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踏破千军(三十)
赫连恩拿刀子般锐利的目光俯瞰他。
张濛神色平静, 镇定自若,弯腰施礼的动作没半点变化, 垂下的长睫掩住了一切情绪。刀子般的眼神刮过皮肤, 他却毫无动容,很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意思。
静默片刻, 赫连恩淡淡开口:“大军攻城,乃是四军主帅皆说好了的事,你一个人贸然出兵, 搅乱上官筹谋, 若说不出个一二三,不知天高地厚, 我必要治你的罪。”
“大帅, 此行我等正为攻破慜国而来。眼下在此处扎营,剩余部队又渐趋靠拢, 便是傻子也看得出燕国与褫国要正式攻城了。他们必会严加防范, 小心谨慎, 甚至布下陷阱, 与我等一决死战, 是个极难啃的骨头。既然如此, 为何不避其锋芒,取其轻忽?”
张濛又道,“若能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在慜国将注意力全然放在大军之上时, 攻破慜国都城, 俘虏慜国王室, 届时无论是杀是降,皆有大把时间斟酌。若大帅怕我行鲁莽之事,引得慜国戒严警惕,我愿立下军令状,只带数百兵卒,日伏夜出,悄然前行。”
赫连恩轻哼一声:“照我看,你小子是冒险惯了,疯疯癫癫,什么都不怕,又想兵行险招。还立什么军令状?再立都立出瘾头来了。你便自行带兵去吧!”
他略微一顿,语气中显露几分柔和情状,“此行艰难险阻,你自己小心吧。”
说罢,赫连恩从箭筒之中抽出一片代表大帅玉令的令箭,丢掷给他。
数月以来,赫连恩虽对张濛的行事、做法依然有所不喜,却不可否认,张濛的确是一员猛将,一把尖刀。
他在战场上杀戮,没有一次不在最前方冲锋;论身先士卒,谁也比不过他。燕王偏心张濛,公子恒器重张濛,士卒仰慕张濛,战场上若没了他,恐怕此刻的战损要更扩大几倍;张濛又从不骄横跋扈,自以为是。
赫连恩给他的冲锋任务,张濛素来完成得踏踏实实,绝不偷奸耍滑;即便是某些看起来颇为残酷,几乎是送人去死的情境,张濛也毫不含糊,立刻接下,人后从无怨毒愤恨之语。
这样的下属,这样的副将,实在很难一直厌烦下去。赫连恩很快摆正心态,甚至对张濛有一点欣赏之意了。
这次允诺,同样也是赫连恩的冒险。
赫连恩作为东军元帅,张濛每战必胜,破敌无数,他的功劳也是会分润在赫连恩头上。
但凡有些野心的将帅,哪个不想摘下攻破都城的头功?至少赫连恩心里想。既然张濛看模样似是成竹在胸,与他想法类似,那又为什么不叫他试试呢?
慜国灭亡已成定局,最差不过张濛身死,大军汇合之后方才灭去而已。
这番言语往来,张濛心中隐隐有了些把握。他单手握住令箭,藏在怀中,再拜道:“多谢大帅信任,宁孟必不负大帅!”
赫连恩目送张濛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他低头望向桌上铺开的军事地图,似是感慨,似是放松的长出了一口气。
*
张濛令士兵略微乔装打扮,带领他们顺着山丘绕过绉城,径直往慜国京都而去。
太阳交替三次,昼伏夜出的众人总算于正午抵达了慜国京都城门口。士卒们扮作农夫、商人模样,张濛目力极佳,极目远眺,却望见女墙上本该严阵以待的士兵们此刻稀稀疏疏,城门大门紧闭,却又无人把守,分明是阳光灿烂的白昼正午时分,却没一户人家燃起炊烟,城内显出一股怪诞诡异的氛围。
“副将,我等是在这等着,还是找个兄弟去探探情况?”一个跟随张濛而来,扮作农夫,手持锄头的黑壮兵卒低声道,他的手下意识摸向了怀里隐藏着的利刃,眼中闪烁着老实巴交的农夫不可能拥有的残酷血光。
“唔……稍安勿躁。”张濛摆了摆手,那兵卒立时垂首退后,恭恭敬敬,不再言语。
张濛嘬嘴吹出一声清越响亮的口哨,片刻之后,一望无际的碧蓝琼空中显出一个细小黑点。黑点极速放大,俯冲而下,扑闪翅膀,落在张濛抬起的左手食指上,竟是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麻雀,张开细小的鸟喙,毛茸茸的胸脯一阵颤抖,呕出一管卷得极细的纸卷。
他展开纸卷,垂眼查看。另一边,士兵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们可从未见过有训鸟到这地步的强人。
平常人大多使用能远距离飞行,容易指挥的鸽子鹰隼,即使传递消息,也只用纸筒放在鸟腿儿上。谁能想到还能拿麻雀做哨兵,往鸟嘴里塞纸卷?不怕鸟儿疼痛而死,不怕纸卷被侵蚀了?
一时之间,兵卒们对这训鸟之人颇为感慨,方才那扮农夫的兵小心道:“副将,您这是……在慜国里有个细作?”
反正战争已经快要结束,周茹也不太在意被人发现细枝末节的奇怪之处了,张濛便也无所谓地点点头,嗯了一声。将纸卷捏皱,脸上出现了些复杂神色。
方才这上头只写了两个字。
——“进来。”
“走吧,我们往门口走就行了。”张濛道。他倒是十分好奇卫道做了什么,兵卒们虽然对这看似荒唐的命令面露疑色,但却未曾多说什么。他们早已习惯了完全服从张濛的命令。
百人部队缓缓朝大门前进。张濛同样身穿朴素的麻布衣裳,虽然面容、身材、气质全然不像土里刨食的,但好歹也算装了装,努力过,被人家看出来也能说不全是自己的错了。
他们抵达城门之时,一股熟悉的气味钻入肺腑,城门后发出一声木料扭曲的响亮声响,张濛后头跟着的兵瞬间摸上了藏着的刀刃。
张濛抬起一直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众人屏息静待片刻,只见门缝内流慢慢出了一滩血,热乎鲜红,仿佛刚刚从人体内喷出。
“吱——呀——”
伴随着愈发剧烈的扭曲声音,兵卒提起了心,张濛微微眯眼,望着那两扇从内渐趋扩大的缝隙,一个男人背着光,正站在门缝后。
午时阳光灼热,他身形被勾勒出一圈浅浅金色。男人双手撑着门扉,缓缓推搡开来——这回总算叫人看清了他的模样,眉眼冷峻,不苟言笑,身材修长,背负双剑,正是数月不见的卫道!
“嘶……”后头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卫道满身鲜血,干涸的,新溅的,滴滴答答顺着衣角滑下。他脚边躺着一具新尸体,怒睁着死不瞑目的眼。卫道似乎与最开始见他时没什么不同,但他身后……却躺满了尸体。
被斩首,被腰斩,被横切,被斜剖……
那些尸体大多是兵卒的,也有一些身强力壮的男性,街边散乱着小摊的物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尸体的血腥味直冲天际。
“进来吧,里面基本收拾完了。”卫道说。他一如既往平静、冷淡,像块干燥的却剔透的冰,不沾半点血腥味。
张濛深深望他一眼——他总算明白卫道与自己最大的不同之处了。
卫道杀人,杀得理所当然,杀得理直气壮,他不会考虑任何敌人的家眷未来是否无辜等琐事,只会安静地杀人,且不认为自己杀人是错,反而觉得这正是正义之举。
而张濛……他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杀戮战斗,很大部分只为合乎人类道德的满足心中那头跃跃欲试的猛兽而已,杀戮本身并非正确的。
一个坚信自己履行了“正义”,一个在知晓自己的罪孽之后,依然会选择继续杀戮……这便是他们截然相反的一面。
“皇宫也是这样?”张濛边走边问。
“嗯。”卫道点点头。
张濛不禁多问了一句:“你怎么做到的?”
卫道目不斜视,淡淡道:“打开‘侦测邪恶’,顺着笔直的路线往前,砍死视野里所有带红光的恶人。就是这样。等我感到疲倦,城里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看了下皇宫内部,还剩下点年幼的小孩、女人、洒扫宦官之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没有全死。”
……有什么区别吗?
张濛很想这么问一句,但本着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一样血腥嗜杀,遂安静地一声不吭。
百名兵卒小心翼翼瞅一瞅卫道,又瞅一瞅张濛,那副表情几乎摆明了说着——“这细作怎么与副将一般凶恶”了。
被卫道□□了一遍的京都,就这样异常轻松夺取下来了,张濛将自己带领而来的兵卒安排到各自位置,娴熟而果断地夺了京都大权,将随处可见的尸体以火烧的形式化为一捧随风而散的灰烬,防止瘟疫滋生,与此同时,他果断地联系了东军大军部队。
得知慜国都城已被攻下,皇宫之中王室死伤至近乎绝嗣,只遗留了两个三岁稚儿,赫连恩当机立断,一面将信息递到其余大军,一面率众越过绉城,大军转向,往都城行进。
作者有话说:
◉ 82、踏破千军(三十一)
卫道并未继续留在慜国, 而是沉默地离开了京都,选择了另一条不知名的道路, 踏上了离群之路。
张濛未曾对此多加干涉, 卫道本人只要依旧拥有坚定的意志就足够了,他作为临时队友,已经称得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之后再要做什么,也不关张濛什么事。
慜国皇宫富丽堂皇,亭台楼阁精美雅致, 但却显出死气沉沉的氛围。
卫道曾经将此处血洗了一遍, 张濛命章石头算计死伤,将皇族的尸身一具具摆放整齐, 确认身份。数到最后, 章石头前来汇报情况。
他神色带有隐隐恐惧之意,但在面见张濛之前, 只是略显脸色苍白。见到张濛之后, 便立时额头冷汗涔涔, 哑声道:“大人!慜国四皇子的尸体……不在。去皇子府邸内也全无人影, 他, 他是不是, 逃走了……?”
“冷静点。”张濛听闻他先前话语,也是微微一怔。他比章石头这个满脑子忠君爱国、高贵血脉思想的土著好得多,得知消息之后, 略微沉吟片刻, “即便他逃走了, 又能如何?”
“啊?”章石头呆住了。
“燕国王室只有那一男一女两人而已, 其余人皆已死了。没有皇子身份, 他再要做什么,做得到么?纵然做得到,也至少需要数十年。燕王英明神武,他恐怕没有煽动起义的机会,最大可能不过是这辈子做个平头百姓而已。有什么可怕、可慌的?”
章石头一个激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下心来:“大人说得是。”
“我回头会把这事禀告大帅,你便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勿要再传入第三人的耳朵。”
其实把他杀了才算是最保险的。但张濛又不真是这个世界的人,何必呢?他实在懒得做这些多余的事情。眼看主线任务成功在即,干嘛行无聊之事?那不是为自己找麻烦么?
安抚下章石头,很快燕军大军抵达汇合,绉城在坚守了半个月后也因没有存量,城内军士哗变,砍了那位忠诚于慜国的太守的脑袋,送出来做投降燕国的礼物了。
——“慜国”就此,彻底消失。
曾经的慜国皇宫,被燕军驻扎搜罗了一遍。军过如梳,皇宫内能拿走的奇珍异宝、书籍古玩,全部都被洗劫一空,大部分幸存的宫女也被士卒抢掠,只有寥寥几个曾经慜王的妃嫔在张濛的严格命令下得以幸存,不必经受那些残酷之事。
只是她们同样再没什么可供服侍的婢女婆子了,慜王唯一幸存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八岁的女孩儿,一个是三岁的男孩儿,这些妃嫔曾经还对他们视若仇敌,无时无刻不想除掉他们,但现在,那些未曾自尽为慜国陪葬的妃嫔们聚集起来,细心周全地抚养着两个孩子。
乱糟糟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在这期间,张濛从霍彦那边得来消息,褫国派去燕国的使者已经告知了燕王服从的打算,从此之后,便为燕国的郡县。褫王自甘为公卿,而不称王。
“我听闻褫国的国王是个颇为自傲的人,他竟会做出这等事情?”张濛问道。
霍彦一面令侍女为张濛斟酒,一面抚须笑道:“你说的那褫王早已死了,据说他在战时想反过头去攻打燕国,怎料晴空忽而降下雷霆,将此人劈死。这事闹得风风雨雨,褫国百姓都道是褫王无能无耻,妄图行逆天之事,才被上天惩罚。现在的褫王则是先王的小儿子,奶都没断,被国师扶上王位时,他母亲还在垂帘听政,孤儿寡母又哪里能做得了主呢?”
“燕国国师?”张濛故意问道。
他总觉得这人必定就是履行承诺的弥赛诺了。占卜师会操控雷霆,拿雷霆把人在众目睽睽下劈死,这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情。干脆、果断、有效。
果不其然,霍彦验证了他的想法——光是听描述,便知晓那位褫国的真正掌控者,捏着太后与小皇帝的人便是弥赛诺。得到消息,张濛也就不再多问,转移了话题。
“燕王受封了么?”他好奇道。
假若燕王受封了,任务却依然没有什么动静,那么轮回者们就要想办法宰了燕王,叫假扮作公子恒的千面继位。若还不行,那便再逼一个真正的燕王儿子上台,再不行……
这世上龙子凤孙数不胜数,有血脉的人还不是一抓一把?实在逼急了,搞个狸猫换太子,换上个平民试试。
办法多多,只是时间不足而已。
“暂时未曾受封。”霍彦摇了摇头,“王说要等大军归位,届时召开登基典礼,不再自称为王,而是自称‘皇帝’,表功德触及三皇五帝之意。新朝初诞,我等自然要参与其中。”
“看来要尽快归国了。”张濛笑道。
四军元帅的想法与张濛类似,从燕国来慜国打仗时,全军花费了小半个月;从慜国回燕国时,倒是只花了七、八天。
燕王亲自在城门口迎接大军,入城之后,两岸百姓夹道欢迎,吹奏音乐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面带帷幕轻纱的少女,在阁楼上朝军中样貌英武的将士抛投手绢香囊等物。
张濛算是被丢掷脂粉气重的小玩意儿最多的人,谁叫他站在前方将领队列,又是最为年轻英俊、高大醒目。不过他也不在乎,做女人时被男人追逐,做男人时被女人追逐,其实早就习惯了,只板着脸,把那些小玩意接住丢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
热热闹闹地游街结束,众将士被恩准回家沐浴洗漱,没有府邸坐落在京都的便在燕王宫殿内清洗,以筹备晚间即将开始的庆贺盛宴。
张濛与一众“无家可归”的将士被引入王宫之内,内侍宫婢们有条不紊地引领众人前去沐浴清洗,几个大帅将军都在京都有住宅,前前后后走了,剩下的人里张濛官位竟然便算是最高的。
燕国宫殿与慜国不同,雕梁画柱,轻纱曼舞,陈设多以木料为主,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暗香,一位颇有姿色,身段窈窕的宫婢主动寻到张濛,对他轻轻行了一礼,柔声道:
“宁副将,陛下嘱咐了奴,特地把一处汤池留给副将,请往这里走……”
“有劳姑娘。”张濛道谢,跟上了她的背影。
两人弯弯绕绕,穿过九曲回廊,踏过碧波长湖,途经假山花卉,眼看着与其他兵卒所去位置截然不同,张濛心里不由地浮起些许困惑。莫非这女人是想把他引到偏僻处,而后刺杀他么?
——倘若真是如此,张濛还挺高兴。
他抱着期待又走了片刻,侍女将他带到观潮亭边,袅袅婷婷地屈膝行礼,让他颇为失望地离去了。
张濛瞥了眼亭子飞檐的死角,丁玲作响的檐铃,朱红色柱子围绕着厅内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脚下踏着湖光碧澜,身穿月白长袍,正遥遥望向张濛方向。
……燕王啊。
大约再过段时间,就是燕帝了?
张濛垂眼不语,看燕王朝他招了招手,脸上带着淡淡微笑,姿态写意而潇洒,与他印象中被皎皎迷得五迷三道的模样截然不同。他踏上长桥,缓缓行至亭子内,才行礼问安。
“末将给王请……”
“哎,不必多礼,来。”燕王打断了他的行礼,面带微笑,神色愉快地招手叫他朝近前去。
张濛有点困惑,但还是依言靠近了许多。此刻他便能清楚望见燕王面前、亭子里头摆着的一摞摞厚厚的绢稠奏章。它们堆砌在一块儿,如若一座座小山。
他没有多看,只扫了一眼便垂下眼去。
“不知王寻末将有何要事?”
“吾听说你虽不会写字,却是会看字,识字的?来,你看看这上头写的东西。”燕王随手拿起一封奏章,递到他面前,神色依然是笑呵呵的,“不必惶恐,吾准了,看便是。”
“是。”张濛低声应了一句,打开奏章查看。
里头是一篇公卿写的批判文章,字字珠玑,句句剜心,全篇皆是痛骂指责一个“不知进退”、“自以为是”的人。张濛看得莫名其妙,直到看到最后那句“臣以为应把裨将宁孟……”才乍然意识到这是骂自己的。
“看完了?这儿还有。”
燕王指了指案几上的奏章,又随手抽了几个丢给他。张濛一声不吭,认真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怀里的奏章——果真全是骂他的,而且骂得十分狠毒、文雅,简直像是想把他骨髓都吸出来一般,若不是张濛压根不认识这些公卿贵胄,恐怕还真以为自己惹着他们了。
“要不是老大压着,一直力挺你,恐怕你这个不听上官命令,杀人如麻的残暴修罗就要吃挂落了。”燕王说,话语里带着点笑意,“这里头骂你的多呢,朕全收着了。”
……所以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濛有点茫然,但没表现在脸上。他对于政治是真的不怎么敏感——
燕王这是告诉他,自己为了保下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想让他明白王的苦心从而忠心于他?想借着他敲打‘千面’?想叫他明白若没有燕王他早死了?
如果还有别的意思,那张濛是真猜不出来。
“多谢王对末将的……”他想了想,吐出两个字,“信任。”
燕王只微笑着,没顺着下去多说什么,拍了拍他肩膀,起身站在亭子朱红的高柱边眺望远方景致,悠悠道:“日后这大燕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啊,吾也不过是提点两句,算不得什么。”
不等张濛开口,他又道:“时候不早了,副将好好洗洗去吧。”说完,他背对着张濛朝亭子另一边的小桥走了过去,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说:
◉ 83、踏破千军(三十二)
张濛左思右想, 也想不出这位土著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但他想了一会儿就懒得再多想了——反正自己马上要走人,他的心思谁理睬呢?
