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还没到夏天,中午没有安排避暑午睡的时间,休息时间很短。
初雪的母亲张淑芬舍不得女儿受罪,中午饭一向是自己回家给女儿女婿一并煮了。往常女婿不上工,张淑芬虽然在家免不了嘴上抱怨,却也会安排人给他送去家里,初雪这份则提到山上来。
一个大队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平时没有啥新鲜事,知青们这群“外来人”的一举一动就格外让村里人瞩目了。
秦松虽然已经结婚,算是半个本地人,到底还是因为与村里汉子全然不同的言行举止,很是受人关注。
所以秦松这头还没到山上呢,那头张淑芬就已经知道今儿个她那个懒得烧虱子吃的毛脚女婿破天荒地上工了。
虽说赚的还是小姑娘大媳妇的六公分。
到了地方把饭往土埂上一放,张淑芬张罗着叫女儿女婿过来吃饭,等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同一条麦拢边儿走过来,更是跟看西洋眼镜似的瞅秦松。
女儿女婿结婚后在外面不怎么亲近,这事儿在十几二十年后觉得奇怪,可放到这会儿反而挺常见的。
不少年轻人处对象的时候走在同一条马路上,那都得一个走左边一个靠右边,生怕被人瞧见挨得太近要遭笑话。
所以之前张淑芬不觉得奇怪,现在女儿女婿突然走得这么近,连干活都要一处干,就觉得挺稀奇的。
不过女儿女婿感情好,那当然是张淑芬乐意见到的,因此等秦松走过来,就得了他丈母娘一个难得的笑脸,“干了一上午,饿了吧?赶紧来吃,吃完了再去边上树下打个盹儿,我把草席都带上来了。”
正所谓春困秋乏,这暖洋洋的太阳天里,中午能晒着太阳打个盹,简直不要太舒服了。
其他人都是随地一坐一趟,知道女婿是个讲究人,张淑芬还特意把家里的草席卷了带上来。
当然,张淑芬心里未尝没打着主意把女婿捧一捧,好叫这忒年轻一小伙子别偷懒,以后天天都来上工。
也不指望他像村里壮劳力那样挣满工分,好歹挣八个吧?
他们大队既有果园又有山货出产,每年的1工分都能值3到4分钱,放眼整个公社的十三个生产大队,这个价钱可是独一份的。
女婿一天多挣两个工分,一年下来可能多挣不老少。张淑芬只要一想到这样轻松的钱没赚进兜里,那真跟平白丢了一张大团结一样心疼。
秦松可不知道丈母娘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干了一上午的活,这会儿也确实又累又饿。
说是上山下乡支持农村建设,到了农村里,知青们看不起村民们的种种习惯,村民们不乐意自己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要白养这群干活跟绣花,根本就是来吃白饭的城里人。
彼此之间很难融洽相处,几乎都是自然而然各自抱团,彼此之间不说泾渭分明,其实也相差不远。
大队长拿这个问题也没辙,总之偏帮哪一边都不好,最后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一边对老乡们给予一定的补偿和安抚,一边给知青们安排轻巧一点的活,平时再把两拨人分开点。
原身本就不是身强体壮的人,之前下地都是和知青们一处,知青里有挣四分的,五分的,六分的。最高也就老三届来了十来年的男同志,能挣八到九个工分。
那会儿原身混在里面挣六个工分,就很普通,现在因为和初雪结了婚,成了半个“自己人”,再挣六工分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这也是为什么原身打定主意结婚后找了个理由一边pua妻子一边躲懒不上工。
干过重活的都知道,若是一直干也就算了,歇一段时间再突然干,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下午几乎都是靠着秦松的毅力在坚持。
等终于完成小队任务,能提前收工回家的时候,秦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狠狠松了口气,而后斟酌起以后该怎么办。
今天还只是混在妇女同志们堆里挣六个工分,日子久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这只能是权宜之计。
别说让他像其他男同志那样干挑粪担泥的重活,就是让他去挖土耕地,大概也是不能长久干下去的。
不管是原身还是秦松,都没有这个体力。一个人,哪怕能跑马拉松,但不代表能坚持干农活。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所以说还是得尽快回归正职,拿回他的笔杆子。
如此一想,秦松蓦地有些忍俊不禁,自己这想法倒和原身偷懒不干活而找的借口重合了。
