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阿萝 > 第118章 破晓时
    字句抛落,如玉振金声,惊得川连愕然怔立。


    他凝滞,仿佛石像,半晌才抬首,再度对上漆黑的眸瞳。


    那仍是狼似的、冷冽的双眼,稳如冰河,不露破绽,内里森严赛雪欺霜,几与从前别无二致。


    魏玘确实没有改变——破开雨夜的一缕天光,在他眸底从未熄灭。


    川连如梦初醒,记起了暂忘的所有。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赫奕威仪,却于他恩同再造,曾带走身骨支离的他,罔顾他家门不净,容他安身康养,予他衣食生计。


    除却自身受助,他更是亲身见证,魏玘扶寒门、救贫疾、平冤抑,打破一道又一道枷锁。


    眼下,情景再现。魏玘又一次解救了他。


    川连从来以为,他该是一把刀,侍奉今上如此,侍奉魏玘亦然。


    既是刀,生了锈,就会被替换;伤了贵主,就会被折断;又或不再锋利,便以愧怍与誓言为砺石,将他打磨得益加冷硬。


    独在此刻,魏玘告诉他,他是自由的、活生生的人。


    ——他宋川连,与所有同族,都是人。


    许是今夜有雨,温热徐徐淌下。


    川连沉默着,驻足雨幕之中,忽觉疼痛钻心,如藤般攫上左臂。


    那段曾经折过、早已痊愈的臂骨,于他亲口剖白、道出欺骗真相时,二度断裂两截;可在这一刻,它迅猛生发,长成了完好无损的肢体。


    是了,就是这样。骨断了,仍是能长出来的。


    “啪嗒。”血珠滴落。


    几是同时,川连两膝置地,向魏玘深深叩拜,如承千钧之重。


    没有任何言语。沉夜静寂悄然。


    孤月在上,泼洒雪似的辉华,衬着如锈的血气,裹往染血的剑锋,与离人挺拔的背影。


    魏玘无声注视,看川连渐行渐远。


    随后,他垂望掌心,盯那斜长、流红的刀痕。


    下一刻,柔白的小手轻轻裹来。


    魏玘抬目,撞进鹿般的杏眼,与阿萝相对而立,一时局促不安。


    “生我气吗?”因他割了伤自己。


    阿萝摇头:“不生气。”


    她出殿尚晚,未能旁观全程,只见魏玘以血为誓、川连潸然下拜。


    旧约作废,新盟既成。


    她不知内情与原委,却在誓言入耳的一瞬,忽见往事纷至沓来。


    也曾有一双月夜,魏玘拽住她,带她走到院围,为她指明逃脱的机会;又攥紧她手腕,将她拉出樊笼,沐浴于千里明光之下。


    阿萝能感觉到,那时与此刻是一样的。


    她的金龙跳出鲤池,鳞光烁烁,当空俯瞰下界疾苦,始终云行雨施、春风风人。


    对此,她自然不存怨恼,唯有钦慕与疼惜。


    “你的伤需要处理。”


    魏玘一怔,转而垂首,露出笑意。


    “放心。”他道。


    “我得去一趟禁军北衙。那里有军医,可以为我包扎。”


    阿萝闻言,长睫轻颤,没有立刻回话。


    饶是她少通权势、不识虎符用处,听见军字,多少也明白了越帝的旨意。


    前路凶险,她想与魏玘同行。可她心里清楚,魏玘不会答应,且她的存在难免惹他分心,非但毫无裨益,反会增添麻烦。


    她递出虎符,只道:“我该在何处等你?”


    魏玘道:“回府即可。”


    他眸里含笑,拢指圈她小手,又道:“待到本王归家,约莫正是天明。你为我煮些粥食,算作今晨早膳,好吗?”


    阿萝点点头,又动指,与他合缝相扣。


    五点蔻丹钻出指隙,压住瘦削的、青筋隐现的手背,竟像杜鹃盛开、点缀于松林石罅。


    “自然好。”


    魏玘莞尔,唇弧愈扬。他瞩目于她,锁住她萃星的眸子。


    “多放些鸡肉。”他道。


    “先前赠你那些鸡羊,尚且养在府中。数量很多,足够你我二人吃了。”


    听过这番话,阿萝睫帘一扇,雪颊染上绯赧。


    她没想到,魏玘还记得那碗粥,更不曾忘却她支支吾吾、目光闪躲的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


    无论钗钿、鸡羊,还是锦缎、藏书,均系他刻意而为,有心讨她喜欢。只是那时候,他太过傲慢,不知该怎样恰当地爱她。


    幸好,万水千山后,他们向彼此学到了许多。


    如今的她,确实不必再吝啬节省。他予她的一切,已然装满这天下、充盈她心房。


    阿萝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怯。


    “好。我知晓了。”


    魏玘不再多言。他俯首,轻啄她眉眼,算作暂别:“去吧。”


