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长廊上安静极了。
两侧的九龙衔珠壁,被一路太监宫女抓着的灯笼照过去,明明暗暗的,竟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萧怀舟提着长袍往里走,路上还是忍不住开口:“太宸殿是谁在里面?”
太宸殿就是群臣上朝的大殿。
“奴婢不知。”
“奴才不知。”
太监宫女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被萧四公子弄得神情紧张。
抓着灯笼的时候忍不住摇晃起来,放在墙上的双龙影壁越发张牙舞爪。
萧怀舟揉了揉自己的脑壳,摆摆手让他们不要回答了。
既然没人知道,他就亲自进去看一看。
或许是父皇身体好了?
从那下马车的地方走到太宸殿大概需要半里路。
萧怀舟身体刚刚痊愈一点,走这么一点路还是有点吃力。
尤其是爬台阶的时候,停下来喘了好几声才继续往上走。
最后他是从左侧绕进大殿的。
大殿正中央有八根顶天的金丝楠木柱子,大殿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
连烛台底下都是凤凰衔着灯托,上面坠着永远烧不尽的酥油灯。
只要灯油下了一半,便会有宫女上来填满,这样就昭示着像王权一样,永远都燃烧不尽。
萧怀舟踩在大殿黑色花岗岩砖上,只觉得周遭寒气逼人。
他很少进入这个大殿,因为他从来都不上朝,也不参与国家大事,所以根本就不会过来。
如今难得走进来,对大殿四处的摆设都不算熟悉,加上灯没有全部都点燃,四周明明暗暗的看不真切。
萧怀舟站到大殿中央,仰头看去。
发现在龙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披着金色龙袍,五爪金龙的丝线每一个针脚都绣得十分精密,在烛光的映衬之下闪闪发光。
可那人身上的龙袍却没有好好穿。
一般身上所穿的龙袍之下,还会整整齐齐穿上三件里衣,再在外面围上束带,挂上玉涤,一丝不苟。
可那人却好像只是将一件龙袍很随意的披在身上,连盘扣都没有系上,就这么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一点儿也不尊重龙袍的样子。
更别说玉冠了,完全没带。
萧怀舟察觉到了不一般。
可是他和坐椅子上的人隔着太远了,加上灯光灰暗,他根本看不真切。
那人身形和太子有几分相似,更让人难以分辨。
萧怀舟悄悄从宽大的袖口里拿出精巧的弓弩,轻轻搭在手指尖上。
若有异动,他一下就能取走那人性命。
“许久不见,老四就是这样欢迎我的?”
龙椅之上的人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
这一声音落下,萧怀舟只觉得遍体生寒。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带着浑身的汗毛全都一寸一寸炸开。
连搭在弩箭上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
“萧,长,翊。”
萧怀舟一字一句清晰吐出。
唇齿之间却是止不住的牙齿打颤。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除了那已经被自己赶出王都如丧家之犬四处逃亡的萧长翊,还能有谁?
他不是在害怕自己现在孤身面对萧长翊的情况。
大不了他和萧长翊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谁都不欠谁,谁也不会受制于谁?
他害怕的是,萧长翊人在这里,慵懒的坐在龙椅上。
那外面被故里祁准备围剿的人又是谁?
故里祁会不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萧怀舟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故里祁不能死。
故里祁若是出事了,他自己也不能独活。
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萧长翊在自己面前活到最后吧。
与其说,萧怀舟在担心自己的性命。
他更担心的却是他这边还没有来得及和萧长翊同归于尽,故里祁偷袭的时候却中了埋伏。
同心蛊发作,他就再也没有和萧长翊玉石俱焚的能力。
萧怀舟捏紧了袖中弓弩,这一次他不准备再等萧长翊说一堆废话。
他要直接取了萧长翊的狗命。
“我劝老四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既然有本事坐在这龙椅之上,你不如猜猜你最敬爱的太子哥哥此时身在哪里?”