他利索地沐浴更衣, 将瘢痕累累的锁甲脱去, 穿上漂亮精美的新甲,器宇轩昂地跟随侍女前往宴会大殿,坐在几位元帅、将军下属。
殿内人影稀疏, 半个时辰之后,方才陆陆续续有人入殿,又半个时辰, 众人皆已来齐。
殿外天色渐暗, 火烧云连绵横亘,夕光渲染天光, 来来往往的婢女们为殿内挂起明亮无烟的长烛, 乐师缓缓奏起雅律,一叠叠食物摆放在众人桌上。
直到天光昏暗, 星子闪耀, 殿外才传来长长的吟诵之声:“燕王已至——”
众人皆起身相迎, 弓腰抱拳行礼。
燕王穿殿而入, 跪坐在最前方的案几之后。
众臣落座, 燕王道:“今日乃我燕国最为欢喜的一日。燕国曾受慜国桎梏多年, 不得喘息,而今众位爱卿孜孜不倦、努力不缀之下,燕国终于并入慜国, 褫国也自愿为郡县。”
“燕国数位先祖曾经未能做到之事, 而今我等终于做到, 此为彪炳史册之幸事, 诸君皆有功。今日, 吾便论功行赏——赫连恩何在?”
赫连恩上前领赏,燕王又为他封左大夫,授紫带玉令,享福禄千石,封妻荫子。
他面带红光,喜出望外。
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钱权荣耀,忠义双全?
“谢陛下!”赫连恩道。
他退下去,燕王依次喊人上前,多是武将,一一封赏物什,爵位;恩赐珠宝,美人;所有人满载而归,喜气洋洋。
“——宁孟,上前领赏!”
终于轮到张濛。他上前受赏,燕王道:“吾听闻你在战时总冲锋在前,行军布阵快若雷霆,便赐你为‘先锋将军’,正二品,待遇一缕按照寻常将军为例。赐号‘飞’,为‘飞将军’是也!吾听闻飞将军在京都未有府邸,已派人建造,这府邸也算吾赏!”
张濛拜谢,双手捧着燕王赐予之物,缓缓退下。他这次受赏也甚多,好在其他人同样被赏,倒也不用担心自己太过扎眼。
回座之后,张濛默默喝酒吃肉,不再理睬周围热闹喧嚣。
燕王赏完了众人,歌舞便起了,窈窕动人的美丽女子身披华美轻纱,眼神迷离妩媚地翩翩起舞,又有许多美人乖顺地跪坐在众位大臣身边,为他们斟酒布菜。
几个喝多了的大臣已经有点毛手毛脚了,张濛既不主动起身去向其他人敬酒,也不与他人言谈,面容冷峻地一杯一杯地喝那略显辛辣的酒液,一声不吭。如此看来,便有几分矜傲之意。
赫连恩好不容易与周围来敬酒的大臣微笑着喝完了酒,脸上已露出几分陀红醉态,眼神也不大清醒锐利了。
他看向张濛,以酒相邀:“今日大喜,恭贺‘飞将军’了。”
“将军言重。”张濛虽然懒得搞交际,但别人敬酒,他倒是不会刻意落人家的面子,“皆是众位将军的功劳,我只是行了自己应做之事而已。”
两人饮酒,赫连恩放下杯子时,近乎耳语般翕动嘴唇,低声道:“宁将军,慜国四皇子之事我已告知王,王要求在他登基为帝前尽快找找,若能找到最好。”
张濛眉头微微挑起:“大帅的意思是……?”
“宁将军,在场众人,我可信的只有你了,还有寥寥十数天,将军便去外头找一找,若是找到了,也算大功一件。若你乐意,我求王为将军下一道巡视的旨意做遮掩。”
什么‘可信的只有我’,说的好听,其实还不是看他没有家族,地位还算高,又勉强颇有武力?张濛内心微嘲,刚想拒绝。
【系统提示:玩家触发了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寻找四皇子”。】
【任务描述:慜国四皇子在国破家亡之前逃出了京都,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方。因为你的威望、地位、好感度都已经达标,赫连恩认为你是能解决事件之人。在十五天内找到慜国四皇子的踪迹,生死不论。】
【任务奖励:5000奖励点。】
【任务惩罚:无。】
“——末将必不辱使命。”张濛面色严肃,铿锵有力道。
赫连恩大喜道:“那我先祝将军凯旋了。”
丝竹之声消散,妩媚舞蹈的女子也滑入幕后退去,桌上是残羹冷炙,高耸的长烛换了一次又一次,蜡泪堆积如堆雪。
很快,宴会结束了。燕王先走,群臣后走,互相告辞,不多时,方才还喧嚣热闹、花团锦簇的大殿便没了人影。
张濛一直闷头喝酒,纵然这世界的酒液是粗酿造,略显浑浊,酒味较淡,却也让他有了点儿熏熏然的意思。身边侍酒的少女伸手搀住他,似乎想带他出门,反被张濛轻轻一挥,挣脱开来。
“我自己走,不必麻烦。”他声音略显沙哑,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有点儿慢吞吞的瞥了眼垂首不语的少女,腰背挺拔地朝外走去。
殿外晚风清爽,吹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许多,浑身酒气也在这轻柔如绵的凉风中化作微甜的米粮气息,缭绕在肚腹之中,温暖着五脏。
“宁孟!”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唤。
张濛刚刚抬起的脚又放下了,他转过身看向声音发出之地,“……周茹?”
长裙挽发,眼神锐利的周茹从宫殿屋檐与朱红柱子间深沉的阴影中缓步走出,她快步凑近了张濛,微笑道:“很久不见了,到处走走?燕王说已给你备好了睡觉的屋子,咱们在花园里转一转,消消食,顺便散散酒气。”
张濛便知道这是她有话同自己说了,微微点头道:“好。”
两人并肩前行,顺着长廊朝花园处走,绕过几丛绚烂多姿的鲜,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着皎洁的月色,倒映出湖心亭琉璃瓦上点点闪烁的稀薄金芒,风甘美而清爽,带走了些许汗意。
“皎皎吹了吹枕边风,哄着燕王做皇帝,如果他真做了,大约任务就结束了。”
周茹开口道,她眺望着月光水色,“那时候也就可以自动回归了……这世界没什么好挖掘的支线,也太浪费时间,我本来就二十八了,现在更是快奔三,真是够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单人轮回者在‘混沌之海’中过得也十分辛苦。我这次来就想问问……你乐意同我们建立团队吗?”
周茹看向张濛,皎洁的月光在她眼瞳中波澜起伏,泛出水波般的柔亮色泽。
张濛有点吃惊:“你这是在邀请我?”
“是。”周茹道,“我主要负责信息传递,情报探寻,以及后勤与细节。皎皎负责社交沟通,推波助澜,深挖支线。我们在战斗方面都不是特别出色,但你不同,你拥有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和战斗能力……在战场上刚刚下来却没得什么PTSD,见了那么多死人也还冷静理智,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张濛唔了一声。他此刻也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似乎对于残杀同类异类抱有天然的愉快与轻松,完全不会因为杀戮而出现心理问题。
“……还有,你是个女性。”周茹道,“如果是男人,我也不会邀请他的。因为我和皎皎都很弱小,无法制约一个心怀不轨的强悍的男人。”
她微笑着看向张濛:“怎样?你的决定是?”
张濛微微皱眉,思索片刻:“让我考虑一下……最近我刚得了外出巡视的任务,任务结束后我再给你答复。”
“好。”周茹点头,“祝你一路顺风。”
她将张濛领到燕王特地给他留下的偏殿屋子内,而后告辞离去,身形融入漆黑深邃的夜空。张濛目送她远去,自己又洗漱了一番,拿柳枝刷了牙,躺在床上,很快沉沉入梦。
次日清晨,燕王下旨,令飞将军宁孟巡视三国边界,携兵卒,可代天行罚,先斩后奏。
众人都猜测,燕王这是担忧登基为帝前,有哪些其他两国不愿承认灭国,而坚持以他国人自称的愚民们作出什么,因而才将勇武超群、心狠手辣的飞将军派出。
其实与他们所想没多大差别,只是除此之外他还肩负着杀戮逃亡的慜国四皇子的重担。
在出发前,他向赫连恩细致地了解了这位四皇子的生平——四皇子名为林玄朔,是从慜王王后肚子里爬出来的,虽然前头还有三个庶出的哥哥,但却占了嫡子的名头。
可惜,慜王并不是一个非常遵从礼法的男人,他对并不貌美的王后冷若冰霜,连带着也厌烦四皇子,转而宠爱自己爱妃所出、容貌精美漂亮的二皇子——说到这里时,张濛回忆了一下,的确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被摆放在大厅内,胸口豁开的漂亮青年的尸体……那大约就是二皇子了——因此四皇子过得并不很好。
虽然保持着作为慜王之子的尊严,但却不被父亲重视,以至于十八岁了也没能娶妻,甚至慜王连给他相看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就这样,这位四皇子临近十九岁的生日前三天,迎来了大开杀戒的卫道,迎来了势如破竹的燕军,迎来了国破家亡,在他十九岁寿诞当天,他抛下了父母兄弟、荣华富贵,带着极少数的人逃走了。
“依本帅看,此人必定没跑到哪里去。燕国与慜国是相连的,而与褫国之间却隔着横亘的山脉丛林,若逃入其中,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皇子,必然是被野兽啃得骨头也没有了的。”
赫连恩谈及四皇子的逃亡路线,思忖道,“因而若他活着,必定是在燕国或慜国之内……咱们之前一路匆匆行军,他很可能也是会躲开的。这张描绘着他面孔的画你看清楚,如此一来才能不抓错人。”
张濛记下了泛黄宣纸上以寥寥数笔勾勒显现出生动模样的俊秀容貌,按照这位经验丰富的元帅的话语,径直扑往慜国与燕国的边境线。
作者有话说:
◉ 84、踏破千军(三十三)
青山远黛, 长河涛涛。
澴河久违了的浑浊、汹涌,不知吞噬了多少惨死战场的尸体。张濛带着五十精卫, 换上了一件利落的窄袖黑色胡服, 骑着青骢马,腰配长剑,神色淡然自若地行走在河边。
距离张濛离开燕京已有近七日了, 这段时间,他在途经之地细细搜寻,甚至借来了周茹的数个麻雀作为探子, 可令人懊恼的是一切依然毫无进展, 慜国四皇子就如同一只变色龙一般隐匿在了浩淼的人群之间,无法将他察觉找寻。
“如果真找不到, 我就实话实说好了。即使燕王和赫连恩会对我产生芥蒂, 那又如何?我又不在这住一辈子!”张濛想。
他本身对于战斗十分喜爱擅长,但对于这找人的工作却相当不耐烦。如果不是系统的任务, 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太无聊!
纵然如此, 张濛的巡查力度也渐渐松弛, 现在到澴河, 不过是例行常事, 免得叫其他人发现他自己心不在焉,熬一熬,到了燕王快登基的时候再回去, 那时候就没人拿这事情做椽子了。
望见波涛滚滚, 怒吼狂啸的宽阔的澴河, 张濛“吁”地一夹马腹, 架着马儿停下。
他身后的亲卫也随之停止——张濛带来和他一块儿搜寻四皇子的兵, 自然是他最为信任看重的。不然这么紧要的事情怎可透露一分半毫?这五十人皆是和张濛一道打仗杀人,疯狂地崇敬仰慕着张濛的兵,本身有实力,又能保证忠心,有他们在身边,张濛本人也颇为放心。
他这段时间用皇帝赠的金银财宝给这五十人每个买了一匹马儿,虽然不是什么多好的马,但张濛也是性情中人,对这些忠于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泽,纵然没有多少真挚的情谊,却也有些战友之情,想着日后自己若是回归主世界了,这些人猝然分离恐怕惶恐不安,干脆在离开前多照顾照顾他们,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份心。
既然买了马儿,自然也要教导骑术箭术,这五十人资质各不相同,但都坚毅勇猛,张濛自己的箭术和骑术还算可以,给这些没有基础的新人教也绰绰有余。教了三四天,能骑马上鞍,不会被马儿摔下来了,这才带着五十人一道走。
不过嘛,五十个骑兵,怎么看也都有些扎眼。燕王没有否决张濛训练骑兵的行为,大约是抱着自己国家也建立更多骑兵的目的,否则若是澴河一战没有张濛夜里潜入敌营杀戮战马,单凭他当时手底下不到一千的兵,怕是要被骑兵杀得七零八落,哪里还能惨胜而归呢。
亲卫中也有章石头。他若是起初只为荣华富贵才在张濛面前露脸,现在便是单纯为了追寻张濛这个天生的猛将了。战场上,张濛不止救过他一次,章石头虽然油滑嘴甜,内里却还是铁骨铮铮的一个汉子,这份恩情被他埋在心间,最后化为了深刻的敬仰之情。
章石头看了看周围,察觉到此地的眼熟,不由建议道:“飞将军,我等已经在燕国边缘转了许久,车马劳顿,不如先去之前那个小村子里休息片刻,再问问里头的村人有没有发现什么生人吧?”
张濛思忖片刻,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切记勿要骚扰民众。”
“是!”众人应声道。
张濛拉扯缰绳,调转马头,青骢马茂密的长长的鬃毛在空中甩开,鼻端喷吐着炽热的白汽,四肢肌肉集束舒张,迈开蹄子朝澴河村的方向小步奔跑起来。
马蹄声踏碎了清晨村落的宁静,几个身穿布衣的妇女以为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但更多的农民却是撂下了锄头,下意识一溜烟地躲进了屋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窗口纸糊的缝隙边瞧。
张濛在抵达村口时就翻身下了马,他看向一个畏畏缩缩的村妇。他身材高大,眼神如电,看得村妇缩了缩脖子:“麻烦你通知村里的里正,我们是燕军,需要在此处住宿一晚。”
村妇点点头,一溜烟跑走了,兵卒们下马牵缰,跟着张濛慢悠悠往里头走。
不消片刻,前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小跑而出,站在张濛几步远,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摸摸看张濛手里牵着的青骢马,一边唯唯诺诺道:“军爷,我是这村子的里正,您有什么吩咐?”
张濛把要求又说了一遍,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有牛棚马厩什么的吗?我们的马儿也需要吃的。有什么尽管上,钱我们会给的。喏。”他从怀里摸出一金,一甩手丢进里正怀里,砸得对方退了两步,脸上却是一派喜气洋洋,旁边的村妇看得眼睛都直了。
“有,有,这里什么都有。我们这就给您腾地方住,军爷,您今日住我家那屋子里?”
“麻烦了。”张濛道。
在里正的呵斥与催促下,村民们很快不再躲躲闪闪地看他们,而是继续工作,金钱攻势则让五十个兵卒迅速找到了就近的位置,张濛望见里正家庭院里隔着两道小栅栏,里头走着几只鸡子,臭烘烘的,旁边是一个水槽,里头养着一头羊,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弯腰撒食。
“囡囡,快起来见这位军爷啦!”
里正喊了一声,少女直起腰背,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孔,正是许久不见的‘位面之子’蓝箬。她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表情,但很快调整了神色,垂眸屈膝道:“见过飞将军。”
张濛“嗯”了一声,淡淡点头。
里正听见“将军”二字,脸上如何激动,暂且不谈。张濛同蓝箬再次相见,既没有故人的久别重逢,也没有好友的激动感慨;张濛是混不在意,蓝箬则是有自知之明。她短促地打了招呼,便反身回屋,为客人沏茶倒水。
里正满面红光,粗俗而低劣地试探着张濛:“将军赎罪,我之前不晓得您是将军,是大官儿啊,您看我这女儿,聪明伶俐,这不,一下子就认出您来了。我原来听囡囡说,当初燕军度过澴河时,若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们村子里的船定然是留不住的,将军正是我们村子里所有人的大恩人啊!”
“令爱的确聪慧,将来必有大造化。”张濛道。他这话并没有虚说,也没有客套,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人家堂堂‘命运之子’,未来可不是会有大造化吗?
里正眉开眼笑,对张濛天然生出的一点畏惧如日下新雪般消融无踪,拉着他扯东扯西,聊民生,谈田地,什么今年的苗秧子差点儿被冻坏,前几天二狗子家的小儿子下船落了水,七零八落,琐琐碎碎。
张濛也挺无聊,反正没什么要事,听他讲话也算熬时间,便安安静静地倾听着,偶尔衔接两句反问,让他能继续说下去,不显傲慢之色,浑然看不出是个二品的大官儿。
两人瞎扯一阵儿,蓝箬倒了茶水,做好饭菜,端出厨房,为两人献上。
油乎乎的桌子上摆着几盘菜,看得出烹饪者竭力让它们更美味了,但食材的限制依然让饭菜显得十分简陋。张濛没什么好挑剔的,里正却是黑了脸,筷子一摔,怒道:“我叫你把老母鸡杀了招待将军,你怎么做的?!”
蓝箬平静地擦了擦手,朝他屈了下膝,不加反驳地敷衍道:“是女儿刚才忘了,父亲见谅。”
“你……”她这样说,里正反而没了发作的借口,又有张濛在一边看着,只得作罢,狠狠瞪了一眼蓝箬,对张濛殷勤道,“将军请用,请用。”
这家父女关系很是一般啊。张濛瞥了眼不允许在桌子上吃饭,回到厨房里收拾的蓝箬,沉默地吃饭,心里对里正多了几分不快,脸上却还是淡淡的。
他不耐里正啰嗦,吃完饭借口消食,在这个不大的院落里走了走,蓝箬拿着鸡食途经他身侧时,低声说了句“澴河边”,给鸡只喂了食,扭头又回屋去了。张濛有些在意‘命运之子’的提示,思忖片刻,还是步行走出村落,朝澴河边走去。
澴河水滚滚而流,一眼望去几乎没有边界,夹杂着湿冷气息的风吹拂在面庞上,让他鬓边的发丝朝后飞舞着。张濛在澴河边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蓝箬朝这边缓缓走来的身影,她面孔苍白秀美,双眼如若繁星。
“你叫我来这里有什么要说的么?”张濛直截了当地问。
“将军心眼通明。”蓝箬道,“我此行是为告诉将军。有关慜国贵人之事。”
“……哦?”张濛身形不由地一顿,倏忽看向她,双眼蕴含着残杀了数千人的惨烈杀意,阴影笼罩在他面庞上。一瞬间,张濛从英俊的青年变成了冷酷的将军,那如山如海的威严紧紧压抑在蓝箬心头,让她难以喘息。
少女的脸色更白了些,牙齿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咬破了唇瓣。她骤然后退两步,神色骇然惊恐,但又强行镇定,咬牙坚持不退缩。这份倔强让她显得既楚楚可怜,又愚不可及,天真得如同羔羊。
假如张濛不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当初蓝箬孤身一人到军营边哭泣时,她就已经很可能被他从身到心的毁了,那时候谁会给她叫屈?她父亲么?怎么可能!
