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温廷安拾掇了一切停当, 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瓢泼滂沱的风雨, 一路出了城去。
已然到了宵禁的光景, 巡检司本是不允许市人外出, 但见着来者是温廷安,当下便是有些迟疑。
一片萧索凄冷的滂沱暴雨之中,温廷安即刻出示了牌符,让巡检司放她出城。
雨水渐渐泼湿了身上的护甲和面靥, 温廷安的面容,被大雨濯洗得峻肃且苍白,衬出了一股凄冷的气息。
两侧的兵卒手执长风灯, 灯火被凉冽的风雨, 吹拂得扭来扭去,灯火明明灭灭, 如一枝濡湿的椽笔,将温廷安的面容描摹得半明半暗, 描金纥丝质地的官弁之下,一双清润的眸瞳,被暴雨洗濯得格外澄澈,柔韧, 坚硬, 且蕴蓄着落拓的力量。
这般的大理寺少卿,其行相,有些不大一样。
巡检司的司长, 目睹此状,目露一丝踯躅之色, 犹疑几番,道:“少卿爷可是为了什么重大要案出城?这夜雨甚重,您一人出城,怕是有些不妥,可要下官遣些兵力跟随?”
温廷安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舜的面容,满心满腔都是萦绕着他的事,甫桑方才所言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
他为了救护苏清秋苏大将军,身中流矢,流矢淬有剧毒,目下,他性命垂危。
这般一席话,俨如一个隐藏的咒怨,在她的脑海之中徘徊,死死箍住了她的心神。
温廷安每回溯起这般话,恍如置身于梦魇之中,深陷于泥沼之中,胸腔全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温廷安攥紧了辔头与马缰,整个人已然是根本等不及的了,她恨不得自己身上生出一双翅膀,即刻飞跃至漠北,赴至温廷舜的身旁。
她重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一对炯炯清眸,直直望向了城门雉堞的位置,巡检司在她耳屏边说了什么,她全然是听不到的了,只是凝声重复道:“放我出城。”
见巡检司仍旧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一行一止仍旧迟疑不决,温廷安耐心渐失,径直揽紧辔头,撞开了两侧兵卒,直截了当地朝着城门的方向直奔而去!
翛忽之间,穹空之上打了一道响雷,雷声滚烈,势若蕴蓄着万钧雷霆的剑刃,轰然劈砍向大地,原是昏晦漠黑的天地,顷刻之间亮若白昼。
巡检司与其他兵卒俱是被晃了一下眼,大脑空茫,下意识抬手避挡了一番,待雷势消弭,整座洛阳城重新陷入一片湿冷昏黑当中。
众人回过神时,想要去追温廷安,哪承想,下一息,她已然是杳然无踪的了。
眼前的情状,唯有剩下被撞开了一条缝隙的城门。
温廷安孑然一人出城了!
巡检司的司长见状,觳觫一滞,悉身的血液须臾凝冻成了霜,忙不迭定了定神,一晌遣了一丛锐将,前去追护,一晌自己策马朝着皇廷,骎骎驰骋而去-
三更夜,大理寺,省思堂,一片灯火通明。
阮渊陵获悉温廷安兀自出城的事,面容沉得可以挤出水来,负责禀事的巡检司,觉察到寺卿阴沉的情绪,顿时面露一片战战兢兢之色,连大气也不敢出。
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应了急召,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当下听了此事,亦是勃然变色。
堂内的氛围,陡然变得滞重而深沉起来。
靠近漏窗的酥红烛火,教寒风偏略地一吹,一丛橘橙色的火光,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烛火剧烈地飘摇着,将众人的身影覆照于粉白的照壁之上,犹若一轴褪了新色的素帛古画。
阮渊陵一言未发,劲韧匀实的腕臂上,青筋狰突而起,苍蓝筋络虬结,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大开大阖地延伸至了袖裾之中。
阮渊陵身为大理寺寺卿,平常要处理非常多的案桩和案子,温廷安夜奔漠北之事,不外乎是雪上填了一重霜。
“真是太胡来了。”
男人面容上的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他的神态看上去与寻常别无二致,话音亦是淡淡的,似乎在对一桩极其寻常的事,做出一句极其寻常的评议。
“漠北如今战事频发,西有西戎军队,东有大金军队犯禁,前线战事已经是这般吃紧了,她去漠北,有什么用,添乱吗?”
偌大的省思堂内,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阒寂的无言,一片静谧的氛围当中,只有漏窗之外飘飘摇摇传出来的雨声。
雨声澹澹,连绵不辍地砸于屋檐之上,犹若一条绵细的丝线,封锁住了众人的咽喉,众人的心律,连着窗扃之外的潺潺雨水,一同坠落而下。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三人皆是熟稔阮渊陵的脾性的。
这位寺卿,明面上思绪澹泊自若,但实质上,已然抵达暴怒的阀值。
他素来器重温廷安,将其视若己出,此逢危急存亡之秋,局势本就极为特殊,她竟是不打一声招呼,今夜冲撞了巡检司,兀自赶去漠北。
阮渊陵焉能不生气?
身为温廷安的同僚,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觉得温廷安此番行止,欠了妥当。
杨淳蹙了蹙眉心,凝声说道:“温少卿独自去漠北,未免太过于冲动了。”
吕祖迁紧了一紧手,说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告知我们一声,真不够义气。”
周廉没有率先说话,望向了阮渊陵:“寺卿,温廷舜在前线生死未卜,温廷安担虑其安危,赶去漠北查探情状,委实属于人之常情,不过,她身为大理寺少卿,没有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洛阳,此行确乎是欠缺考量的。目下当务之急,便是派遣人马,赶在她去漠北的路途上,截住她。”
阮渊陵听罢,忖量了一会儿,觉得此议可行,愠容稍霁,道;“此策可行,不过,循照温廷安的脾性,她认定了一桩事体,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时候,光凭你们三人,很可能也拉不回她。”
周廉没有说话,因为阮渊陵确乎说得在理。
杨淳挠了挠首,说道:“温廷安的身手比我们都要好,若是硬碰硬,我们未必是她的对手。”
吕祖迁道:“我们可以找太常寺的沈兄,沈兄的武功倒是不错。”
杨淳说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去找崔姑娘,崔姑娘善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有她劝说,温廷安应当是会被劝服的。”
周廉没有说话,一直垂着首,默默等着阮渊陵的答覆。
窗扃之外一直落着滂沱暴雨,雨声嘈嘈切切,夜色一直在朝着深处去走,阮渊陵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拇指,深忖了一会儿,晌久,他才说道:“好,就按你们说的,将沈云升和崔元昭急召过来,你们一同出城,务必将温廷安逮回来。”
计策商榷毕,众人开始速速行动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行人去备马车,一行人去太常寺和女院,急寻沈云升和崔元昭。
杨淳策马去太常寺,找了沈云升。
沈云升听着此事,当下也不惊奇,道:“这确实是温廷安会做出来的事儿。”哪怕两人暌违半年未曾见,他觉得,她的性子没有改,仍旧是这般冲动。
吕祖迁去女院找了崔元昭。
崔元昭听着此事,反应倒是很大,“温廷安真是太冲动了!纵使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能义气用事。尤其是,去漠北的路上,伏兵众多,她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纵使武功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吕祖迁截住她细想下去的冲动,道:“如今我们要先去截住她的道路,让她不能到漠北去。”
崔元昭抓住了主要矛盾,当下便是说了一声『好』。
周廉和甫桑则是去备了六匹马。
一刻钟后,六个少年首戴褦襶,身披雨蓑,冒着大雨,迅疾出了城去,前去追赶温廷安。
路途之上,众人率先思量了一个问题,温廷安骑得红鬃烈马,也就是千里马,走得是官道,循照众人的马匹速度,在短时间之内,是不太可能追逐得上她的。
沈云升思量了一番,道:“那么,我们只能智取了。“
众人齐齐看向了他,问该如何智取。
沈云升淡淡地瞅了一眼天色和雨势,静静地思忖了一番,迩后,揽辔头,遽地调转马头,道:“我们去漯河渡口。”
“甫桑听出了一丝端倪,道:“我们是要走水路?”
