处县衙收粮的情状,他们都是捱延好久。”
温廷舜闻罢,道:“照你们这般说来,确乎只有拳头才能出政权,否则,很多重头的事都不能很快就完成。”
魏耷抡起拳心,拳眼朝下,硬实地抵在案前:“可不是么,上一回我们就去了冀州最靠南的一处县衙,名曰碧水县,那个县衙和他的书记,行事磨磨唧唧,跟个滑头油柑似的,若不是我当场赏了他的赑屃盆栽几个拳头,他铁定会继续再油腔滑调了,拿我们轻易糊弄。”
温廷安失笑道:“魏兄赏了这个碧水县衙几个拳头后,他反应如何?”
苏子衿摊手失笑,道:“还能怎么着,自然变得憨居了,老老实实地将粮税递呈上来。”
一时间,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平心而论,她不是一个擅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为官快一年了,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事况,她绝对不会轻易诉诸武力,拳头里出政权也不契合她的价值观念。
但魏耷和苏子衿是她知根知底的同窗,数年的情谊摆放在此间,他们不可能会在这种重大事体上诓瞒她。
这冀州下属管辖的六个县衙,可能真的是如唐朝藩镇割据那般,各自为政,极难整治,油滑得不行,真的要诉诸武力,才能将他们治理得服服帖帖。
温廷安问温廷舜,道:“你在漠北行伍之时,漠北下面可有县衙,同地方官打过交道么?”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漠北民情与中原的有些不同,它居于大邺疆域的边陲,下面亦有一些县衙,但这些县衙的县令大多行伍出身,行军过、出征过,他们信服苏清秋苏将军,畴昔苏将军若有诏,他们召必归。”
温廷安听罢,觉得有理:“苏大将军威严赫赫,得天下民心,若是下面胆敢有人不听,那定然是不大可能的。”
周廉一条胳膊搭在桌案的边缘,随声道:“若不听,将军肯定将那人头拧下来,当杌凳坐。”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腹,正色道:“苏将军真的这么做过。”
众人:“……”一时间冷汗潸潸。
温廷舜解释了一句:“畴昔先帝在时,一回金军犯禁,苏大将军率十万大军打仗,下面有一处县衙,县令畏战,弃城而逃,苏大将军闻获此讯,怒不可遏,一匹红鬃单骑千里追剿叛徒——”
他修直的指尖,在堪舆图上漠河的位置点了一点,“就是在此处,县令逃至漠河左岸,意欲投奔金军,尚未来得及渡河,便被苏将军缉获,苏将军没有给那人一句辩解的机会,当场便是将那人的天灵盖卸了下来。”
虽然不曾亲耳听过,但众人对这素未谋面的苏大将军肃然起敬。
然而,冀州府邸的知州,不一定会有苏大将军这般的铁腕与魄力。
也勿怪管不住下面的地方官。
不过,温廷安深觉目下尚不是一个适宜同各地县衙打交道的时机,她道:“魏兄、苏兄,你们先带我们去一趟冀州府罢,去通禀一声,大理寺要见一下冀州知府。”
第229章
冀州府的知州姓李, 讳曰琰,闻着大理寺与宣武军抵达州府的风声,行将为他们设宴摆席, 摆席的地点设在冀州城以南之地, 最大的一座茶楼。温廷安原本预备婉拒的, 她不是一个热衷于饭席上应酬的人,整个人亦是不擅于此,打算甫一见着李琰,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谈公事的。但不知是不是地方官, 皆有这么一个热忱好客的通病,每次从京城遣驻而来的朝廷命官,他们必定得好生招待一番。
温廷安想起此前去岭南, 见着广府知府丰忠全, 他亦是延请大理寺去夕食庵,纵享广府早茶。这一回, 这冀州府的李琰亦是如此,延请他们去御香茶楼, 这亦是正好对契了那一句贯穿古今的俗例,酒肉穿肠过,公事好商榷。
温廷安一行人风尘仆仆,目下抵了这一座茶楼, 茶楼外处设了一道磅礴且气派的彩楼欢门。
欢门之上, 珠帘楹柱,闳门宽敞,彩幡飘摇, 隔着不远的距离,能够隐约闻见丝竹弦乐之声, 以及评弹说书的朗朗之声,虽未能窥见此中景致,但里间的氛围,必定是喧嚣且热闹的。
欢门之下,不少迎客的小鬟正在招徕新客,当下见着温廷安一行人,其中一人穿着凤仙花裙裳的,热络地迎了上前:“官爷仔细足下路,是喝茶听书,还是寓店长住?”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那小鬟一听他们是李琰的客人,旋即恭谨行礼,延请他们一径地往入里间。
那小鬟估摸着是对魏耷与苏子衿有深刻的印象,晓得两人乃属李琰身边的心腹,引路之时,处处睇眼朝他们望过去,那眼神虽谈不上眸若秋波,但至少是含情的,说话时,亦是常看着两人说。
周、杨、吕三人很快瞅了一丝端倪,品出一丝况味,忍不住揶揄道:“魏兄与苏兄,不论是在偌大的冀州城,还是在冀州县衙,都好生受欢迎。”
魏耷与苏子衿:“……”
比及那小鬟再望过来之时,两人俱是默契地浅浅咳嗽一声,苏子衿道:“这茶楼的氛围好,魏兄若是休沐,不妨带令夫人来小酌怡情一遭。”
魏耷道:“苏夫人不是月前添了一女么,到时候摆百日宴,可以考虑在这御香茶楼摆一遭。”
凝神谛听两人对话的小鬟:“……”面容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褪淡了下去,面庞一时之间苍白如纸,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隐形的碎裂之声。
此后,这小鬟再没有朝两人暗渡秋波。
这厢,温廷安方才在外边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冀州城内外的情状,发觉这冀州城内,流动摊贩有不少,但基本没有寻衅滋事,或是聚众闹事之人。
温廷舜亦是留意到了,没有对比便是没有伤害,这冀州城的治安,比下面县衙好太多了。
温廷安便是问那小鬟:“这内城并未设有巡检司或是皇城司,城中治理亦是较为疏松,茶楼就不怕有地头蛇前来寻衅么?”
小鬟颇为恭谨地道:“官爷容禀,冀州城府不比其他地方,此处好歹是冀州知府老爷的地界,任凭地方势力想怎么着,那些地头蛇也是得敬让几分薄面的。”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当下又听那小鬟道:“先且不论那知府老爷如何,咱们御香茶楼的老板娘,先前出身于世家大族,颇有手腕与气魄,同冀州诸多将门贵族与富贾显贵交情深笃,老板娘有此些贵胄相互照应,地方上的那些旁门左道,自然不敢妄自造次。”
小鬟思及了什么,又挺了挺胸,言语之间尽是自豪,道:“不光是老板娘,还有这茶楼里一说书的娘子,嘴巴委实厉害着呢,擅讲各种志怪小说,什么演义什么传什么记什么史,没什么是她不能讲的,每日不少贵胄常在此处听她说书评弹,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了,皆是不肯挪窝。假定有人来寻衅闹事的话,只消那娘子叉腰往那槛门一搁,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消诉诸武力,便能将那寻衅之人,叱骂得个狗血淋首。”
众人一听,倒是对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娘子,愈发好奇得紧了,甚或是稀奇。
来冀州这般久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地方何时竟是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唇角,莞尔道:“照你这般说来,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的娘子,一个一个皆是比那冀州知府老爷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话说来敏.感,小鬟不便说甚么,只是温谨地笑了一笑,到时候官爷们可就知晓了。
方离彩楼欢门,众人陆续行入楼门,沿着曲折的主廊徐缓地行近过去,一楼是个露天的满座,堂倌与茶博士如鱼得水般,利落地往来其间,气氛端的人声鼎沸,小鬟将众人往二楼引去,二楼的氛围相对岑寂一些,窗格故意髹漆髹得老旧,座与座之间辟留出不小的空隙,中间有一围纱帘垂落,取得是一个小隐隐于市的意境。
冀州知府李琰,便是此处静候众人,见着他们来,遂起身拱手迎候。
温廷安一行人逐一还礼。
李琰见着大理寺身后还跟着两位眼熟的,不由纳罕地道:“小魏小苏,你们怎的同温少卿一同来了?”
温廷安主动解释道:“我们旧时有同窗之谊,本是旧识,今次在外办差,刚巧在碧水县外遇着了,解决了一桩摊贩寻衅案,便是一同回了来。”
李琰点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听及『摊贩寻衅案』,他的容色覆落下了一瞬霾意,但很快消弭殆尽。
李琰延请众人在茶宴上落座。在冀州,是没有早茶午茶晚茶一说的,所谓的饮茶,真的只是如纸面上所说,纯粹喝茶,迩后享硬食。
茶是当地特产的新山毛尖,用海碗盛装,温廷安看着有些像是岭南客家的擂茶,汤碗之中佐料甚多,初味是煞人的甘涩,尾调是绵长的回甘。
至于硬食,温廷安看着食案近前的满江红,不论膳色种种,俱是淋落了一层腥重的油泼辣子,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种稠郁的辣香。
温廷安浅浅嗅之,颇觉胃囊有些不适,她到底是不擅吃辣的,一听到辣,便是生理性有些腻味。
但面对热情好客的冀州知府,温廷安是盛情难却,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执著轻抿了一口,齿腔之中,瞬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呛辣攫住,继而这种辣意,以大开大阖之势,灌满了鼻腔,最终直直扑入了胃腑之中。
温廷安下意识捂住口鼻,眼角蓦然逼出了一丝濡湿的泪渍。
甫一抬眼,李琰尚在兴致勃勃地候着自己。
温廷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食不下。
这个时候,温廷舜捻起了一双公用筷箸,一晌执了一双筷箸,一晌将一些未被腥油辣子所蘸染的菜色,悉心夹入温廷安的碗盏之中。
温廷舜低语:“食这些。”
温廷安耳根蓦地有些滚热。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自己穿回了大理寺官服,是少年的装束,
但在明面上她不好意思露出小女儿家的样态,只是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泰然地言谢。
温廷安本来打算浅啜一小口茶,然后就能够同李琰聊起公务的,哪承想,李琰道:“既是来到了冀州,那必然是非要赏评弹与听书不可的了,而这御香茶楼,尤其是以说书见长——”
李琰望向了众人,道:“今晌正好说书的那个娘子,兴致正正好,愿意给咱们说了上一回书。”
这是赶上了热场了么?
温廷安敛了一敛眸心,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瞬。
周、吕、杨三人亦是露出了一副纳罕之色,他们听闻过说书,但不曾真正亲历过。
说书所在的台子,搭在了二楼靠北面南的地方,三两小鬟,齐齐张挂了一张半透明的丝质垂帘,这是行将开席的征兆。
那评桌之上,搁放了一柄折扇、一块抚尺,但一直不曾见到那说书的娘子。
周廉好奇地问道:“此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来历?”
杨淳问道:“既是要说书,那说书的名目是什么?”
面对众疑,李琰淡声笑了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知晓了。”
众人果真没有等一会儿,稍息的功夫,便是听到那垂坠纱帘之后,蓦地响起一道优越清脆的女声。
细细听那弹词,原来说的是儿女英雄传。
温廷安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是感到这说书的女子的腔调以及口音,是没来由的熟稔,她听着便是倍觉耳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茶宴之上听众盈门,氛围委实是和谐极了。
一直至说书娘子,绵延婉转地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悬挂在粱椽上的纱帐,便是适时教小鬟拆卸松散了下来。
一片全场叫好声当中,那说书的娘子,便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这说书的娘子,不是旁的,正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姨娘刘氏!
第230章
刘氏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大姨娘, 温廷安不曾想过,自己竟是会在今时今刻见着她。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刘氏确乎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子, 秉性亦是泼辣分明, 不过, 按她善妒的性情,时常将长房闹得颇不安宁。简言之,温廷安觉得刘氏是有些城府的,机心还不轻, 是以,她对刘氏并未留有多好的印象,但在今时今刻, 竟是能见着她在茶楼之中评弹说书, 并且听客盈门,招徕云众,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不单是温廷安一个人,觉察到那说书娘子是刘氏, 温廷舜亦是切身注意到了,他眸子蓦地深了一深,对那冀州知府李琰道:“李知府,能否将那说书娘子通禀一声, 引为大理寺一见?”
李琰未料到, 一场听书评弹下来,大理寺就要去见那个说书娘子了,当下有些纳罕。
许是误解了什么意思, 李琰道:“甭看这娘子相容年青,她已然是很早嫁作她人妇的, 还有了十余岁的女丁——”话及此处,李琰道:“这个女丁,同少卿和少将一样,姓温,这温姓,一听便是个高门显贵之姓。下官此前听过一些风声,说这刘氏乃是京城一位公府的大姨娘,是很有来处的……”
温廷安道:“李知府所述的十余岁的女丁,姓温,讳曰画眉?”
李琰方才并未言及刘氏长女的讳字,但听温廷安能全须全尾的道出,一时颇有些诧异,搁放下了茶盏,惊憾地道:“少卿爷怎的会知晓?”
