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吧。


    萧怀舟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倒是想要谢春山变成自己后院来着,这不是棋差一招,差一点儿就得手了吗?


    若不是谢春山一身冰冰冷,对万事万物都没有反应,那一夜他还真可能就渎神了。


    萧怀舟叹了一口气,倒是有几分想念那夜中了血菩提的谢春山。


    至少将他抵在青石砖上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属于谢春山身上的火热。


    真实的火热。


    萧怀舟不欲再提,将这件事岔开没有回答。


    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萧怀舟,眼中晦暗不明,似有深意。


    原以为自己插科打诨过去没什么问题,却没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说,太子萧怀柔却又补了一句。


    “你苦心设计要去东夷,怕不仅仅是为了制衡萧长翊,还是为了玲珑骨吧?”


    自己的心思一下子就被太子给戳穿了。


    萧怀舟只能继续尴尬的摸了摸鼻尖。


    “我若早想一步,绝不会这般纵容你。”


    太子萧怀柔一直以来谦顺温雅,很难得会急声厉色同人说话。


    当下多半是真的恼了。


    大哥生气了他要怎么办?当然是嬉皮笑脸的应付过去啊。


    “我准备一会儿回府,便遣人把谢春山送走,故里祁天性单纯,即使知道我对谢春山心思不浅,也不会因为此事为难我,我在东夷会生活的很好。”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太子出声打断他,“你可知谢春山修的是无情道?”


    “知道。”


    “修无情道者,当无心无情,不沾因果,天下万事皆不入他眼,即使你为他做的再多,他也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萧怀舟默不作声。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这件事。


    凡有所求,皆是妄念。


    “你为他远嫁联姻,为他窃取玲珑骨,到最后不过只是能送他得道成仙而已,让你为谢春山做到这个地步……”


    太子抿嘴,眼中杀意浮现。


    “他不配……”


    萧怀舟心中一怔,有些茫然的看向自己的大哥,众人口中儒雅谦逊的太子殿下。


    他上辈子可没有见过萧怀柔这般发怒的模样。


    所有人都说谢春山是高山仰止,是天之骄子,是本该受万人敬仰的高悬明月。


    任何人想要染指谢春山,都是一种亵渎。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谢春山不配他的付出。


    对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就不该付出。


    原来这世间竟然还是有人在意他的感受的。


    萧怀舟嘴角忍不住弯成一个细微的弧度,重生以来一直很压抑的心情此刻也变得雀跃了起来。


    只希望他的计划不会有任何波折,他想要用尽这来之不易的一生,还太子一个天下太平。


    “大哥不要动谢春山。”


    萧怀舟探知了太子的意图。


    “不舍得?”


    “归云仙府,日后还有大用。”


    他想要救治谢春山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对谢春山还有残念。


    实在是因为归云仙府不简单。


    有谢春山坐镇的归云仙府,即使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也绝对不能任其发展,成为他的敌人。


    他太了解谢春山了。


    与世无争是谢春山的缺点,但同时也是谢春山的优点。


    萧长翊可以买通三清宗为他所用,未必不可以搞定归云仙府。


    但若有谢春山执掌归云仙府……


    萧怀舟便能放心。


    “我都可以依你,只是你不能委屈了自己。”


    太子语重心长,垂眸看向自己的胞弟,满眼都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怎么会委屈,大哥以为我真的想要去联姻吗?治水之术只是个幌子,黄河在上一朝曾经安澜,到了我大雍朝却终日为患,大哥难道没有想过这其中不一定全是天灾,亦有人祸?”


    “人祸?”


    萧怀舟却不再提此事:“大哥只是守好王都便可,其余的交给我。”


    话音落下,萧怀舟忽然坏笑:“我劝大哥若是喜欢梁家姑娘便早日求娶,莫待无花空折枝。”


    已是重活一世,萧怀舟自然明白自己这位大哥心中所爱是何人。


    只是上一世,太子妃并不是这位梁家姑娘。


    他不希望太子再留遗憾,只能略加提点。


    都说天命不可违,他既然已经重活一世准备逆天改命。


    这天命,又有何不可违?