众人听罢,齐齐地怔愣了一番。
落了这般大的暴雨,竟是要走水路?
但众人一看沈云升的面容表情,见其面容峻肃,看到他并非是开玩笑。
沈云升说话素来靠谱,众人也自然而然会信任他,当下,也就照着他的说法去办了-
这厢,温廷安正一路朝着漠北的方向前进。、
她驰行了一日一夜,迫近天明的时候,渡了数座大山,抵达了蓟北。
在当下的光景当中,她面前便是玉门关,只要通过了玉门关,她离漠北也就不远了。
正要直驱玉门关,哪承想,四面八方出现了一围玄衣刺客,他们团团包抄住了她。
从这些刺客的面容和衣饰徽纹上,温廷安很快推断出了——
这些是大金的暗探。
第282章
温廷安淡淡扫了这些大金暗探一眼, 翛忽之间,明白了过来。
甫桑从漠北前往洛阳报信的时候,给大金暗探发觉了, 他们一路追剿而至, 赶巧遇到赶往漠北的她, 他们临时生出一计,意欲围剿住她,让她作为人质。
骤雨与乱刀齐齐扑朔而至,漠漠昏黑的空气当中,
温廷安倒也并不慌乱,震袖出剑,见招拆招。
搁放于畴昔, 以一挡十, 她是丝毫不成问题的,但搁放于时下的光景当中, 她一直挂念着温廷舜,整个人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解决了十余个暗探后,诸多暗探前仆后继,她的耐心渐渐磨灭殆尽,剑招也出现了一丝浮躁, 这就被暗探寻觅出了一个空子, 教他们有隙可钻。
正所谓『暗箭难防』,温廷安亦是中了这一招。
不过,她没有中箭, 那一柄软箭滑擦过了她的衣袍,贴着她的皮肤表面, 急急划掠而去,穿过重重雨幕,不偏不倚射中了黑树。
温廷安定了定神,明晰地看到那一株碧树,那被暗箭射中的地方,出现了一重浓郁的豁口。
暗箭上淬有剧毒!
那些暗探,杀不尽似的,以她为圆心,裹挟着煞气与尖刀,接踵而至。
温廷安与之交锋了数十回合,气力渐渐不敌,她想着,三十六策,逃为上策。
她根本不欲与金国暗探多有交锋,囫囵地缠斗几番,便是朝着前路疾驰而去。
哪承想,这些暗探,如跗骨之蛆、狗皮膏药一般,一路穷追不舍。
攻势还愈发强烈。
适时,一片汹涌的暴雨之中,温廷安被逼退至漯河河畔,她独身长伫于栈桥之上,身后是深渊般的滔滔河水,身前是穷追不舍的敌寇。
她身上披伤,退一步是深渊,前一步是遭罹刺杀的局面。
有那么一瞬间,温廷安觉得自己孤身赴漠北,乃是鲁莽之举。
但倘若重头来过的话,她一定是不会后悔的。
她仍旧会这般做。
眼看这些暗探气势汹汹而至,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做了一个决定,她转过身去,投身纵入了一片浩淼无垠的江河之中。
一众大金暗探,见状,俱是惊怔而住。
其他人为为首的头目,现在该怎么办。
暗探首领淡淡地看了一眼栈桥之下的景致。
水波澹澹,涛声轰烈。
那一道绯红的身影,不断地朝下跌坠,已然被淼淼漭漭的江河吞没。
暗探首领道:“温廷安坠了河,河水如此湍急,只怕九死一生。”
其他人仍旧有所疑虑,道:“这位大理寺少卿,其命格素来硬得很,不太可能轻易丧命,万一有人将她救下,那我们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首领一听,颇觉有理,遂是率人下去探赜。
奈何,他们抵达漯河的中下游,反倒遭致了伏击。
他们看到了一群少年。
首领眸瞳一缩,觉得这些人颇为眼熟,呢喃道:“九斋?”
这些伏击的少年,不是旁的,正是前来寻找温廷安下落的人。
沈云升,周廉,杨淳,吕祖迁,崔元昭。
五个少年,身怀一身绝学,四散开去镇压这些大金暗探,倒是丝毫不在话下。
不过,暗探首领是个狡猾的,当下便是想要去觅求救兵。
他施展轻功,意欲逃离。
讵料,下一息,一只苍老的手覆在了他的肩膊之上,暗探首领觳觫一滞,转眸一望,见是一位老叟,其人首戴乌色斗笠,身披蟹青蓑衣,面上长满雪色髭须,一双绿豆眼朝着他微微一笑。
暗探首领想要挣脱,但这位老叟轻描淡写地摁住他的肩膊,他悉身便是挣脱不得。
暗探首领没来由感到一阵恐慌,竟是感知到这位老者的功力,深不可测。
甚或是,他还能感受到一阵本能的恐惧。
老者朝着他龇牙咧嘴笑道:“小伙子走这般急做什么,你高空抛物,扔了个人到老夫的筏舟,打乱了老夫钓了大半日的鱼,你是不是得给了说法?”
暗探首领没有耐心与之周旋,想要拨暗刀,老者却全然快了他一步,顺走他的掌中袖刀,在手掌心上雍然地把玩着。
暗探首领太阳穴突突直跳,意欲施展拳脚功夫,甩开老叟,但招式总是被老叟拆开。
暗探首领无计可施,当下眸底掀起一抹决绝,意欲服毒自尽。
老叟疏淡地睇他一眼,嫌弃地啧一声,提溜起刺客的后衣襟,左手并起二指,直直戳住了暗探首领的脊梁骨。
暗探首领眸瞳怔然,缩至一点。
他是被人戳了哑穴。
暗探首领:“……!!!”
沈云升他们解决了剩下的暗探,便是来找暗探首领。
结果,他们一看到钓叟,眼儿都直了——
“朱老九,怎的是你?”
那个暗探首领一听此人姓朱,即刻大惊失色。
面容之上,愕色委实难掩。
眼前这个不正不经的老翁,居然是畴昔率领过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朱常懿?!
暗探首领太过于震惊了,江湖传闻他已然隐居乡野去了,如今,他怎的会出现在此?
崔元昭较为激动,率先走近前去,道:“朱叔,我听阮掌院说你归隐田园了,如今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其他人亦是一片迷惘之色,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在今番的光景之中,众人能在此处遇到朱常懿,乃是一大幸事。
朱常懿捋了捋髭须,斗笠之下,伸出一道温和的目光:“老夫出现在此,自然是受你们的阮掌舍所托,让你们六人上路,他怎敢真正放心?”
吕祖迁纳罕道:“六人,我们这里不是五个人么?”
朱常懿道:“老夫的江船之上,还有一个人。”
众人循着朱老九的手势一望,仅是瞅一眼,悉身俱是怔愣住了。
只见那一叶扁舟之上,躺卧着一个绯色身影,衣衫皆湿,身上披有数道刀伤。
这不是温廷安么?!
崔元昭心里瘆得慌,快步上前为她诊治病况。
沈云升眸色沉凝,亦是快步跟上去。
周廉见状,心绪一径地沉至低谷,胸腔之中攒着一股无明业火,当下提溜起暗探首领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是你将她推落栈桥的么?”
