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捂了捂心口,想,我这个感觉,怎么觉得……这小子,才六岁,还说拿我女儿当嫡亲的姐姐,我怎么觉得不是呢?可,他的确只有六岁,林如海想到自己六岁的时候,似乎与沈曜差别不大,被人逼着勤奋读书,心里还想着贪玩,男女之情是什么?不懂!
他女儿还一副听惯了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道:“你看我什么不好?前天我在娘那里看到她读的《战国策》,你再总这样,我也该引以为鉴了。”
沈曜没看过《战国策》,遂道:“我不懂。”
黛玉将那篇背出来,道:“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你不也是对我偏心?”
林如海:“……”
不,女儿,你这个……你这个比方你真的不觉得有问题吗?
沈曜揣摩了半晌这篇文章,道:“我就是偏心姐姐啊。”说的是如此的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林如海:“……”
不,这是重点吗?这不是重点啊!
黛玉笑道:“姐姐也偏心你。”
林如海:“……”
林如海受不了了,轻咳一声,黛玉听了,道:“爹爹渴了?我这里没有茶叶,爹爹只喝白水可好?”
说着,就要起来给林如海倒水,沈曜道:“我来。”黛玉便又坐回去了,好像沈曜代她给林如海倒水是天经地义的事。
林如海:“……”
冒着热气的水隐约还有丝雾气,林如海接了杯子,却怎么也喝不下去这杯水。
这只是一杯水,不是茶,即使是茶……他喝杯外甥给倒的茶怎么了?林如海自问,是他官场浮沉太久了吗,看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怎么都能胡思乱想这么久?再者说,他们两个人才读了几本书,引喻失义也是有的,自己不至于如此杯弓蛇影。
那边黛玉打好了络子,两个人又赶围棋玩了,说说笑笑的好不自在。
沈曜的长相随他母亲,年纪又小,不看穿着打扮只看那张小脸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样跟黛玉凑到一起,林如海一晃神,竟觉得黛玉和沈曜像一对小姐妹。
林如海慢慢饮尽一杯水,也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里冲了下去。
这就是一对小姐弟玩得好罢了,自己大约是忙惯了偶然闲下来就瞎想,不如去书房看会儿书倒好,忙了这许久,也是很久未畅游书海了。
想着,林如海也不惊动两个孩子,自己放轻了脚步,轻巧巧的出去了。
等黛玉想起她爹,抬起头来四周看了看,问:“我爹呢?”
雪雁答道:“老爷走了有一炷香功夫了,见姑娘和世子入神,就不让我们打扰。”
黛玉“啊”了一声,道:“我还想同爹爹说件事呢。”
沈曜道:“有急事吗?晚饭时去说不可吗?”
黛玉道:“不急,只是方才我看看爹爹对那个青玉笔洗爱不释手,想同你说说,这样好的东西我用着可惜了,不如给爹爹才不算辜负了,你觉得呢?”
“……哦。”沈曜噘着嘴,道,“姐姐说好就好,我记得后边礼单上还有别的样式的笔洗,姐姐再去挑一个。”
黛玉往他脸上一拧,道:“哼哼,你心里可一点儿不愿意。”
沈曜笑道:“既是姐姐的东西,姐姐如何处置都好。我只是不愿听姐姐说你用着可惜这种话,任它再珍惜的物件,都是它配不上姐姐。”
黛玉想到方才他们关于《战国策》的那段对话,摇头叹道:“屡教不改。”
沈曜认真道:“真心实意。”
林如海看书入了神,等小厮来给他点灯才发现西边正是日落时分,他挥手让小厮下去,悠悠的转回了正院,一路上丫鬟管事纷纷停下脚步行礼,到了贾敏日常理事的屋子,却见里头除了她的贴身大丫鬟再无旁人,贾敏正支着额头靠在圈椅扶手上,脸色难看的很。
林如海触了触贾敏的额头,只见她睫毛轻颤,却未睁眼。
林如海直起身,道:“太太怎么了?你们只管傻站着,不知道为太太分忧吗?”
丫鬟们忙告罪。
贾敏无力道:“与她们无关,是我不让她们说话的。”
林如海听了,干脆摆手让她们下去,自己牵着贾敏到里间美人榻上躺下,按揉着太阳穴,柔声问:“谁惹夫人生气了?夫人只管发作就是了,自己生闷气,气坏了身子反倒让别人得意了,不值当。”
听了这些话,贾敏偏头,泪珠簌簌落下,林如海一手拥她入怀,一手拿帕子轻轻为她拭泪。
“可是为夫说错话了?夫人体谅我不会说话,担待我一次,不哭了,嗯?”