近旁众人不由觉得这个冀州知府有些眼拙,甚或是不会审时度势,温廷舜淡声解释道:“少卿出身于崇国公府长房,乃系崇国公嫡出,而这位刘氏,正好是崇国公的姨娘。”
经他这般一提点,李琰幡然醒悟,登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那下官方才所言,可是真够糊涂的,看我尽想些什么去了!既然这说书评弹的姨娘,乃是温少卿的亲眷,那自当是要引见一番的了。”
言讫,一不做二不休,便是嘱告一位的长随前去通禀。
少时,那位刘氏便是款款行前来了,起初,她并未看到大理寺以及宣武军的将领,一直低眉顺眼地俯瞰地上。毕竟,方才那位长随仅是同她说,是冀州府的知府老爷要见她。
李琰乃系是这个茶楼的常客,刘氏到底是有些印象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以为李琰要额外听一场说书评弹,正准备酝酿——
哪承想,李琰却道:“刘氏,今番不是下官要见你,是从京城来的钦差要见你。”
……从京城来的?
刘氏闻罢,心头蓦然一跳,本是垂坠在地面上的目色,一时间抬升了起来。
下一息,她的目色与温廷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悄然碰撞上了。
亦因是隔得近了,温廷安能够看清楚刘氏的面容。
暌违近半年不见,女子的鬓角与眼尾处,是添了些隐微的风霜在的,但芳华仍驻,又因为施了粉黛、点了绛唇、敷了铅粉,她看起来尤为年青淑美。畴昔会有的泼辣、刻薄与机心,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柔和娴息的气质。
刘氏着一身藕黄透白桃纹的柳色褙子,芊绵软草般的鬓发,舒齐地挽在后首,盘成一个对称的垂花髻,螓首处,露出了一星美人尖。
见着了温廷安,刘氏悉身怔然,眼前陡地有些恍惚,眼前变得幽远,仿佛在睇望一段遥远的岁月与时光。
刘氏是重生过一回的人,畴昔有诸多的筹谋与算计,想要拉踩温廷安,奉承温廷舜,但一直不能如愿,亦是逐一告了败。打从自洛阳流放至中原以后,刘氏审时度势,看清楚了自己的局限,打算收起一些旁门左道的心思,真真正正教自己活上一回。
刘氏下意识想要道声:“大少爷……”
但她顾及到了场合的问题,复用一条襟帕掩住自己的唇,不敢言说。
李琰晓得温少卿,这是行将同故人聊叙旧谊了,遂是审时度势吩咐长随,道:“让小鬟另设一雅间,氛围要僻静些的。”
长随领命称是,旋即速速离去。
李琰对温廷安道:“既然刘娘子乃属少卿的亲眷,那下官亦是不便多有叨扰。且外——”
李琰对刘氏道:“本官今日包了你刘氏说书评弹的场子,你不必多有顾虑。”
刘氏闻言,俯眸低眉,温谨地颔首称谢。
随同李琰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周廉低声对温廷安道:“那我们先同李知府粗浅地聊一聊,就是地动之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好,辛苦你们了。”
周廉摆了摆手,便是与吕祖迁、杨淳他们走了。
刘氏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但余光定格在了旁侧温廷舜身上,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温廷舜素来擅于察言观色,当下从容地起身,对温廷安道:“我同周廉他们一起,跟李知府聊地动一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纤细瓷白的指根,在温廷舜的手上,小幅度地牵握了一番,并没有说甚么话。
两人的这个小动作,望在刘氏眼眸之中,她面容之上,即刻掠过了一抹异色。
直至温廷舜离开,雅间氛围顿时变得幽谧至极,小鬟添了两盏新山毛尖茶,告了退后,刘氏适才不可置信地望定温廷安:“安哥儿,你和二少爷这是……”
温廷安听明白了刘氏的言外之意,刘氏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温廷安道:“温廷舜和我之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亲缘关系、不实相瞒,我是个女子。而他呢——”
在刘氏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地道:“原姓谢,并非温家人。”
温廷安低垂下眼,莞尔一笑,笑意坦荡又深寂:“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您所见,就是这般。”
刘氏怔怔地望定温廷安,晌久,她适才道:“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你是个女子,以及二少爷他的真实身份了。”
刘氏道:“二少爷确乎不是温家人,他是晋朝皇室遗孤。”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诧讶,道:“你怎的会知晓此些事体?”
刘氏俯近前去,倾前在温廷安近前,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重生过来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本是在浅啜清茗,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怔忪一番,动作滞在了低空之中。
刘氏觉察出温廷安的异况,道:“安姐儿不信么?”
温廷安并非不信。
她本身就是穿书过来的。
既然能够有穿书的设定,那自然是有重生的设定。
不过,她全然没有料知到穿书和重生两种设定,可以发生在同一本书里。
温廷安觉得刘氏应当不知晓她是穿书者,但刘氏自己确实主动坦诚自己重生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对方应当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我能冒昧问一下么,您这一世要改变什么呢?”
刘氏的指尖捻弄着桌案上的抚尺,轻轻敲打在了案缘上,奏出了一阵闷响。
刘氏徐缓地道:“抹煞你,让眉姐儿抱住二少爷这一株大树,将来待二少爷成势,眉姐儿便是能够好乘凉。”
刘氏原以为自己道出这一番话,温廷安会生出一丝愠气,讵料,她并没有。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原书之中,刘氏便是打着这般一个算盘,所以她听到刘氏亲口道出这一桩事体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不会感到丝毫愕讶。
温廷安道:“然后呢?”
刘氏道:“我没想到你会浪子回首,参加科举还金榜题名,最后迁擢为大理寺少卿——你能成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刘氏自嘲地道:“我有意让眉姐儿去抱二少爷的大腿,但二少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这般好亲近的人,所以,纵使我们想要攀附,也攀附不成。”
温廷安专注地听着,凝声问道:“那重生到底让你改变什么?”
刘氏道:“我愿意以为,我能够弥补上一世所遗留下来的缺憾,但事实证明,我能改变的东西,简直是微乎其微——安姐儿,你晓得么,当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不得不将已然历经过的人生,再历经一回,我发觉这种重生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
话至此,刘氏眼眶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红,道:“所以,在流放至中原一带后,我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不想再妄图改变什么了。”
刘氏指着桌案上的醒目与折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皆是特别喜欢评弹说书,但在前世,剑走偏锋,反而白活了一场,今生今世,我不想再错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温廷安听了,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又听刘氏道:“若不是你母亲斥巨资开了这一座御香茶楼,我还寻不到适宜的说书的地儿呢。”
这一息,空气岑寂了。
温廷安在敞亮的日色之中缓缓瞠眸:“刘姨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这御香茶楼的茶楼,是我母亲?”
第231章
刘氏点了点螓首, 对温廷安道:“近一年前,大夫人从洛阳下放至中原,她是极有慧眼的人, 能嗅出蛰伏于冀州的商机, 冀州天候干燥, 当地人基本是不喝茶的,大夫人遂是萌生了开茶楼的想法,虽说是身披流放之名份,但冀州偏近于幽州, 大夫人的母家便是在幽州,有远近族亲的多番照应,此地无人胆敢看轻大夫人, 大夫人想要做些什么, 亦是必然能够做得成的。”
温廷安重新审视自己所身处的茶楼,蓦然深觉眼前的景致, 有了不一样的意涵。
——这是她母亲所开设的茶楼啊。
她心中骤地涌入一丝澎湃汹涌的思潮,适才想起冀州知府李琰所言, 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物,不论是在冀南, 还是在冀北, 远近皆有世家大族在照应她,背景极其硬厚,冀州下面六个县衙, 哪怕存在类似于藩镇割据的情状,但看在吕氏的情面上, 皆是不得不敬让出几分薄面的。
刘氏道:“平心而论,在这冀州,明面上做主的是这冀州府老爷,但任何大事,拍板定论的,其实是大夫人。”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色地打量了刘氏一眼,道:“刘姨娘,您不欲同我的母亲相争了?”
刘氏将开阖起来的折扇,不疾不徐地收拢起来,反问:“相争什么?我和你母亲目下情同手足,互相襄助尚还来不及,为何还要相争?”
温廷安道:“你知道我所指的并不是今刻,而是畴昔的时景里,你和我的母亲同居在同一屋檐之下,我觉得你有野心,心中难免会替自己的遭际感到不平。”
“安姐儿原来是说这件事,”刘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思及什么,淡声笑出来,自袖袂之中摸出一折纸书,递呈给了温廷舜,道:“安姐儿,不若看看这个。”
温廷安眸色一动,主动接过了这一叠纸,平展开来看,头一眼,她便是稍稍怔住。
这是一封正儿八经的和离书。
温廷安凝着眸色,道:“刘姨娘,您……”
她所撞见的,是刘氏淡寂沉笃的一张面容,她凝声说道:“在崇国公府的这十余年里,安姐儿的父亲,亦即是国公爷,在他的眼中,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从来只有大夫人,毫无我的一席之地,我在温家的长房之中,根本就是多余的一个。”
温廷安嘴唇翕动了一番,意欲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她能够说些什么呢?劝和吗?
劝和又能有什么用?
温廷安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温善晋,与吕氏乃是自小结有婚契,在温善晋寒窗苦读之时,吕氏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去书院寻他,在那样一个时光里,两人真正互生情愫,亦是定了情。
父亲素来是一个目不容沙的人,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个人了。他府中的那些姨娘们,不过是按照温老太爷的嘱意嫁入长房里的。温廷安的胞妹温画眉,是父亲与刘氏诞下的唯一子嗣,打从生了画眉,父亲应当是再未踏足过刘姨娘的院子里了。
刘氏自嘲地道:“我在宅内搞了些斗争,又有何用处呢?崇国公根本就是不搭理的,你的母亲亦是从不将我的这些斗争和心机,放入眼中,不屑与我一争,到头来,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所唱的独角戏。”
温廷安不知该蕴藉些什么,人的悲欢有时候并不相通,她不能对刘氏共情,但她觉得可以理解?——不知为何,以前觉得颇为刻薄的一个女子,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蓦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身世飘零的凄楚之感。
语言在这种时刻,沦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东西。
循照设定,刘氏本是原著之中的反派,但温廷安看着掌心腹地之上的这一封和离书,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自己对刘氏厌憎不起来,刘氏在过往对她所做过的事,温廷安忽然之间觉得无足轻重了。
与父亲和离,或许这是对刘氏最好的结局,因为她能够得到解脱。
刘氏正色道:“我打算等待一个合适的日子,至少要回到洛阳,同国公爷见面,到时候去户部官署签下和离书,取押身契,这般一来,我的身份,就不再是崇国公府的姨娘,而是一个自由而独在的人,从今往后,我是一个不再受旧身份拘束的人了。”
温廷安将和离书悉心概览一回,阅览毕,便是将和离书递予了刘氏:“我尊重您的选择,您要同父亲和离的那一日,可来提前话与我知,我会给户部提前打个照面。”
刘氏闻言,眼睫垂落了下来,道:“谢谢你啊,温少卿。”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刘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此则我应做之事,应该的。”
一股热流涌入了刘氏的眸眶之中,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牵握住温廷安的手,温声道:“我带你去见见楼主。”
温廷安目色骤地一瞠。
现在就带她去见母亲吕氏么?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
就像在岭南广府,于温廷猷的率引之下,去竹屋见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隐隐有一些畏葸不前,但心中又有一丝与族亲团聚的祈盼与渴念。
她的这种心境,既是微妙,又且复杂。
温廷安眸色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近午的光景里,漏窗外的鎏金色日光偏略地斜照入内,在她的睫羽与眼褶处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麦芒,她蓦然觉得自己的眸眶,蘸染了一丝滚烫之意。
眼眶不知是被日色深深烫了一下,亦或是被心腔之中的某种情愫所渲染,她蓦觉一种溽热湿漉的雾渍,堆砌在自己的眼眶之中,沉重得仿佛要跌出眶睑。
温廷安静静地深吸一口凉气,克制住心中所潜藏的百般情绪,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番,淡声地道:“我现在就能去见母亲吗?”
