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温廷安亦是问出了众人的困惑, 为何一众县令竟是会齐齐称温画眉为『祖宗』,温画眉的存在,竟是比从京城派遣来的大理寺还要显著。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多番思量,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温画眉一晌闲散地把玩着掌心上的桐皮双面鼓, 两颗弹丸大小的铜锤,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鼓面,发出颇有节律的『当啷当啷』之声,一晌用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撑了一下颐面, 对温廷安细致地解释道:“是这样,冀州有祭祖的习俗,绝大部分的祖祠墓地, 皆是设置在东偏南之地, 因为这一带风水最佳,而东偏南的连绵群山, 俱是归属于吕氏大族的地产——”
温画眉适时停住了摇晃双面桐皮鼓的动作,言笑晏晏地望定众人, 道:“六县县令的祖祠,均是设址于群山之间,他们俱是看中风水堪舆之术,在涉及祭祖设穴一事上, 势必要与吕氏大族打照面。因于此, 他们才需要与此一宗族打好关系。”
温廷安点了点首,算是明悟了此中缘由,但胸臆之中疑窦仍存, 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又与眉姐儿有何干系?”
温画眉俏皮地眨了眨眼眸, 不答反问道:“吕府的老太夫人,也就是陈氏陈太祖母,长兄可认得?”
温廷安细致地回溯了一番原书,在原著的剧情之中,原主母亲的母家,乃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名副其实的将门世家,兼及书香门第,此一宗族之中,最厉害的、着墨最多的角色,便属原主的外祖母陈老夫人陈氏。其早年曾随先帝出征平定匪乱,后来又躬自赴南蛮之地讨伐屡屡犯禁的蛮夷,立下赫赫战功,是大邺第一任闻名遐迩、受众民拥戴的女将军。
漠北一直是镇远将军苏清秋在守,而漠北以南的一带,俱是陈氏在重重镇守。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英雄亦是会有迟暮之日,加之江南之地承平日久,鲜兴兵戈之事,陈氏很少再动兵器,一直在吕府之中颐养天年,享含饴弄孙之福泽。
陈氏行事极其低调,一般不涉政事,不过,毕竟是个受众拥戴的人物,除了冀州知府,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皆是敬她尊她畏她惧她,日常行事不敢太过于肆无忌惮。
按温画眉的意思,冀州风水最好的山脉以及产地,皆是挂放在了吕家的名义之下,陈太祖母虽不姓吕,但这吕家的中馈之权,皆是掌舵在她手中,如此一来,六位县令同她打交道之时,会比寻常皆要恭谨一些。
温廷安算是捋清楚了此中缘由,有风不疾不徐地吹拂而至,叩击在了鼓面上,须臾,便是奏出了一阵怦然的动响。
温廷安道:“我自然是识得陈氏陈太祖母,但鲜少探望她,我们之间关系也谈不上亲厚。”
温廷安所述之语,是原主畴昔所叙过的话,她如今老调重弹,当是不会教人生疑的。
温画眉闻罢,秾纤得衷的眼睑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中投落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她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安的袖裾,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长兄难得到冀北一遭,若得暇时,可以回吕府探望一番陈老祖母,她虽然嘴上不饶人,话辞亦是犀利了一些,但实质上是顶好相处的。”
温画眉抬眸望定温廷安,道:“打从来至漠北,我常去吕府陪陈太祖母叙话,通过跟祖母的对话,陈老祖母委实是十分牵念长兄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番,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等来这般一番话。
听着温画眉这么一般话,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原主在过去好像与这位陈太祖母,似乎有些牵绊或是纠葛,并且纠葛还不浅。
但时下的情势,不容许她多问,她掠过了这一话茬,直扑问题核心:“所以说,眉姐儿是得到了陈太祖母的襄助,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才听命于你的么?”
温画眉点了点首:“近岁以来,陈太祖母的身体情状,端的是每况愈下,掌饬中馈亦是力不从心,近一年前,大夫人、母亲和我以及其他姨娘,皆是来至冀州府,大夫人和母亲碌于经营御香茶楼,没有暇空照拂我,便是将我散养在吕府,刚巧吕府之中与我同龄的朋辈众多,我可以同他们一起生活与习课。”
温画眉深深地忖量了一番,尔后道:“陈太祖母有礼佛的习惯,见我的字爬不起来,便是经常揪我去抄写坛经与佛经,每两日抄一回,陆陆续续已有大半年,我听她说了不少事,她有一些产业,不欲落入旁系之手,便是写了我的名字,嘱令让我来管。”
一抹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恍然大悟,说道:“冀州以北的群山,便是挂在了眉姐儿的名下?”
近旁大理寺一众人闻言,俱是吃了一吓。
委实没有料知到,温画眉年纪轻轻,已然是坐拥千亩田产之人。
周廉恍然大悟,道:“勿怪那六位县令,会对温姑娘如此毕恭毕敬了,因为他们的祖祠,皆是设址于冀州以北的群山,而这群山乃是寄挂于温姑娘名下,若是这六位县令贸然开罪了温姑娘,对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都没有。”
吕祖迁道:“那可不是,因为温姑娘背后有陈家祖母在撑腰。”
杨淳道:“那此前算是我们有眼无珠了,哪承想温姑娘的来头,竟会这般大。”
温画眉扬起下颔,淡淡地娇哼了一声:“可不是,我应当是帮到你们很大的忙了。”
杨淳剀切地道:“若是办完这一桩公案,有机会的话,大理寺定是会延请温姑娘吃一席的。”
周廉与吕祖迁嗅出了一丝端倪,各自拍了拍杨淳的左右俩肩膊,低声轻笑道:“杨兄,要不你到时候单独请?”
杨淳与温画眉闻言,俱是怔然。
看向彼此的容色,俱是有些不太自然。
温廷安定睛望去,发现素来憨厚老实的杨淳,此时此刻竟是没来由熟红了耳廓。
再去瞅一瞅自己的胞妹。
温画眉的包子脸上,居然亦是蘸染了一丝弥足可疑的绯红之色。
温画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瓷,在目下的景致之中,她羞涩腆然之时,那漂浮于玉容之上的绯色,便是极其明显的了。
杨淳与温画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对撞了数秒,复又若无其事地分离开去。
温廷安登时淡淡地轻咳了一声,两人即刻不做对视了,皆是作鹌鹑缩脑之状。
温廷安拍了一下杨淳的后脑勺,用护犊子的口吻道:“别打眉姐儿的主意。”
鬼使神差地,杨淳下意识问道:“为何不能?”
温画眉本是在轻轻地摇晃着双面桐皮鼓,闻得此话,悉身怔然一会儿,猝然顿住摇鼓的动作。
周廉与吕祖迁闻言,俱是惊愣住了。
这春日还没来呢,杨淳这厮开窍了?
真是不可思议。
杨淳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道错了话,给对方姑娘造成了困扰,他即刻解释道:“温姑娘你误会了,我方才说的请你吃饭之类的话辞,纯粹是言谢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画眉面容上拂掠起了一丝火烧云,没理杨淳这一话茬,亦是没搭理他,当下年搴起了裙裾,对温廷安道:“长兄,大夫人让我嘱告您,抵夜酉时初刻,请去御香茶楼一遭,大夫人会待你回一趟吕氏大府,同陈太祖母用一回晚膳。”
这一桩事体,告知得有些突然了,温廷安没有甚么防备,纳罕地道:“晚上同祖母一同用膳?”
温画眉点了点首,眸底添了一丝俏皮,道:“是的呀,抵夜时分,酉时初刻这一会儿,长兄应当是有暇空的罢,同温家人与吕家人一起用个晚膳,聊表团聚。”
温廷安闻罢,心中颇为触动,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她有多久未同温家人一起用膳了呢?
说起来,已然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了。
当初一路南下,赴岭南勘案之时,虽然见着温家老太爷温青松,二叔三叔,并及父亲温善晋,当时虽然说温家人团聚了,但从未一起用过食膳。
今次温画眉提及了,温廷安不免心存动容。
不单是想要与温家人、吕家人团聚,温廷安其实还存了一些私心,那便是她想要见一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
陈氏在吕氏大族之中的地位,相当于是温青松在崇国公府当中的地位。
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从温画眉所描述的话辞看来,陈氏应当是一位性情慈霭且不怒而威的长辈。
温廷安本来想带温廷舜一起去的,但温廷舜这几日都要跑外差,人并不在冀州府,温廷安也不太好意思将他领进门。
今夜的温吕两家人的团聚宴,她是必须独一个人去的了。
温廷安当下应声道:“好。”
第242章
掌灯牌分以前, 魏耷与苏子衿亦是披霜戴露,双双回到了来。
魏耷道:“榜文已然是张贴于下面六县各县之中了,有了温少卿疏通其间关节, 我们张挂榜文的阻力大大地减小了, 事务进展得特别快。”
温廷安非常关心其中一点, 凝声问道:“黎民百姓看到了榜文上的内容,获悉了『月后地动』、『迁徙他州』等事体,他们具体反应如何?是信了,还是没信?”
魏耷看了一眼苏子衿, 苏子衿的面目之上,覆落下一重凝沉的滞重之色,缄默晌久, 他谨声道:“大多数人不曾知晓地动, 更不曾历经过,他们最初的反应, 同我别无二致,是质疑、猜忌、不认同、诘问等等, 少数人则是会选择将信将疑,继而陷入持久的彷徨与恐慌,一些人会剑走偏锋,大肆采买米盐油醋等物资, 一来以防不时之需, 二来则是要等灾厄生发之前,趁哄抬价,牟取暴利, 等等。”
温廷安闻言,一抹寒凛之色掠过眸底, 这些事态其实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但她不曾料想过,它们会生发得这般早。
周廉深深地蹙了蹙眉心,凝声问道:“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如此这般,倒还是较为寻常的,多去费些功夫劝说一下就可以。不过,苏兄方才所说的这少数人,意欲从灾厄之中牟取暴利,他们的身份应当是商贾之类的罢,怀有一些不利民的的玲珑心计,意欲发横财。”
魏耷抱臂,冷声回禀道:“周寺丞所言甚是,这少数人的身份,真真是商贾之流,他们不单是自己有物资,也意欲行大肆采买之事,将所有物资集中至自己这边,好让灾厄与饿殍齐齐生发之时,众民要行采买之事,只能去寻觅那些小部分的商贾。”
吕祖迁:“这就是人性的险恶、道德的沦丧么?”
杨淳:“可不就是,地动还没真正生发呢,就已有人意欲牟取暴利了,若是地动真正生发之时,那这个冀州,可不就乱成一锅粥呢?此情状怎一个『乱』字了得?
众人论议喋喋,话辞不休,不知不觉之间,气氛亦是变得滞重起来。
温廷安静默片晌,沉声说道:“此则垄断物资之举,到时候必须阻止他们。“
众人闻罢,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俄延少顷,他们齐声问:“何为垄断?”
温廷安蓦然一滞,方才思量得太过于深沉,以至于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用词。
竟然是冒出了一个现代词出来。
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等一干人,皆是古人,自然是没有听闻过『垄断』一词,所以难免会出现一些费解和困惑。
温廷安忖量好一会儿,适才寻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道:“垄断此一词,是我以前听故去的温祖父说过的,他畴昔亦是历经过一些灾厄,也遇到了一些商贾强采物资并趁哄抬价之事,他观察这些商贾的一行一止,总结出了一些经验,诸如方才商贾所述的那些举止,便是名曰『垄断』。”
见众人面容上还有一些懵然之色,温廷安悉声解释道:“不妨举个例子,假令冀州出现了时疫,只有一种特定的药材才能治好,那么,一些商贾便会闻风而动,将市面之上所能采集到的所有药草,提前采买过来,当时疫真正生发之时,寻常的百姓要采买这些药材的话,就只能去小部分商贾所经营的药材铺子里采买,因为市面上所有的指定药草,皆是集中在此处,寻常的药材铺子是采买不到的。”
话至尾梢,温廷安道:“针对一些物资,人无我有,只能让百姓来指定的铺子里采买,这便是垄断了。”
众人一闻,适才姗姗了悟,魏耷忖量了一会儿,凝声说道:“少卿爷方才所言,与我们在各县所遭遇到的情状,是极其相近的。”
苏子衿皱了皱眉,问道:“那这个『垄断』,当如何根治?”
众人俱是看向温廷安,眸底具有求知之意。
温廷安摇了摇首,再一次拿温青松当挡箭牌,道:“据温祖父的意思,『垄断』一事自古皆有,是没有办法根治的,若是要治,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放眼大邺,官家严禁贩运私盐与茶叶,这就说明盐与茶叶乃是朝中垄断之物,牵系民生社稷,寻常百姓是不能独自经营的。
这也是官家对商贾百姓所实施的一种间接垄断,只不过,它发生得太过于寻常了,以至于经常被我们所忽略,但它确乎是存在。”
众人幡然醒悟。
温廷安的指尖在桌案轻轻地叩击着,奏出一阵颇有节奏的韵律,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只能尽可能将这些大肆采买物资的商家,揪出来,进行严惩与教育,并让他们为官府所用。”
周廉道:“这种做法会不会太温和了?面对欲行垄断之事的人,就应当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吕祖迁与杨淳忙左右驾住周廉的胳膊,急声道:“周寺丞淡定、淡定!虽然那些商贾的所作所为,不利于民,但他们本身也是平民百姓,动辄喊杀,很可能会在民间造成恐慌。”
苏子衿亦是温声劝阻道:“动用极刑倒是不必,像温少卿所述的,严惩、教育、为官府所用,这样的做法就很好。”
周廉的火气淡淡地降了下去,道:“就怕对这些道德沦丧之人,温少卿的这些法子不够有震慑力度。”
魏耷拂袖抻腕,重重地拍了拍周廉的肩膊:“你要相信温少卿,她只有她的办法。”
周廉点了点首:“行,到时候如何治理垄断,听温少卿的安排就好了。”
温廷安道:“目下便有一事,需要你们去办。”
众人齐声问道:“何事?”
温廷安的目色,从桌案之上一路游弋至支摘窗之外,夜色行将朝着深处走去,漏夜更鼓陆陆续续响了三两声,邃黑的廊庑之下,悬挂有齐整错落的四角玲珑琉璃风灯,灯如赤焰,将昏晦的穹空照彻得亮如白昼,薄透如纱的光,徐缓地从镂纹窗格之外习习渗透出来,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脸,她蓦觉被灯照亮的一部分皮肤,覆落下来一片持久的暖意,道:“今时今刻,各县官府并及县令,会召集民众去行迁徙一事,那么,魏巡按所述的一些商贾,必定是会闻风而动,趁机采买大量物资,形成一种名副其实的『垄断效应』。”
温廷安望定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要让你们将这些商贾,拼集成一个完整的名单,到时候,温廷安带着宣武军勘测视察回来,大理寺便会联袂宣武军,集中对这些商贾进行一同集体的整治。”
少女所述之话,天然有一种祥和且安然的力量,将众人心中所浮泛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熨帖了去。
众人领命称是,便是速速离去,循照温廷安所委托下的嘱咐办事去了。
临行前,杨淳特地回望了一眼,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的身后。
目色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温廷嗅出了一丝端倪,忍俊不禁地说道:“杨兄这是在寻找什么人?”
杨淳闻言,如罹雷殛,摇首如一个双面拨浪鼓,鬓角之下的耳根,是肉眼可见地蘸染了一层绯红晕色。
杨淳不说话,也不挪动位置。
温廷安道:“杨兄若是没什么事要说的话,那我就离开了。”
“少卿且慢!——”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偏了偏眸,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莞尔道:“杨兄有什么要事要吩咐?”
在长达数十秒的缄默之中,杨淳滞缓了晌久,仿佛慢慢累积了勇气,道:“温姑娘是经常出现在御香茶楼么?“
——果然。
温廷安适才转身偏眸:“我初来冀州府并不久,对画眉的事并没有那么熟稔与了解,杨兄若是想要了解的话,可以直接去寻画眉相询啊。”
杨淳颇为窘迫,挠了挠后脑勺,实诚地道:“这怕是不大方便的,温姑娘尚是闺阁女子,单独与一个外男相见,总归会伤了她的名望。”
温廷安勾了勾笑眸,道:“杨兄倒是挺为画眉考虑。”
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点了点螓首:“行,晚些时候,我帮你问一下画眉,看看她日常的作息。”
杨淳道:“温少卿问的时候,莫要说是我问的。”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不能说是杨兄问的?方才那些话,不就是杨兄问的?”
杨淳嗫嚅了老半日,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变化,便是面容充血得益发厉害了。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不打算再逗趣杨淳了,正色道:“杨兄安心便是,我不会说的。”
杨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承蒙温兄多加关照了。”-
去吕府之前,温廷安到底是有一些忐忑在的,毕竟是要去见吕府最有权威的长辈,还是大邺第一女将军。
第243章
夕阳西下, 抵近申时排分的光景,一掬鎏金日色偏略地斜射而入,在雅间的支摘窗外, 薄薄地镀上了一层澹泊且纤薄的金砂色, 光海沉浮其间, 温廷安静静地在一处杌凳上告了座。
未候多久,便是见着母亲吕氏和刘氏一前一后地进了来。
温廷安率先起身言谢,一晌牵握住吕氏生有薄茧的手,牢牢牵紧, 一晌温声道:“母亲,多亏了你献言献策,有了眉姐儿在, 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 无一不老实憨居,我所提出的要求, 他们亦是不敢妄自和稀泥,逐一遵嘱照办, 这般一来,效率真的高很多。本来,大理寺是预计耗费两日的功夫,去寻六位县衙的县令洽谈, 但有眉姐儿在, 今时今刻仅用了不足了两个时辰。”
这种事,亦是在吕氏的预料之中,她纤秀韵致的眉眼, 浅浅地弯了一弯,莞尔道:“这是刘氏和眉姐儿的功劳, 安姐儿感谢我作甚?”
温廷安的目色从吕氏身上迁挪开来,俄延少顷,淡寂地转挪至刘氏身上,刘氏面露一抹惶恐之色,拂袖摆了摆手,抢先说道:“这皆是吕府老太夫人的功劳,这近一年来,画眉是寄养在吕老太夫人的膝下的,我可没怎么教育过她,安姐儿若是真要言谢,不若等会儿,去到吕氏大族的府邸,见着吕老夫人本尊,再对她言谢也不迟。”
刘氏剀切地道:“总之,不要谢我就是了,我可担不得如此大礼,我亦是更没有做什么。”
谈起吕老夫人,翛忽之间,一抹隐微的心念,俨似遛蹿而起的一尾游鱼,拂掠过温廷安的脑海,她问道;“吕老夫人晓得我的真实身份吗?”
她问的是外祖母是否知晓她是女娇娥的事。
吕氏摇了摇首,道:“你太祖母不知晓。我从未寻她坦诚过。”
刘氏顿时生出了一丝显著的隐忧,道:“那安姐儿是要仍旧穿着男儿装,还是扮回女娇娥?”
吕氏微蹙着眉心,道:“我想知道安姐儿是怎么想的。”
吕氏看回温廷安,显而易见地,她是在静候她的意见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秾纤的眸睫,浅绒绒的睫羽,在纤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她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下,静默晌久,适才道:“我打算寻吕老夫人陈氏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直瞒下去并不是办法。
温廷安眼前是一片绵长持久的恍惚,她凝声说道:“此前,我去岭南广府的时候,勘案途中遭了险厄,不慎曝露身份,但二叔三叔还有凉哥儿、猷哥儿,他们未因我是女娇娥就不救我,恰恰相反,他们仍旧像寻常那样对待我,甚至对我更好,不论我是女是男,他们都会把我视作温家人,所以,性别不是问题,它也更不应当成为一块遮羞布。”
说着说着,温廷安蓦觉吕氏与刘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
她适时止住了话茬,问:“怎么这般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案台上的橘橙色烛火,正在不辍地扭来扭去,将雅间三人的身影,掩映于粉白的照壁之上,远观上去,俨似一轴堪堪拓印完备的素淡洒金白绢古画。
吕氏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温声笑道:“其实,我原以为安姐儿会继续女扮男装,但今晌不曾想过,你竟会把这些事思量得这般通透,身为你的母亲,我感到愧怍又宽慰。”
“——毕竟,把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是我教你要像个男儿一样健硕地活着,不让你碰触一丝一毫的闺阁之事,我原以为要花费一些气力和时间,才能让你适应扮回女儿家的生活,哪承想,安姐儿这么快就适应了。”
吕氏说着说着,蓦然红了眼眶,刘氏见状,『哎呀』一声,一晌低声唤道:“大夫人。”一晌忙自袖裾之中摸出绣帕,递交至吕氏近前。
吕氏鼻翼轻微地翕动着,拂袖抻腕,轻轻地揩了一揩眼眸,将堆砌于眸眶之中的泪渍,囫囵地擦拭了一番。
刘氏对温廷安剀切地道:“不实相瞒,在过去一年以内,大夫人每逢去吕府、回娘家,心绪皆是忐忑极了,因为吕老夫人皆是会问及温家大少爷的近况。吕老夫人一直祈盼能够见到大少爷,但大夫人想要跟吕老夫人坦诚真相,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契机——”
吕氏适时止住了刘氏的话茬:“莫要再说了,这些都已然是过去的事,旧事不宜再重提。”
刘氏蹙了蹙眉心,道:“大夫人。”
吕氏淡淡地摇了摇首,一晌用帕子将眸眶之中残剩的泪渍擦拭干净,一晌嘱告道:“我此前的担虑皆是多余的,看看,安姐儿不就是自个儿想通了么?”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是很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倾身上前,敞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拥住了吕氏。
吕氏在温廷安的背部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要去吕府了,既然是要扮回女娇娥、恢复一己真正的身份,那得好生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从这一段话品出了一丝端倪,抬眸,眸底生出了一丝懵色,不可置信地出声问道:“母亲是打算?”