无论是坚持参与战斗也好,在此刻透露慜国贵人的事情也罢,蓝箬所做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张濛不会伤害她”的基础上。但这世上和张濛一般的人……太少了。而她也由此显出了这个年龄段的天真的幼稚——对他人盲目的信任。
“——哦?说说看。”张濛垂眸收敛煞气,转过脑袋,望着澴河水,“你怎么会知道慜国的消息?你又为什么对我说?你有什么目的和要求?”
作者有话说:
◉ 85、踏破千军(完)
蓝箬努力止住微微战栗的小臂, 只觉得澴河边吹来的风又冷又凶,直如刀子般割面, 带走全身每一丝温度, 只残留彻骨寒意停驻心间。
但她并未就此退缩,而是轻轻以另一只手握紧了发抖的小臂,低声道:“我前五日正往澴河边靠近小林子的地方走, 抓落入陷阱的野兔,却忽而看见一个人正跌在陷阱中呻|吟。他穿着简朴,满面脏污, 鬓发散乱, 已经昏迷过去。”
“我又是吃惊,又是担忧, 连忙下去把他背了上来, 暂时把他带到林子边一个小山洞里,用身上有的东西暂时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他很快醒来, 向我道谢, 说自己是流落到这里的乞儿, 求我就他, 给他些帮助, 日后他定会报答我。”
“但依我看来, 他嘴上说自己是乞儿,吃饭喝水时也装作粗鲁,受了伤时坐姿却依然挺拔, 包扎时也从不喊一声痛, 从我手上接过东西时, 礼貌而小心的没有触碰我的手, 尽可能不占我太多的便宜……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乞儿呢?只怕是哪家贵公子流落至此吧。”
“燕国欢欣雀跃,褫国安宁无事。在这个时间段里流落的贵公子,便只有慜国的了。他说不准还是某位位高权重的公子,因为,我听说慜国不大重要的贵卿投降了燕国,并没有受到多少残酷的对待……我便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张濛微微点头:“原来如此,这也算是凑巧了。”
“至于为什么把他告诉将军……我乃燕国人,慜国虽然战败,当下三国却是刚刚成立,尚未稳定。假若放跑了这个燕国的大贵族,他日后纠结兵马,令不愿为燕国服务之人攻打燕国,战事便会再次席卷。但我……自打有幸与将军共同战斗指挥,便对战争极端厌恶。”
“我在知道他是慜国贵族之后,本打算不再为他送食物,就此饿死他罢了,反正他腿伤难好,走不出去,求人无门。”蓝箬道,“但现下将军来了,民女便想着……为自己谋一谋福祉,至少也拿些好处。”
她望了望张濛的表情,没发现他脸上露出不屑不喜之意,心下微微一定,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张濛果真如她所想,性子思想与这世间九成男子都不同!
“我想着,擒拿了一个逃亡的慜国贵卿,至少也能得许多奖赏,甚至允我些好处吧?”蓝箬道,“民女不贪心,但实是父亲逼迫,叫我嫁给一户年老富户,以求取嫁妆。我为自救,也为助将军,更为我燕国安宁,故而请将军带走那人。”
听到这里,张濛也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命运之子’,慜国皇子跑了那么远,小心谨慎一辈子,竟然还栽在了她身上。不过张濛也对蓝箬的心思有了几分了解,略微沉吟,点头道:“假若你所说为事实,我自然会请求王赐予你应得之物。”
“多谢将军。”蓝箬屈膝行礼,“迟则生变,民女这便带将军去寻那人吧。”
张濛带着两个兵,轻手轻脚地跟随蓝箬朝小树林前进。
周围是光秃秃的荒地,偶尔有乌鸦站在枯瘦的老树枝头,呀呀叫唤几声。小树林挨着一片起起伏伏的山丘,些许茂密杂草在山丘旁顽强地冒出绿意。寒风更急,吹拂着蓝箬单薄的身形,少女弱柳扶风,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柳树。
几人走了片刻,蓝箬停下脚步,用手轻轻指了指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张濛微微点头,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率先走在前面,左手轻轻在腰上按下剑柄。
他不动声色地朝内走去,视野中日光渐渐昏暗下来。待他完全走入山洞之中,脚下忽然微微一陷,整个人登时朝下滑了一跤,旁边突起土丘之后窜出一个黑影,手持一块打磨尖锐的石头,顺势朝张濛后颈砸去。
若是普通人,若这一下砸实了,恐怕会被活活砸死。但张濛朝前一撞,肩膀正撞在黑影腹部,那人唔地闷哼一声,肋下传来骨骼碎裂的响音,石头已是砸不下去了,从手中跌落。张濛单手搂住他单薄精瘦的腰肢,如摔跤般将其扬起,狠狠往地下一掼!只听咵嚓一声脆响,黑影骨骼碎裂,当即晕死过去。
这时后头的人才匆匆赶到,蓝箬借着外头微弱的光看了黑影一眼,道:“就是他,他便是我说的那人。”
张濛嗯了一声,扛着浑身恶臭脏污的男人朝外走去,给他粗暴地擦了擦脸,又就着日光看了许久,才道:“这张脸……的确是慜国的四皇子。”他望向蓝箬,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这番多亏了你了,这份功勋我记下了。”
蓝箬低声道:“能帮上将军的忙,蓝箬幸甚。”
捉到了慜国四皇子林玄朔,张濛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他草草给对方医治,写了一封信让一个骑士轻车简行地送往燕京,自己则带着受了伤的林玄朔朝燕京赶去,一路上,这位四皇子醒来之后,先是以重金承诺,而后以哀求恳切,最后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同张濛讲述何为“功高盖主”……
他虽然聒噪,张濛却不堵着他的嘴,反而把他的话当做沿途的乐趣来听,这比羞辱他更能带给林玄朔愤懑。
张濛本以为他被这样对待,大约会怒不可遏,最后痛斥怒骂几人。没想到此人还有些风骨,望见一切已经难以挽回,便不再多言,只沉默肃立,为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
快到燕京时,周围人群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显然燕王已是快要登基为帝,众人皆在欢庆。
几日前,命令前往燕京送信的骑士,这时又驾马朝张濛处走来,递给他一封回信。张濛打开一瞧,正是赫连恩写下的信,里头只一句话:“四皇子已死。”于是张濛便知道燕王不打算留着林玄朔的性命,当即将他推入草丛,一刀枭首。
【系统提示:你通过合理且正常的方式杀死了‘命运之子’。】
【系统提示:你大幅度改变了此世未来,获得黄金奖励点*1,5000奖励点。】
【系统提示:因为你的行为并非刻意扭曲,你未曾被世界意识瞩目。】
……命运之子?又一个?还是这位慜国四皇子?
张濛愣了一下,看着青铜刀刃上淋漓的鲜血,又垂眼瞥了眼滚落在地的四皇子的脑袋。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自己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交好了‘命运之子’蓝箬,又在蓝箬的帮助下,杀死了‘命运之子’林玄朔……
说来也对,一般而言,就算写个小说,大多也是有男、女两位主角的。因而此世有两个命运之子,似乎也不奇怪。
也不晓得没有轮回者的世界中,他们的命运是怎样的?
蓝箬会和林玄朔擦出爱情的火花吗?慜国会灭了燕国吗?他们会拥有更加辉煌灿烂的未来吗?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蓝箬协助他杀了林玄朔,燕王即将登基为帝,而这位曾经的命运之子的脑袋,就躺在他脚下。
有时候张濛会思考,混沌之海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它究竟为什么要把这样多的轮回者洒入各个世界,给他们颁布任务,让他们做出种种匪夷所思又莫名其妙的事情?它能从中得到什么吗?
——直到今天,他才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混沌之海的冰山一角。
或许……混沌之海对于轮回者的培养与提升,本身便是与各个世界息息相关的。又或许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破坏还是改变,拯救还是扭转,都会给混沌之海带来足够的利益,让它达成目的。
张濛呼出一口浊气,不再多想。
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轮回者,大约在轮回者中只不过是垫底的存在,又何必费脑子想那些事情呢?最多最多,等他足够强大时,才能思索这些现在看来似乎距离她异常遥远的问题吧。
*
张濛带着林玄朔的脑袋回了燕京。
他同燕王说了几句话,受了几句赞誉,转头离开去找周茹。周茹算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张濛找她并不出格。两人在御花园碰了面,一边远远地绕着湖水走,一边低声谈论事情。
“我这些天仔细想了想,”张濛道,“团队的事情还是算了。”
周茹望着山水颜色,眸光幽深而高远,脸上倒没有多少遗憾惊愕神色,只微微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她微微顿了下,又说,“虽然这话有点交浅言深,但说实在的……团队比一个人闯荡要方便得多。如果你以后找到合适的团队,也可以加入进去,毕竟人多力量大。独狼则很难照顾到方方面面。”
“多谢提醒,不瞒你说,我其实只是……认为自己应该一个人走。”张濛微笑道,“我不习惯把背后亮给别人,彻底地信任他人……尤其是临时契约是有‘不得伤害队友’的约束,而正式契约却没有这条。”
他没说自己为什么不习惯,周茹也没有多问。
张濛淡淡地望了一眼黛青色的群山。在他这个角度去看远方,山头笼罩着一层粉白的薄雾,云气稀稀疏疏,但精美漂亮得仿佛舞女臂弯中缥缈的丝带。他心里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彻底相信他人——张濛本身便是被人推下了天台的。
这件事虽然已经渐渐淡去,但死亡的滋味依然让他记忆犹新。张濛觉得,自己就这么一次单独任务,一次团队任务的前进吧,这样一来,还比较符合他的心意,让他能有些缓冲和适应的时间。
两人并肩走了走,很快互相告别,就此在道路的岔口分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中古世界总算结束了!下个世界我开了脑洞,回归可爱的女孩子www
顺便一提,下一章是混沌之海的购买环节,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跳过,因为那啥,其实每次主要写出来的强化都有用的……无限流就是要看强化嘛!!打滚!
◉ 86、混沌之海
「【玩家:柠檬233】已回归。」
「主线任务【王之麾下】已完成, 获得奖励5000积分。」
「支线任务【澴河之战】已完成,获得奖励1000积分。」
「支线任务【初露头角】已完成。……」
「支线任务【保护「命运之子」】已完成。……」
……
「任务奖励总计:16500积分, 黄金奖励点*1, 五石弓*1(E),锁子甲*1(E-),青铜剑*1(E-)。」
“没有上次高啊……”张濛遗憾地叹了口气, “算了,之前那类特别适合「负能量」的世界实在太少,也太难得了。有这么一次已经算很不错了。”
此刻的张濛已经吞服了「性转药片」, 从威武雄壮的男性形象转化为正常的少女模样。她在燕国远远参与了燕王登基, 主线任务便已经成功了。
介于她对手下的兵颇有感情,张濛还特地拜托一个书生为她写了封辞别书。
其中简单清楚地阐明了他对于燕王为帝的欣慰, 对自己获得功勋的感激, 对公主知遇之恩的感念,最后则说“末将本躬耕之人, 天下无事, 自归躬耕”。
他没有动燕帝赏赐的任何一块金子、任何一片丝绸、任何一位美人, 原原本本放在屋里, 只牵着青骢马, 配着五石弓, 挎着青铜剑,穿着锁子甲,召回了假扮公子恒的千面, 爽快地选择回归。
周茹、弥赛诺也在任务结束后便回归了, 只卫道和皎皎暂时不回归。卫道大约是还没杀够, 皎皎她便不太清楚了。至于公子恒为什么忽然消失, 张濛也懒得管, 她对自己的兵有些同袍之谊,对公子恒和燕王又没有……
张濛扫开回忆,凝神望向「混沌之海」为张濛展开的中古世界画卷。
其中有他在箭雨下巍然不动,有一剑劈开城门闩,有冲杀进战场收割敌人生命,有将战马与四皇子林玄朔枭首……种种画面,一一展现,最后则弹出了提示。
「【玩家:柠檬233】的身影在历史的记载中出现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成为了【忠君爱国、不慕名利】的象征人物之一,由你所诞生的正面成语数量为:3个。你被记载入史册,你的名字与事迹流传至两千年后。」
「你获得了复合称号——【踏破千军】。」
「称号名称:【踏破千军】。」
「称号等级:C+。」
「称号类型:召唤型、战斗型。」
「称号描述:勇猛无敌的战士,疯狂嗜杀的刽子手,明确自己的罪却又继续前进的修罗。你与邪恶相伴,内心却坚如磐石。面对你的敌人无不胆战心惊,作为你的属下无不赤城狂热。你坠入了深渊,却又享受其中。」
「称号效果——」
「[壹]拥有五十名绝对忠诚,不畏死亡的血鞘骑士。可用于召唤,正常人形,正常成年人智力,当每一个血鞘骑士死亡时,需要花费24小时才能完全恢复复活。血鞘骑士受伤不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
「[贰]佩戴此称号时,你的疼痛下降50%。当你面对比你那一方数量超出数倍的敌人时,你的整体战斗力提升200%,获得被动天赋【意志坚定】,不会因魅惑、受伤、疼痛而战力下降,战斗结束后恢复,无副作用。」
「备注:血鞘悍勇,修罗无敌。」
“……哈?这是类似之前卫道拥有的「除魔卫道」的「称号」吗?”
张濛在浏览完毕之后,心中感慨至极,“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这样一天。这么快就拿到了称号……而且还是复合型?感觉很不错啊。尤其是这种特别擅长团队作战的特效,还有这个可以召唤不死「下属」的情况……简直是孤狼必备称号!”
她立即装备称号,同时开始思忖该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积分。
“我之前在任务世界中学习了弓箭和骑马,算是查看「能否因锻炼而强大」的方式,不知道混沌之海认不认这个技能?”她有点紧张地打开了属性面板,在「技能」栏中惊喜地发现了「骑射(LV.2)」,果然,自我锻炼也能变强!
张濛暗自窃喜片刻,很快摆正心态,询问道:“下一个任务在什么世界?”
「【玩家:柠檬233】下一个任务世界为:单人任务-神秘侧。」
“……神秘侧。”张濛嘀咕着重复了一遍,皱起眉头,“这也有点太笼统了……是西幻类型?还是巫师风格?又或者克苏鲁?只说了个「神秘侧」啊。”
她微微摇头,但还是暂且抛开了抱怨。如果下个世界会出现超凡力量,那张濛的「负能量」也就能大大派上用场。上个世界她虽然收获颇丰,但大部分积分都买了自己胸口的刺青储物空间,剩下也就没有多少了。
现在她已经有了储物空间,自然可以在自身的强化上多下功夫。
张濛先把中古世界击杀「命运之子」的黄金奖励点加在了目前唯一一个据说非常罕见的「称号」上,一阵水波般的纹路荡漾而过,「踏破千军」的等级立刻上跳为B级,同时多出了一个特殊效果。
[叁]佩戴此称号,可使轮回者在任意任务世界获得一个相应的身份。
看起来非常简单随意的特效,但却让张濛眼前一亮,非常满意。这不难解释——卫道也是有称号的人,但他到了中古世界依旧是个黑户,而「身份」这玩意,其实对剧情的切入、土著的信赖有很大加成。
如果上次不是他们运气不错,冒领了公主的身份,恐怕任务不会这样轻易结束,至少会更加麻烦冗长。
但倘若张濛一旦进入任务世界,就会直接拥有合法身份,那么倘若她未来进入了类似「科幻世界」、「星际世界」之类的地方,就会异常方便简单,至少不会因为黑户而被政|府警|察通|缉抓|捕……
张濛补充了「生命之水」,又购买了一瓶「变性药片」,一些吃喝之类的玩意,十个鸟雀苍蝇老鼠外形的监听观察器,几个联络设备,数十颗炸弹,几瓶吐真水,一些零零碎碎的绳索、铁丝之类的玩意……再购买了「高级格斗」,让技能带动属性点整体上涨了十数点。
「高级格斗」之所以那么贵,张濛也算勉强清楚了。在购买时,混沌之海会询问要选择哪种方式的格斗,有偏向轻灵迅捷,甚至能短暂腾空的「鸦式」;有猛烈凶狠,势如破竹,力敏俱佳的「豹式」;有重若泰山,坚硬难破的「象式」。
其中最适合张濛的,混沌之海表示为「豹式」,张濛也就买了它。
「【高级格斗-豹式】:迅猛如雷,快捷似电,力破千钧,横扫无忌。获得【雷电】特性,获得【猛兽亲近】特性。」
如此多的特性,八千点花得着实不冤。张濛非常满意,她除了「负能量」之外,总算又多了一种「雷电」的特殊性——虽说在融合时,混沌之海又将两者糅合在一块儿,让「负能量」增添了「雷电」的特性。
负能量是张濛知道的最能包容、容纳的能量,现在吸收了雷电特性好像也没什么,很正常的样子——当初它还能吸纳阴气强壮己身呢。
“混沌之海,购买「深渊的呼唤」更高级的……「深渊的呢喃」。”
混沌之海刷出了价格三千点的「深渊的呢喃」,正好,买下这个,张濛也就没什么积分了。她选择确认,那熟悉却更甚于呢喃的切切声当即充斥耳畔。
——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过一次,或许是因为张濛一直以来都在使用「负能量」,她这次没觉得特别难受,只有种头皮发木的不悦感。
比曾经多出两倍的「馈赠」涌入大脑,张濛隐隐约约竟然能够察觉到这些知识有怎样的用途——但它们依然是恐怖的,如果可能,张濛不会去用,除非是她到临死关头,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疯狂的情况。
「负能量」无论强度与质量都翻了一番,连带着雷电特性也增强了,张濛紧接着又学会了崭新的负能量用途:诅咒、死气探察、复活尸身。
[诅咒]——能够以负能量为源泉,对任意生命体或非生命体进行诅咒,包括但不限于痛苦、残缺、死亡、连累家人、连累血脉……需要设置[前提条件],如果诅咒者过于强大则会反噬诅咒之人。强度视张濛付出的负能量多少而定。
[死气探查]——能够以「灰暗视觉」进行死气探究,从尸体上获得信息。
[复活尸身]——可以将尸体注入负能量而使其拥有行走与攻击的可能,尸体强度视负能量注入多少而定。尸体至少百分之九十完整、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操控尸身多少视精神力而定。
“都是很有用的技能,而且非常全面啊……「深渊」强化真不得了。”张濛感慨,赞美了一下,“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选择这个强化,但有用就万事OK。”
她在自我锻炼、适应了新能力之后,十天时间度过,张濛进入了任务世界。
作者有话说:
主角属性。
【玩家】柠檬233(张濛)
【属性】力量45,敏捷42,体质39,感知50,精神50,魅力17
【技能】人类学识(LV4),厨艺(LV6),高级格斗-豹式(LVMAX),中级剑术(LVMAX),骑射(LV2)
【天赋】第六感(B-)①危险感知,②预言灾厄
【能量】负能量-雷电特性(500单位)①黑雾甲胄,②部分强化,③吞噬阴气,④诅咒,⑤死气探查,⑥复活尸身
【称号】踏破千军:①血鞘骑士(50/50),②疼痛下降,③意志坚定,④以少敌多,⑤插入身份
【装备】赛尔诺特之刃(E+),白色恋人(D),储物刺青(C+),千面(D),隐秘复苏(B+),基础药品*50(E),生命之水*5(C-),百变战衣(D-),腰剑‘锐眼’(D-),伞剑‘天阙’(D-),青铜剑(E-),五石弓(E),锁子甲(E-),变性药片*50(E),监听设备*10(D-),联络装备*4(E),炸弹(D),吐真水(E-)。
*
◉ 87、莫里斯疑云[一]
【主线任务:获得真相(0/2)。】
【任务描述:阴云笼罩着你的大脑, 迷雾扰乱了你的视野,在未知的陌生之地, 虚妄的存在正排山倒海地袭来, 与之一道存在的,是扭曲、疯狂与邪恶。查明它们并揭露它们!】
【任务奖励:20000积分。】
【任务惩罚:无。】
【系统提示:你的外貌已经过处理。】
【系统提示:由于轮回者佩戴了「特殊称号」,你拥有了一个临时背景。此背景只在该世界使用。】
……
张濛缓缓张开双眼。
在熟悉的晕眩与挤压感之后, 短暂的失神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清醒。
她听闻了「混沌之海」耳语般的呢喃,同时也了然了目前自己需要做什么——只一点令她稍感困惑, 这次的主线任务竟然没有惩罚?这代表了什么?