萧怀舟正准备扣动扳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弓弩在他手中颤抖不已,他听到这句却不敢扣下去。
他手中的弓弩是最精致的弓弩,当初由十五个工匠一同研制出来,可于百步之内杀人于无形。
一旦弩箭射出,以萧长翊的反应能力绝对不可能躲得过。
明明可以一箭解决了萧长翊,可到此时,萧怀舟却停了手。
“你胆敢动他!”
萧怀舟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这几个字咬牙切齿。
是他疏忽了。
他就说哪里觉得不对。
他们都以为萧长翊早就逃出了王都城,为了活命很可能在半途颠沛流离。
可他们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萧长翊也许根本就没走。
萧长翊也许当时从王府离开之后,就直接进了大雍皇宫。
那外面流亡的那人是谁?
“难道是长屿老祖?他扮作你的模样离开了王都?”
萧怀舟猛然惊醒。
如果真的是长屿老祖的话,怪不得所有遇见萧长翊的人都看不到任何的破绽。
离开王都城之后,长屿老祖就可以随意使用法术。
修炼之人的法术寻常凡人怎么可能能看得穿。
故里祁自然也认不出。
萧怀舟手脚发凉,他们竟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可是长屿老祖,为何会和萧长翊同谋这么久,甚至方方面面都帮着萧长翊?
就为了一个谢春山吗?
“你倒也不是蠢到无药可救。”萧长翊啧啧了两声。
然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踏在金銮大殿上。
萧长翊连鞋都没有穿。
白色的袜子摩擦着坚硬冰凉的大理石,一步一步往萧怀舟身边走。
萧长翊身上的龙袍拖拽在地上,他似乎毫不在意,眉眼之间嫌弃的神色,似乎是在觉得这龙袍碍事不够合身。
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此刻萧长翊一边往下走一边掀开龙袍,露出自己微微有些轮廓的胸膛。
他拿指尖点在自己的心口处,勾唇一笑。
“老四怎么手软了?来往这里射。”
萧怀舟往后退了两步。
萧长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仅仅是走到他的面前,甚至抓起了他的手,连同他手上的弩箭一起指在自己的心口。
“动手啊?”
萧长翊嚣张的很。
那枚精致小巧的弩箭距离萧长翊心口要害处不足两寸的距离。
明明只要勾一勾手指,萧怀舟就能要了他这位二哥的命。
可他不能。
因为萧长翊是个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既然会明目张胆出现在这太宸殿中,身上披着龙袍,就一定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而且,萧怀舟仔细打量了一下萧长翊身上的龙袍。
那些绣线分明是刚刚绣上去的,一些细微的线头还没有来得及修剪。
宫中秀坊的人绝对不会有如此疏忽大意存在,除非是这龙袍刚做好就被人急匆匆拿走了。
是什么龙袍会刚刚做好?
自然是太子萧怀柔两日之后登基要用的龙袍。
太子的龙袍,却在萧长翊他身上。
那么太子很有可能也已经被萧长翊控制住了,不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萧怀舟知道他这位太子哥哥宅心仁厚,读治国大道那是一等一的优秀。
可若是论武力值,那还是差了萧长翊一大截的。
落入萧长翊的手中,太子根本不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全身而退。
所以若太子被胁迫,萧怀舟是一点儿都不敢动的。
他不能再失去一次太子,再失去一次萧怀柔。
萧怀舟手腕因为被萧长翊狠狠掐住,有些微微的酸疼。
还要被迫仰起头接受萧长翊的冷嘲热讽:“看来老四也是一个软骨头。被人捏了把柄就一无用处。”
萧怀舟闭口不言。
萧长翊既然出现在大殿上,就一定有他要出现的理由。
否则萧长翊大可以自己杀了太子自己登基,又何必大费一番周折引他入宫。
“二哥是找不到玉玺吗?”
