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声潺潺,自入了春之后,似乎每一日王都都在下雨。
整个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马车路过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的行驶,以免打滑,惊扰了车中贵人。
太子听到萧怀舟的回答,脸上多了几分差异之色。
“数月前,我听闻你在宫中长跪一夜,抗旨拒婚,怎么今日忽然改变了想法,你不是那种春宵一刻值千金的人。”
“我若是不抗旨拒婚,萧长翊那家伙要怎么上当呢?”
太子皱了皱眉头:“你是说,从一开始你就准备与东夷和亲?当时晚宴你不愿意参加,又在宴会之上激将东夷世子,到后面抗旨拒婚,逼的萧长翊不得不出手来,将你和故里祁撮合在一块儿,都是你设计的?”
“那是自然,我若不装作一副我不愿的模样,萧长翊肯定会觉得和亲东夷有利可图,不愿意放我过去。”
萧怀舟捏着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都重活一世了,人还不能学着机灵点吗?
萧长翊是什么样性格的人,瑕眦必报,看见他人不痛快,萧长翊便会觉得痛快。
所以他萧怀舟想要做的事情,萧长翊必不会让这件事情成功。
那不如顺水推舟,假装自己不愿和亲,萧长翊可不就逮住了他的小尾巴,一路借东风将自己送上和亲这条船吗?
“与东夷和亲,你在谋算什么?”
太子也是个通透的人,如果自己这个一贯纨绔不羁的弟弟忽然开始盘算起了萧长翊,那说明萧怀舟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东夷国力不弱,这么些年对我们大雍朝俯首称臣,皆是因为他们的国主和世子心地善良,只希望百姓安乐,并无野心。”
萧怀舟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两国相安无事,自是甚好,可是一群和平惯了的羊群中若是混入了一只居心叵测的狼,焉知不会掀起滔天巨浪呢?”
若是萧怀舟不去和亲,那么和亲的对象肯定是萧长翊。
萧长翊狼子野心,当他掌握了国力还算昌盛的东夷,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时机?
这件事太子之前完全没有想过。
毕竟萧长翊在大雍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平日里整个人虽然霸道阴鸷了点,但待人也算是彬彬有礼。
被萧怀舟这么一提醒,太子才恍然惊觉。
越是表面上看起来斯文有礼的人,背地里很有可能包藏祸心。
这点萧怀舟就很清楚了,萧长翊之所以在大雍一直没有动手,一来是因为羽翼未丰,二来嘛……
明贵妃虽说想要儿子上位,但终究对萧帝有感情。
所以有明贵妃在一日,萧长翊便不会对萧帝下手。
谋朝篡位,得从另一个地方想办法。
太子将这其中的关窍想通之后,不由的换了一副神色看向萧怀舟。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位胞弟什么时候有了如此远见?
在母妃病逝的时候,他所想的不过是照顾胞弟疼爱胞弟,因为他们两个是这人世间唯一可以相扶相持的亲兄弟了。
他只求萧怀舟一生顺遂,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王爷。
可当萧怀舟开始玩弄人心的时候,太子忽然之间明白,也许他所看到的朝中形势,未必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风平浪静的背后,很可能暗藏波澜汹涌。
“我一会儿如何帮你?”