任务十分困难, 或在「混沌之海」看来,查明真相是他的短板, 很可能在崭新的世界里吃亏?
“……算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濛简单地打量四周。
她正处于一间狭窄、逼仄的木制房间内,墙壁角落爬满潮湿的绿苔, 空气湿润发涩。她正躺在房间右侧的简陋木板床上, 腹部潦草地盖着一张薄被, 床头放着一个与周围摆设格格不入的黑色复古皮质挎包。
与挎包一同放置的, 是一台老旧的煤油提灯, 厚玻璃表面被脏污与指印覆盖, 铁丝热红,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这间房间。
整个屋子就只有一张挤挤挨挨放下的床, 连桌子也没有, 同时还给张濛带来一种, 随时随地都在轻微摇晃, 令人不适的晕眩感觉。
张濛身上的衣服, 已经不是她进入任务世界时穿着的那一套了,也许是「背景嵌入」的缘故,她换上了一身颇有古典韵味的服饰:棕色长款风衣,内里上半身穿一件洁白的衬衫,下半身则是修身的黑色长裤,一条结实的腰带绑住腰肢。
她赤着脚躺在床上,但床下放着一双平底鹿皮短靴,枕头旁边则放着一顶具有垂耳的猎鹿帽。一根漆黑简约的绅士手杖正斜倚在床头。
张濛抽了抽鼻子,嗅闻空气中鱼腥的涩苦气味,若有所思道:“这是……在一艘渔船上?”
她暂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将床头的皮包摘下,拉开拉链,翻看其中的物品,很快在一套与自己身上穿戴的衣服类似,干净的全套换洗服饰、一个装满厚厚钞票的钱夹之外,找到了一封信件,一本老旧的笔记本,一枚徽章。
信件已经被拆开过,但很好地折叠放起了。张濛再次打开信封,里面的文字是一种精美而优雅的斜体字,类似于符号文字。
「亲爱的侦探:安娜·雷瑟尔小姐,我很高兴您能同意我的邀请,前往莫里斯小镇。」
「有时候我像个无知愚蠢的囚徒,期待这个一年四季都阴沉沉的偏僻乡下,有智慧的火光闪烁。但很遗憾,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莫里斯大部分居民都如同行尸走肉,他们愚蠢、呆板、木然,比傀儡更为可怜可悲。只知道干活、生孩子、吃饭睡觉,绝不会追寻知识与智慧,我对此异常恼火,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类。」
「唉!不知不觉,竟然说了一大堆抱怨话。实在让您见笑了。我们言归正传。」
「不久前,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件,同时,许多连续杀人案令附近的警察惴惴不安。杀人犯就潜藏在我们的周围,目前报纸上登记的死亡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十三人。」
「或许有更多人惨死在黑暗中,一股可怕的阴霾笼罩着莫里斯……」
「我听说过您的大名:曾经的陆军少将,参与过摩托洛夫闪电战的出色领导者,战争结束之后,您放弃了女王赐予的爵位,改行做了侦探。」
「我偶然间得知您的消息,尝试写信邀请您来到莫里斯小镇,帮助我与警察,您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真是一剂强心剂!我对您的高尚与仁慈感激涕零。」
「您抵达莫里斯之后,我会知无不言的详细告知您,莫里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的家庭地址是:月亮街水银路039B。恭候大驾光临!」
「——您谦卑的崇拜者,戴文乐·柯尔敬上。公元1957年9月13日。」
泛黄的信纸上一行行字迹显得优美而利落,张濛阅览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奇怪的地方,只是沉默地又看了两遍,从中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
首先她的身份……嵌入为与军方有关,上过战场但最终消失在军界,做了侦探的人吗?
这个「戴文乐·柯尔」显然和她不熟,只是出于崇拜把莫里斯的情况笼统说了,说话口吻一直非常恭敬,「您」来「您」去,遣词造句还充分吹捧了她,可见对她相当客气。
至于莫里斯有连环杀人案发生,这种情况下张濛的到来就是为了解决案件——她很清楚,信里也的确这么写了,那么,这次主线任务的「查明真相」就是指……查明莫里斯小镇的杀人魔是谁?
如果只是这样,那是否太……简单了?
张濛隐隐感到不对劲,但因为信息的残缺,她暂时找不出让「第六感」察觉异样的源头是什么,只能暂且按捺想法,打开了笔记本。
这是一部颇为厚实的笔记本,有些年头了,纸页泛黄发脆,必须小心翼翼翻阅才能不把它揉烂。笔记本没有署名,只有封面上一行陌生而潦草的字迹:
「神秘的归于神秘,平凡的归于平凡。」
这部笔记,与其说是日记或游记,不如说是一种百科全书。开头便是一张栩栩如生的钢笔画,描绘出了一只人形轮廓,五官模糊,没有眼耳,只有细小的鼻子和巨大裂开,露出尖利獠牙的嘴巴。
它褶皱的皮肤和光秃秃的脑袋让后脑勺展现畸形,而这生物的腹部则如同孕妇般巨大下垂。
旁边则是该生物的介绍:
「怪异名称:食人魔。」
「怪异等级:凡。」
「怪异描述:食人魔通常生活在潮湿而泥泞的沼泽边,它们群居而生,会偷窃尸体作为食量,遇到老弱的人类,也会毫不犹豫地攻击。没有繁殖能力,但执念强烈的人类在死亡之后,偶尔会转化为食人魔。」
「它们在争夺食物时会内讧,通常撕咬拉扯猎物的□□,直到活活扯碎。食物只有人类。」
「食人魔敏捷低下,没有视物能力,听不到声音,但嗅觉灵敏,力量强大,生命力顽强。必须把脑袋斩下,或使用秘银武器,才能杀死它们。」
「神秘器官:腹部内的【残缺胎儿】。」
「备注:这玩意最麻烦的地方在于群居……否则单对单,一个强壮的男人冷静一些,也能杀了它。」
……
「怪异名称:腐烂人鱼。」
「怪异等级:凶。」
「怪异描述:腐烂人鱼通常居住在下水道、工厂废水池、死水与烂泥之中。除了人类之外,也会食用其他活着的生物的血肉,浑身分泌出一种既可以保护自己,又可以腐蚀他人的粘液……」
……
「怪异名称:烂泥兽……」
「怪异名称:吸血鸟……」
「怪异名称:斧象……」
……
其中记载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怪物,一只只匪夷所思的恐怖玩意,那些手动记载,被笔记本中之人称之为「怪异」的存在,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整个笔记本。
张濛并没有仔细阅读,而是粗略大致地翻了翻。
她注意到,这些手写字体有着不同的下笔和用力,显然并非是同一个人写下,而是一个人写了一段,另一个人再接着写。
……简直像某种家族传承的「猎魔笔记」。
为什么这笔记会在她手上?抱着狐疑,张濛翻动笔记,却在笔记最后空白页的前方,发现了一张被夹在笔记中的纸条——
「安娜·雷瑟尔,当你看见这张纸条时,我已经死了。我亲爱的女儿,拿上它,记录它,你将会是雷瑟尔最后的骄傲。」
“……”张濛皱起眉,抿了抿嘴唇。
「最后的」、「已经死了」、「女儿」……这种口吻让人感到不详。难不成是某位背景设定中她的「父亲」或「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写给她的遗书吗?这玩意就是遗物咯?而她则是这个「瑟雷尔」家族最后的血脉?……总感觉,怎么说呢。
设定得这样详细,有些奇怪啊……
之前没有遇见过拥有复合型称号的轮回者,也不知道特效能添加背景会添加到怎样的地步,但是信件中「参与过战斗的前军方长官」还算和「称号·踏破千军」相匹配,与她在中古世界的行为相通。
但……连父母都会设定,还给了家族?有了所谓的遗物?这真的是背景会额外添加的部分吗?
啧,真是头痛。
这个世界和这个任务果然是要脑子的,好烦啊!
张濛长长地出了口气,紧皱眉头,不再多想,而是暂且将笔记本合住,目光移向了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有线索说明的徽章上。
作者有话说:
本世界大开脑洞,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爱你们~
顺便一提我又要退化成2000受了……(躺平任揉捏.jpg)
◉ 88、莫里斯疑云[二]
徽章呈现精美的椭圆形, 一圈交叉的橄榄枝围绕着一把闪闪发光的银剑与一只结实有力的手。
手紧紧地抓住了剑身,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将深绿的橄榄枝染成刺目的鲜红色。背景浅浅雕琢着波涛的浪花, 将橄榄枝、拳头、银剑完美糅合,滋生出一股令人起敬的肃穆。
张濛对这枚徽章的第一个印象是:军方。
它太容易令人联想到军人、战斗、荣誉等字眼,事实上, 在目睹徽章的一瞬间,张濛有一丝莫名的感悟:它是属于自己的荣誉徽章。
……似乎是背景嵌入带来的物品。「混沌之海」没有反映,这说明它只有装饰用途。
张濛呼出一口气, 将徽章连同信封一道塞回背包, 而后打开「狩魔笔记」,开始仔细阅读记忆其中复杂而多变的「怪异」们, 以求在踏上莫里斯小镇之后, 能够成竹在胸。
莫里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人类?
她可不这么认为。
……
在张濛就着床头提灯昏黄黯淡的光,认真而安静地大致阅读完毕, 她略微预估自己花费的时间——大约有半个小时左右了。
其中内容已被张濛全然熟稔于胸, 她从笔记本中大致了解了眼下这个世界的背景。
蒸汽已作为主要燃料普遍作用于生活与交通, 古老的枪械已经研究而出, 资本与工人开始划分鲜明, 数不清的魔物隐藏在阴暗的角落, 伴随人类开拓的欲望不断激增。
感谢笔记本中除了严谨的描述之外,还有一栏「备注」可以随便说话吐槽,从那些在专业人员眼中看似全然废话的词句中, 张濛挖掘出许多有关怪异的强度划分、猎魔人的大致情况、「雷瑟尔」家族的隐秘。
那些食人、害人、杀人、阻碍人的魔物, 在此世界被称之为「怪异」。怪异可笼统区分为四类:
普通的强壮的人类, 只要冷静下来, 使用钝器, 便能能够一对一杀死的「凡」级怪异;
必须由十人训练有素,携带枪支的士兵竭尽全力才能绞杀的「凶」级怪异;
人类无法触及,只能由数强大猎魔人使用针对性方式,才可能击杀的「怖」级怪异;
拥有精神污染、心灵扭曲、规则操纵等匪夷所思的能力,来无影去无踪,每次出现总能掌握数万人性命的……「灭」级怪异。
猎魔人的强大程度划分与怪异等同,似乎在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众人看来,猎魔人与怪异的「非人」感相似而迥异——
毕竟,他们的主要工作便是消灭怪异,收集怪异的「神秘器官」,用各种方式将其配比融合,调剂出「魔药」服食,以此获得媲美怪异的力量。
这让猎魔人既受人敬畏,又受人厌憎。
至于雷瑟尔家族,它是个传承了一百年的崭新家族,从最开始便以杀戮怪异的形象出现,祖先是一位极其强大的猎魔人,据说能只靠一把普普通通的银剑,单独击杀「怖」级怪异。
虽然现在已经血脉断绝到只剩下「安娜·雷瑟尔」一人,但家族对抗怪异的百年底蕴,已经在这本看似普普通通的「猎魔笔记」中显露无疑。
“麻烦啊……”
张濛轻轻出了口气,将笔记本合拢收回包里。
她在狭窄逼仄的房间内坐了良久,实在有些发闷,起身推开房门。门锁发出锈蚀的吱呀声音,伴随门缝的开启,一股腥咸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房间内闷浊的空气。
门外果然是一处船舷,她正处于一艘驶在海上的船只上,前后都是正在忙碌扯帆、清洗甲板的水手,他们动作迅速,表情却有些呆滞。
一个皮肤黝黑,眼神清亮的水手正匆匆忙忙路过,望见张濛打开门走了出来,立刻道:“小姐!这里很危险,马上到莫里斯了,靠岸时非常摇晃,还是回屋里的好。”
“我吹吹风。你叫什么?”
“……杰克。”水手停下脚步,总算看清了张濛的面孔。她高挑而矫健的身形在长风衣的衬托下显得飒爽又美丽,阳光洒在秀美的脸颊边,凝视着水手的眼神清亮平和。
他神色中多了几分羞涩的不自然,下意识避开张濛的注视,结巴道:“杰克……莫洛尔。”
“打扰了。”张濛对他的神色习以为常,“这艘船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乘客吗?”
杰克摇摇头:“没有了。这艘船只有一间客舱,平日里只在每个月的月初来返,有时候会顺便载客,有时候只载水产、香料、烈酒和成衣。”
“你一直在船上工作?”
张濛光明正大地打量他,杰克穿着干净的布衣,褐发棕眼,身材高大,肌肉强健,但眉眼残存几分稚气,怀里抱着装满绳索与铁钩的大木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吃力。
她的目光在水手的手掌间、膝盖上停了停。
“不。我是住在莫里斯小镇的居民,只是我母亲病了……需要很多钱,所以也在船上帮忙。”水手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张濛的每个问题。
她点头:“你很孝顺,这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张濛在中古世界下命令习惯了,问起话来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威严;因而她口中简单的赞誉,也能让人充满力量——杰克不禁挺起了胸膛,如同被长官夸奖的士兵。
“你对身边的水手和船长有什么了解?”张濛话题一转,继续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这次,杰克露出几分迟疑,他蠕动了下嘴唇,又小心翼翼四处望了望,意识到没人听他说话,才犹豫着道: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说……但我没见过船长,只听见过船舱内发号施令的声音。其他的水手?我不太喜欢他们,因为他们从不和我说话,只低头做事,我总觉得他们——”
他顿了顿,斟酌着吐出一个词:“奇怪。”
“老实说,我第一次上船时,被这里的气氛吓了一跳……”
杰克似乎被勾起了谈兴,他正要继续点评,远处忽然爆发出一连串暴躁而沙哑的呐喊嘶吼声:
“——杰克!杰克!杰克!”
“啊!在!船长!”水手立即回应,“我这就来!……对不起,小姐,我,我得快点儿回去,否则今天的工钱就……”
他说着已经立刻抬起双脚,朝声音发出的地方飞奔而去。但又在即将拐弯时停下了脚步,猛然回头看向张濛,用颤抖的紧张声音问道: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安娜·雷瑟尔。”张濛顿了下,回答道。
杰克的脸上露出了纯然的喜悦之情,黝黑的脸颊泛出晕红,低头快步跑开了。张濛则盯着海面起起伏伏的波涛,神色若有所思。
……出生于小镇的年轻水手,手掌上却有着常年握剑的厚茧,行走时的姿态是浸入骨髓,随时可以展开攻击的步伐。
是欺骗?是隐瞒?是茫然?是刻意?
有点意思了。她微微弯起嘴角,胸中的恶兽跃跃欲试。
作者有话说:
◉ 89、莫里斯疑云[三]
杰克匆匆离去, 张濛环顾四周。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船头甲板上两三个聚集,蹲在一起, 正兢兢业业做擦洗工作的水手。
他们矮小瘦弱, 看上去和勇武搭不上边儿,身上穿着的衣裳破损又单薄,一声不吭地认真做着活儿, 裸露而出的臂膀上有一条条青筋。
“你们好,打扰一下……抱歉,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们好?”