    一连春山雨过,在湿漉漉的王都城墙头,竟炫出了几分彩虹的模样,甚是明媚。


    ……


    平日里这个时候,王府上下都会有下人洒扫。


    先是将落叶和残花扫去,然后铺一层水在青石砖上,用竹扫来回拖着,去除尘埃。


    谢春山双目不能视物的时候,就会放空自己去听这些属于人间烟火的声音。


    从每日卯时到辰时,是萧王府最安静忙碌的时候。


    可今日,府中动静却完全不一样。


    来来回回有许多人进出,似乎是搬运着一些庞大的东西,有人高声指挥着,说着谢春山听不懂的语言。


    大概是东夷民俗语。


    谢春山站起身来,在屋内的书架上翻找出一本东夷读物,一手举着浅浅翻阅了两下。


    耳边那些原本听不懂的语言忽然清晰起来,一字一句皆能理解。


    他自幼过目不忘,耳熟能详,天资聪颖。


    学习一方语言,只需要一点时间。


    “这些都是给四公子的聘礼,都给我仔细一些,若是磕的碰了,小心世子回去狠狠罚你们。”??


    “世子和四公子的婚期就定在下月了,先是在大雍朝走个仪式,再回咱们东夷行周公之礼,这是世子的人生大事,一个一个都给我警醒些,不可以出任何的岔子。”


    谢春山手中的书卷,被捏的有些皱着。


    这是……何时的事?


    等不及他细想,观书便已经在外面敲响了门。


    “谢道君可在?”


    谢春山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何事?”


    观书恭恭敬敬走了进来,朝谢春山行了个礼:“四公子吩咐,已经替谢道君备好了马车,今日便可以送谢道君出城去三清宗修养。”


    “四公子还说,请谢道君放心,三清宗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必不会为难谢道君,何况三清宗属于王都城外,那里可以使用法术,更适合谢道君身上伤的恢复。”


    谢春山站在书架前,一时失了方向。


    往左侧轻挪一步却忘了那里有桌案,身侧重重撞在黄花梨桌案角落上,霎时间淤青一片。


    他却没有感觉到疼。


    “愿此生,不负相见。”


    萧怀舟的话言犹在耳,原来他竟是这个意思。


    谢春山心中古井无波,他绕过桌案,亦步亦趋向门外走去。


    本就是孑然一身而来,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带走。


    只是谢春山的声音,似乎多了几分暗哑。


    “走吧。”


    观书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仙风道骨的谢道君怎么会有语气暗哑的时候,一定是幻听了。


    外面双骑并行的车架早已等候多时,看见观书与谢春山出来,小厮赶忙打了帘子请谢春山上车。


    不仅仅是四公子的吩咐,今日连太子殿下也吩咐下来,令三清宗照应好谢春山,不得怠慢。


    观书送了谢春山上车,又不知从哪儿爆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也一并放在马车上。


    “谢道君,这是那日给您找来的月琴,四公子说,留个念想。”


    浅浅的一鞭子抽在马腹上,枣红色的骏马嘶鸣一声,扬蹄而去。


    ————


    萧王府二层小楼上,萧怀舟正坐在一幅黄河河道图面前细细揣摩。


    听马蹄声哒哒远去,他指尖捏着的朱笔于半空中一顿,朱砂色墨汁缓缓落下,在长卷上印出了千里江山一点红……


    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一只雪白的云雀,正自顾自梳洗着自己的羽毛。


    雪白云雀被他买回来之后,经过几日精心的调养,身上原本旧伤好了个七七八八,羽毛也养的光鲜亮丽起来。


    整只鸟肥啾啾的,甚至在萧怀舟喂食的时候,还会将脑袋凑过来,轻轻摩挲萧怀舟的指腹。


    一副亲昵的模样。


    萧怀舟放下朱笔,盯着云雀沉默了很久。


    接着,他便走到鸟笼前,抬手打开了笼门。


    这只云雀,原本是买回来想要羞辱羞辱谢春山的,可惜还没找到机会。


    如今养着养着,竟养出了几分感情来。


    再养下去,怕是难以割舍。


    雪白云雀怔怔地扑棱了两下翅膀,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主人的意思。


    “走吧。”萧怀舟看向窗外。


    不悲不喜。


    外面天气黯沉沉的,乌云低低压下来,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并不是很适合飞行。


    但那只云雀,终究还是振了振翅膀,扑棱棱往外飞去。


    再不留恋。


    独留下萧怀舟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鸟笼面前,精致的脸上,挂着些许索淡无味的神情。