贾敏哽咽道:“是我不好。”
林如海暗暗叹气,想,果然。
贾敏是当家夫人,她上头没有婆母,中间没有妯娌,夫妻和睦,女儿孝顺,下人们谁有胆子给她气受?即便真有那不长眼的,贾敏只管罚就是了,也不必看谁的脸色。
如今这个家里能让她只能自己躲着生闷气的,只有这几日从京里来的那两个人了。
“可是岳母有何叮嘱?夫人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告诉我,我来解决。”
贾敏哭了一场,她与林如海夫妻多年,父亲同心,恩爱有加,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子嗣单薄,幸好唯一的女儿贴心懂事,聪敏可爱,极大的安慰了他们夫妻。贾敏如今别无所求,只求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安无事罢了。
“母亲听说武安侯府的世子在咱们家里住着,特地写了信过来,说是武安侯府是皇帝嫡系,让我们不能深交,或可……趁世子年纪小,好拿捏,将他哄骗过来,日后好效忠太上皇。”
林如海只听第一句话就觉得不妙,听完更觉得荒唐。
岳母当年手段凌厉,极能审时度势,怎么如今这样糊涂?太上皇如今摇摇欲坠,再扒着他这艘破船,岳母难道想整个贾家将来给太上皇陪葬么?
更别说沈曜日后是要到皇帝膝下去的,现在趁势拉拢他?如何拉拢,他不过一个孩子,他们若真的说了什么,被他学给陛下听了,林家上下必遭灭顶之灾。
贾敏忧心母亲看不清形势,伤心母亲丝毫不顾及她的处境。
况且,自沈曜到林家以来,贾敏对沈曜极尽关怀,这一切都是因为贾敏那颗慈母心怜惜沈曜年幼丧亲。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沈曜也以同样的真诚回馈贾敏。让贾敏去算计沈曜,无异于撕碎她这颗慈母心,她是万万不可能做的。
“别多想,岳母又没让咱们现在同世子说什么。”不必贾敏说,林如海便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岳母的意思无非是,世子年纪小,咱们对他好,他自然记得,旁的事都是待他长大了再说的。”
贾敏何尝不知道,只是那是她的亲娘,她未免多在乎些。
林如海摩挲着贾敏的后背,静静抚慰着她,贾敏终究不是闺阁小姐了,她有丈夫有孩子,娘家已不是她的主心骨了,哭了一阵,擦干眼泪,她又是林家的当家主母。
“母亲尚未知晓老爷已改换门庭,已有如此打算,想来是一心拥护太上皇了。”贾敏道,“我也不能对母亲言明厉害,只怕她老人家非但不听,老爷反受其害。”
林如海道:“此事倒不难办,岳母左右并不在咱们府里,具体情形她并不清楚,即便那两个婆子这几日知道玉儿同久哥儿好也没什么,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且你待久哥儿如何也不过是尽主人家的义务罢了,岳母也说不出别的。”
贾敏轻轻颔首。
林如海又道:“至于旁的,太上皇年事已高,本朝又以孝治国,陛下心里即便再恨,现在也不过是在收拢权利,还不至于……到了日后,不是你家老爷说大话,我未必不能成为陛下的股肱之臣,到那时,保全岳母家的爵位不易,但保全贾府一家老小的性命我还是能做到的。”
贾敏本来伤感,不过是强撑着说了那些话,听林如海自夸起来,一时又愁又喜,苦笑道:“老爷怎么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自吹自擂了?”
林如海笑道:“逗夫人一笑罢了。”
贾敏深感熨帖,道:“我让老爷费心了。”
“咱们夫妻一体,夫人的事就是我的事,何来费心一说?”林如海道,“此事深究下来,倒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投靠陛下,也不会让夫人左右为难。”
贾敏伸手柔柔贴住林如海的嘴唇,制止他再说下去,道:“老爷再说,才是和我生分了。良禽择木而栖,老爷满腔抱负自当得遇明主才能施展。”
林如海握住她的手,道:“夫人知我。”
贾敏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林如海选择投靠皇帝不止是他自己的选择,更是皇帝先给他递了橄榄枝,若皇帝不将林如海调到扬州任巡盐御史这个干系重大的职位,只让他在京里蹉跎,林如海有心投靠,也入不了皇帝的眼。说到底,还是皇帝看中了林如海的能力,林如海除了顺势投靠难道还能和皇帝硬碰硬吗?夫妻一体同心,贾敏能体谅林如海的处境。
贾敏道:“我从前还想着,等日后咱们回京了,两家多亲近些,我娘家还有几个玉儿的表哥表弟,日后也能是玉儿的依靠,如今看来……罢了,还是让玉儿远着些罢。”
“如今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林如海道,“如今咱们家里最重要的事,就是过好这个年。”
贾敏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笑道:“嗯。”
天不遂人愿,几年以后,贾敏已看不到的那时候,黛玉最终还是登上了去贾府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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