张濛走近他们, 一股鱼腥气扑面而来, 令人作呕。她微微皱眉,低声反复询问几次, 但却没有任何人回头看她, 也没有谁露出想要回应的意思,他们如同聋哑人一般沉默、无动于衷。
……像杰克说的那样, 有点奇怪啊。
张濛略微挑眉, 不客气地用脚上的鹿皮短靴踹了一下其中一个水手的小腿。
那水手啪嗒歪倒在地, 但却麻木地爬了起来, 捡起地上脏兮兮的烂布, 继续奋力擦拭地上的污渍, 对张濛方才的所作所为,既不好奇,也不愤怒, 更不在意。
既然他们这样作态, 张濛也不再客气, 将这三个水手踢倒在地, 甚至恶劣地用脚尖踩住他们的手指, 直到脚下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但他们依然无动于衷,麻木机械。
被踩住了,就挣扎着擦地;被踢倒了,就爬起来擦地;被撕烂了手中的破布,就用袖口擦地。
仿佛除了「擦地」的工作,他们对其他任何事物都全然不感兴趣。
如果不是他们拥有正常人的呼吸、心跳、温度、疲惫,张濛险些以为他们是机器人。但虽然是人类,这比机器人还机器人的行径,让张濛感到诧异和兴味。
她喃喃自语道:“【获得真相】……和这些人的异样也有关吗?”
张濛在甲板上笼统地转了一圈,杰克似乎又跑到其他地方搬运东西了,张濛转到船长室门口,盯着大门奇异而肮脏的纹理,心中多了几分莽撞的跃跃欲试。
她敲了敲门,但里面甚么声音也没有传出,张濛侧耳倾听,敏锐的听觉无法捕捉到里面有任何活着的东西存在——船长真的在里面吗?
打开门进去看看好了。
她毫无心理压力地做出了决定,正要从怀中取出「白色恋人」,船只忽而剧烈震动了一下。
这次震动让张濛脚下不稳,微微踉跄。
船长室内,一个嘹亮而粗犷的男声忽而传出:“莫里斯到了!船客在五分钟内立刻下船!不下去的就被丢下去!重复一遍,船客立即离开!”
——怎么回事?
张濛陡然一惊,「第六感」带来层层叠叠细密而麻痒的惊惧,如同目睹了蟒蛇的青蛙。就在刚才,船长室内还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但在粗犷声音发出的一霎那,船长室内陡然冒出了一个巨大到无法忽视的威胁,即使隔着薄薄的木门,也难以遏制那惨烈的压抑、威胁感,「第六感」尖锐地嘶鸣着,警告张濛立刻离开!
好在船长室里发出的声音很快消失不见,沉甸甸落在心头的惊惧也骤然消散无踪,这近乎虚脱的轻松感让张濛眼皮直跳。
“……呼。看来进去的计划要搁置一下了。仔细想想,如果因为贸然行动惹怒了对方,或者因为自己不够谨慎而惨遭横死,开头就滑铁卢,这也太过凄凉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理智地遵从了内心的警惕。
张濛飞快地返回船舱小房间,将所有物品扫入包裹,戴上猎鹿帽,一手提起绅士杖,一手抓住手提箱。在拿起绅士杖时,她的动作微微一顿,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拇指压住手杖弯曲的顶端,朝上微微一推——
一截雪亮纤细,刃身光泽如水银或月光般流动,镌刻扭曲而奇妙文字的刀刃,就此显露而出。
「装备名称:【秘银杖剑】。」
「装备等级:C+。」
「装备描述:这是一把隶属于雷瑟尔家族,世代遗传的秘银杖剑。无坚不摧,精美锋利,坚韧至极,具有抹杀【不正常的愈合力与生命力】的特征,异常昂贵珍贵,击杀【怪异】首选。」
「备注:剑身铭刻着雷瑟尔家族的座右铭:【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不是手杖,而是「杖剑」吗?”张濛若有所思地叩回剑鞘,心中的疑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难不成「背景设定」还有主动送这么好的装备的能力?连家族座右铭都有……还是那句话,太详细了,详细到让人困惑。”
“……算了,这武器暂时在我手里,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濛端正了心神,顺着下垂的舷梯离开了这艘散发着鱼腥味儿,破旧而狭窄的船只。
在她双脚踏上地面的一瞬间,身后的舷梯一阵震动,张濛回头去看,杰克气喘吁吁地抱着两个破破烂烂的包裹,一溜烟奔下船只。
他敏锐地察觉了张濛的视线,抬眼望了过来,那锐利的目光在接触到张濛的身影之后,软化为憨厚而羞涩的笑意。
“安、雷瑟尔小姐!”似乎想称呼名字,但又担心她不高兴,杰克紧张道,“我在船上的打工结束了,现在要回家了……雷瑟尔小姐要去什么地方呢?我是这里的居民,对莫里斯很熟悉。如果你有不知道该去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
身后的舷梯快速缩回船舱,在杰克说话的关头,船上数口大箱子就如雨点般落在了码头上,由工人们推走。
船只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山羊一般,卸下货物后,二话不说立刻拔锚转向,驶出了港口。而它下一次抵达港口,是三十天之后。
张濛目送这艘谜团重重的船只离开,她看向热情的杰克,抱着试探的想法道:“那就麻烦你了,我要去月亮街水银路039B,请你带路吧。”
“没问题!月亮街……什么?”杰克的笑容顿了一下,他有些发愣地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雷瑟尔小姐,你确定是这里吗?”
“我确定。”张濛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满脸为难地咬着嘴唇,几秒之后才道:“不……该怎么说呢……虽然我知道地址,但那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作者有话说:
◉ 90、莫里斯疑云[四]
“镇子里的人都知道, 里面住着一个……诡异的怪人。”杰克思索片刻,缓缓道, “雷瑟尔小姐, 你确定吗?如果去那里,你可能受伤。”
“噢?”张濛微微挑眉,“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对此很感兴趣。”张濛做了个「请」的手势, 杰克连连点头,带领她朝前走去。
莫里斯的港口脏污而热闹,工人们匆匆做着活儿, 偶尔交谈两声, 神色疲惫又勉强。穿过长长的大道,进入莫里斯城镇之内, 一眼便能望见镇子中心一座高耸的工厂。
它的高度超越了镇子内所有的建筑, 即使政府的楼层也相形见绌。工厂顶端耸立着三根粗壮的烟囱,滚滚黑烟从烟囱中冒出, 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 犹如水墨画上破坏美感的多余印章。
街道还算干净, 人们穿着朴素的衣衫, 带有些许现代风格的服饰让张濛有些怀念。
路过的面包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草药铺和占卜帐篷门口有人排着队, 几个年轻人坐着老式自行车匆匆行过,一个牛仔打扮的男人从马车上接下身穿鲸骨裙的束腰少女……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发生了连环杀人案的缘故, 他们眼中藏着希望与绝望。
整个莫里斯小镇, 如同一个与世隔绝, 但又同时代接轨的十九世纪小镇, 介于守旧与时新、迷信与科学、古老与时髦之间, 充满了一种奇妙莫测、蒸汽时代独有的魅力。
杰克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莫里斯小镇总体分为六个区域。有钱有势的大人们居住的月亮街,平民们居住的甜水街,下三滥流氓和穷苦人居住的贫民窟,贸易往来且热闹非常的市中心,矗立着工厂与烟囱的郊外,以及镇子最边缘的墓地。”
“我就住在甜水街。”他腼腆地补充了一句。
“通常来说,那些大人物们和我们是扯不上关系的。但是居住在水银路039B的人不同,他最开始其实只是个贫民窟的小子,但后来,她靠着与一个年迈富有的寡妇结婚,夺走了对方的家财,从此住进了月亮街里,寡妇也很快死去了。”
杰克阐述那位给张濛写信,邀请她来到莫里斯的戴文乐·柯尔时,口气十分不屑,又充斥着愤懑与厌恶。张濛听得出,那并非是穷人对富人的嫉妒所形成的不屑,而是高尚之人对卑鄙之人的不屑——她目光幽深地瞥了一眼杰克。
一个自小贫穷,竭力打工的人,竟然也有如此强烈的自尊心和荣誉感?竟然也能口齿清晰,逻辑通顺地阐述一件事,一个人?
“他自称是一个「医生」,曾经免费为贫民窟的人看病,但后来因为病患的死亡而染上官司,只好用钱财抹平,只为其他富人看病。”
杰克说到这里,甩了甩头,似乎想做个轻蔑的动作,但又临时停止,“但我对他的医术非常怀疑——他甚至不能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得病。这样的医生难道很优秀吗?”
张濛若有所思。
戴文乐的信件里,对于其他小镇居民的措辞的确有些傲慢与怒其不争,但……无法治愈自己的医生……吗?
“至于为什么说他是个怪人,这就和一年前发生的一件赫赫有名的事情有关了。”杰克道,“当时,他尚且没有患病,在报纸上发布了一则骇人听闻的通告——他说自己能够「为灵魂做手术」,能够发现人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形态,甚至改变、转化它,以此获得某种力量的升华。变得更聪明、更强壮、更健康、更长寿……”
“他想必失败了。”张濛接道。
“是的,一败涂地。”杰克说,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在一个公开的大讲堂里当场进行手术,手术对象是一个自愿献身的贫民窟的人。当时几乎全镇子的人都去围观了。那男人把这可怜的家伙开膛破肚,挖出了大脑,接着,他发了疯一样大喊道:「为什么没有?之前的不是有吗?为什么这次会没有呢?究竟发生了什么?」”
“贫民窟里的男人已经咽了气,警察从他的话语里发现了端倪,搜查过他的房间,从地下室发现了许多浸泡在药液中的人类器官,畸形的胎儿,又在他的花园中……挖出了许多尸体。”
“可惜,那些尸体都是自愿贡献自己的人,柯尔有他们签订的契约书,这无法构成犯罪。”杰克愤愤道,下意识做了个奇怪的姿势。
他双手交叠,指尖相对又握紧,放在前胸,从左肩滑到右肩——这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警察警告了柯尔,他在那之后便患了病,再也无法为他人做手术了,只是吃着老本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了,但是,柯尔是个怪人,是个疯子,甚至是个精神病……这点是确凿无疑的。雷瑟尔小姐。”
杰克真诚地看着张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前往他的住宅,但是,请一定小心。那个男人是为了自己的疯想法不顾一切的狂徒!我从在大讲堂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
疯狂的医生,高尚的平民,傀儡般的水手,隐藏着的杀人魔,写满怪异的猎魔笔记,强大莫测的船长,斩杀魔物的银剑……
不得不说,莫里斯小镇的种种异样,像饵料般勾起了张濛的好奇心。
她很喜欢用自己的双拳击碎一切阴谋,但她也不会排斥以推论与思索获取线索,正如在曾经的灵异世界中,张濛所做的那样。她会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线索与信息——
——再找出幕后真凶,杀死祂!
“怪不得这次主线任务奖励丰富,却又没有惩罚。”张濛心道,“因为这次任务必须依靠我的「智慧」,而在混沌之海看来,我之前的任务大多依靠自己的「武力」……”
“「混沌之海」果然是奔着全面发展走的。这也是为什么轮回者们大多抱团的原因,人是很难很难完美无缺的,纵使身负「混沌之海」这样的外挂。如果我想继续独狼,就必须解决这次任务,这就像一个针对我的「试炼」,超越过去的自己!”
于是,她立即下定了决心。
——她要找出线索,完成主线,推进任务。不惜一切代价!
作者有话说:
◉ 91、莫里斯疑云[五]
“谢谢提醒, 莫洛尔。”张濛微笑道,“我其实与那位戴文乐·柯尔先生并不熟悉, 只是因为他为我发送了信件……声称莫里斯小镇出现了一个连环杀人狂, 希望我能来到这里,解决问题。啊、之前我是不是没说过?我是个侦探。”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雷瑟尔小姐这样高贵的女士, 怎么可能同精神病人沆瀣一气呢?”杰克听闻张濛的回答,漆黑下垂,显露一丝天真稚气的眼眸顿时亮起来, 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感慨道:“我去船上呆了三天, 没想到莫里斯又出事了。警察们捉襟见肘,如果尽早抓到连环杀人犯, 我们也会更加安全吧。”
杰克目光清亮, 谈到「连环杀人犯」时,语气却颇为冷静、平淡, 甚至带着一丝漠然。
张濛戴着手套的手指轻柔触碰杖剑鞘口, 刻意在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惊奇:“莫洛尔, 你看上去并不多么担心?”
“啊、这个嘛……”杰克微微一怔, 似乎在张濛尖锐地指出他的态度之后,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异样, 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冷血,只是, 连环杀人案这种事情……在莫里斯小镇里, 算是十分常见的日常了。”
他解释自己的态度, 并非为了杰克对他人之死无动于衷的惊慌与自责, 反而更像担忧张濛因这态度厌恶自己, 所以才出声辩明。
……他真有一颗高尚的心吗?
还是说、杰克只是单纯地厌恶戴文乐,这厌恶与他的行为无关呢?
矛盾感,强烈的矛盾感。
“哦?”张濛发出一个音节,以询问的目光望向杰克。
“雷瑟尔小姐,在莫里斯,人的生死都太过寻常了,在白天你也许无法于热闹的市中心目睹这一事实,但在贫民窟,在深不见五指的夜晚,在每个家庭的床铺上,人们不断地死去。”
杰克的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光是从我出生开始,我的父亲就死了;然后是童年时,与自己昨天还在玩耍,今天却已经或被卖入女支院,或因为一场冷风病死的朋友们;再来是喜欢的女孩被车子撞死,又或者像现在这样……有连环杀人凶手潜藏在镇子里,不知道下一刻会有谁死去。”
“杀人的人或野兽,物品或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杰克感慨道,“杀人犯总是杀死许多人,被抓住,被判决死亡,过一段平静日子,再多出另一个杀人犯,再杀人……就这样来来回回。”
“光是我从小到大,听在耳朵里的连环杀人犯,就超过几百个了。这次的杀人犯又杀了多少人。雷瑟尔小姐,你知道吗?”
“十三个。”张濛淡淡道。
“十三个啊……看来他只刚刚出来杀人。”杰克喃喃自语,“大概杀到三十至四十个人时,警察们就能把他捉住并击毙了吧?警察也是很敬业,很强大的。”
……张濛沉默着。
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杰克的矛盾感在于他和现实格格不入,但假若这份矛盾并非他本身所具有,而是这个「世界」施加给他的呢?一切或许都有了答案。
只是,他所说的事实太过骇人听闻,几百个连环杀人犯?这个小镇并不大,假若真有那么多人贸然死去,它难道依旧可以维持当下虽不算繁华,却也颇为热闹的场景吗?
这完全与正常逻辑不通。
——但这个世界并非正常世界,而是神秘侧。
假若杰克要欺骗她,干嘛选择如此拙劣、询问他人就能轻易被拆穿的谎言呢?
除非它并非谎言,而是荒诞的现实。
“啊,我们到了。”杰克忽而道。
张濛从沉思中苏醒,抬起头来。两人边闲聊,边前进,很快站在了一条宽阔平整的街道的路口。
街道两侧种植着高耸而笔直的大树,地面铺满沥青。各色拼接石头组合的地砖如鲜花般绽放在人行道上,一道雕琢出镂空花纹,洁白低矮的栏杆,阻隔出车辆与人之间不同道路。
树坑表面铺着一层新鲜绿草,每一栋房子都至少两层以上,带有小花园、小栅栏。有衣着朴素的园工正在清理花园内的杂草,鲜花的芬芳顺着柔和的清风送到两人身侧。
路口竖立着一个告示牌,边缘勾勒出繁复而美丽的镀银花纹,描绘着文字:「月亮街」。
一个身穿黑色制服,胸口挂着锥形镀金徽章,脸上环绕褐红色大胡子,神色警惕的中年男人正在路口巡视,与他一道来回的是一位瘦高个子,脸带雀斑,头发卷曲,同样身穿制服的年轻人。
张濛与杰克停在路口时,这两人的眼神便追了过来。他们警惕地望着两人,中年人已经把手放在了腰带间别着的一把枪柄雕琢花纹的手|枪上。
「第六感」告诉张濛,这两人对他们没有太多恶意,但若是他们做出甚么怪异的举动,枪口便会对准张濛与杰克。
——这可以理解,虽然杰克口中,莫里斯怪诞的「连环杀人魔」传统早已被人们习以为常,警察却依然战斗在第一线。而月亮街只是拿双眼去看,也能清楚明白这是富裕阶级的聚集地。警察会刻意派人在路口巡视,这很正常。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里来?”
褐红色胡子开口了,他狐疑地盯着身材高大,肌肉强壮,皮肤黝黑的杰克,似乎在他眼里,两人中的杰克从外表上更容易让人隔阂。
“你身边那位女士是谁?——女士!”他高喊了一声,“你莫非是被那黑黝黝的小子威胁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警察愿意为您服务!”
“感谢你的热心,两位……警察先生?”张濛望了望他们的脸,两人神色没有多少变化,看来她猜对了,他们的确是警察,“我身边的人是杰克·莫洛尔,我初来乍到,他只是带我走到月亮街而已,并不是什么流氓恶棍。”
年轻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嘟囔道:“竟然又是一个「外乡人」……”
作者有话说:
◉ 92、莫里斯疑云[六]
他在话刚一出口, 便露出懊恼的神色。
张濛向他望去,年轻警官摸了摸遍布雀斑的鼻尖,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没有不欢迎的意思, 只是有人抵达莫里斯,这让我觉得实在是件惊奇事而已……”
“在我之前也有其他「外乡人」到来吗?”张濛用轻快的口气问。
“呃,有吧, 大概。”年轻警官没有多少交谈的欲望,吞吞吐吐地敷衍了一句,压低帽檐, 不再说话, 把位置让给身边的中年警官了。
“既然两位没有问题,那么就此告辞吧。”褐红色胡子严肃地说, 在临走前, 狠狠瞪了杰克一眼,“我会盯着你的, 小子, 假如你肝在月亮街盗窃了任何一样东西, 哪怕是一根草——”
他没说出后续的粗话, 只轻蔑地瞥了一眼打扮清贫的杰克, 同年轻人继续巡视周围了。但任谁也听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杰克涨红了脸, 嘟囔了一句:“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情!”
张濛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个警察离开的地方。
……那个年轻人穿着打扮很漂亮,腰间的□□枪柄上的雕花是镀金的。两人中,看似是中年人占据主导位置, 但实际上, 年轻人才是地位更高者。
否则性格强势暴躁的中年警察, 不会任由他在刚才不合时宜地吐露关于外乡人的情况;甚至在年轻人说话时, 他脸上虽然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却也主动闭嘴任他说,事后也没有提醒年轻人不该这么讲话。
这年轻人的家庭一定很富有,而他肯定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什么消息!
