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身黑衣,融入了浓稠无垠的夜色里。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大概是天气炎热,半旧的雕花窗大开着,薄绡窗帘被穿堂风吹得翻飞叠卷,隐约可见木床上挂着纱帐,里头睡着人。
“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出手乃是奉王香芸的命令。黄泉路上你若有苦冤,阎王殿里你报王香芸的名号罢。”
男人在心中默念一遍,脚下微动,刚要从窗户翻进去,却突然觉得脖子处有极细微的不舒服。
那是一道细若蛛丝的棉线,由最普通的黑色棉线,细细的劈成了八分之一。线的一端挂在窗棂上,另一端系在侧柏枝上。
被树枝挡住的线上,穿着一只极精致的小耳杯。
丝线被男人撞断,那耳杯翻滚落地,杯子里竟还放了一对小小的银铃铛,叮咚声和杯子摔碎的声音同时响起。
男人双目圆瞪,抢步冲上窗台!
“有暗器!”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一道白雾随之蓬的散开。
莫非是毒粉?男人狼狈地滚下地,用力捂住口鼻。过了许久,他才小心地放下手,愕然闻出那白雾根本没毒!
那就是一团面粉罢了!
可恶!
男人愤愤然冲进屋子里,原本紧闭的房门如今大开着,显然,要杀的人如泥鳅跑了!
不到十八的少年,还带着小孩子,根本跑不远的。男人目中凶光毕现,一间房一间房的搜过去。
院里的大门还关着,这就证明,他们还在宅子里。
但耳房、厢房和寂静无人的辛味居,男人都快速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一个人,莫非他们翻墙跑了?
不对!
男人陡然想到一点,狞笑着朝回走。
“哥……”温承允被温玉白抱在怀里,弱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温玉白低声安慰:“他马上就走了……”
温玉白之所以在外头设置机关,不过是学占星占卜后,会无端端涌动模糊的恐惧。
就像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身后的脚步声清晰沉重,一如此时。
兄弟俩都浑身一震,他们听见凶徒的脚步声回来了。
温承允一声不吭的搂紧了温玉白,眼里蓄满泪水,却强忍着害怕小声说:“和二哥在一起……真好,我不怕……”爹娘都死了,如今他们的命也终于走到尽头,黄泉路上和二哥一起,他不怕。
“我数三声。”男人瓮中捉鳖般自信,“你们最好乖乖出来,我送你们上路会温柔一些。”
“一……”
他猛然拉开朱漆衣柜的门,却只有几件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
“二……你们最好识相一些,莫要惹我生气,省得我剥皮抽筋,十分麻烦……”
“你若识相一些——”如鬼魅般,在男人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方才自剜双眼滚出去,我或可留你一条贱命。”
温玉白的眼透过床板镂空的折枝海棠纹望出去,竟也没弄明白宋洛臻是怎么进来的,他就像一片安静的雪色陡然出现,狭长微挑的眼底带出讥诮,左手如电扣住男人持匕首的右手腕,一翻一折,那匕首竟生生的没入了行凶男子的胸口!
男人双目圆睁,口蓦然大张,喷出一蓬血沫子。
宋洛臻急退两步,那血点子只沾上他的宽袖,留下一团污迹。
“出来罢。”宋洛臻沉默片刻,补充一句:“没事的。”
没过一会儿,温承允先从床底爬了出来,小家伙像只受惊了的小松鼠,慌乱地朝前走了一步,正好看见死人不瞑目的眼睛,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小手很懂事的紧紧捂着嘴,不发出尖叫声。
温玉白跟在他后头,宋洛臻最先看见的,是黑夜里浑圆柔和的雪白肩膀。
仓皇逃命时,温玉白顾不上伪装,满头乌云乱堆着,一半垂落在地,他身上单薄的寝衣松开大半,露出肩头和细致的锁骨。
乍一看,很像是受惊的娇小乳鸽。
宋洛臻敛目,温玉白浑然不觉自己春光乍现,起身后来不及安抚温承允,便朝宋洛臻奔了过去。
他脸上雪白,一点血色也无,脸颊上蹭了些床底的灰,但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反而让他多了几分脆弱如琉璃的美。
“多谢襄助,但是……”
他乌莹莹的大眼睛往外冒眼泪,额头唇角都是汗,望向宋洛臻的神色满是焦急忧虑,宋洛臻微微不解。
人已经死了,他还在担心什么?