太子沉下心来,他素来尊重萧怀舟的建议。
若是萧怀舟已经决定要与东夷和亲,他便为萧怀舟铺路。
萧怀舟微微一笑,掀开车帘朝外面看去:“大哥有没有觉得,王都这场雨,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停了。”
“确实,自入春以来到如今已近五月,这场雨就从未有一天停过,也不知今年百姓生息如何。”
太子叹了一口气。
这场雨确实下的时间太长了,若是一直都不停的话,百姓便会错过今年的春耕。
到时候不仅是重税无法交齐,连百姓的基本生活也可能会没有办法保障。
这些国事,他从来都没有和萧怀舟好好谈论过。
“萧长翊老奸巨猾,疑心病很重,若只是凭借一夜风流就想要逼我和亲东夷的话,那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萧怀舟心中早有计策。
他在萧长翊的心中本就是个纨绔子弟,任何东西都无法要挟他,单单凭一个一夜风流,实在是说不通。
他要彻彻底底打掉萧长翊的疑心,至少确保他和亲这一年来,让萧长翊沉浸在自己志得意满的计划中,不对太子出手。
“你说,我去办。”
太子一脸严肃,萧怀舟说的这点他心里也清楚。
如果是萧怀舟不想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胁迫他。
“劳烦大哥送我入宫之后去一趟钦天监……”
马车吱呀声路过朱红色的宫门,将后面的计划浅浅掩埋掉。
萧怀舟抬头看向浩然大气的建筑,心中感慨万千。
只愿这一出计划不要再出任何的纰漏。
他需要有一个被全天下逼着和亲的理由,彻彻底底打消萧长翊的疑心。
如果说萧长翊是个疯子,那么这一次,他就会做的比萧长翊更疯。
从太子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萧怀舟已经将所有的茶点全部都吞入腹中,此刻整个身体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
这条长线放了数个月,也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旁边故里祁也从萧长翊的马车上窘迫走下来,看见萧怀舟顿时变得有些扭扭捏捏的。
但还是眼巴巴凑过来,像一个讨厌甜食的孩子一般:“我昨夜,有没有弄痛你?”
萧怀舟:“???”
故里祁觉得自己说的可能不够明显,又多说了几句:“刚才在马车上,萧长翊跟我说男子的第一次同女子一样,也会十分疼痛,难以承受。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任,这辈子非你不娶,我现在只是担心我可能太过健壮,一不小心弄伤了你怎么办?”
萧怀舟:“……”
谢谢,昨夜你好像是鼾声如雷,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好啦,世子,我同你在马车里说的你又忘了,我这位四弟身娇体弱,又容易害羞,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他这些,他哪能回答你?不如还是等父皇给你们二人赐婚之后,你们二人回房间关上门来悄悄的说。”
萧长翊从马车上跳下来,身上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利索垂下。
萧怀舟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些从故里祁口中问出来的令人羞耻的问题,全都是刚刚在马车里萧长翊明示暗示故里祁说的。
萧长翊还真是煞费苦心啊,一路上都在不停的加强自己与故里祁春风一度的印象,不管是宫里宫外都要落实这件事情。
真是辛苦他了。
是一颗尽职尽责的好棋子。
萧怀舟在心中默默给这位二哥点了个赞,随即也不向萧长翊见礼了,直接拽了故里祁便往大殿内走。
大殿里萧帝早已端坐在龙椅之上,此时已经过了早朝时间,所以殿内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随侍内宫人之外,就只剩下了东夷使臣几个。
萧怀舟从前从不上朝。
上一次见到萧帝身着黑红色龙袍,一身浩然龙气的模样,还是在萧帝殡天那日……
萧怀舟对这位父皇说不上是有多喜欢,只是父子数年下来除了独宠明贵妃之外,萧帝也并没有什么别的错处。
他不爱皇后,这是寻常人之间的情之所钟,勉强不了的事情。
在母后死去之后,萧帝也并未立明贵妃为后,也把持着太子之位不让萧长翊动心思。
算来算去,无功无过。
所以萧怀舟对这位父皇,只能说是无爱无恨了。
于是他垂下身体,浅浅的给萧帝行了个礼。
萧帝抬手,语气有些严厉:“今日之事孤已经听说,老四,孤且只问你一句,你可愿和亲?”
“儿臣不愿。”
朗朗大殿中,萧怀舟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掷地有声。
萧帝瞬间变了脸。
“你可知你昨夜做了何等荒唐之事?”
“男欢女爱皆是正常,我与东夷世子都已成年,偶尔大醉一场又有何妨?”
萧怀舟嘴角挂着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萧长翊此刻正站在他的背后,一双目光紧紧的锁在他身上。
将萧怀舟每一寸表情都记下来。
奇怪。
分明还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做事毫无分寸,随性而为。
可是他又觉得眼前的萧怀舟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怕是当庭抗旨拒婚这种要人命的大事,萧怀舟总好像不太一样。
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不过今日,萧怀舟的所作所为,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既然鱼儿已经上钩,他便一定让萧怀舟外放和亲。
“老四这话可就不对了,东夷世子身份尊贵,又岂是寻常男子可比?你与他若是有了夫妻之实,那必须要联姻才可。”
火上浇油,是萧长翊善用的手法。
“我若不愿,二哥还能逼着我成婚去吗?”