吕氏话辞之中潜藏着一丝坚定之意:“十多年前,是我将安姐儿扮饰成了男儿郎,那么今次,我需重新给安姐儿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闻言,整个人顿时腼腆憨居了起来,忙不迭摆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好,不要劳烦母亲了,我随便寻一席女子的襦裙和褙子,穿上就行。“
吕氏不是这般好糊弄的,凝声问道:“安姐儿此前可有扮回女子?”
温廷安点了点螓首:“确乎扮回过。”
吕氏的眉庭舒齐地平展了开去,朗声道:“那不就是了,安姐儿此前扮回女子,亦是心中有了些许定数,今下我来帮你熟悉打扮,你亦是没有多大的负担的。”
温廷安仍旧显出了一丝迟疑与踯躅。
她此前的女子妆容,乃是出自崔元昭之手,崔元昭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温廷安心中是有定数的。
但她并不知晓吕氏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如何。
就像是在前世,她相信闺蜜的审美,但不太相信自己母亲的审美,若是母亲要替她摹妆修容的话,温廷安是宁死不会同意的。因为存在一定的代沟,所以审美也会有所偏差。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露出了一丝诚惶诚恐之色,他仍旧想要婉拒,但吕氏已然是没有给她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了,当下吩咐数位小鬟,将她带至一座充溢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温廷安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刘氏在帘外温声安抚道:“安姐儿,请务必相信大夫人的修容美肤之术。”
刘氏补充道:“吕楼主的修容美肤之术,在冀州城可是闻名遐迩的,诸多新嫁娘出嫁的妆容,皆是由吕楼主捉刀的,一般人可谓是千金难求。”
温廷安委实不晓得自己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当下只能略显尴尬的抿唇浅笑。
这也太夸张了罢,她今晌只是回吕府见外祖母,又不是准备出嫁,在妆容、衣饰之中,也不必这般隆重罢。
过于隆重,反而显得会很刻意。
不过,凭心而论的话,温廷安倒是挺想见一见这位外祖母的。
放眼冀州地界,不论是冀北还是冀南,无人不敬畏这位女将军,虽然英雄已迟暮,但江湖之中处处流传着她的传说。
温廷安试图在原主的记忆之中觅寻一些,关于这位外祖母的一些记忆。
诸如,关于这位外祖母的面容。
但很遗憾地是,温廷安遍寻无获。
可能是原主与外祖母太久没有见了,所以,一些记忆已然被岁月冲淡了去,只剩下一些蒙昧的残痕淡影,教人探勘不清真切。
怔神之间,身边便是来了人。
温廷安看到母亲吕氏提着一盒妆奁,以及一只齐人之高的檀木质地的衣箧,不疾不徐地行来。
吕氏吩咐一位静侍近旁的小鬟,捧来一面鎏金黄的圆面铜镜,静静地置放在温廷安近前的妆台之上。
温廷安看到镜中的自己,自己身后便是母亲。
母亲信手温柔地拆下了她的官弁,一行执来一柄细齿云纹篦子,一行匀缓地梳着她的如云鬓发。
吕氏的动作非常温柔,让温廷安心间覆上了一滩绵长的暖流,她仿佛被醇和的氛围淋漓尽致地包裹住了。
篦子的细齿,轻拢慢捻地游走于温廷安的鬓角之间,将她每一绺发丝耙梳得极其细致柔顺。
不论是前世,亦或者是今生,梳过温廷安头发的人,屈指可数。
在前世,母亲为她编过辫子,不过,她再长大些的时候,她就不再让母亲打理自己的发丝了。
在今世,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母亲未自己梳理发丝的感觉。
是家的感觉。
哪承想,吕氏道:“以后给你梳发的人,便不是我了,而是旁人了。”
第244章
俄延少顷, 温廷安便是通过一枚圆状镂纹镜面,见着吕氏拿了一盒妆奁,徐缓地行至她的身侧近前, 温廷安切身感受到了一份独属于女子温柔娴淡的气息, 扑面而来, 是母亲的气息,非常温暖、盈和、熹醇,俨似一只绵密的网,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于一处。
温廷安的心, 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的,但随着吕氏动作的慢慢移近、俯深,她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 便是被填充得分外柔和,
吕氏徐缓地为温廷安的面容上,描摹了一层纤纤薄薄的云白铅粉, 须臾,她开始细致地描翠眉, 点了面魇,施了绛唇。
温廷安徐缓地深敛眼睑,秾纤夹翘的鸦黑,静缓地垂落下来, 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 投落下了一抹绯色阴影,原石一般的邃深瞳仁,淡寂地狭着, 她阖拢上了眼眸。
吕氏的纤纤素手,俨似一枝细密柔致的工笔, 深深地描摹在了她面容的五官轮廓上。
一抔细腻的铅粉,均匀地抹搽于她的肌肤,红胭脂纸,以一种颇为柔软的力度,搽在了她的唇珠上。
俄延少顷,温廷安便是感受到一柄带细齿的纤毛刷子,匀缓地敷刷在她的睫羽以及粉腮上,像是一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在黏黏腻腻地蹭磨着她。
——“好了,安姐儿且看看。”
吕氏温糯低唤的嗓音,俨似一流潺湲流水,慢慢响在她的耳屏处。
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火光照亮了温廷安的瓷白面容,于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双眸。
近前便是一面铜镜,铜镜之中,映彻着少女一张纤秀娴静的面容。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镜中的女子,细致地挽梳一个垂云滴翠的晚髻,一枚八宝玲珑攒珠花钗,高高地簪于她右首处的银鬓之中,一俯一仰之间,花钗之下,所数条悬线的串珠,嘈嘈切切,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扎破水浆迸。
挽髻簪花之下,乃是一张额白匀腻的瓜子脸蛋,眉若远山黛,眸若秋池水,鼻若悬胆,榴齿生香,颈肤若蝤蛴,一颦一笑,皆如入了古人的水墨画一般。
温廷安有一些不可置信,吕氏的修容风格,与崔元昭的修容术,有些不太一样。
崔元昭的妆容技法,教人的五官变得明亮而妖冶,底色是招摇且昳丽,姿色若天成,天然去雕饰。
但吕氏的妆容技法,就显得格外不同。
委实是教人眼前一亮。
她的眸眶,被炭笔描摹得深邃且立体,总体轮廓显得沉稳且大气,薄唇的唇色,比先前要胭红,唇瓣剔透如琉璃美玉。
纵观看去,温廷安委实有些不敢相认。
这真的是她自己么?
吕氏将温廷安面容上一丝一毫的思绪,悉数纳入了眼中,她眉眼弯弯,问道:“是被吓着了么?”
吕氏捻起温廷安的下颔,左右细致地探看凝睇,眉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成色:“我认为妆容挺合衬的,不光是适合去见你太祖母,也适合去见心上人。”
一抹绯云之色,拂过的温廷安的颐面,她委实有些不太自然,低低地搡了吕氏一下。
吕氏失笑道:“莫非是我说错了么?”
“温廷舜他目下并不在冀州,是以,今刻并不能见到。”温廷安眸底浮泛起一抹腆然之色,话回正题,一晌用纤细的指尖撩弄着鬓角下的一绺鬓发,一晌略显隐忧地问道:“这般的妆容,去见吕太祖母,会不会显得很隆重?”
吕氏摇了摇首,凝眸看着她,道:“安姐儿已然多久没有见到祖母了呢?”
温廷安怔了一番,眸底不自觉地添入一份忪意,她确实是不晓得的,也不太清楚。
原主应当是有记忆的。
但据温廷安所知,原主与外祖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原主小时候还与外祖母生出过抵牾,外祖母是个极有威严的女子,对待儿孙也不那么亲厚与热络。
在她怔神之时,吕氏道:“你们祖孙俩,已然有十三年没见了。”
温廷安低低地轻喃一声:“十三年了么?”
——竟是有这般久。
原主的年岁其实也算不上大,仅十七十八左右,减去这长达十三年的光阴,那应当是从四岁五岁的时候,就没再见到外祖母了。
直觉告诉温廷安,祖孙两人以前是发生过一段旧事的。
温廷安露出了一抹憨居之色,眸底一副若有所思之意,谨声问道:“吕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娇娥么?“
吕氏猝然怔了一下,““安姐儿怎的会这般作想?”
温廷安目色定格在铜镜上,心中渐然有了一种定数,道:“我以前四岁五岁的时候,有一些举止,应当是比较女儿气的,教外祖母见了,心生不喜,便训斥我了几顿,是也不是?”
吕氏眸色定了一定,心底生出了一丝忧戚,甚或是彷徨,她不知当如何述叙起这一截往事。
静默晌久,她适才说道:“安姐儿原来记着这一茬子事呢。”
其实温廷安是猜出来的,外祖母刚强得像是一个男子,那么,她会不会有一丝重男轻女的思想?
肯定是会有的,不然的话,吕氏为何会在原主出生的那个时候,遂是将她『女扮男装』?
不仅仅是温家所施加的压力,势必还有吕氏母家的压力。
吕氏殷切地祈盼着能够生养一个儿子,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契合夫家与母家的期待了。
但吕氏只诞下了一个子嗣,不是一个男丁,而是一个女丁。
为了不辜负宗亲戚眷的拳拳寄嘱,吕氏便是瞒天过海,将原主当做一位男儿来生养。
温廷安从穿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是觉得这种事不太合理,瞒得了一时,但她隐瞒不了一世。
她必须对温家坦诚。
确实也是对温家坦诚了。
温青松、温善豫、温善鲁、温廷猷、温廷凉俱是接纳了她,接纳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有些时候,一些淤积多年的心理重担,与其一直背负着永不撒手,不如坦坦荡荡地卸下来,这般一来,便是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松弛。
对温家真真切切地坦明了身份,现在该是对吕家坦诚了。
吕家之中,尤以吕太祖母陈氏最是威严,她应当是最后一个卡关了。
唯有让吕太祖母陈氏知晓她是女儿家的身份,这般一来,温廷安才能方便言说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以宗族关系为基本单位的家庭便是如此,两人在一起,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甚或是多个家族的事。
温廷安解决掉了温家的纠葛和牵绊,现在就轮至谢氏一族以及吕家大族。
谢氏一族,主要是要助骊皇后完成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夙愿,即,襄助温廷舜觅寻至骊氏大族的旧部,让旧部与温廷舜达成包容、接纳与和解,泯却恩仇,一切纠葛涣若冰释,并让旧部成为温廷舜真正的左膀右臂。
但对于这般一桩事体,温廷安是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没有。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温廷安觉得自己应当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再论及吕氏大族。
今晚就要去见吕太祖母陈氏,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忐忑的,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晌是要以女儿家的身份去见外祖母,不知到时候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关于这一点,温廷安心中是没有什么定数的。
但她明面上,定是会佯作镇定与坦荡。
而且,温画眉就是在吕太祖母的膝面之下承受教育,看得出来,吕太祖母对这个外孙女是用心教导,还将供祭祖之用的一带山脉让其继承。
从这个场景,其实是能够品出一丝隐微的端倪的。
温廷安在细致地忖量着一些事情,吕老夫人会不会已经与那般一种陈旧的观念和解了呢?
也许已然是和解了罢。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所思所想,吕氏拂袖抻腕,云纹广袖之下,伸出了一截白瓷质地的胳膊,纤纤素手在温廷安的额庭与鬓角处,极轻极轻地抚了抚,温柔地说道:“也许是安姐儿所思所想会是对的。“
吕氏言讫,便是开始为温廷安更衣了。
吕氏为温廷安遴选了一席滚镶白绒的齐胸襦裙,外罩一席雪色藕粉的褙子,一条玲珑束带轻轻束在温廷安的腰肢上,将她的身段曲线,勾勒得盈盈一握,秾纤得衷,俨似真真切切的入了画一般。
肩部若一柄裁刀精细地削成,腰若一绺金色约素。
吕氏眉眼弯弯地看着温廷安:“从未看过安姐儿穿女儿装的面目与行相,今次得见,便是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闻罢,登时露出了一抹拘谨之色,她不太自在地揪住了吕氏的袖裾,小幅度地扯了一扯,低声说:“母亲莫要这般说,说得我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吕氏附耳道:“不仅是你的吕太祖母,温廷舜见了,想必也会极其惊艳。”
『噌』的一声响,仿佛是烈火跌入颊面,温廷安的面容,自燃了。
第245章
温廷安听得此话, 委实是拘谨极了,常年淡寂的面容之上,亦是显露出了一丝憨居, 她用袖裾牵扯了一番吕氏的袖裾, 眼底低低地垂着:“母亲, 莫要再说了——”
吕氏见女儿这般娇憨的一张玉容,更是忍俊不禁,一晌捻起花钿与簪钗,徐徐地为温廷安簪上, 一晌曼声问道:“这小子畴昔可有为你描眉施妆过?”
温廷安俯下了螓首,细致地静思了一番,不知是思及了什么, 一抹胭脂色的绯红, 俨似雁过留痕一般,悄然攀附上了她的眼睑与眼褶, 少女秾纤夹翘的睫羽,俨似叶的枝脉一般, 轻轻地颤动着,在空气之中震出了几些弧度。
吕氏瞅出了一丝隐约的端倪,言笑晏晏地道:“温廷舜应当是为你描眉添妆过的罢?”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应声说道:“是在今岁上半年元夕夜的时候, 阮掌舍给九斋放了一日假, 让大家出去玩,因为元夕夜有摹妆的习俗,大家表示互相为旁人添妆, 所以……”
温廷安的嗓音渐渐地减淡了,嗓音轻盈得形同一团绵软的云絮, 嗓音的尾调,仿佛蘸染了一星半点的溶溶水汽,嗓音拥有自身的纹理与质地,显得温软且清糯。
吕氏接过温廷安的话茬,眸色勾了一勾,说道:“所以说,温廷舜为你添妆施妆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泛散着薄粉之色的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吕氏狭了一狭眸心,用蒙昧的口吻问道:“这小子是如何帮你画的呢?”
温廷安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目色从吕氏挪移至铜质鸾镜上,有些不敢直视吕氏。
吕氏轻轻地撩了撩温廷安的如云鬓发,淡笑说道:“安姐儿可是害臊了?
吕氏的话辞,俨似一枚钩子,构沉起了温廷安心中一些年深日久的记忆-
在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身着白襟襕袍的少年,捻起一枚胭脂色的红片,一晌捻起她的下颔,一晌细致地描摹她的唇脂。
少年的动作弥足轻柔,指腹碾磨在她唇瓣上时,是一种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
温廷安永远都记得,那一刻,她以为少年意欲俯身深吻下来。
一种隐微的颤栗,从温廷安的心腔之中徐徐升起,像是盛夏晚夜时节,在洛阳城之中,渐渐升起的数簇绚烂烟火,她仿佛听到一掬数以万计的璀璨烟火,在她耳屏外轰然炸响,俄延少顷,心尖直直冲奔上了九重云霄,蹭磨出了一簇盛大绚烂的烟云。
结果,温廷舜并没有俯吻下来,他只是纯粹地为她敷抹铅粉、描摹唇脂、描摹黛眉、施点绛唇,描摹完了她的面容,少年细致地打量着她,不再言语,便是离开了。
那一夜,温廷安渡过了一份极是刻骨铭心的时刻。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感受到浓重的悸动与颤栗,如此妙不可言。
虽然说她明面上不显,但在心底下,她早已地动了千百万次-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的思绪,徐缓地回拢了来,一抬眸,便是看到了吕氏似笑非笑的面容。
吕氏用纤细的指尖,细细揩了一下温廷安的眼眶与耳根,凝声说道:“看得出来,安姐儿对温廷舜很上心。”
一抹胭脂色浮散在了温廷安的颐面,她低垂下眼眸,一截纤纤素手,紧紧牵握在吕氏的骨腕处,俄延少顷,很轻很轻地左右晃了一晃。
吕氏抿唇而笑,任由女儿轻晃着自己的手臂。
温廷安阖拢了眼眸,复又徐缓地睁开,淡声说道:“在我的心目之中,温廷舜已然是一个家人般的存在了,我自然要对他上心一些,不是吗?”
吕氏闻言,拂袖抻腕,摸了摸温廷安的螓首与鬓角,说:“安姐儿所言甚是,说得委实在理,温廷舜在过去便是舜哥儿,我也是将他视作半个儿子,他在崇国公府长大,同一屋檐之下相处了这般多年,不论怎么着,都处出了感情来。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戳温廷安的额庭,凝声说道:“别以为我将温廷舜视作家人看待,就会轻易让他通关,他仍旧是要历经各种考验的,明白不?”
温廷安听这番话,听得耳屏出了茧,当下便是道:“好,我知晓了,我相信他。”
吕氏故作纳罕地道:“行啊,目下还没八字尚未有一撇呢,你就帮外人不帮亲了,是不?”
温廷安自然是将螓首摇成了拨浪鼓:“没有啊,我是实话实说。”
吕氏闻言,显著地失了一笑,本欲抻腕薅一薅温廷安的发丝,但思及这一动作,可能会拂乱她的发饰以及发髻,吕氏适时克制了一番自己的动作,没再去揉薅温廷安的发饰。
梳洗罢,马车已然是在外边静候着了,温廷安本来是要与吕氏共坐一辆马车了,但思及自己答应过杨淳的事,她遂是如此说道:“我想与眉姐儿共坐同一辆车。”
吕氏道:“行啊,那我让刘氏坐到我这一辆马车里。”
虽说刘氏意欲与温善晋和离,并脱离奴籍,但这不影响吕氏与刘氏之间的感情,两人惺惺相惜,患难见真情。
刘氏去了吕氏所在的那一辆马车好生安坐,温廷安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温画眉所在的马车。
见着温廷安入了自己的马车,温画眉颇感纳罕,一晌主动挪了个位置,一晌不解地问道:“长姊有何要事嘱托?”
据温画眉所知,长姊但凡要寻她,皆是为了正事而来。
温廷安淡寂地抿唇而笑,温声道:“别这般紧张局促,我并不是来与眉姐儿商谈甚么正事的,只是纯粹欲与眉姐儿聊聊。”
一抹纳罕之色拂掠过温画眉的眉庭,她怔然了一番,尔后思及了什么,幡然地道:长兄莫不是受旁人之托,前来套我的话罢?“
温廷安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整个人淡淡地深吸了一口凉寒之气。
温画眉这个小妮子,未免也太过于聪颖了。
温廷安分明没有交代什么事,小妮子便是猜中了个七七.八八。
她甚至都不必拐弯抹角,可以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温廷安做出了一副缴械投降之势,坦诚地说道:“我确乎是为了旁人而来,想要打探几句消息。“
温画眉拢着纤臂,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玩着鬓角处的一绺发丝,微微撮起嘴唇道:“这也太没诚意了罢。”
小女儿家的意思,温廷安目下有些听不明白,她追问了一句:“眉姐儿想要什么诚意?”
温画眉道:“至少要本人亲自过来问,才能见其真心实意罢。”
从这一席话,温廷安显著的听出了一丝端倪,她心中真正地确证了这样一番事体,杨淳对温画眉有意思,而温画眉对杨淳未尝是没有动过情丝。
温廷安索性更加坦荡地问:“杨兄让我来问眉姐儿,问你平日在御香茶楼常做些什么,日常的出行又是怎么样的,只有提前弄清楚了这些事体,他才能真正抓住机会,以期遇到你。”
温画眉闻罢,面容上陡地浮泛起了一丝绯色红晕,目色不太自然地挪移了开去,袖裾之下两只纤细的小手,有些拘谨地交缠在了一处。
温廷安发现,这小妮子虽然是人小鬼大的,但心性仍旧是十分嫰直纯稚的。
温廷安拂袖抻腕,一截匀直雪皙的手,柔柔婉婉地伸了过去,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画眉的头发,说:“我想知晓眉姐儿是如何想的。”
温画眉的面容,红得仿佛能够跌出血来。
手边便是那一只双面桐皮鼓,她执起小鼓,细缓地转动着鼓面,两枚鼓槌以一种颇为微妙的节奏与频率,敲奏着鼓面,发出清越明透的声响。
依和着是缓时急的风声,依和着时沉时浮的心律,温画眉执起一枝蘸饱了墨汁的墨笔,平铺一张宽大熟厚的生宣,墨笔鼻尖在纸页之上娴熟地游走着,少时,温画眉便是敛袖停笔,将生宣横悬至半空之中,撮起嘴唇,轻微地吹了一吹,比及宣纸之上的墨痕与水渍干透了,温画眉将这一份熟宣,递呈至温廷安近前。
温廷安原本想问这是什么,比及视线落在了宣纸的内容之上。
她显著地怔然了一番,这宣纸上所书写的内容,便是她方才所问的关于那些问题。
温画眉许是羞赧,一纸写毕,也没有叙什么话。
温廷安笑了一下:“你也挺老实的。”
温画眉闻言颇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温廷安说:“若我是你,一定不会乖乖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只会留下一些小小的钩子,让对方揣测。”
温画眉道:“何为钩子?”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下:“诸如一枚手帕、一枚团扇、一只明月耳珰,故意跌落,让对方捡着,这般一来,便是有了进一步接触的理由了。”
温画眉闻言,有些发怔:“这般未免太过于有筹谋了,不可能像我会做的事,我也没有那种头脑。”
温画眉好奇地道:“莫非,长姊是用这种筹谋,将温廷舜追着了?”