暗探首领无辜地摇了摇首,他被啜了哑穴,不能说话,只能用摇首这个动作,来表达『是她自己纵跳下去的——』这个意思。
话未毕,此人的腹部便是重重挨了一拳。
暗探首领感觉喉腔之中涌入一阵血腥的气息,少时,兀自呕出了稠血。
朱常懿道:“小伙子,你下手轻点儿啊,当心把人给打死了,不然的话,我们就没办法拷问他了。”
周廉重复问了一句道:“是你将她推落栈桥的么?“
暗探首领肺腑之中,萦绕着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息,他有些畏惧了,畏惧这种想死又不能死、只能被迫承受疼痛的感觉。
暗探首领有些害怕了,原是硬挺的身子骨,即刻萎顿了下去,忙不迭地点了点首。
周廉点了点首,突然抿唇笑了一下,说了声:“好。”
——好?
——好什么好?
暗探首领不得其解,翛忽之间,周廉又哐哐两拳砸落下来。
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吕祖迁:“……”
杨淳:“……”
朱常懿『嘶』了一声,替那位暗探首领感到疼:“年轻人,好大的火气——不过,你不是九斋的人罢,老夫以前怎的没有见过你?”
杨淳介绍道:“他叫周廉,原是是跟随在阮寺卿身边做事的。”
经杨淳这般一提点,朱常懿倒是有些印象了,点了点首:“孺子可教也,也当你是九斋的门生了。”
周廉的心系温廷安的安危,呼吸有些紧劲,道:“她目下情状如何?”
朱常懿谈论一口气,道:“从这般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尚有一息存着,算这小妮子命大。”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忙去扁舟之上,查探温廷安的伤势。
沈云升正在为温廷安把脉,众人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这一会儿的功夫,只听他说道:“朱叔说得并没有错,温廷安的伤势并没有大碍,她只是太过疲乏了,目下亟需好生休息一番。”
崔元昭道:“那我们将她带回去,修养一阵罢。”
吕祖迁道:“按我对温少卿的了解,她伤势恢复过来,肯定还会去漠北。她执意要去的话,那么,谁也拦不住他。”
沈云升道:“朱叔做个主意吧。”
少年们这样争论,是争论不出什么结果的,到底还是要长辈拿主意,会较为可靠一些。
朱常懿转眸望向了甫桑。
自始至终,这个人,皆是寡言少语的。
朱常懿问甫桑,道:“温廷舜伤势到底是什么程度?”
甫桑沉默了好一会儿,冒着大雨,将矗于树桩之上的利箭,取了下来,适才说:“少将身中剧毒,此毒与利箭上的毒,一模一样的。”
朱常懿面露凝色,道:“将此箭拿给老夫看看。”
甫桑将箭递呈了过去,反复凝看,了悟:“这是十里杨红,金国著名的毒物。”
他看向了大金暗探:‘此物应当是有解药的罢?“
哪承想,大金暗探摇了摇首,意思说,没有。
第283章
刺客首领道毕, 毫无意外地,直截了当地挨了众人各一拳。他被打得嗷嗷直叫,死又死不了, 生又是半生不死的, 横亘在生与死的间隙里。总之, 整个人就是非常绝望。
朱常懿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真的没有解药么?”
刺客首领再也不敢这样说,忙说:“解药不在小人这儿,在新帝的手上,因为这种毒, 就是新帝亲手酿制的。”
金熹帝是先帝,半年以前辞世崩殂,此后, 由七皇子完颜宗策得登大宝, 刺客口中的新帝,便是指完颜宗策了。
此前, 九斋执行过一次重大任务,是寻找出赵瓒之通敌的罪证, 执行任务时,与完颜宗策正式打过照面,领教过七皇子的筹谋善断与城府心计。
朱常懿道:“完颜宗策这个人,是个阴狠的角色, 很难搞, 温廷舜之所以会中流矢,矢上淬有剧毒,估摸着就是他做的罢。”
刺客首领道:“你们想要从他手上取得解药, 需要打败他麾下的琅琊十二骑。”
甫桑见众人露出惑意,适时解释道:“这是完颜宗策仿照大晋玄甲卫的路数, 集筹而成的一批铁骑精锐,如若击溃琅琊十二骑,离打胜仗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甫桑这番话,可谓是直接抓住了重点,但问题是,目下温廷舜身中剧毒,宣武军的军营群龙无首,只有镇远大将军苏清秋一人在前线出征。
情势委实艰难。
渔舟之上,适时传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一行人速速朝身后看去,是温廷安醒转了过来。
崔元昭率先道:“我去替她换上干燥的衣物。沈兄,你且为她把一下脉。”
沈云升应下一声,前去帮手了。
周廉心急如焚,但碍于礼数,只能在原地等候。
吕祖迁和杨淳见着温廷安恢复了神识,原是一直紧绷的心神,此一刻稍微松弛了些许,杨淳搭揽周廉的肩脊,道:“周寺正稍安勿躁,温廷安很快会好起来的。”
吕祖迁斜睇了一眼颤瑟不已的刺客,舒活了一番筋骨,道:“要不再揍他一顿,消消气?”
周廉面容绷紧,捋起袖裾,大步上去而去。
这厢,空气之中撞入了一阵激烈的肉膊声。
朱常懿有些冇眼看,便是嘱咐了一句,道:“别打出人命就好。”
此后,便是行入了渔舟当中。
查探温廷安的伤势去了-
那厢,温廷安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慢慢地睁开双眸,蓦觉自己清醒不少。
“腕脉仍旧虚浮,受了寒,肝气不支,这几些时日,不宜再受寒,合该静养了。”
这声音委实熟稔,虚虚晃晃地从不远处传来,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这一道嗓音与记忆之中的一个人对上了号,使得她明显怔然了一番。
自己不是从瀑布跌落下去了么,为何会听到沈云升的声音。
她与他已然好久未曾见,现在竟会听到他的声音,莫不是自己置身于天界了?
模糊的视野逐渐明晰,映现出了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
像是一片绢布之上投覆出来的印画。
温廷安头一眼,看到了崔元昭。
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直至崔元昭搀扶她,半倚在床褥上,侍候他更换下干燥洁净的衣物,温廷安适才缓缓回神。
“元昭,怎的是你,为何你会在此?”
