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 外头的傔从,速速前来值房通禀了一声,说温廷舜回了来。
兹话不亚于是一块巨大的磐石, 凭空抛掷入一潭深水之中, 顷刻之间, 便是掀起了一片千仞之高的庞大波澜,温廷安眼前一片莫大的恍惚,整个人有些发怔。
苏子衿闻言,对她莞尔说:“温兄, 那事儿便说到这儿了,我们翌日再好生商榷。”
苏子衿言讫,便是搴开了一角藏青门帘, 撩开袍裾大步离了去。
内室本身就有些昏晦的, 支摘窗之外的日色,由鎏金淡成了一片绛紫之色, 温廷安一晌燃火掌烛,一晌捧镜自照, 细致地整饬了一番自己的仪容,比及一片拾掇停当之后,她便是朝着外出行去。
日薄西山,将要入夜的光景里, 夕光俨若一层薄薄的流纱, 衬出了一片柔软温实的质感,她纵目凝睇而去,庭院深深寂寥, 偶有啁啾鹊鸣与喈喈蝉噪响起,她行至此间, 万籁阒寂如谜,人籁飘渺无声,一个青年负手卓立于刺桐树之下,背影峻挺,身临玉树,仪姿从容,举止澹泊,一径地入了画中。
许久未曾见,温廷安眼前顿时弥散入一片涩胀之意,鼻腔亦是漫漶入了一片持久的涩然。
似是听着了动静,负手而立的青年,徐缓地转过了身来。
是夜夜入梦而至的那一张脸。
是温廷安暌违好多日的那样一副神情。
温廷舜看到了温廷安,原是冷峻锐利的凤眸,须臾,柔软了轮廓,自然而然地敞开了双臂,朝着她敞开怀。
温廷安鸦黑的睫羽剧烈地颤了一下,浅绒绒的眼睑深深地敛了起来,秾纤的睫毛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纤细的深影,淡紫透青的一溜光,从远空西山的方向,片略地斜照了过来,渐而在她的面容之上,清晰地镀上了一层薄软的辉光。
温廷安眉眸弯成了两道上弦月,按捺不住涌动的情潮,迅疾朝着温廷舜飞扑而去。
她扑上去的那一刻,温廷舜配合她的身量,劲韧瓷实的双臂适时伸了过去,朝上施力,稳稳当当地托起了她。
温廷安的世界便是朝上抬升而去。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当中,她为保持自己的重心,双腿缠住了温廷舜的韧腰。
这般的姿势,委实有些蒙昧,温廷舜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便将温廷安托起,一径地朝邸舍当中行去。
温廷安伸出两截藕白的臂,搂紧了温廷舜的脖颈,不知为何,她蓦觉自己的眸眶弥散入了一片濡湿之意,胭脂色的水雾氤氲于她的眸瞳之中,眼前是温廷舜矜冷的侧脸剪影,青年的面容由明晰逐渐变得朦胧,影影绰绰的一片,俨若远山一带素淡的一幅画,留白居多,委实教人看不清真切。
温廷安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患得患失了,明明她在官场之上,能够见招拆招,没有事能够真切地难倒她。
但是……
平心而论的话,她自己其实是有较为脆弱易碎的一面,只不过,这般的面目,她从来不会为外人看到。
她身居在大理寺少卿之位,自然不能教任何人看到她不那么坚韧的一面,否则的话,这很可能会造成军心动摇。
但在温廷舜面前就不一样了。
比及两人相处的时刻,她在他面前,便不是在是威严谦和的大理寺少卿,而只是一个意欲汲取温暖的女子,她会露出自己的憨态,露出一些小女子的脾性,露出一些较为真实的自我。
易言之,在温廷舜面前,温廷安会感到颇为松弛,也会感到很放松、自在、雍容。
公务、案牍、任务所裹挟而至的压力,也会变得极其轻盈,在与温廷舜相处的过程当中,这些压力,便是会被逐渐冲淡。这样的感觉,类似于一种精神减负,温廷安的身上,就像是扛着众多的担子,但有了温廷舜在,他会为她减轻众多的担子,很快地,温廷安便是会感到非常的松弛。
今后的人生,她的神识虽然是会一直绷紧,但是,时常会有人主动为她松绑。
这样的话,她就能活得很自在,也很从容-
这厢,温廷舜将温廷安揽入了怀中,他将她搂得非常紧实,两人的身躯,近乎是严丝合缝地偎紧在了一起。
温廷舜的大臂,如炽沸的热铁一般,箍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刻当中,温廷安蓦觉自己的骨头,庶几是要被碾碎了,她整个人多少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温廷舜的体温过高,这般反而衬得她的体温很凉。
青年的力道,非常劲韧结实,温廷安被他搂抱住时,感觉他浓烈而潦重的念欲,是一种想要将她揉碎在身体里的念欲。
当下,温廷安忍不住捻起了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打了下温廷舜的肩膊,说:“你太用力了,能不能松开些?”
温廷舜闻言,这才稍微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两条铁臂仍旧紧紧得箍住她,并不松开分毫。
好像她是他叼在嘴中的猎物,唯恐她跑了一般。
温廷安伸出了手,纤细的素手,轻轻撩抚着温廷舜的后脑勺,俄延片晌,手顺藤而下,搂揽住了他的脖颈。
温廷安枕在了温廷舜的颈窝之中,耳屏紧致地贴在他的脖颈肌肤之上,谛听着他的脉搏动响。
青年的脉搏,形同他的心跳一般,如此强烈而有力。
温廷安伸手,隔着数层衣物,轻柔抚于温廷舜的.胸膛前,低声说道:“你的心,跳得很快。”
温廷舜正在大步行路,闻得斯言,垂眸下视,鼻翼适时抵在了温廷安的鼻峰之上。
两人的嘴唇仅有一纸之隔。
温廷舜的两条胳膊皆是紧紧托着温廷安,暂时无暇抽出手去『惩处』她,于是乎,他俯眸低眉,在她的嘴唇之上,不轻不重地轻咬了一下。
温廷安一记吃疼,眸色雾蒙蒙,薄唇溢出了一身细碎的嗔,她凝睇了他一眼,说:“你干嘛突然咬人?”
温廷舜继续咬了她一下,将她的嘴唇咬肿了去,说:“那你适才为何撩我?”
温廷安有些愕讶,对方竟是懂得『撩』之一字的意涵。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睇向温廷舜,笑着说:“不错哦,有长进了,竟然是知晓了一些东西。“
温廷舜削薄的唇角,抿成了一条细线,但笑不语。
温廷安深深埋在了温廷舜的颈窝之中,深嗅着他身上雪松冷杉的气息,好久没有嗅到这样的气息了,这样的气息让她颇为怀恋与牵念。
温廷安搂得更紧,鼻翼捻蹭在了温廷舜的肌肤之上,一晌深嗅于他的雪松冷杉香,一晌徐缓地合拢上了眼眸。
这是一种,好舒服,好惬意,好安心,的感觉。
就这样深嗅着对方身上的气息。
温廷舜身上除了冷香,还有一层薄薄的汗渍。
温廷安垂敛下了眼眸,唇角勾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附在温廷舜的耳屏处,轻声地说道:“你身上的汗味,也很香。“
一抹黯色浮掠过温廷舜的眉眸,他显然没料知到温廷安竟是也会说情话。
少女的嗓音,俨若蘸过了饴糖蜂蜜一般,衬出了一份细腻温糯的质感,听在对方的耳屏之中,便是如摄魂夺魄了一般。
一股痒酥的质感,弥散上了温廷舜的心房,他摩挲着她的颊面,说:“这几日,可有遭受什么棘手之事?”
温廷安摇了摇首:“不打紧,最后都解决好了。”
她搂紧他的脖颈,曼声说:“是托了母亲与吕家的关照。”
温廷舜闻言,顿作一副了悟之色:“那就好。”
方离深庭,乍入内间,温廷舜将温廷安抱入床.笫之上,本是想要为她宽衣解带,哪承想,他将温廷安放置在床榻上时,发现她已然是阖拢了眼眸,浅浅地睡过去了。
温廷舜看着少女娴静姝美的睡颜,一时失笑。
他一晌拿起衾被,徐缓地为她罩上,一晌轻柔地托起了她的后颈,拿起簟枕,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后颈处。
行完这一切,温廷舜细致轻柔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容,他的目色聚焦在了她的眼下眶。
烛火将少女的面容映衬成了一轴古雅素淡的画,她的皮肤瓷白如凝脂,这般倒是将她的卧蚕上的晕黑,格外得鲜明。
温廷舜的眸色凝了一凝,心道:『她应当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了罢。』
他沉眸低眉,鼻翼在少女的鼻梁之上轻轻地蹭了一下,末了,薄唇在她嫣红柔软的嘴唇上,落下极尽悱恻缠绵的一吻。
浅眠之中的少女,发出了淡淡的一记『唔』声,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慵懒地睁开了双眸,纤细的素手,钩住了他的脖颈,道:“我刚刚是不是睡着了?”
温廷舜耙梳着温廷安鬓角间的发丝,“无碍,乏了便是休息罢。”
温廷安捧着青年的面容,说:“可是,你才刚回来,我本想好生同你叙叙话的。”
温廷舜道:“我和你一同休息,我也有些疲乏。”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撩开衾被,腾出一个位置,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来,睡这里。”
第262章
温廷舜闻罢, 一抹凝黯之色浮掠过眉庭,他的容色黯得可以挤出水来,嗓音蘸然了一丝喑哑之意:“此话当真?”
温廷安不必不让地凝睇着温廷舜, 徐缓地说道:“我有哪次说话不是属实的?”
温廷舜安眸色黯了一黯, 俄延少顷, 便是在温廷安的近前徐缓地告了座。
温廷安能够切身地觉知到,身侧的床榻,显著地塌陷了下去,一阵寒沁沁的、几如冷松一般的凉冽气息, 以漫山遍野的势头,倾覆而来,将温廷安彻首彻尾的笼罩住了。
自然而然地, 温廷舜抻出臂膀, 朝着温廷安伸了过去,:“枕着?”
温廷安见状, 『嗯』了一声,凑身近前, 伸扬起了脖颈,仰起了下颔,一晌捻抚住了温廷舜的臂膀,一晌凑过脑袋, 不偏不倚地枕在了温廷舜的胳膊上, 须臾,她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郁热气息, 悄然蔓延了上来。
温廷安狭长纤薄的眼睑,淡淡地垂敛了下去, 邃黑的眼眸,敛成了一道下弦月的弧度,她的眼梢朝上勾勒起来,笑眼弯弯地凝睇着温廷舜。
她本就是枕在了温廷舜的臂弯之间,抬起螓首与他相视之时,两人的鼻翼就这般不经意地触碰上了。
从温廷舜的这个角度俯望过去,他能够明晰地看清楚她的脖颈纤细秀美的线条,肌肤白皙如凝脂,在案台烛火的洞照之下,颈部肌肤透白得庶几可以晕染出一片飘渺的光华来。
温廷舜喉头倏然变得格外哑涩枯槁,有一种显著的思绪,诸如悸动与颤抖,如雨后春笋一般,从他的心腔之中悠悠然顶了出来,不过,这样的悸颤,顶了出来后,复又被他不着痕迹地镇压了下去。
温廷舜徐缓地垂下了眼眸,遽地抻出两截臂膀,将近前榻上的娇人,紧紧地搂揽在了怀中,臂膀上的力道,逐渐收紧加重,温廷安不得不屈起两条藕白纤细的胳膊,竖抵于他的胸.膛前。
温廷安肺部的气,被一步步地挤压了出去,她庶几是有些喘息不过来,纤细的手臂不住地捶打着温廷舜,以嗔怪地口吻,说道:“你搂太紧了!——”
温廷安的眼睫,正不安地颤动着,眸瞳晕染着一线薄弱的水光,水色淋漓如一奁胭脂,眼梢的晕色更深,易碎且脆弱,仿佛温廷舜再用更深的一重力道,堆砌在她眼眸处的濡湿热液,便是会就此坠落下来,掩似一线星辰,倏然跌碎在了瓷白的琉璃青盅之上。
温廷安的面目,是格外得惹人生悯。
温廷舜见状,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将小腹之中那一缕莫能言喻的冲动,悉数镇压下去,他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粗粝的拇指,静缓地揩掉了温廷安眸梢处的暖热泪渍。
犹嫌指腹力度不够,他便是俯近身躯,薄热的嘴唇贴在她的眼角处,绵密的吻,俨若盛夏的暴雨,错落地坠落在了她的面容之上。
温廷安搂住了温廷舜的后颈,眼眸深深,许是月色太美了,她一晌摩挲着温廷舜的面容,一晌温声问道:“你去周边的州府,探查勘察得如何了?”
温廷舜闻言,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眉眸弯弯地凝睇着温廷安:“我这才刚回来,你便是开始谈公事了?”
觉察到青年口吻之中所隐含的一丝情绪,温廷安一阵失笑,修长细白的手指捻住温廷舜的嘴唇,朝中间揪扯了一扯。
温廷舜的嘴唇,被捻成了一张金鱼的嘴唇,温廷安自他的胳膊上抬起了脖颈,在他纤薄柔韧的唇畔上,缠绵悱恻地亲了一亲。
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动,温廷安还故意亲了很多次,每一回亲得很响,类似于一种『啵啵啵』声。
这般的声响,响彻在熙热的空气之中,便是显得旖.旎绮秾。
温廷安亲完了,便是捧起温廷舜的面容,眼眸弯成了两道下弦月,鼻翼深深地翕动了一番,胭脂色的嘴唇勾了起来,两腮一鼓一鼓的,须臾,露出了榴白的牙齿,粉绒绒的舌苔抵在齿间,粉与白的交错与碰撞,惊艳了观者的眼。
温廷安朝着温廷舜眨了一眨眼眸,嗓音就如浸裹在蜜糖之中,字字句句泛散着一种艳丽的香气,教人委实沉醉不已:“温廷舜,你在暗示些什么?”
温廷舜掐紧了温廷安的腰肢,温廷安闷闷地『唔』了一声,看着温廷舜,道:“你为何突然掐我的腰?”
温廷舜一晌收紧力道,一晌道:“你不老实。”
青年的力道其实并不沉重,温廷安却是觉得自己的腰肢肌肤,骤地软下了一截,被他指腹所捻捂过的腰部肌肤,起了一层绵长的颤栗,这种颤栗,一径地朝腰部肌肤蔓延了过去,少顷,便是蔓延至了整一具身躯。
温廷安眼尾渗出了一丝溽热的泪渍,说:“我怎的不老实了,你方才不是说我怎么就只同你谈论公事了,我就想知晓,你方才那一句话,具体是指涉着什么意思。”
温廷舜捻起温廷安的下颔,鼻翼轻轻捧着她的鼻庭,嘴唇吞吐着薄热的气息,一字一顿地道:“你不知晓?”
温廷安乜斜了对方一眼,道:“我怎么能够知晓?”
温廷舜回望她,道:“数日不见,某个人竟然学会了装傻。”
言讫,他便是捻住了温廷安的腰肢,指腹戳了一戳她的痒穴。
温廷安素来是非常怕痒的,当下便是禁不起折腾了,忙不迭地告饶道:“你能不能别痒我啊?”
温廷舜垂下眼眸,道:“其实是你不老实,你若是老实些,我也不会这般了。”
温廷安:“……”
她被痒出了诸多眼泪,在温廷舜的怀中翻来覆去,片晌,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了,当下便是缴械投降,忙不迭地告饶道:“行行行,我不装傻了,我不装傻了,我坦诚相待好不好?”
温廷舜一听,这才稍微松开了她,淡声问道:“说说罢,你晓得些什么?”
温廷安趁着对方桎梏在自己腰肢上的手松弛了开去,登时震袖抽臂,一截银亮雪白的软剑,即刻如游蛇一般,直直地窜了出来。
温廷舜眸色一黯,没有料知到温廷安竟然会奋身反击。
他薄唇深深地抿成了一条细线,当下便是徒手反压制住了温廷安的剑招,逐一见招拆招之后——温廷舜翻身压制在温廷安身上,两条劲韧结实的大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截骨腕,定格在了她肩膊上侧的位置。
温廷舜俯下眸去,面容风停水静,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道:“你确乎是不老实。”
温廷安时下的情势,端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本欲捣剑出袖,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桎梏,但是,在武功方面,她终究是慢了一拍。
温廷安撅起了嘴唇,道:“哼,温廷舜,原来是你对我是早有防备。”
温廷舜淡声道:“这不挺寻常的么?你本就不老实,我自然是要防你一手。”
温廷安思量了一番自己目下所处的局势,明显是对方处于上风,而她是处于下风,硬碰硬的话,她全然是毫无胜算的。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气势便是即刻软了下来,不再做一丝一毫的挣扎了,徐缓地抬起了淡粉色的眼睑,露出一对泫然欲泣的眉眸,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廷舜:“我老实了,还不行吗?”
温廷舜俯眸低眉,修长细直的指腹,捻住了身下娇人的下颔,指腹稍稍地用了力,说道:“你方才在问我,我在暗示些什么,你心中其实已然是明白的罢,但你隐而不宣罢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露出一副极为无辜的神色,软身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明白诶,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不再与身下娇人多做纠缠,低下了眉去,速速以吻封缄。
“……”
温廷安的眸色,在昏晦的光阴之中,静缓地瞠大了去,她的薄唇,被一种柔韧且寒沁的触感,不偏不倚地攫住了。
她余下来的话,悉数被堵截在了对方倾轧下来的气息之中。
她眼前的一片世界,本是留存了一些光亮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仅剩下了一片昏晦的光景,是支摘窗外的一溜鎏金色的光,斜斜地透照下来,投照在了他身躯之上,反射出来的光线。
温廷安本以为温廷舜是长驱直入,哪承想,他居然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那温热濡湿的触感,仅是在她的唇瓣上停留了数秒,便是离开了去。
温廷安感觉有些匪夷所思,稍稍偏过螓首,不可置信地凝睇着温廷舜。
温廷舜道:“怎的这般看着我?”
温廷安微微地凝了凝眉心,定了定神,凝声说道:“你是故意的?”
这一回,轮至温廷舜露出了一副无辜的容色:“我怎的故意了?”
“就是——”温廷安想要指出一丝异常,但是,却是不知该如何用恰当的措辞来描述这种情状。
情急之下,她直身扑了过去。
以做反击。
第263章
温廷安捧起了温廷舜的面容, 薄唇碾压在他削薄的嘴唇上,俄延少顷,便是重重亲了他一口, 比及温廷舜伸指捻起她的下颔, 意欲加深这个吻时, 温廷安却是抽离开了去,螓首撇至一旁,不让他亲吻。
温廷舜眸底出现了一丝纳罕之色,将温廷安的面容扳正归来,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你怎的了?”
温廷安好整以暇地凝睇着他:“什么怎的了,嗯?”
温廷舜轮廓如峻峰,橘橙色的烛光投照下来时, 便是将他的侧颜轮廓, 渲染得格外冷峻与清隽。
他左半张脸是晦暗的,右半张脸是明澈的, 他整个人的思绪,亦是浸裹于一片半是晦暝半是光亮的光影之中。
温廷舜直截了当地指出端倪, 道:“你不让我继续亲。”
温廷安颇为无辜地眨了一眨眼眸,淡声说道:“你方才不也这般做的么?”
温廷舜算是了悟过来,不由失笑地道:“你这算是记上了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下颔扬了起来, 俨然就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面目。
温廷舜深深地捧住了温廷安的面容, 哑声说了一句话:“那我知晓了。”
温廷安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的眉:“你晓得什么了?”
哪承想,她话音甫落,对面的青年遽地倾轧而至, 两只劲韧结实的大掌掬起了她的面容,下颔被一只手挑了起来。
温廷舜暗着眼眸, 略偏了一偏首,须臾,便俯身深吻了过去。
温廷安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深深阖拢上了眼眸,她能切身地感知到,自己的嘴唇被对方叼了起来,继而是沉沉地吻住了。
这一回,不再是澹泊的蜻蜓点水,不再是简淡的浅尝辄止。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嘴唇,变成了一块肉骨头,被青年毫不餍足地叼了起来,徐缓地啮啃着,巡回往复,时而久之,她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对方啃肿了。
甚或是连气息亦是喘不上来了。
男子如兽,将她彻底倾覆,一番食髓知味。
这一晌,温廷安委实是有些招架不住了,嘴中发出了『唔』『唔』『唔』的一阵闷哼声,掩藏于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不住地捶打了温廷舜的后背,意欲让他松开她。
但效果委实是适得其反。
她越是不住地捶打他,他越是搂她搂得越紧。
力道紧得,让温廷安觉得自己,庶几要被对方嵌入怀中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掐碎了。
情急之下,温廷安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的雪臂,朝着温廷舜的身下直驱而去。
比及她收紧了力道——
温廷安能够明晰地听见温廷舜发出一记闷哼声,这种闷哼声,不同于寻常的类似于重物击撞在己身上时的动响,而是蘸染了一丝情与欲,浓重而潦烈,像是情绪在眩晕,人间都化成了一片迷离的酒色。
——“你在做什么,嗯?”
温廷舜的嗓音,像是酥在温廷安耳屏上的风。
温廷安兀自作乱的手,很快被他劲韧结实的骨腕揪牵住了。
温廷安抬起了眼眸,不避不让地回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谁教你不松开我?那我自然要奋身回击不是?”
温廷舜舌头顶了一顶上颚,慢条斯理地凝睇着温廷安:“你就这样回击的?”
温廷安坦坦荡荡地摆了一摆手,莞尔道:“效果也挺明显的,不是吗?”