第246章
一抹隐微的赧色, 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心,她俯目低眉,左手指腹细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的掌心腹地, 眼尾氤氲起了一抹秾纤的胭脂色, 她轻轻地勾玩着鬓角之下的一绺柔顺青丝, 浅淡地声道:“怎的可能?”
温廷安有时觉得温画眉这个胞妹,委实是人小鬼大的,与大人息息相关的事,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温廷安对温画眉正色道:“大人的事情,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温画眉闻言,毫不客气地吐了吐舌,道:“长姊不也如此么, 经常管我的事儿, 现在连我的人生大事也要操管了,哼。”
温画眉抬了抬下颔, 一错不错凝视着温廷安:“只需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温廷安觉得温画眉这话说得很吊诡, 似乎说得很在理,但她细忖之下,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觉得温画眉所述之话, 又不能全算是正确的。
温廷安拂袖抻腕, 纤细的素指,很轻很轻地戳了一戳胞妹的脸,正色道:“杨兄这个人, 既是敦厚,又且宽实, 我与他有数年的同窗之谊,也曾共事很久的一段时日,我算是对他知根知底的了,因于此,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待人接物方面,亦或是事业心方面,杨兄算是格外牢靠的了。”
温画眉撅起樱桃小嘴,碎碎念道:“人家其实很小,没那么想要嫁人成家,人家想要搞事业。”
温廷安闻言,稍稍地怔然了一番,觉得胞妹委实是语出惊人,端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温画眉解释道:“我从很早的时刻,就开始观察长姊和温廷舜了,深觉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哪怕没有正式纳吉下聘礼,也可以做到伉俪情深,而且,你们两个所过的日子,并非俗世意义上的男耕女织或是小桥流水人家,而是那种近似于快意江湖般的人生,这样的活法,便是我所期待的,不光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能活出真正自己的价值。”
温廷安静缓地伸出一截藕腕,纤纤素手触碰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庭,触指一片绵长持久的温凉。
温画眉淡觑长姊一眼,眸底尽是不解:“长姊触碰我额庭作甚?”
温廷安:“眉姐儿没发烧啊,亦未感染什么风寒。”
温画眉困惑地啊了一声,起初,她并没有真正理解温廷安的意思,但后来她幡然醒悟,遽地一拍脑门,一错不错地盯着温廷安道:“长兄莫不是认为我方才是在胡言乱语?”
温廷安闻言,不觉莞尔,摇了摇首,道:“不是,我是在确证一桩件事。”
温画眉纳罕地道:“确证什么事体?”
温廷安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想知晓,眉姐儿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头脑发热之时的冲动之言。”
在温画眉稍稍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眸色静缓地下垂,眼尾轻轻勾勒出了一道清清浅浅的笑弧,道:“眉姐儿额庭的温度与寻常人无异,看来,方才所言,你确乎是发自肺腑。”
温画眉淡寂地冷哼了一声,道:“人也是会成长的,一些心流和观念,亦是会生发出一些变化,长姊难道不替我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蕴藉么?”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一记纤纤素指,掸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庭,温画眉一记吃疼,温画眉捂住额心,淡淡地吃了一记闷疼,低声嚷道:“长兄干嘛掸我额庭?很疼啊。“
温廷安故作一副纳罕之色,道:“很疼么?我明明用的力道很轻啊。”
温画眉眸底蘸染了一丝莹润之色,纤指戳了一戳自己的额庭,撮着菱唇道:“瞅瞅看,人家额庭肌肤都红了QAQ”
温廷安顿时心疼了大半截,一晌手指揉了一揉胞妹光洁的额庭,一晌温声蕴藉说道:“我揉揉,还疼不?”
温画眉嘴唇绷成了一条细线,鹅蛋脸上浮泛起了一丝显著的晕红,费解地问道:“所以说,长兄为何要掸我额庭呢?”
温廷安正儿八经地道:“这是对眉姐儿方才那一席成熟话辞的犒赏啊。”
温画眉两腮高高地鼓起,鼓成了河豚腮,故作不虞道:“那我情愿不要这种犒赏了。”
温廷安面露一抹蕴藉之色,捋起数叠袖裾,两截藕白色的柔嫩手腕,很轻很轻地伸了过去,将温画眉轻轻地揽入怀中,她温和地摸了摸温画眉的头,悉声道:“能听到眉姐儿这般说,我深感蕴藉,从眉姐儿领着大理寺前去六座县衙,疏通了各处县令的关节的那一刻,我便是能够显著地感受到眉姐儿的成长。”
温画眉的鹅蛋脸,很轻很轻地,在温廷安的前襟处蹭了一蹭,她低声说道:“长姊干嘛一味忧心担虑我的事,何不为你自己做些筹谋?”
在昏晦的光影烛照之中,温廷安缓缓地瞠开了眼眸:“我的事儿,水到渠成,不需要担虑什么。”
温画眉道:“长姊以为自己能够瞒着我么?“
在温廷安略显怔忪的注视之下,温画眉道:“其实,我皆是听说过了,温廷舜在父亲那儿通了关,但在大夫人这儿还没有,我还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长兄一直帮衬着温廷舜。”
温廷安闻言,有些语塞,这个小妮子,怎的什么都知晓?
这明明是她不久前与吕氏商谈过的事,温画眉怎么这般快就知晓了呢?
温廷安故作蹙眉,道:“是大夫人告诉你的么?”
温画眉一晌捻着波浪鼓,两枚鼓槌在平滑的鼓面之上,敲奏出了颇有节律的音动,一晌舒展着细细的螺眉,光洁的额庭上尽是揄扬之色:“自然不是,大夫人哪里肯将这种事告知予我呢?”
温廷安继续追问:“那你是在我的身边布置了几道暗桩,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温画眉莞尔道:“长姊说这番话,委实折煞我了,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怎的可能会给堂堂大理寺少卿安置暗桩与眼线呢?”
温廷安狭了狭眸,其实她所述的那个问题,也仅是一种玩笑之语。
温画眉在这个时候也坦诚了,娓娓说道:“在长姊率着大理寺一众官员,从洛阳前往冀州之时,获悉这个风声的时候,大夫人便是深切地预料着了,觉得长姊很可能会将温廷舜领进门,大夫人当时便是真真切切地亲口说了,不会就这般同意你与温廷舜二人之间的事。因于此,我才能对大夫人与你所论及之事,熟记于心。”
温廷安恍然顿悟,一番了然,笑了一笑,对温画眉道:“所以说,兜兜转转下来,眉姐儿想要问些什么呢?”
温画眉道:“我目下就很好奇,温廷舜一直都看惯了穿男装的长姊,若是今番见着了扮回女装的长姊,我很好奇温廷舜会作何反应。”
一抹胭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再度挑指,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温画眉的额心。
温画眉一记吃疼,捂着额心,不解地望定温廷安,一记吃痛后,她颇为不解地问道:“为何长姊又要掸我的额庭?”
温廷安一晌静静捂揉着温廷安的额心,一晌道:“此前都说过了,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
温画眉的嘴巴高高地撅了起来,鼻腔之中嗤出了一记极淡的『哼』声,揪起温廷安的袖袂,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用软糯的口吻道:“我把什么事儿都跟长姊坦诚了,长姊居然不坦诚以代,这未免有些不公平了啊。”
小妮子的口吻,天然有一种纯澈且温糯的力量,听得温廷安心壁庶几都化开了去。
温廷安牵拉着温画眉的手,徐缓地说道:“其实,温廷安已然是看过我扮回女儿装的面目了,今晌也不是我头一回扮回女装。”
温画眉的嘴巴长成了一个鸡蛋的形状,说:“原来如此。”
温画眉由衷地说道:“但我觉得,长姊今晌穿得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
温廷安都快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轻柔地薅了薅温画眉的丱发双髻,“就眉姐儿会说话。”
姊妹俩正说间,马车在一片辚辚声之中,抵达了吕府。
温廷安顿时变得有些拘谨,整个人正襟危坐起来。
温画眉见状,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指头勾起了温廷安的时候,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说:“长姊怎的这般紧张局促,老太祖母并不如温青松那般严厉,她现在变得特别慈霭,长姊尽管去便是了,我跟祖母相处了近一年,我都不如何畏惧她了,更何况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长姊呢?”
温廷安静静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下马车的时候,抬眸朝着吕府睇望过去。
温廷安自以为见识过诸多的大户人家了,最起码她今生今世的出身本就不低,但在见到吕府的时候,她蓦然感受到了一种大气、磅礴、恢弘的气势。
雕梁画栋,重楼叠宇,甃瓦朱门,万象森罗,目之所及之处,俱是一派森严之气。
第247章
从吕府出来了一位管事模样打扮的人, 劲装革带,陌刀银履,似乎是行伍出身, 委实是身强体壮得很, 一行一止, 俱显一种磅礴剽悍的气势,见了温廷安他们,这位管事恭谨见礼,且自称姓许, 让众人唤起许管事便好。
许管事在老太祖母手下干事了多年,早已养就了一副不动声色去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一晌为温家人带路, 一晌目色游弋在众人之中。
温家大夫人吕氏, 大姨娘刘氏,千金温画眉, 这三人都谒过吕府不知多少回,早已是常客, 许管事亦是心中有了定数的。
直至他的目色定格于行在吕氏与温画眉之间的一个少女身上,这个少女五官秾纤清丽到了极致,仿佛每一寸肌肤,俱是由上等的狼毫工笔所描摹而就, 神态之中不见矜喜。她着锦裙罗裳, 腰腕之间缠悬着一个薄透的云纱披帛,披帛随着她的行步,而在裙裾边缘轻轻漂浮而动着, 远观的话,俨然是一层流动的纤薄雾色, 空气之中,亦是隐微浮动着一片若即若离的香气,仪姿风停水静,教人夺魂摄魄。
偶有一缕熹微的风,淡淡地掠过少女的鬓发,缭乱了她如绿云扰扰的青丝,她伸出一截纤纤素指,将拂扫于她近前一绺发丝,不疾不徐地挽撩至耳屏之后,这一动作,俨似一轴动态的水墨画,那方寸之间,充溢着酥入骨髓深邃处的一份写意,衬得少女光彩照人,烨然若神仙妃子,
似是觉察到许管事的注视,这个少女转眸而来,娴淡的容相,露出了一抹婉约憨居,但她的底色,是潇洒、飒爽、成熟、沉敛,含蓄且大气的,对于许管事,她温文有礼地点了点首,以示应承。
许管事不有些惊艳,试图从记忆之中寻觅与这一少女息息相关的一些身份记忆,但一番绞尽脑汁之后,他发现自己尽是徒劳。
崇国公府的长房只有一位大小姐,那便是温画眉,但眼前这个少女,眉眸鼻唇之中,与温画眉确有三两分肖似。不论是气质抑或行止,这个少女比温画眉皆要温娴稳重,看起来像是温画眉的长姊。
思绪如一枚凌乱毛线,搅缠得许管事脑海之中四处俱是乱绪,剪不断,理还乱。
因于此,许管事不得不转目望向行足于上首处的吕氏,低声纳罕地道:“这位千金小姐何许人也,怎的竟是不曾见过?”
吕氏闻言,一阵失笑,她转眸凝向那个少女:“安姐儿,这个许叔,在你年岁尚小的时候,送了你诸多笔墨纸砚,你还揪扯过他的一绺胡子,可还记得?”
少女眉眼弯弯,道:“兹事过去太久了,隐约只能记着大致的脉络了,具体细节就淡忘了去,但此番见到许叔,确乎是勾兑出了我在吕府生活过的诸多陈年旧事。”
许管事听闻吕氏唤那个少女是『安姐儿』,又听及这少女的适才所言,一抹心念,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掠过了许管事的脑阔。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到了少女的真实身份,眸底俱是惊怔骇然之色,道:“莫非这个女子,乃是原先的温大少爷温廷安?”
许管事复又『可是』了一会儿,颇觉不对劲,“少爷为何要扮成一个女子?”
温画眉觉得许管事有些迟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少爷本来就是女子?”
许管事闻罢,震悚不已,复又望向了温廷安。
长久地看定对方,会显得有失礼数,此景此情之下,许管事并没有多看温廷安。
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委实太过于突兀了,打得许管事一阵措手不及,十多年以来,他印象之中的温廷安,乃是一位洒脱豁达的大少爷,哪承想,对方竟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知性女郎。
许管事获悉真相,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的视线从温廷安身上收回来,对吕氏道:“温大少爷的真实身份,吕太祖母定是不知情的,此番少爷扮回女子,可是要对祖母道出真相?”
『少爷原来是小姐』一事,确乎是太过于惊憾了,许管事老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在短时间内,心情更是难以静定下来,对温廷安的称谓,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吕氏看向温廷安,一晌牵握住了女儿的手,一晌温声说道:“这是安姐儿的主意,我相信她心中自有定数。”
许管事道:“温家人都知晓大少爷是女郎么?”
吕氏望向了温廷安。
这显然是要让她自己来叙话的趋势了。
温廷安点了一点螓首,先将大理寺去岭南广府查案、筹措米粮的事,细细地叙述了一回,尔后又提起温家的事。
听及温老太爷去世的噩耗,许管事的面容变得弥足滞重而凝沉:“或许小人不当问及这些。”
温廷安没有说话。
刘氏和温画眉亦是默契地没有多做言语。
倒是吕氏主动揭去了这一个话茬,问道:“吕太祖母目下可是在祖庙抄写佛经,可否引为我们一见?“
许管事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忍俊不禁之色:“晚宴开始之前,吕太祖母通常是在习武场练武呢?”
温廷安闻罢,颇为钦佩,哪承想,她尚未来得及道出一番钦佩之辞,许管事便是点名了她,说:“吕太祖母听闻温大少爷在九斋师承自朱常懿,身手功夫皆是不足,吩咐小人,若是大少爷来了,便是首先带你去习武场。”
温廷安:“……”
一时之间,她整个人颇为语塞。
这个老太夫人,远远比她所想的要剽悍啊!
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次难得见上一回,便是要操刀弄戈了,竟是要寻她比武。
温廷安闻罢,一阵失笑。
温画眉道:“可是,长姊今晌穿了裙裳,若是要同吕老祖母一番比武,怕是多有不便。”
偏生吕氏今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温娴的口吻道:“无碍,我已然是筹备了一席女儿装,以备不时之需。”
温廷安闻言,便是觳觫一滞,颇为不自在,道:“母亲——”
吕氏当下便是吩咐随侍在侧的女婢,捧来一席簇新的衣衫,吩咐温廷安速去换上,吕氏还真切地睇望了一眼她的鬓发,说道:“待会儿你换完衣装出来,我便会重新替你挽髻,挽一个爽朗利落些的高髻,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利于你去习武场与吕太祖母切磋过招。
温廷安:“……“
她目下是完全失语了。
在时下的情状之中,温画眉带她去近侧的绣房里更衣。
不知为何,温廷安蓦觉自己还是穿回男儿装,颇为自在适意一些。
温画眉立于温廷安的腰后,执起一条雪白缎绣的束带,严严实实地为她束紧了腰肢,说:
“其实,此番我亦是预料到了,吕太祖母会来寻你切磋比武。若是吕老祖母心平气和地寻长姊喝茶,那倒是显得奇诡。“
温廷安不可置信,道:“原来眉姐儿早就是知情了,为何你此前不话与我知?”
温画眉小幅度地撅了一撅嘴唇:“长姊也不是经常对我有所保留么?那我对长姊保留一些事儿,也不挺寻常的么?”
“你啊。”温廷安忍不住伸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戳温画眉的额庭。
温画眉为温廷安细细束好了腰带,束毕,便是捂护住额心,速速离去了。
温廷安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袖裾。
温廷舜此前赠与她的那一柄银质软剑,还安安稳稳地纳藏于她的袖裾。
温廷安伸手触碰着这一柄软剑,柔腻的指尖,轻轻揉蹭着软剑的剑面,剑也有自己的体温,它与它此前的主人待得久了,体温亦是变得无比凉冽。
温廷安犹记得,自己上一回使剑,还是在岭南广府的一个雨夜里,那个时候,大理寺中了阿夕的计谋,一举被推下了水墨青石板长桥。温廷安为了悬固住自己的身躯,用软剑的一端,缠缚住了青石板桥上的一座石墩子。
这一个场景,抵今为止仍旧历历在目。
温廷安信手使了一下这一柄软剑,哪怕经久未用,它仍旧无比衬手,俨似一道气吞山河的银蛇或是一只扶摇直上的飞鸿,在虚空之中,焕发出了一掬熠熠然的光辉。
温廷安从未与吕老太祖母切磋过,但她觉得这种契机非常重要,若是能博得老人家的青眼,便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缓和两人的关系,同时,也能让她报恩。
若是没有吕太祖母在背后替大理寺撑腰震场的话,大理寺此番与六座县衙的沟通工作,亦是不会这般通畅顺遂。
温廷安很感激这位『素未谋面』过的祖母。
她一晌将软剑纳藏与于袖裾之中,一晌出了去,问静候一旁的温画眉:“吕太祖母擅用什么兵器?”
温画眉忖量了一番:“据我所知,吕老夫人擅用的兵器蛮多的,不过,我每回去习武场见她习武,她所使的兵器,通常是红缨长.枪。”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长.枪啊。”
两人正说间,便是随着众人抵了习武场。
第248章
偌大的习武场上, 格局呈一个均匀对称的环状,地面由菱纹白石砖所建砌,四面八方全是宗族亲眷, 人潮海海, 熙来攘往, 场面极其喧嚣与躁动,温廷安抵达的时候,便是明眼看到一个身着鹤白玄纹杭绸质地劲装的女子,其身量约有八尺, 手执一柄红缨长.枪,气势庶几如气吞山河,当场便是将数个围拢于她周身的男子给撂倒了, 那些男子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 实力看起来是不俗的,但与女子博弈之时, 甚至连她的身也近不了,反而被她所挥斥出的一缕盛大罡气所撂倒。
温廷安心想, 这个女子便是传闻之中的吕太祖母了。
正所谓百闻弗如一见,纵使原书之中花了诸多笔墨,写这个女子,乃是大邺女战神, 铁血冷腕, 骁勇善战,等等,但皆弗如她亲自见上一面。
母亲吕氏、刘氏和温画眉逐一向吕太祖母告礼, 温廷安亦是行将告礼,这时候, 吕太祖母却是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头来一瞥。
这一瞥的力度委实不轻,如若淬了寒芒的刃剑,沉甸甸地磨抵于温廷安的身上。
视线的重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庶几是压得温廷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以一种谦恭且温沉的视线回视而去,仪姿风停水静,人淡如菊,一行一止之间,丝毫不显怯色。
吕太祖母看罢,点了一点首,似乎在确证着什么事,俄延少顷,她指了指习武场的位置,“你到此处来,若是能接下老妇的十招,老妇便是认下你这个嫡孙女,若是没左支右绌,未能接下,那你从今往后,便是不要再踏吕府的大门。”
这一番话,俨似沉金冷玉,堂堂皇皇地敲撞于所有人的耳屏之中。
整一座习武场,不论是场上,还是观摩台上,气氛陡地陷入了一份滞重持久的死寂里。
远空一丛重云之后,隐约有一缕鎏金色的曙光,偏略地斜射之下,覆照在习武场之上,光线沉浮其间,如细密而盛大的针脚,将众人密缝在了一处,所有人仿佛就此被封住了咽喉,人籁岑寂,世间仿佛比摒除了一切声息,万籁寂静如谜。
吕氏有些怔然:“母亲……”复又望向了身旁的女儿。
刘氏忧心忡忡地望向了温廷安。
温画眉拂袖抻腕,小幅度地牵扯一下温廷安劲装的袖裾:“长姊……”
温廷安淡娴自若,有风撩挽起了她的鬓发,青丝变得缭乱,拂扫于她的娇靥之上,她一晌将数绺青丝,不疾不徐地撩挽至耳根之后,一晌朗声回应吕太祖母:“好。”
温廷安回应毕,对身边三人道:“无碍的,我自身的水平,我心中自有定数,情势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们毋需担虑。”
吕氏闻罢,稍稍地疏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之中始终是有一块巨石,在高高地悬着,一直未曾沾着地,她凝声道:“那安姐儿务必当心一些才是,你吕太祖母出手,从来皆是不留情面的,众多与她博弈的人,非伤即败,能从她手上走下十招的人,抵今为止屈指可数。”
温廷安一行静静地听着,一行自袖袂之中摸出护腕,缠缚于腕脉之上,道:“母亲,您怎的对女儿一丝信心也无?指不定,我能从吕太祖母手上走下十招呢?”