刘氏温然地道了一声:“好。”
她静缓地起身,朝里间行了过去。
温廷安朝帘子外静谧地看了一眼,露出了踯躅之色,缓声道:“可是冀州知府那边……”
刘氏淡扫了一眼帘子外的方向,轻拢慢捻地执起了一柄剔指甲的刀,娇慵地剔了一剔指甲,道:“李知府今晌包了我的场子,他目下既是不欲听我说书评弹了,那我岂不是省得自由自在,亦是能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蓦觉这冀州知府李琰与刘氏,应当是有些故事在的。
但目下的场合不太对,因于此,她亦是不过多详问了。
刘氏且道:“安姐儿,随同我来罢,去茶楼顶楼的路,有一些绕。”
温廷安点了点首,往外遥遥地看了一眼,帘外驻守的青年,深切地注意到了她的目色,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温廷安心中遂是安置好了一枚定海神针,薄唇轻抿出一条弧度,觉得外面有他在镇场子,一切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遂是随着刘氏的步履而去了-
这一座茶楼的格局,类似于规整的、颇具雅韵之意的四合院,中堂乃是镂空的所在,劈出了一道天井,日头悠悠地洒照其下,流光徐缓地穿过层层垂幔与纱帘,在雕花廊庑和垂拱月门之下,髹染上了一片淡金色。
越是往里走,这茶楼之中的氛围,便愈是岑寂,人烟罕少得紧。
一路行至茶楼的顶处,尚未行至最里侧,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阵细滑恬淡的茶香,香氛端的是沁人心脾,袅袅娜娜地从里处雅间传入内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牵着来客的嗅觉神经。
在这馥郁的茶氛之中,温廷安复又嗅到了一阵熟稔的气息,是独属于母亲的气息,长久沉湎在她躯体之中的某些记忆冰层,翛忽之间,破冰了,诸多记忆席卷而至。
刘氏伸出纤纤素手,搴开了一角锦绣门帘,里头的景致绽露了出来。
伴随着一片珠玉敲金的嘈嘈切切之响,温廷安行入了前去,头一眼,她眸色稍稍一瞠,悉身仿佛被一根碶钉,深深地钉在原地。
吕氏着一身叠襟镶花银绣宽袍素裳,并膝跪坐于戗金填漆茶案前,一座描金瑞脑博山炉,静静地搁放于案角,如琢如磨的烟丝香气,袅袅升腾起来,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内间之外是高地错落的帘子,掩映着一片半虚半实的光。
晌午的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女子的面容,将她的五官轮廓映照得分外娴静。
女子本是在静缓地泡着茶,见着了来者,杏眸一望,仅一眼,她悉身便是怔愣住了,就连冲茶的动作,亦是停滞了下来。
温廷安的双目仿佛被什么重物,严苛地击打了一番,滚热又濡湿的泪,猝然淌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些泪,就自然而然地流落了下来。
第232章
温廷安从未料想过, 会在这般一个场景里,遇着吕氏,她的母亲。
大抵是出于近乡情怯的心理, 起初, 温廷安没有行至前去, 只觉得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薄唇翕动一番,意欲言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道不出。
这一会儿, 刘氏已然袖了袖手,温谨地恭退了下去。
偌大的雅室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母女俩。
还是吕氏率先反应过来, 雅然起身, 眉眸温柔如水,一顺不顺地凝视着她, 嗓音沉金冷玉,温声道:“许久未见, 安姐儿真真是出落得愈发毓秀玉隽,长大了。”
温廷安一时有些听不得这般话,越是听,她的眼眶愈是燥热得厉害, 泪渍便会流淌得愈发汹涌。
吕氏『哎呀』了一声, 拂袖抻腕,纤柔的指尖,细致地覆上温廷安的面庞, 小幅度地揩去了她的眼泪,道:“都这般大的一个人了, 怎的还哭了呢?”
温廷安牵握住吕氏的手,鼻子蓦然覆上了一抹浓滞且沉重的涩意,鼻翼剧烈地翕动一番,她竭力想要抑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但仍旧有些无法做到自控与自如。
温廷安的大脑,尽是缠丝一般的乱绪,泪流盈面之时,一种莫大的愧怍之感攫住了她,她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吕氏眸底尽是慈霭,当下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傻孩子,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中岁女子的嗓音,温醇且亲厚,天然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安心中浮泛起的毛躁边角,踏踏实实地抚平了去。
温廷安的额庭深深地抵在吕氏的身前,道:“母亲,对不起,我当初抄封了崇国公府,让您和府中女眷流放至冀北……教您受了这般多的委屈和挫折,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自私了……”
温廷安说得很急,越是说到后边,越是觉得自己说得词无诠次,只能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
温廷安在广府鹅塘洲遇到父亲温善晋,与在冀北御香茶楼遇到母亲吕氏,在这两个场景当中,她的心境是全然不一致的。
当初抄封崇国公府,有一半的缘由,便是出自温善晋的授意。因为温廷舜的身份特别敏.感,赵珩之弑君坐上龙椅后的第一桩事体,便是要攻乎异端,温家首当其冲,温善晋遂是决意以退为进,让温廷安抄封崇国公府,便是权宜之计。
既然是父亲的授意,那温廷安心中倒是没多大的愧怍感。
但她的母亲吕氏,对温善晋的计策,却是全然不知情的。崇国公府被抄斩的那一个雨夜,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记这般一幕,瓢泼的大雨之中,吕氏与府内的女眷拾掇着大大小小的行箧,于押队和一众衙吏监送之下,她们在湿泞的雨地上艰苛的行走——湿潮而冷腻的雨丝,很快浇湿了吕氏的发丝,天候潮冷极了,她整一张脸容,被冻成了冷白之色,五官上的情绪是模糊且惨淡的。
当是时,温廷安目送着吕氏的身影,如一痕淡墨,溶入了黯淡无光的生宣平纸之中,
她的胸口蓦然涌入了一种滞重的情绪,有什么酸胀的东西淤塞住了心口,这种东西又像是周身生了诸多密密麻麻的倒刺,随着每一声呼吸,扎入心壁深处,疼得温廷安简直难以呼吸,甚或是,泪流不辍。
思绪渐缓地回拢,温廷安仍是重复着那一段话:“母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吕氏道:“傻孩子,这事儿真不打紧,在我而言,从洛阳到冀北,这一段路,就像是一截旅程,我能够不再困囿于闺宅之中,且能四处走走,散散心,还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何乐不为呢?”
温廷安觉得这不过是吕氏蕴藉她的话辞罢了,甫思及此,泪意愈发受不住,反而流淌得愈发汹涌了。
吕氏见状,失笑,莞尔道:“安姐儿,你可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官居高品,在民妇面前哭一哭尚还可以,但在上峰同侪、黎民百姓面前,纵使有泪,也不能轻弹,明白了么?”
言讫,吕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素色缠枝纹帕子,徐缓地擦拭温廷安的泪渍,嗓音温柔,如春风化雨,道:“少卿爷再是哭下去,可是要折煞民妇了。”
温廷安囫囵地捻起了那一块帕子,随性地擦了擦颊面上的泪渍,这一空当儿,吕氏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跪坐于她的近前,温声道:“帕子给我。”
温廷安依言将素色帕子递了过去。
吕氏接过,将帕子浸入了温水之中,用香胰与藻豆浸染香氛,往往复复洗濯数回,末了,徐缓地拧干,再度递给了温廷安,道:“少卿爷,再好生濯一濯面,务必擦拭熨烫妥帖了,否则,待会儿从这一御香茶楼出去,教其他人撞见端倪,可就不太好了。”
温廷安闻罢,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安然地应了一声好,接过了帕子,静静地擦拭着面部。
拭毕,吕氏牵握温廷安告了座,一晌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一晌添杯换盏,给她沏了一盏清茗。
疏淡的空气之中,渐渐然地撞入一阵馥郁馝馞的茶香,氛围委实是沁人心脾。吕氏执了一枚檀木质地的杓子,徐缓地舀却了一盏淡绿茶浮沫子,迩后,将茶盏移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声道:“安姐儿,喝罢,清清神,洗濯一番肺腑。”
温廷安言谢,温文尔雅地接过了茶盏。
吕氏给她添茶的时候,用的是上好品质的白釉天青瓷,温廷安接过来之时,触指是一片玉质温润,茶汤暖热的质感,透过凉初透的杯壁,触达至她指腹肌肤上。
温廷安小口小口地饮啜着茶汤,初调是咂舌的浓涩,但捱过了漫长的涩意——就如候鸟过冬时,捱过漫长的季节——紧踵而至地,是持久绵长的回甘,这种尾调是极其细腻的,教人觉得滋味绵长。
温廷安眼前骤地浮泛上一片恍惚,原本积压在心头上的诸种沉重的心事以及情绪,一时之间,变得轻盈,如团团棉絮,漂浮在了上空之中,此前百般忧虑之事,似乎不足为重了,一切的遭际、一切的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胸口处一颗浮躁的心,冥冥之中,被一种沉寂静笃的氛围,所取而代之。
温廷安的心变得颇为平和,一切焦虑、焦灼、彷徨的思绪,烟消云散。
吕氏悉心地观察着温廷安的面容,品出了一丝况味,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温廷安感到颇为惊艳,问是什么茶,吕氏摇了摇螓首,道:“这一味茶,乃是无题,任何人都可以给其赋名。”
一抹讶色浮显在温廷安的眸底,她忖量了一会儿,笑道:“我喝了它,一切忧愁即刻消弭殆尽,在我看来,它便是解了我的忧愁,不若唤其为『解忧』罢。”
吕氏闻言,笑了一下,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真正能够解少卿爷之忧愁的杜康,安姐儿不打算释言一番么?”
温廷安在一片明亮的烛火之中缓缓瞠眸,话音变得有一些腆然,道:“母亲,您都晓得什么事了?——就是关于温廷舜的。”
“傻孩子,你还想瞒着我们呢?”吕氏执起茶盏,不紧不慢地给温廷安续茶,“你和他的事,你父亲数日前来信,都逐一道来了。”
温廷安顿觉面容上,覆落下了一片烫热,自己与温廷舜的事,她本是打算觅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同吕氏说,目下正儿八经地先将公务办妥了,只有将公务办置妥当了,她才能真正顾虑到自己的事。
但温廷安委实没料到,吕氏竟是会率先提及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她没有任何准备,大脑有些空。
吕氏解围道:“你父亲对这孩子还算满意,你不必忧心他在你父亲那里过不了关。”
温廷安下意识道:“那他在您心中可有过关?”
吕氏眼尾勾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凝声道:“看他具体表现罢。”
温廷安心中不由有些忐忑,兀自正襟危坐,道:“您想看他如何表现?”
吕氏寥寥然地牵起唇角:“这就开始担忧他了?意欲帮外不帮亲了?”
温廷安闻罢,颇为不大自然:“哪有这种事,我只是……”
后半截话,温廷安颇觉自己词穷了,不知该如何圆回去。
大抵是吕氏的话,不偏不倚戳中了她的心事。
倒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真的很想让温廷舜受到认可。
吕氏笑道:“安姐儿难道就对他这般没有信心么?他连你父亲那关都过了,还用得着愁我么?我也不可能会为难他。”
吕氏正色道:“我只想知晓,这人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待你到底好不好,仅此而已。”
温廷安闻言,心中淡淡地纾解了一口气,吕氏说得没错,这确乎需要看温廷舜本人的表现。
吕氏是最后一关了。
这厢,吕氏思忖了什么,道:“你们今番大堆人马一路北上,驻扎于冀州,所为何事?”
第233章
历经吕氏这般一问, 温廷安的容色蓦然变得肃谨,浅啜了一口清茗,迩后搁放下茶盏, 对吕氏道:“今次大理寺与宣武军南下, 是受官家的谕旨, 一个月后的冀州,不论是冀北,亦或是冀南,势必将要历经一场地动, 我们要赶在地动这一桩事体生发之前,将冀州所有黎民百姓,转移至合适的地方。”
一抹异色掠过吕氏的眉庭, 道:“地动?一个月后?”
温廷安沉笃地点了点首:“一年前, 大内钦天监夜观天象,便是说了今岁大邺中原地带必会生发一场地动之灾。”
吕氏纳罕, 纤细的柔指,轻拢慢捻地叩击在茶案边缘, 道:“一年前预测的事,为何今晌才来说,时辰方面未免有些紧了。”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番,道:“是这样, 今岁上半年, 我尚在大理寺之中熬资历,左寺所累积下来的诸多命案,需要逐一勘破, 卒务繁冗,官家亦是堪堪得登大宝, 未能来得及同大理寺言说此事。我们从岭南广府回京述职的那一夜,进宫面圣之时,官家适才同我道了这一桩事体,还剩下一个月的光景,大理寺必须将冀州之中所有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
吕氏闻罢,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温廷安道:“我知晓地动一事,对母亲而言,委实过于突然了,亦是教您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吕氏抬起眸,笑望她,眸底尽是慈霭之色,道:“傻孩子,谁说我不信?”
温廷安惊怔了一番:“您真的信了?一个月后冀州会生发地动,兹事您这般容易就信了?”
吕氏反问道:“为何不能信?”
温廷安道:“我当初听到了这一则消息,颇为惊憾,不晓得这地动究竟会不会生发,我当它会生发,所以竭己所能,将它跟大理寺同侪道了一遍,但身边的人,接受并相信这样一桩事体会生发,其实会比较少……”
吕氏是一个聪颖的女子,温廷安浅尝辄止地说了一个开头,她便是知悉了事态发展的来龙去脉,她拂袖抻腕,复续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给她,道:“你是我女儿,我女儿说的话,我岂会不信?我定是信的。”
吕氏看了一眼漏窗:“你说翌日冀州会生发蝗灾,我肯定也是信的。”
温廷安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翌日会蝗灾,倒也还不至于!”