——确乎是挺明显的。
少女的手,如游蛇一般拂掠而下时,温廷舜的身体,便是即刻掀起了一阵非常深的悸动以及震颤。
他怕若不适时阻止她的话,两人便是很容易擦枪走火。
那么,接下来的后果,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了。
毕竟,两人的燃点与沸点很低,只消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轻微的触碰,便是能够引燃彼此。
温廷舜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加之最近公务繁冗,两人显然是没有这般充裕的时辰来行房事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两人齐齐共枕而卧,面对面凝视着彼此,各自掌心腹地交缠了在一起,不断地汲取着彼此身上的体温以及气息。
温廷舜对她又亲又咬的,温廷安生出了一丝顾虑,那便是,自己的嘴唇是不是肿了,肿了的话,那明朝还怎么见人呢?
若是让大理寺同僚、魏耷、苏子衿和冀州知府李琰见着了,那当如何是好?
虽然众人不会明说,但心里多少生出一丝留意和芥蒂。
对她这个大理寺少卿的威信也有不太好的影响。
温廷安捧起了那一面妆奁的奁镜,揽镜自照一番,赫然发觉,自己的嘴唇果真是肿了起来了。
镜面之中的少女,唇瓣呈现一种秾纤的胭脂色,唇线饱满,唇泽多汁,轮廓漂亮流畅。
但唯一的瑕疵便是,她的嘴唇很肿。
温廷安微微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饮啜了不少温水,试图让自己的嘴唇消肿,但近乎是无济于事。
温廷安蜷在了温廷舜的暖怀之中,来回地打滚,心中一直在嗷嗷地大叫。
温廷舜捻住了温廷安的嘴唇,左右细致地探看了一番,正儿八经地说道:“挺正常的啊,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我觉得还好。”
温廷安撮起了一张嘴唇,略显幽怨地看着他:“你是开玩笑么?”
她嘴唇都是肿成这个样子了,温廷舜这厮居然说没事?!
真是太教人匪夷所思了。
果然,天底下的每个男子,都认不出女子嘴唇上的色号。
温廷舜看见温廷安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有些纳罕,道:“怎的了?”
温廷安挪开了下颔,「噔噔噔」地下了床榻,跑去了盥室,一晌细致地捧着镜面,观摩自个儿的脸,一晌自袖裾之中摸出了薄荷香膏,匀细地涂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自己的唇瓣,少时便是弥散了一片沁凉的意蕴,颇为舒服,被咬.啮的疼痛感,在她的匀抹当中逐渐消散了去。
温廷安在盥室内待了好一会儿,少时,她的嘴唇便是消肿了,温廷安揽镜自照,左右探看了一番,确认自己的嘴唇没有比以前那么肿以后,她适才放下了心来。
只不过,她还是往自己的嘴唇之上,匀抹了一番薄荷药膏,缓了好一会儿,她适才返回床榻,佯怒说道:“都怪你,我自己的嘴唇已然是变得这般肿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适才好不容易消了肿。”
一只劲韧结实的骨腕,横悬于温廷安的脑袋上,迩后,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就像是摩挲着一只猫咪,或是一只软体动物
一行一止之间,皆是充溢着显著的一抹安抚意味。
温廷安:“……”
温廷安拍开了温廷舜的手,但发现拍不掉,一番思量之下,只得咬住了温廷舜的手。
一抹濡湿且酸疼的触感,蔓延上温廷舜的手指指腹。
他『嘶』了一声,但没有挪开手,只是纵任温廷安来咬着,淡声道:“不让亲,现在连摸首也不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眼眸,一晌翻身倚坐在了温廷舜的身上,她占据了主导地位,容色变得幽怨了起来,“看看你把我亲成什么样了,还想亲,那定然是连门都没有的。”
温廷安叙话之时,亦是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温廷舜的手。
温廷舜继续揉着她的脑袋:“那这样呢、摸摸头,可行?”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淡扫了温廷舜的手掌一眼,说道:“不可以。”
温廷舜非常听话地挪开了大掌,掌心腹地的粗粝质感,一路游弋至她的肩膊与后颈处。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颤栗,凝了凝眸心,即刻拍打开了温廷舜的大掌。
温廷舜寥寥然地勾牵起了唇角:“真的生脾性了、长脾气了,居然连碰也不让碰了。”
温廷安乜斜了他一眼,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不过是你此前没见识过罢了。”
温廷舜沉思了一会儿:“我挺喜欢的,以后就可以多这样,挺好的。”
坐在他身上的人儿,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明摆着是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说。
一抹绯红之色,掠过了她的面颊,挥之不褪。
温廷安捏起了拳心,很轻很轻地捣捶了温廷舜一下,用嗔怪的口吻道:“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温廷舜一瞬不瞬地凝睇着她,说道:“喜欢么?”
温廷安不假思索地道:“讨厌死了。”
温廷舜道:“那就是很喜欢的了。“
温廷安感觉潜藏在自己体内的颤意更深,她只能故作正经地说道:“反正就很讨厌,你往后就不允许再说了,明白么?“
温廷舜露出一副纳罕之色:“你明明很喜欢的,为何不愿听我说?“
温廷安道:“因为在我的眼中,温廷舜不像是这样的人,讷于言而敏于行,哄姑娘听的漂亮话,,我觉得你是不大会说得,也不擅长于此。“
温廷舜道:“我正在学,人总得要开窍。“
他一晌说着,一晌将身上的少女反压在下方。
温廷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尚未来得及惊呼,嘴唇便是被一片冷杉的气息封住了。
第264章
温廷舜的吻, 濡湿且冷冽,气息寒若冷霜,但触碰她的嘴唇时, 却是灼烫得吓人, 庶几是烫着了温廷安的舌尖。
在晦暗的光影之中, 她悄然瞠大了一双雾眸。
温廷安虽然能够料知到温廷舜会亲吻她,但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
她想抽出一截小腿,去蹬踹温廷舜的身躯,哪承想, 对方先她快了一步,乘空拨出一截劲韧的胳膊,掣肘住她总是乱动的、不安分的手。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 嗓子显得非常嘶哑, 他凝了凝邃深的眼眸:“看看,你又不老实了。”
温廷安悉身皆是陷入了一阵持久的掣肘之中, 委实气得咬牙切齿,不由撅起了嘴唇, 佯作气鼓鼓地说道:“也不看看,是谁先不老实的,自始至终,我的局势, 一直都是落于下风, 反观某人,把我桎梏得死死的,还愣说是我不老实。”
话及此, 温廷安淡淡地哼了一声,鼻腔之中发出了一记寒漠的嗤音。
不过, 既及她道出此一番话的时候,狭长的眼褶盛着一抹细碎的浮光,秾纤夹翘的鸦睫,在稀薄的空气之中轻缓地扇动着,须臾便是扇出了一道清清浅浅的弧度,眼睑之下是一双原石般邃黑的眼眸,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她的瞳仁遂是如琉璃碎玉般,澄澈而湛明,更像是一扇平直的镜鉴,倒映着身上男子精致出尘的面容。
借着盈煌向晚的烛火,她渐而看清了温廷舜的面容表情,瓷白如玉的面容之上泛散着一层浅浅的薄红,与寻常清冷自持的面容不太一样,他的面容之上显著地动了情,耳根与颈部俱是泛散着一片隐微的潮红。
男子的眼神,黯得可以沉得拧出水来,眸底蕴蓄着一片浓烈的风暴,这一抹风暴,庶几能够将身下的女子,给彻底吞噬掉。
一直横悬在温廷安身上的那一根极细的丝弦,就这般彻底崩裂了去。
冥冥之中,她搂紧了温廷舜的背脊,修长纤细的瓷白指尖,细致地捻紧了他的蚁腰,将脑袋深深地揉入了温廷舜的胸.膛前,她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
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并及那娇软的蹭捻动作,在温廷舜的心尖之上,掀起了万丈狂澜。
他的嗓子陡地变得极其枯哑干涩,喉结发紧,心脏的律动,亦是隐微地加快了去。
今朝今时,娇人竟是这般主动地回应了他。
这委实是极其罕见的,若是搁在平时,温廷安早就成了一只憨居的螺蚌,将脑袋和身躯,缩瑟在了自己的壳当中。
温廷舜用更加热忱且劲韧的力道,回应了她。
深深地揽紧了她的楚腰,两具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不留一丝罅隙。
这般的行相,俨似瓜藤之上的两只瓜,翠色的藤蔓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是谁,吹熄了烛火,恍惚的火光在彼此的面容之上,剧烈地一晃而过,犹如一层半透明的纱,影影绰绰的,将彼此的面容情绪衬得若即若离。
温廷安搂紧了温廷舜,温廷舜且搂她搂得更紧。
月色皎洁,如同一拨躁动的千万鱼群,透过高低错落的簟帘,悉数争先恐后地涌入内室,少顷,便是将两人裹挟得严严实实。
她与他之间的情愫,如潮汐一般,剧烈地喷薄、涌动而出。
青年绵密而悱恻的吻,就像仲夏夜的暴雨一般,以一种淋漓且滂沱的势头,淋洒在了温廷安的肌肤之上。
温廷舜心中颇为触动,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攫中了她,她委实是不堪忍受,在月色的掩映之下,她胭脂色的檀唇,便是溢出了三两声细碎柔娴的嘤咛。
温廷舜当下闻着了,眸色遂是黯沉到了极致,附耳在温廷安的耳侧到了些什么。
温廷安的耳廓并及耳根,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低低地对温廷舜道了一声:“讨厌。”
温廷舜闻罢,不由莞尔道:“你讨厌什么?”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道:“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温廷舜附在温廷安的耳屏道:“你是不是在正话反说?”
温廷安眸色瞠了一瞠:“你说什么?”
温廷舜哪里不晓得身下的少女在装傻,他劲韧结实的大掌,蓦然照定她的腋下探过去。
温廷安陡觉自己的腰侧弥散上了一阵浓烈的痒意,这一抹痒意,迫得她瞬即弓起了腰肢。
她想要从温廷舜的怀抱当中挣脱出来,却是发现自己无济于事。
温廷安在温廷舜怀里翻来覆去地挣扎着,她被痒得笑出了眼泪,纤细如玉的手指,攥拢成了小拳心,不住地捶打着他:“温廷舜,你快松手啊!”
温廷舜眸色黯沉如深潭,大掌抚住她的腰侧,堪堪停住了动作,邃眸直直凝视着她,哑声问道:“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温廷安忍不住捶他:“讨厌,讨厌死了!——”
少女的嗓音,沁甜而软糯,透着一股憨居的气息,温廷舜面容略微绷紧,捻紧了身下少女的腰肢,继续抻出大掌痒她。
温廷安委实有些不堪忍受,须臾,便是被痒出了涟涟泪水,她笑得前仰后合,身躯在温廷舜的怀中扭来扭去:“温廷舜,你松开我,我服软了还不行吗?”
温廷舜继续穷追不舍:“到底是「讨厌」还是「喜欢」?”
他并没就此松开她。
温廷安咬牙切齿,低声附在温廷舜的耳屏边,道:“喜欢……”
温廷舜神思微动,如此说道:“太小声了,我听不到噢。”
温廷安:“……”
一时之间,她觉得温廷舜颇为欠打。
但在目下的情状当中,她的四肢悉数被温廷舜深深地掣肘住了,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她又是羞恼又是羞耻。
生平从未感受到如此羞耻。
明明鼓足勇气道出了「喜欢」二字,但对方竟然是装作听不到,还让她再说一回。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了眼睑,薄唇高高地紧抿成了一条细线,不再作一丝一毫地挣扎了。
温廷舜素来心细如发,即刻觉察到了怀中娇人的异样儿,他痒她,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他细致地去观察她的容色,赫然发现她面容上一丝情绪也没有,唯一仅剩的,姑且只有一丝颇为委屈的情绪。
温廷舜心神稍稍一紧,温声问道:“你怎的了,嗯?“
温廷安弗应,仍旧维持着垂着眼睫的面目,一副沉敛如水的模样。
温廷舜戳了一戳她的面颊,对方亦是太没有太大的反应。
温廷舜这才切身觉知到温廷安不太对劲,很快地,他便是料知到自己方才那一席举止,想来是过了度,让温廷安感到颇为不悦了。
温廷舜绵密地亲了一亲她光洁皓白的额庭,温声说道:“对不起啊,我方才的举止,让你感到颇为不适了。”
温廷安也不会一直生气太久,温廷舜主动致了歉,她亦是借着他所提供这个阶梯走下去:“你适才做了什么,我怎的不知道?”
假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功力,也能排姿论位,温廷安大抵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三言两语,温廷舜便是缴械投降了,他坦诚地认了错,说道:“我适才做了一些让你不太舒服的事,请你宽宥见谅。”
温廷安淡淡地乜斜了他一眼:“不妨说得具体些,你做了什么让我不舒服的事?”
温廷舜:“……”
很快地,他整个人陷入了一记短瞬的沉默当中。
温廷安不紧不慢地催促着他:“不说话作甚,你倒是说啊。”
温廷舜的后槽牙紧了一紧。
温廷安发现,他的面容肌肤和耳廓,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整个人俨如在滚烈的沸水浸泡了一般,弥漫上了一丝绯红。
温廷安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捏了一捏温廷舜的耳根:“说啊。”
耳廓似乎是温廷舜一个敏锐的部位,经她这般一捏,他的肌肤颜色,便是红得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温廷安觉察到了一丝奇异的端倪,低声问道:“你的耳朵好敏.感啊。”
少女的嗓音,软酥而黏人,天然有一种撩人心魄的力量,闻在听者的耳屏当中,便是如一阵荡漾的春.潮,冲撞入他的骨髓之中。
“别说了。”覆在她身上的男子,嗓子委实嘶哑得厉害,撑在她肩肘一侧的胳膊,苍蓝色的筋络剧烈地突了起来,根根分明,如参天巨树,那虬结在一起的气根,虬结在一起,以一种大开大阖之势,一径地蔓延入袖筒之中。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占据了上风,她继续摩挲着温廷舜的耳廓,力道变得缠满悱恻,她勾了一勾眉眸,视线的落点,降落在了温廷舜的耳廓与耳珠处,对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润红了起来,她温声笑道:“你的耳根真的很红诶。”
温廷舜的嗓子哑得更加厉害:“别碰——”
温廷安歪着脑袋一错不错地凝视看他:“那你说,还是不说?不说的话,就这样一直捏你的耳根噢!”
温廷舜的心律,剧烈地怦然跃动起来,在与温廷安的短兵相接之间,他并没有这般游刃有余。
第265章
烛火淋漓, 灯花飘渺,支摘窗之外的月轮之上,仿佛历经了一番浓重的云雨, 那一抹绛蓝, 乃是清水洗濯过后的色泽, 衬出了一片剔透湛明的景致。
辗转便是天明,温廷安醒来之时,便是发觉自己身体一阵骨软筋麻,有些起不开身了。身体薄弱纤软, 如一张易碎脆弱的雪纸,上下沉浮着,浸裹于热池之中, 俨然有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了。
将她折腾至此的罪魁祸首, 正以手撑在床榻一侧,以半卧之姿, 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一掬鎏金色的日光,从漏窗的格纹之中, 偏略地斜射而至,髹染在他硬朗的五官轮廓之上,投射出了几近于山川丘壑一般的那立体鲜明轮廓。
温廷安乜斜了他一眼,视线的落点定格在他的削薄的嘴唇之上。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 温廷舜的嘴唇, 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弧度轻启:“看什么,嗯?”
青年的嗓音有些低低的沙哑, 如滚热的一纸红砂,若即若离地碾磨在温廷安的耳屏两侧, 一种不亲自来的心悸,即刻攫中了她。
与诸同时,一抹滚烫之意,徐缓地攀爬上了温廷安的面颊。
淡扫数眼,她终是有些忍不住,捻住衾被挪近前去,在温廷舜的嘴唇之上,很轻很轻地浅琢了一下。
空气之中,蓦地发出了「啾」的一声轻响。
温廷舜意欲回吻过去,却被温廷安一根手指抵在嘴唇处,在他沉黯的注视之下,温廷安巧笑了一番,开始问起正事,道:“去冀州周边的州府勘察得如何?”
问这番话时,温廷舜捻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放置在自己的掌腹之上,轻轻地把玩着,嗓音倒是深凝正经了不少,他道:“周遭的州府,拢共七处,我逐一去问他们大致的人口容量,发现七座州府的人口容量都有盈余,我同他们商榷了一番,地动生发以前,他们会开放城门,让冀州城的百姓入内栖住,及至冀州城真正重建,他们再安顿黎民百姓回故乡去。”
温廷安闻罢,有些愕讶:“这后续容留之事,你都办好了么?”
温廷舜唇畔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一行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她的鬓角,淡声笑道:“若是不曾办妥,我自然不会回冀州城的。”
温廷安由衷地赞叹道:“很厉害。”
温廷舜附在她耳屏一侧,倾声道:“有什么犒赏么?”
温廷安信手抚住男人的面庞,骨腕轻轻捻蹭着他下颔和附在肌肤上的青茬,道:“有啊。”
温廷舜自然而然地俯下眸,峻挺的鼻翼,隐微地翕动了一番,鼻端蹭了一下温廷安的小鼻尖。
历经了人事,少女的鼻尖沁出了一片细腻薄软的汗渍,面泛绯色潮晕,就如琉璃玉盏一般,温廷舜细致地凝睇一番,身体里游弋着一抹溽热的潮海,由远及近,由淡渐浓,庶几要吞没掉两人。
温廷舜嗓音嘶哑到了极致,道:“那是什么犒赏?”
温廷安稍稍凝着眸心,抬起皓腕,轻轻搂揽住温廷舜的腰膀,两人遂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温廷安轻声说了两句话——
“我遇到郦老了。”
“我想让你见一见他老人家。”
温廷舜有一瞬地怔忪,似乎没有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道出此话。
郦老。
这是一个如此古远且悠久的名字了。
这三个字,当下如一道秤钩,钩沉出了不少陈年旧事。
在大晋王朝,郦老是名副其实的国舅,但松山一场夜火过后,大邺新帝登位,他便是与郦氏一族隐退江湖,从今往后,销声匿迹,不复出焉。
温廷舜遣甫桑和郁清多番寻索,其实也有寻到过,但郦老选择杜户不出,拒不见客,态度非常冷峻寒淡。
郦老说他并不认识叫谢玺的人。
老人家一直对他当年离开松山投奔江南温氏一事,耿耿于怀。
思绪逐渐地回拢,青年容色显出了一丝黯然的落拓,鸦黑的睫羽静缓地垂落下了来,掩住了眸底涌动的思绪。
但温廷安的心思,是何其的敏锐,当下便是切身感知到了他的心绪起伏变化,她搂住他劲韧的腰,面颊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一晌谛听着他的心跳,她拍了拍他的胸口说:“你可能很困惑,他为何主动来寻我,不实相瞒,郦老是看在你的份儿来寻我,冀州地动,但郦老和郦氏一族不愿从冀州迁出。他们说,冀州是他们的根,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不可能从此处迁徙出去。”
“想及此,我觉得有必要让你和郦老见上一面,你是郦皇后所出,郦老是郦皇后的胞兄,你们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纵使有牵绊和抵牾,但没什么事是性命更重要的。”
少女话音深静,透着一种深入人心的温实力量,听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心弦就此奏出了一阵不轻的旋律动响。
他将她揽拥入怀中,下颔抵于她的乌发之上,低声耳语道:“此前遣甫桑和郁清他们多番问询和探赜,但郦老拒不见人。不过,今次你能见着他,也算是一回缘分了。”
不过——
“郦老乃是行伍之人,打照面必先诉诸武力,不知你与她打照面时,可有伤着?”
温廷舜凝视温廷安,容色峻然如磐石。
温廷安知晓他是在忧虑自己的安危,心中一阵烘暖,她说:“确乎如此,不过,我有你所赠与的那一柄软剑护身,是以,并不惧畏。面对郦老,我是见招拆招,并无甚么大碍。不必太过忧心。”
话及此,温廷安眉眸弯弯,纤细的手指捻着坠腰的一绺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剐蹭着温廷舜的肩膊,安然道:“再说了,我身心到底有无大碍,你目下也不一清二楚么?”
温廷舜稍稍有一丝怔然。
在烛火的洞照之下,少女的肌肤朦胧晕白,肤如凝脂,鼻腻新荔,榴齿生香,周身确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甚至连半抹淤青也无。
这就让温廷舜感到放心了。
温廷安温声道:“感觉是郦皇后在关照我,我才没有受伤。“
一抹深色浮掠过温廷舜的眉眸,他将她搂揽得更紧实了些许,力道之强劲,让温廷安觉得他要将她揉碎在他的骨子里了。
细风敲窗,发出一阵窸窣的动响,温廷安凝睇着渐然亮起来的天色,用胳膊搡了搡温廷舜的肋部,问道:“此前我多番劝过郦老,郦老是看在我是吕老祖母的嫡孙女,才没动肝火。我觉得,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只有你才能真正劝得动他。“
温廷舜捂紧了温廷安的手,晌久,道了一声:“好,我会全力一试。“
俄延少顷,他话锋一转:“不过,主动去寻郦老的话,得要适当地做一些心理准备。”
温廷安眨了眨眸:“什么心理准备?”
“诸如,身体要抗揍一些。”
“……”
温廷安闻罢失笑,笑完才道:“好像确乎如此。”
这个郦老,确乎是个名副其实的暴脾气。
温廷舜:“主要是,要见到他老人家的话,一切都要看机缘,他愿意让你寻到的话,那他是很好寻觅到的人。反之,若是他不愿意让你寻到的话,那么,任凭你费劲心力去寻找,也是无济于事,徒劳一场。”
温廷舜此话确乎不假。
温廷安前夜造谒吕府,同吕老祖母见面的时候,她老人家也着重提到过,郦老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人,行踪隐秘,以出世之心交游,偌大的冀州府当中,他唯一的旧友,便是吕老祖母吕氏。
就连吕老祖母,亦是须要凭借指定好的信物,才能真正见到郦老本人。
温廷安想要往袖裾之中摸出那一枚信物,但发现,她目下仅着一席素白绸衣,信物纳藏在外衫的袖囊之中。
而那一席外衫,正悬挂在衣椸之间。
觉察到了温廷安视线的落点,温廷舜了悟,起身下了榻子,将那一袭梨花白绸缎外衫取了来。
温廷安信手在袖囊之中摩挲了一番,须臾,便是取出了一并雕工精湛的玉牌,递呈予温廷舜:“这便是吕老祖母给我的信物,有了他在,便是能够见到郦老了。”
温廷舜却是没有直接取过,一阵深思之后,说道:“谈起来,抵今为止,我尚未见过你的母亲和外祖母。”
温廷安捏着玉牌的力道,微微紧了一紧,“你要去见她们吗?”