回到家,眼看着明明是一起干活,自己已经累得手指头都动不了了,初雪却还能忙里忙外干家务,甚至还在烧热水的空隙扛上锄头跑去不远处属于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
秦松在院子里站了站,回屋将原身半真半假收集来的各种报纸全部找出来,坐在灶台前一边看火一边看报纸。
拿笔杆子挣钱的紧迫感愈发强烈了。
接收了记忆,秦松知道原身的想法。从一开始原身就知道自己不是写文章的料,投稿这种事,念书那会儿谁还没个文学梦?当时原身跟风也写过,可惜全都被打了回来。
就连学校里有名的“才子”都没成功登报。
可心里又暗暗隐藏着一股“万一呢”的侥幸心理。
所以在搜罗可以投稿的报纸时还是很用心的。
秦松一边交换左右手地揉着发僵的手指,一边认真浏览着报纸上的文章。
每一份报纸几乎都有自己的风格,特别是那些经久不衰的大报。
七十年代,因各方面因素国/情影响,许多题材都成了敏感地带,非常人可以触碰。饶是如此,各报依旧因为主编的不同,而在选稿刊登上有着微妙的偏向。
虽是穿书,从后世来到这个年代,秦松丝毫没有“劳资与众不同势要闯出一片新天地”的清高傲慢。反而因为阅读过大量有关这特殊十年的残酷记载,选择上更添几分小心谨慎。
所以他率先排除了一些刊登板块有政/治元素的报纸。
最后剩下的,只有三份报纸。
一份是纯文艺的《诗歌集报》,顾名思义,上面几乎都是刊登的各种新体诗歌。局限于受众,这份报纸销量不怎么样,秦松犹豫了一下,想着广撒网多捕鱼,这才没有剔掉。
另外两份,一份是熟知的《进步青年》,一份是大报《观时代》,旗下有几十年后依旧在发售的杂志类刊物《时代周刊》。
其实要论个人擅长的,秦松擅长的小说类,这会儿的内陆很少有机会见报。反而是香江那边,六七十年代正是南北文人争奇斗艳的时刻,各门各派许多经典小说都是在这段时间出现。
折好三份报纸,秦松塞了把扎好的柴火进灶洞里,橘黄的火焰欢快地将之吞咬。于火光中向往了一下下那边的文人盛况,秦松迅速收敛心神,琢磨起自己可以动笔的方向。
既不能沾染“左右”,又不能过于冷漠,那样只谈“风月”,岂不是有自私利己“小资”倾向?好在现在的主流本身就是正确的,正面积极的,所以选题说难也不难。
难的是如何更明确,绝不能被有心人扭曲思想“过度解读”。
托十几年教育的福,阅读理解没少做,也算是“过度解读”的高手,秦松很快就有了想法,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腹稿”的构思中。
等初雪的声音唤醒他时,秦松才发现自己把火烧得太旺,锅里的水早就烧开了,这会儿正顶得盖子直跳舞。
初雪有点心疼柴火,不过看秦松满眼歉意对着自己尴尬地笑,这点心疼又压了下去,连忙洗了手去内屋提了竹编暖水壶出来,一边用瓢把开水灌进瓶里,一边说:“没想到水开得这么快,还准备提前打些热水出来呢,现在热水多了,要不然你去洗个头洗个澡?”
秦松拍拍腿上沾的灰,咳嗽两声,瞄了初雪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错误:“是我放柴放得太急了,下次捡柴的时候你记得叫上我。”
这年头,柴火也是紧缺物,他这不知不觉一顿猛烧,差不多就祸害了原本一天的量。
他这一道歉,初雪别说原本的那点心疼了,反而还觉得自己居然会心疼柴,实在不应该。明明秦松只是想帮她。
初雪怀揣着愧疚自责,连忙表示不用:“我知道你是在琢磨写文章的事,你忙你的,能帮我烧火已经很好了,是我贪心,烧着火呢还想着去地里干活。”
这话说得,怎么就叫“帮”了?秦松知道这是原身一个多月里“思想驯化”的效果,站起身从初雪手里接过瓢正色道:“这不叫帮,这些活本来就应该有我的一份,热水多了你就自己用。”
因为母亲张淑芬爱干净,哪怕还没到天热的时候,初雪也习惯了每天都擦擦身,再换下贴身衣服。
得知这件事后,为了装出“我比你更高尚更讲究”的形象,结婚前连脚丫子都不咋洗的原身,迅速变成了每天都要洗澡洗头换衣服。
虽说内心里是很嫌弃这样做太累太繁琐,可想想不管是烧水还是洗衣,反正都是初雪干,原身倒也勉强坚持下来了。
秦松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要感谢一下原身的这点穷装比,要不然现在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来这样的需求。
因为秦松的坚持,两人分用了剩下的热水,一前一后进茅草屋里洗了澡。
初雪头发长,自觉洗得慢,就在稍后洗的,等她擦着头发出来时,就看见往日里不是在看书看报就是拿着笔一脸严肃在纸上写写画画,从来不碰一下家务活的秦松居然已经把自己的衣服洗好了晾起来了。
她这下子是真的惊住了,呐呐道:“怎、怎么都洗好了?是我之前给你洗的衣服不够干净吗?”