吕氏本是面露一丝隐忧,此番闻着温廷安的话,颇为忍俊不禁,纤细匀直的指腹,静静地敲了敲温廷安的额庭,喃喃地道:“你啊……”
“——从来都不将危厄当一回事儿的,不过,这才像我女儿的行事作风。否则的话,也不像你了。”
温廷安失笑道:“母亲说得这是什么话,到底是夸我,还是贬我?”
近旁的温画眉笑道:“自然是夸长姊,我很看好长姊噢!”
温廷安闻罢,寥寥然地牵扯起唇畔,颇为纳罕地道:“眉姐儿不是吕太祖母的拥趸么,怎的又鼓励起我来了?”
温画眉有模有样地扯起了唇角,挺了挺胸,说:“有一说一,我弥足敬佩吕太祖母,但我也信任长兄啊。”
温廷安伸出手去,两根纤纤细指,捻住妹妹的唇角,将其朝两方缓缓地扯了一扯:“嗯,就眉姐儿最会说话了。”
温廷安掐完妹妹的脸,便是没再延宕了,当下一记奋然震袖,软剑遂是如游蛇一般,悄然滑出了云纹袖裾,伴随着一片殷亮的雪光并及森寒的刀光,这一柄出鞘而出的,直截了当地惊煞众人的眼。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安行至习武场上时,便听吕太祖母用一种格外沉笃的口吻说道:“你手上所用之剑,是大晋皇室的轻兵器之一,假若老妇没有料错的话,此剑乃属旧朝太子谢玺的藏剑之一,他有雄雌双剑,其中一柄是雄剑,为他所用,另外一柄乃是雌剑,原来是在你手上。”
温廷安委实没有料知到,老夫人竟是深知这般多的掌故,心下有不轻的讶色,但明面上丝毫不显,整个人的气质仍旧是澹泊谦和:“祖母所言甚是,此剑确乎是温廷舜所赠予我的,不过——”
温廷安话锋一转,敛了敛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陈氏:“不过,祖母怎的会知晓这些事?”
吕太祖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晌将长枪扛揽在肩肘之上,朗声道:“还能怎么知道,就是他母亲骊氏的旧部告知予老妇的,这天地之下,便是没有老妇所不知晓的事。诸如——”
陈氏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道:“你来冀州所谓何事,老妇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没有人能够瞒得住老妇。”
一抹了然之色,幽幽地掠于温廷安的眉庭,原来她与大理寺一众官员在抵达冀州以前,其行踪便是被吕太夫人所掌握了,也难怪,温画眉会能如此娴熟于心地襄助他们,想必背后是吕太祖母在鼎力襄助。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淡声笑道:“所以说,祖母明面上不欲认我这个嫡长孙女,但暗地里,仍旧给予我不少助力,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陈氏闻罢,蓦然一噎,她在吕氏宗族里掌饬中馈几十余年,无人不惧她的威严与气场,但近前的这个少女,竟是道出了这般活络娇俏的言辞。
平心而论,她仍旧是颇为受用的,因为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评论她。
陈氏的唇角,隐微地抿出了一条细长的弧线,但比及她意识到这条弧线的存在以后,她复又将这一抹笑意镇压了回去,当下大马金刀地怒喝一声,劲韧结实的臂膀抡起了这一柄长.枪,不偏不倚地朝着温廷安长刺而去!
温廷安的眸瞳猝然一缩,有些没料到吕太祖母竟会趁她不备,走了一出『出其不意』的路数。
好在她反应够快,当下便是一记敏锐地斜然侧身,将将避开了吕太祖母的招数。
但吕太祖也早预料到温廷安必会敏锐的避开,是以,她的长枪在第一回 合扑了个空后,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三下五除二便照定温廷安的面门劈削而去!
一抹罡风行将掠至温廷安的面门,她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警惕,当下骤地抻臂沉肩,银色软剑在低空之中掠出了一道撞玉般的剔透光亮,堪堪缠住了吕太祖母的长枪攻势。
吕太祖母的膂力极其非常劲韧硬实,循理而言,温廷安的膂力根本不如她,假定直接硬碰硬的话,她铁定是必输无疑。,
温廷安必须见招拆招,银剑缠住了吕太祖母的长.枪后,她一记飒然垫步,趁着吕太祖母要将长.枪撞在她身上时,灵活地拗腰躬身,从对方的下盘麻溜地滑了过去,敏锐地避开了吕太祖母汹涌的攻势,紧接着,收敛了银色软剑,伴随着一记近似于雷霆万钧般的力道,软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归拢于她掌腕之间,温廷安推肘抡腕,软剑直直朝着陈氏身后命脉大穴扑去!
陈氏自当是不可能会给温廷安露出要害的,眼下便是当仁不让地翻身回击而去!
长枪以横扫千军万马之势,挡掉了温廷安的软剑攻势。
两人就这般走了十几回合。
在场众人见状,俱是敛声屏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习武场上的场景。
吕氏、刘氏和温画眉三人,不免都有些心惊胆颤。
吕太祖母的招数堪比摧枯拉朽,一般人难以抵御,温廷安身形纤瘦细直,看上去弱不胜衣,但她倒是蕴蓄着一股劲儿,每回合皆是能够化险为夷。
最终,一抹讶色与悦色出现在吕太祖母的面容上,她一直以为温廷安必输无疑,但经过与她的一番切磋之后,她深切地觉察到了一桩事体,那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氏适时止歇住了攻势,说:“我陈氏说话,一语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与我过了十回合,那从今后,你便是我吕府公认的嫡长孙女。”
第249章
吕太祖母这一声, 堂堂皇皇,如沉金冷玉,当空劈落而下, 继而撞入了空气之中, 整一座习武场, 顿时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沉寂之中,场外有数缕鎏金色的日光,偏略地斜照而至,俨似一场瓢泼且滂沱的的金色大雨, 将所有人的咽喉密缝了起来,众人无法言喻,心律携同晦暗幽明的光线一同坠落而下。
温廷安听得此话, 眼眸仿佛被一种莫能言喻的重物, 狠狠地敲撞了一番,翛忽之间, 自己的眼眸变得格外滚烫,一股溽热的液体蓦然涌入眼睑深邃处。温廷安完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堆砌于眼眸深处的泪渍,势头非常汹涌,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眸眶。
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蓦觉鼻腔委实是酸胀无比, 她觉知到一种力量裹挟住了自己,她小幅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眸眶之中的这一股泪渍镇压回去。
但这般做了以后, 她深切地发觉到,自己所做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越是要克制住这些汹涌的思绪,这些思绪反而膨胀得愈发厉害。
不远处的吕太.祖母见得此状,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粗粝的眉庭,陡地拂掠过了一副隐忧之色,凝声问道:“可是挨着了疼?”
陈氏一晌说着,一晌劲步行了过来,大掌捻起了温廷安的胳膊,左右探看了一番,赫然发觉自己的嫡长孙女,细皮嫩肉的,皮肤白得庶几能够腻出一片朦胧绰约的光晕,肌肤的方寸之间,不曾有什么伤势,完好无损。
觉察到祖母在做什么,温廷安颇为受宠若惊,当下摆了摆手,道:“祖母,我无碍的,与您过招之时,我每回皆是化险为夷,是以,您不曾伤害过我什么,我悉身皆是无碍的,您不必这般担忧。”
吕老夫人仍然是愁眉不展,正色地打量了温廷安一眼,一手不轻不重地捻住她的下颔,凝声问道:“既是如此,那安姐儿为何会哭?若是老妇方才挥枪,弄疼了你,你一定要说才是,莫要藏着掖着。”
陈氏说着,垂下了眼睑,说:“这十余年以来,老妇一直都在反刍与自省,老妇畴昔的一些教育理念和方法,确乎是过于强势与刚愎,不免教人易生抵牾,但那个时候,老妇一直不曾觉察到,反而一以贯之地,在这一座府邸之中贯彻一己理念,安姐儿你天生反骨,常与老妇的理念相左,老妇那个时候没少责罚你……”
话及此,陈氏低低地垂下了眼睑,眼角低敛,“但现在,老妇不会再这般做了。纵使今日没有切磋,在老妇的心目之中,老妇温廷安永远是我的嫡长孙女,你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分毫。”
温廷安闻言,心中颇有一种细腻敏锐的触动,心内一块隐秘的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习武场之外,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众女眷,闻得此话,显著地疏松了一口气。
场面原本是剑拔弩张的,但随着两人对话的徐徐展开,气氛便是趋于缓和了。
甚或是,氛围还算是较为融洽的。
这委实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母亲吕氏见着这般一幕,鼻翼亦是细微地翕动了一会儿,忽然之间,一股酸胀湿涩的气息,蓦地从肺腑之中,直直蹿入鼻腔。
刘氏见了此状,面色不无动容,当下忙摸出一条银线滚绣帕子,递与吕氏,道:“大夫人。”
吕氏言谢,骨腕颤颤,缓缓地接了过来,掩面细致地拭了拭泪渍。
温画眉适时说道:“我就说了嘛,祖母虽然面目严峻,但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氏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戳了一戳自家女儿的鬓角,凝声嗔斥道:“你这小机灵鬼,定是已经知晓内情了,为何不提前言说,我们都吓得心惊胆颤的了。”
温画眉捂着自己的鬓角,委屈地道:“我此前已然是说过的了,但大夫人,母亲您,还有长姊,众人皆是不信呢。“
吕氏道:“暌违十余年,吕老夫人确实是变化有些大了,此前我与她打照面,她鲜少与后辈倾诉衷肠的,今晌能够得见,实属稀罕得紧。”
温画眉道:“这或许是要归功于长姊本身足够优秀吧,若是寻常的人,与祖母切磋的话,怕是要实打实地挨训的。”
刘氏的眸底露出了一抹蕴藉之色,温笑道:“画眉这话倒是说得较为中听。”
吕氏继续用绣帕揩了揩眼眸,薄唇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丝弧度,温柔地睇望着温廷安。
历经十余回合的过招,少女一身劲装,身上微微蒸出了一声虚浮的汗渍,额前的发丝黏成绺,虚虚地覆在的光洁的额庭之中,束簪高髻之下,是一张微微胭红的面容。
温廷安的面容,本就是瓷白如凝脂,俨似上好的一尊天青瓷,鎏金日色烛照之下,她的容色遂是如一副雅致纤秀的古画,自有其自身的纹理和质感。
温廷安袖裾之下那一截藕粉色的皓腕,葱白指根轻轻捻着软剑,软剑如山舞银蛇一般,幽幽裹缠在她修直匀长的皓腕之上。
历经方才的交战,这一柄软剑,剑罡赫赫,泛散着一层剔透冷锐的幽光,气势弥足骇人。
温廷安的气质,是偏向柔软这一卦的,但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明显是衬出了一种柔韧而刚硬的气质。
温廷安使用这一柄银色软剑,便端的是柔中带刚。
这也是吕氏头一回躬自目睹女儿的身手功夫,飒然而潇洒,磅礴且大气,教人一望,便是难以挪开眼眸。
看到吕老祖母与自家女儿的关系,从「僵滞」恢复至「舒馨」,吕氏心中,委实是大为宽慰的。
来吕府之前,一路上,她皆是在提心吊胆,祖孙两代人,暌违十余年不曾见,今次见之,会不会陡生抵牾?
吕氏一直在忧虑着这一桩事体。
不过,今下所生发的事实证明,吕氏委实是多虑了。
温廷安与祖母陈氏的关系融洽着呢-
在今下的时刻之中,习武场之上,温廷安拂袖抻腕,一截干净纤细的手指,静缓地揩了揩眼角,将泪渍擦拭干净,尔后道:“谢谢你,祖母。”
她悄然牵握住了陈氏的手。
因是常年习武,女子的掌心腹地处,生出了诸多突深硬韧的厚茧,温廷安牵握住的时候,这些厚茧便是抵在了她的虎口肌肤之处。
温廷安的皮肤非常腻凉冷冽,与陈氏相握之时,她便是能够切身地觉知到祖母掌心腹地的温度,是异常的温热,如一团爝火,若即若离地炙烤着她的掌心肌肤。
吕老祖母闻言,微微一怔,道:“安姐儿何必言谢?”
温廷安道:“谢谢您,在方才的比试切磋之中,故意给我放了水,否则的话,我必然是无法在您手上走过十余回合。”
吕老祖母闻罢,忍俊不禁地道:“老妇没有给你放水,平心而论,安姐儿的身手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比老妇所想象的,要强悍些。”
陈氏这般说,温廷安倒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螓首,道:“我的身家功夫,皆是朱常懿所教。”
陈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朱常懿也有个诨号,名曰『朱老九』,他这个人平素看起来,是个惯于插科打诨的混不吝,不过,你别看他这般造相,回溯当年,这朱老九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以一敌百,其地位堪比大晋玄甲卫头领滕氏,皆是弥足硬韧不俗的角色。你的身手,能够得到朱常懿的真传,亦真真是造化了。也难怪,适才与你过招之时,老妇便觉你的身手功底,颇为眼熟,脑海里所想到的一个人,便是这朱常懿,但心中并不那么确定,得先问一问你,适才晓得。”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这一桩事体,在进入九斋以前,她听阮渊陵说过,不过——
温廷安:“为何朱老九要隐退于江湖呢?”
她看定老太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数年前隐退江湖,踪迹杳然,这未免太过于唐突了。”
吕老祖母忖量了好一会儿,缓了老半晌,适才凝声说道:“因为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肉糜。”
起初,温廷安没有听明白陈氏的话辞。
过了一会儿,她适才后知后觉,陈氏方才那一句话,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是:「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奶酪」。
原来,在早年的时候,禁军教头朱常懿与镇远将军苏清秋,竟是生过抵牾。
陈氏道:“功高震主,朋党同侪之间,亦是如此。“
温廷安垂下眸,陡地思及了温廷舜,他在朱常懿门下习学武功,后来又在镇远将军麾下干事,不知他在漠北之地,可会遭罹苏清秋的忌惮,或是刁难?
温廷安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定。
不过,温廷安不足一年,便是御赐了『少将』一职。
似是洞悉了温廷安的想法,陈氏狭了一狭眸:“话说回来,你和温廷舜是怎的一回事儿?”
第250章
【第两百五十章】
闻及此言, 温廷安的心律,遂是如悬鼓一般,陡地漏跳了一拍, 直觉告诉她, 吕老祖母早就知晓了两人之间的纠葛和牵连, 但一直隐而不宣,知情但不表。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和陈氏关系真真正正地破了冰,关系逐渐升温, 陈氏便是觅得了一种机会,来打探她和温廷舜的关系了。
温廷安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自在,望向了习武场外的母亲吕氏、刘氏和温画眉, 一众亲眷俱是了蒙昧的笑了笑, 尤其是温画眉,还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不过, 吕氏还是适时帮衬了几句话,说:“祖母, 安姐儿初来乍到,您便是问她这等事体,还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她焉能不羞臊?”
吕氏说着, 开始出谋划策:“还不如去您的庭院前厅, 先用晚膳,待彼此热络相熟了些,您再问她与温廷舜的事儿, 这就水到渠成了。”
正所谓『知女莫如母』,不外乎如是, 吕氏将温廷安内心的真实想法,道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吕老祖母陈氏,若有所思地凝睇向温廷安,晌久才说了声:“行,老妇这便邀安姐儿前去璇玑院用晚膳,到时候,希望安姐儿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抹纤薄的胭脂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面颊,她蓦觉自己的面部肌肤,变得煞是滚烫。
众人仍旧在静候她的回应与反馈,温廷安遂是徐缓地点了点首,行了一揖,道:“那我遂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吕府的晚宴设于老祖母陈氏的璇玑院,这是温廷安头一回真正意义上进入祖母的院子,比预想之中的远要大气磅礴。
方离习武场,乍入璇玑院,一路可见夹道两侧莳植有浓密蓊郁的刺桐树,绿意剔透如琉璃琥珀,树色扶疏如一围铺开的匀密长屏,一寸一寸将阑珊秋意,不疾不徐地顶了出来,刺桐树长势委实喜人,远观而去,就像是一轴颇具古雅之意的文人墨画。
众人行至这一围刺桐树的尽头处,绕过一丛花坞,穿过垂月门,最终抵达了璇玑院。
此院是七进大格局,首一扇门便是宏伟轩敞的髹漆朱门,双扇制式,双门各自悬缀有一个兽首铜质嵌银圆环,兽首是一只赑屃和一只獬豸,在晌午淡静的日色偏略地斜射而下,这两头凶兽,仿佛被就此渡了一口浓烈的仙气,悉数活了过来,兽瞳氤氲着流动的一片光色,仿佛真正地拥有了生命,在居高临下地睥睨对外的一切来者。
吕老祖母陈氏,慢条斯理地捻起兽首拉环,伴随着『吱呀』一声响,一扇沉甸甸的朱漆高门,便是被推拒了开去,原是岑寂的、静置于空气之中的万千光尘,翛忽之间,便是剧烈地上下沉浮了起来,势若躁动的鱼群。
温廷安的视线,俨似一淌奔腾不息的江河,徐缓地从朱漆高门处,以潺湲澹泊之势,从容不迫地自此端一径地漫延至彼端。
温廷安纵目掠望而去,隐隐约约地发觉,此一座璇玑院,乃是隶属于大宅院的格局,在重门叠院的制式之下,她细致地数了一数,院中拢共七进,一进比一进要宽敞,左右两侧依次是书房、墨房、斗室、栉屋等等,而晚宴,则是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画眉悄悄跟温安咬耳朵:“祖母本来意欲将晚膳,安设于第四进的,然而,『四』这个数字,光是听着,便是觉得有些不太吉利,因于此,祖母又将晚膳重新排布设局,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廷安一闻,便是幡然了悟,一抹淡寂的笑色,显著地拂掠过她的眉庭,她转眸望定了那个高挺且峻直的女子,一晌摩挲着袖袂之中的软剑,一晌温声地笑道:“原来祖母还有如此巧思。”
这番话,倒是将祖母陈氏说得有些不大自在了,她大掌揩了揩鼻梁,硬颈地说道:“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何足挂齿!”
不过,温廷安能够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个女子,其言辞不知何时变得憨居拘谨了。
大抵是因为陈氏很少历经过,这般直接被人这样说的时刻罢。
晚宴已然是设好了,膳席之上一片琳琅满目,各色珍馐美馔,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教人情不自禁地生津。
“在我的印象之中,安姐儿是不太能食辣的,因于此,安姐儿便是坐在此处便好。”
祖母陈氏口中的『此处』,便是尚未洒入油泼辣子的饭膳。
温廷安见状,心尖儿俨似被一根白绒绒的羽毛,轻轻地撩刮了一翻,一阵颤栗在此一刻不偏不倚地攫中了她。
祖母竟是记着她的口味,记着她并不能吃辣,在她抵临吕府之前,备下晚膳的时候,就额外另辟一席。
温廷安是个容易被小细节触动的人,祖母陈氏虽然看起来,是个赳赳武妇,但实质上,与她接触之时,她赫然发觉,对方的心思,是何其的细腻,何其的敏锐。
比及她告了座,心中仍旧潜藏有一丝惑意,一错不错地凝向了吕老祖母,说:祖母怎的知晓我食不得辣?毕竟,晚辈已然是有近十余年,都不曾见过您了,您竟是还记挂着晚辈的口味,这委实有些出乎晚辈的意料之外了。“
吕老祖母陈氏闻着此言,唇畔噙起了一丝隐微的笑色,说道:“纵使是十余年不曾见,但老妇依旧记着你的口味。遥想十余年前,老筷用一柄筷箸,箸身蘸了一蘸豆瓣辣酱,给你尝了一尝,当时你的面目,我仍旧历历在目。”
在温廷安略显惊怔的注视之中,吕老祖母陈氏抿了抿唇,迩后,浅浅地笑了一声,说:“当时,你尝了那个豆瓣辣酱,简直是被辣得不像话,嘴唇被辣肿了,亦是被呛出了两行热泪,连续饮啜了三日两夜的凉水,适才隐微地稍歇。你的母亲亦是弥足忧虑你的身心情状,跟老妇说,你是绝对不能食辣的。“
话及此,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幻觉,她竟是从祖母陈氏身上见到了一阵腆然之色与愧怍之意。
温廷安眉心平展,主动为吕氏斟了一盏功夫茶,温声说道:“祖母委实是多虑了,食辣之事,是很早的记忆了,我亦是淡忘了去,若不是您今番提及,我怕是早已忘了。不过——”
温廷安秾纤的睫羽淡寂地垂了下来,纤薄生晕的眼睑,如两围薄薄的屏扇,朝下延展铺了开去,露出两颗原石一般深邃的瞳仁,浅绒绒的睫羽,在睫下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轻轻浅浅的阴影。
温廷安将弥散着一缕袅袅茶香的茶盏,递呈至吕老祖母的近前,温声说道:“承蒙祖母牵念晚辈这般多年,晚辈喜不自胜,颇感受宠若惊。晚辈心中,自然是欢喜得紧的。”
吕老祖母闻罢,颇为意动,主动捻起一双公用筷箸,为温廷安夹了一只鸡臂,入了她的碗盏:“既是欢喜,那便是多食一些。”
温廷安忙不迭地点首称谢。
温画眉在一旁细致地做了补充:“这一盘盐焗鸡,乃是祖母躬自下厨烹饪而就,长姊可好生尝一尝,看看这鸡肉,是咸了,还是淡了。”
温廷安眸心一动,一错不错地凝睇向了吕老祖母,喉结紧了一紧,意欲言说些什么。
这厢,吕老祖母在这小妮子的额庭鬓角一处,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就你会说话,若是没搁置上一围拒马杈子,可不得让你什么话都说了。”
温画眉故作感到一丝委屈,捂着自己被掸疼的额庭肌肤,撅起小嘴道:“人家是大功臣啊,若是没有人家的话,长姊也不会知晓祖母为她做过这般多的事,祖母也不太可能知晓长姊具体是如何作想的,是也不是?”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道:“嗯,眉姐儿说得在理,既是如此,那我便为你添些好食的。”
言讫,她便是捻起了筷箸,在近前的诸色瓷盘之中夹了吃食,掺荤夹素,逐一夹至温画眉的碗盅之中。
少时,温画眉便是见着自己的碗盏,达一座小山般高。
莹润雪白的米饭,皆是掩藏在了菜食下方,这教她如何动箸呢?