觉察到了她的疑绪,崔元昭一晌替她更衣,一晌解释了事况的前因后果。
温廷安很快明白了过来,定了定神,道:“原来是阮寺卿派遣过来的——”
她顿了顿,“沈兄为我诊治,朱老九救了我,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为我出了气。”
冥冥之中,九斋的师生,居然凑齐了。
朱常懿进来查探温廷安的身心状况,温廷安想要下榻言谢,哪承想,老翁一掌拍之她的脑袋上。
温廷安吃了一痛,不解地道:“朱叔为何要打我?“
“老夫之所以要打你,就是想让你张张记性,遇到刺客刺杀的时候,你竟从瀑布一个人坠下来,多危险的事,若不是我在下游乘舟经过,估摸着阴曹无常早就带走你了。“
老人家显然有气在身。
温廷安莫名有些感动,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然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下去。
温廷安支撑起身躯,道:“多谢朱叔仗义相助,下次不会再犯了。”
朱常懿怒容稍霁,想要再一掌招呼下去,道:“你个小妮子,还想要有下次,你的武功是老夫教授的罢,发生了这般事情,今后别说老夫是你师父。”
温廷安听后,莞尔道:“没有下次了,师父。”
朱常懿冷哼一声:“此番,老夫便是陪你们这一帮愣头青,一路北上好了,顺便也看看温廷舜那个小子。”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道:“我原以为朱叔和沈兄、元昭他们,是来抓我回洛阳的。”
“原先确乎是如此。”这时候,船帘之外闪入三道人影,周廉行近前来,一错不错地凝睇了温廷安一眼,“但现在我们知道,我们拦不住你。”
温廷安徐缓地移开目色,视线的落点落在了众人身上
不仅有大理寺的周廉、杨淳和吕祖迁,还有太常寺的沈云升,女院的崔元昭。
畴昔的九斋众人,如今齐聚一堂。
温廷安眼前掠过一片恍惚,诸多记忆接踵而至,她想起了数年以前待在九斋的时光。
在她最脆弱、彷徨无助的时候,是大家齐齐支撑住了坍塌下去的她。
温廷安鼻腔一时有些酸涩,静缓垂下眼眸,复又抬起,掩藏在袖袍之下的手,紧了一紧,默默攥拢成拳,凝声说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此事我确乎是鲁莽冲动了,来不及与大家商榷,便冒然上路。在合适的时间里,我会负荆请罪的。”
末了,她郑重其事地说:“多谢大家成全我。”
能陪伴她一起上路,去往漠北。
朱常懿有些受不了这种场景,当下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道:“行了行了,不要说这样的话,事不宜迟,老夫赶紧带你们走水路,上漠北。”
言讫,便是撑蒿操桨去了。
众人争相过来蕴藉她,让她莫要感到自咎,更别慌乱。
温廷安鼻翼翕动着,感到一阵持久的感动。
甫桑道:“刺客头目已然被擒获,少卿可有什么要事,要去相问?”
温廷安获悉了刺客首领遭擒一事,思及温廷舜的伤情,心中揪紧,支撑起身躯,沉声道:“我确乎有些话,要亲自问他。”
稍息,刺客头目便是被押了上来。
温廷安差点认不出本人,纳罕地看向众人:“就一阵子功夫,你们把人揍成这般面目了?”
杨淳与吕祖迁俱是望向周廉。
周廉捋了捋袖裾,道:“我都嫌下手轻了。”
温廷安:“……”
好吧。
温廷安主要是想问温廷舜所中的剧毒是什么,此毒可有解药。
这一会儿,刺客头目吃了苦头,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乖了,将实况老老实实地逐一道来。
温廷安道:“琅琊十二骑?这算不算大金最顶尖的精锐?按你的意思,我们要想获得解药,必须得打得过这十二个人?”
刺客头目道:“正是。”
温廷安信手搴住船帘,朝外问了句:“朱叔,您可有同这琅琊十二骑打过交道?”
朱常懿正一晌操着竹桨,一晌啃甘蔗,听了问话,沉声解释道:“这一支骑兵,乃是半年前组建起来的精锐兵卒,那一个时候,老夫并未与之接触,但在江湖当中,听闻过与之休戚相关的轶闻,相当于晋朝的玄甲卫,战力骇人,也是让金国屹立不倒的原因。若是要从夷平琅琊十二骑,从完颜宗策手上夺过解药,怕是很有难度。”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之上青筋狰突,苍蓝色的筋络,紧密地虬结在一起,沿着腕骨和胳膊,一路大开大阖地朝上延伸而去。
气氛陡地滞重起来,众人悉心地听着,相对一阵无言,各怀心思。
温廷安嘴唇崩抿成一条细线,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她对朱常懿道:“温廷舜已然中了剧毒,性命垂危,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沈云升道:“可是,夷平琅琊十二骑,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温廷安垂下眸子,深思了一阵子:“硬碰硬的话,我们绝对是没有什么胜算的,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抬眸望她。
温廷安看了那个刺客头目一眼。
其他人悟过了意。
杨淳直截了当地行去,劈手给这个人后颈一个手刀。
空气之中突然撞入一阵闷响,刺客头目瞳孔怔缩了一番,迩后,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偌大的船舱之中,没有别的外人,现在就可以堂堂皇皇的论议正事了。
温廷安清了清嗓子,说自己的计策:“夜袭。”
此话,俨如一块惊堂木,砸入岑寂的空气之中,即刻掀起了千层浪花。
众人面色各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要突破琅琊十二骑的防线,去往完颜宗策所在的军营里,取解药?
第284章
朱常懿率先道:“这是个行得通的主意, 不过,太冒险了,稍有差池, 便是万劫不复。”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 道:“正因如此, 我们才需要细密规划一番,假若有一成的概率,能够救温廷舜,我们也要一试。”
朱常懿揉了揉太阳穴, 看了温廷安一眼,又看了身后那一群青年,眼神有些恍惚,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他颇为慨叹, 笑了一下,摇了摇首, 道:“真拿你们这些小毛孩没有办法。”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喉头微痒,克制地咳嗽了几声,说:“朱叔这是愿意帮我们了吗?”
朱常懿衔着一枚竹叶, 嘁了一声, 将竹浆搁放在一旁,抱臂说道:“若是纵任你们几个去漠北,出了事, 阮渊陵那小子可会让老夫吃不了,兜着走。”
崔元昭说道:“朱叔说得这是哪里的话, 排姿论辈的话,您也居于阮寺卿之上,是也不是?”
捧哏的话,朱常懿自然也是爱听的,当下便是展了容,捋起了蓑衣之下的袖裾,朗声道:“成!”
他环视众人一遭,最终,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道:“在一圈人当中,老夫认为你轻功最好,不知到了漠北后,你可愿独身赴往金军的营帐里,取回那一瓶解药?”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甫桑也是隶属于轻功上乘的人,本想代行,但温廷安已然先他一步做出了回应。
“好,我可以。”
“……”其他人的面色,异彩纷呈,有些明显有不赞同的反应。
周廉的反应最为明显,想说些什么,但杨淳和吕祖迁窃自捅了一下他的胳膊肘。
周廉囿于此,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
沈云升注意到了这一个细节,但没有说话。他同周廉交集并不多,只知道,他是温廷安在大理寺当值时期的同僚。
就这般,众人各怀心思,开始取道于漯河,经途步入水路。
下过了一场暴雨,水势调转了一个方向,由南往北疾然流淌过去。
筏舟乃是顺势而行,这亦是大大节省了朱常懿操桨的气力。
真正抵达漠北,是在两日之后的光景。
一路上,众人途经了多个沿海的府州。
温廷安有去特地了解过那些府州的情况,没有靠近战线地区的府州县村,受战事牵连并不大。不过,在近时以来,避免不了会受到霜冻和荒灾。就拿前阵子的冀州来说,它就受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再往前一段时日,则是从岭南运送去漠北的一批粮食,出现了纰漏。
思绪回拢,温廷安的目光望向了那些遭受兵燹、亦或是迫近战线的府州,那些地方,就呈现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观。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百姓叫苦不迭。
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愈是迫近漠北,这一片疆土的人口,便是变得越发稀薄寂寥,当地百姓的生存境况,愈是愈发堪忧。
温廷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百姓的生存境况,远比她所想象的糟糕。
如果不是出走这一趟,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何为真正意义上的「生灵涂炭」。
抵达漠北军营后,她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
当下不由想起一首边塞诗。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苏清秋大将军本尊,这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九尺男子,披坚执锐,手执长枪,教人望之生畏。
苏清秋对九斋少年的到来,并没有予以多大的欢迎。反而觉得他们这些人,是来添乱来的。前线战事已然吃紧,今夜在白水寨便有一场硬仗要打,本就教苏清秋头疼不已,加之温廷舜身身中剧毒,昏厥不醒,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温廷安:“苏将军能否带我去看一眼温廷舜?”