她们。
温廷舜心中悄然落下了一个平静的决定。
他用拇指和食指在温廷安的面容上捏了一捏:“也确乎是该见见了。”
延宕好多日了,再不见的话,这礼节儿都说不过了。
温廷安都见过他的母亲和族亲了,他却不曾主动谒见她的母族,这到底是说不过去的。
温廷安心律怦然,陡地漏跳了一拍,“可是,你刚回来,就去见她们,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已然是听出了一丝端倪,掌腹力道收紧,将温廷安的嘴唇,捏成了一张金鱼唇:“是不是你的母亲和祖母,对你说了些什么,所以,在目下的光景里,你不太想让我见到她们?“
第266章
温廷舜端的是一语中的。
温廷安有时候就是觉得温廷舜委实太过于聪颖了, 不论什么事,皆是无法瞒住他。
温廷安想为这般问题寻觅一些合适的措辞,斟酌了好一些时候, 适才说道:“你在温家栖住了好些年, 吕氏对你是知根知底的, 一直都是视若己出,你去拜谒她,自然是没什么的,但你应当没见过她老人家罢。”
温廷舜隐约听出了一丝端倪, 薄唇淡然地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摇了摇首,淡声道:“确乎是没见过的。我刚入温府的时候, 是以温家庶子的身份, 温家自有一套尊卑的森严秩序在,按我当时的身份, 自然是见不了吕祖母的。”
温廷安一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一个细节,确乎是她所忽略掉的,那已然是十余年前的事体了,当时两人都还小, 年岁稚嫩, 原主也还没真正到记事的年纪,自然也不知晓温廷舜到了温家,以庶子的身份栖住下来时, 会遭遇什么样的待遇。
温廷安心中到底是有些自咎的,她用小拇指, 很轻很轻地勾了一勾温廷舜的手,力道微微收紧,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晓这些。”
温廷舜闻罢,不由失笑道:“为何要道歉,我当时之所以选择温家庶子此一身份,是出于隐蔽低调的考量,你当时还幼小,不知晓这些细节,很是寻常,不是么?”
男子的话辞,温醇而低磁,尾调透着一股子沙沙的哑,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天然拥持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了。
两人话回正题。
温廷安说道:“母亲那一关,很好过,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明面上说着要给你重重设卡关,但终归到底,她对你印象是不错的,不会如何刁难抑或设阻绊,倒是吕府的祖母,我倒是较为忧虑,她是武学世家出身,她是要考验一下你的,至于考验方式的话……”
温廷舜狭了狭眸心,主动接下了温廷安的话辞:“武学比拼?胜过祖母的话,便是能当场将你带走?”
温廷安暗戳戳地捻起了一枚小拳心,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温廷舜:“说什么啊,什么叫『当场把我带走』?”
温廷舜眸色笑意益深,拂袖抻腕,粗粝的大掌,很轻很轻地捏了一下温廷安的耳珠,道:“就是字面之上的意思。”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面容之上,覆落下了一片浓重的羞臊之意,耳根与面颊,俱是弥散上了一片滚热之意。
她觉察到对方微灼的视线,不忍与之对视,目光忍不住撇开了开去,视线的落点幽幽地聚焦在了窗扃之外,定格在了鎏金的曙色当中,她虽然没有看温廷舜,但纤纤素手窃自攥握住了男子的骨腕,说:“那等地动一事真正解决后,你再去见吕老祖母。”
温廷舜偏首凝视她,将少女憨居的容色一径地纳入了眸底,纳罕地道:“为何?”
温廷安忍不住捏了一捏他的鼻梁,面容风停水静,失笑道:“太早了,时机还没到。”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当务之急便是优先解决主动矛盾。要在地动抵达之前,保住冀州府所有百姓的性命,让他们安全转移至周边的府州当中,这般事体没有完成好,又岂敢谈论儿女情长?
温廷舜与温廷安二人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温廷安没将话说得太过于明朗,但温廷舜很快便是听明白了。
温廷舜伸出了大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脑袋,说道:“好,那就自然而然地候至时机成熟的时候罢。”-
两人又在床榻之上,撞身取暖了好一会儿,少时,东方日色渐渐明朗了起来,鎏金色的淡薄晖光,俨若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纱,在亭台楼阁之上,静缓地流淌着,须臾之间,光色变得一时缓,一时急,最终又臻至平缓。
两个人拾掇好了停当,盥洗毕,便是去了一趟冀州府。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一切拾掇停当了,已然是在官府之中静候着了。见着温廷安和温廷舜双双入了官府以来,众人先是显著地怔愣了一番,继而道——
“慢着,温少将竟然是回了来?”
温廷舜寥寥然地牵扯起了唇角,说道:“怎的了,觉得我回来得早了?”
周廉大步行上前,豪朗地拍了拍温廷舜的肩膊:“这哪儿能,是觉得温少将的办事效率特别高!”
吕祖迁亦是朗声附和,笑了笑,淡声说道:“我们观摩了一番大文朝的疆域版图,冀州府周边的府州颇多,剑南、剑北、蓟南、蓟北,林林总总,拢共有二十多处,逐一商榷并协商好各府州,不仅耗时,还非常耗力。我们原以为筹算着,温少将此行一出,至少需要半个月,哪承想,这才不过七日左右。“
杨淳倒是为温廷舜说话,道:“据大内钦天监所说,地动很可能会在一个月内生发,因于此,温少将是在尽可能地争取时间,毕竟地动情状委实特殊,时阴便是生命,若是能够多争取到一些时日的话,便是能够尽可能地护冀州百姓安全。”
话至尾稍,杨淳还特地征询温廷安的意见:“温少卿,你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
她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的眉庭,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这个杨淳,发表言论就发表言论,好端端的,怎的还扯到了她身上?
她一晌静谧地听着,整个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另一晌,温廷安本来是在窃自筹算着,何时能够将冀州百姓迁徙一事,早些时候提上日程。
越早将百姓迁徙出去,这种时局,便是对她们越有利。
一切都要争分夺秒的,时局刻不容缓。
其实百姓的思想建设工作,并不是那么难做。
前一些时日,魏耷、苏子衿二人便是在冀州府下面各县,张贴布告和榜文,将地动的事,传了出去。
虽然放眼市井之中,百姓疑声颇多,但还不至于到『民怨沸腾』的地步。
加之冀州知府李琰,已然是疏通了下面六位县令的关节了,各县县令会承担好迁徙百姓的工作。
大理寺所派遣出来的诸位官差,也势必会在迁徙差务之中的每一处环节,进行严格把关,尽量确保不会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温廷安最是焦虑、最是焦灼地,反而是与己有一面之缘的郦老。
郦老说自己不走,誓死要留守于冀州。
温廷安知晓郦老乃是大晋遗留下来的皇室贵族,他心存一份浓重的乡土情结,生于斯,长于斯,抵至晚年,时值英雄迟暮的时刻,自然也是要遵循『落叶归根』此一宗旨和理念,权当是以大晋子民的身份,维持对家国的最后一场坚守。
于私情而言,温廷安势必会了恻隐之心以及慈悲心肠,同意郦老这般行事也不一定。
但于公而言,她身为大理寺少卿,出于对郦老身家性命的考量,她自然不可能会同意郦老这般行事。
若是郦老坚守于此地,那么,整一座郦家,肯定也会跟着一起坚守下来。
到时候,当地动真的发生的时候,郦家将会陷入一种万劫不复的状态。
这亦是意味着,大晋王族的彻底倾覆。
亦是意味着,温廷安没能完成郦皇后对她的殷殷嘱托。
郦皇后的嘱托,抵今为止,温廷安一直都深切地记得,要让温廷舜与郦氏大族,以一种涣然冰释的姿态,去尝试和解,收复郦氏大族是其次,但缓和郦老与温廷舜两代人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郦皇后的遗愿。
当初松山祭祖之时,在郦皇后那一缕幽魂面前,温廷安是做出了自己的承诺,郦皇后选择信任她,适才真正离开了人间世。
平心而论,温廷安不欲辜负郦皇后对她所寄托的祈盼和期待。
她意欲竭己所能,尽量做到最好。
尽量做到问心无愧,不留一丝一毫的遗憾。
但要寻到郦老的话啊,一切皆是要看机缘和时运。
郦老不是他们想找便是能够找到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觉得当务之急,是趁着这几日,召集民众,及时嘱告他们未来一两个月将要去迁徙并栖住的地方,让他们提早拾掇好行箧与行囊,好筹备迁徙之事。
下面拢共有六座县城,众人决计兵分数路,各自行动,尽早将指令传达的,也将民众的思想建设工作做好。
这一天,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跑了诸多地方,联袂县令与掌笔书记,问候了一番群众,将地动迁徙的事,细致地同他们说了一遭。
民众之中自然涌现出了不少疑虑和费解的声音,但好在都不是特别大的事儿,温廷安细致地解释一番,众人虽有疑绪,但多少能表示理解,也就能配合官府的公务和差事了。
忙活了一整日,温廷安觉得自个儿要累得虚脱了。
待跑遍了六县,一干人正欲打道回府,恰在此刻,一道如铙钹的苍朽声响,从遥遥的远空传了过来:“且慢——”
第267章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回眸一望, 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郦老,以及一众郦氏大族的长辈。
——『郦老为何会出现在此?』
温廷安眸底浮现出了一抹惑色, 她本是思量着, 在短时间内, 自己很可能无法顺利地找寻郦老,也难以勉力说服他,只能将这个任务延后,哪承想, 刚将冀州府六座县城的疏通迁徙工作做好,郦老便是主动寻上门了。
这般的时局,真是应了一句话, 「瞌睡也有人会主动送枕头」。
郦老果真是发挥了他惯常的行事风格, 见着了温廷舜,直截了当的动起了武, 不予温廷舜寒暄的时机。
这一桩事体,关涉了大晋皇族内部的牵扯与纠葛, 温廷安是大邺人,并不方便多说些什么,全程就立在合适的距离之外,静定地观摩着, 若是温廷舜这边的局势不妙的话, 她势必会上前帮手。但一番观察下来,她发觉温廷舜与郦老二人,是处于一种势均力敌的情状当中。
与郦老切磋, 温廷舜用的是软剑,在三番见招拆招之中, 他丝毫不落于下风,但也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一直是以守为攻的状态。
反观郦老,他一直是强悍的进攻,几乎每一招,皆是带了一份汹汹的弑气,招数狠戾且迅猛,并且,变化得非常快,教寻常人观之,定然是要眼花缭乱的。但他每一个招数,皆是被温廷舜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过招庶几快百来回合,依旧难解难分,郦老面露一丝不虞之色,倏然收持了软剑,寒声道:“不耍了。太子暂且赢了一局。”
温廷舜亦是收持了软剑的剑招,抱拳相告道:“是舅舅承让了。”
郦老根本不接这一茬,鼻腔嗤出了一记冷淡的气流,冷哼一声,说:“别说些有的没的。人老了,不中用了,太子倒是一直潜心钻研剑术,武功日趋精进了。”
老人家这么一番话,倒是真真发自肺腑了。
温廷安亦是留意到了这般一个极小的细节,郦老竟是唤温廷舜为「太子」。
若是郦老对温廷舜真的心存隙碍的话,势必不会这般称呼他的罢。
温廷舜道:“舅舅说得这到底是哪里的话,是您承让了晚辈,若是你不曾谦让,在这一场切磋之中,晚辈亦是不可能一直在局势上同您分庭抗礼。”
郦老复冷哼了声,但那一面色上的愠容,悄然淡化了些许。
人老了,骨子里倒是变成了一个小小孩,要靠后辈去哄,去捧。
温廷舜这一席话,无疑是骚到了郦老的痒处,郦老听着颇为舒适,那原本不虞的、凝上了一层风霜的容色,逐渐变得微霁,冰霜初融。
温廷安原本替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关系,兀自捏了一把汗,但当下的光景之中,见得了此状,便是疏松了一口气——『好险』。
似乎能够洞察出温廷安的心绪起伏,温廷舜切磋毕,第一时间便是来至温廷安的身边,关切地问道:“方才切磋之时,可有伤着你?你可要紧?”
温廷安眨了一眨眼,当下便是失了笑。
温廷舜与郦老,当初切磋武艺之时,是在距离她五六丈开外的地方,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能够隐微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强大的气场,以及剑罡与刀罡相互碰撞产生的冷冽气压。
但说会不会伤害到她的话,那倒也不至于。
她也是常年习武练功的,其中尤以拎剑的次数颇多,论身心素质,也不至于到弱不胜衣的境地。
温廷安笑了笑,说:“这自然是不打紧的,反倒是你,有没有伤着的地方,可要紧?”
温廷舜低低地垂下了眉眼,削薄的唇畔处,噙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弧,本是想要摸一摸少女的脑袋,但当下,便是闻着了郦老那重重沉沉地一声轻咳。老人家没有好气地说道:“虽然老夫处处皆是撂下了重招,但太子殿下素来是擅长以柔克刚,每一招,俱是能拆则拆,就这般让他给避了过去。质言之,太子一个年岁尚青的人,能够有多大的事儿呢?”
郦老这么一番话,俨似敲金撞玉一般,一举将两人之间,那原本蒙昧的空气,敲撞为了一盘齑粉。
温廷安整一个人,闻得此言,多多少少也有一丝丝发窘,面颊和耳根,俱是弥散上了一片漫长的滚热之意。
整颗心,仿佛置放入油锅之中,反复煎考焖煮,
其实郦老不去提及,倒也还好,但经他这般说话的话,温廷安也不太好意思,去严查温廷舜的伤势了。
温廷舜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可能男子天生的脸皮,便是要比女子要厚实一些,被长辈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是觉得还行。
他将袖裾从胳膊之中,徐缓地捋了起来,展示给温廷安看,说:“你看看,没有什么伤口。”
温廷安顺势捻起温廷舜的胳膊肘,细细地探看了一番,视线从他的骨腕一径地蔓延至了他的大臂,确乎是毫发无伤的,只是,在虎口和指缝等一些地方,她看到了一些隐微的淤青。
温廷安的目色便是坠落在了这几道淤青之上,用手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抬眸问他:“疼吗?”
这一些淤青,应当是他手持软剑,与郦老博弈之时,所遗留下来的。
温廷舜回握了一下温廷安的手,温声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儿,并不如何打紧,郦老人好,处处谦让着我。“
温廷安亦是笑了一笑,说道:“郦老方才也说了,「太子一直在潜心钻研剑术」。”
两人低低地叙着一些话,有些超然忘我的感觉,郦老忍住轻咳了一声,这般的场景亦是引起了郦家人的注意和留心。
在旧朝人的心目当中,温廷舜其实还一直是大晋末代的太子谢玺,只不过,因为十余年前,大晋倾覆王朝,起了大火的浓浓夜色之下,郦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郦氏之死,对郦家上下的影响非常大,当时,太子谢玺明明有去救郦皇后的时机,但他却是选择了「离开」。
这一番行止,让整座郦家人,几乎不能释怀。
借着这么一番契机,借着今番能与太子谢玺重逢的契机,郦家希望能够从温廷舜这儿,得到一个合理的交代。
郦老说道:“今番既然都遇着了,那不妨来郦家一遭罢,你们二人留下用个晚膳。“
温廷舜没有多大的问题,不过,他亟需关照一下温廷安的意见。
温廷安自然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不过,郦老竟是会留两人去郦家用膳,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静定地望向了老人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郦老原本是一身腾腾煞气的,此时此刻,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刨除了肃杀威严的外壳以及大晋国舅的身份,他俨然就是一位寻常的长辈,与温青松、吕老祖母颇为肖似。
原以为郦老与温廷舜切磋了一顿,他会被激起好胜心,会再与温廷舜好生切磋一番。
哪承想,郦老很快就宽然释怀了。
并且,延请他们去郦家用一回晚膳。
这让温廷安颇感意外。
与诸同时,她深切地觉知到了一份期望和祈盼。
若是让温廷舜与郦老、郦家上下的人一起用晚膳,这不仅能够显著地修葺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还能改变郦老当初的主意。
郦老原本是不愿意从冀州府离开的,是坚决不肯离开。
但是,在时下的一番光景之中,郦老与温廷舜二人之间的关系,颇有破冰的一股趋势,那么,说不定他能够劝得动温廷舜呢?
温廷安如本来还计划着回官廨处置一些剩下的公务的,但因着路途上碰着了郦老和郦氏大族,郦老还向他们二人抛出了橄榄枝。
两番权衡之下,温廷安心中便是打定了一个主意。
温廷舜尚在静候着她的答复,温廷安也不好意思让他多等,于是点了点首,爽利地说:“这自然是可以的,正好我也有此意。”
话虽是这般说,温廷舜觉得温廷安有些拘束,认为她是不曾接触过郦家,初次去同郦家的长辈一同用膳,可能会显得拘谨,便是道:“去郦家用膳这件事,确乎是有些突然了,不过,这也符合郦老的风格,他素来是兴之所至的。”
温廷安自然不会拂扫了老人家的兴致,更何况,这也算是她正式去拜见温廷舜的长辈了。
其实,说到底,她对大隐隐于市的郦家,颇有一些好奇心在的。
吕老祖母常说,郦家是已然出世的前朝大族,行踪颇为隐秘,教人难以密察其行踪。
温廷舜经常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觅郦家,需要耗费不少功夫。
虽然说能够寻到郦家的踪迹,但是,那个时候郦老一直杜户不出,拒不见客。
今晌能够得其延请,也称得上是一场好的造化了。
温廷安心中到底也藏了一些小小的私心。
她非常想看看过去的温廷舜。
在他原来还是「谢玺」的时候。
那一段她不曾真正参与过的生命,谢玺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番面目呢?
第268章
这是温廷安第一回 随温廷舜, 去郦氏做客。
去之前,她遣了一封快信,通禀给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和苏子衿他们, 说她和温廷舜今夜就不回官署里用晚膳了。
郦老带着他们两人, 穿过了热闹熙攘的市井街衢, 一路上七拐八绕的,延着一条盘曲屈折的巷道徐缓前行,巷道倒是与市井人家相隔甚近,温廷舜最终在一座当垆沽酒的瓦肆近前停下。
一位沽酒妇人, 着清一色的裙衫,挽着熨帖的堕马髻,相容迤逦, 正在娴熟地招揽酒客, 当下见着郦老带着两位年青人过来,沽酒妇眸底微微浮泛起了一丝讶色, 但明面上并不显分毫,依旧是温良恭谨的面目, 做出一副延请的仪姿,将郦老和温廷安、温廷舜二人,逐一请入了酒肆。
温廷安弥足好奇酒肆的格局与造相,不由拿眼四处多番探看与打量。
与洛阳城常见的彩楼欢门、朱帘绣户的酒楼不一致, 这一座酒肆, 光从造相观之,便是显得格外低调。乌木漆油,贯穿了建筑的始终, 一张无名的朱色酒幡飘摇在低空之中,像是一片平静晦暝的海面之上, 所撑起来的一艘筏舟。反观里首处,便是那四四方方的天井,设有四层临窗小楼,一条回环屈折的主廊,横贯其中,氛围根本谈不上喧阗,但也绝对不算清平,温廷安徐缓地行乎其间,便是能够切身觉知到一种「闹中取静」的意境在。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弥足好闻的酒曲香气,还有从博山炉之中,所泛散出来的一缕缕雾白的檀木烟丝,它很好地中和了酒曲之中,原来先有的那一丝膻气,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一阵沁人心脾的柔质香气。
酒肆之中的那一缕醇厚的香气,若即若离地,慢慢地缠在了温廷安的鼻腔与掌心当中,她本是略微绷紧的神识,此一刻徐缓地松弛了开去,忽然觉得很有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
这般的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迎面行过来的酒倌,大多打扮得很是寻常,一派酒倌的古朴陈拙造相。他们各人看到郦老之后,俱是温谨地颔首见礼。
见郦老捎着两位客人来,众人俱是有一些好奇与纳罕,毕竟在过去十余年当中,郦老极少会带外客来。郦老亦是极少结交友朋,这么多年以来,多有走动的友朋,至多只有吕氏大族的那位老夫人。
一时之间,来来往往的酒倌和跑堂的,俱是朝这两张很年青的面孔凝睇而去。
他们率先便是看到了温廷舜。
仅凝一眼,众人俱是显著地怔愣住了——
“太子?”
“……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我的老天爷,难道是我眼花了吗?“
“这般钟灵毓秀的面相,委实是像极了郦皇后。”
“我的老天爷,这一别,到底是有多少年了,竟是不曾见了……”
“其实,这些年,听闻了不少太子的事迹,他近些年一路北上去了漠北,镇守边疆,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班师回朝之后,便是从兵部主事,直接拔擢为了宣武军的少将。”
“这般的功绩,可了不得!……”
“只不过,论议起当年的郦氏,可就教人有些唏嘘了……”
这句话乃是一个新近的后生说的,话未毕,便是被左右的老人噤声示意。
……
众人论议纷纷,但碍于场面和温廷舜的身份,又不敢妄自议论得太过于显明,仅是俯眸低眉,一径地凝望着地面,一晌低声叙叙论议,一晌侍候在了两侧,犹如深流的静水一般,努力将存在感,缩小至了极处。
众人的视线,自温廷舜身上,徐缓地掠了过去,最后定格在了温廷安身上。
这是一位穿着一袭男儿劲装的姑娘,高束马尾,官弁之下是一张清丽婉约的面容,眉庭之间,如琢如绣,如雕如玉,透着一股子伶俐的英气,有女子卓秀的皮相,但骨魄却是男子的,一行一止,一颦一笑,透着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所以说,这个少女与太子,到底是何种关系呢?
