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的巴掌声,把旁边的张东东惊醒了。
她揉揉眼睛,齐耳的短发唰一下滑下来,盖住半边的脸。
“奶奶,你干什么呢?”张东东郁闷坏了,抬眼瞥了一下放在桌上的铁皮闹钟,不满喊道:“我才睡了十分钟。”
“你不知道,这蚊子嗡嗡在我耳边哼,我一看,花蚊子,那么大。”翟明翠拿手比了一下。
“那么大的蚊子?”张东东惊奇睁大眼睛,睡意全无,“那么大的不是蚊子,是蝇子吧。”
“去去。”翟明翠白了张东东一眼,“你奶奶我眼睛还没花,蚊子和蝇子我还分不清?那么老大,可惜没拍住,放虎归山了。”
张东东听了,笑得嘴巴弯了起来,“奶奶,你说话净一个词一个词的。”
里屋的声音不停传过来,一老一小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笑,只在外面听着,都觉得活着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
邵女一直趴在桌子上,她也被那一巴掌脆响给惊醒了。
她恍惚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原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被人送到医院,一路推进手术室,推她的两个小护士满眼恐慌,望向她的时候,好像在看一个濒死之人。
是的,被推到手术台后一分钟不到,她就听见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
“大出血,没治了。”
“怎么办?她家人来了吗?”
“没看见啊,哪个是她家人?”
“孩子也保不住了,得找到家人说明情况啊……”
邵女听着这些,眼前星星一颗一颗的闪现。
一些名字从她眼前飞过,一个接着一个,最后都串成了糖葫芦,根本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了。
那些名字好像都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又好像只是来和她诀别,告诉她,再也不见。
邵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看到的一幕,便是一个小护士,站在她身边,满手满身的血。
她的的确确死了。
“你去,看看你妈在干什么?”翟明翠压低了声音对张东东说,“中午没吃饭就睡了,这一会儿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张东东被拍蚊子的巴掌声吵醒后,睡意全无,转身踢了踢睡在另一头的张德凤,“姑姑,你去看。”
张德凤睡得正舒坦,被张东东臭脚丫子一踢,反手就甩了张东东小腿肚子一下,“别烦我。”
张东东本来心里就憋着,被人吵醒的起床气,这被打了一下,立刻就不愿意了,从床上跳起来,朝张德凤屁股上踢了一脚,嘴里还不消停:“让你踢我!”
“你!”张德凤忽地一下坐起来,“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胡说八道,这是我奶奶的。”张东东转头看翟明翠,“奶奶,你说是不是?”
何止这小屋是翟明翠的,整个院子都是她的。
自从老伴张成文在矿上没了之后,厂子一次性发了2000块的抚恤金,外加一百一十三块的丧葬费。服丧三年后,老大张德福结婚,正赶上矿厂家属院建成。翟明翠去矿厂门口哭了又哭,求厂领导体恤一个寡妇,最后哭来了第一煤业家属院的一角,就是现在住的这套。
院子不小,进门是迎客松壁墙,绕过迎门墙就是小院。正对面一套三居室,中间客厅,两边都是卧室。
翟明翠带着当时只有七岁的张德凤住在东边卧室,张德福娶了邵女后,就住在西配房。
后来张德福弟弟结婚,又在院子里自建了一处,这就是后话了。
翟明翠用力戳了下张德凤的脑门,狠狠骂一句:“你一个当姑姑的,干什么和侄女计较!”
张德凤气得直咬牙,指着卧室门喊道:“你给我出去。张东东,滚出去。”
张东东连跳带蹦的从卧室跑出来,跑到西配房门口,却停下了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静止不动的布帘子,上面绣的鸳鸯一个屁股朝她,一个脸对着她,好像在问她,你怎么不跑了?
张东东不敢跑了。
她有点害怕里面那个人。
张东东站在门口,还光着脚丫子,十个脚趾都要把水泥地抠出洞了,还是不敢跑进去。
“噗呲、噗呲。”
张东东连忙转头往后看,就见姑姑张德凤正歪在门口,嘴巴里发出噗呲的声音,叫她。
张东东皱着眉看向张德凤,张德凤就笑了。
她是来看笑话的,满眼都写着,你咋不能了你小崽子。
张东东一鼓作气,转头朝着门帘打了一下,正好打在那只鸳鸯的屁股上,然后一头钻进房里。
“妈。”
她光着脚走到床边,悄默声的爬上去,才敢开口问:“妈,你醒了?”