吕氏一晌将茶盏递呈予她,一晌道:“只是姑且举例,聊表我是信任你的,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温廷安闻言,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訇然凹陷了下去,虽然沉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心窝子原是一片凉冽冷寒,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一种温热醇暖的濡流,慢慢地覆盖了住,冷寒被驱逐出境,心壁的每一处,皆是绵长麻酥的烘暖。
被人无条件地信赖着,尤其是被家人这般信赖,原来感觉这般美好。
温廷安说了地动一事,吕氏就这般轻易信任了它,也不必她多去费口舌了。
温廷安其实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方才我说冀州会生发地动,母亲是一副深思之色,母亲是在想些什么呢?”
吕氏拂袖趺坐,道:“我在想,假若动用当地家族的势力,将冀北冀南两地的百姓,迁徙出去的话,时限在一个月内,这样的事,我觉得可以做到。”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番:“真的可以动用您家族的势力么?”
吕氏眨了眨眼眸,笑道:“那可不,冀州是吕氏的地界,虽然当地的知州知县没一个姓吕,但最大的话语权,以及掌饬大事的主宰权,皆是在吕家手上。平心而论,动用我家族人脉,让这冀州上下的百姓,一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地界,是不太成问题的,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道:“但此处有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要将这些广大冀州百姓,迁徙至何处去,冀北以北是漠北,那处有兖州、燕州等地,冀南以南是偏近江南一带,扬州、福州,并及设有市舶司的泉州,亦是在冀南以南之地。我在想,这些地方,哪里可以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
温廷安眸色一瞠,吕氏这是在考虑一座府州的人口容量问题了。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考量一座城市的人口饱和程度,以及容量问题。说来还是挺抽象的,此处不妨做一个譬喻,假定将一座城市比喻为一个拥有固定容量的容器,人口是水,一座容器能盛装多少水,都有一个固定的上限,一旦超过了这个上限,此座容器所盛装的水,便是会漫溢出来。搁放在现实的语境之中,一旦此一座城池所容载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它所能容纳的上限,它便是会造成秩序瘫痪。
温廷安点了点首:“所以说,不能将冀州百姓,悉数送入任何一座府州之中,要分流而治。”
吕氏眸底露出一抹显著的钦佩之色,道:“分流而治?这个理念提得很好,大理寺和宣武军可以循照这般理念去治事。”
温廷安心腔有些发虚,其实,『分流而治』是她前世在象牙塔里所学到的知识,哪承想,今时今刻竟是会派上用场。
可以将冀州百姓,分成好几个部分,置入冀州周边的府州,这般一来,就不太可能会出现某一处府州人口过分饱和、以至于市坊秩序瘫痪的情状。
温廷安抚了抚纳藏在袖筒之中的冀州堪舆图与疆域图,留了一份心,对吕氏道:“到时候『分流而治』这一桩事体,冀州府与大理寺来执行就好,但动员并疏散冀州百姓这一桩事体,可能要仰仗母亲了。”
吕氏摇了摇螓首,温声笑道:“不过是我动一动笔墨与嘴皮子的功夫,隶属于小事一桩,若是能够为安姐儿分忧一二,也算是替这冀州府百姓出了一份力了。”
温廷安眉心仍有一抹隐微的忧戚之色,道:“除了迁徙冀州百姓,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些事要亟于解决。”
吕氏闻罢,道:“除了需要将冀州当地的平民百姓进行迁徙,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温廷安眉心微微地凝起,眸底静静地添了一份深重之色,道:“将冀州百姓迁徙至其他州府,需要耗费大量的财资,但官家说过,前有漠北荒灾赈济在前,国帑濒临空虚,加之仓部蠹虫众多,赤字跌出,若想安置从冀北迁徙而出的平民百姓,便是需要一笔巨大的物资以及财资,在今晌,国帑已然指望不上了——”
吕氏闻罢,深深地忖度片刻,吩咐刘氏入内。
刘氏款款搴帘行来,袖了袖手,温谨地问道:“楼主有何吩咐?”
温廷安发觉大姨娘对她的母亲称谓上的变化,不由得想起那一封和离书。
刘氏不愿再留在温家当温善晋的妾,虽说两人不曾真正和离过,但已然貌离神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经年累月的嬗变。
这种变化之一,便是刘氏唤吕氏从『大夫人』到『楼主』。
温廷安默默观察着这种变化,没来由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心中亦是生有一种飘零般的长声喟叹。
这厢,吕氏对刘氏道:“御香茶楼的账,是你在保管,劳烦将账簿取来。”
刘氏恭谨地应下了声,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俄延少顷,将一沓账簿取了来,温然地将此物递呈上去。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要取账本?”
吕氏娴雅地拂袖抻腕,将账本平展开来,直直指着账目,对她徐缓地道:“你看,放眼整座大邺,在半年内,御香茶楼开了多十家铺子,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抑或是在北地,皆是有御香茶楼的门面。”
温廷安眸色瞠住,不可置信地道:“母亲,您的意思是?”
假令御香茶楼真的在大邺开了这般多的铺面,那吕氏的财资,便是出乎她意料地阔绰了。
果不其然,比及吕氏翻阅至账簿的营收,书写在账面上的一笔数字,看在温廷安的眸底,无异于是一场平地上的惊雷。
她有料想过,母亲开一座茶楼,能够自负盈亏,但她不曾料想过,母亲所挣得的银钱,竟是会这般丰硕……
这未免也太教人惊憾了。
母亲吕氏所挣得银两,不是百两,也不是千两,而是万两。
万两只是一个基本单位。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吕氏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慈霭地说道:“想用钱,尽管从温家的账面上取,一年下来挣得这般多钱财,也不知当从何处花,若是能够将其用在有需要的地方,亦是算是极好的。”
这些钱财还不算刘氏说书评弹时的营收。
吕氏给温廷安看了一眼账面,刘氏说书之时,月营收是寻常的好几倍。
刘氏对温廷安道:“安姐儿,这钱你尽管拿去使便好,温家永远是你的倚靠。”
第234章
温廷安见状, 整个人格外惊憾。她深深地望定这一本账目,尤其是账目上的这一笔数字,足够了, 已然是足够了——将冀州所有平民百姓, 迁徙出冀南与冀北, 并安抚于各州各路,这大迁徙以及安顿下来所需的一切财资,有御香茶楼的资产作为支撑,这一切就足够了。
温廷安的心窝, 陡然漫延上一片年深日久的温暖,她没料到物资与财资的问题,这般快便能得到解决, 竟还是吕氏襄助她的。
温廷安鼻腔蔓延起一片涩意:“母亲——”
吕氏『哎呀』了一声, 道:“安姐儿可是在忧虑,这些财资拿去给大理寺作赈灾之用, 那御香茶楼就没有财资可供运转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点首, 表示默认。吕氏能够将御香茶楼盈利所得来的财资,一举贡献给朝廷,温廷安格外感动,但心中却是起了一丝异样, 颇觉这样做, 对吕氏而言太不公允了。温廷安想起自己当初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吕氏是一句话都不曾诘问, 默默承受流放变局,而今下, 她在为朝廷办事的过程之中
“傻孩子,我所挣来的钱,其实就是给你花的啊。”吕氏眸底尽是慈霭,一晌捻起一只剪子,从容不迫地扦了扦茶案上烛釭里残剩的灯花,原是幽微的烛火,一时复变得澄亮。潦烈的火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吕氏的轮廓,掩映于近后雪□□壁上的剪影,变得既是绰约,又且朦胧。
吕氏剪毕烛花,一晌搁放下剪子,一晌抻腕轻抚温廷安的头,温声道:“本来,我所挣来的财资,是预备给安姐儿做嫁妆之用的。”
啊……嫁妆么?
温廷安闻罢,脸廓上俨似跌入了一滴灯油,下一息掀起了一团燥沸的热焰,整个人都变得有一些不大自在,掩在袖裾的两只手,静静地掩放在膝面上,掌心腹地隐隐约约渗出了一丝湿腻的虚汗。
整个人亦是变得局促起来。
吕氏觉察到温廷安思绪起伏,朗声笑了出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急莫慌,更莫紧张,既然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比起嫁妆,赈灾的财资更为重要一些,那只能委屈一下安姐儿了,本来为你筹备好的嫁妆,今下只能拿去赈灾了。”
久久悬于温廷安心口之上的一颗大石,此时此刻安然沾了地。
她倾身近前,敞开了双臂,将吕氏一举揽入怀中,她下颔抵在女子的颈间,面容之上泪盈于睫,道:“谢谢你,母亲。”
吕氏回抱住温廷安,嗓音沁暖:“同为一家人,彼此之间说什么谢话,若是真的要谢的话,不妨做些实事来报答罢,诸如真正让冀州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让众民免收不必要的灾厄。”
——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
——不外如是。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如一枚青碧质地的、剔透的叶,教风轻轻地一掠,震出了一丝颤瑟的弧度。
她用更紧的力道,回抱住吕氏,用沉笃的口吻,道:“好,我定会全力以赴的。”-
御香茶楼,二楼处,一座天字号雅间。
冀州知府李琰,吩咐小鬟给温廷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四人逐一上茶,一巡茶毕,李琰一扫适才的随性散淡,正声道:“大理寺与宣武军此番北上来冀州,阵仗之大,究竟所为何事?”
魏耷与苏子衿没有说话,俱是望向了坐在上首座处温廷舜。
雅间茶座众多,分上下首两座,李琰特地辟出两个上首座,本是为温廷安与温廷舜,但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并不在场,当下唯一坐于上首座的,有且仅有温廷舜一人。
众人叙话之时的焦点,便是放诸在他身上。
青年着一身玄色徽纹劲装,身临玉树,仪姿冷隽毓秀,一行一止衬出光风霁月,容色之上不见丝毫矜喜,他的话辞与行止是尔雅温儒的,但气质总显得弥足疏淡,教人不容易靠近,与之交谈之中,总不免显得拘束与局促,教人侧目与敬仰。
青年宁谧端坐在上首座处,广袍之下延伸出一截皓腕,修直匀长的手指静静地抚住膝头,他不需要太过于着力,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坐着,一种出世脱俗的气质,便是扑面而来。
青年与温廷安的气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细考究的话,又不近相同。
在今晌的光景之中,温廷舜道:“一个月后,冀州将会生发一场地动,灾情殃及地域甚广,务必请知府爷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的百姓,迁徙出冀州疆界。”
在李琰震悚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至于将冀州百姓具体迁徙至周边何处府州,大理寺与宣武军会在往后数日和知府爷、下面县衙知县、并及周边知府细细商榷。”
李琰整个人皆是惊怔着的,全然没反应过来,思绪尚还停顿于温廷舜开篇所提及的那一句话,更精确而言是两个字:“……地、地动?”
李琰怀疑温廷舜是在说笑,但对方一脸谨肃冷隽,毫无一丝笑色,李琰轻咳了几声:“温少奖适才是在说,一个月后,大邺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您预测的么?有何依据?”
温廷舜左手拇指摩挲着右手,道:“此则大内宫廷钦天监的谶辞,官家颁诏下了一折谕旨,明文指示让冀州百姓迁徙他处,时限一个月内,不得延误。”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窃自惊怔地望着温廷舜道出这般一句话。
毕竟,真实情状是,官家并没有颁下明文诏令,说要让冀州所有百姓迁徙他处,提出『迁徙他处』的是温廷安的意思。
但温廷舜却是偷换了主谓,将温廷安的个人意思,替换成是官家的意思。
这一招,就显得很高明了。
温廷舜扯起慌来,说得完全就跟真事一般,底气很足,毫无一丝遗漏。
在言辞与气势上,就将李琰全然镇压住了。李琰信以为真了,面色出现了一抹显著的惊惶之色,他到底也有些坐不住了,急灼地问道:“地动一事,非同小可,下官能帮你们做些什么,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心底下不禁为温廷舜的表现,拍案叫绝起来。
这未免也太厉害了些,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将堂堂冀州指腹说服了,还治得服服帖帖的。
假若演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大抵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魏耷与苏子衿互视一眼,亦是叹为观止。
温廷安与温廷舜的行事风格,果真不太相同的。
温廷安行事惯于采用商榷的口吻,人淡如菊,仪姿风停水静,行事趋于婉约派。
温廷舜可就不太一样了,他行事较为果决,铁血手腕,果决善断,不喜磨蹭延宕,行事亦是从不拖泥带水。
若是温廷安去跟李琰打交道,很可能就是用『万事好商榷』的口吻来说话,到时候费好一番周折,才能让李琰相信『冀州会生发地动』一事,并且同意转移冀北冀南两地所有的百姓。
但温廷舜的行事的方式,就有些迥乎不同了,先发制人,占得先机,所叙之话,教人丝毫没有可以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因于此,对方也只能乖乖地俯首称臣,领命称是。
魏耷窃自对苏子衿低声道:“苏兄,若是先前同你说起地动一事的人,是舜兄,你还会怀疑『地动一事』不会生发么?”