张濛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纽扣,手掌中便多出一只细小的、正在震动羽翅的苍蝇——即「拟形生物监视器」。
她甩了下手掌,监视器无声无息飞向刚才的年轻警察,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立领制服的领子折叠内侧,安静地扒紧藏好。
做完这一切,张濛才微笑着迈开脚步,与略有拘谨的杰克一道走进月亮街。
水银路连接月亮街,转了两个弯,一栋高耸的别墅登时出现在眼前。
它拥有深褐色的圆顶,一片片鱼鳞般的砖石垒砌作高高的墙壁,同周围那些或典雅,或精美的建筑不同,这栋房子门户紧闭,没有任何精美的雕琢镂刻,都是实打实的材料,比起住宅,反倒更像镇压重型犯的监狱。
“如果你需要帮忙,请立刻大喊,我一定会帮你的。”杰克对张濛郑重其事道,“千万小心!”
张濛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只微微点头。她主动走向大门,将手伸向门铃——
「…喀嚓。」
在指尖触及大门的前一刻,这面高耸严密的漆黑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只眼睛透过门缝凝视着张濛。那是一只猩红的竖瞳,眼周犹如一层层堆叠的褶皱般丑陋怪异。
张濛神色冷淡地同这只眼睛对视。
某种被窥探着的令人不适的感觉陡然席卷了她的全身,张濛微微皱眉,正欲说甚么,忽然看见那只凝视她的眼睛……开始流血。
鲜血从眼珠内流出,如同鲜红的溪流般掠过眼底,饱满的眼球迅速干瘪,最后竟然化成薄薄一层膜壳。
眼睛眨了一下,干瘪的眼球便滚了出来。
“……你好。”张濛道。
吱——呀——黑色大门发出门轴缺乏润滑的摩擦声,里头的怪人主动打开了门。直到这时,张濛才看见他的全貌:他是一个干瘪瘦削,脸庞粗糙的老人,弯曲的脊背骨骼显眼地将衣服顶出凸痕,一头杂草般凌乱的灰白短发,面容雕刻着深深的皱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抓着门把的手干瘪枯瘦如鸡爪,指甲尖利地扣在把手上。眼前消瘦的老人只用一只手便把这扇看起来十分沉重的木门打开了,他一双眼睛只剩下了一只,眼皮耷拉下来,将大半眼瞳遮住,另一只紧闭的眼睛下则有血液的鲜红痕迹。
“……请进,客人。”老者低低俯下身子,脊柱弯曲到极致,鼻尖险些触碰到自己的足尖,声音嘶哑难听,但却含着强烈的敬意……乃至畏惧。
刚才她兴许被什么「目睹」了吧。
但「第六感」毫无波动,估计也不是什么恶意的手段……神秘侧就是这点麻烦,方法多得让人防不胜防。
张濛瞥他一眼,目光扫过之时,老人的身形更加佝偻了一些。她点点头,无意去问他「看见」了什么,只嗯了一声:“谢谢。”
身披长风衣,头戴猎鹿帽,手拿绅士杖的美貌少女,步履稳健地踏入了这漆黑如牢笼的房子,她走进半开的门缝内,犹如钻进恶兽的巨口。
杰克出神地望着三层小别墅,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既破烂又带有浓厚鱼腥味的衣衫。
……
身后的大门缓缓闭阖,张濛缓步行走在通往主楼的石子路上,两侧是开得正艳的簇簇鲜花。
她一边随意打量周围环境,一边道:“你是戴文乐的什么人?”
“……仆人。”老者沉默良久,哑着嗓子嘶声道。他似乎压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碍于某些状况,不得不对张濛回答。
张濛顺手也送了老者一只拟态苍蝇监控器。
她走上主楼阶梯,老人为她主动打开雕花镂刻的门扉,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甫一开启,便有一股浓厚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窗户都是紧闭着的,没有一扇略微开启,好似这地方早已无人居住,废弃多时。
但屋子里点着光,那是一排排粘合在墙壁两侧的对称煤油灯,头顶则有一盏莲花般盛开形状的吊灯,水晶般的叶片散发着柔和的晕光,将整间黑暗封闭的房子照得亮如白昼。
张濛踩上柔软华丽的波斯地毯,目光径直盯住了大厅内正在真皮沙发上端坐的男人。
他苍白瘦弱,穿着一件燕尾服,领口与袖口布满精致重叠的蕾丝,纽扣如金子般发光,眉眼却憔悴枯败。
男人眼窝深陷,眼周泛青,嘴唇毫无血色,发丝则是黑中夹白,正是个颓废的中年人形象。他同样看向张濛,翕动嘴唇,缓缓道:
“——欢迎光临,雷瑟尔侦探。”
作者有话说:
◉ 93、莫里斯疑云[七]
不是雷瑟尔小姐, 而是雷瑟尔侦探。
眼前这个男人,在于张濛的第一次见面中, 就完全通过语言的礼貌问候, 暴露了他本身漠视世间规则,甚至于无视人与人之间差异的「异常」。
——但张濛倒对他这份异常感官不错。
“您好,戴文乐·柯尔先生。”张濛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自如地坐在了男人对面的沙发上。
真皮沙发异常柔软舒适,坐进去时软垫下陷,让人很容易放松下来。她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 微笑着询问道:“您邀请我来到莫里斯, 是有什么详细情况要告诉我的吗?”
“是我邀请您的吗……”戴文乐喃喃自语,他困倦的眼神掩映在黑眼圈与耷拉的眼皮下, 仿佛刚刚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失眠, 却在即将睡着时得到了张濛拜访,不得不爬起来应付她。
“自然。您不觉得这话有点儿奇怪?”张濛微笑道, 从包里摸出那封信, 压在桌子上滑向对面, “您看看这个, 或许能想起什么。”
信封洁白如雪, 拆开的泥印还带着精美的纹路。戴文乐一言不发地拿起信件, 默默看了一遍。
“……看上去的确是我的笔迹。”中年人低垂眼帘,将信纸凑在鼻端嗅了嗅,“墨香味道也是我一直在用的, 嗯……纸张是被熏香过的。的确是我会发出的信件, 措辞和字母最后的弧度也和我自己使用的习惯没有差别……是我写的信啊。”
“恕我直言, 柯尔先生, ”张濛挑眉道, “正常人可不会忘记自己有没有写过信,尤其您的年纪没到老年痴呆的地步。您是在愚弄我吗?”
眉眼锐利的女性用如此冷淡、富有敌意的语气说话,配合她身上只有战士才能嗅到的气质中铁血与冷酷的感觉,空气霎那间如若凝滞。
是会害怕吗?还是说解释呢?
张濛微微眯眼,凝视着他的目光如同猎豹。
“啊,抱歉,雷瑟尔侦探,我无意触怒你,只是觉得很有趣。”古怪的戴文乐露出一丝僵硬的微笑,“实际上,我的记忆中也的确有向你写信的印象……刚才的我只是一时忘记了,我最近在忙碌工作,因此很长时间没有合眼。”
他苍白的嘴唇扭动了两下,冷淡的口吻勉强染上一丝热情,与信件中彬彬有礼且尊敬执着的形象截然相反:“请原谅我。你想知道什么?”
……还真是足够直白的敷衍。
张濛心里啧了一声,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有关连环杀人案,有关莫里斯,如果您乐意,我也想听听您对于这个镇子的看法。”
戴文乐十指指尖并拢在鼻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张濛,缓缓道:“连环杀人案的一切信息,我都是从报纸上得到的,至于莫里斯小镇,这是我的家乡,也是个安宁祥和的地方。”
张濛极佳的动态视力让她察觉到,戴文乐在夸赞莫里斯时,嘴角微微的下撇。
不屑、嘲弄。这是他对莫里斯的真实态度?
结合之前杰克所说的「在莫里斯里,连环杀人案早就让人习以为常了」的情况……宁就是传说中民风淳朴堪比哥谭市的莫里斯?
戴文乐道:“弗莱克,给这位侦探拿报纸。”
之前瞎了一只眼睛,为张濛开启了门扉的老者慢吞吞走来,手中捏着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黑白报纸,礼貌地递向了张濛。
张濛微微皱眉,低头查看报纸标题,一滴鲜血忽然落在光洁无瑕的桌面上。
“抱歉。”弗莱克说,用袖子将血滴擦干净。鲜血是从他瞎掉的那只眼睛的眼皮缝隙中滴落的。
张濛没有在意,继续查看报纸,另一边坐着的戴文乐却慢慢收了脸上的倦怠神色,盯着弗莱克瞎了的眼睛出神——他方才注意力一直在张濛身上,现在才看见这一幕。
“……雷瑟尔侦探。”
戴文乐略微挺直了脊背,神色庄重许多。张濛抬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中年男人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我对连环杀人案没有太多了解,但我认识警察局局长,如果你想知道细节,可以去那里问问。我会为您写一封担保信。”
态度变化得还真快,张濛有点吃惊又有点好笑,边将手中报纸折叠起来,边道:“谢谢,这几份报纸我也能带走吗?”
“请便。”戴文乐声音低沉。
两人也没什么话说,张濛这次来也是对这个杰克口中的疯狂医生有点好奇,想探究一下他的态度,看看他能否和主线任务挂钩,挖到点信息。
“——对了,”张濛将报纸送入自己的背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他,“听说您曾经以贫民做活体实验,声称能修补……「灵魂」?失败之后患病,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她是故意戳他伤口的。
刺激他人,有时候也能从对方的情绪中获得某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这法子有点招人恨,但张濛自信一只手能把眼前这个孱弱病态的男人干掉,所以捡着类似令人头疼的询问往他脸上捅。
戴文乐沉默几秒,轻声道:“是。”
他倒是维持了礼仪,没有露出什么恼羞成怒的可怜表情,只是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倦怠的眼中如同被拨弄的灰烬,冒出几点星火来。
“我能看见那些灵魂的痕迹,他们在□□,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的牲畜。痛苦不断地重复,每个人的躯体上都布满灰尘。”
戴文乐嘶声道,死死地盯着张濛:“我身体非常健康,我是个医生,或许你在其他人嘴里听见了有关我的什么难听的话,但雷瑟尔侦探,咱们是一类人,都不择手段——可我在本该成功的地方失败了,又在那之后巧合地失去了双腿……”
中年男人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就像敲打一块生铁,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的腿,肌肉、骨骼、筋脉都完好无缺,非常健康,但我偏偏忽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双腿处的「灵魂」被切断了。我这些年反复思索为什么,但终究无法将我的思考公之于众……没人会信。”
“你或许可以告诉我,如果我会信呢?”张濛丝毫没有被他眼中迸发的血丝惊住,和声道。
戴文乐缓缓摇头。
“还不到时候。”他低声道,“「眼睛会骗人,耳朵会骗人,嘴巴会骗人,鼻子会骗人,手指会骗人」……还不到时候。”
中年男人骤然抬头,声音嘶哑地吼叫道:
“送客——!!”
◉ 94、莫里斯疑云[八]
张濛踏出戴文乐·科尔那监狱般的小别墅时, 日头已略微西斜。深红的夕阳与云彩漫卷天际,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连接苍穹, 威严的如血的夕光照射在黑铁般的大门上, 门轴模糊的雕刻如同互相纠缠的纯黑小蛇。
杰克仍然在等。他神色带着几分焦急与担忧,直勾勾盯住大门,等到望见开合的门缝中露出张濛修长矫健的身形, 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雷瑟尔小姐……你没事吧?”杰克急忙迎上去,殷切地询问道。
“柯尔先生还算友好,辛苦你了。”张濛早已在行走于大门与楼门之间那一小段路途时, 将信件塞进了怀里——刺青储物空间内。她彬彬有礼地感谢了杰克, 而后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初来乍到,对莫里斯并不太熟悉, 没有下脚的地方, 你有什么好住处推荐给我吗?”
说着,张濛从包里的钱夹中抽出一张描绘着威严女王头像的纸钞, 捏在指间递向杰克。
“这, 我不能要您的钱!”杰克有些着急, 连忙摆手, 甚至倒退了两步, “这是我该做的!”
“你的高尚让我敬佩, 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不辜负这份高尚,不是吗?莫洛尔, 你带领我来到门口, 又十分热情地帮助我, 为此甚至耽误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如果不能给你相应的报酬与感谢, 连我都会唾弃自己的无耻。”
漂亮话谁不会说?更何况张濛对杰克虽然嘴上说自己是个出生莫里斯的平民, 实际上身体却阐述着战士的事实很感兴趣——现在的张濛为了完成任务,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她务必要与杰克搭上联系。
在自己拥有充沛金钱的情况下,用钱财买来杰克的愧疚与感激,无疑是最划算的方式,否则他恐怕会在短暂的共行之后,离开去继续打工赚钱……而张濛给了他这样大一张面额的纸币,就是为了像拴狗一样拴住他,好在更多的时间内了解杰克身上可能存在的隐秘。
杰克涨红了脸收下了钱,他呐呐一阵,挠了挠乱糟糟的短发,迟疑道:
“在莫里斯,我还没有听过有旅馆……如果向警局申请,倒是可以暂住在没有人的牢房里,但是那样总不太好……唔。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住我家里?我的母亲是个好人,她常年卧床不起,不能见风,一直住在锁门的屋子里。你住我的房间,我可以在马棚边睡觉。”
张濛看杰克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边挥舞着自己身上的羊毛,边朝她咩咩叫着「来薅我啊!」的羔羊,微微点了点头:“谢谢。”
两人不再多话,踩着夕阳离开了月亮街,往废水横流,人畜交杂的平民所住区域走去。
途径市中心,临近黄昏的天色下,之前仍在叫卖的商贩大多早已收铺离去,只余下寥寥几个孤寡老人正佝偻着腰肢,在地上捡取剩菜叶子与濒死的免费海贝。潮湿的风经过大海吹拂而来,深褐色污渍在地面爬行,泛出浅浅腥臭。
平民区比不上月亮街,但人烟还算繁盛,人与人之间也较为熟络,只是终究有一股无法形容的难闻味道弥散在空气之中。地面上的污渍与泥巴染脏了张濛鹿皮靴的足尖,她倒是不以为意地以双眼观察着一切可能存在的异样状况。
一路平安无事地转到了一处僻静的道路边,几幢挤挤挨挨的木板房靠在着,如血夕阳挥洒在房顶,犹如一层轻薄的红纱。
“到了,稍等,我拿钥匙开门……”
杰克正在腰间摸索着,忽而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喃喃道:“奇怪,好像有点不对……这个气味是……?”
张濛的第六感轻微地敲打着神经,她远远地望了一眼,几幢房屋灰暗、单调,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但现在的时间,还不到所有人都睡觉的时候吧?难道不该是正在食用晚餐的热闹吗?
——有问题。
张濛若有所思地朝前行进,单手抓住杖剑顶端。杰克看她行走,也有点儿慌乱地跟了上来。两人靠近了几步,张濛的鼻子才终于嗅到一丝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她尚且在谨慎观察,一直焦躁不安的杰克终于无法承受继续沉默的压力,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声喊了句“母亲”,便径直朝屋内冲去!
“……啧。”张濛砸了砸嘴,身形顿了一下。
确认了「第六感」没有告诉她其中有致命的危险,而杰克也暂时不要死为好之后,随之窜出,朝屋内奔去。
两人前后脚飞跃进屋,越是靠近,那股血腥味便越是浓郁,简陋的木门门缝下,竟然渗出了一道黑红氧化的蜿蜒血迹,一直流淌至杰克足边。黝黑强壮的青年颤栗起来,胸腔中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凄惨的吼叫,猛然用肩膀撞开木门!
“——吱吼!!”
碎裂的木块四射飞溅,黑蒙蒙的屋内有条细长的影子一闪而过。杰克闷哼一声,撞开门的左肩已经多出三道深入数寸的血痕,简直犹如被小勾子勾去了血肉,鲜血霎时染红半边胸膛,一根根血线划过臂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下。
——好快的速度!?
张濛双眼微眯,她超越正常人四倍以上,在现实社会都能假扮不会飞的小超人,但那一瞬间竟然只看见了一道模糊而狰狞的影子……
「神秘侧」世界果然强大得可怕,但更让张濛吃惊的是杰克的反映——他在撞碎门后下意识歪了下上半身,这才将肩膀送到影子的爪下,而不是被割断了脖颈。
杰克的身体素质与战斗意识恐怕不比张濛孱弱多少,他纵使打不过张濛,张濛想杀他也难。
她立时在脑海中搜索「猎魔笔记」中的知识。速度快……「凡」级之上……身形瘦小……是善于伪装躲藏,敏捷轻灵,嗜血食人的「鬼面猴」!那玩意喜欢抓人咽喉,把猎物扯碎了吃,往往不挑食,吞下人,连骨头下水都不会吐出来。
“小心点!那不是人类,是「怪异」!”
作者有话说:
◉ 95、莫里斯疑云[九]
张濛低声提醒杰克, 手中杖剑出鞘,谨慎地持握在掌心。银光闪闪的秘银利剑的剑刃纤细而美丽, 犹如一道皎洁的月影。
“呼、呼、呼……!”
杰克粗重地喘息着, 他双眼之中,眼白已经略微充血,根根血丝绽开。鼻尖嗅到刺鼻的血腥味道, 眼中望着全是鲜红、深黑、惨白的颜色,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正地听见了张濛的低语。
哐哐哐、砰砰砰、咚咚啪啪——
房顶传来木料摇晃的吱吱呀呀声,某种体重较轻、身形轻敏的生物, 正用床脚在头顶粗糙制作的天花板上跑动, 碰撞发出轻微而重叠反复的窜动声,好似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 在布满瓦罐的房间里撞来撞去。
屋内光线昏暗, 气味沉郁。
血一样的夕阳与地面流淌的真正的鲜血交融蔓延,张濛与杰克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很长。
“呃……!”杰克咬牙收紧肌肉, 肩膀上一块块钢铁浇筑般黝黑、块垒分明的筋肉, 不断地扭动紧缩, 「咬」住了裂开渗血的伤口, 暂时止住流血。他反手从门边熟稔地抄起一根捕鱼枪, 锈迹斑驳的枪尖黯淡而锋利。
撞开了木门, 房间内的景象便让在场两人一览无余——到处都散落着被撕扯破碎,如棉絮状的血肉,内脏破碎的难闻气味混杂着血腥与鱼腥, 刺得眼睛都微微发痛。
房间里只可能有一个人。
杰克口中温柔和气, 但却体弱多病的母亲。
“——啊……啊啊!!!”