“你是谁?”苏清秋看着眼前这个人儿,虽是女子骨相,却是穿着三品大员的官袍,一行一止之间,渗透着柔韧而温定的气质,就连谈吐,也是从容不迫的。
苏清秋乜斜了此人一眼,比及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苏清秋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来来回回打量了温廷安好一番,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就是温廷安?”
温廷安抬起螓首,迎上了苏清秋峻肃的目光,拱了一拱手,淡声说道:“在下正是。”
苏清秋没有说话,眉心微微蹙紧,仿佛陷入一场沉思,迩后,他望向了朱常懿。
朱常懿正在顺走了苏清秋贮藏在军营之中的一壶酒,觉察到了一道沉冷灼灼的视线。
朱常懿有恃无恐地将这一坛酿酒据为己有,迩后,若无其事地回望苏清秋:“苏老,你待小姑娘去见那温廷舜啊,干嘛一个劲儿盯着我?”
苏清秋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呼对方全名,道:“朱常懿,你他么把酒给老子放下!暌违这么多年了,你这嗜酒的臭毛病,怎么还没改!”
朱常懿无所谓地笑了下,非但没把酒放回去,只道:“你把这些孩子留下,我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不给军营添堵,如何?”
苏清秋与朱常懿长达三十余年的交情,当下,他觉得朱常懿这一番话,有些不太对味,感觉挑不出什么毛病与错处,但他又不能完全说他是对的。
其实,苏清秋的实力并不弱,恰恰相反,他当年统领过八十万禁军,不论是调兵遣将,还是家底武学,能力根本不算弱。
质言之,他与苏清秋是不分伯仲般的存在。
苏清秋在『峻拒』与『应承』二者之间,来回横跳了一番,迩后,他又望向了那一群青年,青年正直直凝视着他,眼神掺杂着光。
这一会儿,苏清秋终于不好再妄自峻拒了,态度松弛了些许,终于说道:“本将军就暂且留你们一夜,看看你们表现如何,本将军忙碌得很,你们自个儿寻事儿做罢。军营生活简陋凄苦,你们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苏清秋话锋一转,道:“当然,能帮上忙的,自然最好,若是添乱生事儿的,本将军一律按军法处置!”
苏清秋声如铙钹,话辞振聋发聩,字字句句俱是震荡在听者的耳鼓之中。
青年们面面相觑,面容之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退怯之色,反而跃跃欲试,当下逐一谢过苏清秋。
苏清秋转眸望向温廷安:“你也一样,明白否?”
温廷安气定神闲,骨子里渗透出一股雅炼的气质,禀声应是-
苏清秋先带温廷安去了一趟北区军营,温廷舜的营帐就在那处。
负责看守的人是一位副官,苏清秋负手在背,道:“林实,温廷舜目下情状如何?”
这位名曰林实的副官,头一回看到将军带新人来,不由纳罕地多望几眼,但没有多问,忙不迭将两人双双请入营帐,且悉心解释道:“少将的情状,暂且是控制住了,但仍旧不算乐观,毒素已然深入四肢百骸,今夜非常关键,如果能得到解药的话,那就救命的药了。”
苏清秋蹙了蹙眉心,凝声问道:“没有得到解药的话,他会死吗?”
林实没有说话了。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温廷安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看到了温廷舜。
青年披坚执锐,卧躺于一张由狐绒质地的白毡铺就的长榻上,于酥油烛火光映照之下,她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峻肃冷隽的面容之上,浮泛着一层冷白,衬得他容色苍白若纸,血色尽无。
温廷安视线移开,落在了他肩肘处那醒目的创伤。
哪怕林实没有解释或是还原战争动乱所生发的种种,但温廷安已然能够想象的到,温廷舜到底是在什么样的一种场景之下受伤的。
她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很轻很轻地牵握住他。
身体跪伏于他近侧,牵上他的手后,温廷安冷然发觉,他的手冰若寒霜,近乎毫无一丝温度。
他的吐息极其孱弱。温廷安把耳屏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处,谛听着他飘渺的心律,她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
“知晓我为何会同意带你入营帐么?“身后传来苏清秋的声音。
温廷安回过身去。
镇远将军的下半截话,适时传了过来:“因为这小子,病得厉害,发起高烧的时候,口中一直在呼唤你的名字。”
温廷安的眸睫,在温暖熹暖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震动了一番。
——喊她的名字么?
她回望了榻上的男子一眼。
“就在昨夜的时候,本将军尽力爱看他,他害了体热,意识有些不太清明,口中一直轻念着三个字,起初,本将军并不知晓他在低唤什么,直至今日,苏老狗带你们一行人前来,听到你的名讳,本将军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一直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温廷安肺腑弥散上了一片溽热的暖流,眸眶微微地热了起来。
转过身去。
她与温廷舜十指相扣,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指覆在她的面容上,她低低地垂下了鸦睫。
“傻瓜,我来看你了。”
“今夜我会把药夺回来,你在此处等我。”
第285章
抵夜, 温廷安换上一席夜行衣,离开军中账营。
今夜,没有月光, 没有阴雨, 没有辰光, 没有疾风,与以往任何一个稀疏寻常的夜晚一样。
因为九斋人都替她作掩护,所以她一路通畅无阻。
轻松绕过了琅琊十二骑,温廷安径直潜入了金军的军营之中。
完颜宗策就在帐帘之中务公, 案台上燃有一株粗烛,烛火潦烈,映照出金帝的身影。
温廷安蛰伏了好一会儿, 大致了解了一番情状, 趁着守卫换班,她自袖裾之中摸出一柄火折子, 遥遥朝着远穹之处抛遥过去。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远处的草场响起了一阵轰裂之响, 烈火燎原,滚滚浓烟直矗云天。
帐帘之中的金帝觉察异状,急忙步出帐帘,麾下的万户侯争相同他禀告情状, 大火所燃之处, 正是大金的军饷。
若是军饷一夜之间被烧没了,那金军自然是无仗可打。
少顷,金帝便是指挥军户救火去了。
温廷安目睹金帝的身影, 消失在草场的近处,迩后, 趁势闪入了军营之中。
温廷安急切地觅寻着解药。
帐中堆放了不少公文和案牍,北隅处还有一座沙盘,上面是大邺与大金两国交战的战局,看样子,金帝是已经筹谋好了下一场战争的谋略了。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眼,接着继续寻找解药。
这一处帐营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许是完颜宗策把解药藏在较为隐秘的地方,温廷安找了半晌,俱是遍寻无获。
这时候,一道人影如游弋的墨鱼一般,出现在了帐帘前。
沉寂的空气之中撞入一阵窸窣的动响。
温廷安正找寻着解药,闻此动响,心下微微一凛——
『有人回来了!』
她感到不妙,遽地抽离身躯,速速引入帐帘背后的一角阴影之中。
回来的人,不是旁的,正是完颜宗策。
身后的万户侯正同他说话,用的是金国语言,温廷安此前在九斋系统地学过金语,此时能够粗略听懂对方在禀述些什么。
万户侯的大致意思是,说草场上的火,是有人故意纵的,他认为这是大邺的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末了,万户侯说,很可能这一座军营之中已经潜入了人,来窃取剧毒的解药。
温廷安闻得此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紧了一紧,虎口微微绷紧,忍不住攥紧了软剑。
若是他们真的发现了她,她也只能硬闯了。
只不过,完颜宗策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道:“兹事我已然是预料到了的。”
万户侯很震惊,道:“那陛下该如何应对?”
完颜宗策笑了笑,说道:“解药在我身上,并不在帐营之中,若是大邺那边派遣暗探来寻,如何能够寻到?”