众人的视线,幽幽地聚焦在了这个少女与太子相牵的手上了
在前朝旧人的记忆之中,太子素来是孤直如松柏,遗世而独立,矜贵且冷隽,教人委实难以靠近。当年,晋朝尚未倾覆之际,自然有不少世家贵女对太子表达过一己爱慕,但太子当时年岁尚浅,且居于潜龙之位,一心扑在江山社稷当中,自然是无心儿女情长的。
不过,在今朝今刻之中,竟是能够见到太子带着一个少女回至郦家,众人倒是不免纳罕起来,纷纷猜测这一女子的来历与底细。
有些个机敏的人,尤其是对大邺官秩颇有钻研的,看少女那一身量身裁体的锦带绯袍,很快便是辨识了出来,“这个姑娘,不正是大邺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么?”
听及此人说道,其他人亦是目露一抹骇异之色。
霎时间,众多掺杂着各种情感的目光,如漫天的箭簇,从四面八方疾射而至,纷纷扎在了温廷安的后背处,虽然大众的目光皆是友善的,但到底教她有几分不自在。
“好了,都各做各的事儿,别让少卿爷难为情。“跟随在郦老身边的一位老内知,到底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儿,当下便是对众人做驱逐状。
众人亦是识趣,冥冥之中懂得了一些端倪,俱是会心一笑,视线规规矩矩地,从温廷安身边挪开了,复又挪回温廷舜身上,横竖就是在两人之间往复徘徊。
温廷安忍不住红了耳根,面颊上是一片潦烈的滚烫,她想要松开温廷舜的手,怎奈,这厮牵她的手,是那样的紧,两人的掌心腹地,严丝合缝地贴紧在了一起,她都能切身觉知到彼此的手心当中,俱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到底还是郦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那些论议不休的声音,即刻便是休止了去。
那些扎在温廷安后背上的目光,一径地消弭了去,漫天剑雨转瞬之间消失了。
那般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即刻消弭了去。
温廷安舒心地疏松了一口气。
果然,在郦家上下,到底还是郦老最有威严,众人俱是惧他不已。
郦老苍朽的嗓音从前端处,徐缓地传了过来:“晋朝倾覆以后,我们一方面要寻觅栖身之所,另一方面也需要谋些生计。郦家人丁并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我们要想安身,便是必须立业,这一处酒肆,便是郦家在冀州置办的产业之一。“
温廷舜忖量了好一番,适才说道:“酒幡素来是一座酒肆的名号,但方才入内,我发觉那招摇于上空之处的酒幡,其上并没有题字,可是舅舅刻意为之?”
郦老露出了一副「算你小子识相」的表情,道:“无名,便是最好的名字。”
温廷安微微地眨了一眨眼眸,一时感到有一些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无名酒肆?”
她细细地品咂着这一个名字,竟是斟酌到了掩藏在这个名字背后的一丝真意,是家国倾覆,荣光已逝,辗转飘零之后,局势危如累卵,性命微弱如草芥,若为了苟活于世,不得不剥除自己的身世。
温廷安忍不住朝着天井上空凝睇一眼。
酒幡仍旧在那处兀自飘摇着,时而翻飞招展,时而舒卷骤缩,就像是鲲鹏,行将扶摇直上一般,气势庶几能够吞吐山河,震慑天地。乍见一掬鎏金色的日光,遥遥地从远空处,偏略地斜射而至,于酒幡的幡角一处,髹染上了点点辉光。
——无名。
照此看来,这一座酒肆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些。
郦老带两人去了四楼临窗最好的一处雅间,一晌遣酒倌摘菜,一晌问道:“少卿喝得了酒么?”
温廷安还没真正开口,坐在她右旁侧的温廷舜便是说了:“她对酒有些过.敏,取些清茶为好。”
郦老抬眸,不温不凉地看了温廷舜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问太子了么?”
温廷舜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修直玉润的指腹,轻轻地抚挲在膝面上,不疾不徐地叩击着。
这般的情状,看得温廷安后颈处直冒冷汗。
这般一个剑拔弩张的舅甥关系,似乎并非一朝一夕才形成的。
温廷安自然是护着温廷舜的;“他说的对,我确乎是不适喝酒,不若以茶代酒为宜。”
但她也极其照顾郦老的颜面:“我虽是不能喝酒,但倒酒功夫佳,您想喝酒,我都能给您斟一斟。”
郦老听罢,容色微霁,豪气地摆了一摆手,用静定地口吻道:“别,老夫双臂健在,哪用少卿的来斟,你这一双手是用来破案、写呈文的,不是用来斟酒的。”
温廷安还想说些什么,温廷舜适时对她道:“我同郦老的关系,素来如此,针尖对麦芒,三不五时便是要拌几下的,很是寻常的,你左耳听右耳出便好。”
温廷安:“……”
整个人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差点吓死了她。
第269章
除了舅甥二人关系, 有一些剑拔弩张之外,这一顿与郦家破冰的晚膳,温廷安倒是食得有惊无险。
席上, 郦老问了她不少问题, 她在崇国公府是如何长大的, 学识如何,家中人丁几何,云云,巨细无遗。温廷安心道:“这算是想要了解温家的情况罢。”
关于原主的家庭背景, 温廷安其实还是比较熟稔的,在大邺待了快一年了,原书的大致剧情她都能不通过回溯, 一字不落地默诵下来, 应对郦老的时候,她自然能够见招拆招, 只不过,若是郦老问得再深一些的问题, 她不免就有些心虚了。
诸如——
『关于原主十四十五岁的时候,为何会去秦楼楚馆,这到底有何用意?』
『关于原主为何乡试屡屡不第,在族学玩樗蒲棋被夫子记了大过?』
这些问题, 越来越尖锐, 温廷安的底气渐渐有些不足了。
她颇感冤枉。
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要替原主澄清这些事情。
原主为何要去秦楼楚馆,为何要在族学之中玩樗蒲棋, 原主自然是知晓的了,但这一桩事体, 穿书的她委实就不知晓的了,她哪里知道呢。
早知晓郦老要问她这些尖锐的问题,温廷安就想要提前做好小抄了,以不变应万变。
她还原以为,自己就同郦家就只是普普通通吃一顿晚膳,算是正式打个照面了。
哪承想,吃得委实是惊心动魄。
因为她每食一口,郦老都会适时抛出一个问题出来。
其实,温廷安也都能接住。她随机应变的能力,自诩还不错的。
就同前世去甲方企业竞标某个大项目,要接二连三地回答甲方抛出来的问题,让甲方满意之后,她才能真正拿下这个项目。
温廷安现在就有这般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必须准确而精当地,回答出郦老的问题,才能真正将让他卸下内心的疆界,卸下防备,将她视作自己人。
毕竟,她是大邺百姓,温廷舜和郦老都是晋朝王室,两朝人本是隔着血海深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要心平气和,将过往仇雠一笔勾销,如何可能?
郦老问询温廷安这些问题时,雅间内的氛围,遂是如结了一层冰霜似的,捧酒侍候双侧的酒倌,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俱是为温廷安的遭际拿捏了一把汗。
恰在此刻,温廷舜委实有些听不下去了,对郦老道:“舅舅,您此前也知晓这些事,为何要重问她一回?”
这是在为着温廷安撑腰了。
温廷安心神悄然一动,抚于膝面之上的纤纤素手,越了过去,在温廷舜的掌心腹地一处,很轻很轻地捏了一捏。
她是在示意他不要帮她说话。
结果,却被温廷舜误解成了「谢谢」的意思,他修长纤细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虎口处,在她的掌心腹地之中很轻很轻地揉了一揉。
郦老这一幕,纳入了眸中,他拿了一个簟竹的竹签,慢条斯理地剔了剔牙,鼻腔之中嗤出了一声笑,听不出什么喜怒,道:“就这么护着,太子帮外不帮亲了?”
温廷安:“……”
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细线,弧度凉冽了些,他用空置的一只手,替郦老斟了一盏清茶,正色道:“舅舅可是酒劲上了头?喝盏茶,醒醒酒,等您消了气,我们再叙话。”
言讫,他顿了一会儿,说道:“晋朝永远都在,温廷安永远都不是外人。”
此一句话,如沉金冷玉一般,震荡在听者的耳屏上,掀起了不轻的水澜。
温廷安静缓地写在下一行字——
「别为我说话。」
温廷舜给了她一个温然而安定的眼神,修直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腹地,一笔一划地勾写道:“放心。”
温廷舜与郦老虽说彼此说话都不能用『客气』来形容,如果摒除两人的身份,纯粹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内容,真的很惊心动魄。
郦老继续抛出各种问题,从她的出身和家世,持续转移至两人今后的发展与规划上。
这些事,温廷安有一个飘渺的轮廓,但着实没有想得这么细,但郦老隶属于过来人,就问得特别细致了。
他问得很多事,其实她并没有考量过,甚至也没有想过。
诸如,两家人何时用个膳,两人何时成家,云云。
温廷安对于这些问题,仅仅是有一个笼统的影子在,但郦老要得是一个具体而明晰的答覆。
趁着她思而惘之际,温廷舜逐一代她答了。
——比及地动一事得到了真正解决,大邺疆土平安之际,便是温家与郦家聚晤之时。
——两家聚晤之后,便是能够论议成家之事。
郦老听罢,不置可否,转眸凝向温廷安:“你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故作一副深忖熟虑之状,迩后,轻微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这方面的事,他素来比较有主张,我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温廷安言讫,便是明显地觉知到,酒案之下,那一只牵握住她手的大掌,力道紧了一紧,男子粗粝的指腹蹭磨着她的指甲和手背,教她不自觉掀起了一阵隐微的颤栗。
温廷舜在她的掌心腹地之中,继续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温廷安抿了抿唇角,唇畔上的弧度深了几许。
她不曾告诉过温廷舜实情,其实她之所以会说「他素来比较有主张,我尊重他的想法和意见」,其实是因为,她真的不太擅长绸缪这些事,她一个现代人,对婚姻的概念一直是驻留于现代的,她不知晓大邺的婚姻制度,是一个什么样的情状,原书的内容亦是极少科普这些知识,为了避免说多错多,她不得不多谨慎一些,然后,温廷舜代她回答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一直横悬于温廷安脑袋之上的长剑,此一刻,淡淡地消弭了去。
绷紧的神经,亦是轻微地舒缓了去。
——「还好,蒙混过关了」。
温廷安如此作想着。
此后的光景之中,郦老没再问什么问题了,晚膳用毕,便是派遣一位亲随,将温廷安、温廷舜二人,接去已然安排好了的天字号上房当中。
是两间房。
温廷舜:“……”
温廷安:“……”
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各自面露异色。
一个忧虑。
一个喜悦。
喜悦的人,自然是温廷安了。
当下的光景之中,倒是静静地舒缓了一口气,不必再同温廷舜栖住于同一处寝屋之中,他太会折腾她了,若是同他栖宿于同一座屋宇之中,她定当是无法安然睡下的。
至于处于忧虑之中的人,那自然莫提了。
温廷舜的面容,沉浸于半晦半暗的暗影之中,鸦睫低低地垂落了下去,一错不错地注视着近前朝着他眨眼的少女,她的眉眸像是起晕的胭脂森林,透着一线淋漓的水光。
温廷舜的喉结,不由地有一些发紧干涩。
氛围变得蒙昧而隐谧。
酒倌和长随识趣地四散告退而去。
温廷安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皓白纤秀的手腕,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温廷舜的胳膊:“今夜同你一起用膳很揄扬噢,晚安。“
言讫,便是转身,意欲逃之夭夭。
人未行出数步,自己的胳膊反倒被人揪扯了住。
温廷安刚欲反向挣扎,哪承想,她的掌心之中,陡地覆落下了一抹温腻薄凉的东西。
“此物是给你的,收着罢。”温廷舜的嗓音低哑地从身后传来。
温廷安显著地怔愣了一番,回过身去,视线往温廷舜身上细细探看。
——『什么东西,是要给她的?』
温廷舜颔首,示意她去看看手掌上的东西。
温廷安眸色闪烁了一下,遂是循照他的意思,视线静缓地落于自己的手心上。
是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妆奁匣子,檀木质地,弥散着一阵好闻的凉冽冷杉松香。
温廷安隐微地怔然了一下,心中微微生出了一丝异样,缓了好一会儿,适才抬眸看着他,问道:“这是什么?”
温廷舜笑着望她:“你不妨打开看看。”
温廷安心中亦是好奇得紧,亦是意欲打开看看。
但碍于场合不太对,她朝着温廷舜眨了眨眼眸,说:“能去你屋中么?此处不太适合。”
温廷舜闻言,唇畔笑意深了些许,当下便是做了一个延请的仪姿。
温廷安就这般入了他的屋宇之中。
他一晌延请她落座,一晌给她斟茶。
温廷安微微阻住了他的动作:“我不饮茶了,饮太多无法歇息,你且将这个匣子打开。”
温廷舜仍是淡淡地笑,温声道了一句:“好。”
他便是在她近前坐下来,将这个匣子揭了开去。
烛火飘渺,如梦如雾,俨若打碎的一盒琉璃,泛散着一圈玲珑的纤薄光泽,洞照在了奁中物里。
借着滢滢微晃的一簇烛火,温廷安看到了这一样物事。
是一枚如意纹嵌玉指环。
搁放于前世当中,那就是戒指。
温廷安眼睫剧烈地颤了一颤,不可置信的望着温廷舜,声音不受控制地紧了一紧:“你送我这个,是要做什么?”
第270章
一簇橘橙色的烛火, 纤薄且幽微,覆照在了彼此的面容之上。
顷刻之间,便是照出了彼此的心事。
温廷安的眉庭之间荡漾着一抹异色, 眸瞳里浮泛着一线粼粼的波光, 眼褶的尾稍, 泛散着一片淋漓洇漉的水色,这一枚置放于掌心当中的指环,俨如一只炙手的山芋,让她颇为不知所措。
温廷舜走近前来, 一晌捻起了指环,一晌捧起了她两只手,哑声问道:“按你们那边的规矩, 指环是戴在哪只手上的?”
温廷安脑子有些讷然, 当下,只能怔然, 片晌才说道:“男左女右,你说戴哪一只手?”
温廷舜了然, 当下执起了少女的右手,如捧着一枚珍宝一般,将指环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温廷安蓦觉指腹之上,弥散着一阵温凉之意, 她俯眸低眉, 看了一眼指右手指根,指环之上所镶嵌的玉石,在烛火的烛照之下, 泛散着一团莹润透白的光泽。
戴着指环的那一根手指,被一团温腻凉冽的触感, 所深深地裹拥着。
温廷安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指的指根,素来空荡荡的手指指腹处,倏然被一个薄凉的环状物,圈住了,她一时有些不太习惯,另一方面,她又是有一些祈盼和欢喜在的,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和悸动,适时攫住了她。
一抹弧度出现在了她的唇畔,但很快,又被温廷安镇压了下去,明面上,她仍旧维持着一副淡寂澹泊的容色,但心底之下,已然是掀起了一片万丈狂澜。
温廷舜行至她近前,两只大掌包笋衣似的,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口吻显得温冽,却又肃正,说:“给你这般一样物事,确乎是显得很仓促,待官府卒务真正解决之后,我会正式给你补回一个,目下就先戴着这个罢。”
温廷安澹泊的神情上,出现了一丝动容,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栗的声音,道:“这一枚指环,是什么意思?”
她非常在意这一点。
温廷舜闻罢,微微地失了一笑,大掌静缓地摩挲着温廷安的面颊,粗粝的指腹,俨似一只细密温腻的工笔,温柔地描摹着温廷安的五官。
从她的额庭,途径她的眉、眸、鼻,最终抵达她的唇瓣。
这是极温柔与极粗粝的碰撞。
青年的手掌,虎口处那一层厚厚的茧,捻蹭于她的唇涡和唇畔处。
温廷安蓦觉自己的腰肢,有些软酥,小腿亦是跟着软下了一截。
男子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屏肌肤,绽放开来:“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意思,还是故意不知道,嗯?”
温廷安下意识攥紧了袖裾,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根透着一层淡淡的白,筋络深深地凸了起来。
男子的尾音,是酥在她耳根处的风,她蓦觉自己的肌肤,潦烈地滚烫了起来。
温廷安意欲推搡开他,但触碰他的胸.膛,却是如触碰铜墙铁壁一般,男子女子二者之间的力量,委实悬殊,她挣扎了数次,未果,也只好放弃,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有些负气地道:“这种事,我是生平头一回经历,如何能知道?你突然送此物,我整个人都有些懵,心中虽有些猜测,但仍旧有一些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气氛有一瞬的静谧。
两人彼此对望,默而不语。
温廷舜看着温廷安,执起她佩戴指环的那一只手,放置于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吻,说:“温廷安,以此戒为誓,以一生为期,如若不弃,执手相依,矢志不渝。”
男子的嗓音,就像是沉金冷玉,一丝不扣地敲入温廷安的骨髓之中,她心中原本是一潭平静的湖水,那些话就像是巨大的磐石,坠落入她的心湖,掀起了不轻的千万涟漪与狂澜。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震颤了一番,怔怔地抬起眸,看着温廷舜。
她嘴唇动了一动,道:“你方才说什么?”
温廷舜道:“温廷安,你可愿嫁我?”
温廷安蓦觉这个世间,陡地失了声,人籁岑寂,除了温廷舜的话音,她听不到其他的话音了。
心跳在剧烈地怦然跃动着,噗通——噗通——,她紧紧捂住着胸口,想要阻止它跳得过快,但竟是无济于事。
温廷舜在等着温廷安的答覆,
温廷安张了张嘴唇,却是发觉自己有些间歇性失语:“……”
她感觉自己好搓。
在短兵相接之间,温廷安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
她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尝试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正常地与温廷舜对话。
可是,比及她望向温廷舜的时候,兜盛于眼眶当中的热泪,仿佛拥有了自主意志一般,正向迸溅而出。
在她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眼泪便是自然而然地来了。
温廷舜见状,眸色黯到了极致,倾身近前,一举将温廷安搂揽至怀中,下颔抵在她的鬓角一处,一个大掌揉摁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的腰肢,一个大掌抚住她纤细的后颈,削薄的嘴唇不住地亲吻她的泪渍,温声哄道:“别哭。”
可他越是这样说,温廷安眸眶之中的泪渍,便是愈发不受控,奔涌得更凶了,
——凭什么他给一枚指环,她就要立刻应承他?
——这便是他的求亲么?
温廷安脑海里晃过了这些心念,也将这些困惑,逐一同温廷舜道了来。
温廷舜闻罢,将少女搂得更紧,温声说道:“这般求亲,确乎是简陋了些,教你失望了,对你也挺不公平的。不若这般,这一枚指环你且先收着,我下回再准备一个更充分的。”
温廷安怔然,这一回轮至她失笑了:“你要再准备一个?”
温廷舜点了点首,『嗯』了一声,“准备让你更满意的,直至你答应我为止。”
温廷安本欲想说『其实我现在已然答应的了』,话行将付诸于言语,但听得温廷舜此话,她便也改变了主意,淡淡地点了点首:“好,那今后便是看你的表现了。”
她左手徐缓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的指环,垂眸伫望着这一枚指环的轮廓,在鎏金日色的烛照之下,这一枚指环显得格外幽淼。
它是如此的轻盈,轻盈得她仿佛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和重量。
它是如此的沉重,沉得仿佛有千斤重,上面承载着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厮守一生的承诺。
温廷安静谧地垂下了眼睑,将这一枚指环攥握在了掌心腹地之中。
很早很早以前,在刚刚穿书至大邺的时候,她那个时候一心只求苟住自己的性命,从未想过其他。
在那个时候的她眼中,温廷舜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疯批大魔头,她是避他唯恐不及的,从未想过要与他发生什么样的羁绊和牵连。
但两人历经了这般多的遭际并及生死磨难,她对温廷舜改观很大,在这一过程当中,两人暗生情愫,最终,竟然是演变至厮守终身的境界。
这般的事情,是温廷安此前从来都不敢想象的。
畴昔的她,对于『成家』一事,从来都是有些隔阂的。她素来是以『立业』为主,女子唯有立业,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安身立命。
可现在,她立业了,竟是也萌生出了一个『成家』的心念。
生出了与一个人长相厮守的心念。
前世的她是有一些恐婚的,但是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恐婚的心念,逐一被与温廷舜相处时他所带给她的那些悸动、小确幸所冲淡。
她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番。
虽在前世的时候,很多人说所谓『成家』,不过是成立一座围城,把两个人困进去,时间长了,围城内的人拚了命的想要出去,而围城之外的新人,则是拚了命的想要进去。
搁放在前世的话,温廷安可能会选择信服这般一句话,而拒绝去接触『成家』这么一桩事体。
但在当下的时刻之中,她的心念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一些事物的看法也有所嬗变,觉得自己一定要去亲身尝试一些事情,才能对一些看似真理的言论,进行检验和祛魅。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额心上,缠绵悱恻地亲了亲。
除了额心,他也亲吻了她的嘴唇,迩后,道:“那先早些休息罢,今夜的晚膳,教你受了惊。”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是在说晚膳食案上,他与郦老针尖对麦芒的那些场景。
她笑着摇了摇螓首,说:“我没吓着,反而觉你们的谈话很有意思。”
就感觉像是祖孙俩闹口角。
而不是在堂堂的太子殿下和国舅。
温廷安看到这般场面,大多数时候,是颇感啼笑皆非的。
温廷舜道:“不只是这个,还有郦老问你问题的时候。”
温廷安眨了眨眼:“后面都是你再帮我撑腰回答了,我觉得挺好,不过——”
温廷安敛了敛眼眸,眸色凝了一凝,“我觉得,他之所以问那些问题,并不是针对我,反而是为了你,郦老是在为你着想的。”
温廷舜陷入了一番沉思,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纤细的线。
温廷安道:“老人家其实很孤独,内心深处是一直渴望陪伴的,身为太子殿下,你有空的时候,或是公务没有那么劳碌的时候,可以多陪伴一下郦老。”
第271章
温廷舜拂袖抻腕, 一只劲韧结实的手,伸在了温廷安的脑袋上方,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 修长匀直的指尖, 化作一柄篦子, 细致地耙梳着她鬓角处的青丝,动作极尽缠绵温柔,他温声说道:“我晓得了,谢谢你的提点。”
温廷安细缓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指环, 心中渐渐然荡曳起了一片匀密的微澜,近前是男子劲韧硬实的胸.膛,她将额庭温缓地抵于其上。
觉察到她在主动, 温廷舜便是用劲韧结实的手臂, 圈住了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额心缱绻地轻蹭了一下她, 嘴唇碰触了一下她的,一阵缠绵的吻后, 他在她瓷白玉润的颈部上,轻轻地吻了一吻。
实质上,温廷舜体内潜藏着某些浓烈冲动,尤其是温香软玉在怀的时候, 这般的冲动, 便愈发明显,他即刻有一种将温廷安揉碎在骨中的念欲,这种念欲, 就像是一簇滚烈而赤烫的爝火,抛诸于心野之上, 不消多时,便是成了一片漫天燎原之势,将他焚烧起来。
虽是如此,但明面之上,温廷舜仍旧是非常克制的,对温廷安说道:“天色已晚,不若早些歇息罢。”
温廷安能感受到男子的悸动,并及他身躯的变化,她不由莞尔,轻轻地踮起了足尖,浅浅地吻了一吻男子的嘴唇,再用牙齿很轻很轻地啮咬了一下他,温笑道:“你想要,是不是?”
