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一怔,旋即低垂睫羽。
她确实无法明白。
位置一词虽然简短,含义却格外浩瀚,囊括权势、地位、职责云云。纯稚如她,很难判断其中真意、听得弦外之音。
正因此,她才心生愧怍,想她对川连知之甚少,不应擅自臆断、妄加评议。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希望你和德卿都能好好的。”
“不打紧。”川连道,“您没有做错。多谢您记挂。”
这话说得平稳,口吻也镇定,听得阿萝掀起眼帘,觑向身旁的青年。
甫一抬眸,温润的笑意映入视野。川连唇角微扬,眉宇舒展,任由金日雕琢他面庞,洒下一片渺小、浅淡的薄光。
这是他一贯的笑容。阿萝对此十分熟悉。
在她看来,川连与魏玘大相径庭。魏玘倨傲、凌厉,是漂亮的兵器;川连则温和、敦厚,像清润的净玉,与辛朗有些相似。
可现在,她莫名感觉,比起魏玘与辛朗,川连更多出一份疏离。
阿萝眨眸,目光游走,打量川连。
似是发觉她视线,川连抬首,与她对视。
眸光交错间,一汪亮光闯入另一汪潭色——那双鹿似的杏眼里,写满关切与探究,又维持着妥帖的礼貌,容人一目了然。
川连仍笑,宽慰似地,暗自叹息一声。
又一次,他生出感慨,想魏玘钟情于阿萝并不奇怪。她太真诚,任何人都抵挡不住她的善意。
他道:“我并不讨厌我的位置。”
“所以,我只能走这一条路,也必须走到尽头。”
阿萝颦起眉来,越发听不懂了。
尚不待她咀嚼或追问,少年的声音先遥遥扔来——
“阿萝娘子!川连!”
二人循声望去,眼看杜松疾步前行、抵达身前。
他止步,抬掌拂了汗,才道:“娘子,仁医会的马车来了,正候在裕门外头,道是巴老先生寻你去悲田坊一趟。”
悲田坊三字入耳,阿萝心神一摇。
只一刹,她按下思绪,柔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杜松摇头道:“小人不知。”
“但……”他顿了顿,续道,“看外头那民医的脸色,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阿萝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言罢,她挽裙要走,忽记起魏玘的嘱咐,又停下步伐。
魏玘说过,她可自由行动、不必顾虑。但她心里清楚,她与魏玘关系密切,倘若行事不慎,恐会给王府上下增添麻烦。
更何况,她已受人绑过一遭,该有的戒备自是不能少的。
遂道:“杜松,请你将我的行程告诉子玉。川连,辛苦你随我同去,应当不会太久。”
……
马车奔驰,离开上京城,驶向悲田坊。
直至马匹停歇,阿萝掀帘下车,眼见一方山庄耸立林间,黑瓦白墙,肃穆庄严——白发老翁拄杖而立,受学生跟随,静候庄前。
阿萝提裙,礼道:“阿翁。”
巴元略一颔首,便旋身,引路道:“你我且行且谈。”
众人动身,拾级而上。巴元、阿萝在前,学生、川连在后,两方间隔少许。
悲田坊乃是民间营建的安养山庄,位处上京郊外,受山野合抱。山庄内里区划分明,除却康养之地,一并设有诊堂,供附近百姓寻医。
阿萝行走其中,一壁环视四周,看见民医三两攀谈、病患结伴踱步,隐有悲鸣自墙后传来,许是那头收留了重症病患。
一时间,她心神又散,朦朦胧地想起父亲。
倘若魏玘所言不虚,蒙蚩罹患肺痨,她将会在悲田坊里,与阿吉度过怎样的最后时光?
答案无从得知。那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可能。
“小丫头。”巴元忽然开口。
阿萝立时收神:“阿翁,我在的。您请说。”
巴元沉吟道:“老夫寻你来此,是因悲田坊近日……收治了一些特殊的病患。”
特殊?阿萝困惑不解。
她尚未追问,便听巴元道:“这些病患身上的病证不会传染,但实乃老夫见所未见。”
阿萝闻言,杏眸圆睁:“连您也不曾见过吗?”
——巴元是仁医会会首,行医多年,学识颇丰,若连他也不知晓,又会是何等罕见的病证?
老人缓缓点头,愧疚又诚恳:“的确如此。老夫医术不精,委实惭愧。这便想你通晓巫医,涉猎两族医术,或能辨出一二。”
谈话间,众人已穿过游廊,来到一座屋宇前。
巴元回首,示意川连、学生等人停留,只身带领阿萝,推门而入。
“吱呀——”
门扉应声而开,内里情形水落石出。
只见四下宽敞,清风穿堂鼓帘。十数张木榻罗列其中,有男女老少躺卧。几名紫袍医师左右逡巡,无不聚精会神、检查病患状况。
阿萝随巴元入内,唯听气喘急促、低咳声四起,再捉不到其余声响。
瞧见人来,一名医师迎上道:“先生。娘子。”
巴元摆手示意。医师见状,旋身引路,将二人领至一张榻前。
“娘子请看。”
阿萝点头,接近榻间病患,先行查看状况。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双眼紧闭,面色萎黄。他身躯蜷缩,两手按住下腹,隐隐打颤,似是怕冷极了,额间也沁着细密的薄汗。
阿萝记下状况,又切寸口脉、望诊舌苔、嗅闻口气,秀气的眉尖越拢越紧。
她收了手,缄默不语,陷入思索。
在她沉思时,男子猛然弯身,激起一阵痛咳。旁侧医师连忙上前,抚过男子背脊,再去瞧人手掌,竟已染上一抹血痕。
瞥见那丝殷红,阿萝神情愈凝。
她回眸,望向巴元。二人交换目光,心领神会,转而向屋外走去。
阿萝出了屋,合上木门,又与巴元走出十余步,方才停下。
剧烈的咳喘仍在继续,受墙与门遮掩,听上去稍许减弱。而在廊边院里,川连与学生伫立,皆是神色微沉,遥观二人动向。
巴元捋须道:“丫头有何见解?”