在初雪的认知里,洗衣服做饭都是女人的活儿,除了家里没个女人的人家,哪家哪户不是女人负责洗洗刷刷?
秦松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毕竟这位名义上的小妻子年纪实在太小了,心思也单纯,想什么都摆在脸上。
秦松若无其事地抻了抻衬衣,“不是,润主席不是都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其实你洗得比我洗得更干净。”
这倒是大实话,秦松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同样是洗衣服,初雪就能把衬衣洗得白白净净,而他洗,哪怕是把手腕都搓秃噜皮了,一些痕迹还是搓不掉。
深感挫败的秦松只能安慰自己,多挣钱多买衣,洗不干净就洗不干净吧!
不想让初雪多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秦松转换话题:“家里肥皂马上就要用完了,明天我们一起找队长请个假去一趟镇上吧,顺带我还想买些邮票和信封。”
原本想拒绝的初雪一听后半句,知道事关秦松写文章投稿的事,也就收了拒绝的话头应了。
至于让秦松自己去,她留下来挣工分?初雪可有些不放心秦松一个人去镇上呢,又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又要买东西提东西的,秦松一个人的话不得累坏了?
不知不觉中,初雪对秦松这个新婚丈夫的印象就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换了原身来,怕是得高兴坏了。
秦松正盘算着自己有哪些票,明天能买些什么,加上初雪点了头就忙着做晚饭去了,倒是一时半会儿没发现这个问题。
原身不是个勤俭节约的人,以前家里每个月勒紧裤腰带给寄过来的东西都还不够他半个月的挥霍。所以现在秦松手里的那些都是上个月家里寄过来给原身结婚用的,一共是三十块钱,外加糕点票糖果票肉票粮票油票工业票肥皂票等少许。
其中十二块钱原是秦家父母叮嘱原身给初家的彩礼钱。
虽说儿子娶了乡下媳妇,秦家人也就一开始有些不高兴,很快反应过来后就又是内疚又是松了口气。
娶了媳妇,安了家,三小子就算是在乡下落了根,家里就不用发愁给他安排工作了。家里孩子多,这几年城里的形势越来越不好,之前还是自愿报名,到原身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成了家家户户必须去一个。
原身不在的这两年,更是有了离开学校没工作就得下乡的苗头,秦家父母这会儿正为两个老幺发愁。
秦家大哥当初接了秦爷爷的班,秦家大姐脑壳圆滑,三年前听到风声就迅速从追求者中挑了个条件好的,靠对象家得了个临时工,半年后结了婚顺利转正。
秦奶奶是没有工作的。
于是剩下的两个老幺,眼看还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到时候秦母能提前退下来安排好一个孩子,剩下一个肯定不能再把秦父的工作给顶了。
毕竟还要留一个挣工资养家糊口呢。
所以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就指望家里最出息的大女儿那边想办法了。
总之盘算来盘算去,就是没办法把秦松这个老三给安排上。
秦父秦母对此没少内疚自责——可偏心又是克制不住的。
怀揣着这样复杂难言的心理,秦家给未见面的儿媳妇准备了即便是在城里也算不得差的十二块的彩礼钱,另外各项安置小家需要的票据也准备得很周全。
剩下的钱办置酒席也能办得体体面面的。
可惜原身对待初家人一毛不拔,一分钱都没拿出来,一边骂骂咧咧怨恨家里人以前寄那么点东西果然就是打发叫花子,一边毫不犹豫全部昧下充盈了自己的小金库。
若是换做以前,这些钱哪怕再多,原身怕是也能早早就祸害干净。
结果这一个多月因为忙着在初雪面前维持虚假清高的形象,基本每天都窝在家里假装看书看报写文章,既没机会去公社或镇上消费,也没机会去隔壁生产大队找女主献殷勤,倒让秦松捡了个便宜。
这些东西本身就应该花费在结婚上,秦松琢磨着明天要给初雪买些东西。另外还有岳家,从结婚到现在,用的钱吃的粮,都是初家的。
可惜寄过来的一匹布早被原身送给了女主。
秦松内心游移了一下,到底没厚颜无耻到现在去找人要回来。
咳,其实如果不是女主已经把那匹布做成了衣裳上了身不知多少回,而是还保留着原样,秦松觉得还是可以努努力,勉强一下自己的道德感。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可耻地动摇了这么一下下,秦松无奈苦笑,暗自感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果然不假。
所以还是要努力搞钱丰富物质生活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