吕老祖母见状,便是忍俊不禁,快然笑道:“安姐儿,你长姊如何疼爱你,你还不快快接受?”
温画眉捂着发烫的面容,说:“不要把话题的中心,聚焦在我的身上好不好?”
她脑子灵机一动,旋即道:“祖母,你不是好奇长姊与温廷舜二人的事儿么?现在氛围正好,您不妨问上一问。”
温廷安觳觫一滞,啼笑皆非地望定自家胞妹。
倘若糊弄的水平,也能排资论位,温画眉定然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吕老祖母果真是记挂着嫡长孙女和温廷舜二人的事,很快便是被迁徙了注意力,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时下氛围正好,我是好奇得紧,你和温廷舜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近一段时日,收到了一些风声,说你和这小子好上了?”
第251章
一抹赧然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怎的祖母复又关切起这等事体来了,她掩藏于袖袂之中的手,松弛了紧劲, 紧劲又松弛, 她细致地忖量了一番, 竭力斟酌着一己话辞,末了,适才道:“祖母也系知晓的,温廷舜并非温家人, 他原姓谢,讳曰玺,身上流淌着的是大晋王室的血脉, 十余年前大晋倾覆了, 他在一位闻姓宫嬷的悍护之下,一路从晋北之地迁徙至了洛阳, 俄延,被晚辈父母亲收养在了崇国公府, 以晚辈族弟之名义。”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着吕老祖母陈氏,眸底有诸多情愫在隐微地涌动着,陈氏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心中的心绪, 老人家遂是徐徐地拂袖抻腕, 柔韧硬实的大掌揉抚在她的鬓首处,继而是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不妨继续说吧, 老妇心中委实是好奇得紧,老妇想听一听安姐儿和温廷舜的故事。”
吕老祖母这般说, 倒是将温廷安说得更为不好意思了,她与温廷舜所相处的种种细节,其实不宜为外人道也,但换位思量了一番,这何尝不是一次将温廷舜介绍给温家的机会、让温家接纳他的机会呢?
平心而论,温廷安是殷切地祈盼着,温廷舜能够在母亲吕氏和吕老祖母陈氏这里过关。
其实她也道不清楚,自己心中为何会强烈地汹涌着这种念头。
甚至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此一个心念,遂如枝芽顶裂了泥壤,在心壁之上,野蛮地抽枝与生长,让温廷安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对这个心念究根溯源的话,大抵是,她亦是一直惦念着自己一生能有所依,祈盼着自己能够有一个温实而牢靠地归宿罢。
或许真的是这样。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从容不迫地抬起了眼眸,眸色趋于澹泊湛亮,缓声说道:“不实相瞒,畴昔,晚辈与温廷舜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与和睦,那个时候,晚辈满腹花花肠子,亦是善妒,见温廷舜满腹经纶,总是多番去寻他的不自在与麻烦。简言之,早年之时,我们两人的关系常常跌入冰点,彼此相视两厌,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桩事体,想必母亲是知晓的。”
吕氏闻罢,忍不住掩帕而笑,心下道:「安姐儿啊。」
温廷安的话辞,如一柄钥匙,嵌入了她记忆匣子的锁孔,轻轻一旋,这一只匣子便是起了匣盖,诸多蒙了尘的旧色记忆,便是直直扑面而来,它们俨似铺天盖地的潮水,顷刻之间,便是将吕氏彻底裹挟而住。
这厢,温廷安便是对吕老祖母温声说道:“打从入了九斋以后,晚辈与温廷舜便是交集变多了,一起在同一屋檐之下起居生活、一起执行任务、遍行江湖,在一朝一夕的共处之中,晚辈与温廷舜的交集逐渐变得多了,晚辈发现温廷舜摒除了那一套高冷的面目,委实是铁骨也有柔肠。”
一抹蒙昧之色,拂掠过吕老祖母陈氏的眉庭,她忖量了一会儿,揶揄说道:“所以,最后两人互生情愫?”
温廷安道:“……”为何吕老祖母不能将话说得含蓄一些呢?
吕老夫人道:“如今,老妇渐渐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你带他在岭南见过了父亲。”
温廷安耳根与颈部,稍稍覆上了一抹温热滚灼之意。
她娴淡地「嗯」了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奉承官家之命,率引大理寺去岭南借粮查案,当时温廷舜亦是率引宣武军南下,要运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吕老祖母纳罕地道:“那个时候,你们俩碰上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嗯,先是一起查案,后来就回了温家,今次,我们又相逢于冀州府。”
吕老祖母拂袖抻腕,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温声笑道:“那今晌,怎的不带这个孩子来看一看?”
温廷安:“……”
吕老祖母的话外之意,她又何尝是听不懂?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手,稍稍地牵攥在了一起,静默了晌久,她适才道:“温廷舜去冀州之外的地方勘查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待合适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启禀祖母,带温廷舜回来的。不过——”
温廷安特地留下了一个心眼:“不过的话,既及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会操枪弄戈罢?”
吕老祖母英挺鬓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笑意并不算这般友善。
温廷安看得可谓是毛毵毵的,敢望却不敢言,过了晌久,适才咽下了一口干沫,凝声问道:“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是要直接兴动戈事?”
吕老祖母峻声道:“老妇唯一的嫡长孙女,就这般让渡给了一个谢家小子,无异于是上等的好白菜皆是被猪给拱了,岂能这般便宜了他?必须得他设下各种艰深的关口,不能就这般便宜了他。”
温廷安闻罢,委实有些汗颜,甚或是心惊胆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光是母亲吕氏要给温廷舜设下各种难度关口,就连吕老祖母亦是如此。
她犹记得,自己与温廷舜携手在岭南广府执行各种任务时,承蒙温老太爷温青松和二叔三叔的照拂,任务执行完成了后,两人得到他们的尊重、认可与支持。
这一回在冀州之地的任务,情势更为艰难与坎坷,俨然是一副前路未卜的情状,显然可见地,这一次任务,若是能够完成得好,便是能够通过母亲吕氏与祖母陈氏的双重考验。
温廷安在心中真正意义上,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她便是如此说道:“我对他有信心,他能够通过祖母和母亲二人的考验的。”
陈氏一听,略微地挑了挑眉庭,颇为纳罕,朝着吕氏所在的方向凝睇了一眼,吕氏温然地笑道:“安姐儿的胳膊肘,今时今刻是预备往外处拐了,帮理不帮亲了,可真是。“
温廷安闻言,面露显著的一丝赪意,不无赧然地说道:“母亲!——“
母亲竟是调侃起她来了。
吕氏掩帕而笑,一晌捻起筷箸,为自己的女儿夹了几道菜,一晌对吕老祖母道:“不过,温廷舜这个孩子,为人刚正毓秀,根正苗红,既有文韬也有武略,不光是能写得料锦绣文章,还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目下是宣武军的一把手,据我目前的官网,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瑕疵。纵使是有,亦是瑕不掩瑜。”
这算是站在温廷安的立场的之上,为她说话了。
温廷安轻轻地晃了一下吕氏的胳膊,“母亲这话说得太中肯了,多说几句啊。”
吕氏失笑道:“可不能再说了,说的话,你可就飘了,要晓得,你们可都是有任务在身上的,是也不是?在时下的光景之中,理当以任务为重。”
话及此,温廷安适才如梦初醒,是啊,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还有任务在身上的。
听及任务,一抹凛凝之色,显著地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眉睫,“话说回来,你们所说的「地动」,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儿?“
虽然说,吕老祖母派遣了温画眉去襄助大理寺,但至于大理寺具体勘察了什么案子,陈氏仍旧是不太清楚的,心中没有什么定数。
这便是亟需解释一番了。
见及此,温廷安便是悉心地解释道:“是这样,前一段时日,大内宫廷的司天监勘测出了这样一桩事体,说是数个月后,冀州之地将会生发一场地动浩劫,大理寺便是奉承皇旨,领命前来冀州,欲在半个月内,将冀州府所有的平民百姓迁徙出州,另外安排栖处。”
温廷安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了吕老祖母陈氏:“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大理寺亟于与下面六座县衙进行一个商谈与磋商,本来这是一桩颇为耗时耗神的事体,但在祖母您的襄助之下,这事儿,在短瞬的两个时辰之中完成了。”
但吕老祖母的心神,显然还是记挂在了温廷安方才所描述的「地动」一事上。
她征战沙场十余年了,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见识过?
但「地动」这般一桩事体,她生平还是头一回听说,光是听着吧,便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晚宴。
整一场晚宴,端坐于上下首的女眷男丁们,听得此话,亦是在论议纷纷,莫衷一是。
吕老祖母纳罕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道:“在大邺的建朝史之中,关于地动的记载,不外乎是微乎其微,甚或是不曾有过明文勘载,不过,钦天监说是会生发地动,那么,此事想必真的很有可能会发生了。”
这一桩在外人眼中如此荒谬而滑稽的事体,今下被老太夫人沉笃而淡寂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逐一道出,倒是天然有一种格外教人信服的力量了。
温廷安心中颇为触动,道:“兹事体大,等温廷舜回来,必须尽早做些筹谋了。”
第252章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觉得兹事体大, 一丝一毫也延误不得,比及用完了晚膳,便是对温廷安说道:“但凡有任何亟于襄助之事, 尽管寻老妇开口, 老妇虽久未征战沙场, 但至少手头上还积攒着一些人脉和势力的,若是安姐儿遇上了困厄或是棘手之事,尽管朝老妇开口,老妇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温廷安听得心头一热, 平心而论,吕老祖母已然给大理寺提供了不少助益了,剩余下的大部分公事卒务, 一并交付予大理寺做便好。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当前事务的进展, 她、吕祖迁和杨淳今晌跑遍了六座县衙,已与各位知县商榷叙谈过了, 有了吕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六位知县忙不迭承应了此事, 在半个月内,必定会出台一系列疏散冀州百姓的行动方案。
魏耷与苏子衿,一位是冀州巡按,一位是秉笔书记, 二人已然将官府公文, 张贴布告于冀州下面各县各衙了,想必未足一日,冀州的黎民百姓们亦是晓得了此事。
知府知县的工作, 较为容易沟通一些,但百姓们的工作, 就显得需要耗些一番时日了。
绝大多数的百姓,对『地动』一事,显然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毕竟都不曾切身经历过,那自然是难以想象这一场灾厄,到底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所以说,将官府让他们在半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府,民生之中肯定是会生出愤意与怨气,到时候,肯定是有诸多不愿意配合官府工作的百姓了,针对这些人,温廷安觉得一定是要多做些沟通工作的。
在前世,她在体制内工作时,就没少与社会民生打交道,对于这一方面的事务,她还是颇有一些经验的。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需要静候温廷舜,静候他从冀州周遭的边缘城市回至冀州府,看看他的勘测情状具体如何,各路州府的人口是否已经饱和,还是说还能再多收容一些人,这些问题,都需要逐步弄清楚。
翌日还有诸多公务置办,温廷安也不能在吕府暂歇一宿,她仍旧需要回至自己落脚的客栈中去。
不过,临行之前,她思及了什么事,复行至老太夫人近前,微微晃着脑袋,偏首望定吕老祖母靳陈氏:“祖母,晚辈临去之前,尚还有一事相求。”
陈氏豪爽地摆了摆手,温声问道:“是何事?只管与老妇细细道来。”
温廷安道:“祖母可知晓骊氏旧部的真实下落?”
为了避免让自己的话辞显得唐突,温廷安额外补充了一句:“此前祖母提到过,您调查过温廷舜的一些背景,便是从从晋朝遗留下来,您与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吕老祖母闻罢,一抹极浅的笑意出现在了唇畔处,说:“假定老妇没有猜错的话,安姐儿,你可是要为温廷舜收复大晋亡朝旧部的民心?”
温廷安不避不让地望定吕氏,凝声说:“正是如此。不实相瞒,数日以前,协同温廷舜前去冀北一代的松山祭祖,在骊皇后的墓前,不知为何,我看到了她的本尊。骊皇后同我叙了话,她说自己尚有旧部势力,流散于冀南冀北两处地方,意欲让温廷舜能够收复。”
吕老祖母沉思了一会儿,俄延少顷,便是摇了摇首,道了句:“兹事不可为。”
气氛陡地变得滞重起来,众人敛声屏息,面面相觑,一阵沉寂的无言。
在洒金日色薄薄地烛照之下,温廷安秾纤的鸦睫,轻轻地颤动了一番,说:“为何『不可为』?”
吕老祖母道:“当今圣上虽然实施仁智之治,但仍旧有多忌惮与顾虑,若是让官家知晓温廷舜收复晋朝的旧部,你觉得官家会如何作想?”
哪怕陈氏并没有明说,但温廷安已然是能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低低地凝声说道:“祖母可是认为,官家会觉得温廷舜在窃自行谋反之事?”
吕老祖母说:“安姐儿晓得这此中局势就好。”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可是,在近一年以来,温廷安一直镇守大邺的边疆,屡屡击溃金军与蛮夷,守护王土之中的一方百姓,这皆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假令温廷舜真的存有贰心的话,他又何必做这一切呢?”
“再说了,凭恃他的文韬武略,他自己要收复回旧部,并非难事,但他一直不曾实践过,这说明了什么,这就说明他忠主。”
吕老祖母弟弟的垂下了眼睑,拂出广袖,袖裾之下的一截骨腕,徐徐地伸了出来,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安姐儿,你说服的了温家人、吕家人,但你能说服的了赵家人么?“
赵家人,顾名思义,便是赵氏王族,大邺王室。
如今的官家,正系赵珩之,居于潜龙之位时,他便已显出卓越的实力。温廷安与赵珩之是有存在一些纠葛的,但略去这些纠葛不表,单论她与赵珩之相处时对他的印象,温廷安发现,赵珩之确乎是天性多疑……
在过去一年当中,她的书信根本无法通过驿站,从洛阳送去冀北。
温廷舜的书信亦是如此,他的书信亦是难以从漠北寄去洛阳。
温廷安十分清楚此中缘由,定然是赵珩之差暗探拦截下了彼此的书信。
一方面是要将两人的感情扼杀在『断联』之中。
另一方,主要是要检察温廷舜是否有『谋逆』之心,若是有的话,削官贬谪事小,但项上人首肯定不保。
思量起过往的种种,温廷安冷不防渗出了一丝冷汗。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珩之虽然御赐温廷舜为少将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没有藏有一丝防备或者忌惮。
也是这样一个时刻之中,温廷安觉得,吕老祖母的忧虑,未尝是没有道理的。
大邺的情势正值发展的关键时期,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她却为温廷舜觅寻晋朝旧部,这让赵珩之会如何看待呢?
纵使赵珩之不发言,谏官与御史台亦是势必会参上了一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据温廷安所知,在这个大内朝廷之中,眼红温廷舜的人,并不在少数。
那么,她今后必须慎之又慎了。
这厢,温画眉插了一句话茬,好奇地问道:“若是这些旧部,愿意效忠于大邺君主与王室呢?“
此话如一粒棱角遍生的石砾,凭空抛掷于一片滞重的水潭之上,打破了初始的滞重氛围,滋生出了无数涟漪与水波纹。
温廷安一时颇为纳罕,凝定地睇了温画眉一眼:“眉姐儿方才说了什么,再是说了一回。”
其实,方才的那一句话,不过是温画眉的无心之言,她没有料到长姊竟会生出这般大的反应。
温画眉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低眉顺眼,吐了吐舌,说:“不好意思,长姊,画眉方才说话并没有这般恰当,恳请长姊宽宥……”
吕老祖母目睹此状,委实是忍俊不禁,先是道:“安姐儿,你就莫要吓着眉姐儿了。”
温廷安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多少有一丝咄咄了,她遂是放软了口吻,温声说道:“画眉,你方才的提议,给我开拓了一条新思路,因于此,我想让你再说一回。”
“啊……是这样吗?”温画眉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袖裾之下的两条手,慰为不安地搅缠在了一起,松了又紧,紧了又送,良久才松弛开去,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觉得,既然两朝百姓人民,都能安居乐业,那么,为何两朝的官员不能达成一种和解呢?两方人马,一定就是一种敌对的关系么?温廷舜联络了晋朝旧部,一定就是谋逆么?为何不能是,旧部皈依了大邺,要悍护大邺的百姓呢?”
温廷安道:“旧部不一定会拥护官家,但会选择镇守这一方疆土所生活着的百姓,眉姐儿,你想要表达的是这种意思么?”
温画眉点首如鸡雏啄米:“嗯,安姐儿所言甚是!”
吕老祖母闻言,抚掌称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般一来,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他的旧部,亦是未尝不可,有了旧部势力,行军打仗之事,便系如虎添翼。”
吕老祖母当下便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田玉质地的织金玉璜,递呈予温廷安近前。
温廷安凝睇了这一块玉璜一眼,说道:“这是……”
在幽明烛火与鎏金日色的洞照之下,琉璃色的火光,便是在这一块玉璜之上浅浅地镀上了一层朦胧绰约的光晕,玉璜是呈一枚月牙的形状,线条流畅,质感轻盈,中心位置錾刻着一个大气磅礴的「谢」字,瘦金体,看起来分外漂亮雅炼。
吕老祖母解释道:“这是畴昔老妇与旧部交涉之时,旧部为聊表深交之谊,便是将此信物,赠与老妇,以为念恩。“
温廷安道:“原来如此。”
她不由收紧了力道,将此枚玉璜牵握在掌心腹地之中。
第253章
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 严严实实地牵握在了手中。玉璜色泽熠熠剔透,触感柔韧凉冽,拥持其自身的平实纹理, 比及温廷安的指腹一侧, 碾磨在玉璜的正壁之时,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够切身觉知到,这个玉璜所蕴蓄着的巨大力量。
一些绰绰约约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 掠至了她的眼前,适时,外堂一处掀起了不轻的一阵风, 势头潦烈而劲迅, 风撩掀起了温廷安鬓角处的发丝、广大云纹袖裾、配束着罩臂青帛,发丝俨如回风溯雪一般, 衬出了丝绸软缎的温顺质感,袖裾灌满了凉冽的风, 不住地膨胀复又缩起,帛带亦复如是,如海涯之下的潮汐,时涨时伏, 时起时落。
缭乱的鬓发之下, 温廷安陡地怔愣了一番,眸子在昏暗溟濛的光影之中,微微地瞠了开去。晃掠过眸前的这些画面当中, 她不光是看到了温廷舜畴昔的模样,还看到了晋朝末代皇帝、倾国倾城的骊皇后、诸多秉着笏板的朝官宰执。这是晋代的早朝时刻, 帝、后共同执手听政,百官恭谨地肃立一侧,而居于潜龙之位的谢太子玺,则是冷隽毓秀地卓立于末代帝王的右侧,捧卷阅政,衣袂翩然。当时温廷舜还是少年模样,棱角稚拙青涩,眉眸与行止之中已然显出帝王的大器与沉稳。少年这般行相,引无数宰执纷纷侧目而视,不敢又丝毫的延宕不恭之意。
这个画面持续得并不久,少时,被下一幅新的画面冲淡了去。
这个画面,便是大晋倾覆之时,面对黄袍加身的赵氏一族,诸多宰执与禁军怒不可遏,一同殊死力争,只遗憾,,晋帝昏聩无能,未能振奋士气,致使禁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彻首彻尾地溃败于赵氏一族锐兵精锐的麾下。
那一夜,晋朝百官宰执,一直殷切地祈盼太子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或是希望太子能够击退赵氏一族的昭彰野心,以期维护大晋亡朝的稳定。
讵料,众人最终是没能等来太子玺,他一路流亡至了他处,再没有回至大晋的王都。
太子流亡了,而一朝之母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
大晋倾覆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赵氏一族得登大宝后,便是对晋朝旧部势力,进行同化与清扫行动。归顺者官职不变,反叛者格杀勿论。
后来,晋帝的拥趸悉数亡殁于刽子手的斩刀之下。
骊皇后的拥趸,一部分未能幸免于难,但剩下的绝大部分,悉数流亡隐居于乱世之外,不复出焉。
……
后来的种种,温廷安也熟稔了,亦是知情了内幕,在此就不再多赘述了。
温廷安原本并不太清楚旧部与温廷舜之间所横亘着的具体仇隙,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旧部祈盼着太子玺能够复辟亡朝,一统晋朝盛世。
但太子玺深刻地明晰着大晋所处的局势,这就像是一座千疮百孔的百尺危楼,蠹虫遍生,栋梁已朽,大楼的情势,摇摇欲坠,若是人还立驻于正下方的话,必将是落了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局面。
太子玺明晰地知晓着这般一桩事体,知晓大晋已经不是旧时那个繁荣富强的大晋了,饶是力挽狂澜地拯救,亦是毫无意义。
或许,温廷舜畴昔是真的有复辟大晋亡朝的念想,但在今时今刻,他的心念发生了一种截然不一样的变化。
温廷舜选择镇守于这一方疆土之上,此间的百姓,与晋朝之中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一样,皆是隶属于要他去守护的子民。
但是……
谢太子玺的想法,并不能被旧朝大臣所接纳。
太子玺若是没有选择复辟亡朝,这看在晋朝旧部的眸底之中,就相当于是叛变了先帝遗志,以及是遗忘了亡朝倾覆之耻。
太子玺这种做法,无异于是触怒了前朝旧部,他们已然是一匹被剪裂了爪牙与獠牙的兽,饶是威严与气势仍存,但已然是没有任何实力了,更是不太可能会东山再起。
太子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但太子却是走了另外一条迥乎不同的道路。
竟然皈依了大晋,还任职为宣武军少将。
长达整整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旧部本以为谢玺能够复辟大晋王朝,哪承想,竟是等来了他效忠于大邺王朝的消息。
兹事何其耻辱!