一抹凝色拂掠过了温廷舜的眉眸,他显然是被撩拨到了,劲韧匀实的双臂,徐缓地敞了开来,他一举搂揽住了少女的腰肢。
两具年少且滚热的躯体,在此一刻,严丝合缝地黏贴在了一起。
两人的嘴唇,当前仅有一纸之隔。
彼此之间,率先只有鼻梁轻轻碰蹭上了。
他们的燃点其实很低,只消一个拉丝的眼神,一次若即若离的相触,便是能够将彼此点燃了去。
但最终,两人并没有更加深入的一步接触。
一切皆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仅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
温廷安紧紧搂抱着温廷舜,很轻很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胸.膛,浅浅地品嗅着他身上的雪松冷香,此一刻,她蓦然感知到了一份安全感。
这一份温热感觉,将她体内的诸多空洞,逐一填补了去。
温廷舜能够感受到怀中娇人,对他的那一份深刻的眷恋以及依赖。
温廷舜眸色幽幽地黯了一黯,将温廷安搂得更紧。
他低低地轻蹭了一下她的鬓角和颈窝,迩后,隐忍且克制地,抬起眸心,扳住了她的肩膊,将她往她栖住的屋门当中一送,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还请早些歇息罢。”
温廷安忍不住抬眸乜斜了她一眼,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柳下惠?”
温廷舜眸色掠过了一丝凝色,重复了一下她的话辞,一字一顿地道:“柳下惠?”
——「呵。」
他淡寂地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温廷安的面颊,说道:“我不受你的激将法,我到底是不是柳下惠,其实你再清楚不过的了。”
温廷安眸色颤了一颤,笑了一下,小嘴搓了起来,道:“就不能不要拆穿我么?“
温廷舜微微地屈起了手指,在少女的额庭之上很轻很轻地叩了一叩。
温廷安故作吃痛一声,捂着额庭,说:“好痛,你怎的扣我额庭?“
温廷舜复又屈身近前,揉了一揉少女的额心,温柔地吹了一吹,温声说道:“疼吗?”
温廷安道:“疼啊,疼死了,你方才太用力了。”
温廷舜继续揉了一揉她的额庭。
其实,在烛火的洞照之下,少女的额庭光洁玉润,如若一枚上好的白釉羊脂玉,朦胧得可以腻出一片凉沁沁的水光来。
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淤青痕迹。
是温廷安在撒娇。
他也愿意配合她演戏。
将这一场戏进行到底。
一刻钟以后,温廷舜徐缓地放下了手,在少女的额心上深深地吻了一吻,迩后道:“时候真得不早了,且先快去休歇罢。”
温廷安内心被一种饱和的情绪,所深深充盈着,她的薄唇顶出了一丝淡淡的笑,笑涡微微地深了一深,似乎怕温廷舜觉察到,她复又将这一抹笑意朝内收缩了一些,竭力克制住,让明面上显出一副澹泊的表情。
温廷安用软糯的嗓音道:“好,我去休憩了。”
她微微攥拢着戴着指环的手指,附耳对温廷舜道:“记得你的承诺,关乎指环,关乎求亲仪礼。”
温廷舜低低地垂下了眼睫,薄唇勾出了一丝轻微的弧度,说道:“好,我已经是铭记着了。”
温廷安不再赘语,旋身回至了自己的上房当中。
温廷舜伫立于廊庑之下的原地,目送着少女的背影,如一掬淡淡的墨点,逐渐淡出了温廷舜的视野。
温廷舜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拇指和食指,相互静缓地摩挲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味着方才少女冰骨玉肌之上的温腻触感。
他回味着两人方才相互接触的种种,蓦然倍觉食髓知味,他回至自己的寝屋,端坐在桌案之上,兀自为自己斟酌了一盏清茶。
欲解一解渴。
只不过,温廷舜发觉了一丝端倪。
他看到盛于玉白瓷盏之上的茶液,那粼粼的水面之上,泛散出了一圈震动的涟漪。
明明此间上房的地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循理而言,在这一杯茶盏当中,水面本该是岑寂无澜的,但是——
温廷舜确乎是真真正正地看到了茶盏的水面,在隐微的震动。
虽然震动的幅度和频率,并不算大,但他到底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
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巨物,沉沉地踏足于天地之间,造就了一种隐微的震动。因是当值夜深人静之时,极少人会觉察到此物的莅临,但温廷舜尚未休憩,他很快就觉察到一丝不太对劲的事。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再度斟了一盏茶,纵使下盘足够稳妥,但他发现茶液仍旧在不安地晃动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抹异色拂掠过温廷舜的眉眸,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下一刻,他将郁清和甫桑吩咐了过来。
深夜突然受到主子的急召,两人其实都有些懵然,彼此面面相觑,登时起身去应了主子的急声召唤。
温廷舜倒是没有吩咐他们什么要紧的事,仅是嘱告说:“执起杯盏,斟一碗水,观察杯壁有什么变化。”
两人不明就里,先是遵嘱照做,本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动作,直至他们看到了茶盏杯壁内侧的水波纹,这一直不断震荡的水波纹,直直惊煞了二人的眸瞳。
甫桑纳罕地说道:“明明我下盘稳如山,为何这茶液的波纹,竟是会自行动来荡去?”
郁清道:“此番现象,委实是有些诡异。”
两人俱是望向了温廷舜,异口同声地问道:“少将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温廷舜凝声道:“是地动。”
——什么,地动?!
两人俱是面露一抹愕然之色。
温廷舜道:“你们最近可有发觉冀州在气象上的异常?”
二人沉默了一阵,迩后,俱是摇了摇首,道:“暂时没有发现,气候太过于寻常了。”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用静定的口吻地道:“正是因为一切都太过于寻常了,所以一切才显得有些诡异。“
郁清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端倪,躬身道:“少将容禀,那卑职当如何做?“
假令是寻常的自然灾害,那么,在它生发之前,一切皆是会有预兆的。
但问题是,地动从未在大邺生发过。
因于此,谁也不知晓,当「地动」降临以前的征兆会是什么。
地动来临以前,可能也是有征兆的,只不过,它的征兆并不为世人所知罢了。
温廷舜的心绪,骤地收紧了去,他道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有一种莫能言喻的压迫感,直直当空袭来,就这般压堵于他的胸口上,教人没来由的心悸与心慌。
温廷舜负手行至窗扃以前,凝眸静静地望向了远空,远空的东北角等处,三不五时便掠起了一阵隐微闷滞的雷声。
一团浓云正在汹涌地聚积着,似乎包藏着祸心,在远山之中,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温廷舜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他再度垂眸望定茶盏内侧的茶液,赫然发现了一个诡谲的现象。
茶液竟是岿然不动了。
风雨不动安如山。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
太诡异了,这种现象。
他转身吩咐甫桑:“吩咐酒倌,让他们叫醒客栈内所有人!”
甫桑面露一抹深凝之色,但什么都不曾问,当即领命称是,速速离了去。
温廷舜转而对郁清道:“速去冀州府,通知知府李琰和大理寺,说地动很可能要来了,让他们传情下达六县,疏通所有黎民百姓!”
郁清听出了异况,没再叙话,实况紧急,他速速传令而去。
温廷安还没真正入睡,便是听到了一阵响动,是有人在唤她。
在昏晦之中睁开眼,赫然发现是温廷舜。
第272章
温廷安本也是没有彻底睡深的, 温廷舜行入她屋中的时候,她便是醒转了的,在极其晦暝的光影之中, 她徐缓地睁开了双眸, 看着近前的男子, 他逆光而立,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其实,纵使看不清男子的面容,温廷安亦是知晓对方是谁。
她翻了身, 自榻上徐缓地坐了起来:“你怎的来了,不是在休憩么?”
温廷舜行前过来,坐于床畔, 粗粝的大掌轻轻攥握住她的手掌, 他替她拢了拢外衫。温廷安本是觉得有些冷,但温廷舜的掌心腹地的温度, 让她的躯体开始迅速回温。
温廷舜俯眸低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温廷安的面容, 说道:“你今夜睡下,可有感受到什么异况?”
温廷安惺忪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她听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端倪,若非寻常, 温廷舜是绝对不会问出这番话的。
他可是觉察到了什么异况么?
温廷安一晌燃了一枝酥红油烛, 一晌陷入了一场沉思当中。
迩后,她便是道:“上半夜,我其实睡得有些不太安稳, 总感觉有人在摇床榻,原以为是有人潜入了屋中, 但起身四处探看之时,发觉并没有人出现,但比及我再行入眠之时,那一张床榻复又自顾自地摇了起来,搅得我有些不太安宁。不过,后来它不摇了,我也就睡歇下去了。”
温廷安说了这么一番话,其实没有多想些什么的,但她见了温廷舜来,又联系起自己来冀州府所办的大事,她幡然醒悟,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清醒起来,俨如一盆凉水兜首淋下,一抹寒意骤地从脊梁骨深处,逐次攀升而起。
温廷安遽地惊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望定温廷舜,说道:“此张床榻,之所以会无缘无故地摇晃起来,并不是人为所致,而是因为整个冀州的地面在晃动。”
温廷舜的眸色,遽地黯了一黯,大掌在她纤细的肩膊处拍了拍,以示安抚,道:“一个时辰以前,你从我屋中离开,我便是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刚要饮下,却是赫然发觉,地面未曾动,但茶壁内侧的茶液,一直在微微晃动,三不五时便是生出微澜。”
——无缘无故晃动的床榻,兀自生出微澜的茶液。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实则内在有着不浅的牵绊。
说不定,这些不同寻常的现象,真的是地动生发以前的前兆。
温廷安在前世,虽不曾真正历经过地动,但也算了解地动相关的知识,也见识过与地动相关的新闻报道,一些基本常识,她到底还是知晓的。
确证了『地动即将抵达冀州』这一桩事体,温廷安的神识绷紧成了一根极细的丝弦,心绪俨如灌了铁铅,一寸一寸地跌沉了下去。
按据大内宫廷钦天监的说法,地动原本是在一个月后将会生发,但是在目下的光景里,它居然提前了整整大半个月!
这是温廷安始料未及之事。
她心口怦然直跳,仿佛有一种莫能言喻的重压,沉沉甸甸地挤压于太阳穴一处,她委实有些难以喘息过来。
循照她原本的计策,在前半个月内,通过上情下达的方式,她会竭尽全力,让大理寺、宣武军联袂冀州官府,将冀州府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周遭的州府之中。
等地动一来,她就能将人员伤亡,控制至最小。
但是——
今番今刻,地动居然提前了。
为今之计,亟需将此事传遍整座冀州府。
成千上万条人命,皆是横悬于这一夜当中。
思及此事,温廷安再无什么困意了。
她从床榻纵跳下来,一晌罩上官袍外衫,一晌盛水濯面,凝声说道:“地动提前了,此事非同小可,要迅疾通禀给李琰和周廉他们,再传言予冀州下面的六座县城。”
“我已然派遣郁清去冀州府禀话了,他们那边已然部署了兵马,速将此事传呈给六县县令和百姓。”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身后,替她细细捋平官袍上的褶痕。
温廷安放下了帨巾,说:“即使如此,那郦老他们呢?“
郦老并不同意离开冀州,老人家的性情极是执拗,本来她想要文火慢炖的,花上一些时日让郦老同意,但是,地动已然是提前了,留给她的时间,近乎是所剩无几了。
似乎能够洞察到温廷安略微焦灼的思绪,温廷舜将她温柔地扳了过来,扳至自己的面前,他垂眸静定地望着她,温声嘱告道:“方才我已经派遣甫桑去通禀郦老了,消息在整座郦府是畅通无阻的,在短瞬的时景之中,相信整个郦家都知晓了此事,舅舅也知晓了此事。廷安,你且放心,说服舅舅这一桩事体,交给我来置办便好,我是有办法的,你且安心便是。”
男子的话音,恰如沉金冷玉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入温廷安的心口之上,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让温廷安不自觉地感受到了一种『自己可以信服他』的力量。
她心中一切毛躁凌乱的边角,很快被一道温和柔润的力量,细细地抚平了去。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反牵住了温廷舜的手,她用的是戴着指环的那一只手。
她说:“好,说服郦老的同时,你也务必要顾及你自己的安危。温廷安,你的安危也一样重要。“
温廷舜闻罢,眉眸浮泛起了一丝静定的笑色,他拂袖抻腕,大掌轻轻地在少女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一抚,温声说道:“身后一切皆有我在,你且去冀州府,与周廉他们回合,他们需要你这一个主心骨。”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好,那我便是去寻他们了。温廷舜,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温廷舜温笑说好,顿了一顿,俯身倾前而去,敞开了双臂,将少女严严实实地搂揽在了怀中。
温廷安的面颊贴抵于男子的胸.膛前,隔着一段数层衣料,她能够明晰地谛听到男子清晰、潦烈而有力。
直觉告诉温廷安,她感觉,两人此番分别,很可能要过很多时日才能再相见了。
她淡淡地垂下了眼眸,捋起了一截袖裾,伸出皓腕,紧紧地回拥住温廷舜。
她阖拢住了眼眸,浅浅地细嗅着温廷舜身上的冷杉松香。
温廷舜觉察出了少女不同寻常的眷恋,在他的印象之中,温廷安并不是一个黏他的人,恰恰相反,在两人的相处之中,黏人的反而是他。
但在今刻今时的光景之中,两人的角色反而发生了一种微妙的置换。
温廷舜捧起了温廷安的面容,察觉到少女的眸底,漾曳着一抹莹润的色泽,甚或是,还氤氲着一抹湿漉漉的水汽。
他嗅出了一丝端倪,捧起温廷安的面容,有些失笑地道:“不过是要准备分别一会儿,你就这般不舍么?“
温廷安听出温廷舜是在说玩笑之语,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小手,细细地握拢成了拳心,捶打了一下他。
温廷舜一记吃疼,蓦觉温廷安是用了很重的力道。
他也任由她上下其手了,整个人并不反抗。
温廷安低低地道了一声:“讨厌。“
温廷舜闻言,一阵好笑,淡寂地『嗯』了一声。
温廷安又捶打了他一下,这次力道倒是放轻了些许。
温廷舜莞尔道:“怎么不继续说讨厌了,嗯?“
温廷安:“……“
一抹显著的绯色,如一片过云雨似的,悄然攀附上了她的面容。温廷安顿感羞赧与憨居,垂下了脑袋,眼睫轻轻地颤,秾纤的睫羽,犹若纤薄的蝶翼一般,在虚空之中扇出了几许漂亮的弧度,烛火的光阴打落下来,碎屑般的光影,加深了她的五官轮廓,也将她真实的情绪掩映在了最深处。
地动当前,温廷安的心绪,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般的心绪。
总感觉自己要与温廷舜离别好一段时日。
温廷安薄唇轻轻地抿成了一条细线,她觉得自己患得患失的情绪,抵达至了高峰。
但她有无法说出来。
当下,只能竭力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淡声说:“最讨厌温廷舜了。“
少女的口吻是有些负了气的,嗓音却是浸裹在了一团雾蒙蒙的水汽之中,显得软糯且柔软。
温廷舜心旌摇曳,再一次失了笑,将怀中娇人,紧紧地搂揽在了怀中,硬朗利落的下颔抵在她的鬓角处,缠绵悱恻地蹭了一蹭,过了片晌,适才温声说道:“别有这般大的心理压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不要想太多。”
温廷舜的话辞,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蓦然感受到了一份安心。
她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番,对温廷舜说道:“好。”
最后,温廷舜在温廷安的额庭之上,轻轻地吻了一吻。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了眼帘。
地动这一个剧情,在原书里是有。
但原主和反派根本没有共同历经过,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当如何。
也不知晓温廷舜的经历会当如何。
这些都是极其不确定的事情。
温廷安的心,像是横悬于半空之中,面对悬而未定的事,她有些拿捏不准。
不过,地动这一桩事体,牵涉着冀州府所有的百姓,她必须办好!
第273章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浓重而局促的氛围, 这个氛围将她裹挟得严严实实的,她心中滋生出了一些忧惶之色,当下从郦家酒肆速速离了去, 此后, 便是快马加鞭地朝着冀州官府赶去。
『地动』一事, 俨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一座冀州府。
温廷安赶至冀州府之时,当值夜色昏晦之时, 冀州知府李琰,正负手在背,在铜匦之前, 忐忑不安地逡来巡去, 视线三不五时地望向了远空处,祈盼着那一道纤细的人影能够适时出现。
少时, 李琰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身影,出现在了远空的街衢之上, 李琰遂是如溺水之人一般,遇到了一桩浮木,眸底的一抹焦灼之色,顿时冲淡了不少, 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希冀之色。
李琰不再来回逡巡踱步了, 当下主动迎上前,凝声说道:“温少卿,下官终算是将你给盼来了!出了大事!”
温廷安抵至拒马杈子跟前, 当即翻身下马,一晌将鬃马的马缰递予马夫, 一晌搴袍行前而去,眸色沉凝,用静定的口吻说道:“地动一事是我们委托郁清传递出去的,地动的预兆已然是出现的了,我们亟需整一座冀州府的百姓,尽快在三天之内,离开冀南冀北,将他们疏散至冀州周边的州府当中。”
李琰点了点首,凝声道:“郁清将这一份命令传达下来的时候,下官已然是差人速去六县下去办了此事。”
温廷安道:“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魏耷、苏子衿他们么?”
“是,正是他们。”李琰点了点首,急声说道,“他们下去六县速速传递了此事,只不过,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局势当中出现了一些问题,老百姓们不大愿意听这个嘱告,觉得官府所言乃是儿戏,既是荒诞,又且诡谲,几乎是不愿意配合的。”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的眸心瞠了一瞠,她感到了一阵未知的惶然。
她整个人,近乎是有些彷徨在的。
李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焦头烂额,负手在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
李琰焦灼地说道:“温少卿,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一位冀州知府的嗓音,教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反刍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既然此令掀起了民愤,便是需要逐一去疏通,不过,光凭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的,我需要急筹官府所有的人力兵力,逐一下去六县,安抚好所有百姓的情绪,疏通好人力,尽快安排他们离开冀州。”
李琰一听,如遇着了一个主心骨,当下迅疾领命称是,便是回至冀州府的官邸,紧急召集所有可以调度的官吏过来。
少时,所有能用的官吏便是紧急召集起来了,他们随同李琰一起,协同温廷安一块儿,速速下去了六座县城。
一夜之间,整一座冀州形同蒸笼之中的包子,万民比肩继踵,一个挤着另外一个,在官府的引导之下,离开了冀州。
虽然沟通成本很高,亟需温廷安费尽心思去沟通,但是沟通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大理寺少卿亲自跟百姓沟通『地动』这一桩事体,倒是给百姓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加之温廷安极其有耐心,愿意把一些事情说得非常明晰清楚,教众多百姓意识到这是一桩极其严峻的事体。
循照温廷安的一些设想,她是希望自己能够让所有的冀州百姓,赶在地动真正生发的时候,离开冀州,安扎于周边各处府州之中。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在迫近天明的时候,地动真正地生发了。
抵今为止,温廷安皆是不会忘记这般一个场景,淡金色的日光,像是熔炉之中的滚炽烈焰,潦烈地炙烤于大地之上,一场山崩地裂席卷而至,万间广厦,顷刻之间化为了废墟。
白昼真正抵临之前,冀州还落下了一场骤雨,疏风急急拂扫而至,卷扫过了每一处墟落,最后卷扫在了温廷安的官袍之下。
她一心将冀州的百姓送出冀州,但是,比及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陡地发觉,自己竟是忘记去顾及吕家的安危了。
母亲她究竟是如何了?
刘氏呢?
还有大妹温画眉?
吕老祖母她如何了?
吕家人可有安全逃脱这一场地动危机呢?
温廷安惊魂未定,心绪庶几是要迸溅出了嗓子眼儿。
甫一安顿好冀州的百姓,她瞬即骑马揽辔,心急火燎地朝着吕家的府邸赶了过去。
身后适时传了一阵槖槖槖的马蹄声。
身后有人在跟着她。
温廷安眸色幽幽地敛了一敛,猝然朝身后的方向凝睇而去。
仅一眼,她整个人怔然了一下,“杨淳,你怎的跟了上来?”