苏子衿闻罢有些咂舌,道:“若是跟我提及此事的人,是舜兄的话,我定是信了。”
魏耷捅了捅对方的胳膊肘,纳罕道:“那温廷安说了,你不信?”
苏子衿道:“是说辞不一样,安兄说是可能会发生,但舜兄说一定会发生,而且迁徙是官家的主意,诏令亦是已然颁了下来,相较于前者,我更倾向于相信后者。不过——”
苏子衿话锋一转,“还好,我很幸庆是温兄跟我商榷了这一桩事体,我比较喜欢有人能跟我商榷,至于舜兄的那一套法子,对付知府知县这些沉浮官场多年的地方官,可能会比较有威慑力。”
魏耷耸了耸肩膊,道:“苏兄,你说话滴水不漏,这是两方都不得罪啊。”
这厢,温廷舜凝声道:“在三日之内,务必传命于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教他们在县城颁告此事,获悉地动要闻,拾掇家当与筹备物资,具体迁徙至何处,官府会另外贴文布告。”
温廷舜思及了什么,凝声道:“对了,务必安抚好各县民生的情绪。”
获悉地动会生发,寻常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惊惶失措,乃至于恐慌心悸,这时候,官府务必做好安抚民众情绪的工作。
李琰忙不迭吩咐近侧的长随,将温廷舜所言逐一记录下来:‘温少奖所言,下官定是会去认真落实好。只不过——”
李琰眉庭之间复又一抹隐微的愁色:“下官信了地动,但不代表各县的县令会信,他们也不一定会听任下官的安排与筹措……”
第235章
冀州府下面, 拢共统辖有六座县衙,但这六座县衙,各自为政, 势同藩镇割据, 势力复又盘根错节, 时常罔视冀州府的嘱令,县令与当地的匪商互有纠葛,彼此照应帮衬。因于此,身作冀州知府的李琰, 若是真真将地动一事,广而告之的话,这六座县衙心虑叵深, 不一定会认真听令照办。
温廷舜他们虽不曾真正同下面的县衙打过照面, 但他们的客邸坐落于碧水县,在碧水县时, 他们便是遇到过地头蛇欺侮摊贩的场景,地头蛇意欲持刀, 砍那摊贩一家老小,如此命悬一线的场景,当地的县衙近竟是不曾管过,假若不是身作巡按的魏耷适时出手襄助, 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 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看眼就要不保。
下面的这六座县衙,治安情状如此不堪,以此看来, 搜刮民脂、鱼肉百姓、陷万民于倒悬之中的事,应当是频繁常有。这般以民生以刍狗的官府, 又怎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呢?
假若地动真正发生了,这六座县衙的知县,势必率先自保遛蹿,逃之夭夭,罔顾当地百姓们的生死存亡。
甫思及此,李琰面容上愁色更浓,十指交握在茶案跟前,左右手的掌心腹地,俱是渗出了一层细致的薄汗,额庭亦是隐微沁出了一抹虚湿的汗渍。
李琰的目色,于魏耷与苏子衿二人之间逡巡流连,说道:“下官深晓自己在六县之中,并没有什么威信,亦无该有的威严,各县令惯于对下官阳奉阴违,下官也难以整治他们,本来立威管事的,交付予魏巡按与苏书记二人来办就好,但这冀州的地界,纵观望去是何其大,要魏巡按与苏书记两人逐一跑去六县去游说并劝服的话,这一桩公务的工作量,委实是太大了,下官亦是不欲累坏他们……”
李琰思及了什么,又道:“时下收粮税,亦是魏、苏二人去收,若是又嘱令他们去各县张文布告的话,唯二人之力,可能是忙不过来的。”
李琰言讫,便是望向温廷舜,并及近旁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眸底潜藏着一丝祈盼与希冀,恭谨地道:“是以,万请温少将、周寺丞、吕寺正、杨寺正,看在下官的份儿上,帮帮冀州的百姓罢……”
温廷舜闻言,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肌肤,不知为何,心中蓦觉一阵荒唐和滑稽,堂堂一个正四品官秩的冀北知州,连下面县衙六位知县皆是应付不好,竟是要倚靠朝廷外遣的钦差官吏,兹事传出去,还不得贻笑大方?
六位县衙知县,皆是从五品官秩,又非洪水猛兽,若是李琰有心治理与管辖,下面的地方官肯定骑不到他头上,更遑论是为非作歹。
再说了,县衙县令与地方匪商沆瀣一气,这个难题亦是很好解决,并非过于棘手,使一个反间之计或是调虎离山之计,离间县令与匪商两众人马的关系,再是逐一击破、收复与分权,这般一来,准保就能将下面六处县衙治理得服服帖帖。
但李琰愁眉蹙起,摆了一摆手,凝声道:“不论是离间计,还是调虎离山计这个法子,其实下官都有逐一尝试过,但皆是无济于事,甚或是说,于事无补……”
一抹凝色深深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淡声道:“无济于事,于事无补?此话怎么说?”
李琰愁色覆面,沉声道:“这此中的具体情状,有些微复杂,一言难尽,下官也不好细说,纵使是说,亦是难以说明晰,不若温少将以及,大理寺的诸位官差,躬自去六县行一遭罢,真正去六县体察民情的话,到时候诸位官爷们,皆是会知晓这六县,为何会这般难以管辖。”
温廷舜凝眸忖量了一番,迩后吩咐郁清入内,肃谨地低声吩咐了什么,郁清闻罢,领命称是,疾然离去。
温廷舜道:“宣武军在漠北之地赈灾毕后,会踅返至中原,驻扎于冀北近郊,到时候各县衙县令与蛰伏于各地的匪商,相互勾结、起势造反的话,宣武军能够在郊外,形成镇压围剿之势。”
李琰一听,一霎地容色变得有些煞白:“下面六座县衙要起兵造势,这如何可能?……”
魏耷深忖了一会儿,“舜兄所言甚是,确乎是有这种可能。”
苏子衿偏眸看了魏耷一眼。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陷入沉思。
魏耷道:“诸多行脚商落草为寇,暗中集结草兵,自成派系势力,所以,地方县衙胆敢同冀州府抵牾,甚或是悖逆知府官令,与他们联袂匪商、有匪商给他们撑腰,有很大的干系。”
李琰沉痛地点了点首:“魏巡按所言甚是。”
言讫,他堪堪凝向了温廷舜,谨声道:“温少将不实相瞒,下官真正忌惮的,便是这一点,各处县衙与山寨匪贼沆瀣一气,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下了官府通牒,教他们依命办事,但他们弗听。他们与下官叫板的底气,便是来源于这些匪商民寇。”
苏子衿道:“他们一日未治,冀北冀南便是一日不得安宁,让众民迁徙出冀州府,亦是困厄重重。”
周廉道:“既是如此,那舜兄调遣宣武军的精锐兵卒,戍守于冀州府外郊之处,就显得很有必要,不是么?”
吕祖迁道:“舜兄行事素来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李知府尽管听其调度便是。”
李琰到底还是有些踯躅:“但现在就在冀州府周遭调兵遣将,安营扎寨,会不会打草惊蛇?若是冀州府与县衙互生抵牾,操兵动戈,受伤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李琰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茗,愁眉不展,凝声道:“在这些县官真正起兵造势以前,有没有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诸如和平谈判,能够让大家都能先商榷一番,取得一些一致的意见,这般一来,就不必诉诸武力了,能够让冀州府的百姓,免于一场没必要的争端或是祸乱。”
李琰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战事能避免的话,则尽量需要避免。
否则,两方开始打仗的话,受伤的总是无辜的黎明百姓。
这多不好。
温廷舜细致地村量一番,当下思及了温廷安的好来,若是有她在,以婉约柔和之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是能够灵活地疏通各种关节,纵使去各处县衙,同匪商民寇交谈一番的话,指不定是能够有所进展的。若是谈不了,不得不诉诸武力,有宣武军、魏耷以及甫桑郁清等人,必是能够适时镇住场子。
正思忖之间,外处搴开了一角门帘,两位小鬟引入一个身着绯红绶带飞鱼服的少年入内,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
满座的人,皆是在静候着她的到来。
温廷安本是意欲坐于下首座,但下首处并没有适宜的座位腾留出来,目色上挪,姑且仅剩下了温廷舜旁侧的一处上首座。
李琰见了大理寺少卿归来,如遇又一活菩萨,当下起身招呼道:“少卿爷快快入座,下官正等着你来。”
温廷安闻罢失笑:“是等着解决问题罢,你们目下讨论至何种环节了?”
说着,她行入上首座,端坐于温廷舜近前,她顺势看向了温廷舜。
温廷舜遂是言简意赅地将大致情状说了一回,温廷安了然,眼尾轻轻勾了起来,道:“如何游说下面六处县衙,我此处有一道法子,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温廷舜一晌给她添斟了一盏茶,一晌淡声道:“什么法子?”
其他人亦是热络地望定她,等着她道出自己的方法。
最热络地,非冀州指腹李琰莫属。
他殷切地祈盼温廷安能够给出一道好法子,亦是竭力避免与下面六座县衙起冲突。
从这一点来看,温廷安觉得李琰与广州知府丰忠全很肖似,都是隶属于脾性温和、宽以待人的那种官吏。
她清了清嗓子,凝声说道:“可以寻吕氏大族。”
此话一出,俨似一枚惊堂木,当空高高地利落砸下,在空气之中砸落下了千万道细碎的光尘,满堂陷入一种岑寂之中,众人的心绪,跟随着那些躁动鱼群般的纤细光尘,携同落下。
众人闻言,觳觫一滞:“吕氏大族?”
温廷舜率先反应过来:“你所说的吕氏,莫不会是你的母亲,崇国公府大夫人的母家?”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慢条斯理地浅啜了过一口清茗,说:“正是。”
李琰意识到有一丝端倪:“吕氏大族,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好巧不巧正系吕氏……慢着,莫不会这般巧合罢,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好出身于吕氏大族,少卿爷母亲正好是崇国公府大夫人,亦是姓吕……”
魏耷拍了拍李琰的肩膊,道:“不错,天下就有这般巧合,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是咱们少卿爷的母亲。”
李琰震愕地舌桥不下。
温廷安道:“方才刘氏引我去见吕楼主,吕楼主说,吕氏大族同各县豪绅皆有一些交情,游说地动迁徙之事,可以交给吕氏大族身上。”
第236章
此话一出, 举座皆惊。
李琰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好一会儿,晌久,适才寻回自己的嗓音:“按少卿爷的意思, 游说下面六座县衙的事, 吕氏大族愿为其出一份力?”
李琰意识到自己这般说, 委实有一些唐突了,感觉在与六县斡旋这一桩事体上出力的,就只有吕氏大族,而自己身为冀州指腹, 仅出声而不出力,这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李琰复斟酌了一回自己方才所言,少时, 颇为审慎地道:“少卿爷容禀, 若是届时需要下官出力的,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下官目下亦是足感吕楼主之盛情!”
温廷安闻言,一时莞尔, 点了点首道:“吕氏大族隶属于将门世家,骁勇善战,世代皆属忠良,其家族支系, 遍布冀州, 不论是在冀北,亦或是在冀南,皆有吕氏大族的人脉与势力。因于此, 下面六座县衙以及各地的匪商民寇,皆要敬让吕氏大族七分, 不敢妄自操戈动武。”
温廷安望向众人:“吕氏大族的地位,比各地县令和民寇匪商还要高,亦是颇有民心,让其去各县衙去游说,再是合适不过的了。不过——”
温廷安语锋一转,定定地望向了李琰,道:“张榜布告一事,仍旧需要知府老爷去执行。”
李琰当下谨声拱首道:“这都是小事儿,下官自当是在所不辞,少卿爷尽管放心好了,下官一定将这一桩事体办得妥妥帖帖的。”
关于地动一事的安排,就这般暂先定夺了下来。
李琰先去带着两位长随,着手去写关于地动迁徙的官府文书,到时候行将张贴在冀北冀南的大衢小巷。
这厢,天色已然是一片漠漠昏黑的惨淡光景,大理寺论议完了公事,行将回客邸休憩,翌日再继续谋事办差。
但温廷安显然想要单独同温廷舜待一会儿,遂是行得较为慢一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遂是和魏耷、苏子衿他们先回了-
魏耷和苏子衿有隶属于自己的官舍,他们延请另三人去邸舍喝夜茶,本来意欲尝酒小酌一番,但又顾念着翌日尚还有一大堆繁冗的公事卒务,众人三思了一番,决意还是暂不小酌怡情了,仅以清茗代酒便好。
五个从少年初长成为青年的人,天南海北的聊,聊彼此近一年在官场之中的沉浮与遭际,最终的话题,仍旧绕不开温廷安与温廷舜这两个人。
魏耷浅浅地啜了一口茶,大马金刀地盘坐在杌凳上,道:“真想不到,这两人居然真的成事了,就差取得真经、修成正缘了。”
苏子衿亦是纳罕:“虽然说早在九斋之中,我觉得这两人就有一些苗头了,但仍旧不太敢相信他们会真的在一起,当时,我觉得他们是隔着血脉这一道天堑的人,就算互生情愫,但在一起的话,应当是难以有个好结局的。”
杨淳搁放下茶盏,凝声道:“可真相是,温少卿是一个女子,舜兄的原来的身份是晋人,两人之间没有甚么血缘关系。”
魏耷复浅浅地啜了一口茶:“今昼见到两人在一起,我心中震动是非常大的,要是两人能来跟我们一起喝茶,我就能问一问此间的猫腻了,实在是太好奇得紧了。”
杨淳浅笑,道:“温少卿和舜兄怎的会来同我们一起喝茶,他们自有自己的过法。”
苏子衿朝旁侧瞅了一会儿,问道:“祖迁兄,你怎的一直不开腔说话?”