这教这些晋朝旧部的党人,情何以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假令想要让他们这些旧部,归属于温廷舜,那自然是天方夜谭。
前提是,温廷舜复辟大晋王朝。
但据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断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出来。
若是有心,温廷安或许早就复辟了大晋王朝,何至于延宕至此。
除了这些画面,温廷安定了定神,在朦朦胧胧的画面之中,她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温廷舜在玄甲卫首领滕氏的谆谆教诲之下,正在勤练轻功,少年太子着一身雪白玄纹劲装,仪姿冷隽超然,容色雅炼而奕奕,一行一止之间,自捎风韵,仿佛来自飘渺幽远的云端。
一抹显著的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眼睑,躯体之中原是平寂阒然的心律,在此一刻,随着少年横渡大江大河时的动作,而妄自上下跳动着。
这是居于流年之中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谢玺,那是温廷安所不曾参与过的一段生命。
以前亦是不曾听温廷舜说过。
哪承想,今晌竟是能够于一片浮光掠影之中,亲眼见证大晋时期的少年郎君。
温廷安眼前覆漫上了一片恍惚。
不知为何,她的眸眶覆漫了一片显著的溽热之意。
能看到这些珍贵的历史史料,让温廷安一时竟是颇觉奢侈。
诸多如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裹挟于溽热的潮水之中,少顷,便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濯扫荡着她的躯体。
温廷安蓦觉自己被浸裹于一片醇和温暖的氛围之中。
这一切,俱是掌心腹地当中的这一块玉璜所带来给她的。
这一系列触感,委实是不可思议-
思绪逐一归拢,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之中,躺卧着这般一块天青白釉质地的玉璜,她看到了诸多的画面,俨似走马灯一般,打眼前儿逐一漂浮而过。
在旁的吕老祖母陈氏,发觉温廷安一直兀自怔神,遂是凝声问道:“安姐儿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祖母,您当初收下了这一块玉璜,可有看到一些晋朝的记忆,哪怕是吉光片羽也是好的。”
吕老祖母陈氏顿时面露一抹纳罕之色,道:“这不就是一块寻常普通的玉璜么?还能看到什么?”
温廷安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丝撼然之色,陈氏居然说,她并没有看到这玉璜所弥散而出的这些画面。
委实是太不可思议了。
温廷安将玉璜递呈至温画眉的手,“眉姐儿,你抚触一下这个玉璜,看看有什么感受?”
温画眉便是接过了这一枚玉璜,将其在掌腹之中把玩着,少顷,她摇了摇螓首,正色地说道:“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
温画眉不疾不徐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问道:“长姊可是感受到了什么?”
言讫,便是将这一枚玉璜,递了回去。
温廷安信手,将玉璜接了过来。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定定望向了温廷安,静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秾纤夹翘的鸦黑睫羽,深深地敛起,她轻轻捻触着这一枚玉璜,说道:“我看到了。”
陈氏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如此说来,吕老祖母和温画眉竟然是没有看到这一枚玉璜,所浮现出来的画面。
莫非仅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到么?
此番行相,更是教人匪夷所思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不能将所有画面的内容,都逐一道出来,她怕会吓到对方两人。
温廷安静静地思量着,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字斟句酌了好一番,俄延少顷,她便是凝声说道:“我好像能看到晋朝当中的一些旧人,诸如大晋君王,骊氏皇后,百官宰执,还有还是东宫太子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谢玺。”
温廷安简淡的一语,即刻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女俱是露出了一抹匪夷所思之色。
此一枚玉璜,竟是能够看到晋代旧朝的画面?
这,这如何可能?
母亲吕氏和刘氏,俱是面露一抹撼然之色,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递呈至了她们两人手上。
两人轮番碰触了一番玉璜,碰触了好一会儿,却是不曾看到一些画面。
吕氏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眉宇,不可置信地说道:“安姐儿,你确信自己真的可以看到这些画面吗?”
温廷安点了点首,玉璜递呈至她的掌心腹地之中,她眼前复又出现了晋代旧朝之中的画面了。吕老祖母陈氏凝神思量了一番,说:“也许是安姐儿携同温廷舜去松山祭祖有关联。那个时候,她说,她看到骊氏皇后的幽魂了。
第254章
温廷安的眸睫, 俨如一枚蛱蝶的翅翼,于稀薄的空气之中,轻轻地颤动了一番, 方才吕老祖母陈氏所言, 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因是与骊皇后的一缕幽魂, 有过一回不浅的接触,加之这一枚玉璜乃系骊氏大族的信物,是以,温廷安便是能够看到这一枚玉璜的前世今生。
晚宴之上, 吕家女眷一通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吕氏纳罕地望定温廷安, 撼然地凝声问道:“安姐儿, 你前一阵子可是真的见过骊皇后?”
温廷安温定地点了一点首,道:“前些时日, 初至冀州府时,温廷舜带我去了一趟松山, 他的母亲,也就是骊皇后的墓,便是设在了松山之上。”
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的典故,在场众人是知晓的, 气氛陡地变得滞重起来。
温廷安搁下了筷箸, 将手抚于膝面上,垂下了眸心,凝声说道:“当时, 我随温廷舜攀山祭祖,在骊凰后墓前上香, 哪承想,没过多久,我便是看到了她本人。”
温廷安细细地描述一番骊皇后的面容与衣衫,陈氏一晌悉心听着,一晌核对着史料。
稍息,陈氏冷不丁发觉,温廷安之所述,与自己早年从宫中听一些元老所述的旧事,别无二致!
要晓得,骊皇后生前的面目与行相,知情者庶几是寥寥无几,温廷安竟然是知情,这意味着她是真的见到过了骊皇后——
——的一缕幽魂。
一抹诧讶之色,拂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眼睑,她按捺不住纳罕之色。
这厢,温画眉好奇地问道:“既是如此,那骊皇后同长姊说了些啥?“
众人也是好奇得紧,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
满席人的视线,俨若漫天纷飞直下的箭雨,疾射而至,扎在了温廷安的背上,她蓦觉背上的重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扎得她将将要喘不过气来。
大家的关注点,是不是都有些偏移了?
明明她方才袒述自己见过骊皇后一事,只是纯粹想要解释,她能通过玉璜上看到大晋的前世今生这一桩事体。
但如今,众人怎的好奇起「骊皇后同自己说过什么」这一桩事体上来了?
温廷安遂是如一位丈二的和尚,一时之间,委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吕老祖母陈氏看出了温廷安的憨居与拘束,料及了什么,不禁是失了笑,笑眸弯弯地替她解围道:“都别问了,天色不早了,安姐儿还得回官邸去,可别延宕翌日的公务才是。”
众人一听,俱是作一副了悟之色,也就不再追根溯源了,当下纷纷推杯换盏,添了酒,热忱地敬温廷安。
温廷安诚惶诚恐地摆了一摆手,峻拒道:“这可折煞我了,我是万万饮啜不了酒的。”她自顾自儿地为自己添了一盏清茗,一俯一仰之间,将这一盏清茗,尽数饮啜而尽,迩后,道:“这般就算是尽兴了。”
一些族内的长老人物,觉得温廷安拂了自己面子,吕氏不得不出来为她说话:“安姐儿是真真不能蘸酒的,自幼时起,但凡她蘸了一星半点的酒,身上皆是会罹患一些朱色疹子,端的是瘙痒无比,纵任是寻郎中医治,前前后后也要泰半个月才勉强疗愈。”
吕氏所言不虚,温廷安确乎是对酒精过敏,真真是喝不了的。
这一桩事体,刘氏和温画眉亦是晓悟内情的,亦是替温廷安当起了说客来。
吕老祖母大掌抚于膝面上,静默少卿,便是峻声道:“安姐儿有重务要事在身,饮酒只会误事儿,教她饮啜温水与清茗便好。”
陈氏此言,俨似一道名副其实的免死金牌,顷刻之间,便是免去了,席面之上所有递伸向温廷安的酒盏。
膳前膳毕,温廷安如蒙大赦一般,与吕老祖母叙完了旧,便是回至官舍。
这一夜,她有了很重要的收获,便是陈氏递呈予她的这一枚玉璜。
这是谢家旧部的信物,有了此物,便是能够寻到晋朝皇族旧部。
不过,有一个问题便是,陈氏并没有告知她,旧部栖居于何处。
既然将玉璜都给了她,为何不顺便告知旧部在何处呢?
温廷安觉得,这并非陈氏刻意不去告知,而是陈氏也不知晓谢家旧部所栖何处。
细致地忖量一番,觉得这也是有道理的。
身为前朝遗留下来的子民,还是名副其实的皇亲族眷,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必会引起官家的忌惮与围剿,先不论自己究竟是犯下了什么罪咎,单论自己姓骊,就已然触了官家的逆鳞了。
谢氏皇族,除却旧太子谢玺,其他人在当年的赵氏掀起的一场逼宫乱斗之中,无一幸免于难,纷纷亡殁于兵燹之中。
因于此,骊氏大族劫后余生,在往后的岁月之中,不得不慎之又慎,哪怕今刻与吕氏宗族交好,骊家亦是颇为惕凛,从不告知自己所栖何处与具体下落,每次来相见,皆是单刀赴会,并且,必须要对方出现指定的信物,才能坦诚相见,否则的话,是难以见到的。
吕老祖母陈氏在临别前,对温廷安说:“委实可惜了,放眼这旧部之中,能人志士颇多,若是能为大邺王朝所用,必定是如虎添翼的,亦是对大邺之名大有裨益。”
陈氏露出了一副惋惜之色,说:“骊氏大族委实是可惜了。“
温廷安静静地谛听着,祖母叙谈起旧朝掌故,虽然祖母没有明说「为何可惜」,但温廷安已然是能够听得懂祖母的话中真意。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骊氏大族畴昔是效忠于谢氏的,今刻今时,若是让此一大族效忠于赵氏,难免生出抵牾与忤逆。
再者,赵珩之亦是生性多疑之人,他的心腹皆是他躬自遴选的,他背后设立的一套班子,全然没有旧朝人士,全是清一色的纯臣与拥趸,他还削去了三省,直接统摄六部,由此可见,她想揽紧权力的缰绳,在今后的时刻之中,他必定会加强中.央集权制。
是以,温廷安可以想象的到,赵珩之定然是不会器用骊氏大族,不论在这一族群之中,能人志士有多少。
恰恰相反地是,赵珩之还有可能认为骊氏大族是在韬光养晦,意欲未来某日兴兵造势。
温廷安低低地垂敛下了眼眸,秾纤的鸦睫如蝶翼一般,轻轻的扇动着,眼睑之下露出了一双燧石般的黑色瞳仁,她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吕老祖母陈氏,翛忽之间,她俯身拥抱住了祖母,雪白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薄唇轻启,淡声说道:“谢谢你,祖母。”
吕老祖母陈氏闻言,一抹纳罕之色拂掠过她的眸底:“安姐儿,你谢什么?”
温廷安剀切地说道:“谢谢祖母这般多年以来,以一种颇为和平共处的之态,与骊氏大族相处,若是寻常的人,必定早就揭发了这个宗族,骊氏大族亦是难以存在了。”
温廷安所言不虚,吕老祖母陈氏亦是深以为然,点了点首,道:“那可不。若是骊皇后落入像苏清秋那样的将军手上,必定是万劫不复了。”
温廷安有些撼然,不由问道:“祖母为何会拿苏清秋苏大将军做实例?”
陈氏失笑道:“假令安姐儿同苏清秋这个老顽固接触过,你必是领教到,他是何其刚愎且固执的一个人,从不讲任何情理的。”
陈氏给温廷安举了一个例子,说道:“数年以前,他随身的家眷在军营之中犯了错,就是触犯了军令,他不假思索,眼儿都没带眨一下的,便是命副官将这个家眷,当场枭首示众了。”
温廷安闻言,不由有些震悚,心律如悬鼓,末了,陈氏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低声说道:“安姐儿,你可知晓,这个家眷是苏清秋的什么人么?”
温廷安下意识问道:“什么人?”
陈氏道:“苏清秋的嫡长子,那个时候这个孩子才六岁。”
温廷安:“……”
她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怔怔然地瞠住了眸心。
陈氏凝声道:“安姐儿可是被吓着了罢?这一个老匹夫,素来刚愎自用,从不谙于变通之事,假定骊氏大族落入了他手中,这个晋朝旧部的下场具体会如何,你想必是晓得的,老妇也不再赘述了。”
陈氏道:“总而言之,在这十余年当中,骊氏大族生存并没有我们想象当中这般容易,虽然老妇并不知晓他们所栖何处,但每次相见叙话,话里话外,老妇是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一些处境的。”
温廷安闻罢,心中颇有一种同感。
她捻紧了纳藏于袖裾之中的这一玉璜,感受着玉璜之中所泛散而出的温度以及肌理。
她裹挟着诸多的思绪与念想,回至了冀州官府。
温画眉本打算要来送一送她。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这个小妮子的丱发双髻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莞尔说:“眉姐儿确定要跟我回官署么?”
温廷安道:“回去的话,可是会见到杨寺正的噢。”
第255章
甫一听着杨淳的名字, 温画眉顿时觳觫一滞,少时,她的玉白的面容之上, 浮泛上了一片胭脂般的晕色,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两只小手, 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松弛了开去,她偏了偏螓首, 绯色盈面,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一晌勾玩着鬓角之下的发丝, 一晌对温廷安说道:“我才不呢。”
温廷安的眉眸弯了一弯, 卧蚕勾勒出了月牙的形状,她笑了一笑, 拂袖抻腕,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如此看来, 眉姐儿多少还是懂些矜持的,那就好——”
她自袖袂之中摸出一轴墨纸,对自家胞妹说道:“这一份答复,我会替你转交至杨寺正的, 待得暇时, 我会给眉姐儿答复的。假令……”
温廷安话锋一转,眸底笑色冲淡了几分,逐渐变得正色起来, 凝声说道:“杨寺正没有给你一个合适的回禀,我自会「处置」他。”
温画眉:“……”
长姊的口吻, 未免有些过于严峻了。
照此看来,温廷安是真的很关切她的人生大事啊。
甫思及此,温画眉小幅度地揪了一揪温廷安的袖裾,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长姊亦是要多多照拂好自己才是,假令温廷舜待你有一丝一毫的轻薄,或是轻慢,长姊务必要同我说,我一定会通禀给吕老祖母,她知晓后,定是会替长姊出气的。”
温廷安听罢,蓦觉温画眉人小鬼大的,她忍不住伸出手,细细地揪了一揪这个小妮子的面颊,朝外轻轻地扯了一扯,温声说道:“你啊,忧虑得事儿也太多了,这系大人之间的事儿,眉姐儿就不用多操心了啦。”
温画眉顿时不太乐意了,两腮一鼓一鼓的,捻起温廷安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了一勾,说:“我怎么不是大人了?长姊都替我操心起人生大事起来了,那不久意味着,我其实是个大人了吗?”
温廷安闻罢,不由有些咋舌,凝声问道:“你这小妮子,反应倒是挺快。”
温画眉这般说的话,温廷安一时之间,倒不知晓该如何驳斥好了。
温画眉见温廷安目露一丝踯躅之意,她的笑眸,显著地弯了一弯,一直将长姊的手晃来荡去的,说道:“长姊词穷了是也不是?这也不就意味着我方才所言,多少是有些道理在的么?“
温廷安揉了一揉额心,抬眸细细地望了一眼天色,夜色正朝着深处走去,不远处传了一阵更夫执槌打更之声,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已然是一更夜的天时了,温廷安有模有样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天色有些暗了,有什么要事,择日再议罢,眉姐儿且好生休息罢。”
温画眉的嘴唇高高地撮了起来,说道:“长姊怎的能回避我的问题呢?“
她揪紧了温廷安的袖裾:“安姐儿若是不同我说,我便是死活都不撒手的了。”
温廷安有些拿自己的胞妹没辙了,经不住对方的软磨硬泡,她终于软了心肠子,温声问道:“眉姐儿到底是想要知晓什么呢?“
温廷安忖了一忖:“是想知晓我和温廷舜如何心悦彼此的么?”
在自己妹妹面前,她倒是没有以往那般矜持了。
温画眉凝声说道:“畴昔,我百般对温廷舜示好,但是,他总是冷冰冰的,俨似一坨冰山似的,教人委实难以靠近,我说了十句话,他才回复我一句,有点像是不耐烦时的一句敷衍,他看来很难靠近,我便是不敢多番叨扰他了。”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说道:“在畴昔的时刻,温廷舜确乎是这般面目的,眉姐儿说得这般情状,我以前也频繁遭遇过,说十句回一句的那种。”
温廷舜本来是原书最大的反派,循照原书早期的设定,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强惨,在崇国公府之中卧薪尝胆,活得慎微且孤僻,他是没有什么朋友的,除了两位长随——甫桑与郁清——除此之外,他便是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不过,『待人冷淡』,从某种程度而来,可以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不欲与人交心,因为交心,便是意味着绽露自己的软肋与弱点。
因于此,当时还是谢玺的那个少年,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巨茧之中,里面的人可以出去,但外面的人,永远都进不去。
温廷安也开始困惑了起来,自己是在何时起,走入了这个巨茧之中的呢?
这厢。
温廷安委屈巴拉的,两腮高高地鼓了起来,凝声说道:“然后呢?“
温廷安定了定神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凝声问道:“然后?然后,我和他一起进了九斋,执行任务,交集亦是日益变得多了起来。最后的话,就变成了目下这般面目了。”
温画眉凝声地听着长姊的这一席话,显然是有些不大满意的,她撮着嘴唇说道:“长姊,你都不老实,没有说实话噢。”
温廷安瞠着眸心,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画眉:“我怎么不老实了?”
温画眉扳着手指头,说道:“长姊只说了你和温廷舜进入了九斋,那么,你们是如何相处的,这一个具体的过程,你并没有说,你略去不提,分明就是有意的。”
温廷安:“……”
温画眉果真是有些人小鬼大啊,还听得非常细致。
竟还是揪起过程的细节来了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说:“天色真的不早了,要不,剩下的事儿,改日再同你细细地说?”
温画眉嗤了一声,说道:“长兄是个大忙人,加之贵人多忘事,你说改日,那肯定是不会再说了。”
温廷安闻罢,一阵失笑,她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画眉的脑袋:“眉姐儿放心好了,待我忙完了这些公务,咱姊妹俩抽一个时间,好生地聊一聊,到时候不论眉姐儿问什么,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温画眉仍旧撮着嘴唇,显然是不太愿意信她的,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道:“真的么?”
温廷安伸出了一截皓腕,伸出了一截小指,匀缓地递伸至温廷舜的近前,道:“那我们拉钩钩如何?”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不好?
温画眉见得此状,眸色柔和了些许,捋开了袖裾,伸出了一截雪腕,四根手指微微地屈起,伸出了一截小拇指,勾缠住了温廷安的小指。
温画眉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长姊一定要遵守好自己的诺言,晓得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温声笑道:“嗯,我晓得了。”
温画眉适时松开了勾缠于温廷安手上的小指,,双手负于后背处,偏了偏螓首:“长姊,一定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此外,长姊若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我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温廷安薅了一薅地温画眉的丱发双髻,像是在薅一只柔软的小动物。
温画眉佯作不悦地撅起了嘴唇,脑袋轻微地别开了温廷安的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脑袋:“我精心打理好的发髻,都被长姊给弄乱了啊!”