这厢,温廷安背脊处,蓦然浮上了一片阴毵毵的颤栗。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完颜宗策已经发现自己了。
甚或是,他那一双眸瞳隔着细微的烛火和冷燥的空气,遥遥远睇了过来。
温廷安故作平静地深呼吸一口气。
尽量不让自己往最糟糕的可能去想。
那厢,完颜宗策同万户侯交代了什么,万户侯领命出去了。
偌大的营帐之中,剩下了明处的他。
以及暗处的她。
温廷安其实另有准备,她的袖囊之中,暗藏着催眠之用的一味香,只消她将香物散放在空气之中,便是能让完颜宗策睡上半个时辰。
温廷安正准备使用香物,翛忽之间,昏晦的光影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猝然攥住了她的骨腕。
温廷安抬起眸,撞上了一双邃深晦暝的眸子。
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完颜宗策已经发现了她。
温廷安想要反抗一番,但女子的骨骼力量,终究与男子有所差异。
完颜宗策一晌箍住她的手腕,一晌用汉话说:“你是想要解药的罢。”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从腰带里摸出一个小宝瓶,红穗圆口,悉身泛散着一派剔透质朴的光泽。
完颜宗策莞尔,说道:“不妨直接告诉你,解药就在此处。”
温廷安道:“那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得到这一瓶解药,需要什么条件?”
完颜宗策眸色沉寂,道:“知晓我为何一直铭记着你吗?”
温廷安不懂对方为何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她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上一次,也就是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汴京城京郊的采石场上,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这么高挑,身子骨还非常孱弱,不知不觉间,就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了。”
温廷安觉得对方很诡谲,这一个开场白,不像是谈判,更是在谈情。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是毫无这般闲情逸致的。
既然对方不亮出真实目的,她也不欲拖延时辰,每多延宕一分一秒,就意味着温廷舜多了一份生命危险。
情急之下,温廷安速速施展武功,意欲劈手夺过完颜宗策掌心上的解药。
这几年,她的武学功底成长了不少,与完颜宗策斗起武来,丝毫不落于下风。
完颜宗策的面容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玉润的笑意,不过,眸底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凛意。
他行入案台之前,拨弄开了解药的药瓶,意欲将解药斟入火盆之中。
完颜宗策似笑非笑地道:“再打下去,你所关切的那个人,其性命,真的要不保了。”
温廷安蓦然收持住了动作。
她觉得对方非常狡黠,行止并没有看上去这般温润谦和。
完颜宗策道:“想要解药,那便是陪朕玩一场游戏吧。”
温廷安蓦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乜斜了对方一眼,颇为警惕,道:“什么游戏?”
完颜宗策一晌将解药纳藏好,一晌行至北隅处的沙盘前,说道:“陪我玩一局沙盘游戏罢。”
军营之中的氛围,变得有些缓和了。
温廷安将软剑纳藏于袖侧,快步行过去,凝声问道:“怎么玩?”
“很简单的,”完颜宗策:“涑山的山阳处,是你们大邺,山阴处则是我们大金,目下两军力量持衡,明日行将进行一场战役,对方调兵遣将的计策,也在沙盘上展示出来了,现在,请你告诉我,金军该如何排兵布阵,才能稳操胜券?”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律剧烈地颤动了一番。她的眸底,顿时浮现出一抹荒唐之色,道:“你是让我教你打胜仗?”
完颜宗策言笑晏晏地挥了挥手掌心间的小瓷瓶,道:“可不是,你给我张良计,我给你过墙梯,这不是很划算么?”
温廷安:“……”
她这算是明白了完颜宗策是怀着什么计策了。
完颜宗策能够给解药,但前提,她必须指导他打一场胜仗。
更精确而言,是为金国打一场胜仗。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这根本就是卖国贼的行径!
温廷安敛了眸色,峻肃地望着完颜宗策:“我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完颜宗策点了点首,淡笑道:“我也没强迫你做。”
他做了一个请姿:“看在畴昔旧谊的份儿上,我就不计较你今番的闯营之举了,你回去吧,往后再让我发现你,你就很可能出不去了。”
温廷安道:“我也不可能轻易离开。”
温廷舜命在旦夕,她不可能见死不救。
完颜宗策失笑道:“所以说,你不接受我的条件,你仍旧打算硬碰硬是吗?”
温廷安踯躅了片晌,最终道:“好,我可以给你们一些指点,我刚来漠北其实并不久,对苏清秋将军的筹谋,其实算不上有多了解,但是,这两日有听到他们在商议一些战略和计策,我可以话与你知。”
完颜宗策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知晓你的情报,是真是假?”
温廷安听罢,笑了一下,道:“即使如此,我又怎么知晓你手上的这瓶药丸,是真是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道理谁不懂?
温廷安这一声反问,起到了显著的效果。
完颜宗策眸底浮现出了一丝波澜:“你觉得这一瓶药,是假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你怎么证明这就是解药?”
完颜宗策道:“好。”
他从护甲内侧摸出了一个袖带,里头用浆纸包裹着一团玄色粉末。
完颜宗策道:“这是剧毒。”
言讫,他吩咐一个副官进来。
副官看到了温廷安在内,十分震惊。
完颜宗策没有给这位副官反应的机会,直截了当地掐住他的颈部,喂他毒药。
温廷安整个人惊怔住了。
少顷,副官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瘀紫之色,似乎是中毒了。
症状与温廷舜一模一样。
也是在这般一个时刻里,温廷安适才明晓,玄色粉末真的剧毒。
完颜宗策给副官喂了剧毒,待其中毒症状出现后,他复又从药品里摸出一枚翡翠色药丸,让副官自己吃下。
少顷,副官的容色恢复至原样。
完颜宗策笑了笑:“怎么样,现在相信这是解药了罢?”
温廷安点了点首,现在,轮到完颜宗策反问她:“你该如何让我相信,你接下来所说的情报,是真实的?”
第286章
烛火幽微, 案台上的一处橘橙色灯火,不安地扭来扭去,帐营之中两人正无声地对峙。
完颜宗策正在等着温廷安的回应。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 解药已然被确诊为真的解药, 那么, 也就轮到她了。她需要做的是,为完颜宗策提供一场战役的筹谋与策略。
温廷安定了定神,为了得到那一瓶解药,她就真的要出卖大邺的军情吗?
如果她不给完颜宗策予战术指导的话, 完颜宗策就会销毁解药,那么,温廷舜就会真正命在旦夕了。
两番权衡之下,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
有一阵凛冽干燥的风, 徐缓地穿过镶绒的营帐,搴动着温廷安夜行衣的袍裾, 一抹寒意不请自来,逐渐攀升至她的尾椎股, 但复又被她镇压了下去。
完颜宗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说道:“温少卿,你意下如何?”
温廷安面上浮现出一抹挣扎之色,迩后, 她点了点首, 道了句:“好。”
言讫,她行至沙盘前,观摩了一番两国交战的情势, 接着,她兜着圈子, 左手顶着右手的胳膊,食指抵于下颔处,眸色低低垂落下来,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两国的兵马之中。
晌久,她调度了一番金国的兵马,且延请完颜宗策来看。
完颜宗策看了一下,迎着微黯的烛火看了她一眼,道:“说说你这样排兵布阵的理由。”
“……”温廷安思忖了一番,迩后道,细细交代了一番自己这般排兵布阵的缘由。
完颜宗策陷入了一番沉思。
在长达十秒的焦灼等待之中,他点了一点首,算是信任她了,将解药递至她近前。
温廷安想要拿,哪承想,完颜宗策却是猝然收回了手,遽地将解药抛掷入火盆之中!
此一刻,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住了,遽地移步去夺。
比及她将解药从火口之中抢救回来时,身后帐帘朝两侧推拉开了去,完颜宗策幽冷的嗓音适时响起:“放箭——”
漫天的箭雨从温廷安背后疾射而至,温廷安眸色一凛,袖裾之下,纤纤素手一举攥紧药瓶,遽地从军帐之中抽离开了身躯,朝着无瑕夜色奔离而去!