    ——


    窗外春雨蒙蒙,在木盒上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汽。


    马车上的谢春山原本只是闭目垂眸。


    耳边却响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


    扭头看去,是一只浑身雪白的云雀刚刚落在马车窗棱上。


    外面的雨下的极大,将云雀浑身上下都打得湿漉漉的。


    看起来这只小可怜是在找地方避雨。


    鬼使神差,谢春山抬手掀了一下帘子,给车窗拉开半阙口子。


    那只云雀似乎精明地很,抖了抖翅膀便飞进马车中。


    一人一雀互相对视一眼。


    雪白的云雀低下头理了理湿漉漉的羽毛,似乎是觉得站的地方不够大,四下环顾,最终站在那个长条形木盒上。


    木盒中,是萧怀舟派人给他的月琴。


    谢春山盯着长条形的木盒沉默片刻,朝它伸出手,似乎是怕雨水弄污了盒子。


    云雀受了惊,扑棱着翅膀跳下盒子。


    再回头看时,那人已经掀开木盒,盯着一把安安静静躺在盒子里的月琴失神。


    “啾?”


    一声雀鸣将谢春山从恍惚中拉回来。


    他伸手将月琴抱在怀中,几根琴弦紧绷,丝毫未松动,可见这些日子并无人弹奏。


    来时汹涌成潮,去时却无人知晓。


    这一场因果,倒是省心的很。


    他温润的指腹顺着琴弦缓缓往下挪,在弹奏的部分忽然瞧见一抹朱红色。


    好像是血迹。


    那夜花楼冬雪簌簌,萧怀舟弹到情动之时,似乎用力过猛,划伤了手指。


    莹白的指尖轻轻覆盖在那抹血迹之上,有丝丝缕缕的灵力顺着他的指尖逐渐与血迹融合。


    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在朦朦雨雾中浮现。


    谢春山好像看见了萧怀舟。


    不是此时的萧怀舟。


    白衣染血,青丝凌乱,萧怀舟手里握着一张憾天弓,于千军万马之前昂首站立。


    他的身后是烈火灼城,生灵涂炭,尸山血海。


    大雍战旗摇摇欲坠,国破家亡不过是一瞬之间。


    可即使身中数箭,萧怀舟依旧不屈不挠,将手中弯弓拉满。


    箭指敌首。


    他满眼哀戚,万箭穿心之时回首望去。


    看的却是归云仙府的方向……


    “锵”一声,谢春山指尖力道没有控制,将那根琴弦骤然拉断。


    耳边萧怀舟曾说过的话,清晰回荡。


    “谢春山,你说朝代更迭,真的是命数使然吗?”


    ……


    五月初二,大雍朝王都张灯结彩,百姓临街而歌,无不在庆祝今日的大婚。


    故里祁选择入乡随俗,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闹市中央,朝着每一个百姓挥手示意。


    这一路他要骑马临街而过,从驿站绕到萧王府迎了萧怀舟,再与萧怀舟一同进宫行大礼,谢君恩。


    原本他是想着嫁给萧怀舟的,可是萧怀舟却说不能委屈了东夷世子。


    故里祁想想也是,若是被自家老头子知道,这唯一的宝贝儿子竟然跑去入赘大雍朝,估计会八百里加急带着兵马杀过来。


    在娶不成萧怀舟和入赘之间,故里祁还是选择前者。


    迎亲队伍一路敲敲打打,热闹非凡,自真的接了萧怀舟之后,故里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好不骄傲。


    一行人路过苍梧大道,两边百姓夹道欢迎。


    即使阴雨绵绵,也抵不住大家对于联姻的欢乐之情。


    毕竟这是百年大计,谁也不愿意战火燎原,颠沛流离。


    故里祁更是出手大方,命人抬了百十台礼饼沿街发放,甚至包下了城中所有的酒楼,让他们大摆三天三夜流水宴席,随便全城百姓前来自取。


    出手这般阔绰,自然是深受百姓的欢喜。


    萧怀舟将这些都放在眼中,一路却并没有说话。


    他心中所思所想甚多,如今的王都有多欢乐,三个月之后就会有多么凄惨。


    今年水患之事,他甚是操心。


    星象有没有表明他并不知道,他只是记得上一世在救回谢春山的第二年,民间便发了大水。


    尤其是黄河以北的那些地区,有数百万百姓屋舍,良田皆毁于一旦,不得不颠沛流离。


    王都那个时候流民满街,甚是凄惨。


    当时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将祸患怪在黄河身上,却从未想过会有人祸引起这次灾难。