吕祖迁如梦初醒,他原本是倚靠在杌凳上的,闻着苏子衿提到了他,当即支棱起了身子骨,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说什么?”
魏耷道了一句『叻』,道:“敢情从方才伊始,祖迁兄就一直没在听我们说话?”
苏子衿点了点首:“你在想什么?可以想得这般入神?”
吕祖迁正欲掩饰几句,一旁静久不言的周廉道:“定是在想他的元昭了。”
吕祖迁登时跳脚起来,面容羞赧欲燃:“周寺丞!您莫要再说了!”
魏耷眸底浮显起了一道暗芒:“元昭,就是九斋的崔姑娘,是他么?”
苏子衿不可置信地道:“祖迁兄竟是对崔姑娘有意?可崔姑娘此前不属意于沈兄么?”
杨淳对周廉解释了一番,道:“沈兄,就是沈云升,目下在太常寺里当差,崔姑娘在洛阳女院里承学医理,两人因为所学专业相通,故此,经常打交道。”
言讫,复又偏首对苏子衿道:“崔姑娘与沈兄不过是有同窗之谊,只是有师兄师妹的这一层关系在。”
苏子衿悠悠然地凝视吕祖迁一眼,道:“祖迁兄,目下与崔姑娘进展如何?”
魏耷接茬笑道:“何时能够给咱们呈上喜帖?”
吕祖迁委实受不了旁人对他的这般调侃与戏谑,反驳道:“魏兄和苏兄,皆是早已有了家室与妻儿的人,这般早成了家,你们是不是合该给咱们补上两封喜帖?”
魏耷道:“都说这是挡桃花的搪塞之辞了,祖迁兄不必太过于当真。”
苏子衿道:“是啊,莫说成家了,我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碰过,当下离成家还早着。”
吕祖迁脑子有些发热,一晌抻臂摁住魏、苏的肩膊,一晌道:“指不定你们两人就能凑一块儿?彼此知根知底的,指不定真的能够凑合凑合,过一辈子呢?”
空气掠过一瞬的沉寂,魏耷与苏子衿相视一阵,一阵滞重的无言。
俄延少顷,彼此的眼神之中,皆是出现了一抹显著的嫌色。
苏子衿率先偏开了头,道:“谁想同这厮过活一辈子,连续好几日不用洗澡就能上榻子休息的,身上臭烘烘的,谁想跟他过。”
魏耷道:“你一个男儿郎,活得这般精细龟毛,累不累?每日动辄便要濯身沐浴,热水还都是我烧给你的,我一句怨言都冇,你还指责我身上有味道?”
苏子衿淡哼了声:“我说不过魏巡按,更打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言讫,便是不再言语。
周廉本来是置身于事外的,目睹此状,不得不出来干预一番:“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别伤了和气,翌日还得起早。”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将最后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茗饮酌完毕,便是各自去歇憩了。
回邸舍前,杨淳倏然唤住了周廉:“周寺丞。”
周廉适时止了步,回身问道:“怎的了,杨寺正还有何事要商榷?”
杨淳道:“其实,周寺丞方才也很少说话罢。”
周廉眸底一敛:“你想说什么?”
杨淳道:“周寺丞对咱们的少卿爷,抱持着什么心念,其实我能隐微地感受的到。”
周廉剧烈地怔愣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
杨淳道:“周廉必定能够遇到真正适合的,不用着急,慢慢来。”
晌久,周廉失笑道:“你小子不也同我是一样的处境么,怎的还有模有样地教导起我来了?”
杨淳道:“虽然是同样的处境,但彼此的心境一定都不太一样罢,我没有喜欢过姑娘,但周寺丞显然是有的吧。”
周廉摆了摆手,道:“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思忖了良久,道:“我也放下了。杨寺正不必有什么担虑。”
杨淳道:“是么?”
周廉点了点首,道:“我也看到了,她与舜兄能够修成正缘,我觉得真挺不错的。”
周廉对杨淳道:“早些歇息罢,我也要去休憩了。”
杨淳道:“好。”-
那厢,温廷安与温廷舜仍旧在雅间之中,一株盈煌烛火正在燃烧,将两人的轮廓,映照在了粉白的壁面上,衬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温廷舜本来欲去茶楼谒见吕氏,但被温廷安阻了下来。
温廷安道:“我母亲目下还不太想见你。”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无意识提起了一口气,凝声说道:“是出于何种缘由?”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膊:“别这般紧张,她说会看你这一段时日的表现,所以,一切按照平常心,正常发挥就好。”
吕氏与温善晋的方式有一些不太一样。
温善晋是直接同温廷舜晤面交谈一番,搁放于前世,就相当于是进行一场面试,面试通过,温廷舜就在温善晋这里直接过关了。
但吕氏的方式与温善晋不太一样,她不是进行一场面试就足够,而是需要进行一段长期的观察,看看温廷舜的表现如何才行。
一般而言,两人见父母,直接见一次就足够了,但时下情状委实有些特殊,温善晋与吕氏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是在岭南广府,一个是在冀州冀北,两地相距上千里——因于此,见父母这一截流程,不得不分两次进行。
但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温善晋应当是会比吕氏要严厉一些,但于真实的情境之中,吕氏竟是会比温善晋还要严厉。
这是她有些始料未及的。
这一回冀州之行,对于温廷舜而言,至关重要。
第237章
一片幽煌灯烛的细密烛照之下,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牵握住温廷舜的手,小幅度地轻轻晃了一晃,温声嘱告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我母亲这里过关的。”
少女的嗓音, 细密而绵醇, 俨似一场春风化雨, 拥有自身的柔韧纹理,以及沉金冷玉的质感,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他的心口成为了一座旷放幽远的空谷,少女的话辞幻化成了无数翩跹幽蝶, 纷纷扬扬从他的空谷疾掠而过, 一种颤栗一种酥酥的痒,不经意之间, 从他的心房、肌肤的深处漫溢而出。
温廷舜顺势将少女一举揽入怀中,额庭抵在她光洁柔腻的额心处, 两人的距离,一霎地近在咫尺,彼此吐息逐渐升温,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撩抚着对方的肌肤纹理, 漫溢入彼此的心房。
温廷安蓦觉一阵温凉柔糯的触感,落在了自己的鬓角、额心处,是温廷舜在吻她。
力道如此轻柔, 温度如此烫人,她蓦觉自己的燃点, 是出乎意料的低,被他这般轻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一种浅尝辄止的过程,她悉身便有一种将燃欲燃的感觉。
她不由揪扯住了他的袖裾,在漫天夜色随着帷幔纱帘偕同垂坠而下的时刻,眼前倏然一片恍惚,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上次祭祖时,在跟随骊皇后溯往大晋旧朝的一次幻境之中,骊皇后有着重委托过她一桩事体,务必让骊氏旧部与温廷舜进行和解,并让旧部皈依他。
骊皇后为何这般做呢?
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要给温廷舜一些助益罢。虽然说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舜已然做到了少将的位置,身边的两位心腹,甫桑与郁清,乃是大晋旧朝最是顶尖拔萃的两位暗卫,不论是地位,亦或是权力,还是人才,温廷舜皆是不缺的。不过,若是能有旧系家族的照拂与支撑,那情状到底是不同的,便是势同如虎添翼。
另一方面,这些旧部,或多或少皆与温廷舜存在一些或近或疏的亲缘关系,易言之,在这个人间世里,这些旧部乃是温廷舜最后的亲人了。
骊皇后的心中,应当是有一些奔头的,一直殷殷祈盼着温廷舜能够与旧部、亲属团聚。只遗憾,她的魂魄在这个人间世里牵系了这般多年,温廷舜一直没能够与骊族旧部涣若冰释。那个让大晋王朝倾覆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揉不散,俨然一层凝沉滞重的霾云,一直都徘徊在远穹的上空处,挥之不褪。
温廷安反刍了一番自己,她已然是亲人团聚了,先是在岭南广府见到了温善晋、温廷凉、温廷猷和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又见着了不再是公府姨娘的刘氏,以及她的母亲吕氏。
不消说,温廷安已然是与族亲真正地团圆了,心中的缺憾,被一角一角地填补上去,但温廷舜并没有。
温廷舜明面上虽然是矜冷寒隽,极少倾诉自己的心思,但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他应当亦是祈盼着能够与母亲母家的族亲团聚的罢。
红烛翻浪,温廷安的鬓角蘸染了一丝雾漉漉的水渍,衣带渐宽之际,青丝缭乱在颈窝处,蛰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头兽,正在小口小口地咬她,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摩挲着他的面庞,问道:“你会想家么?”
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错觉,亦或是潜意识里的感知,温廷安在这一刻,蓦然感知到身上的男子,躯体蓦地僵了一僵,这种僵硬,仅是存在了这么一瞬,很快地,他便是恢复如常。
温廷舜埋首于她的颈肌处,嗓音嘶哑低沉到了极致:“我已然是没有家了。”
温廷安眸色骤地瞠了一瞠。
青年道出这一番话时,嗓音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口吻极其冷薄,叙说这一桩事体时,如果仅是听他的语气的话,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生发在陌生人身上的事。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心,庶几要碎裂开来,好像是有一双隐藏起来的手,硬生生地将她的心脏瓣莫掰了开来,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剧烈的痛楚。
温廷安捏紧温廷舜的手,指缝渗入了他的掌心腹地,很轻很轻地与他十指相扣,她说:“我会帮你,帮你找回你的家的。”
温廷舜看着她,眸底添了一抹隐微的笑色,或许他是没有将她的这段话当真。
他一晌伸指撩挽其她的鬓角青丝,一晌覆在唇畔上细密的亲吻,嘶哑地道:“行啊,等忙完地动这一桩事体,我们可以一起找一找。”
他垂下眼睑:“不过,我觉得我时下是寻找到了的。”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什么?”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庞,道:“我已经寻到了一个真正的家。”
他的指尖,俨似一枝精细柔韧的工笔,从她的额庭,途经卧蚕,颧骨,鼻峰,颐面,一路描摹至唇涡,并及下颔。
在温廷安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他,道:“是你。”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因于此,是否收复了旧部,能够跟他们团聚,这在他看来,已然不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了。比起旧部,他有了生命之中更为重要的、更值得去守护的人。
温廷舜这般说,倒教温廷安颇有一些不自在。
她伸出纤纤素手,捻起葱指,半攥成拳心,拢成了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捶他的胸口,直呼他的名讳:“温廷舜,你知晓我所述的不是这个。”
温廷安一只空置下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散落于颈部的发丝,“我说的,是你与你母亲旧部的事。”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眸底,他道:“我此前应当是说过的,差甫桑与郁清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认我。”
温廷安捻住他的手,正色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任何事情,皆是会有解法的。”
温廷舜鸦黑秾纤的睫羽,静缓地垂落下来,薄唇轻轻勾起一丝极浅的笑:“嗯,我信你。”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正色道:“我是非常认真地说的。”
温廷舜以手作梳,静缓地耙梳着少女的发丝,动作极尽温柔,道:“是啊,我相信你。不过——”
温廷舜道:“为何会突然想要缓解我和旧部的关系呢?”
温廷舜一只胳膊抵在少女的肩胛骨一侧,以手慵然地撑着首,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是谁让你这般做的呢?”
温廷安稍稍怔了一怔。
心道一声『果然』,诸事诸物,似乎都无法瞒得住温廷舜。
温廷安踯躅了一番,决定还是暂先不要说了。
毕竟这是骊皇后单独同她所说的话,她又怎能对外人道也?
连温廷舜也不能说。
若是真的说了,恐怕他也不会让她去寻觅旧部罢。
帐帘内半明半昧的光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温廷安的面容,亦是一并地淹没了她真实的情绪,教温廷舜瞅不出真正的端倪。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容,细致地打量片晌,没有瞅出什么苗头,一时也就无从猜测。
温廷安面不改色道:“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主动做的,加之你以前也同我聊起过旧部的事,我真的,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说着,温廷安静静地垂下眼睑:“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而不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
温廷舜闻罢,手指捻抚着她的面容,眸色寥寥然地牵了起来,勾起一道深邃且毓秀的笑弧,他将温廷安拢入怀中。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青年的力道极其厚实且强势,庶几快要将她的身子骨给碾碎了去,糅入他的骨血之中。
温廷安被他锢得有些喘息不过来,只能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他的胸廓,说:“太紧了,松一点!”