萧怀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太子很有可能把玉玺藏了起来,这样的话萧长翊找不到玉玺就没有办法篡权夺位。
萧长翊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忽然俯下身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着这一个空当,萧怀舟才颤抖着手臂将手中的弓弩垂下,以免一个错手真的杀了萧长翊。
他的右手臂因为悬在半空中太长时间,心中又紧张的不行,所以钻心刺骨的疼痛。
可那股疼痛才刚刚起势,身体里就忽然有一股温暖的东西将疼痛包裹,很快就将那股疼痛压了下去。
萧怀舟有些诧异,但此时绝不是探究什么东西的时候。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萧长翊放肆的笑声。
他弯腰笑了好久才直起身子来,顺势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眼泪。
“老四啊,老四,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我若想要这皇位,我还在乎名不名正言顺吗?”
“若有朝臣不服,我便斩了他,若不服的人多了,我便杀到他们服气,我萧长翊想要的天下,从来都不在乎是不是名正言顺到手的。一个狗屁玉玺,萧怀柔爱藏哪藏哪。”
萧怀舟掩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忽然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萧长翊会和长屿老祖搅和在一起了。
他们俩好像都是个疯子。
为了自己目的不择手段,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评判的疯子。
“那你为何?”
为何出现在这里,不如直接将满皇宫的人都杀了,来个清静痛快。
萧怀舟问完之后又有些后悔。
他跟一个疯子讲这些做什么,他应该想办法套出太子的下落。
“哦,我就是想亲眼看着你们死在我面前,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真是个疯子。
为了亲眼见到自己的宿敌死在自己面前,满足自己变态的想法,就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潜入王都?
城门外拴的那条疯狗都没有萧长翊疯。
“太子在哪?”萧怀舟不想再跟他多做废话。
直接切入了主题。
萧长翊奇怪的看了一眼萧怀舟,“那当然在父皇的床榻前呆着,马上父皇就要殡天了,他身为太子不应该送送父皇吗?”
父皇,殡天?
萧怀舟眨了眨眼,信息一下子翻涌的太多,让他无法接受。
幸好萧长翊是个疯子,疯子只喜欢让旁人倾听他疯狂的计划,而不会故意去卖什么关子。
“我在试穿龙袍之前让人给父皇加重了药量,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其实早死早超生,我这是在为了他好。”
“明贵妃会同意你这么做?”
萧怀舟冷笑。
若能够杀了萧帝,萧长翊早就会动手了,又何必等到今日,何必等到他回到王都的那一天?
还不是因为明贵妃对萧帝一往情深。
前世到最后明贵妃都没有舍得对萧帝下手,还是等到萧帝顺应天命到病入膏肓的时候,萧长翊才动了手。
明贵妃虽然心术不正,可终究对萧帝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因此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皇儿伤害萧帝的。
“不同意啊。”萧长翊奇怪的瞪了瞪眼睛。
似乎是很诧异萧怀舟怎么会问出这种弱智的问题。
“所以我先送母妃下去,她那么爱父皇,在黄泉路上提前等等父皇应当没什么,顺便去看看先皇后还在不在。”
“如果在的话,就先把先皇后赶走再说,免得到地底下还要跟人分享夫君,岂不是很不痛快?”
先……
先送明贵妃下去了。
也就是说明贵妃已经死了。
萧长翊亲手杀掉了养育他长大的母妃。
灭绝人性的疯子。
“我看太子也对他的父皇敬重有加,一会儿我如果心情好,可以考虑给太子留个全尸,免得太子死的太难看让父皇受惊。”
萧长翊将肩头掉落的龙袍重新批了回来。
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脸色隐藏在微弱的烛光后面。
如同暗夜里索命的妖鬼。
听到他提起先皇后,萧怀舟心中一股怨气直冲脑门,恨不得现在就将萧长翊掐死。
食其血肉,抽其筋骨。
“老四若再不动手,二哥可就不客气了。”
萧长翊叹了一口气,不知从哪儿变出个奇怪的精铁手套套在手上,那手套上寒光冽冽,好像淬着剧毒。
只要轻微一触碰,不被毒死也会被轻易扭断喉咙。
终于是到了这一步,决定了结了兄弟性命的这一步。
萧怀舟谨慎的往后退了两步,目光不由自主的飘向殿外。
怎么还不回来?