邵女还在恍惚中。
直到听到对面卧室里熟悉的吵嘴声,她才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这是刚满两个月的大小。
她重生了。
回到了她离世的六个月前。
邵女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跑过来的张东东。
这小妞妞才六岁,剪了个齐耳短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是个单眼皮。
大眼睛单眼皮,和邵女一模一样。
“来。”邵女朝张东东招了招手,“过来。”
张东东脸色立刻就不好了,她光着个脚丫子在床上晃啊晃啊,身上的棉布连衣裙被她两只手搓的都是褶儿,只有裙角上绣的小兔子还坚实的硬.挺着。
这是她把裙子挂破一个洞,回来被邵女一顿骂,躲去奶奶房间,奶奶给补了一只小兔子。
张东东用手摸着那只小兔子,做好随时要冲出去的准备,这才从床上下来。
“热不热?”
邵女一抬手,张东东吓白了脸,以为邵女要打她。谁知道她手轻轻落下,落在她脑门上,抚去她额头上的汗水。
“不热。”张东东喃喃回答,抬眼偷偷看向她妈。
“还不热呢,你看你的齐眉穗,都打绺了。”邵女抚摸着张东东的额发,抬眼看她时,眼眶发热,这一会儿也是强忍着眼泪,“扎眼不扎?太长了,一会儿我给你绞一绞。”
邵女说完,张东东下意识立刻回:“我让我奶奶……”
绞字还没说出口,她就闭上了嘴。
她妈要给她绞头发?
从来没有过的事。
不过和让奶奶绞,她更想让她妈绞。
因为她妈给自己绞的齐眉穗,特别好看。她奶奶每次给她绞,都绞到眉毛上面,丑死了,不敢出去见人。
“好、好吧。”张东东抬眼看向邵女,怯怯的小目光又想亲近,又有些害怕。
邵女知道张东东的心思。
这个女儿自生下就跟着翟明翠,白天是翟明翠带着,晚上也是翟明翠带着,自己带的时间有限,因为那几年她不在家。
自从嫁给了张德福,邵女就跟着张德福去了矿上,张德福给她讨了个工作,在矿上做饭。
后来邵女怀孕了,这才自己回了家。
张德福是不能回来的,他要下井,因为下井有补贴,最好不休息。矿上按工时计算工资,下井天数越多,他的工资也就越高。
邵女自己回了城,就住在这西配房。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孤独的。
尤其是她怀孕的时候。
那时她总喜欢坐在小院里晒太阳、看看天。翟明翠有时会和她说几句话,有时递给她一把花生,里面搀着半个核桃,说吃这些好呢,以后孩子聪明。
可邵女从小话不多,更不会和这个没怎么处过的婆婆聊天,翟明翠半夜偷偷对她小女儿说,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嫂子是个闷嘴的葫芦?
邵女出来上厕所,听的清清楚楚。
第二天,她就更不爱说话了。
她的阵地也从小院转到了西配房。
除了吃饭,她就在那个小屋里转悠。
坐着躺着,再坐着再躺着,每天就只能看到窗户外的那一块四方天地。
后来她好像疯魔了,总是对着窗户掉眼泪。
再后来,张东东出生了。
一年后,张东东断了奶,邵女就去了矿上。
张东东被扔给了翟明翠。
所以,东东和她不亲。
一点也不亲。
邵女眼里含着泪,面对自己没怎么照顾过的女儿,心里满是悔恨。
“妈妈。”
张东东小心翼翼吐出一句话。
“嗯?”
邵女微微歪了下头,看着张东东。
她伸手揽了张东东一下,把张东东揽进自己怀里。
上一世,她闭眼之前,所有她熟悉的人的名字都在眼前飞过。
张东东的名字飞过时,邵女在想,应该托付给谁。
想来想去,这个六岁的孩子,竟无人可托。
她好像看到张东东人生的尽头一般,那双大眼睛单眼皮,在无尽的黑暗中窥视着她,带着说不出的恨意。
“妈妈,别人说,我长的这么好看,是因为像你。对不对?”
张东东眨着眼睛,讨好一眼瞧着邵女。
“你啊,比妈妈好看。”邵女微笑回答,又紧紧抱了张东东一下。
张东东感觉自己幸福死了。
没想到,妈妈还能这么抱她。
“妈妈,你给我绞齐眉穗,能不能绞成像你这么好看的?”
“当然了。”邵女道,“要绞得比我的还好看。”
“太好了!”
张东东高兴地从邵女怀里跑出来,掀开布帘就对着对面的卧室喊:“张德凤,你听见没,我妈妈说了,她一会儿给我绞齐眉穗。”
那屋里半天没人说话,直到张东东以为等不来回音了,才听到张德凤啐了一口,“齐眉穗?小崽子你土不土,那叫刘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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