杨淳耳根微微浸染了着一丝薄红,道:“反正我是必须要跟上去的。”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下,迩后便是了然,杨淳是在顾虑着温画眉的安危。
其实,温廷安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神去顾及他了,当下便是道:“你要跟上来,那便跟上来罢。”
杨淳一听,思及温廷安定是预料到了他在思量着什么,本就通红的面容,此一刻便是变得有些醺红欲燃了起来,端的是一副映山红的情状。
杨淳凝滞了一会儿,一时不知晓寻什么话来接,当下斟酌了好一会儿,硬硬地安抚道:“吕家一定会没事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便是不再赘语了,直截了当地策马朝前而行。
沿路两道皆是绵延不辍的废墟,大雨重重地浇洒其上,渐而织成了一片厚重湿冷的霾雾,湿漉的雾色,淡淡地裹浸于整一座幽州城,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虚影。
冀州府的诸多官兵,一直在八方街衢之中来回巡逻,他们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温廷安的马车途径他们之时,她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说是有些百姓,离开得并不及时,当下便是被压倒在了坍塌的废墟之中,生死未卜。
不少妇孺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其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他们急切地恳请官府百姓,将这些废墟速速刨出来,救出困于废墟之下对人命。
悲伤怅惘的氛围,犹如凝冻的霜冰一般,严严实实地浸裹于空气之中。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绪之下,亦是忍不住地泛起剧烈的焦灼来。
她迫切地想要知晓吕家人的安危,恨不得身上能够安置上一双羽翼,但是,黎民百姓的嚎哭之声,到底是拽住了她的心绪。
她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见死不救,毕竟,同样都是人命,没有谁的命会比谁的命更重要。
于是乎,温廷安和杨淳先是速速翻身下马,襄助那些官府胥吏,合力将废墟刨了开来,将淹埋于废墟之下的人,合力营救了出来。
有些人尚有一线生机,只消施一些医术和药剂,便是能够醒转过来。
但是,有些人,在废墟滚落下来的那一刻,便是已然没了声息,身躯亦是血肉模糊,亲人百呼不应,顷刻之间,诸人嚎啕不已,泪如雨下,悲声阵阵,那哭声,教人庶几要肝肠寸断。
温廷安听着这些悲声,整个人的思绪,亦是受了些影响,陡地变得有一些沉重起来。
她将这些黎民百姓解救了以后,便是兀自继续赶路。
杨淳一直缀在了她的身后,他本是有些话想同她说的,但见着她这般沉重的思绪,他也不好出言安抚。
语言在这样的时刻之中,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度苍白而淡薄的东西。
此处无声胜有声。
温廷安一路赶至吕家的宅邸,昔日辉煌大气的大宅院,短瞬的一夕之间,早已化作了一片绵延的、崩坏的废墟。
历经了彻夜的一场滂沱暴雨,连绵不辍的雨丝,蚕食了废墟的边边隅隅,好一些夜鸦,正独伫于废墟之上,毛毵毵的墨瞳,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风尘仆仆的温廷安和杨淳。
仿佛将他们两个视作外来的入侵者。
温廷安已然是无暇去顾及这些夜鸦了,她急促地穿梭在废墟之中,寻觅吕家人。
很快地,她便是见着了母亲吕氏、姨娘刘氏,还有一些旧相识的女眷。
发觉家人性命无虞,温廷安渐缓地舒下了一口气,一直持续绷紧的心神,亦是渐渐然地疏松了下去。
历经细致地一番详询,温廷安适才晓悟了,在地动之前,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有一丝异况,感觉地面一直在持续的晃动,后宅院所豢养的红冠鸡,早了数个时辰,一直在持续地鸣叫个不停。
打那时候起,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了异况,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温廷安所描述的那一桩事况——
生发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异象,有没有可能是一场『地动』?
吕老夫人极为机警,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便是紧急召醒府邸内所有人,吩咐他们离开冀州。
吕家懂得未雨绸缪,适才真正地躲过了一劫。
杨淳的视线一直在废墟内外逡巡,晌久,他忍不住问道:“温姑娘在何处?”
杨淳问得是温画眉。
杨淳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温廷安适才觉察到,在吕家的人当中,她确乎是没看到温画眉。
一提及温画眉,刘氏面露一丝凄楚之色:“画眉她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为何会不见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第274章
温画眉在这一场地动当中, 猝然消失了。
吕家府邸所有人,四散去搜掘,却是遍寻无获。
温廷安闻得此话, 觳觫地怔然住了, 流淌在血管之中的血液, 顷刻之间凝冻成了冰霜。
整个人间世,一切的动响与声籁,皆是被摒弃掉了,她唯一只能听得到, 惟独剩下刘氏方才的那一番话。
吕氏亦是红了眸眶,低声解释道:“今朝,眉姐儿本该是在茶楼之中为刘氏打下手的, 但是, 她自己做了些糕点与酥饼,意欲上大理寺给少卿送去, 可结果,就在这儿征途之上, 地动就生发了……”
其他一众女眷听罢,俱是掩面而泣,哀痛之声此起彼伏。
温廷安听罢,太阳穴突突直跳, 面上亦是露出了浓重的自愧之色。
在畴昔的光景当中, 温画眉曾问过她,说想要知晓她和温廷舜是如何相识的。
当时,温廷安是这样说的——『待有闲空了, 定是会细细与她道来。』
温廷安知晓温画眉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定是会好奇男女之事, 加上杨淳对她有意,她未尝对杨淳没有意思,既是如此,温画眉也会主动去追寻自己感情,诸如,亲手制作酥饼。
搁放在以往,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体,但地动猝然生发了,自然也教局势生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廷安的心骤地跌至了低谷,她寻吕氏问清楚了温画眉的出行路线,她一路沿途去多番寻索,杨淳亦是在分头行动,细致地去寻找温画眉的下落。
沿途之上,温廷安一直在自我安抚,认定温画眉一直会没事的,她是如此机灵聪颖的小姑娘,怎的可能会受此灾厄。
可是,她从深夜一直寻索至天明,再从天明寻索至深夜,历经了数个日夜的探赜与搜掘,仍旧是遍寻无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温廷安的心在一点点的沉坠下去。
她感受到了自己被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所深深地裹拥住。
温廷安将废墟之中的诸多碎块石砾,逐一刨开了去,结果,同吕氏寻人的结果,如出一辙。
温廷安依旧是遍寻无获。
她不知晓温画眉的情状如何。
吕家有些人说,这么久没有寻到,温画眉很可能是死了。
吕老祖母一直沉默不言,从温画眉失踪的那一夜,她便是沉默不言了。
老人家一夜之间,仿佛苍朽了很多。
温廷安感觉自己委实是太累了,在搜掘的过程之中,她感觉自己的气力,在一寸一寸地消弭殆尽,最终,她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意识如折了线的纸鸢,一径地飘散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待温廷安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陌生的营帐之中,待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所身处的地方,像是在一处军队驻扎的营帐之中。
“温兄,你终于醒了。“苏子衿的声音。
在一片橘橙色烛火的洞照之下,温廷安徐缓地睁开了双眸,道:“我这是在何处?”
话一出口,她适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委实是枯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开口的人,徐缓地开了口。
苏子衿端着一碗盏汤药,侍候在近前。
他本是要将汤药递呈予她的,但听着她的话音,他蓦地顿了一下,暂时置放下了汤药,先斟了一碗温水给她,“你找你的胞妹,持续不停地寻觅,但还是累倒了,此后你整整昏迷了一整夜,目下是快到翌日白昼的光景了,还好,你终于醒了。”
温廷安的意识,旋即陷入一番持久的恍惚之中,整个人变得有些讷讷的,当下接过苏子衿递呈而来的碗盏,缓缓地啜了几口温水,微微地润了一润嗓子,冷凉的身躯,逐渐恢复了一些暖意。
苏子衿见她喝完了水,接着又将碗盏递呈了过去,温声嘱告道:“把药喝了。”
温廷安其实潜藏有满腹的疑窦,苏子衿洞察出了她的面容情绪,用静定的口吻说:“先喝药,然后我再给少卿交代目下的局势。“
苏子衿补充了一句:“这些药,乃是温少将亲自煎煮的,嘱托我让你服下。”
听到此药乃系温廷舜煎煮,温廷安即刻舒心了不少,她点了点首,对苏子衿道了声谢,一记拂袖抻腕,当下便是将药盏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少时,唇齿之间皆是萦绕着一阵浓涩的苦味。
温廷安已然很久没有喝过那么苦涩的药了,她也基本不大喝药的,但在今朝,是为了找寻胞妹温画眉,一直未曾休歇过的她,竟是累倒了。
这般的情状,竟是有些丢人碍眼。
一碗药盏见底后,温廷安凝了一凝眸心,说道:“可以说了。”
苏子衿便是在她近前的位置,盘着膝,静定地坐了下来,道:“此处是宣武军的军营,也是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的阵地之一。”
温廷安很快了悟,迩后道:“我记得我是在吕府附近寻人的,若是晕厥,应当是置身于母家那处,为何如今会在军营之中?”
苏子衿悉心解释道:“你昏厥以后,温廷舜便是来寻你了,将你从母家带回军营。”
温廷安闻罢,显著地怔然了一番:“他将我从母家带至了此处?”这不就意味着,他和她的母亲吕氏正式打了一番交道么?
搁在寻常,温廷安会将注意力,聚焦在母亲待温廷舜如何这一桩事上,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安心中首先便是牵念着胞妹的安危——
“我妹妹呢,你们可有寻觅到温画眉的下落?”
空气陡地撞入了一阵悠久的死寂,偌大的营帐当中,寂寥无声,氛围针落可闻。
苏子衿淡寂地默了好一会儿,晌久,才道:“温少将有派遣甫桑和郁清在找寻,温少卿且放下心来。”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寒气,等她真正恢复了冷静以后,她发觉自己其实给周遭的人,都添了不少麻烦。
自她真正陷入晕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给身边的同伴制造麻烦。
虽然说吕氏大族,家大业大,但历经地动此一灾厄,它的地产和田产皆是受到了不轻的催折,吕氏自己所经营的茶楼,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严峻的影响。
吕家有很多自己的事务要忙碌、要重建,还要兼顾她的安危,怕已然是心力交瘁。
温廷安不欲给家人添麻烦,但是,再回至少卿这个岗位上以前,她想要觅寻到温画眉真正的下落。
她本是意欲亲自去寻,但是苏子衿严严实实地摁住了她的肩膊,不打算让她从帐床上起身。
苏子衿凝声说道:“我应当是拿一面铜镜过来,唯有如此,你才能看看你自己的脸色,究竟是有多差。”
他还真的拿了一面铜镜过来,给温廷安一照。
温廷安并没有去看铜镜,她低低地看了一眼帐帘之外的位置,一些濡湿的雨风,从帘外徐缓地漂泊了过来,隐隐约约地,还能窥探出一丝鎏金的光。
她忽然很想出去看一看。
论武功和身家,苏子衿自然是弗如她的。
哪承想,真正比起武来的时候,今朝苏子衿竟是比拼过了她。
温廷安无力抵抗,只能限制于暖榻之上。
温廷安反刍了一番,想是自己连日皆是不曾进过食,因于此,才没有什么气力,来与苏子衿博弈。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凉气,咳嗽了几声,沙哑地说:“他们呢?他们目下人在何处?”
温廷安指的是周廉、吕祖迁、杨淳、魏耷他们。
苏子衿一晌给她重新斟了一盏热茶,一晌说道:“他们去各州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了。”
温廷安闻及此,心中颇有一些愧怍之意。
大家都在救生民于水火之中,惟独她累倒了。
这是何其羞耻的一桩事体。
温廷安卧躺在床榻之上,翛忽之间,蓦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无力之感。
——已然隔了这般多的时日,温画眉仍旧没有被寻到。
——这不久说明了一桩事体么?
温廷安委实不敢再往深处去细想。
一种莫能言喻的颤栗,深深地攫中了她,毛毵毵的寒意,如一尾冰冷腻滑的游蛇,沿着她的尾椎骨,一层一层地攀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周身,皆是弥散上了一片刺骨的寒意。
诸多与温画眉休戚相关的记忆,历历在目,点点滴滴浮上了心头。
虽然在原书当中,对原主这个胞妹,着墨并不算多,不过,温廷安与之相处了好些时日,虽然没有很深的羁绊,总归到底,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更何况,俩姊妹身上,都还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脉。
虽然苏子衿告诉她,甫桑和郁清在寻觅温画眉,但直觉告诉温廷安,温画眉很可能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温廷安抬起了一截骨腕,遮住了眉眼,有一股热流,悄然从眼眶之中留了出来。
在她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这一股泪水,便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泪意汹涌而热烈。
苏子衿目睹此状,抿了抿嘴唇,却是不知如何蕴藉。
有一些特殊的时刻,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淡薄而苍白乏力的东西。
他起身离开了。
少时,一道毓秀矜贵的男子身影,从帐帘之外大步走了进来。
第275章
温廷舜将温廷安紧紧搂揽在了怀中, 下颔紧紧抵在她的鬓角处,拇指指腹轻轻拭去她面容上的泪渍,并且温声安抚道:“别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男子的嗓音, 仿佛天然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温和而醇厚,将温廷安心中诸多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了去。
她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踏实和安稳,当下便是对温廷舜道:“好,我相信你。”
这些天, 温廷舜一直让温廷安休歇在营帐之中,虽然她没有听到寻索到温画眉下落的消息,但也有一些其他消息, 陆陆续续的传了来, 都是好消息。
诸如——
中原地动,大邺的国库空虚已极, 吕氏和刘氏合力开设的说书茶楼,因开了百家连锁, 她们手头上聚财万两,将这一笔巨款投到了灾后重建的工程当中,解了官府的燃眉之急。
诸如——
冀南冀北两地的百姓,绝大多数人皆是脱离了险境, 并无性命之忧。他们先是安扎在了冀州周遭的府州之中, 迩后,待地动一事真正结束后,冀州府知府李琰, 会率先派遣一批官员,将这些黎民百姓, 给陆陆续续地接回来。
温廷安静静地听着这些消息,心中是踏实了不少,她也想自己出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每天一直宅在营帐之中,对她而言也挺无聊的,毕竟什么事都不能做。
当夜,她同温廷舜说了自己想要重新回至岗位上,温廷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一枚金丝楠木质地的匣子,递呈予她。
“这是?……”温廷安的眸色闪烁了一番,一晌接过了旧匣子,一晌困惑地望向了温廷舜。
“你不妨打开来,看一看。”温廷舜低声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了他片刻,发觉他的面容萦绕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峻,与寻常澹泊的容色不太一样。
温廷安的心,遂是跟着沉了一沉。
她低低地垂下了眸心,细致地观摩了一番置在掌心之上的木匣子。
徐缓地揭开了匣子的盖身,温廷安垂眸下视,仅一眼,她整个人陡地怔然了一番,悉身的血液凝冻成了冰霜,骨魄与血液俱是凉了透。
置放在木匣子之中的东西,不是旁的,正是温画眉的发簪。
还是温廷安亲自送给她的,算作重逢之后的生辰礼物。
在盈煌烛火的烛照之下,温廷安渐渐然看清楚这一枚发簪的全貌,其上的琉璃和宝珠,俱是蘸然了一丝血迹。
“甫桑和郁清寻到她的时候,她手掌上紧紧攥握着这一枚发簪。”温廷舜适时补充说道,“他们二人是在半个时辰前寻找到她的,就在距离冀州府不远的通衢之上。”
温廷安陡觉自己的咽喉,被一双手重重地钳扼住了,一时之间,她感到难以呼吸,唇齿之间被一种莫能言喻的苦涩所裹拥,肺腑与胸臆之间俱是一阵沉闷。
这一枚玉簪,仿佛什么没说。
这一枚玉簪,仿佛将什么都说尽了。
温廷安泪盈于睫,额心抵于簪钗的簪花之上,泪渍无声地淌落下来。
温廷舜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她的肩膊,顺势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温廷安以更紧的力道回报住他,面容贴紧了他的胸膛,泪无声的坠下,渐而蘸湿了温廷舜的前襟。
温廷舜低声对她道:“对不起。”
青年的嗓音嘶哑到了极致,字字句句皆是浸染上了一重浓深的歉意。
温廷安摇了摇螓首,默了晌久,适才说道:“你已然帮了我这般多忙,还替我拾掇了一堆烂摊子,我已然是感激不已的了。”
温廷舜道:“你我之间,何至于这般见外?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你遇着了困厄,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为你做好。这一回,你的胞妹遇此灾厄,你不能将所有责咎都往自己身上揽,可好?”
温廷安心中一直蕴蓄着不轻的重压,听着温廷舜的话辞,她没来由感受到了一份由衷的心安。
心中立刻出现了一种冲动,当她意识到了这一种冲动的时候,整个人俱是吃了一吓。
但是,后来,她复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种冲动。
她附在温廷舜的耳屏处,一字一顿地,将这一种冲动付诸了言语。
温廷舜听罢,眸心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悄然怔了一怔,不可置信地偏首,凝睇了温廷安一眼,嗓音发涩,喉头发紧,说道:“此话当真?”
温廷安面容之上,尽是濡湿的泪渍,但神态平和深笃,一派风停水静,沉声:“当真。”
温廷安方才对他说——
『待地动一事平息,且你带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日,我会着一身嫁衣,迎你归来。』
温廷安解下了项颈之上的红绳宝玉,缠在了手掌心上,徐缓地伸至温廷舜近前:“此则终身相授的信物,你且收下。”
温廷舜见状,眸色深了一深,一晌接过温廷安的颈链,一晌道:“我给你的信物,待回京后,我会补上。”
温廷安闻言,薄唇轻轻抿出了一些弧度,道:“你此前已然赠给我一柄软剑,在我眼中,这便是一个重要的信物了,你不必再给我什么信物。”
温廷舜摇了摇首,正色道:“这其实是不一样的,软剑是软剑,信物是信物,两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温廷安听罢,颇为纳罕,不由道:“怎的就不一样了?此前一直是你送我物什,我自当是也要回赠过去的。”
温廷舜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廷安的脑袋,顺带揩了一会儿她的眸眶,将她萦绕于眸眶之中的泪渍轻轻拭却,道:“自当是不一样的。此前,我之所以会赠予你软剑,是想让你有个防身之用的武器,这个软剑在我而言,并不能算是信物。我必须要另外补上一个。”
温廷安委实是说不过温廷舜,也只好点首道:“一切看你的。”
此一刻,两人算是私授终身。
其实,也不能算是私授,毕竟,他们都见过了彼此的长辈。
地动一事快要翻篇了,目下,官府的工作重心,都放置在灾后的重建工作当中-
当夜,温廷安与吕家一起,安葬了温画眉。
温廷安去见了胞妹的尸首,血肉模糊,尸身一片冰凉,仿佛在冰窖之中冻藏久矣,周身俱是泛散着一片亘久的凉意。
刘氏搂着温画眉的尸首,痛然嚎哭着,悲声阵阵,如泣如诉。
她委实是太过于悲痛了,跪倒在了地上,甚或是长跪不起。
到底还是吕氏吩咐左右侍婢,将刘氏搀扶了起来,扶她回栈邸休憩。
刘氏执意要看着温画眉入土再离开。
吕氏委实是抵牾不过刘氏,当下只好应承下来。
实质上,吕氏心中亦是悲痛不已,温画眉虽说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终归到底,她依旧将温画眉视作己出,将她当做自己的儿女来对珍视。畴昔,崇国公府尚在的时刻,温画眉确乎是调皮了些许,但北上至冀州,寄养在吕府之时,自此往后,小姑娘便是懂事乖驯了许多,也会替长辈分忧担责。
温画眉的成长与懂事,是吕家上下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甫一思及此,吕氏亦是悄然红了眼眶,眼瞳灼灼,她忍不住执起一条襟帕,拭了拭眼周,咸湿的泪渍很快浸湿了帕身。
吕老祖母,大抵是众人当中最沉默的,自始至终,从觅寻到温画眉的尸首,再到温画眉下葬入土之后,这整一个过程当中,她皆是不曾道过一句话。
其他女眷泪眼扑朔,一番梨花带雨之色,独吕老祖母面上寡淡,神态淡到了几乎毫无起伏。
此一座盛装着温画眉尸首的棺椁,真正被淹没入了土,数位丁役将土细细填平,岑寂的空气里,只余下了一片萧索枯寂的唢呐声,刹那之间,氛围陡地变得萧索而悲凉。
到了此刻,吕老祖母那一抹寡淡冷硬的神色,适才出现了一丝丝微小的裂隙,紧接着,这一抹裂隙,朝着四周不断扩大、蔓延,就像是出现了诸多裂口的冰层,顷刻之间,变成了千万碎冰。
温廷安本是平视着数丈开外的泥壤,此一刻,听到了一阵隐微的动响,她偏了偏螓首,一眼就望到了吕老祖母。
老人家的眸眶氤氲着一团朦朦胧胧的水雾,她抬掌抚了抚眼眶,粗实劲韧的骨腕,横抵在了。
温廷安静静地看着吕老祖母,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当中,她一直是维持着这般一个姿势。
刹那之间,温廷安读懂了很多东西。
吕老祖母对温画眉,应当是寄存了很多的指望和祈盼,闻着了孙女的死讯,她短时间内都无法承受这种噩耗。
温廷安徐缓地行过了前去,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吕老祖母的背脊。
在她的印象之中,老人家的背脊,永远都是笔挺如松的,从这一道笔挺如松的背影之中,她是能够窥探出畴昔大邺女战神的风采的。
但而今,她却是看到了,老人家的背,显著地佝偻了下去。
大理寺的官差静默地立于近旁,面上俱是一片肃谨的默然,垂眸默哀,并不言语。
温廷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本欲说些什么,但最终囿于什么,到底还是没有道出口。
哀悼毕,郁清遽地行至他身边,递呈了一份密文给他。
温廷舜垂眸看了一眼密文。
眸底登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这厢,地动一事告了终,下一息,漠北边境便是再起风云。
苏清秋大将军传密文告知予他,说金军今昼骤然犯禁,温廷舜身为宣武军的少将,必须速速回漠北出征。
第276章
大金犯禁的消息, 俨如一纸燃着了火的诏书,顷刻之间,传遍了整座冀州府。
温廷安看了一眼这份紧急奏报, 犯禁的不只有金军, 还有西北的西戎。西戎是一个小国, 放在大邺的版图上,就是一处弹丸之地,本是微不起眼的,但西戎王近岁以来, 受了大金新帝完颜宗策的鼓吹与挑唆,也动了觊觎大邺疆土的心思,举国上下颇有一腔狼子野心, 三不五时便要派遣几些暗探, 去往大邺的边境,反反复复地试探大邺的底线。
温廷安低低喃了一声, 道:“西戎么?”