    阿萝没有动,静静站立着。


    她掀眸,凝视眼前的爱人,终攀上他臂膀、牵他垂身,借力迎去极浅的一吻。


    “就这一下。”少女灵动而狡黠。


    “你还要多的、更好的,亦或是奇怪的,回府再管我讨。”


    ……


    回到肃王府时,众人正等候门口。


    杜松、陈敬、周文成、聂若山……相熟的面孔浮现阶前,有人踱步,有人伫立,无一缺席,像起伏的峰峦,在灯火里跌宕。


    许是川连提前知会,众人大多忧心忡忡。


    有别于众人,阿萝十分平静。


    向亲友报过平安,她便回谨德殿,接上等待的青蛇,又往良医所去——在那里,年迈的医者挑灯以待,欲同百姓休戚与共。


    于是,阿萝联合众良医,为助杏楼验蛊,制作淬药银针。


    药是苦的,散着褐黑,走过一枚枚指尖,浸染或苍迈、或青稚的肌肤,直至蜷缩、泡涨,乃至起了水皱,手中工序仍未停歇。


    今夜,冷月坐视,王府上下注定不眠。


    而在良医所外,青袍老翁负手默立,旁观内里动向。


    只见少女聚精会神,眉目凝定,专注于指间银针,与几名良医协同合作。偶尔地,她偏过颈去,解答旁人问题,耐心又真诚。


    瞧见如此景象,周文成放下心来。


    他依稀想起,初见阿萝时,她娇小、瘦弱,接过糖葫芦,如获至宝地举在手里。


    而今,她业已抽条,比从前更高、更稳重了。


    一路走来,他看她日渐生长,并非攀附的丝萝,而成坚韧、不折的劲草,与苍松并肩携手。


    这令他倍感欣慰,也叹魏玘何其有幸。


    及至淬针停歇,时辰已近寅正。


    阿萝净手,别过良医,与阿莱一道,前往寻香阁。


    自她那回走后,寻香阁不容人居,是僻静、黝黑的一方楼殿。鸡羊养在外头,受小篱围住,因是深夜,睡得昏昏沉沉。


    阿萝停了步,站在院墙外,视线描摹内里。


    之后,她走近小篱,左挑右拣,捉出一只金足白羽鸡,拎去典膳所。


    她像从前那般,在典膳所杀鸡、淘米、摘菜,动作熟稔非常。趁她忙碌,阿莱便游往一边,追着自己的尾尖、衔咬嬉戏。


    光阴如常流淌,星与月也逐渐沉没下去。


    砂锅上了灶,阿萝走出典膳所。时辰尚早,所内又有侍婢帮衬,倒不必她过多费心。


    外头的天光稍稍泛白。她举目瞧上一阵,便敛眸,往倒影池边坐着。


    水波如镜,照出朗月疏星,与纤柔的细影。她挽裙,并拢两膝,虚虚抚弄池面,去触往昔的小船,只捉到渺远的清风。


    ——至此,阿萝开始了等待。


    在从前的人生中,她曾有过无数次等待。


    熬煮热粥,需待料味沉淀、米花炸开;播种果蔬,需待春去秋来、作物熟成;甚至今夜,制作淬药银针,也需静候时辰。


    可以说,阿萝的过去充斥着等待。


    在众多等待之中,团圆的希冀刻骨铭心。


    她自幼独居,谨遵蒙蚩教诲,守住小院,认真生活,努力等待父亲的归来,进而每每期盼、每每落空,周而复始,走过十三载春夏秋冬。


    若要她说,等待这东西太过磨人,像水作的一只手、铁炼的一柄锤。


    它不由分说,拽她上命运的铁砧,以失望与谎言为柴,烧得两面通红,一遍遍捶打她筋骨,予她一场永不能实现的幻梦。


    幻梦美好,却由血泪铸成。她所盼望的一泻月华,只是森森白骨的映照与倒影。


    阿萝经历了太多不被回应的等待。


    她吞下孤独,小心地捧起希望与责任,用纤净、单薄的身子,捱过日复一日的落寞。


    可这一次,天光亮起时——她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


    那人踏风而来,大步流星,受金边勾勒,锐影如松如竹,身后绘满朝阳。


    无尽长河中,他与她相遇多次,展露过百般面貌,容她拨开迷雾,摸索他疏朗的眉宇,与胸膛里那颗鲜活的、跳动的心脏。


    幸好,她看见了真实的他。也幸好,他懂得了如何爱她。


    目光交错的一刹,曾经的话语重回耳畔。


    ——子玉,这天下很大吗?


    ——不过尔尔。


    ——尔尔是多大?


    事到如今,二人自不待言:所谓尔尔,并非囿于他股掌之间,而系凝为极大、又极小的一点血珠,沁在她方寸心上。


    远处,魏玘停下脚步,与阿萝迢迢一笑。


    阿萝也笑了。


    她知道,今时今日,那两块相似又不同的顽石,已契成仿若天生的一把锁,再也不会分开。


    既然如此,未来的他们会走向何方?


    答案无从知晓。


    此时此刻,炊烟袅袅——


    阿萝站起身,发袂纷扬,向魏玘提裙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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