杰克的胸腔内迸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两行眼泪霎时从脸颊边流下。他一边痛哭, 一边抄起鱼枪, 单脚向后,手肘微撤,摆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投枪姿态,肌肉乍起,灰光一闪——
“吱……!!”
鬼面猴痛苦地嘶叫声从房顶传来,张濛望见一条黑黝黝长满深绿菌毛的干枯手臂掉落而下,断臂带着的那只手爪指甲尖利漆黑。杰克一枪投出,竟然把它一条瘦小的长臂齐根切下,可惜鬼面猴速度太快,否则恐怕切下的不止是手臂了。
怪异并非智商有损,否则也不会刻意躲闪。鬼面猴遭受创伤,失去进攻念头,在没有窗户的木屋内奔跑片刻,终于如闪电般朝门口窜出!
——张濛便站在门口。
她看也不看周围,在眼前扑来一团灰影时,径直将银剑在齐咽喉之处横向一划!
一道半圆的银弧一闪而逝,面前腥风扑鼻,恶臭血液四射飞溅,伴随着刀刃上切开黄油般顺滑的触感,鬼面猴发出凄惨至极的嘶鸣,从腰间斩开,化作两块血肉,噗通跌倒在地,不动弹,而那月光般的剑弧未曾沾染半丝血液。
【系统提示:你杀死了「鬼面猴」*1,获得500积分。】
这时两人才看清鬼面猴真正模样——近乎于十岁孩童的身高体型,手臂却是修长下垂直到膝盖,掌心漆黑而指甲尖利如匕首,断裂的左臂处却生长出了一团肉瘤般的新手臂,倘若将它放开,恐怕不日便会长出手臂。
鬼面猴异常狡诈谨慎、残忍恶毒,甚至有做出过食用婴儿时被其父母打伤,逃跑养好伤之后又折返虐杀了父母的事,若不打死他,恐怕会搅弄得两人寝食难安。
……但张濛以银剑赐予的致命腰斩的部位,却是光滑如镜,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炙烤的味道,否则只拿普通武器把它砍成两截儿,「怪异」天生强大至极的恢复愈合能力,也能支撑着它,叫它用上半身逃跑,而无法杀死它。
不愧是屠杀怪异的武器。张濛若有所思地将秘银长剑回鞘,重新拄着自己的绅士杖。
杰克捂着肩上渗血的伤口,死死地盯着鬼面猴的尸体半晌,声音低沉道:“谢谢。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不能给母亲报仇了。”
“你之前的投枪非常标准,战斗意识很从出色,没有我也能扛得住。”张濛故意试探道。
“我自己的斤两我也很清楚。假如当时真的只有我,恐怕我要么被它偷袭致死,要么因为留不住它日夜煎熬,甚至可能被它缓过劲儿来杀了。”杰克苦笑一声,眼中透出些许迷茫与悲伤,“我天生力气就大,有时候也和其他人打架,我总是打赢。可我刚才……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就那么行动了……谢谢,谢谢你雷瑟尔小姐……”
他说这话,声音渐渐哽咽,眼圈泛红。为了不露出哭腔,杰克闭了嘴,不再吭声,只呆呆地望着房间内一片血肉模糊、人间炼狱般的惨状。
……下意识的行为吗?张濛深深看了杰克一眼,没再多说,但心中的疑窦更深了几分。
能够形成肌肉记忆的姿势,究竟要艰苦锻炼多少年才做得到?这次杰克与她回到家中,遭遇的突如其来的袭击,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她沉默地俯身,从假意从包内抽取,实则在刺青储物空间中拿出了「赛尔诺特之刃」,用这把袖剑沉默地割开了鬼面猴的胸腔,从其与人类迥异而类似的腔内,取出一块泡在深绿色液体中、布满了霉菌与斑点的萎缩心脏。
——「鬼面猴」的神秘器官,「污浊之心」。
虽然张濛依然不觉得自己是猎魔世界的人,但神秘器官既然很重要,那就取走好了,万一会起到什么作用呢?杰克并未阻止她,而是沉默地,有些呆滞,近乎于发呆地盯着张濛做所的一切。
张濛将「污浊之心」用两张从戴文乐家里顺来的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又拍了拍杰克汗涔涔的背:“先去看医生吧,你需要包扎伤口。被「怪异」攻击的伤口往往会有严重的后遗症,我们还有两个小时把伤口的问题处理掉。”
“至于这具尸体——”张濛顿了顿,“就让它先放着吧。死去的「怪异」不会主动传播瘟疫。”
杰克沉默地点点头,两人转出房间,正向甜水街外走去,拐了个弯,就听见一阵嘈杂吵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杰克捂着伤口抬起头,张濛的目光看向不远处,两人望见一队身穿黑色制服,胸口佩戴镀金徽章,手持复古枪械,面容肃穆而紧张的警察。其中一位领头的女警身材高挑修长,一头金子般的卷发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蓝眼深邃妩媚,眼角下一颗黑色小痣,个头比张濛还高一些。
她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两人,忽地停下脚步,指着杰克道:“把你的手拿开,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小鬼。快!”
“什么?”杰克愣了愣。
“废话干嘛?现在就做!”女警不满道。
她谈吐间有种不容置疑的冷酷,行事竟然与张濛身上携带的军队风气类似。
“……好、好的。”
杰克下意识将染血的手放下,露出肩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女警细长的眉毛紧皱起来,快走了两步,凑到杰克跟前,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指,将他挤压肌肉强行闭合的伤口粗暴地掰开,一股怪异的、黏稠腥臭的黑血便从伤口中流出……
“是那些怪物的攻击。”女警喃喃道,反手从腰包内摸出一只细长扁平的酒壶,拧开盖子便将其中液体朝杰克的肩伤倒去。
——嗤嗤嗤!
一阵热油接触滚水剧烈作用的声音,杰克的脸庞扭曲了,疼痛让他冷汗涔涔,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却忍着疼不敢多说话,免得女警分心。
张濛略感好奇地望着女警手中的酒壶,其中的液体给她一种类似于「生命之水」的既视感。
杰克的肩伤很快在液体浇灌下渗出鲜红正常的血液,女警这才神色冷凝地把自己手里那只酒壶塞回腰包,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刚才遇见了什么?全部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 96、莫里斯疑云[十]
张濛同杰克对视一眼, 杰克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女警听。
女警越听, 细长的眉皱得越紧。在听到杰克说是身边那长风衣的漂亮少女斩杀了怪物之后, 她用惊疑的目光扫了张濛一眼,沉默几秒,道:“怪物的尸体在哪儿?带我去看——你们都小心点!裹尸袋拿好了没?”
她回头朝身后五个年轻强壮的警官喝问提醒, 五个人连忙点头:“局长,放心吧!东西我们都带着呢!不会叫人看见的。”
局长?警察局长?是她?
张濛多看了女警一眼,心里微微有些错愕。没想到警察局长会亲自来抓捕「怪异」, 还是一个看起来能把警察们压得老老实实的强悍女人。
他们于是又折返回去, 杰克和张濛跟在一群人身后,杰克小声对张濛道:“金发的女人是莫里斯警局的局长, 萝丝黛儿。她从十年前就在警局里工作了, 许多警察都死在追击杀人犯的途中,只有萝丝黛儿一直活到现在。她每次战斗都踊跃在最前线, 莫里斯的人都敬畏她。”
张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敏锐地察觉到杰克表情不大对, 像是强忍恐惧, 又心中茫然。
张濛从来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这个世界的任务又与情报有关, 她打定了主意要做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杠精, 立刻问道:“你……似乎有些害怕?”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杰克低声说, “虽然我从小到大都很清楚, 人是不可能不死的, 也知道有太多连环杀人犯在莫里斯活跃。我曾经觉得疑惑, 但疑惑没用, 杀人犯还是在杀人,我也从没见过杀人犯,只是偶尔看见警察们拿裹尸袋把杀人犯的尸体运走……但现在,我,我有些害怕。”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的说:“警察口中的「杀人犯」,是不是压根不是人,就是之前袭击我们,杀了我母亲的那种……怪物?我之前听你说,它是「怪异」?”
“如果真是这样,那压根不存在什么杀人犯,”杰克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语:“有的只是吃人杀人的怪物……吗……?”
杰克显然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张濛没吭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经到了杰克家院子里,正蹲下身,神色专注,查看被切开的怪异尸首的萝丝黛儿。
——莫里斯的杀人犯不是人,而是「怪异」,它们时不时出现在小镇的角落与阴暗处,悄无声息地屠杀着人类,享用血肉,如同残杀羔羊。
而出于某种原因……
或是为了防止人们恐慌,或是为了更为隐晦自私的理由,真正知道这一点的人都缄默不言。
杰克之前略带漫不经心的说「杀人犯总是要杀很多人」的模样还在她脑海里,可说了话不到半天,杰克反而眼睁睁看着病重的母亲被「怪异」杀死,也不知道他现在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怪物是你杀的?你怎么杀的?”
萝丝黛儿检查完了尸首,一边叫身后的警察利索地拿裹尸袋包住,清理恐怖血腥的现场,一边略带审视地望向张濛,仔细打量她,语气干脆而直接:“仔细和我说一说情况。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是「外乡人」?”
“我用这把剑切断了「怪异」而已。”张濛抽出仗剑,让萝丝黛儿看清手中纤细而美丽的秘银剑刃,“我也的确不是莫里斯来的,而是被戴文乐·科尔先生以一封信邀请来。他还为我写了一封推荐函,要我递给局长。”
张濛趁机从包里取出在戴文乐别墅内拿到的推荐函,递向了萝丝黛儿。
信函精美华丽,泥封镂刻鲜花形状。她提起杰克厌恶的戴文乐时,刻意观察萝丝黛儿的表情,从她微微挑起的眉梢与轻抿的嘴唇,看出了这位经验丰富又强势果断的局长,对于戴文乐·科尔抱着既不很讨厌,也不很在乎的情绪。
但信函到底已经来了,萝丝黛儿虽然和张濛说话时语气强硬,但张濛知道,这显然是她常年累月工作的习惯,并不是萝丝黛儿对她心有不满,或者想折腾挤兑她——局长就是这个脾气而已。
“戴文乐·科尔,那个外科医生吧?他的确之前和我有点儿交情,但只是交情,如果他要恬不知耻地推荐你进入警局,我不会轻易松口。”
萝丝黛儿边拆开信,边对张濛做出简单的警告。她说完之后,才低头阅读信件。张濛看见金发碧眼的女人紧皱着眉,神色显出些不满与思索,还没来得及细想,萝丝黛儿已经读完了信,把纸张还给张濛。
“你之前说戴文乐·科尔还写信邀请你来莫里斯?”她说,“把他写的那封信给我看看。”
张濛倒也不生气,又把之前的信递过去,而自己也简单地浏览了一番戴文乐的推荐函。
戴文乐的推荐函整体看来很是“官方”,腔调一板一眼,但却写明了「安娜·雷瑟尔擅长击杀杀人犯」,与之前萝丝黛儿嘴上「不会叫你进警局」的话截然相反。
怪不得她会皱眉了,刚刚说完就惨遭打脸,这也太不给面子。
其实张濛也有些奇怪……
这个世界既然是「神秘侧」,而光凭借身体素质与战斗本能,杰克和那位局长也并不比她差太多,但为什么杰克却丝毫没有自己是个「战士」的认知?
包括局长在内,她似乎也对张濛口中的「怪异」一词非常陌生?
他们之前一直在叫鬼面猴为「怪物」;查看了尸体、据说已经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萝丝黛儿,对张濛取走了鬼面猴的「神秘器官」没有丝毫表现;以及她对张濛手中,据说克制怪异的秘银剑非常好奇,仿佛从不知道这类武器的存在。
从张濛包里的猎魔笔记来看,猎魔人与怪异这两个的词汇,已经是神秘世界默认的标准存在了。
倘若一个茫然无知的愚蠢平民对这两个名词一无所知,那还算妥帖。但一直生活在有怪异活跃的莫里斯小镇的杰克,战斗在对付怪异第一线的萝丝黛儿也不完全不知道?
——这似乎就有点太过诡异了。
作者有话说:
◉ 97、莫里斯疑云[十一]
目前为止, 张濛似乎只发现了戴文乐·科尔算是可能了解什么隐情,但含而不发的人。
至于那位在月亮街门口, 只碰了一次面的年轻富二代警察, 她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知道什么,只是持有怀疑。
“好吧,看来戴文乐·科尔对你很有信心。”萝丝黛儿反反复复地查看信件内容, 终于抬起头,微皱的眉心舒展开来,“既然你被他如此推崇, 又有这具怪物尸体作为担保, 那么你和他都可以加入警局,成为我们的一员。”
张濛点点头, 对成为莫里斯的警察并不抵触。
她趁机多问了一句:“戴文乐·柯尔先生邀请我抵达莫里斯小镇, 可他看上去似乎有些迷迷糊糊的,检查了很久, 才确认是自己写的信。萝丝黛儿局长熟悉戴文乐·柯尔先生的情况吗?”
“和你没关系。”萝丝黛儿不耐地说。
“……好吧。但柯尔先生并没有在信里说, 需要我作为警察负责莫里斯小镇的各项事务, 之前也有人对我外乡人的身份非常好奇。有关外乡人, 萝丝黛儿局长有什么了解吗?”
“外乡人就是外乡人, 有什么好了解的。你的话太多了。”
萝丝黛儿完全不想同她说话, 也不透露半点有用的消息。张濛耸耸肩,也不浪费口水了。
她表现得镇定自若,杰克却露出了明显的错愕表情。他漆黑清澈的眼瞳睁大, 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用近乎不可置信的语气道:
“我也……加入?我并没有做什么啊。”
“你看见了「杀人犯」的真面目。”萝丝黛儿一锤定音, 不容置疑道, “目前为止, 只有七个人在目睹了怪物之后活下来,他们都成了警察,而你也不例外。”
杰克犹豫了一会儿,眼珠从左转到右,从流着脓血、鼓囊囊的裹尸袋,到草地蜿蜒氧化的黑红色血迹上,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我能知道那七个人……最后怎样了么?”
萝丝黛儿表情平静镇定,不假思索道:“都死在了追击怪物的战斗中——你是第八个。”
“……”杰克无言以对。
她没理睬眼角肌肉轻微抽搐的杰克,而是转向张濛道:“走吧,你们现在跟着我去一趟警局,过了正面门路,从此之后就是我的警员了。以后上班之类的情况,我也要同你们仔细讲一讲,关于击杀怪物的事情也一样要讲。”
等众人扛着滴滴答答渗透鲜血的裹尸袋,穿越三条街道,在莫里斯小镇居民漠然熟稔的视线下,回到位于甜水街与月亮街之间的警察局后,如血夕阳早已化作暗淡的夜色,一轮月亮替代了大日,悬挂在夜空之中。
萝丝黛儿麻利地将两套漆黑而笔挺的警服送给两人,又给他们配备了具有齿轮与链锯装饰的复古□□、数颗泛着浅浅光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银灰色子弹,一面镀金镂刻、花纹精美威严的警徽。
张濛比在身上试了试,竟然看着还算合身。
“你们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警察了,从今天开始,要坚决执行上峰给予的任务,哪怕这比从五楼跳下来不摔断腿还艰难。”
萝丝黛儿神色庄严而冷酷,她凝视着张濛,湛蓝的眸子里盛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饱满的嘴唇鲜艳欲滴,开开合合:
“虽然你的家乡不在莫里斯,但你必须把莫里斯当做你的家一样去爱——多亏了戴文乐·科尔为你担保,否则我绝不会任用你这样的陌生人,明白吗?”
警察局局长美丽而性感的面孔令人生畏,她从抽屉中抽出两份白纸黑字、条款清晰的合约,在桌面上推向至两人面前。
“现在,你们签下这份合约,职业任命就算完成了。”
——「第六感」在嗡鸣。
如同发现了危险的响尾蛇,努力振动自己的尾巴。更像壁虎求生,试图断尾。
张濛在看到萝丝黛儿手中那份合约的第一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如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张濛呼吸困难、额角青筋凸跳。
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太过顺利、巧合与奇怪,简直像是某种刻意的行径。
更重要的是,她的天赋在拼命地提醒她——
不要签字!不要签字!不要签字!
……合约一定有问题。
张濛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丝忌惮与惶惑。来到莫里斯之后的一切都不符合正常逻辑。
她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伸手拿起面前的合约,翻看浏览其中的文字与内容。
合约大致只规定了十三条规章制度,除了一些基本正常的保密条例、工资待遇之外,其中一条规章勾起了张濛深刻的警惕心。
——「击杀怪物之后,需将怪物尸体收集,在不被普通居民发现的情况下,拿回警察局,给予应当处理尸体的专业人员。」
她沉默地盯着这个条例良久。
“局长,恕我直言,”张濛抬头看向萝丝黛儿,“不知道我们带来的怪物尸体……与这之前的怪物尸体,具体将会怎样处理?”
“请不要再用「这与你无关」、「你不该知道」类似的话敷衍了。”张濛毫不客气地冷冷道,“我既然是「外乡人」,那么本来也没有哀求哭闹着非要加入警局,知道具体的情况来判断,也很正常吧?这似乎没什么不该说的吧?”
“不,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你在浪费口水,问一些没有所谓的废话而已。”萝丝黛儿同样不甘示弱,“你问的问题与事情本身有什么联系吗?没有。既然没有,那就是废话。我不回答也理所应当。除非给我合适的理由说服我,让我知道「这个问题与你联系密切」,否则我不会回答。”
张濛微微眯眼,看向萝丝黛儿。
……有点难搞啊这女人。
与对张濛很有好感、知无不言的杰克不同,萝丝黛儿的自主意识相当强烈,并对张濛充满警惕与困惑。看得出,她打从一开始便抱着「让张濛离自己远一点」的想法。
只是迫于戴文乐·柯尔的推荐函,她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而这让步令萝丝黛儿愤怒不满。
◉ 98、莫里斯疑云[十二]
她内心深处的负面感情抛向了张濛。
或许更多的不满给予了戴文乐·柯尔, 但现在,张濛距离她更近, 也更容易发泄情绪。
——小女孩般幼稚任性的心理。
这真是一个与怪异搏斗了十年的警察局长?