在原书当中,西戎与大邺本来是和平往来的关系, 西戎每岁皆要派出不少使臣,前往大邺皇廷,献出一己贡礼,大邺的君主也会赠与诸多金银珠宝, 作为回礼, 聊表两国情谊。
但据她所知,近两岁以来,西戎旧帝薨逝, 帝王的一位庶子继承了王位,这位庶子野心昭彰, 自拥为王,意欲吞并大邺,为了实现一己野心和抱负,率先与大金合作,共同侵略大邺边境。
漠北以西,迫近燕云和五国城的地方,漠河的东岸处,已然是掀起了兵燹和战火,当地百姓陷入了一片涂炭,四窜奔逃,哀鸿遍野。
原本,漠北以西的疆界,并不归苏清秋来掌持,是由一位藩王来管辖。不巧地是,这位藩王乃是已故皇子赵瓒之的叔父。此人名曰赵启跃,是先帝的胞弟,十余年以来,一直觊觎着大邺的王位,但在当年的王位角逐之争中,他并没有斗赢,筹谋与韬略略逊一筹,因于此,他不仅没法留在洛阳,反而被派遣去漠北以西的地方,当了个戍守边关的藩王。
西戎犯禁,本该是西部的赵启跃率兵讨伐,但在一线侦查的暗探,却速速回了漠北,通禀苏清秋,说,这位藩王已然起了贰心,意欲横连大金,纵贯西戎,借两国兵力,率兵回京发动宫廷政变。
一波未平,一波另起,苏清秋要温廷舜率领宣武军,速回漠北,以镇压赵启跃的谋反,并且讨伐西戎与大金两国。
局势可谓是非常紧张,温廷舜收到密报的当夜,便是拾掇了行箧和停当,携郁清和甫桑二人,连夜回了漠北。
临别之前,温廷安在驿站送别了温廷舜。
冀州没有灞桥和杨柳,她遂是折了邻近刺桐树的一枚花枝,算作给他送行。
温廷安其实是颇为不舍的,地动一事,好不容易才解决完,两人终于才有了一回独处的时机,温廷舜瞬即被镇远大将军召回漠北了。
作别的时候,温廷舜其实是能够觉察到对方的一些小情绪的,他一晌接过花枝,一晌抬起手,粗粝的拇指,轻微地刮蹭了一番她的面容。
男人指腹温烫且滚热,蹭抚在温廷安的心口上时,她觉察出了一丝悸动和颤栗,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的眸睫,微微地晕湿了去,秾纤鸦黑的睫羽,轻轻地颤了一颤,她眸色浮泛起了一些微澜,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骤地扑身前去。
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了一阵衣料碾磨的窸窣声响。
晌晴里,一丛鎏金质地的日色,偏略地斜照下来,两人的影子錾刻在了地面上,本是隔有半丈的距离,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两人的影子,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了一起。
温廷安踮起了纤细的足尖,宽大的官袍之下,伸出了一双藕白色的臂膀,直直扑上前去,细细搂揽住了温廷舜的脖颈。
温廷舜当下怔然了好一会儿,薄唇浅浅地抿出了一些弧度,拂袖抻腕,主动回抱住了少女。
温廷舜笑道:“就这般舍不得么?”
温廷安嗫嚅了好一会儿,攥握起小拳头,很轻很轻地捶了一下他,低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下颔深深地抵于温廷安的颈窝当中,很轻很轻地蹭了一蹭,俄延少顷,他温声说道:“此番去镇压藩王之乱和倭寇之劫难,至少需要半年,至多的话,可能须要数年。”
原是宽松舒缓的氛围,一时之间,陡地变得舒缓起来。
窝藏在他怀中的少女,垂首不言,也不语。
温廷舜摩挲着她的鬓发,修长的手指,捻起了她秀巧的下颔,抬起了她的瓜子小脸,首一偏,不偏不倚地吻住了她的檀唇。
男子险峻伟岸的漆黑身影,投照下来,严严实实地覆照在温廷安的周身,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她骤地瞠住了眸。
蓦觉自己的薄唇之上,覆落下了一抹温腻的暖意,
甫桑和郁清非常识趣地偏过了脸,视线幽幽地望向旁处。
所有宣武军的兵卒,亦是一径地垂下首,佯作自己并未看到此一幕。
漫天的鹅绒絮雪,招招摇摇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席沁凉的蚕丝衾被,掩罩在了两人的周身。
温廷安眸睫所噙的泪渍,被温廷舜吻了干净。
男子的吻,如春夜里细润无声的雨,淅淅沥沥的洒落下来。
温廷安眉心凝了一凝,张了张口,反向咬住了温廷舜的嘴唇。
温廷舜即刻感受到了一阵浅薄的血腥气息,在唇齿之间弥漫了开来,紧接着,血腥气息直直灌入肺腑。
温廷舜淡淡地吃了一疼,忍不住睁开了眸心,深深地凝向温廷安,得出结论:“真狠。”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去了那处,若是得了暇空,务必写信来,好让我能够安心。”
温廷舜的手指蹭了一下她的嘴唇,凝声道:“你也一样,你也要写信来。”
温廷安心中受了些触动,她伸出了一截纤细的小指:“那拉钩钩,一言为定。”
温廷舜很难得看到少女这般稚气的行止,一时失笑,淡声应承道:“好。”
言讫,他便是伸过了小指,不偏不倚地钩住了温廷安的纤细手指,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温廷安附在他耳屏处,轻声说道:“扯谎的话、不守诺的话,温廷舜,你便是等着瞧,知道么?”
温廷舜素来矜冷澹泊的面容之上,陡地露出了一副弥足乖驯的容色,道:“好,我知晓了。”
为宣武军送行的时候,其实吕氏和吕老祖母也都是在场的,但她们没有刻意去叨扰两人。
正所谓——
『家国尚未统一,又岂敢谈儿女情长?』
在目下的情状之中,确乎是家国尚未统一,儿女之间,行将分别,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日之中,他们二人很可能都见不到面了。
今刻让少年少女姑且叙一叙旧,也是挺不错的了。
拉完勾勾,温廷舜本是就要带着宣武军离开驿站。
——“且慢。”
吕老祖母突然凝声说道。
温廷舜骤地停驻了下来。
吕老祖母扶着竹笻,行上前,徐缓地咳嗽了数声,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妇今朝有一些话,须同你交代一番。”
温廷舜凝了凝眸色,翻身下马,行至祖母近前,抱拳恭敬地道:“您但说无妨。”
这厢。
吕氏将温廷安拉离了去。
离温廷舜、吕老祖母有了一些距离。
温廷安一时颇为纳罕,遽地收敛一番思绪,当下,有些忍俊不禁地道:“祖母要同温廷舜交代什么,且不能为我所知?”
吕氏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算是知晓大概的,她敛了敛眸色,说:“是与漠北战事休憩有关的,你祖母畴昔征战多年,积累了不少经历,她对漠北和西北的战事颇有些建树,也对前线战况有一些自己的筹谋和深虑,她想好生提点一下温廷舜。”
温廷安一听,了然。
忍不住想了吕老祖母。
虽然说,此前她并不那么待见温廷舜,但在关键的时刻里,她却是格外照拂他的。
这不就是,名副其实的,刀子嘴豆腐心么?
温廷安闻罢,轻声笑了一笑。
本是空落落的一颗心,陡然之间,被一种温和而醇厚的思绪,充盈得格外饱满。
温廷安心道,这可能就是家人的力量了罢。
有吕家作为自己的靠山,她便是感到格外的有安全感。
待温廷舜带着宣武军一路北上之时,她和大理寺的官差,也要行将拾掇停当,准备南下回洛阳交差了。
当夜。
她和吕祖迁、周廉、杨淳和魏耷、苏子衿一行人,在临时搭建的茶棚里,以酒还酹江月。
众人当中,杨淳的兴致一直都不算很好,甚或是,比以往都要沉闷。
魏耷率先觉察出了端倪,主动给他斟了一碗酒,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杨兄,你得振作,来,将这一碗酒给干了。”
苏子衿亦是在一旁劝解。
杨淳闷闷悒悒地将酒干了,对苏、魏二人道:“我没太大要紧,你们还是先关切一番温少卿罢。”
众人听罢,便是将视线齐齐投注于温廷安身上。
温廷安以手支颐,以水代酒,望着圆月,掐算着手指,却不言语。
众人纳罕:“这人才没多久,这莫不是害了相思病不成?”
第277章
这夜过后, 大理寺正式回京述职交差。
魏耷和苏子衿仍旧留于冀州府,魏耷继续做他的巡按,苏子衿继续当他的书记。
按理来说, 经此一役, 魏、苏二人是能够回京禀奏, 论功行赏的话,不说加爵,至少能够升迁拔擢官秩。
但魏耷和苏子衿没有这般做,他们觉得还是待在京城之中, 最为自在舒适一些。
都说人各有志,温廷安也就没有再强求过他们了。
只不过,温廷安没有预料到, 自己回至洛阳之后, 城门内外,俱是恭候她的百姓, 八方通衢之上,人首攒动, 气氛分外熙攘。
分明才是仲冬的时节,穹空之上漂泊着细细密密的鹅绒雪絮,冬风料峭,从参差错落的栋宇吹拂而至, 她却是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冷, 反而能够切身觉知到,百姓对她的热忱。
一打听才知晓,她、温家和吕家, 几家人,在岭南广府、中原冀州赈灾的事迹, 已然传遍了整一座洛阳。
近乎所有的百姓,一律是尊之敬之,同时,亦是在替温家打抱不平,觉得温家替大邺子民做了这般多的事,他们祈盼当今的帝君,能够替温家平冤昭雪。
不少朝臣,亦是纷纷请奏陛下,说——
北地荒灾,生灵涂炭,温善晋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中原地动,国库空虚,吕家吕氏和刘氏说书茶楼开了百家连锁,聚财万两,巧解燃眉之急。
光凭这两桩功绩,足已证明温家对大邺朝是忠心耿耿,并且,他们屡创功绩,亦是为大邺的江山社稷,贡献出了一份忠实力量。
一言以蔽之,此番温家委实是功不可没。
因于此,朝野上下的百官宰执,齐齐递呈上了奏疏,殷切地期盼着,帝君希望能让温家回洛阳。
这不光是百官宰执的祈盼,更是大邺百姓的属望。
民情委实沸腾不已,致使温廷安回京的当夜,没得及同大理寺同僚好生叙旧,便是被阮渊陵传唤了,说帝君要见她一面。
温廷安连晚膳也来不及准备,便是急匆匆进宫面圣去了。
朱漆戗金的宫门,一重一重地开启,手执扶麈的小黄门和太监公公,恭谨地迎候在两侧,见着她进宫,纷纷道了一声:“少卿爷万安——“
温廷安眼前顿时有一些恍惚。
她似乎好久没有进宫来了。
感觉宫中的面孔一半新,一半旧的。
在小黄门的引领之下,她去了一趟乾清宫。
帝君正在用晚膳,贴身内侍在外处,静谧地传禀了一句:“温少卿觐见。“
帝君拂袖抚在膝头,一晌吩咐宫娥另外呈具一套膳具,一晌吩咐内侍,淡声道:“让少卿进来罢。”
温廷安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到赵珩之了,数月不见,男子面容上的轮廓,更显冷峻,五官也硬朗冷锐不少,一行一止之间,衬出了隶属于帝王家的金贵风仪。
赵珩之朝着温廷安招了招手,让她免礼,坐在他身边的位置,道:“先陪朕共膳,再且议事。”
男人的口吻,同经年一般,带着一份上位者的威严,气势不怒而威。
搁放于畴昔,温廷安可不会应答。
但现在,她的身心成熟了许多,在前后两桩大案之中,她沉淀了不少阅历和经历,在应对赵珩之的时候,她便是能够做到从容自若了。
温廷舜领命称是,道:“好,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讫,她便是撩了一下官袍,磊落大方地行至帝君近前,先温谨地告了一礼,再是端坐于戗金填漆的长案近前,不疾不徐地动了玉箸。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龙涎香,是赵珩之身上的气息。
温廷安感受到帝王注视而来的视线,薄凉的温度泛散着一丝微灼,她抿了抿薄唇,目色回望,淡声问道:“圣上今番召微臣前来,是有何要事嘱托?”
赵珩之道:“温廷舜能够镇守住漠北,平反藩王之乱,他班师回朝之日,便是你温家崛起昭雪之时。”
温廷安的浓睫,在微晃的烛火之中,轻轻地震荡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赵珩之方才是对她做出了一个承诺。
这与寻常那一个刻薄、矜冷、峻肃的帝王形象,有一些不太契合。
在橘橙色宫灯的覆照之下,柔和纤薄的光色,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以白描的笔法,质朴地描摹着男子的轮廓线条,将他原本冷硬的面庞,渲染得格外柔和。
温廷安心中即刻覆落上了一片暖流,定了定神,道:“温家已然连破两桩公案,圣上为何不就此两桩公案,为温家伸冤昭雪?”
赵珩之修长玉润的手,在膳案轻拢慢捻地叩敲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律的动响。
空气有一瞬的沉滞。
帝君没有说话。
温廷安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帝君没有做出进一步解答的时候,她并不追溯。
两人虽说此前有些纠葛和羁绊,但在皇廷之上,该有的礼数还是必须得要有的。
过了好一会儿,赵珩之的嗓音,仿佛从云端之上漂泊下来。
温廷安听见他说:“温卿可还记得,此前崇国公府是因为什么罪咎,而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境地?”
历经赵珩之这般一提点,温廷安便是记起来了。
想当初,温家之所以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局面,便是因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大晋的太子,收留在了府邸里,隐姓埋名,任其卧薪尝胆。
这种事,最是为帝王所忌惮。
当是时,温善晋便是先发制人,给温廷安说,让她主动抄封崇国公府,算是一出计功补过。
温廷舜被发配至边关了。
他是当年的榜眼,武科头筹,分配官秩的话,至少从五品起步,但那一年,他被迫离京,发配边疆。
朝中诸多百官宰执,尤其是一些惜才的阁老,纷纷替他叹惋。
思绪逐渐回拢,温廷安蓦觉这一桩事体,格外久远,哪怕它虽然只过去了一年。
温廷安道:“圣上是想要等到温廷舜班师回朝,唯有正了他的名声,温家的伸冤昭雪,才能名正言顺,是也不是?”
赵珩之点了点首,澹泊地嗯了一声。
了解了帝王的所思所想,温廷安也就安了心,暂且舒下了一口气。
膳毕,温廷安本是要告退的,赵珩之道:“陪朕去东宫听政。”
听政的本质是,听一些朝官述职,并为赵珩之批阅一些繁冗的奏折。
搁放在前世,就像是陪大领导开会,以及代为签署合同文件。
温廷安也没推拒,与帝君,从乾清宫行至御书房的路上,借着宫道淋漓的灯火,她依稀看清了赵珩之的面容。
方才用膳时,没有仔细看,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能够看清楚男子面容上的惫色,乏意极是浓重。
许是觉察到了温廷安的注视,跟随在赵珩之左右的鱼公公,多了一嘴:“近来乃属多事之秋,北地闹了荒灾,这还不止,藩王谋反,西戎和大金率军犯禁,漠北战事频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局势算是民不聊生,诸多知府知县的折子和奏疏,暴雨一般的往里送,圣上已然连续数夜不曾合过眼了。”
赵珩之淡淡地咳了一声。
鱼公公旋即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威严,登时噤声,不复言语。
温廷安听罢,面露一丝忧惘之色,转眸望向了赵珩之,赵珩之道:“今番有温卿替朕分忧,朕倒不会这般劳碌了。”
温廷安随着赵珩之去了御书房,陪诸位宰执议政论政。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当中,是赵珩之同诸位宰执议政。
温廷安则是研磨执笔,在为帝君书写奏折。
直至一位阁老说起了一桩事体。
是催促帝君赶紧册封妃子,充盈后宫,为大邺开枝散叶。
这个时候,温廷安正在徐缓地翻看奏折,听罢,稍稍地觳觫一滞,下意识朝着坐在上首处的男子凝睇了一眼。
赵珩之的神态一如既往的谦和澹泊,毓秀冷隽的面容上,没有很大的波澜,淡淡地将上一份折子批阅,迩后道:“温卿如何看待此事?”
温廷安没预料到,赵珩之竟是会猝然提及自己。
她能怎么看到此事?
她脑海空空,是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的。
但东宫当中其他重臣宰执,目光如漫天剑雨一般,齐刷刷地聚焦而至,扎德温廷安如芒在背。
温廷安不得不被迫表态。
但她也不能妄自议论。
只能先了解大致的情况。
众臣皆是祈盼温廷安能够说服帝君,执政近一年,励精图治无可挑剔,但唯一让人戳脊梁的便是,帝君委实太清心寡欲了,不近女色。
诸多阁老和显贵,引荐了不少贵女,赵珩之虽以礼待之,但立场始终是客套而疏离的。
无数贵女心中倾慕之,但最终的结果,无一例外,皆是被赵珩之另外赐了婚。
获悉此情的温廷安:“……”
这种做法,确乎很契合赵珩之的风格。
温廷安轻咳了几声:“圣上心系家国社稷,怕是要等收复了大金和西戎,才能谈及策妃一事。”
这一席话可谓是说得滴水不漏。
重臣倒是被她说服了。
第278章
繁冗的政事终于论议完了, 众臣陆陆续续告退。
偌大的东宫之中,姑且只剩下了温廷安和赵珩之二人。
赵珩之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显著的惫色, 真正批阅好奏折, 已然是将近五更夜的光景了。
他批阅了多久, 温廷安便是陪伴了他多久。
当夜最后一本奏折批阅毕,温廷安本是要告退的,赵珩之招了招手,道:“温卿, 坐过来,陪朕说一会儿话。”
温廷安其实自己也有些惫意了,但因着帝王的嘱咐, 她徐缓地抬起了眸, 凝睇了过去。
不巧,赵珩之亦是在一错不错地凝视她。
两人的眼神, 在此一刻碰撞上了。
温廷安的目色显得分外磊落与坦荡,她一晌将这边代为批阅好的奏折, 速速递呈了上去,一晌款然起身,行步至帝君近前,以手撑颐, 淡声道:“说吧, 圣上还有何要事嘱咐?”
只剩两人之时,温廷安便是没有这般拘谨了,说话也变得随性了一些。
赵珩之徐缓地揉了揉骨腕, 将一堆小山般的奏折整饬好后,凝声说道:“温廷舜此番去漠北镇压敌寇, 朕委实有些担虑。”
一抹深色横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假令没有意外的情状,赵珩之是绝对不会轻易道出这番话的。
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她回溯了一番漠北的局势,金军犯禁,西戎亦是起兵造势了,加上原本镇守边关的藩王,忽然之间谋反了。
外界有三股不同的势力,纵横捭阖,局势委实十分紧迫。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舜带着宣武军,一路北上,与苏清秋大将军会师,共同讨伐敌军。
这是温廷安对局势最基本的了解了。
除此之外,多余的情况,她便是不大知情。
不过,她一直都很信赖温廷舜,觉得他但凡有什么事,都能胜任。
可是,赵珩之如今竟是道出了这么一番话,她的心不知为何,竟是生出了一丝隐微的不安。
甚至,身体里升腾出了一股冲动,她想要瞬即策马去一趟漠北,看一看他具体的情状如何。
“你目下想要去漠北看他?“
赵珩之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眸色沉了沉,容色黯沉得庶几能够沉出水来。
温廷安没有隐瞒,点了点首,道:“圣上没事的话,是不会轻易下这番结论的,但您说了,这就意味着,这一场边关之战,凶险异常。”
赵珩之微微揉着太阳穴,修长玉润的指腹,在案几上很轻很轻地叩了叩,奏出了一阵不大规律的节奏。
赵珩之道:“朕知晓你会去,但朕不会应允。”
隔着一片晦暗未明的光,赵珩之一错不错的凝视温廷安,眸底泛散着一抹淡淡的光泽,一副审视考量的神色:“这么久没见了,感觉你仍旧是当初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
温廷安定了定心神,面露淡然之色,从容地笑了一下,道:“圣上不也是如此,暌违数月,我觉得您依旧如初。”
赵珩之摆了摆手,朗声笑道:“朕已然放弃我执,不会再刻意追求一些原本不属于朕自己的东西。”
赵珩之说这番话时,是一错不错地看着温廷安说的。
温廷安闻言,笑了笑,道:“是么?”
她捻出方才一位阁老所递呈上来的奏折,道:“假令圣上真的要常伴青灯古佛的话,那么一众阁老怕是急疯了罢。”
赵珩之淡淡地哂笑了一声,眸色淡寂,仿佛盛装着漫漫长夜,淡声道:“温卿不急,那朕急什么?”