刚才在和萧长翊对峙的时候,他就已经悄然放出了那只白色云雀。
白色云雀是谢春山留给他的,也不知谢春山平日里给这些白色云雀喂了什么吃的,明明看起来与普通的凡鸟长得一模一样。
可偏偏周身都带着仙力。
萧怀舟悄悄让云雀贴了张隐身符,飞离太宸宫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
云雀极通人性,虽然在王都之内飞行需要依靠法力避人耳目,但可以清楚地传递萧怀舟想要传递出去的信息。
萧怀舟刚才在和萧长翊周旋的时候就已经放出了云雀,也不知顾亭安收到了没有。
萧长翊往前步步紧逼。
萧怀舟往后步步相让。
精铁手套戴着凛凛寒光几乎要凑到萧怀舟脖颈前的时候。
忽然从大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一只浑身雪白的云雀,不知从哪个方向飞入了大殿,落在萧怀舟肩头。
白色云雀俯下身子在萧怀舟脖子上轻轻的蹭了蹭,这意思就是告诉萧怀舟,它已经成功完成了任务。
萧怀舟轻蔑一笑。
被萧长翊步步压制到这个地步,终于到了他以守为攻的时候。
萧长翊戴在手上的精铁手套被一只羽箭穿过,带起一阵电光火石,那手套材质不知是用何做的,虽被羽箭穿过却分毫未损。
但萧怀舟手中弓弩射出的羽箭也不是闹着玩的。
精巧的白羽箭只是从手指尖的精铁缝隙里穿过,若不是萧长翊及时收回了手,那只纤细的白羽箭,怕是要洞穿他的手掌。
萧长翊面色不善,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位萧四公子在自己重重威胁之下,竟然还敢反手伤人。
“老四,怎么,你太子哥哥的命都不要了吗?”
萧怀舟脸上也同样挂着笑。
可这笑容根本到达不了那里,只是冷冷的表象。
“二哥为什么不想一想,同样是父皇的皇子,二哥可以登基为帝,太子也可以登基为帝,我为什么不能?”
萧怀舟面无表情的摆弄着手中的精致弓弩,弓弩此刻正对着萧长翊的眉心处。
他必须再拖延一段时间。
白色云雀带回来的消息是顾亭安已经进了宫,很快就能找到太子和父皇。
他只需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就不会受制于萧长翊。
萧长翊显然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
毕竟由始至终,萧长翊都没有想过,萧怀舟竟然会有夺嫡的心思。
“就凭你?老四?”
“嗯?太子死于你手中,我再将你杀了渔翁得利,到时候群臣只会拥护我,岂不是正好?”
萧怀舟说的倒也没错。
萧长翊脸上面色变了又变。
“就凭你这一步三喘,活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连个子嗣都生不出来,竟还想要称帝?老四啊老四,就怕到时候龙椅还没捂热呢你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这也是为什么萧长翊从来就不担心萧怀舟会动的称帝心思的原因。
萧怀舟的身体太弱了,弱柳扶风,一步三咳血,能活下去也是不易。
“二哥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装病呢?”