萧怀舟誓将纨绔进行到底。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但大多是斥责萧怀舟荒唐的,连东夷使臣都没有给萧怀舟好脸色看。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外面的太监忽然清了清嗓子。
“太子殿下到。”
“太师,左丞相,殿阁大学士,少傅,陈阁老,钦天监请求面圣……”
一连报出了数十个高品大臣的名字,接着那些暗红色或暗青色的朝服便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
晨间刚刚散朝退下的大臣如今全都随着太子殿下的步伐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这其中不仅仅有太子的旧部,亦有萧长翊的门生。
萧长翊不明所以,给自己的舅舅明相递了个眼神。
明相朝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便听钦天监朗声道:“臣夜观星象,有流星如瓮或如盆大者,贯北斗,并西北落。小者随之无数,天星尽摇,至晓乃止。此为不祥之兆。”(注1)
萧帝道:“是为何意?”
钦天监摇头叹息:“此天象预兆今年将有大洪,今日自入春开始,春雨连绵不绝,便是溃败之兆。”
此话一出,群臣皆惊。
天降洪水可是个会致使民不聊生的大灾难。
不仅是大雍朝,历朝历代对于洪水到来都十分畏惧。
“可有破解之法?”
钦天监没有说话,倒是一贯迂腐的陈阁老站了出来。
“臣听闻上古能人曾著治水要术,可惜未能留在我朝,据说仅剩的孤本被东夷所收录……”
不等陈阁老说完,群臣在太子的偷偷示意之下,立刻跪拜在地。
“恳请陛下下旨,让四公子与东夷世子结秦晋之好,自此东夷与我大雍朝互帮互助,造福于民。”
这一操作连萧长翊都很诧异。
毕竟他刚才还在想像老四这种厚脸皮的,单单一个春风一度,怎么可能逼着他远嫁和亲。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那里的萧怀舟……
注1:出自《朝野佥载》
终日连绵的大雨不仅仅是钦天监有所察觉,一些工部和内阁学士也开始翻阅史书,确认这场大雨若是不能停歇,必将造成洪水泛滥。
这件事看似是萧长翊轻轻的出击,最后却重重的落在了萧怀舟身上。
事情虽然是太子牵头,但太子也在大殿上舌战群儒,质疑钦天监所说的话,一下子就将这场戏演了个淋漓尽致。
结果自然是喜闻乐见,太子十分不满,可迫于大殿之上群臣的压力,萧怀舟不得不“迫于无奈”接受了与东夷国的和亲。
这场联姻是众之所盼,所以将日期直接定在了一个月后。
退朝之后,万事具备。
太子一路用自己的车将萧怀舟送到了王府门口。
这一路上,太子都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萧怀舟似乎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将想要说出的话给咽了下去。
和亲,是在所难免的,也是萧怀舟自己心甘情愿。
但凡萧怀舟说一句不愿,他就算是拼掉这太子之位,也绝对不会让自己的胞弟为了自己委曲求全。
他这一生,别无他求,只求与萧怀舟兄弟和睦,好好照顾好这个亲弟弟。
以报.....当初萧怀舟那份豁出去性命挡刀的恩情。
若不是萧怀舟,他哪里还有命坐上太子之位。
若不是因为这个位置,又怎会连累萧怀舟受伤...至今无法习武,只能游戏人间。
太子萧怀柔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张了张嘴,准备劝说。
谁知萧怀舟早已察觉到太子的异样,无所谓地开口道:“大哥心中有事?”
太子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切皆如你所愿,但有一点,东夷虽不如我大雍朝,可也算是个朝堂,你与他们世子的婚约不是玩玩而已,你要记得...”
“记得什么?”
太子语重心长:“记得‘遣散后院’。”
‘后院’。
萧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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