张濛压了压心理隐约滋生的怒火。她沉默地看着萝丝黛儿, 美艳又控制欲强烈的女性同样冷冷地盯着她。两人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子般碰撞,令杰克诞生莫名悚然的寒意。
在他即将忍耐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缓和僵硬凝滞的气氛时,张濛率先移开了目光。
“好吧,”她说, “既然我们都不愿退步, 那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萝丝黛儿眉梢微微挑起。
“你问,我答。我问, 你答。”张濛已经不是幼稚的孩子, 虽然她本身年龄只刚刚成人,但在任务世界的磨砺, 已经令她拥有足以在任何情绪激动之时, 平复内心波澜的坚韧意志。她甚至在脸上挂起了一丝微笑。
“你应该对我也有很多疑惑吧, 而同样的, 我对你也充满困惑。既然我们都有想要知道的事情, 想要询问的话语, 那么……不如来一问一答吧。我可以保证自己所说的一切都真实不虚。怎么样?萝丝黛儿局长同意吗?”
“侦探的好奇心。”萝丝黛儿不屑地撇撇嘴,但却诚实地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用形状妩媚却目光凌厉的蓝眼, 扫了下呆呆站立的杰克。
“……我忽然觉得, 呃, 肚子疼。”
杰克被扫得一个激灵, 眨了眨眼, 随口找了个借口:“不好意思,我能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萝丝黛儿为他指了方位,房间内很快只剩下她与张濛两人。蒸汽时代特有的煤油灯挂在墙壁边,略显昏黄却足够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萝丝黛儿看向张濛,双臂交叉,抱在胸口,从桌子后迈开修长浑圆、结实有力的双腿,走到一旁的休息座位边。
“坐下吧,”她的语气温和了一丁点儿,“我们现在可以仔细谈谈了。”
张濛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她嘴炮的方向还撞对了——如果不是必要,张濛不想施行暴力……这个任务世界,她还是希望大部分社交能依靠自己的智慧语言。
“第一个问题。”萝丝黛儿不等她开口,率先把握话题的方向,主动道,“你称呼杀人吃人的怪物为「怪异」,为什么?”
“因为我有一本「猎魔笔记」,里面全部是有关你所说的那种怪物的资料,而它们被记录下来,编成富有逻辑的书册。我的理论知识从其中学习,因此我叫它们「怪异」。”张濛道,她忽然笑了下,微笑带有狡黠的意味,“你想看吗?”
“想。第二个问题。”萝丝黛儿更狡黠,她直接把这个反问当作了张濛的问题,“你手上能克制「怪异」的银剑怎么获得?”
她轻车熟路、干脆利落地把「那个怪物」的描述换成了更为精准的「怪异」。
“我不知道。这把剑是祖传的。”张濛道,“现在该我了。你所知道的戴文乐·柯尔的情况是?”
“……他是个疯子,也是个医生。他曾经救了我们警局被怪异重伤的许多警员,用戴文乐所说的那种「灵魂手术」——作为警察,我其实是第一个看见他成功做了灵魂手术的人,也确定他的确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沉默几秒,萝丝黛儿才缓缓开口。这次她没搞什么糊弄敷衍:
“而他后来名声变得坏极了,我本打算给他申明一番,但他却说「不用为我费心,名誉对我来说无足轻重。但我被盯上了,我和你都不可能战胜它,因此必须保持缄默,等待机会。」从此,他就只为警局提供能治愈被怪异袭击受伤的伤口,不再为警员治疗。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位疯狂却理智、古怪却聪明的人——你为什么会被戴文乐·柯尔邀请来莫里斯?”
原来如此。张濛想。
戴文乐·柯尔在寻找「机会」,同时认为自己被「盯上」了,所以他的房子才会那么严密?他本人才会尽可能地不发一言,不告诉我任何情报?而那个老人……又占据了什么地位呢?
他的「灵魂手术」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最后失败了?他的腿又是被谁「切断」的?……
更多的问题涌向张濛,但她却切实地依靠自己将疑问更向前推进了一步。这是一次真正的进步,而萝丝黛儿——张濛不认为她会对自己撒谎。
没这个必要;那女人的骄傲也不允许谎言。
“其实,我不认为我是被「戴文乐·柯尔」邀请的。”张濛缓缓道,她也投桃报李,将自己见到戴文乐时两人的对话、情景、她的猜测等告知了萝丝黛儿,“……除了我之外,有关「外乡人」,你知道什么吗?”
与当时有五个警员外加杰克在场时,萝丝黛儿嘴上不饶人的干脆拒绝不同,这次她一边皱眉思索张濛先前的回答,一边漫不经心道:
“你是莫里斯小镇来的第二个「外乡人」了,第一个外乡人是「老爹」多洛斯。看见莫里斯镇子里最显眼的那个工厂了么?他就是工厂的主人,在二十年前,他建立了工厂,影响着整个镇子。后来,他成为了警局的唯一赞助人,警察的高昂工资、新警员的合同签订、威力极大的武器和装备……都是他资助并决定的。”
合同签订……张濛听见这四个字,当即微微眯眼。
警局合同藏着深不见底的恶意,如果萝丝黛儿没有撒谎,那么确立了合同的人,那个「老爹」多洛斯,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最后一个问题。”萝丝黛儿顿了顿,“你来莫里斯的目的是什么?真正的目的。”
张濛沉默了两秒。
她起初并不打算将自己的任务告诉她,但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张濛骤然回想起混沌之海并不介意轮回者披露自身情报……也就是说,其上她完全不用在意保密之类的问题。想说也好,不想说也好,都看轮回和自己。
“……「查清真相」。”张濛低声道。
她不想欺骗萝丝黛儿,正如萝丝黛儿没有欺骗她——张濛其实隐约从萝丝黛儿的身上,觑见了与自己类似的部分。
那是一种近乎于本质的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却感觉得到。
张濛面对她时,仿佛面对着一部分的自己。
有的人不喜欢和自己有显著的相似之处的人,有的人却很喜欢。张濛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她对于萝丝黛儿,更多只是用「轮回者」客观而礼貌、冷淡又谨慎的视野,仔细观察她而已。
如果萝丝黛儿会阻拦张濛,那她就会丢开心中对美丽的女人产生的一丝好感,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武器对付她——那时候萝丝黛儿就是她的敌人了,对敌人没有什么好留情的。
但如果萝丝黛儿并不会给她带来过度强烈、令人不适的压力与威胁,又并没有挡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张濛便会收起那些经由无数战斗厮杀磨砺而出的戾气与疯狂,冷静、镇定、尽量宽和地同她用迥异于战斗,更为温柔的方式沟通。
她之前已经刻意说过「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因此张濛也仔细斟酌了片刻,才缓缓问道:
“我可以不成为警察,而只作为辅助侦探帮忙吗?”
萝丝黛儿深深地看着她。
“可以。”在良久的沉默后,她依然回答了张濛这个不像问题的问题,“当然可以。”
她收起了张濛面前的合同,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纸页上。合同从眼前消失之后,第六感那警惕、慌张、不断嗡鸣的提醒便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只刘希神经残存的轻微颤动。
张濛长长地舒了口气。
◉ 99、莫里斯疑云[十三]
杰克在警局的黑夜外徘徊。
他刚刚磨磨蹭蹭地从解手的地方离开, 现在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回归大厅。此时,警局的大门被从内部推开了, 昏黄微醺的暖光自门缝内泄出, 在地面投射下层层叠叠的模糊影子。
张濛轻轻推开了门。门轴与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第一时间抬头看向杰克所站立的方向,锐利的目光如若两盏能穿透黑暗的光。
“杰克, 进来吧。”张濛道,声音轻柔舒缓,一如既往是面对他时略带笑意的语气, “我与萝丝黛儿局长已经说完话了。”
杰克张了张嘴, 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他想问张濛有没有同萝丝黛儿吵架,又担心她们吵着吵着拔剑拔枪地搏杀——这两位脾气并不柔和怯懦的女士, 很可能做出类似事情。但他望见了张濛的微笑, 便立即将脑海中那些翻腾上浮、毫无根据的臆测抛开丢弃了。
“好的。那我……进去了。”杰克也回了她一个微笑,但紧跟着犹豫了一下, 压低声音, “雷瑟尔小姐, 你签了合同么?”
“这个嘛。”张濛笑了, “……没有。”
杰克怔了怔, 一双干净而残留悲伤的眼睛望着她几秒, 才好像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他与张濛擦肩而过,进入警局内。
身穿长款风衣、头戴猎鹿帽、手持杖剑的轮回者没有多加理睬杰克内心的波涛汹涌。她低下头,将萝丝黛儿刚刚递给自己的徽章从长风衣内侧的口袋中拈出, 沉甸甸托在掌心。徽章精美而具有特色, 只是与普通警官不同, 它的边缘不是镀金而是镀银, 蜿蜒的纹路在月光下微微闪动。
据萝丝黛儿所说, 它是「辅助侦探」的徽章。
“船长、「老爹」多洛斯、富二代警员、戴文乐·柯尔、萝丝黛儿、杰克……”
她轻声呢喃着自从自己来到莫里斯小镇之后,就对其产生了疑惑、认为可能存在重要情报的人选。这人选从高到低排列。
可怜而老实的杰克已经从第一名下降到了最后一名,张濛认为他身上切实的威胁与疑云实在少得可怜。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否是件好事?
张濛默默站在黑夜中,秀美而端庄的面庞显露出沉思神色。在她经历了漫长的任务时间之后,死亡时十八岁的张濛,现下已经是稍显成熟、仍然存在些浅浅稚嫩的二十岁模样了。她沉静的面孔如同雕塑,风轻柔托起顺滑的咖啡色衣角,悄悄溜过张濛踩着短靴的足边。
她正在思索,而杰克已经再次离开了警局。
“萝丝黛儿女士没有提供住宿,今天可能……要在之前的屋子里睡觉了。”杰克声音压低,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歉疚,“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
这本来并不是杰克一个人的错。
张濛晃了晃脑袋,表达了无所谓的想法。一缕额发在夜色中拂动,她沉默地与杰克并肩朝甜水街走去。黑暗中的一切在张濛的眼中都如此清晰,冰冷的月光如冷冷注视世间万物的眼睛。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张濛其实有点儿享受这份静谧——她不是个健谈的人。杰克开了口,打破了沉默的空气:
“——我没有签那份合同。”
“嗯?……什么?为什么?”张濛有点儿吃惊,“做警察,算是一种很不错的职业吧?”
“不,怎么说呢?”杰克思索片刻,深沉道,“我莫名感觉那个合同有点儿奇怪,而且,嗯,做警察其实不在我的预想之内,我之前是不会把这种危险的职业纳入未来版图的。但人总是不能如愿以偿,不是吗?”
张濛多看了他一眼:杰克的感知果然超越常人,而且超出多得多,甚至类似于自己劣化版的天赋「第六感」了。
至少排除故意坑害他人,萝丝黛儿的表现,完全没有察觉到合同的问题。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也一样……我之前对所谓「杀人犯」的事情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能战胜悲伤。但我错了。在真正遇到「怪异」时,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多愚蠢。说实在的,你没有签那份合同,我松了口气,否则我就要直接告诫你了。虽然这并不违规,但萝丝黛儿局长会不高兴。”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都往往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有些时候,隐瞒并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秩序与安宁——”
……虽然将「怪异」谎称为「杀人犯」也没增添多少安宁,但这也许就是莫里斯的特色吧。
后半句话张濛并没有粗暴直白地说出口。她在不想扎人心、怼人、粗暴套情报时,说话态度配上漂亮面孔,还是很不错的。
张濛对他垂头丧气的话语不加阻止指责,但也没有鼓励引导,在从没有享受过父母关爱、正常家庭温暖的张濛看来,为了不慎死去的母亲悲痛欲绝,是一件既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同理心的事,自然也就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杰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他下意识双手交叠,指尖相对又握紧,放在前胸,从左肩到右肩。而后才缓缓道:“你说得对。”
两人不再说话了,他们缄默地回到月光下残破的杰克的小屋。月光斜斜照射,地面上残留着一点湿痕,那是警察们洗地之后留下的洗不干净的痕迹。踏入屋内,仿佛仍然有一股挥之不去、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臭味缭绕在鼻端。
“你睡里面吧,我睡母亲原先的屋子。”杰克对张濛低声道,语气压抑而沉重,“……没想到,这下不需要挤了。”
张濛推开里屋老旧的木门,煤油灯并未点起,但并不妨碍她视物。屋里的东西都陈旧、破损、拥有一层圆润的包浆,但还算干净。床铺整齐地叠在一块儿,都是拿无数碎布边角料拼做的。
轮回者摘下帽子,放在床边,又将杖剑与包裹坦然地收入刺青储物空间中,这才轻轻躺在床铺上,微微闭上眼睛,另拿出了控制接受拟态监控设备的主装置。
让她听一听、看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作者有话说:
◉ 100、莫里斯疑云[十四]
张濛尚未真正开始倾听查看, 「混沌之海」就忽然出了声,凑了个热闹, 带来一条不幸的消息。
【——检测到玩家:柠檬233尝试使用超越任务世界两个层次的科技侧物品。】
【科技侧与神秘侧兼容度为:低(13%)。】
【检测到玩家:柠檬233为初次触发不兼容道具情况, 可放宽要求。】
【系统提示:在本任务世界中,使用任何超越两个层次的科技侧物品,侦查类物品获得200%的压制负面效果, 武器战斗类物品获得500%的压制负面效果。下次任务世界中,该负面翻倍。】
张濛拉下了脸:“……”
混沌之海还真是尽职尽责,之前张濛幻想中, 在玄幻世界放核弹、科技世界魔法复兴、现代社会灵气复苏之类的骚操作, 现在完全腹死胎中。
如果不是她第一次触发这类违规操作,恐怕现在手上的「拟态装置」也不能勉勉强强还能用, 恐怕真就彻底废了……
张濛臭着脸摆弄了一下手中的设备, 效果削弱了两倍,原本自带摄像、录音、保存的蚊蝇形状「拟态监控」, 现在变成了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声音的地步。张濛认了, 仔细查看。
她先查看之前富裕而年轻的警察情况, 快进听了半个小时, 只听到一肚子八卦与夜晚时分不合时宜的「深入交流」声音;张濛又查看了一下之前那位瞎了一只眼、戴文乐家里的老人身上防着的装置, 快进半小时, 果然发现了几句听着似乎有些特别的话语。
戴文乐不经常说话,但凡要说,话语中总是带着一股沉甸甸的暮气。弗雷克也一直闭口不语, 大多听见的, 都是喝水、翻阅报纸、咳嗽、走动的细碎声音。他在别墅里呆着, 大概也很无聊。
【戴文乐:(咳嗽了几声)……弗雷克, 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弗莱克:安娜·雷瑟尔的过去。但我、没有看到, 只隐约瞥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她和安娜·雷瑟尔年纪相仿,皮肤白得过分,眼睛是奇特的深紫色。】
【戴文乐:接着你就看不见了?】
【弗莱克:(沉默片刻)……不。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了黑暗……黑暗中藏着看不见的窃窃私语,像无数人手拉手吟唱圣歌,但歌词充满亵渎而可怕的辞藻,黑暗没有特性,但我看见了它,黑暗便像火一样令眼球灼痛。接着我瞎了。】
戴文乐喃喃着重复了几遍弗莱克的话。
张濛则露出点诧异神色:她在之前的确有被窥探的感觉,也想到对方的瞎眼与自己可能有关,但在弗莱克真正承认时,张濛反而觉得不可思议——对他口中的描述也充满了熟稔的即视感。
这不就是她在接受「深渊的馈赠」一系列强化时,体验到的种种感觉吗?
她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戴文乐:与它没有关系吗?是它无法操控的吗?这样啊……之前的「外乡人」为莫里斯带来强烈的变化,第二次又会怎么样呢?】
【戴文乐:它为了将安娜·雷瑟尔逼迫到莫里斯,竟然时隔一年多时间,再次控制了我的身体,捏造送出了邀请信。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它要这样做?这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它究竟想要什么?——咳咳、咳咳咳!弗雷克、咳咳!帮我拿报纸来。】
一大串咳嗽令话题到此为止,戴文乐鼻息沉沉,似乎已经睡着了。仪器中传来兹拉兹拉的电流声,张濛心知肚明,这玩意大概只能再用一、两次了……她收好了主仪器。
张濛在黑暗中闭着眼,大脑却飞速转动。
戴文乐口中的「外乡人」,大约就是萝丝黛儿所说的工厂老板、「老爹」多洛斯了。
弗莱克明显有某种窥探的能力,可以看清人的背景或生平?他想窥探张濛,但后者有混沌之海加深渊护体,因此就如同反噬一般,弗莱克的眼睛瞎了——作为窥探失败的代价。
但他终究看清了一些东西,那个他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金发紫眼、苍白纤细的女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张濛身上看见其他人?这样的形象与张濛之前遇见的任何人都不符。
不过也因此能够证明,张濛和戴文乐嘴里的「它」不是一伙儿的——那个「它」就是萝丝黛儿所说的、戴文乐口中「监视着我」的存在?可以控制戴文乐做事?
一年前……正好是戴文乐当众演示「灵魂手术」彻底失败,身败名裂、双腿也被莫名「截断了灵魂」的时候。那是它第一次控制戴文乐?
它又是谁?为什么不是她、他、祂?
——不过现在可以知道的是,那封现在还在她箱子内保存着、措辞恭敬而谦卑、署名戴文乐·柯尔的邀请信,果然不是戴文乐写的,而是他被它控制,下下来的。
张濛想清楚了,也就在这时——
【系统提示:主线任务「获得真相」完成第一环。获得:5000奖励点。目前主线任务进度为:「获得真相(1/2)」。】
……主线任务完成一环了?
这就完成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之前她还把这些都当作严峻而难做的艰苦事情来看,没想到事情本身比她想象的容易一点儿?
张濛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只是自己努力的推理,就已经完成了第一环任务。
虽然第一环只有5000积分,第二环则有1500积分,但这是一个漂亮的开头,一个郑重其事的说明:张濛在搜集信息、查探情报上,也还可以。
获得真相……究竟是获得怎样的真相?——往目前这个方向前进,看来还不算错。
她心里又思索了许久,慢慢地,有一些枯叶般轻柔的困意像深邃海水中换水的贝壳一样,轻轻浮上了水面。
虽然躺在通风、并不很舒服的小屋中,张濛却半点不感到心慌害怕。她做将军时,还在死人堆里睡觉吃喝呢!张濛很快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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