身后是千军万马在死命地追剿。
温廷安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如此刺激过。
她奔至一处瞭望台,三下五除二撂倒那些的看守,紧接着朝上空发出一枝号令弹。
『砰』地一声巨响,一道绚烂的云雾,出现在了五国城上空。
她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完颜宗策正在营帐之中,隔着泱泱人潮看到了这一幕,不由有一些怔愣。
为何温廷安会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些金军看到以后,迅速围拢上她。
其势汹汹,俨若一张天罗地网。
悉数放冷箭的时候,她是无路可逃的。
起初,完颜宗策一直成竹在胸,但后面事态所生发的局面,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三两副官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对他禀告,大事不好了,藏放军饷的仓库起了大火,以及存储核心武器的营帐里,也起了大火,不少重要火器遭了窃。
噩耗接踵而至,听得完颜宗策太阳穴突突直跳。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他冷然发觉,温廷安朝着上空发冷箭的真正用意了,她不是在自寻死路,而是实行一出调虎离山之计策!
她以自己为诱饵,引金军争相去追逐,调走了敌方的视线后,蛰伏在暗处的这些同伙,便是能够收到指令,各自行动,各方相互配合,趁着军饷库和兵器库这两重地方戍守人力稀少,便是兀自潜身进去。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完颜宗策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明面上,己方势力是处于上风的,但是,打从温廷安释放了那一枚号令弹后,两国的局势,便是发生了一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现在的局势,变得非常被动。
这时候,穹空之上有隆隆雷声滚过,苍穹之下,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要准备下大雨了。
这对于潜伏者而言,是最好的屏障,能够显著地混淆敌方的视听。
但是,这对他们金军作战更为不利。
情急之下,完颜宗策只能吩咐大家先去保住兵器库和军饷库。
擒拿住了温廷安,固然不失为一桩好事,但是,若是失去了兵器库与军饷库的话,那么,这一场战役的胜负,就即将见真章了。
完颜宗策觉得自己不能顾此失彼,忙吩咐一声『穷寇莫追』,速速调遣大批兵力前去保护兵器库和军饷库。
他阴鸷的眸子,直直盯着静伫在瞭望台上的纤细身影,眸底一抹阴戾之色,这一次被温廷安得了逞,下一回他势必数倍奉还-
这厢,在大部队的掩护之下,温廷安顺遂地取回了解药,回至大邺军营。
解药给苏清秋验证过,苏清秋道:“是真解药。”
他自我验证了一番,迩后道:“你们九斋还颇有能耐的,尤其是你,温廷安,还胆敢在完颜宗策面前扯淡,更扯淡地是,他还偏偏信了你的连篇鬼话。”
搁放在平时,温廷安定是笑了出来,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她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开玩笑,确证了解药是真的,她连忙去了温廷舜所在的营帐,将解药兑了水,意欲喂给他。
哪承想,将解药放在他的嘴唇里,他并不能顺遂地将解药主动吞进去。
情急之下,温廷安只能腾出一只手,垫高温廷舜的后颈,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颔,迩后,俯眸下去,偏了偏螓首,嘴唇衔着那一枚药。
那一扇雪白的墙面上,倒映着两道影子,一道纤细楚楚,一道修长峻然。
此一瞬,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
温廷安静缓地垂敛下了眼睫,她柔嫩的唇畔,温和地覆在温廷舜的嘴唇上。
少女静缓地阖拢上了眼眸。
一丛鎏金色的烛火,历经寂夜缓风的徐徐吹拂,被吹得扭来扭去,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俨若一轴陈旧的古画,衬出了一片暖调的写意。
九斋少年悉数聚拢于帐帘一侧,当下看到这一幕,纷纷避嫌了去。
甫桑和郁清二人,本是分外注重温廷舜身心情状,见到了此一幕,识趣地移开目光,背过了身去。
温廷安撬开温廷舜的齿关,舌头捻着一枚药丸,渡入他的唇齿之间。
为了让他能够顺遂地吞咽下去,她还特地兑了温凉的水,方便他吞咽下去。
“温廷舜,你将水吞咽下去,将药吞下去,吞下去的话,你就能够醒来了。”
她在他的耳畔轻声低喃。
等待温廷舜醒来的过程,是非常焦灼的,温廷安近乎是彻夜都不曾睡好,一直静静守在他的床榻前。
后半夜的时候,她实在是太困,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眼眸沉沉地阖拢了去。
比及她再睁眼之时,蓦然看到身上已然盖了一道厚绒的狐绒薄毯。
温廷安的眼睫在稀薄的空气之中,隐微地颤动了一下,目色徐缓地上移。
仅一眼,她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只见一道修长峻然的青年身影,慵懒地半倚在床榻上,手肘撑在膝部之上,狭长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薄唇噙着一抹淡淡的浅笑。
温廷安显著地怔忪了一下。
她不知他是何时醒的,又维持这样的姿势看了她多久。
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可能是她休息的时候,他就醒来了。
觉察到她睁眼了,意识正在恢复当中,温廷舜牵了牵眼角,伸出胳膊,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辛苦了,好好休息罢。”
青年的嗓音,因是许久未开口,字字句句,显得枯哑而沉槁。
温廷安遽地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水,服侍他喝下。
见他喝完,温廷安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温廷舜伸出手,揉抚着她瘦削的肩膊,让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他道:“是你为我去取了解药?”
他不提及这一档子事儿还好,他一提,温廷安的胸腔之中,蓦然充溢着一团郁气,倏然之间涌上来了。
温廷安敛了敛眸心,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舜一眼,说道:“你在漠北受了伤,受得还这般严重,为何你要瞒着我?假令没有甫桑去信来长安,诉与我知的话,你是不是瞒着我一辈子?”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万一……你有了好歹,你出了什么事的话——”
氛围变得滞重,温廷舜薄唇上的笑意,逐渐减淡了去。
温廷安鼻翼翕动了一番,一丛滚热的泪,从眸眶之中,徐缓地流淌了出来。
她想要开口,下一息,她整个人被温廷舜揽入了怀中,
第287章
烛火幽微, 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将这一对男女的身影,细致入微地描摹在墙面之上。
温廷舜拂袖抻腕, 捧住温廷安濡湿的面容, 粗粝的拇指指腹, 温柔地擦拭着她眸眶当中的泪意,但感觉手指根本擦拭不完,他遂是温和地俯下眸子,嘴唇轻轻地亲吻着她的眸眶, 将她眸眶所渗透出来的泪渍,逐一吻干净。
在晦暝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微微阖拢眸子, 掩藏在袖裾之下的一截素腕, 稍稍攥紧了温廷舜的骨腕,力道微微紧了一紧。这般行相, 就如大海之中的溺水之人,攥握住了唯一的浮木, 一旦攥握住了,便是永远不会松开手。
温廷舜轻轻地吻着她,薄唇吻净她的泪渍,再从额庭处一路吻她的卧蚕、鼻庭、脸腮、唇涡。
两个人的沸点是如此的低, 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 一个轻微的眼神接触,一小寸的肌肤接触,便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彼此点燃。
温廷舜对她说道:“温廷安, 对不起。”
温廷安显然不太想就这般轻易接受他的道歉,掩藏袖裾之下的手, 微微攥拢成拳,小幅度地捶打着他,她摇了摇首,说:“道歉太轻了,是完全不够的,不够的。”
温廷舜任她捶打着,清湛而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恢复了一层血色。
他低低地垂下首,搂住女子瘦削的肩膊,心中坚定了一桩事体,道:“是不够的。”
温廷安感觉他语气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松开了他,道:“你现在是要修养好身体,打仗的事情,有九斋的人在支撑,你身体没有疗愈好,可以不必这般快就去上战场。”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道:“你面色的惫色很重,你该休息了。”
温廷安想要说些什么,温廷舜在她的后颈处轻轻触碰了一下,温廷安陡觉一阵酥麻的感觉袭了上来,很快地,她眼前涣散了一下,整个人陷入了一阵奇久的昏睡之中。
其实,她也感觉自己挺累的了。
温廷舜那一下力度并不重,拍一下也不足以让她晕厥,只是,她彻夜不曾阖过眼,所以整个人陷入了昏睡之中-
温廷安做了一个很久很长的梦,她梦到温廷舜疗愈之后,去打了一场胜仗,枭了藩王与西戎王的人首,也重重击溃了完颜宗策,还给边关百姓们一个长治久安的漠北。
这个梦境太过于美好了,以至于温廷安觉得这是如此不真实。
比及她睁开眼眸的时候,却是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成了真实的。
九斋少年都在她不远处立成一围,温廷舜披坚执锐,行至她的近前,半跪在她的近前,执起她的手,温声说道:“仗打完了,温廷安,我们回家。”
男子的嗓音,俨若沉金冷玉,严丝合缝地敲撞在温廷安的耳鼓之中,不知为何,她眸眶之中溢满了濡湿的泪渍。
温廷舜俯蹲近前,很轻很轻地在她脸上捏了捏,手指拂去她眸眶之中的泪渍,温声道:“别哭。”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九斋少年目睹此状,俱是识趣地移开了目色。
小两口子在那里叙叙旧谊,有什么好看的呢?