温画眉的鼻腔之中,嗤出了一记哼声。
温廷安伸手抚住了温画眉的肩膊,温声道:“别打理了,现在也很好看。”
温画眉:“……”
温画眉复又哼了一声,面颊粉扑扑的,瓮声瓮气地道:“长兄尽是会睁眼说瞎话。”
温廷安正色地道:“眉姐儿本来就很好看啊,不是吗?你什么样子都很好看。”
温画眉一听,整个人俨如一只蒸熟了的熟虾似的,悉身浸染上了一层滚烫之意,肌肤之上皆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滚沸。
温廷安道:“眉姐儿这便是害羞了?”
温画眉遽地背过了身去,双手遮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嗓音柔弱如一只蚊蝇,颤声道:长姊还是尽快回官府中去罢。“
——小妮子果真是羞臊极了,不单是眼儿肌肤红了,就连耳颈一带亦是红得庶几能够跌出血来。
真真是害臊极了。
温廷安眸底笑意益深,在小妮子乌绒绒的脑袋之上,揉了一揉,且揉且温声道:“回去的时候,代我向母亲和刘氏问安。”
温画眉点了点首:“好,这些事,我自然是会办置妥帖的。”
两人寥寥然地叙了完话-
温廷安亟亟打马,在一片辚辚的马车声当中,她披霜戴露回至冀州府的客邸,本想将今夜的收获,与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逐一道来。
哪承想,她甫一回至了客邸,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并没有在预想之中的,在大堂之中静候她。
魏耷和苏子衿也不在。
众人竟是都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诡谲的异样,陡觉氛围不太对劲。
自己所处的这一座客栈,就像是一座置身于旷野之中的空壳,人籁岑寂,万物静默如谜。
温廷安敛了敛眼眸,行前一步,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她听到了蛰伏于晦暗角落之中的磨刀捣鞘之声。
直觉告诉她,这一座客邸,目前被铺天盖地的杀手包围了。
杀意如悬在她颅顶处的一柄利刃,摇摇欲坠。
第256章
温廷安闻着了硬韧刀器在暗处悄然出鞘的窸窣声响, 这一动静,响彻于周身,虽然动静很小, 但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一抹惕凛之意, 拂掠过她的眉庭, 她亦是探手反攥袖裾,摸向纳藏于流云广袖之中的银色软剑。似是觉察到了危机的到来,这一柄软剑的剑身,亦是剧烈地滚热了一番, 俄延少顷,便是泛散出一片鎏银色的淡寒之光,其势如切入磋, 如琢如磨, 剑身的浩然之气,俨似长虹一般, 贯注于剑鞘周身。
她下意识攥紧了软剑的剑柄,仿佛深切地攥紧了独属于自己的一份安全感。
为何周遭竟是蛰伏有这般多的杀手?
来者到底是何人?
可是因为大理寺此行招惹到了什么人?
温廷安眸色沉敛, 纤细眼睑之下的深灰色瞳仁,沉得随时可以仿佛拧出水来。
岑寂如谜的空气,一时变得极其剑拔弩张,偌大的客邸, 仿佛沦为了一座易碎而脆弱的天青瓷器, 只消再有任何一个外力稍稍施加上前,这一樽规整的瓷器,便是会变得支离破碎。
直觉告诉温廷安, 此地不宜久留,毕竟, 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这一股压迫感,委实是太沉迫了,迫得她庶几是喘不过起来。
自己再不逃的话,必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她也不知晓大理寺此行,究竟是招惹了谁。
——慢着,说到人,翛忽之间,温廷安思量起了一个人。
——就是在碧水县镇里在客栈前的一位摊贩,他持刀仗势欺人,魏耷和苏子衿遂是上前制止了,这个摊贩寡不敌众,遂是灰溜溜地遛蹿走了。
——冀州知府李琰曾经说过,下面六处县衙的知县,常与匪寨贼寇相互缠连勾结,当地势力盘根错节,颇有纠葛与关窍。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知这些蛰伏于客邸之中的杀手刺客,是不是那个摊贩的党羽?
理智告诉温廷安,她必须快点逃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局势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是她滞留于此的话,必将遭罹灾厄。
但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五人皆是下落不明。
众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杳然无踪,搁放在平时,他们早就在客栈之中候着她了,但今时今刻,他们并没有出现于此。
这便是意味着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再细忖一番,五人之中,论身手功夫,乃是魏耷最佳,平素,若是遇到三两劲敌,魏耷早就一柄朴刀直截了当地招呼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是能够将对方解决掉了。
可是,在这一回,魏耷竟是也惨然落败了。
这就说明,对方端的是来势汹汹。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在某一息亦是剧烈地沉坠了一下。
她的身手功夫,乃属朱常懿所教,她手上所攥握的这一柄兵器,乃是与温廷舜配对的雌剑。
若是一对一,或是一对十,她或许还会有些胜算,但现在是一对百,最后一丝胜算,亦是在这一片无声的对峙之中,彻底湮灭了。
温廷安深晓,自己若是强攻而去,自己定然是毫无胜算的。
为今的上上之策,便是一个『逃』字。
但是,大理寺的三位官差,还有魏巡按、苏书记,都落在了对方手上。
倘或自己不主动迎敌,他们便是会有性命之忧。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额庭,悄然渗出了一片冷湿的汗渍,攥剑的手,掌心腹地之中,亦是渗出了一片冷汗。
她定了定神,朗声对空言说道:“来者何人,不若报上名来,一直遮遮藏藏的,亦是不符合你们的侠道作风罢。”
话未竟,数枝凛冽的冷箭,陡地破空疾射而出,它们在晦暗幽明的空气之中捻蹭而过,碰撞出了数道橘橙色的花火,伴随着一阵硬韧的罡风,一阵寒芒直直地扑向了温廷安的面门。
她的眸心沉沉地敛了下去,拗身一折,堪堪避开了对方接踵而至的箭雨。
这个时候,她适时震袖抻臂,这一柄软剑,遂是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踔厉挺近,伴随着一阵雪亮净白的银光,裹挟着一团干脆利落的剑气,比及软剑,以横扫千军之势,横撞向了那一片箭雨——
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片金戈迭鸣之声。
温廷安正准备接招。
只不过,比及软剑出鞘之时,这一出诡谲的氛围,陡地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滞重之中。
比及下一批冷箭,再度涌入之时,温廷安正准备再度接招,哪承想,一道冷锐粗嘎的声响陡地当空掠起,声如铙钹,堂堂皇皇,声势骇然:“都停手!——”
一时之间,箭雨如雁过无痕一般,登时消隐在了温廷安的面前。
她定了定神,将软剑严严实实地执在手中。
她自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看到了一位满面长髯的中岁男子,从昏晦的角落之中行了出来。
借着一簇幽微橘黄的烛火,温廷安渐而看清了这个男子身上的衣饰。
此人首戴褦襶,脚蹬草鞋,一身平民的粗朴衣衫,俨然一副平平无奇的慵然造相。
但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能够明晰地觉知到这位中岁男子身上不俗的气质。
他的身手与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他若是要弑害她,绝对如撵除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只不过是他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晓得,这个男子本来是要杀了她的,但不知何故,他顿住了这一个动作。
在目下的时刻当中,这般一个满面白髯的男子,铜铃般大小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更精确而言,是凝视着她的掌中长剑。
男子沉坠于她掌心上的这一个目光,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温廷安慢慢地咽下了一口干沫,眸底浮泛起一片惕凛之色,一晌后撤数步,一晌飞快地在脑海之中斟酌着话辞,哪承想,对方竟是先问了:“你手上的这一柄剑,从何而来?”
一抹异色,幽幽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眸底,这位男子之所以会停手,莫非是冲着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么?
温廷安三下五除二,当下便将软剑,一举纳藏入自己的袖袂之中,凝声问道:“在问我软剑从何处来以前,阁下倒不如先自报一下家门,更为合适一些罢。”
白髯男子闻罢,眸色幽幽地深了一深,蓦地冷嗤了一声,抱臂道:“目下的局势是你寡我众,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挥斥着掌中软剑,好整以暇地说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虽然我势力单薄,但阁下显然是有话问诸于我,是也不是?”
白髯男子面露凝思之色,温廷安又说道:“不若这般,大家都打个商榷好了,咱们先拣个座儿,好生坐下谈谈?这般兵戎相见的,也没法子谈事儿罢?”
温廷安所言,委实是不无道理。
白髯男子闻讫,当下便是拣了两只杌凳,一只放置在了温廷安的面前,一只放置在了自个儿的近前。
温廷安确证了对方是诚心实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杀了她,她绷紧的神经,遂是逐渐松弛了下来,款款地告了座。
没等她说上话,对方凝声问道:“你是谢玺的什么人?怎的他的一只佩剑在你这里?”
温廷安纤细修直的指腹,轻拢慢捻地叩击着近侧的桌案,瓷白的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温文有礼的笑色,说:“阁下,我此前亦是强调过了,在释疑之前,阁下不若先自报家门为好。”
白髯男子闻罢,冷峻地嗤哼了一声,说道:“鄙人姓骊,单字讳曰衡,你唤老夫『骊老』便是。”
——骊姓?
温廷安听罢,容色沉了下来。
这天底之下,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不久以前,吕老祖母刚刚同她说起了骊氏大族的事,交付予她一枚信物,说骊氏大族行踪十分隐秘,不太好找,一切要看机缘。
哪承想,这一时刻,对方便是主动寻上门来了。
温廷安心道:「这可不,机缘来了啊。」
骊老尚在静候着温廷安的答复,温廷安倒是不答反问:“今番骊老是因何事至此?”
骊老没好气地道:“你们大理寺数日前去了一趟碧水县,可是替卖狼牙土豆的那一家子出了头?”
温廷安面无表情地道:“骊老,您可别说持刀的那个摊贩,是您麾下的人。他这般做,本就是恶霸之举,一刀下去的话,便是数条人命,您可甭说,您此番是来寻大理寺报仇的。”
骊老正色道:“你个丫头片子,倒是生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实相瞒,那个人和那卖狼牙土豆的人,俱是骊氏大族的探子。“
“什么,探子?“
温廷安感到颇为不可思议,很快反应过来,明悟了什么事,“所以说,客邸前的那一场纷争,是做戏给大理寺看的,目的是请君入瓮,一探底细?”
骊老点了点首,笑意莫测,捋着一撮长髯,朗声笑道:‘正是如此。“
第257章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 一晌将软剑捣归入鞘中,一晌凝声问道:“郦老为何要试探大理寺?”
郦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安,没好气地说道:“身为大理寺少卿, 你同宣武军的少将此番北上, 加之你与周、吕、杨三人, 并及魏、苏二人,在客邸驿站之中议事,凡此种种,行迹委实可疑, 我们随时不得不前去彻查你。“
一抹异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左手拇指细缓地摩挲着右手指腹,心道一声「果然」, 当初大理寺北上赴往冀州府第之时, 便是即刻被郦氏大族注意到了。
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莞尔道:那郦老历经了一番调查,可有调查出来什么?”
郦老蹙了蹙那一对厖眉, “你这丫头片子,你这般反诘,可是在套老夫此处的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抚掌笑赞道:“郦老聪明。”
郦老的鼻腔之中, 陡地嗤出了一身冷寒之气:“你们说冀州之地, 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场名曰『地动』的浩劫,你们分出三路,魏、苏拿着官府榜文, 布告于六县之中,你们走访六县游说那些县衙知县, 让他们接受『地动』这般一桩事体,以便号召民众。至于谢玺,近些时日,他带着两位玄甲卫的心腹,去了冀州周边的州府,再查各处州府是否有足够充沛的人口容量,以便后续行迁徙之事。”
郦老一字不落地将温廷安他们所做的事,说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大理寺此番北上,确乎是为了地动一事,”话及此,她秾纤夹翘的眼睑深深地沉敛了下去,狭长的鸦睫之下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黑色瞳仁,眼尾朝外倾泻地过去,一副沉思之色,她问道:“郦老是如何看待的呢?”
郦老的大掌柔抚在膝头之上,淡声说道:“没怎么看待,不论冀州发生什么样的浩劫或是灾厄,我们皆是不会离开这一片疆土的。”
温廷安闻言,显著地怔然了一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郦老,你的意思是要,要留守在此处?”
郦老望定温廷安:“老夫和郦氏大族的事儿,你这个丫头片子就莫要闲操心了,你且先回答老夫的问题,你和谢玺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干系?”
温廷安:“……”
为何每次遇到长辈,她都会被问及自己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呢?
温老太爷温青松是这般。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如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怎的遇上了郦氏大族的长老级人物,他亦是问候起了她和温廷舜之间的关系。
这种看似不相干的一桩桩事体,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丝微妙的联结在。
郦老尚在等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初次与郦老打个照面,彼此还并不算相熟,她只得颇为审慎的说道:“自幼时起,我与温廷舜便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着了,一路行至了今朝,而今,彼此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这番话说得是委实含蓄,郦老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粗,听得不甚明白,当下捋了一捋白髯,费解地问道:“所以说,你和谢玺到底有没有处对象?”
温廷安:“……”她在心下忍不住咂了咂舌,郦老非要将这番话问得如此明晰么?
一丝一毫留白的空间都不留的么?
郦老在温廷安的面容瞅出了一丝踯躅之色,当下感到颇为纳罕,困惑地问道:“别愣怔,这种问题不是挺简单的么,处了就是处了,没处就是没处,有甚么好纠结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蓦然觉得自己的面颊,委实是滚热无比,缓声地说道:“处了。”
郦老喟叹了一声,说道:“那就是了,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素来是不近女色的,在晋朝时期,晋帝与郦后为他相看了不少女子画像,他从来皆是一副矜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仪姿,纵然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有不少英勇的少女寻他叙话,但总是碰了满面冷灰,当是时,老夫与晋朝的文武百官便是论议,为何储君如此不解风情,会不会身患隐疾之类的……”
这一席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她陡觉自己的眼角剧烈地痉挛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只听郦老继续说道:“直至今日,郦老看到了你这丫头片子,才真正明晓了一桩事体,原来他是喜欢势均力敌的,否则的话,他也断不会将雌剑赠与你。——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断不会轻易将软剑送人的。”
郦老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寻觅到了真正的答案。
温廷安这般一听,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灯烛的烈焰跌入了油芯,『噌』的一声,旋即在她的面容之上撩蹭出了显著的一簇烫焰。
温廷安不欲郦老一直将话题兜转在自己的身上,否则,自己会陷入一种极其被动的局势里,她赶紧话回正题,说:“我没有想过郦老此番会主动来寻我,其实,我也是想来寻您的。”
郦老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噢」了一声,凝声问道:“寻老夫所为何事?”
温廷安道:“郦老想必亦是知晓的,我来寻您,便是为了温廷舜。”
郦老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逐渐转寒,眸底生出了一丝冷峻的霾意:“你想襄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旧部?“
温廷安道:“不是我想,这是郦皇后的意旨。“
在郦老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前些时日,我陪同温廷舜前去松山祭祖,祭得正是郦皇后,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郦皇后,她一直心存着一个祈盼,恳盼温廷舜能与郦氏一组进行一场破冰行动。”
郦老闻罢,冷哼一声,“老夫凭什么相信你?”
温廷安不疾不徐地道出了郦皇后的衣饰、发髻,以及她的谈吐习性。
郦老闻罢,猝然一滞,温廷安方才所描摹的那些细节,均是与郦皇后生前的种种,别无二致地对契上了。
难不成……
温廷安这个丫头片子,真的见到了郦皇后?
这时候,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璜,递呈在郦老的眼前,她的容色风停水静,说道:“此则吕老祖母给我的玉璜,说是见着了郦氏大族之时,便是将这个信物交付予您。”
郦老面露一丝动容,一晌拂袖抻腕,一晌将这一枚玉璜捻于掌心之中,细致地探看了一番,确正了这一枚玉璜,真真系吕老祖母陈氏所给。
郦老的面容之上,遽地晃过了一丝钦服之色,正视了温廷安一眼。
这是他第一回 正视温廷安。
在此前的叙话之中,他一直没有将温廷安真正放在眸底,不论她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亦或是她在谢玺心目之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这一些事体,在郦老的眸底,是根本不足为提的。
但是,吕老祖母给了她一枚玉璜。
这一桩事,便是非常不同反响的。
吕老祖母亦是一位遗世孤高之人,行事审慎严谨,她从未将这一枚玉璜递予任何一个人,至少在这十余年当中,从未有过。
但是,她却是将玉璜递予了温廷安。
这就说明,在吕老祖母的眼中,温廷安是自己人了。
简言之,便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郦老心下顿感一片憾愕,但明面上并不显。
他将这一枚玉璜攥握于掌心腹地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凝着眸心,正视着温廷安,凝声说道:“郦后是老夫同父同母的胞妹,也是老夫唯一的妹妹,老夫一直皆是视若己出,大晋亡了朝,吾妹投缳自刎于松山高岗之上,那个时候,谢玺人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渐然露出了一丝忧戚之色,她的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有些什么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因为她总觉得,氛围变得极其滞重,语言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当中,变成了一个淡薄而苍白的东西,不论她说了什么,都显得孱弱无力,既是无法替郦老缓解痛楚,也没办法替温廷舜演说些什么。
她不曾亲历过现场,更不熟知那样一段历史。
妄自评判的话,也显得太不谨慎了。
这厢,郦老面容深沉似水,冷声说道:“我同谢玺那个小子,算是不共戴天的了,不用指望我能跟同他和好。他先前躬自来寻老夫,老夫亦是不曾招待过。”
——好深的仇隙。
温廷安眸底黯了一黯,郦老将郦皇后之死,都归咎于温廷舜身上,这会不会对他太不公平了。
在短时间内,郦老与温廷舜两人的关系,应当是不太可能会修复得好的。
温廷安静静然地垂下了眼,这事儿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她必须徐徐图之。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关注的事体,应该是在郦老不愿意从冀州迁徙出去这一桩事体上。
温廷安定了定神:“郦老,地动一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留守在此处的。”
第258章
温廷安义正词严地道:“地动与您此前所征战的战争不一样, 您必须在半个月内撤离。否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者就是,晚辈虽不曾历经过大晋时期, 也不知您和温廷舜过去的具体纠葛与纷争, 但是, 晚辈与他共处了十余年,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了一些了解。温廷舜明面是一个矜冷澹泊之人,不喜形于色,亦是极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思绪, 这般一来,可能会给人一种沉蓄内敛的感觉,不过, 一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节, 是无法诓瞒人的,他时常会提及母亲和您, 也一直默默守护着大邺漠北的疆土。这不就意味着,在温廷舜的心目之中, 您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么?”
这一席话,是颇为中听的,将郦老悉身的毛孔,俱是熨烫得极为舒畅。
郦老原是沉敛下去的心, 翛忽之间, 变得轻盈起来,一种温实而醇厚的思绪,就这般撞入了他的心腔之中, 好像是一块巨石,凭空抛掷入了深潭之中, 激起了一阵不轻的涟漪与水花。
郦老的内心委实是高兴极了,但明面上丝毫不显。
郦老冷淡地哼了一声,说:“你这丫头片子,少将这些漂亮话来哄老夫,老夫可不是甚么软脚虾,听了你这一席话,就会妄自改变自己的主意。”
温廷安闻罢,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尾轻轻地勾了一勾,说:“其实,郦老听着还是很开心的罢,您的唇角都明显上扬了。”
经温廷安这般一儆醒,郦老唇畔上所衔着的一抹笑意,登时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绷紧了面容,正色地说道:“除非是大邺亡了,否则的话,老夫是不会离开冀州半步,永生永世也不回。”
温廷安:“……”
这一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也就只有郦老这样的人物能够道出来了。
庆幸地是,冀州去洛阳有上千里,郦老所撂下的狠话,估摸着是传不到赵珩之的耳中。
如此作想,温廷安亦是淡淡地舒下了一半的气,不过,另一半的气,仍旧深深地梗阻在她的胸臆之中。
郦老竟是不愿离开冀州。
温廷安记得自己劝了不下三次,只遗憾,自始至终,郦老的立场都不曾撼动过。
这不正是对契了吕老祖母陈氏对他所述过的一席话,这个郦老,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固,刚愎且固执,甚或是有些油盐不进的,旁人所讲的任何一句话,若是悖逆了他的立场,他愣是连半句都不听进去的。
温廷安说服郦老失败。
这也可能是初次见面,她对郦老并没有那么熟稔的缘由。若是她与郦老之间的关系,有温画眉与吕老祖母二人的关系这般深的话,指不定她还能有说服成功的一丝希望在。
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她并不能指望自己可以说服倔强的郦老。
——『让温廷舜去说服的话,指不定有希望呢?』
一刹那,一个念头几如电光火石一般,遛蹿至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它出现得特别唐突,教她猝不及防,但又这般自然而然,好像是从来都是一直存在着
一抹显著的亮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心下一片了悟之色。
对啊,说服郦老这般一桩事体,为何不能交付予温廷舜去做呢?
他与郦老有很深的纠葛,让他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情状呢?
郦老见着了他,很可能操刀弄戈,一展身手,同他兵戎相见了,但这又有何妨?