萧长翊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装病?你从小到大喝的哪一样东西,不是我亲自下的药?你身上的伤口,你母后宫中的紫竹阵,还有这些年来为你诊断的太医,每一个都是我的人,你想要装病,怕是得来世才有机会。”
萧长翊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指了指萧怀舟左侧脖子上那一道蜿蜒到肋下的伤口。
那一刀是闯入长宁宫的刺客砍的,差点要了萧怀舟的性命。
“瞧见那儿没老四?那伤口是不是每逢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那可是归云仙府老祖给我的毒髄,附着在伤口上会不断腐蚀你的精气神,保管你活不久。”
“这东西特别好用,只要是入了人的身体就拔除不了,除非有个人愿意拿自己的血跟你交换才有那么一点儿机会,别说是你了,就算是东夷那位强壮如牛犊子的世子,在被我这东西伤了之后不依旧日渐衰弱吗?血菩提都救不了他的命。”
萧长翊话音落下,萧怀舟才想到之前故里祁受伤的时候,伤口上源源不断渗出的黑气。
原来竟是萧长翊搞的鬼。
一想到那恶心的黑气竟然还会存在自己的体内,萧怀舟就更加觉得恶心。
连带眼前的萧长翊都看不顺眼。
果然萧长翊这狼子野心,从小时候就已经展露无遗,萧长翊虽说有野心,可他的手还伸不到东宫里面去。
所以只能拿自己下手。
萧怀舟看透所有之后,才明白自己这位二哥真真正正是无药可救,不值得任何人的一丝怜悯。
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以杀死,萧长翊已经不配被称之为一个人。
或许连猪狗都不如。
萧怀舟目色逐渐冷了下来,一手托着弩箭对着萧长翊眉心。
他手中有三只箭,虽然萧长翊手上那只特殊的精铁手套可以挡下白羽箭。
但一二不过三。
三支白羽箭足以穿透那副手套,取走萧长翊的性命。
萧怀舟之所以还没动手,一来是还没有确定顾亭安到底有没有成功解救一下太子,二来,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劲。
长屿老祖在明里暗里帮了萧长翊这么多事,如今长屿老祖计划的杀妻证道并没有成功。
以萧怀舟对长屿老祖的了解。
这糟老头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动手啊,老四,不是想要这帝位吗?杀了我,太子一死,你便可称帝。”
萧长翊话音才落,一支白羽箭骤然往他肩头刺去。
萧长翊只来得及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挡住,却见那支白羽箭去势凌厉,只一下便洞穿了他的手套。
萧长翊大惊失色。
抬眼看向萧怀舟的时候,对方神色间却全是坦然。
萧怀舟从怀中又摸出了一张明黄色符咒,将符咒贴在白羽箭上,明黄色的符咒转瞬消失不见。
“你会用归云仙府的东西,我也会用,二哥说的不错,归云仙府的东西确实好用,这破甲咒,普天之下任何精铁都无法阻挡,萧长翊!你还有什么可以挡我?”
挡不了的话,下一箭就可以直取萧长翊的性命。
萧长翊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古怪的笑了一下。
萧怀舟凭借自己的直觉,从这古怪中摸出了一丝不对的意味。
“杀妻证道啊,老四,你记得吗?”
随着萧长翊话音落下。
萧怀舟忽然感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切在自己的肩头。
他侧过脸一看,自己的肩头忽然血光乍开,皮肉外翻,惨不忍睹。
是同心蛊!
是故里祁出了事!
杀妻证道。
他与故里祁身负同心蛊,长屿老祖若是想要杀妻证道,杀了故里祁也是同样的效果。
萧怀舟只觉得指尖冰冷。
这件事已经连累了太多人,而如今故里祁面对的是长屿老祖,又如何可以全身而退?
难道,这一世他又要眼睁睁看着故里祁因为自己而死吗?
谢春山这具躯壳被长屿老祖捏在手中,可真是四处祸害。
“老四,你害怕了。”萧长翊目光逐渐变得犀利。
“你根本就不想要称帝,你根本也不想要夺位,你只是想要欲擒故纵,你连区区一个故里祁都舍不得,又何谈野心!”
萧长翊周身忽然亮起了无数血色的符咒。
“既然你不愿意于我用人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便都用归云仙府的方式好了。”
每一张悬在半空中的血色符咒,就像是一只只染满血的眼睛。
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萧怀舟知道萧长翊要破釜沉舟了。
他身上带的符咒不多,加上刚刚受了伤,想要逃开这铺天盖地的血色符咒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危急时刻,忽然一匹战马嘶鸣。
红衣铁甲少年手握长枪,趴在马背上俯身冲入大殿,马蹄踩在四方金砖上,碰撞出震荡肺腑的声音。
“上马,跟我走!”