    他也曾向谢春山询问过这三百多年来黄河到底发过几次大水,他要如何力挽狂澜。


    可当时的谢春山……


    不知为何,一提到黄河水患的事情,原本还乐意同自己说几句话的谢春山忽然就噤了声。


    绝口不提。


    萧怀舟前世摸不出谢春山的脾气,以为是自己哪句话惹恼了他。


    如今细细想来,怕是因为谢春山修的无情道。


    这种天灾造成的伤害,他根本就不会在意吧。


    人命在谢春山的心中,不过就是草芥。


    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乾坤洪流不也是命数使然吗?


    高高在上的阳春白雪,又怎会懂民间的疾苦呢?


    现在看来,他当初活该落到一个国破人亡的下场。


    萧怀舟收了神思,马车刚好路过苍梧大道。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终是忍不住,问了观书一句。


    “他走了?”


    观书随侍在轿子外面,心中灵敏得很,一下子就明白四公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回四公子,谢道君车架出了城便消失了,一路上并未停留。”


    好一个并未停留。


    谢春山一定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他们这些愚民之地了吧。


    萧怀舟骤然关上车帘,不再多看一眼。


    车轱辘发出吱呀呀的声音,缓缓驶离了苍梧大道。


    从哪里开始的,也终将自哪里结束。


    看透了,想开了,与君此生不复相见,也许是这一世最好的结局。


    他的生命里,再也不想有谢春山这个人。


    王都皇宫之中早已铺陈开来,朱红色的地毯一路从中正门绵延千里到雍宁大殿。


    文武百官皆矗立在侧,随着车架每一步行驶,都有司礼太监鸣炮示意。


    好不威风。


    这场面太过于盛大,即使是前世萧长翊联姻,也未曾有过这种场面。


    故里祁从马上下来,抬脚踢了三下轿门,便伸出一只手牵他出轿子。


    由于头上盖着红盖头,萧怀舟看的不是很清晰,只能任凭故里祁带着他一路往台阶上走。


    雍宁大殿门口的台阶有九百九十九层,每走一步,故里祁便会道一声小心。


    也算是照顾周到了。


    萧怀舟惦记着自己这一所为是救故里祁一命,也就心安理得的接受。


    画面很温馨,萧帝与明贵妃并肩而立站在高台之上,萧长翊和太子也站在他们身后。


    接下来只要行过君臣大礼,再拜别父母双亲,便可以与故里祁同回东夷。


    司礼太监吹响了最后一道号角。


    萧怀舟与故里祁并肩站在阶梯尽头,只等着号角声结束,便可行三拜之礼。


    随着那道号角尾音震颤,司礼太监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自肺腑发出恭贺之声。


    忽的从绵绵春雨之外破开一道剑光,宛如天光乍现一样,将原本阴沉沉的天从中劈开两半。


    寒光所到之处,一路摧枯拉朽,掀起了漫天尘烟。


    尘埃落定后,所有系上红绸的礼乐号角都在瞬间化为灰烬,整个朝天门外原本是大红一片喜气洋洋。


    被这道剑光一搅和,除了脚下红毯之外,便再无一丝红绸。


    而故里祁用来牵着萧怀舟的那道红绸,也被剑光的收势波及到。


    从中一分为二。


    一刀两断。


    众人皆惊,寻着剑光所来之处望去。


    有一人白衣执剑,清冽如冷泉,凌空踏水而来。


    瓢泼的暴雨自他脚下分拨两边,丝毫不敢沾其鞋袜。


    属于修道者的威压,逼的在场每一个人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天人之姿,如神坻降世。


    那人声音淡漠,却不容置疑,像惊雷于众人头顶炸开。


    “此婚,本君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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