经她这般儆醒,温廷舜适时松弛一些力道,道:“现在好点了吗?”
温廷安眼尾泛散着一抹滚热,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她的眼周氤氲着一片嫣红的胭脂色,她淡淡地哼了一声,娇慵地道:“还可以吧。”
她这一声,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嗓音浸染了雾漉漉的水腔,以及一腔晕湿的水汽,在夜色的烘染之下,她的嗓音,就成了一种千娇百媚的嗔,听在听者的耳屏之中,便是一发入魂,摄魂夺魄,不偏不倚地撩动人的心弦。
温廷舜在灯下注视女子晌久,道:“温廷安,谢谢你。”
温廷安本是在阖眸休憩,闻着此话,颇为纳罕:“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言谢?”谢什么?
说着,从他的怀中撑起身躯来,探究地凝视她,眸底掠过一丝考究的色泽。
温廷舜抻腕伸臂,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廷安的头,有一些情动的话辞,涌入喉舌,但又觉得很冗赘,遂是又将它们咽了回去,摇了摇首,淡声:“没什么,歇息罢。”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遂是重新窝在他的怀中,休息了。
众人休息了一宿,翌日便是逐一起了早,整装待发。
第238章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 去了客邸,与周廉、吕祖迁、杨淳晤面会合,少时, 魏耷和苏子衿亦是来了, 带着一沓冀州知府爷李琰连夜遣人赶写好的官府榜文。
魏耷将榜文匀细地平铺于桌案近前, 对温廷安说道:“温少卿,你且看看这个榜文,看看有哪些内容尚不够妥善。”
温廷安细致地观摩了一回榜文内容,迩后, 满目皆是惊艳,抚掌称叹道:“披阅全篇,毫无一丝闲言赘语, 更无鸡肋之言, 字字句句皆是精髓,将地动一事, 叙说得客观且精确,教人深感有一种说服力。”
言讫, 温廷安抬眸,视线的落点从魏耷,徐缓地腾挪至苏子衿身上,道:“这一篇榜文, 可是苏兄的手笔?”
魏耷插话道:“那可不, 苏书记可是冀州府的丹青手,官府内的文章,不论大小, 再枯燥苛沉也好,落在苏子衿的手上, 便是能够枯木逢春,妙笔生花。”
苏子衿乜斜了魏耷一眼,嗓音半阴不阳的:“能不能别瞎捧哏?”
魏耷抿唇而笑,抱臂回望,但也如对方所言,不再赘言。
这厢,苏子衿回视温廷安,摆了摆手,道:“温少卿委实是过誉了,这种榜文公牍,落在大家手上,皆是能够写得出彩的。再者,我来冀州府当秉笔书记近一年了,早已受够各种华而不实、藻饰空洞的公文,所以,我写官府文章,一般只拣写最精炼的语句,这种事,谁都会,亦是不足一谈的。”
苏子衿逐一望向温廷舜、吕祖迁和杨淳:“再说了,在场众人,不少与我皆有同窗之谊,若是把椽笔交给你们,你们肯定写得更加到位。”
吕祖迁与杨淳闻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齐齐地挠了挠首,道:“我们在大理寺里很少写这种榜文公牍,一般以呈文、验状居多,苏兄所写的这种榜文,尤其是要昭彰于众、公诸于世的那种,更是写不得了,没那笔力,也写不了。”
魏耷『喂』了一声,道:“吕寺正和杨寺正二人,方才是在捧赞苏书记,苏书记怎么不制止一下?”
苏子衿薄唇抿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他们的话,我爱听,也受用,但魏巡按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是听不进去的了。”
魏耷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道:“……苏书记可真够偏心的啊。”
苏子衿:“哼。”
周廉注视两人半晌,道:“不知为何,我感觉魏兄与苏兄两人的相处方式,与吕寺正与崔姑娘有些肖似。”
魏耷与苏子衿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凝声问道:“周寺丞方才说什么?”
吕祖迁亦是被提到了,多少亦是有一些怔然:“周寺丞方才说了啥?”
三人俱是直愣愣地瞅着周廉,魏、苏二人极为震悚,觉得周廉用了一个教人冷汗潸潸的譬喻。
周廉比较直男,目色在魏、苏二人之间往复逡巡:“难道不是么?我说得有错?就是那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魏耷与苏子衿二人,没见过吕祖迁和崔元昭是何种相处的模样,但周廉的用词是格外生动形象的,他们很快便是脑补出了一系列的具体场景。
这般作想,魏耷与苏子衿两人的目色,俱是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没再看对方了。
闲言少叙,话回正题。
正式出发去下面六座县衙以前,温廷安需要做一个明确的分工。
她在檀木戗金质地的桌案之上,平铺一张疆域堪舆图,执起一枝点朱椽笔,将六个县的位置,逐一圈圈画画出来。
温廷安凝声嘱告道:“今天主要有三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将描绘有『地动』一事的榜文,张贴布告至六个县衙之中,每一处角落,皆是尽量不放过,将『地动』一事宣嘱得明明白白。”
“第二个任务,是同各县府的知县县令,通禀地动,让他们在县城内对黎民百姓发动动员,让百姓尽量于半个月内,筹备好各自的物资,顺利地迁徙出城。”
“第三个任务,是发动冀州周遭各处知府县令,分析各处州府的人口容量,看看到时候冀州所有百姓被迁出时,能分有多少批次,能各自迁徙至何处,具体如何安顿,这些问题,皆是需要逐一处置好。”
魏耷抱臂凝声道:“六座县衙的地势我跑了近一年,它们具体坐落于何处,这些我皆是知晓的,张挂榜文这事儿,包办在我身上就好,我不出一天,便是能够将这些榜文,张挂至六座县衙处。”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异口同声地道:“大理寺可以做第二个任务,同下面知县县令做沟通工作。”
温廷安亦是点了点首,昨晌同吕氏叙话的时候,吕氏便是同她提过,与县令沟通的这一桩事体,可以交给吕氏大族代为交办,吕氏大族一定可以熨帖办置妥当。
所以说到时候,温廷安携大理寺官差,一起同去下面六座县衙的时候,吕氏大族一定会派遣一些长老,亦或是在族内煊赫有名的一些人物,前来襄助大理寺,辅佐其相关的公务。
且外,吕氏着重说过,关于物资、关于钱资的事体,可以全权交付给御香茶楼,御香茶楼在大邺疆域之中分设有诸多的店门,生意弥足兴隆红火,加之刘氏在茶楼之中说书,营造起了不俗的声望并及口碑,凡此种种,御香茶楼挣了个盆满钵满,丝毫不缺财用。吕氏说,御香茶楼愿意将近一年所挣得的钱财,悉数上缴充公,权作赈灾、筹措物资之用。
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母家在身后作为依仗与靠山,温廷安便是能省却不少人情上的面子功夫。不论是与县衙知县打交道,还是动员百姓,这些都有母家在为温廷安操持。如果没有母家的操持,温廷安觉得这种与各处县衙县令的事,会颇为棘手,因为混迹官场的人,性情多半会变得有些油滑与玲珑,若是真的想要让他们落实一些事情,亦或是谈论一些公务,怕是要跑很长的一段流程,流程走完,地动一事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传至民间。
纵任是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理寺,面对这种繁冗的流程,以及油滑的、各具心机的、甚至与当地的匪商民寇有所牵连的知县,有时候也会束手无策。
但在今番,吕氏同温廷安说,她已然去信予吕氏大族,吩咐家里人尽己所能,务必教六县令听命于大理寺,发动平民百姓筹措物资一事,亦是要赶快提上日程。
这厢,温廷安点了点首,道:“第二个任务已然是有了着落,那第三个任务……”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她,凝声说道:“交给宣武军来措办罢。”
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非常有难度,甚或是说,是三个任务当中顶顶难的,要去冀州周遭的府州,做一系列大量的勘察,亟于勘测出各处府州的人口容量,以及进一步清测出可以容纳多少外来迁徙的平民百姓,很多东西皆是需要细致地丈算。
告知民众一个月后很可能会发生一场地动,亟需迁徙,但要民众迁徙至何处,如何迁徙,话多长的时间来迁徙,这一场迁徙需要耗费多少物资,这些问题,皆是要解决并且安置妥帖。
温廷安深凝温廷舜一眼:“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是最累的,你刚从漠北之地赈灾回来,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便是又要为我们去冀州近处公务,这般一来,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以示安抚,道:“冀州周边的府州,皆是我在近一年以来驻军短征之地,我对这些地方极其熟稔,亦是与各州府的知州有些来往,同他们打声招呼,倒不必多费甚么气力。”
温廷安听至后半截话,到底是听出了一些端倪,眸底渐渐地覆落一抹光色,道:“你昨晌派遣郁清外出了一趟,便是去冀州府周遭的府路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正是如此,教他去搜集冀州周遭府路的人口基数。”
魏耷纳罕地道:“但怕是也没这般容易罢,收容大量外来人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一些知州不会存有一些旁的心思。”
近侧的甫桑适时作出了解释,道:“魏巡按所言甚是,所以,昨日郁清外出之时,手执的牌符,乃是镇远将军麾下特有的黑白玉璜,此玉璜乃是先帝时期的御赐之物,见者莫敢不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温廷安有些震撼于温廷舜的办事效率,有些任务,她是今晌才交代出来,但温廷舜昨晌就着手去做了。
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殊觉自己与温廷舜,甚至不需要交流,有些事情,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便是能够意会了。
第239章
在众人见不到的隐晦角落里, 温廷舜劲装袖裾之下,伸出一截劲韧结实的胳膊,宽和温实的手掌, 紧致地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
青年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背, 撬开她指根之间的缝隙, 指腹逐渐渗入掌心腹地之中,两人十指相扣之时,彼此皆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对方掌心腹地的肌理, 是如此不同。
因常年习剑,青年的掌心腹地之中,生出了一片柔薄且硬韧的茧, 而少女的掌心腹地里, 肌肤瓷白匀腻,像是一尊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的瓷器。
两人执手相牵之时, 是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触,一种酥魂侵骨的颤栗, 贴抵在温廷安的肌肤表层而绽开,她蓦觉自己的体温,陡地变得滚热沸烫起来。
两人相牵的手,俨似搅缠于一处的藤蔓, 任凭外力如何庞大, 都无法将这种牵系于一处藤蔓植株拉扯开来。
一直到众人叙完工作议题,两人适才窃自姗姗松开彼此的手。
循照适才分配好的任务,众人兵分三路——
魏耷与苏子衿执着一沓书写完备的榜文, 行将去冀州城,并及下面的县城, 将这些榜文布告张挂起来。
温廷安亟于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前去六处县城,同各县县令商榷地动一事,不过,出发前,他们需要先同吕氏大族所派遣出来一位长老级人物见上一面,毕竟大理寺到时候要依托吕氏宗族,让这一支世家大族疏通好各县的关系。
温廷舜则是需要带着宣武军一部分人马,逐一造谒冀州府周边的府州,进行人口容量的勘察并及测算。
三方人马的任务皆是并不算轻,时局委实刻不容缓,当下的光景可谓是一丝一毫不允许延宕,众人很快上路了。
温廷舜经此一行,两人很可能又是数日见不着面了,温廷安到底是有些不舍和眷恋的,似乎是能够感知到她涌动的情绪以及隐微的思潮,温廷舜俯眸注视她晌久,少时,俯躯倾身近前,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借着一层半透明薄质纱帘的重重遮饰,他严严实实地揽她入怀。
众人识趣地避开视线,权作避嫌了。
温廷舜从脖颈之上扯下了一物,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掌心腹地。
温廷安时下仅觉掌心蓦然一凉,俯眸凝望而去,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处,不知何时竟是添了一块雕琢质地的玉锁。
“幼时起,我体弱多病,晋廷太医院的院正,常为我诊治体疾,但屡治不愈,直至母亲差人锻造了一柄长命锁,命我戴上,护我吉祥平安,我的身体情状,适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一抹绵延的深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徐缓地捻紧这一块长命锁,一时之间,仿佛觉得它有千斤般沉重,质地硬实厚韧,沉得她庶几要接不住它了。
温廷安捻紧了这一枚长命锁,将其蜷紧在掌心深处:“这一块长命锁,陪伴你多长时间了?”