直觉告诉温廷安,必须尽快让温廷舜与郦老再见面,且让他来说服郦老离开冀州。
这般一个破冰行动,深深地横亘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目下时局是格外地紧迫,不容她再有一丝一毫犹疑或是踯躅了。
这厢。
一只宽厚温韧的大掌,伸在了温廷安的脑袋上空,迩后,重重地揉了一揉,说:“此番老夫虽未能直接宰了谢玺那个臭小子,但结识了你这个小妮子,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郦老将温廷安的鬓发,深深地薅了一薅,道:“今后你在外头遇着了什么困厄或是困难,只管报上老夫的名号来,会有暗桩替你疏通其中的关窍。”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郦老的好意,我这个晚辈心领了,那晚辈今后,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想要将自己的脑袋,从郦老的大掌之下挪开,但郦老的大掌特别硬厚,掌腹生出众多的薄茧,在抚触之时,便是生出了摩擦力,她的脑袋不仅没能从郦老的铁掌之下逃出生天,鬓发与官弁还变得缭乱,像个动物的窠。
温廷安:“……”
“——慢着。”温廷安意识到了什么,陡地瞠目,不可置信地望定郦老:“您晓得晚辈的真实身份?”
她在归途的路上,便是换了一身衣物,发饰簪钗一并拆了,妆容也用胰子水冲淡了,今刻见之,常人便是觉得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少年郎了。
她也没有穿女儿装,是大理寺少卿的官袍。
在初见郦老之时,他的一行一止,俱是拿她当女儿家来对待,起初温廷安没有留意到这个端倪,直至郦老抻出了大掌,重重薅了一薅她的头发时,温廷安适才意识到情状不对劲。
郦老是一早,就认出她是个女儿家的身份了吗?
她可是都没解释过一字一句的啊。
洞察出了温廷安的费解与困惑,郦老骤地朗声笑了一笑,大掌从她的脑袋之上挪移了下去,在她纤细修直的肩膊之上,霸气不重的拍了一拍说:“就你这般的玲珑骨骼、无喉结、小身板、细嗓音,若是老夫一眼无法认出来,那这六十余年的人间,算是白白走一趟了。”
温廷安心道,可是,温家已然辞世的温老太爷温青松,亦是没有认出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郦老却是认了出来。
好敏锐。
明明才打交道不久,竟是能够洞悉出这般微小的细节,温廷安不由有些侧目而视了。
郦老将玉璜递呈给了温廷安,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一样物事,你这丫头片子,且好生收好了。你我之间聊得来,能在此刻相逢,也是一种绝佳的缘分了,若不是今刻时局紧迫,老夫皆想开宴好生招待你一番了。”
温廷安闻罢,有些失笑:“若是郦老能够迁出冀州府,那今后,紫兰有诸多的叙话之机。”
郦老摆了摆手,正色道:“温少卿,你可别再提迁徙迁徙之事了,虽然说万事都好商量,但唯独在这样一桩事体上,老夫是绝对不能同你商量的。”
温廷安眸色瞠了一瞠,露出一丝遗憾之色,说道:“那好吧,这一桩事体,晚辈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提及了,今番是晚辈唐突了您,请您宽宥,慎勿为怪。”
郦老淡淡地摇了一摇首,笑着说:“不打紧,既是今朝是虚惊一场,那老夫便是认了你这个友朋,往后若是有机会的话,老夫竟是要好生与你聊聊。”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老人家的这一席话里,听出一丝寂寥的况味来。
郦老是晋朝末代的人,在大邺这个朝代之中,他与郦氏大族生活在这个异乡之中,冀州前身便是晋朝王都,他们一腔孤勇地选择坚守于此,守护的不仅是这一片疆土,还可能是那个已然倾覆的亡朝罢。
在郦老的立场之上,设身处地的着想一番,温廷安倏然能顾感同身受,能够理解郦老本身的固执与刚愎了。
毕竟,冀州府就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他们若不驻扎在此,还能去往何方?
若是真正迁徙的话,就相当于将他们的根底,从这一片土地之中拔除了。
不坚守在冀州的话,他们这些晋朝高门的遗脉,似乎便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这样做的话,想必是伴随着一片剧烈的阵痛罢。
温廷安陡地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的残忍。
虽然说,明面上是为了郦氏大族的安危,为了让他们能够活下去,便是让他们迁徙出冀州府。
这样做法,看似正义与正确,也顾全了大局,保住了冀州百姓们的性命。
可是……
温廷安徐缓地垂下了眼睑,浅绒绒的鸦睫在纤薄的卧蚕处聚拢成了一道深深的阴影,狭长夹翘的睫毛之下,是一对几近于原石般的黑色眼珠,此刻,这一双邃黑的瞳仁弥漫上了一片薄雾,揉不进,吹不散,情绪掩藏在浓雾的后面,像是一幅飘渺的远山淡影,只有影影绰绰的浅影,教外人难查虚实。
——『自己的迁徙之举,真的是正确的吗?』
一个时辰以前,温廷安能够肯定自己的行为,但在这一个时辰之中,她倏然对自己的一行一止,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若是自己是郦老的话,自己能够同意迁徙么?
倒也未必罢?
也不太可能同意。
根都没了,无异于信仰的坍塌。
但她刚刚还站在制高点上,多番劝服。
温廷安,你这样太残忍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有必要寻温廷舜商量一下这一桩事体。
第259章
【第两百伍拾玖章】
既然是虚惊一场, 郦老便是将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和苏子衿他们放了出来。郦老对众人道:“起初,我以为你们是此番南下,是要密谋一些反叛之事, 便是处处留意你们, 本是要将你们严打拷问一下, 哪成想,今朝与温廷安洽谈了一番,原来是一场误会。”
郦老虽然放了众人,但一行一止之间, 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展露,仅是道:“你们既然是她的友朋,那便一视同仁, 今后但凡遇着了什么困厄, 棘手的,自己无法解决的事, 便可来寻老夫。这天底下,是没有老夫不能摆平解决的事。”
众人:“……”一时有些间歇性的失语。
周廉、吕祖迁、杨淳俱是面露一丝诚惶诚恐之色, 连忙摆手道声『不用』。
魏耷的脑回路与寻常人不太一样,他拗了一拗身子骨,舒活了一番肺腑筋络,对郦老道:“您老的身手在我之上, 有机会势必还要多切磋一番的。”
苏子衿窃自用胳膊肘捅了捅魏耷:“你此前与郦老过招之时, 你所遭遇的各种种种,你都忘了,目下还想着要与郦老觅时切磋, 是不是好了伤疤,便是忘了疼?”
魏耷龇着牙, 没心没肺地笑了一笑,捋开袖裾,朗声道:“不就是被吕老过肩摔了好几回么,有什么要紧的,我就喜欢跟武功比我强悍的人过招。“
苏子衿的鬓角一处,悄然渗出了一丝虚薄的冷汗,他登时什么也不想说了,胸腔之中攒了一团气,待郦老离去之后,他淡声说道:“行,你爱怎么着便是怎么着罢,往后我不会再妄议些什么了,魏巡按想做什么,也不要再同我相询意见了,反正我的武功弗如你,你也看不上我的。”
明耳人皆是能够从这一席话当中听出端倪,魏耷亦复如是,他不明晓苏子衿为何会说这些负气之辞,起初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及他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晓过来,苏子衿说这些话是担忧他的安危,魏耷想要蕴藉苏子衿,但对方已然是转身离开了,并不给魏耷一丝一毫叙话的余地。
魏耷的心,因于此漏跳了一拍。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将这般的一幕,看在了眸底,俱是露出一片唏嘘之态。
周廉道:“魏巡按,你看看,你将苏书记惹急了。”
魏耷道:“这种事,值得他这般负气么?”
吕祖迁『啧啧』了一声,抱臂道:“看来魏巡按还是没有开窍啊,对方都已然这般关切了,你却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事况上,这委实教人担忧。”
魏耷瞠了一瞠眸心,不可置信地说道:“开窍?开什么窍?”
杨淳摇了摇首,道:“虽然我是围城之外的人,但饶是再迟钝,我也将一些情状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某些人却跟个榆木脑袋似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魏耷见眼前的三个人,一直在打太极,话里话外兜兜绕绕的,情势几如打哑谜无异,他的眸底惑色益重,挠了挠手后首,胸腔之中弥散入一阵微微焦灼的思绪,望定众人道:“所以说,苏子衿他为何要生这般闷气?”
魏耷他仍旧摸不着头脑。
他是名副其实的直男思维,听不懂一些含蓄婉约的、具有深刻意涵的东西。
必须要有人明晰地去告知他一些事情,他才可能获悉具体的事况。
但——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面面相觑,觉得将真相挑明的话,便是对苏子衿有些不大尊重了,苏子衿本身也没有坦诚自己的心意,只不过会在一言一行之中,流露出一些端倪和况味出来。
这种细节是极其含蓄的,而且非常隐晦,诸如魏耷这种神经粗的人,自然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到。
但大理寺常年勘察百案,早已炼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苏子衿的一言一行,他们端的是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众人都明晓苏子衿对魏耷是什么心意的,除了同僚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遗憾,魏耷根本就捉摸不透,他需要有人能为他指点一下迷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觉得,他们还是暂先莫要越俎代庖了罢。
——还是别了吧。
目下,先将儿女私情摒除在外,姑且先论议重要的事。
苏子衿已然先去寻温廷安晤面了,剩下的人,亦是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
时值掌灯时分,苏子衿率先寻着了温廷安,温廷安刚好换上了衬身的常服,正在官邸的司房之中看一些卷宗与公文,当下见着苏子衿一人来了,先是道:“郦老将你们放出来,要不要紧?可有伤着什么地方?”温廷安一晌说着,一晌将目色投望向了远空一带,也就是苏子衿的身后,左右探看了一番,困惑道,“嗯?周廉、魏耷他们人呢?怎的没有同你一起?”
苏子衿拣了一只杌凳,在温廷安近前徐缓地告了座,添了茶,小口小口地啜了一口茶汤:怏怏然道:“他们在后面。”
苏子衿同温廷安汇报了自己与魏耷,各自在六县之中所做的公务,魏耷是负责张榜布告于众,苏子衿则是负责听取民众的声音,襄助他们传达一些意见,也反馈一些建议。
关乎地动与迁徙的公榜,已然是张贴于各县的边边隅隅,冀州众民很快知晓了此事。
温廷安比较关注民意与反馈,遂是道:“民众是怎么说的?他们对地动一事有什么看法呢?”
苏子衿是同民众频繁打交道的,自然最清楚民生的情状。
他的指腹抚触在了膝头之上,眸底甫落下了一片凝重之色,说:“其实,民声的怨气有些重,一来他们不曾历经地动,更不曾听闻过,就凭钦天监的三俩话辞就将自己从故土搬离,在短时间内,他们是难以接受的。“
苏子衿的话说得非常含蓄,但温廷安能够听出具体的况味了来,她能明晰地感知到,情状是不容乐观的。
这就需要想想办法了。
脑海里所窜出来的第一个法子,便是搞一个试点。
但细致地想一想,凭真实情状而论,她也没办法做试点。
——在先拿一个县做试点区域,率先迁徙出去,地动来临之时,没有人员伤亡,而未做试点的平民百姓,便是会意识到地动所带来的灾害有多么巨大与可怖。
——可是,当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地动也来了,他们饶是要逃,也不可能逃掉了。
所以,试点这样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虽然说,百姓对迁徙一事存在一些抵触的情绪,但温廷安相信,只消她亲自深入民间,做好思想工作,便是一定能够打动平民百姓。
目下最教她介怀和头疼的,不是冀州府的百姓,而是郦家大族的郦老。
虽然可以感同身受,但是,他若是不离开冀州,在这场地动的浩劫之中,他一定是难以生还下去的。
九死一生,不外乎如是。
温廷安心中是一片揪紧,这一桩事体,她想跟温廷舜好生商榷一番,但他还没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殷切地想让两人见面。
让温廷舜与郦老见上一面的话,虽然说,郦老很可能直接动兵器了,但是,动兵器的话,总比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好些。
她委实不想辜负郦皇后临终前,对她交代下去的嘱托。
她所能做的,其实不是为温廷舜收复旧部,而是帮助温廷舜与存在血脉亲缘的人 ,重新团聚。
不论怎么说,郦老和郦氏大族,都算是温廷舜的至亲了。
既然是至亲的话,又怎么能够不团聚呢?
照此情状看来,一定是要进行一场破冰行动的。
温廷安在心中坚定了这样一桩事体
似乎是洞察出了她隐微的心事,苏子衿道:“除了公务,温兄还在为其他事况担虑。”
温廷安没有隐瞒,徐缓地点了一点首,苏子衿道:“可是为了廷舜兄?”
有一掬裹挟着熙热之感的幽风,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和鬓角,将她的发丝徐缓地吹拂了起来,她拂袖抻腕,将那些发丝撩了起来,挽在了耳根后。
温廷安轻轻地垂下了眼睑,很轻地嗯了一声。
苏子衿见状,颇为感慨:“我能深刻地感受到,你对廷舜兄,特别上心。”
苏子衿说着,思量起了什么,说:“以前我一直没有觉察到,但现在我能够感受到,温兄你是一个很孤勇的人,有什么情绪和情感,有什么事,都会大胆去做,不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
她以前很少有同苏子衿单独叙话的时候,她大多数的时刻,不是同大理寺同僚在一块儿,便是同温廷舜处在一起。
同魏耷和苏子衿二人的话,便是较少往来。
今刻倒是颇为稀罕了。
温廷安一晌给苏子衿递呈上了一盏清茗,一晌做出倾听的姿势:“苏兄有什么心事,不妨道来。”
第260章
苏子衿眸底露出了一丝纳罕之色, 他确乎存着几些心事,但一直不曾为外人道也,在今时今刻的光景之中, 见着温廷安提出来时, 苏子衿心中便是覆落了一片绵长持久的悸颤。
他垂下了秾纤鸦黑的眼睑, 狭长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浅绒绒的阴影,静默了好一会儿,苏子衿拂袖抻腕, 大掌抚在了膝面之上,淡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打紧, 但近时以来, 它一直困扰着我,我便是不得不留意到它。”
温廷安悉心地听着, 修长纤细的指腹,在案几之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 指尖在案几的边缘敲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的音律,她心中一片了然,一错不错地凝睇向苏子衿:“苏兄若是心中有事,不妨直言道来。”
少女的嗓音, 温柔而沉静, 质感纤细,如水般温和,比及倾吐出字句之时, 便如沉金冷玉一般,敲奏在了听者的耳屏之中, 天然拥持着一道安抚人心的柔和力量。
苏子衿本来是心中颇有顾忌的,不敢轻易道说,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在冥冥之中的某一时刻里,他有了浓烈的倾诉欲。
苏子衿眸底显著地黯了一黯,一晌接过了温廷安递呈过来的茶盏,一晌浅浅地呷抿了一口茶汤,茶汤醇厚而甜沁,一股清涩的气息,从齿腔之中一路扑至肺腑。
他饮茶毕,将茶盏搁放在了茶案之上,俄延少顷,倾诉欲如一群躁动的游鱼,由外及里地浸裹住了他,他垂敛了眼眸,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所潜藏着的事,在理智的筛网之中慢慢地过滤了一回,一番字斟句酌之后,他适才道:“温兄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九斋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
一抹凝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听及「九斋」二字,她便是觉得这是一份很陈旧且古早的记忆了,但在九斋执行任务的时光,对她而言,在心中确乎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我确乎是清晰地记得,苏兄怎的会提及此事?”
怕不是纯粹的叙旧罢?
苏子衿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都有各自的圈子了,我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似乎一直是魏耷,还有庞礼臣,不过,庞礼臣目下并不在冀州府,而是在漠北之地,是以,在未来近一年的光景之中,我一直是和魏耷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共事,我的生活之中,似乎处处遍布着他的影子,起初,我觉得特别烦人,有种烦不胜烦的感觉,甚或是生出了一种浓重的厌离之心。”
温廷安的眸底,渐然浮掠过了一抹讶色,全然没有料知,苏子衿竟是会有这样的一个心路历程。
这厢,苏子衿继续说道:“但后来,历经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对魏耷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非常矛盾,明明很厌恶他的,但是,我又心生出了一丝亲近之意,想要不断地去靠近他,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地那么厌离他……就是非常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是厌离嫌弃他,另一方面,却是想要不断地亲近他,我每次见着魏耷,总是这样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有很多思绪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话至尾稍,她也听出了一丝端倪。
苏子衿敛了一敛眼眸,双手抚在了膝面之上,低声问道:“我这样的心情,在温兄看来,是很奇怪的罢?若是寻常的男子,怎的会对朋辈与同侪生出这样的心情呢?”
饶是温廷安再迟钝,此刻也听清楚了苏子衿的话中真意,她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纤细的胳膊,俄延,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苏子衿的胳膊,她淡声说:“这些事情,不也很寻常么?我不知外人是如何看待的,但至少在我眼中,我觉得格外寻常。”
一抹异色略过苏子衿的眉眸,他没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露出这般反应,他鼻腔弥散着一阵湿涩,这样的心事,在他的心中裹藏了很久很久,他很害怕会招致外人异样的凝视与眼光,会觉得他与寻常的男子不太一样。
因于此,他一直不曾对外人道出这样的事。
总觉得难以言说。
心中更是觉得颇为羞耻。
可是,在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以一种颇为温柔的姿态,包容并接纳了他。
冥冥之中,有一种重物突地击打住了他的眼眸。
陡然之间,苏子衿蓦觉眼眶漫漶上了一片浓郁的湿涩之气,鼻腔之中蔓延上一片酸胀的气息。
好像是终于能够被人所接纳和理解了。
温廷安复给苏子衿递呈了一盏清茗,“苏兄,你好生缓一下。”
苏子衿接过了温廷安冲沏过来的茶,茶汤清冽如霜,甫一入了喉舌,便是有一种沁脾的气息灌入肺腑,清凉的气息涤荡干净了他胸臆之中的种种郁结与块垒,余剩下来的东西,便是静定的心神并及平稳的吐息。
苏子衿的情绪,本来是沉郁而闷重的,但此一刻,蓦然变得轻盈起来。
苏子衿捻紧了杯壁,修直纤细的手,骨节狰突,几些苍蓝色的筋络,从他的虎口与指缝之间,渐渐然地凸现了出来。
苏子衿:“温兄,与你坦诚倾诉了一番,我目下感觉好多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浅淡地笑了一笑:“有些事,莫要在心中闷太久,有时候与我们说一说,亦是不失为排忧解闷的一种的方式,至少在我看来,确乎是如此。”
苏子衿「嗯」了一声,点了一点首,凝声道:“我今朝同你所述的话辞,你莫要为外人道爷,毕竟,我信任温兄,也仅说予你一人听。”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笑了一笑,眉眸深深地敛了起来,静定地说道:“苏兄对魏兄的感情,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垂落下了眼眸,摇了摇首,说:“这个大老粗,自然是不知晓的,我也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温廷安风停水静,凝着眸心,道:“不打算让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抚着膝面,眼尾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浓深的阴影,他双手交叠攥牵在了膝头处。
苏子衿眼前是一片飘渺与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与魏耷所相处的种种,就像是一出漫长的皮影戏,他的眸眶隐微地烫热了起来,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温兄,你也千万不要告诉他。”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一错不错地深望着苏子衿,“可是,这一桩事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晓、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的话,这样的情状对你而言,是不大公平的,不是么?”
温廷安在苏子衿的肩膊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若我是你的话,定然是会告知予我所心仪的人,而不是瞒着不说。”
苏子衿抬起了雾蒙蒙的眼眸,鼻翼隐微地翕动了一番,道:“我与温兄不一样,在这个泱泱熙攘的人间世当中,对待一些较为特殊的人和事,我反而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思量很多。”
温廷安闻罢,一阵了然,思量了好一会儿,适才纳罕地问道:“苏兄可是在担忧,若是魏耷或是周围的人,晓得了此间真相,你与他们,便是难以回至从前的关系了?”
温廷安此言,端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切切实实地道出了苏子衿的困惑以及心病。
苏子衿静默了好一会儿,适才淡声说道:“温兄所言极是,我怕一旦坦诚了真相,后面所引发的结果,并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苏子衿垂下了眼眸,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所以……我现在变得特别患得患失,甚或是只要想到『魏耷』这个名字,便是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一种痛楚。虽然说,明面上,我能够与魏耷相处得特别自如,但实质上,我的内心戏很多,我会忍不住想很多,有种东西会驻扎在我的心底,剧烈地消耗我,哪怕我在明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光是清醒着的时候,便是切身觉得很累,很疲乏。”
温廷安眸底略过了一丝显著的凝色,她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苏子衿的肩膊。
温廷安委实不知该如何回应,语言在这样的时刻当中,成为了一个澹泊而苍凉的东西,她只能通过纯粹的肢体语言,来安抚苏子衿。
温廷安心下逐渐酝酿出了一个计策,她要为苏子衿和魏耷二人助攻。
虽然,在原著之中,关于两人的感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半着墨,但是,这两个人物,皆是与温廷安同生共死过的朋友,温廷安出于一种同侪之间的道义,觉得非常有必要襄助苏子衿。
她虽然不曾切身历经过这种情感与状态,但是,今刻听到苏子衿陈情,温廷安颇受触动。
两人正叙话之间,外头传了一阵窸窣,传了傔从的声音:“少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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