温廷安道:“……”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竟是隐微地生出一丝异样。
温廷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蓦然正了色,道:“时候很晚了,圣上还是早些休憩罢。”
言讫,她款然起身,告了礼,便是转身离去。
——“温廷安。”
伴随着一阵衣料摩挲声,身后男子从龙椅之上不疾不徐地起了身来。
这是她从中原冀州回京以来,赵珩之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唤她的名讳。
帝王的话音,不怒而威,裹挟着某一种威压与震慑力。
出乎某种顾虑,温廷安本是不愿搭理的。
但又碍于君臣的仪礼,她不得不回应他。
温廷安徐缓地止了步,返过身去,温谨地告了一礼,眸色垂落而下,道:“圣上还有何要事要嘱告?”
赵珩之看着少女这般一副疏离而漠冷的面目,眼前冷不丁一片恍惚。
鎏金宫灯内的一簇烛火,飘摇着,招展着,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匀细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将她精细的五官投射出了立体而又鲜明的轮廓。
纵然身着大理寺少卿的官袍补子,仍旧难以掩饰她身上的英挺秀巧之气。
面容欺霜胜雪,鼻腻新荔,肤如凝脂,转眸之时波光流转,惊艳了整一座落寥阒寂的宫城。
琉璃一般的宫灯灯火,将两人的身影,淋漓尽致地投照于地面上。
不远处,槛窗之上的窗格纹,亦是被皎洁剔透的月色所照,窗槛的漆黑影子,游弋在了大理石云纹地面。
俨如万千躁动的鱼群。
又像是,长夜里一池温静的睡莲,悄无声息地绽放于此。
赵珩之胸口变得有一些空落落的,一记拂袖抻腕,想要抓住地上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温廷安适时后撤了数步。
地上的人影,亦是稍稍后撤了数步。
赵珩之的手,下一息,遽地扑了一空。
“温卿与孤,是真的回不去了么?“
温廷安根本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沉默晌久之后,她才道:“微臣相信圣上未来会遇到更好的女子。“
她道出了这一句话,已然昭示了某一个尘埃落定的事实。
赵珩之的手,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沉重地垂落了下去。
温廷安听到他低低地喃喃了一句:“是么?”
——真的会遇到比你更好的女子么?
温廷安已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是,恕她再也不能做出回应了。
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了。
温廷安最后离开之时,迎着宫廷之外一缕皎洁的月色,男子低哑苛沉的嗓音,依和着时缓时急的风,依和着时卷时舒的云色,依和着飘飘渺渺的一淙月色,裹挟一团浓深雾气,幽幽淼淼地传了过来。
——“朕会成全你。”
温廷安心中原是略微绷紧的心神,此一刻松懈了下去。
温廷安温谨地告了一礼,说:“谢圣上。“-
从大内皇廷回来以后,不知为何,温廷安一时感到颇为筋疲力尽。
她回至自己的官邸,本以为大家都睡歇了,结果,邸舍里尚还掌着灯烛。
一抹讶色,静缓地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怔然了一番,说道:“你们在聊什么?”
睡歇于铺上的杨淳,道:“吕祖迁这个人,不够义气,预备在今岁年底或者明岁年出,娶媳妇了。”
杨淳一个激动,乡音都开始流露出来了。
温廷安心绪本是沉沉的,听及此话,一时纳罕:“吕祖迁这么快,就要成家了?”
周廉接茬道:“可不是,瞒着大理寺,偷偷干大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霍然凝向了当事人:“吕兄,你不妨展开说说?”
被同僚围剿在墙角的吕祖迁,整个人都是极其无措的。
吕祖迁道:“其实,这都是还没影儿的事,温兄,你别听周寺正和杨寺丞在那儿乱说。”
哪承想,此话一出,当场引来周廉和杨淳的一顿暴打。
周廉:“没影的事儿吗?那我怎的听到吕家都去崔家纳吉了?”
杨淳道:“你和崔姑娘还不是还交换了生辰贴么?”
两人异口同声道:“这般快,就不认账了么?”
吕祖迁有些百口莫辩了,眉庭凝成了一个『川』字,道:“是这样,没有错,可是……”
温廷安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道:“可是什么?吕兄,你都还成家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廉和杨淳附议:“是啊,还有什么好说的!”
吕祖迁:“……”
他咬牙切齿:“温少卿,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起哄啊!”
温廷安自觉无辜,微微地怂了一怂肩膊,道:“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起哄啊,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吕祖迁:“……“即刻掀起褥被,作势要离开的样子。
温廷安吩咐周廉和杨淳:“将他拉回来。”
周、杨二人领命称是,三下五除二,就将负气而走的吕祖迁,一举拽了回来。
温廷安一脸正色,道:“你和崔姑娘是不是已经交换了生辰贴?”
吕祖迁变得有些温吞,老半晌,适才闷闷地点了点首,说:“嗯,已经交换了。”
温廷安道:“崔姑娘怎么看?”
问及此,吕祖迁面容红得庶几能够滴出血来:“我哪里知晓她是怎么看,她什么都没说,说听崔家长辈的安排。”
温廷安蓦然觉得有些无语,觉得吕祖迁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
吕祖迁道:“温兄,你别老是关切我了,你好歹也关切一下你的人生大事,说吧,你和温廷舜何时能成?“
第279章
温廷安闻言, 显著地怔愣了一下,一时语塞,晌久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叫, 『她和温廷舜何时能成?』
吕祖迁振振有词地说道:“温少卿, 你可别装傻了, 现在整座大理寺都知晓,你和温少将是一对了。”
早在半年前,温廷安就已然恢复了女子的身份,赵珩之也批准同意了『朝堂之上允用女官』这一条法令, 从那时起,温廷安是女官的消息,便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 顷刻之间, 传遍了整一座大理寺。
起初,大理寺一众官吏颇为意外, 他们从未见过温廷安扮回女装的样子,争先恐后地想要看, 结果,被寺卿阮渊陵严厉地斥了回去,说今后,谁胆敢再开少卿的玩笑, 便会被严厉处置。
众人听得此令, 俱是战战兢兢,从今往后再不敢论及温廷安的玩笑。
虽然不能看温廷安扮回女子,但是, 众人还是对她的人生大事,感到好奇的。
想当年, 温廷安在殿试上夺得了头筹,被钦点为文科状元,官拜大理寺少卿,她便是成为了全京城的女郎最想嫁的人了。
毕竟,如此才学惊绝、风度翩翩的人,谁不会春心萌动呢?
可是,当温廷安恢复了女儿身的身份后,她的爱慕者竟是有增无减,诸多贵胄簪缨子弟,纷纷对她示好,若是崇国公府尚在的话,估摸着门槛都要被媒婆踏破了去。
九斋人知晓,真正能够跟温廷安作一对的人,其实只有温廷舜。
不过,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温廷安与温廷舜关系并不敦睦,哪怕温家人曾经澄清过,两人之间并无亲缘关系。
关于温廷舜,很少人知晓他是晋朝太子,除了温家、帝君和大理寺的人。
这样的秘辛,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关于两人之间的牵绊和纠葛,从九斋时期就延续至今了。
两人都是非常低调的主儿,并未在真正意义上,公开过这一段关系。
所以,很多人是不知情的。
但是,吕祖迁、杨淳他们都是看在眼底的,崔元昭、魏耷、苏子衿他们虽然距离很远,但也并非不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吕祖迁和杨淳是最着急的,两人都快处了三两年,怎么一丝苗头都见不到。
今番,崔元昭与他交换生辰帖的时候,便是问起了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进展。
当时,吕祖迁踯躅了一番,说:“不知他们俩噢,感觉两人还没有那么快成家。”
崔元昭当时就闹起了脾气来,道:“如果温廷安没有嫁人,那么,我也必定是不会嫁的了。”
吕祖迁:“……”
两人虽然交换了生辰帖,也纳了吉,问了礼,但是,崔元昭骨子里也有执拗、倔强的一面。
她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凡说过了什么话,是不可能会收回去的。
吕祖迁很清楚崔元昭这一点。
这也是让他颇为惆怅的一点。
他总不能直接同温廷安说,催促她同温廷舜快些修成正果,唯有如此,他才能将崔元昭娶进门。
温廷舜身为宣武军少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得去漠北镇守边关,这一去,怕是要好几年。
最短的话,估计就是那么一年。
想着自己能娶崔元昭,最快也要一年以后。
甫思及此,吕祖迁的心中,便是升腾出了无限的郁卒。
不行,身为温廷安的同僚,并及族学时期的好友,他必须要给温廷安吹一吹风——
当下,只听吕祖迁恭敬地道:“少卿,您如今已然是立业的了,目下的情状之中,能不能考虑一番自己的人生大事?”
温廷安:“……”
她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眉心,能听出了一丝端倪,周廉替她问道:“你还管得真宽,方才不是聊你和崔姑娘的事,如今怎的扯上了温少卿?”
杨淳也往吕祖迁那儿,投向了一个困惑费解的眼神。
吕祖迁:“……”他真的好无辜啊!
其实,温廷安多少觉察出了一丝端倪,她狭了狭眸心,凝声说道:“是不是崔姑娘同你说了些什么?”
吕祖迁踯躅了好一番,适才涨红着面容,脸上露出了一丝憨居之色,将崔元昭的话辞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温廷安听。
周廉和杨淳亦是在一旁听,当然,也就听了个大概。
听罢,两人俱是露出了一副匪夷所思之色。
齐齐望向了温廷安。
想要知晓她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也没有料知到,真相会是这般,问:“崔姑娘真的同你这般说?”
吕祖迁满面愁容,道:“可不是?千真万确!”
温廷安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周廉在旁侧道:“可是的话,漠北战事告急,加之藩王起了贰心,欲行叛变之事,在短瞬的光景里,温廷舜定然是回不来的。”
杨淳低声补充道:“这是一场硬仗,没个一年半载,如何能回来?”
周廉稍稍捅了一捅杨淳的胳膊肘,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杨淳注意到了温廷安淡寂的容色,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妄自多言。
温廷安忖量了一会儿,道:“明朝,我去同崔姑娘说一下,她这般说话,确乎是顾虑到了我的感受,道对于吕家和崔家而言,倒是有一些意气用事了。”
吕祖迁听及此,如蒙大赦,但也不敢自己的情绪展露得太过于明显,当下抱拳恭首道:“多谢温兄!”
温廷安摇了摇首:“得了,看出吕兄恨娶心切了。”
被她这般一调侃,吕祖迁登时变得颇为不自在起来,平时惯有的伶牙俐齿,此一刻变得迟钝起来。
杨淳煞有介事地『喲』了一声,道:“吕寺丞怎的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恨娶心切了?”
吕祖迁心有不甘地反驳回去:“杨淳,你不是挺老实的人么,怎的今刻变得这般八卦了?”
杨淳默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放眼九斋,情况僧多粥少,看得我都眼红了,我也很想过两人生活。”
众所周知,九斋就是一个九人集团。
温廷舜,吕祖迁,杨淳,沈云升,苏子衿,魏耷,庞礼臣。
男丁有七个。
但细数女丁,就只有俩。
温廷安与崔元昭。
目下,两个少女皆是名花有主,那就相当于有五个少年是落了单的。
先不论太常寺的沈云升、在冀州任职巡抚的魏耷,并及秉笔书记的苏子衿,还有在漠北担任督头的庞礼臣。
单论杨淳,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接一个的,都有了隶属于自己的伴儿,他自己也看得心旌摇曳,很想要寻一个中意的人。
可是,一个中意的人,又岂能是那么好寻找的呢?
杨淳对此颇感迷惘,他想让大理寺的同僚们帮帮忙。
周廉抱臂道:“杨寺丞,你可别看着我,我也是孤家寡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着落的。”
杨淳:“……”闻及此话,五脏庙焦灼欲焚。
杨淳又望向了吕祖迁,投向了求助的眼神,道:“此前,我觉得崔姑娘是对咱们的大理寺少卿有意,但目下的真实情状是,我没想到,竟然会被你这厮捷足先登。”
吕祖迁:???
吕祖迁一脸疑窦,说道:“杨寺丞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懂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杨淳静静地伫立于原地,迟疑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可是,当时在九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好像就是一起执行任务的罢?为何你和崔姑娘就能成?“
吕祖迁蹙了蹙眉,佯怒道:“杨寺丞,你是在咒我和崔姑娘不能成?”
杨淳忙不迭摆了摆手,他可太无辜了。
他解释道:“当时,你和崔姑娘,每逢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是频生抵牾,我当时一直为你们之间关系提心吊胆来着,谁知道,这反而成为了你们在一起的纽带了。”
这番话,吕祖迁是爱听的,他的容色也好看了一些,道:“这件事,杨兄不妨去问一下温少卿罢,我感觉她更有经验。”
杨淳复又看向了温廷安。
温廷安当下忙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家国尚未统一,岂敢谈儿女情长?”
杨淳到嘴边的话,即刻咽了下去。
温廷安对吕祖迁道:“要成家了,固然是好事,但在大理寺的时候,可以收敛些,否则的话,让其他没有着落的人听着,多少也有些想法的。不过,摆席的时候,可以延请他们。”
吕祖迁点首如捣蒜。
这个话题,就暂先搁置在此。
议事毕,一夜打飞脚似的过去,翌日晨早,温廷安便是去了一趟关中女院。
特地去找了一下崔元昭。
这个时候,崔元昭刚好在习课,听着温廷安来,她喜出望外,颇为纳罕,当下提起裙裾去,跑去书院的戟门前。
“廷安,你来啦!——”
若是温廷安着一身官袍补子,崔元昭都不想顾及礼法,直截了当地拥抱上去了。
两人客套寒暄了一阵,崔元昭延请温廷安去近处的茶亭喝茶,茶过一巡,崔元昭这才问起,温廷安为何回来。
大理寺少卿日理万机,忙得很,若非要事,必然是不太可能会突然来女院寻她的。
温廷安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淡声说道:“我今次前来,是为着崔姑娘和吕兄二人的事。“
第280章
若非有要事, 温廷安很少在非休沐时期,前来寻崔元昭。
崔元昭也深晓这一点,当下纳罕地问道:“少卿此番前来, 是有何要事要交代?”
温廷安浅浅地啜了一口茶, 斟酌了一番词句, 少顷,便道:“元昭,你同吕兄所述的那些事,我已然听说的了。”
崔元昭勃然变色, 道:“吕祖迁这厮,真的管不住话的噢,竟然把这一桩事体同你说了, 哼!”
温廷安闻罢, 一时失笑,道:“我觉得你没有必要, 去这般顾虑我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 不是吗?我很期望能在今岁暮冬时节,或是在开春的时候,能够喝上你和吕兄的喜酒。”
崔元昭的心中,攒着一些浅浅淡淡的喜悦, 那心腔之上, 恍若开出一枝接一枝的花儿来,一股轻微的颤栗,在某一瞬间, 不偏不倚地攫中了自己。
少女对于成家一事,总归是心怀憧憬的,
温廷安明晰地看到,崔元昭的耳根和面颊,肉眼可见地润红了起来,瓷白的面容之上,弥散上了一抹绯红的云霞。
娇羞了属于是。
崔元昭拉过温廷安的手,力道微微发紧,说:“可是,我自己心中也自然有一番顾虑和思量。”
这一回,轮到温廷安呐喊了,她问道:“什么顾虑和思量?”
内室的案台之上,燃着一丛幽眇的烛火,橘橙色的火光,轻轻淡淡地覆照着两人的面容,两人纤细的身影,悉数投覆于粉白的照壁之上。
崔元昭忖量一番,迩后道:“九斋之中,我最钦佩的人,便是你了。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见的时刻吗?”
温廷安莞尔道:“这是挺久以前的事体了。假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你想要去东廊坊,盘下七间铺面,结果,遭致牙人发难,是那样一个时候。”
崔元昭点了点首,笑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还是少卿替我解了围。”
崔元昭顿了一顿,迩后,面露一丝腼腆之意,低声说道:“当时我还特别、特别喜欢你,对你颇有好感,遣人处处打听你的消息和下落,好巧不巧地,你后来和沈云升一同入了九斋。当时我觉得这是上苍在眷顾我。”
这般的话,说得温廷安也感到一丝腼腆了,她摆了摆手,道:“可是,你最后不也觉察到了?我其实是一个女子,而非男子。”
崔元昭道:“是,日后与你相处,我逐渐发现,你身上弥散着浓重的女性气质。我多少也有些揣测,在执行剿灭赵瓒之的任务当中,我在你身上,也真正确证了这一点。你是女子,扮成男子,一定是有你不得已的隐衷,难为外人道也。虽说如此,但我依旧很喜欢你,我想让你过得比以往更好,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为你扮回女子,而有任何改变。”
这么一番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让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去。
温廷安静默晌久,许久后,敞开双臂,搂揽住崔元昭,力道微微加重。
崔元昭先是怔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以后,以同等的力气回抱她。
温廷安低低地垂下眼睫,轻声说:“我知道。”
崔元昭所述的事,她都知晓。
两个女子之间所缔结下来的情谊,她也弥足珍惜。
同为女子,她不如崔元昭这般善于言辞,善于表达感情。
但是,她也一直在学会精确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
顿了一会儿,温廷安再度斟酌了一番自己的措辞,松开了崔元昭,直视着她,说:“正是因为我珍惜这一段情谊,我不想让你因为顾忌我与温廷舜的事,就延宕了你自己的人生大事。”
“你这做,确乎出于对我的照拂,但也会让我感受到压力,理性而言,我不希望你这般做。”太稚气了。
崔元昭陷入了一番滞重的沉默当中,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温廷安以为自己是不是真的把话说重了。
一会儿,崔元昭垂下了眼眸,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抚住她的肩膊,微微垂头,凝视着她的眼眸,刚想问一声她在想什么。
崔元昭适时开了口:“好,我听你的,不过——“
崔元昭话锋一转,道:“少卿,你也得我一个准信,你和温廷舜,何时能够成婚?“
崔元昭问得非常直接,打得温廷安一个猝不及防。
温廷安怔然了好一会儿,思量起自己与温廷舜的人生大事。
两人都已然见了双方的家长。
想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温廷舜见了她的父亲温善晋,也见了老太爷温青松,最后也见到了她的母亲吕氏、吕老祖母。
只不过,后来温青松去世了。
温廷安也见了他的家长,郦皇后和郦老。
她也完成了郦皇后的一个遗愿,那便是,让温廷舜与郦老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只不过,胞妹温画眉在地动当中丧生了,要不然,她能够撮合一番她和杨淳。
昨夜的时候,杨淳虽然明面上佯作平静,还跟吕祖迁、周廉一起掺和闹腾,但在这快乐的表面之下,她能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杨淳的心情,是何其的低落和黯然。
家国尚未统一,好兄弟一个一个都没有照落,她又岂能侈谈自己的私人感情?
温廷安迈不过去这道门坎儿。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温廷安兀自出神很久,崔元昭唤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唤回来。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和温廷舜何时能成,得看这漠北战役持续多长时间。”
崔元昭道:“也是,不过,我相信很快就会结束的,大家都会相安无事。”
温廷安转眸,幽幽望向京城之外的长夜,远穹之上,高悬着一轮皎月,清辉朗朗。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上了这一首诗。
一种不请自来的思念,瞬间攫住了温廷安。
果然,睹月必会思人。
忽然好想温廷舜。
不知晓他目下在漠北战况如何-
回京后几日,温廷安仍旧过着有条不紊的繁忙日子,她给温廷舜通过信,起初写得简短,简述了一番京城的情状,然后问他在军中的情况。
一个月后,温廷舜回了信,交代了两桩事体。
一是说,自己这边战事紧促,但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二是说,她不妨将信写得长一些,以慰藉他在军营之中的思念。
温廷安将这一封信,反反复复读了三四回。
如此克制、冷沉、含蓄的人,居然会写出诸如『蕴藉』『思念』等话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见及此,温廷安的颧骨之上,蓦然顶出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肺腑之间,俱是欢喜,意欲藏起来,却是藏也藏不住。
这一回,温廷安给温廷舜回了一封长长的信。
她反反复复地起草,每一回校读信札,始终有些不大满意。
一封信,长达千字,她斟酌了许久,终于三天后寄出。
之后,就是一直盼回信了。
不过,这一封信,却是迟了整整三个月。
回信也不是她所期盼的长信。
是一封简略的短报。
短报上说,西戎与藩王联袂,直取剑门关,一路扑向漠北,温廷舜率宣武军,以一敌百。在纷乱之中,他已经取下了西戎王的首级。邺军士气大振,见藩王欲逃,苏清秋将军兀自前追,却是腹背受敌,温廷舜为护将军安危,不慎中流矢。
流矢淬有剧毒,温廷舜救不及时,性命垂危。
读至此处,温廷安整颗心,剧烈地震颤了一番。
捻着信纸的手,泛散着一阵白,手背之上,青筋隐微地狰突起来,苍蓝色的血管虬结,一路蔓延入袖裾之下。
来给她送这一份简报的人,是甫桑。
他是乘着快马,从漠北一路赶过来的,风尘仆仆,身上皆是蘸然着血污和淤青。
甫桑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凝声道:“少将身中剧毒,这一桩事体,原本是封锁在军营之中,禁止告知外界的,但卑职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决计还是让你知情为好……”
整座官邸,仿佛被封锁住了咽喉,跌入一片漫长的岑寂之中。
明明是腊月的大雪,弥散着雾凇的冷薄空气当中,却无端覆落下了霏霏寒雨。
连绵不辍的雨丝,浸湿了她身上的官袍。
冥冥之中,温廷安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空洞。
大脑是一片空茫,胸腔之中被一片没来由的悲怆,所填充。
她原地立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她返回过神来,
脑海当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温廷安将短报纳藏在了袖裾之中,回至大理寺,吩咐朱峦备马。
朱峦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少卿,这般晚了,备马作甚?不是刚从陈州办案回来?”
温廷安克制住自己的思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备马!——”
朱峦从未见识过温廷安这般凛冽的气势,有些震动,当下忙不迭应了一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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