众人识趣地挪开了视线,不再言语。
温廷舜扶着温廷安坐起来,牵住她的手,说:“走,我们回家。”
温廷安泪盈于睫,点了点首,爽快地道了一声好。
当她步出帐帘之时,鼻梁之上,落下了一簇沁凉的雨丝,它柔软地击打在她的面容上,她徐缓地伸出了手,掬起了一捧雨。
她放置在鼻腔前,浅浅地嗅了一嗅,她在雨丝之中,嗅到了柔软的茜草气息。
漫长的凛冬已然是消逝而去了,充盈着无限生机的春日已然来临。
仗也打完了,孤城之下的百姓皆是在欢呼雀跃,争相给他们送上自己的蔬果和自己手织的礼物。
温廷安被一片暖和的簇拥声,紧密地包裹着。
这是她前所未看到的场景,掀起躁动叛乱的藩王、起兵造势的西戎王,还有意欲坐收渔翁之利的完颜宗策,他们悉数皆是被剿灭了。
从此以后的百年间,大邺将不会再有大战,可免受帝君侵扰之苦。
大邺即将迎来百年从未出现过的盛世之局。
夕阳西下,温廷安骑在温廷舜的红鬃烈马上,这是他从完颜宗策的帐营之中俘获的战利品,他送给了她。
原以为这一匹来自北方的异种马,会非常难驯,结果,比及温廷安骑上去的时候,他显出了极其乖驯的一面,安安分分的,很快就接受了她是新主人的这一事实。
回至京城,已经是数日后的事情。
他们取得大战胜利的结果,已经率先乘着东风,抵达了洛阳城。
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巨大的磐石,砸落向了朝庙和江野,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家这是立下了一桩大功,等温廷安、温廷舜他们回至京城的时候,帝君赵珩之做了一桩事,顷刻之间轰动了朝野内外。
因温家在漠北荒灾、中原地动、西部藩王谋反等多次案桩之中,屡次铸下大功,因于此,让大邺迎来百年未有之一统盛世,在皇廷高层的决议之下,赐封超品公侯世家。
此一皇诏,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书,顷刻之间燃遍了整一座庙堂。
士朝大夫与富家小户:是下官们有眼无珠、鼠目寸光了???!!!
他们原以为温家被抄封之后,就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哪承想,今朝,温家戴罪立功了,立得还不是一桩大功,而是整整三桩。
一桩比一桩要厉害。
温家在民间呼声极高,近乎是到了众民拥戴的局面。
九斋少年一律封官,且赐了爵位。
温廷安其实对官位升迁一事,没有多大祈盼与执念。
她参与了岭南借粮、中原地动、漠北兵燹三桩事体,内心当中,亦是早已看淡了许多。
也是在这一趟漫长的旅程当中,使得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内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
她觉得自己为官够久了,想要休个假,放松一下,哪承想,赵珩之并不轻易放过她。
她竟然是被封了相?!
温廷安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一些无福消受了。
这个相位,她能推拒吗?
她现在脑海里,所想的一桩事体,只有致仕归去。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日里,她都是007,或者是996,很少会有休沐的时候。
这导致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这几年以来,她的发量在急剧下降。
发际线在疯狂地朝后挪动。
温廷安发现,自己若是再一直干下去的话,自己有朝一日会头秃。
更何况,她已然是官拜大理寺少卿了,在往上走的话,无非是管理层。
她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理人。
人生还这么长,她很想做点别的事情。
毕竟,人生不是旷野,而是轨道。
只遗憾,赵珩之是咬定她,不放她走了,偏偏要让她继承这个空缺已久的丞相之位。
温廷安有些恼火和不解,道:“为什么你不找温廷舜,我个人强烈推荐他做丞相!”
赵珩之拿出了一折辞文,递呈至温廷安近前,道:“你看看。”
温廷安有些疑惑,接过这一篇辞文看了一下,好家伙,这是温廷舜的致仕文,还是在一年前就写好了!
赵珩之道:“他对朕说,等收复燕云十六州、剿灭大金之后,他就解甲归去。”
温廷安一听,如罹雷殛,道:“圣上就这般愉快地同意了他的请辞,那为何您就不同意微臣的呢?”
都说要一视同仁,他这可是偏心对待啊!
赵珩之道:“在朕的心目之中,你和温廷舜皆是朕的左膀右臂,他一走,朕无异于是失去了右臂,若是你也离开的话,那么,这大邺的江山,朕一个人,也很难坐镇了。”
温廷安从未在帝王口中,听到如此推心置腹的话辞,她朗声笑道:“行吧,再容微臣三思一番罢。”
结果,她三思,也没能思量个所以然来。
好这个丞相之位,还是她来做了。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被放逐至岭南、中原、漠北的温家家眷,陆陆续续地回了来。
畴昔被抄封地崇国公府,如今焕然一新。
温廷安与温家人团聚了。
只不过,为何画风会有些奇怪?
为什么大家都来操劳她和温廷舜的人生大事呢?
她今岁才二十上下,他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两人还正年轻着,还有大好的年华和时光可以玩,怎么可以英年早婚呢?
早婚的话,离早育也就不远了。
在温廷安的人生规划当中,她并不想这般早就生孩子。
不过,温廷舜承诺过她,等凯旋归来,就娶她为妻。
平心而论,她还是有些期待的。
她同温廷舜商榷了一番,两人可以先成亲,但未来三年,可以不需要有孩子。
温廷舜让她玩三年。
两人一拍即合,就这般敲定了成婚未来的其中一项规划。
温廷舜道:“对了,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温廷安:“是什么?”
等温廷舜拿出来后,温廷安一滞,竟然是一枚指环。
“之前送给你一个,但这一枚是正式的。”
在鎏金日色的照拂之下,指环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温廷舜执着它,为她穿戴上去。
有风拂过温廷安的鬓发,顺便送来男子低醇嘶哑的话音——
“如若不弃,执手相依。”
“生生世世,永不相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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