温廷舜忖量了一番,尔后道:“自我出生时起,这一块玉锁便是随身配饰左右了,有它在,总能有一份安心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郑重其事地道:“目下我将长命锁赠与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便是让此物护你平安。”
温廷安觉得这种东西,委实是太过于贵重了,不太想收,但温廷舜的动作,竟是比她要更快一些。
他不疾不徐地绕至她的肩颈后,捻起那一块雕琢质地的长命锁,温柔地帮她戴了上去,动作极尽缠绵轻和。
温廷安的后颈,并及耳廓背面的位置,逐渐弥散起一种不太自然的粉晕,温度亦是有些身高,皮肤表层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烫。
在为她佩挂长命锁的时候,温廷舜粗砺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捻蹭着她的后颈肌肤,这教温廷安深觉一种持久的痒意,俨似绵绵无绝期的一池春日潮水,自四面八方将自己包裹入内。
那一柄长命锁,便是悬坠于自己的锁骨地带,她俯眸下视,藕白的纤腕轻缓地升扬而起,纤细的指根捻起那一块长命锁,目色在长命锁的锁身纹理上往复逡巡。
这一块长命锁,裹挟着独属于青年身上的气息并及体温——一团辛凉冷沁的薄荷气息,以及,若即若离的体温。
温廷安的心脏,有一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好了。”温廷舜温谨有礼地松开手,复绕行至她的近前,嗓音低哑低沉,如磨砂似的,深深滚磨于她的耳根之处。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她蓦觉温廷舜注视她的眼神,变得炙.热且专注。
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有风拂撩开了她鬓角,缭乱了她鬓角处的发丝,她拂袖抻腕,将发丝撩挽至耳屏处。
因是腆然,她的眼尾晕染起了一抹显著的胭红,薄粉纤细的眼睑轻轻下垂,秾纤睫羽如蝶羽,在熹微的空气之中静敛地下垂,露出下弦月一般的邃深眼珠。
此一副样态,看在温廷舜的眸底,便是相当于小女儿家的憨居与腼腆了。
看着分为可爱可掬。
温廷舜一顺不顺地望定她,喉结上下滚了一滚,隐抑地克制住将她揉入怀中的冲动,静默片晌,他拂袖沉腕,劲韧平实的大掌,很轻很轻地伸过去,在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揉了一揉。
常谓『一切景语皆是情语』,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外如是。
温廷安拢紧了自己的衣衫,将温廷舜所赠的这一枚长命锁,徐缓地拢入了内衫底下。
这一瞬,她蓦觉一部分滚烫而潦烈的外来生命,融入了自己的躯体内。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安心,好安全。
温廷安抚紧了胸口,那一枚长命锁便是掩藏在衣褶之下,依和着时缓时急的心跳声,依和着时断时续的烛火,她对温廷安道:“我会好生珍藏此物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众人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出城赴县之前,先是去了一趟御香茶楼。
昨晌,吕氏曾遣人给温廷安递去了一折口信,说是吕氏大族已然遣了人来,当下便是在御香茶楼候着。
温廷安本以为要躬自去吕氏公府一趟,但母亲吕氏显然不想要麻烦她费多番周折,早就吩咐从吕氏大族那处派遣出了人,到御香茶楼的二楼雅间静候了。
一行人抵达御香茶楼,因为不是第一次去了,他们已然是轻车熟路。
搴开了雅间的薄纱门帘,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有些发怔,众人看到在雅间里的人儿,亦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眉姐儿怎的会在此?”
温画眉着一个鹅黄色镶绒缠枝纹缎绣褙子,内衬一席齐胸系带襦裙,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清丽跳脱的面容,邃深的眼眸溜溜儿的圆,俨似轻熟剔透的一枚青梅,望着煞是可爱。
温画眉正在把玩着一柄双面桐皮鼓,纤细的指尖轻轻旋转着桐鼓的手柄,两枚桐丸大小的弹丸,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清脆的鼓面,发出一阵『当啷当啷』的声响。
温画眉眉眼弯弯地道:“我来跟长兄还有长兄的同侪们,去各县衙。”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知晓,温画眉是温廷安的胞妹,人小鬼大的,天性有些娇蛮,是不太容易糊弄过的小姑娘。
温画眉乃是刘氏所出,不算是嫡出,温廷安以往与温画眉的关系称不上热络,简言之,是称不上亲近的。
但此去经年,她看到温画眉这位胞妹,竟是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温廷安柔声道:“眉姐儿先回府去罢,等我忙完再去寻你。”
温画眉继续在把玩着桐皮双面鼓,弹丸均匀地槌打在鼓面上,发出一串颇有节律的声响,道:“长兄,是大夫人派遣我来的,大夫人吩咐我襄助你前去各县县衙谈判。”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偌大的雅间之中,一时陷入了默契的沉寂之中,人籁俱寂如谜。
一掬鎏金透银的细腻日色,偏略地斜射入内,穿过格纹檀木质地的支摘窗,洒照在众人身上,其俨似一团金线缝住了众人的喉咙,众人心律随着日色偕同震落。
温廷安一直以为吕氏所派遣的吕氏大族的人物,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吕氏竟是将温画眉给派遣出来了。
这委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一桩事体。
温画眉她本人也不姓『温』啊。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心理活动,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问道:“长兄是不信我么?”
温画眉从杌凳之上徐缓地起身,双手闲散地负于身后,偏了偏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长兄看着就好了,同各处县城谈判的事体,我定是会鼎力相助的。”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三人见得此状,俱是面露一丝隐忧。
温画眉她能行么?
第240章
对于温画眉的出现, 温廷安颇感惊憾,在她的眼中,温画眉还仅仅是一个稚龄的小姑娘, 性情娇蛮, 需要让人宠着的, 她从未想过,温画眉能够给她提供这般大的一个帮助。
大理寺时下最先去了一趟碧水县,碧水县的县令起初听闻地动一事,大为震悚, 是全然不信的。他在此处为官二十多年了,碧水县的民生情状,他是知根知底的, 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 但至少可以说是承平日久。循照碧水县的地方志簿,在过去百年以来, 碧水县其实发生过蝗灾、饥荒、时疫,亦是遭罹过金兵蛮夷的犯禁, 碧水县每次皆能化险为夷,再者,此县遭罹这些灾厄的次数并不多。碧水县的县令什么大风大浪没遭遇过,但地动一事, 端的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温廷安站在县令的立场上,也能表示理解。毕竟,大邺从未发生过地动, 现在钦天监预测出未来一个月后将会有地动之灾,这是一场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是理解能力范围之内的灾厄, 不曾发生亦不曾见识,要让地方官在短时间内相信地动会发生并宣诸于众民,召平民百姓迁徙他州,说句实在话,县令极难接受。
因是难接受,对于大理寺的嘱告与安排,县令打算打太极,说一些虚与委蛇的话,便是意欲糊弄过去了。
伴随『当啷当啷』一阵敲金震玉般的轻响,温画眉从温廷安的身后,不疾不徐地探出脑袋来,一晌慢条斯理地摇着桐皮双面鼓,一晌偏着小脑袋,一错不错地斜觑那碧水县的县令。
起初,县令听闻那桐皮锣鼓的声响,便是觉得不对劲,直至他的视线在空气之中与温画眉的对撞上了,县令悉身觳觫一滞。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之中,这位县令吓得腿部发软:“今儿是什么风,将小祖宗给吹来了?“
当下连太极也不敢打了,稀泥也不活了,连忙吩咐近侧侍候左右的书记,速去上茶,将众人亦是请上了座。
这一前一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不可置信地望定这一切。
温廷安则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幕,这位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见着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竟是会如此恭谨地称其为『小祖宗』,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温画眉没有告座,亦是不曾接过县令的茶盏,她仍旧在不疾不徐地摇着桐面鼓,鼓声央央,弥足清越幽远,声传官廨内外。
那县令只听得头皮发麻,面露郁色,当下对温画眉拱手称礼,请示小祖宗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温画眉摇桐皮鼓的速率,渐渐缓了,在盈煌的橘橙烛火掩映之下,她偏了一偏脑袋,两腮微微地鼓了起来,轻启朱唇:“今晌,大理寺的吩咐,便是我的吩咐,大理寺吩咐你做什么,你便是去做什么。”
在县令惊怔的注视之下,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道:“若是县令老爷弗听的话,我就把您的老祖宗的头盖骨掀起来噢!”
县令闻得此话,一霎地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叩首告饶。
温画眉淡声道:“省去这些场面功夫,直接干正事。”
县令点首如捣蒜,急急地行至温廷安近前,拱手哈腰,恭谨卑颜地道:“少卿爷,您有何吩咐,尽管同下官逐一道来,下官这就为您置办妥当。”
这与此前糊弄、和稀泥的态度,全然不一样。
温廷安有些不太适应,这碧水县县令,今下未免有些过于殷勤了,一行一止也充满了刻意的讨好。
温廷安目色从县令身上轻微地挪了开去,转眸凝向了温画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画眉俏皮地吐了吐舌,示意道:“长兄先将正事儿交代下去,待会儿会细细同你解释。”
温廷安点了点首,目色收拢了回来,负手而立,正色地道:“地动一事,方才也同你说过了,本官限你这两日之内,将此事告诸于县中的平民百姓,让他们尽量于半个月内筹集好食物物资,搬离县城,具体搬至何处、在别处滞留多长时间,冀州府会另行告知。”
本以为县令会和稀泥,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他恭谨地应首称是,道:“少卿爷所言甚是,下官会逐一落实好少卿的嘱令。”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众男语塞。
是何人先前说『地动就是一场无稽之谈』的呢?
也是这位县令本人罢?
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变化,确乎教人另眼相待、叹为观止。
不论温廷安吩咐什么,这位碧水县县令皆是恭谨地应是,全程毫无一丝一毫的抵牾。
杨淳忍不住问了一句:“县令老爷,您方才不是说,这地动是一场无稽之谈么,怎的今刻便是这般爽快地就应答了呢?”
碧水县县令躬身作揖:“杨寺正所述之言,下官听得不是很明白,下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
杨淳挠了挠首:“……”
真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自己道过的话,能撤回便撤回,自己做过的事,说忘就忘。
温廷安将地动迁徙事宜,逐一道来,那碧水县的县令便是吩咐书记速记了一张单子,递呈温廷安过目,且道:“若是这单子里所述的诸项事宜,没有任何遗漏或是谬误的话,那下官便是循照这单子上的事况名目,逐一去落实了?”
温廷安细致地检视了一番,发觉对方的书记果真是将她所说的话,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
所速记的话,亦是毫无差池。
温廷安将单子递予了回去,道:“单子上所罗列的名目,大致是完备的,县令老爷循照这单子将公务落实到位便好。后续的一切事宜,若是有新的进展与变动,我们皆是会同你说的。”
碧水县的县令,连忙应首称是。
送客时,县令本是要吩咐书记去筹备一马车的碧水特产,作为款送之礼,如此广大而厚重的盛情,但被温廷安峻拒了,她道:“县令能够将单子上的名目完成好,便是对大理寺最大的酬谢了。”
县令连连哈腰,两手缩藏在袖袂之中,交抵悬在胸前,笑道:“大理寺所交代的事体,下官定是尽一己绵薄之力,速速将其完成好。”
温廷安仍旧有些受不住对方这等殷勤热络的态度,当下没再说什么,便是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赶赴去了别的县城。
去下面六座县城,同诸位县令谈判,若是大理寺单独去面议,县令大多数是和稀泥的态度,但温画眉出了面的话,谈判商榷的这一过程,便是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众县令一改先前的敷衍、糊弄,态度变得极其恭谨,将温廷安所述之话奉为圭臬,唯她的话马首是瞻。
有些吊诡地是,有一位县令,原是避大理寺而不见的,说是正在外州办公差,但一听温画眉来了,不多时,马上就出现在了官府公廨之中,态度从『拒不见客』变成了『热络款待』。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温廷安终是没隐抑住,纳罕地道:“您不是在外处办差的么?怎的这般快就回至县府了呢?”
这位县令丝毫不感到尴尬或是窘迫,正儿八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自当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温廷安淡扫此人一眼,此人周身并无一种风尘仆仆的行相,官袍的前襟处,不曾蘸染过风尘,额庭之上亦没有渗出过薄冷的虚汗。
这哪里像是从外州赶来的面目?
不过就是司房里出来的一段距离罢了。
纵使要伪饰,也不伪饰得专业一些,大理寺人人洞若观火,平时勘察大案勘察多了,心就同明镜似的,每个人所述之话,并及一言一行,皆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位县令摆明儿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也怕麻烦,所以才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在官署之中。
但温画眉显然是治他的法宝。
她给那掌书记递了桐皮鼓,道:“把这个送去县令老爷的司房。”
这一送,便是将拒不谒客的县令给送来了。
经此一事,众人对地方县令有了新的认知,亦是对温画眉另眼相待。
温廷安原以为这与六个县令谈判,需要耗费不少光景,但有了温画眉在,效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略去舟车劳顿所耗去的时辰,与六位知县所谈判商榷的时间,其实拢共并不足一个时辰。
效率真的太高了。
大理寺一行人回至冀州府,尚未落日,东方的山隅处仍旧是一片舒齐透亮的金桔色,官府眼下没有掌灯,傍晚的风时缓时急地拂来。
魏耷和苏子衿还在六县跑,四处张挂告知『地动一事』的榜文。
温廷舜和宣武军,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
这一空当儿,温廷安对自己的胞妹已然是一副另眼相待的态度了。
“画眉,你到底是如何让六县县令,听命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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