阿萝闻言,唇儿咬了又松。她眸光闪烁,雪颊微赧,泛过显见的羞愧。
“阿翁,对不住。”她轻声道,“我诊不出来。”
相较于巴元,她的经验不算丰富,但她勤勉认真,几乎遍览越巫两族医书,行医至今,尚且顺风顺水,并未遭遇难解之症。
谁知今日,她也与巴元一样,难得棋逢对手——
“那病证太奇怪了。”
“面色萎黄、下腹疼痛,应是胃气虚弱;畏寒肢冷,肖似外感风寒;咳中带血、舌苔淡白,乃气不摄血之症;脉弦细濡,又或为肝郁不畅……[1]”
“这样乱、这样多……”
阿萝一顿,捏着措辞,道:“就像是脏腑在体内打架似的。”
巴元默然聆听,得她末了一语,也现出探究、思考的神情,徐徐捋动长须。
二人相对,心各有虑,就此归入静寂。
片刻后,巴元道:“丫头可还记得,上回相见时,有一小厮前来报讯,致使你我研学中断?”
阿萝正出神,听见这话,当即被拨回思绪。
“记得。”她道,“阿翁道是有要务在身,叫我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莫非……就是指此事?”
巴元道:“姑且算是。”
“你方才所见之人,出身于京郊建安村,正于那日往悲田坊求医。”
——建安村,乃是上京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
“他手足心热、咳嗽气喘,受坊内民医初诊风寒,非但不信,还对民医大打出手。老夫那时所说要务,便是探望受伤的民医。”
“只是……”老翁话语陡沉。
阿萝觉出他凝重,受到牵动,心弦倏而收紧。
便听巴元又道:“岂料三日后,此人又来悲田坊求医,症状比起从前,已有了新的变化。与他同乡且有类似症状者,竟也越来越多。”
“如此看,称是民医误诊,也不冤枉。”
听这情况,阿萝一讶,不自觉地以瘟疫作比。
但她很快记起,瘟疫常传于人、尸、畜间,巴元既已排除了传染的可能,自然也并非时疫。
她抬指,轻点下唇,作出另一种推测:“同一村人多患此症,许是集体误食、导致中毒,或是当地环境出现了某种变化?”
巴元认同道:“老夫与你所见略同。”
“故此,老夫已派人前往建安村,对村庄内外暂作调查。”
阿萝道:“那便好。”
她心里打鼓,攥起小手,道:“阿翁,你放心。我已将这病证记下了,待到回府,就再去查些医书,寻一寻类似的记载。”
巴元打量阿萝,瞧出她忧虑,手杖拎敲,发出一记闷响。
“稍安勿躁!”他呵斥道,“老夫今日唤你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你惊慌失措。”
——言辞犀利如此,倒变回了从前那个古怪的老头。
奇妙是,老人端起架子,效果好得出奇,令阿萝心神一凛、逐渐稳住了慌乱的情绪。
阿萝眨动双眸,认真、诚挚地觑着巴元,静待老人指示。
巴元沉了息,又道:“只知叫老夫放心,最应放心的,该当是你。”
“所谓先病而后生中满者,治其标[2]。老夫已开过药汤,暂时缓解其病标。至于病本,我等理当协力探寻,万不可自乱阵脚。”
“老夫稍后会撰写书信,将此病证报于太医署。近几日,老夫都将留在悲田坊,及时调整当下对症。目前来看,病患性命暂且无忧。”
“你只管钻研,如有进展,大可随时来报。”
……
待与巴元分别,时辰已近午后。
阿萝在前,川连远远跟随,经过一众医师、病患,走向坊门。
光走林隙,照过高树,布下屑似的斑驳,落于门前,像一池温柔、摇曳的墨色湖水。
阿萝记着病情,心底尚存忧虑,是以面色不算太好。可她看见这番景象,不禁松了心神,满腔的苦思也淡淡散去。
巴老说得对。身为医者,率先乱了方寸,叫病患如何处之?
况且,有巴老坐镇悲田坊,病证也并非急症、不会传染,她还有时间可以研究、思考。
思及此,阿萝提起精神,迈出山庄大门。
庄门之外,乃是一道整齐的石阶。恰于石阶尽头,一道玄影负手而立,高颀、挺拔,袍角金纹烈烈、流光烁隐。
——竟是魏玘!
阿萝眸光一亮,又惊又喜。
魏玘近来忙碌,极少得空,今日在庄外等她,想来也是特意拨冗、勉强匀出时间。
她与魏玘虽然同住,此刻见他,心肠竟格外滚烫,好似久别重逢。该是她本就热烈,最近又与他相处太少,难免生出思念。
阿萝挽着裙,本欲奔向魏玘,及近一些,却慢慢收住脚步。
在她眼前,魏玘以侧颜示人,凤眸浓沉如夜,覆着一层散漫的薄雾。看上去,他似是在为某事而烦忧,心神难以安放。
瞧过他一眼,阿萝便记起,今晨时,他才与郑雁声吵过一回。
他是在为这事而不开心吗?
她抿唇,拿了主意,压轻足音,默不作声地走去。
身后的川连自然知事,眼看此情此景,已悄然退下,前往检备马匹。
于是,娇小的影子寸寸靠近,终在人身后驻足。那两条纤细的藕臂,便似水一般卷来,将男人满满地裹入怀里。
“子玉。”阿萝嗓音温绵,“你想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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