“多谢你救了我,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温玉白到底是文明社会穿过来的,“依法治国”四个大字早早在脑海里落地生根。
宋洛臻一个斯文清冷的书生,竟为了他双手染上鲜血,这一刻温玉白的内疚到达至高点,整个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想找出法子,让宋洛臻全身而退。
温玉白也是被第一印象蒙蔽了,明明宋洛臻出手果断狠厉,但在他眼里,他依旧是第一次见面风雪中荏苒清逸的男人。
纤尘不染的人,如今却被污血玷污了。
于是,宋洛臻便带着罕见的迷惘,眼睁睁看着温玉白在屋子里一趟乱转,然后撞门出去,又端着一瓢水进来,小心碰着他的袖子,将那上头沾污的痕迹一一洗去。
这姿势很微妙。
宋洛臻长身玉立,温玉白半蹲半跪,只侧着头细细的洗涤衣袖,他鬓边蓬乱的发丝在男人腿上蹭来蹭去,甚至因为角度,宋洛臻只要朝他看上一眼,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小乳鸽尽收眼底。
“好了。”宋洛臻刚要说话,却被扯着手臂往外扯。
“你赶紧回去,从今晚后……你就当……就当不认识我们。今晚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具尸首我们自己处理。”
温承允牙关咔咔作响一阵,如今也镇定下来,连连点头说:“就把尸首埋在树底下,我们会把坑挖深一点,这样不会被野狗闻着味道,偷偷的刨出来吃掉的。”
宋洛臻一时无言,温玉白把他推到门口,便急忙转身去拽床单,他用床单将死人渗血的地方包上,然后开始研究是扯手还是搬脚,才能把尸首推出去。
这感觉新鲜又奇妙。
身为身份微妙的端王,从小到大,宋洛臻只遇见过无数从他身上索求的人。
有时候,他们会伪装成无害温柔的模样,似是极关怀体贴,就像他的生母……他从小当姐姐尊重的贴身侍婢,他的……,但他们总会露出真面目,像传说中的画皮鬼,必然会揭开画皮、露出鬼脸。
温玉白想夹起男人的双脚把他拖出去,大概是死尸的双脚太臭了,他几次蹲下,又苦着脸站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宋洛臻冰冷乌黑的眼珠渐渐的温和,像是寒冰撞上了春风。
“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宋洛臻背过身去,提醒温玉白:“你先将衣裳穿好,我再叫人过来。”
温玉白低头一看,顿时脸涨的嫣红,他喃喃开解:“呵,我的胸肌比去年发、发达了好多,呵呵,呵呵呵。”
一
就像一场噩梦,天色一亮,一切化为乌有。
半夜宋洛臻叫来的人都是一身劲装、强悍沉默,他们很快将尸首抬走,甚至将地擦得干干净净,曾经渗进地里的血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温玉白悄觑宋洛臻的脸,他神色平静,似杀伐决断,坐镇千军万马之前而面不改色。
等一切料理完,宋洛臻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放心”。
白天开店顾客盈门,温玉白没有不放心的,虽然他集中不了精神,举起菜刀差点把自己的指头斩下来,吓得辛二忙把他赶出厨房,让他回去好生歇着。
温玉白只是想不通,想杀死自己和温承允的人究竟是谁。
等忙完一天生意,要关店门的时候,温玉白的心脏狂跳起来,辛二见他欲言又止,便笑着问:“白哥,你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
“没、没有。”温玉白其实有些怕。但辛二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他当然不能留下辛二作伴,给他带去危险。
“我记得柳公子来了四五趟了,今天还送你一双手套。”温玉白转移话题。
果然辛二一听,脸就微微发红。
“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听说柳公子家境不错,父母为人厚道,待他嫂子不错。不过你也别急,慢慢考察,审慎的想清楚了才是。”
想了一想,温玉白又说:“你若嫁人,这铺子就当做你的嫁妆,正好你姓辛,铺子叫辛味居,真是赶巧了。”
辛二从来把温玉白说铺子给他的话当玩笑,谁知这一回温玉白神色认真慎重,他也慌了神,“这怎么成?铺子给我,你要去哪儿?”
温玉白有些茫然,摇摇头没答话。
先活下去再说罢。
晚上睡觉,温玉白不想吓着温承允,尽量装作和平时一样,和他先后洗漱完,但没去卧房睡觉,而是改去了和邻居相连的南厢房。
毕竟卧房死过人,温玉白只要一靠近就冒冷汗、脸白惨惨的。
温玉白好不容易把温承允哄得睡着了,自个儿却始终无法入眠,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动静,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却突然听见“笃笃笃”三声。
竟是隔壁有人叩响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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