顾亭安及时从外面冲出来,长枪一扫便将横在他们二人中间的烛台扫落在地上。
巨型烛台落下,阻碍了萧长翊一瞬的视线。
萧怀舟接过顾亭安伸来的手,手腕用力,整个人飞升跨坐在马上。
萧长翊也不是省油的灯,背后的血色符咒,忽然万箭齐发。
势必要将他们二人的性命留在大殿中。
恰在此时,一直温顺趴在萧怀舟尖头的白色云雀忽然往他们二人相反的方向飞了过去。
“云雀!”萧怀舟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句。
那只白色云雀就忽然身形膨胀数千倍,像一只即将浴火重生的凤凰一样张开翅膀。
庞大的身影几乎将整座大殿笼罩起来。
也便一个死角不漏把太宸宫的两扇巨大高门都堵住了。
数千个血色符咒只能穿透云雀的身体,却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皆和云雀化为乌有。
最后一声嘶鸣,是白色云雀对世间最后一抹留恋。
谢春山留它在萧怀舟身边,只此一个用途。
云雀自己知道。
萧怀舟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他的人,和他留下的东西,唯一的心愿便是保护好他。
无时无刻。
“去哪里?”萧怀舟转过头不再回望。
顾亭安的马距离太宸宫越来越远,可却不是往太子宫殿的方向,而是西出去了午门口。
顾亭安来不及多解释:“太子我已经平安送出宫了,全部都在军营里面等着与你汇合,只要出了王都城我们重新修整一下,就可以一起讨伐萧长翊。”
萧长翊身后有着长屿老祖的支持,现在就凭他们二人想要诛杀萧长翊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集合大家的力量等着故里祁一起过来。
万军齐发,就再无让他逃生的可能。
听到太子已经被平安带出,萧怀舟松了一口气。
“故里祁受了伤,他距离我们不远,先让大军去救他。”
顾亭安勒着缰绳的手一顿。
萧怀舟敏锐的发现了他的变化:“你不想去?”
“大军若擅自离开王都,你和太子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怀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故里祁或许早就知道那是一场埋伏,可他愿意为了你转移视线,自己带兵去围剿?”
顾亭安在兵法上造诣非凡,最初当他听说故里祁发现了萧长翊踪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是一个暗度陈仓的计划。
萧长翊绝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除非是故意被发现的。
他在萧怀舟受伤昏迷的时候就已经飞书给了故里祁,并且告诉故里祁这件事情很可能只是萧长翊的一个计划。
可故里祁给他的回信中却告诉他,他一定会去围剿“萧长翊”。
因为只有他去了,真正的萧长翊才会相信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只要让一个疯子志得意满就会露出破绽。
而这唯一的破绽就是他们击破萧长翊仅有的办法。
换句话说就是,故里祁知道此去可能一定会死。
但他还是愿意为萧怀舟去做一回诱饵。
“他疯了,你也跟着他发疯吗?”萧怀舟上前想要抢夺顾亭安手中的缰绳。
不能让故里祁死,不是因为同心蛊的原因。
只是因为他不想要故里祁死。
故里祁若是真的中了埋伏,临死之前一定会挖出心头血,解开同心蛊。
到时候这茫茫人世就唯余他一人,守着孤坟荒冢了。
“天下为重,他的选择我尊重他,兵法本该如此,这才是该有的抉择。”顾亭安丝毫没有觉得这件事有错。
可坐在他身后的萧怀舟却红了眼。
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才会有所取舍,因为天下为重,最终没有选择带兵来帮我。”
这每一句话,都带着无比的悲凉之意。
顾亭安怔在那儿。
他不明白萧怀舟在说些什么,可他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
一些萧怀舟独自一人在王都城门口孤军奋战的画面。
顾亭安记忆中一片混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好像见过这个画面,为什么他好像曾经眼睁睁的看着萧怀舟去死?
是因为大势已去,所以他没有帮萧怀舟?
是因为天下为重,所以他选择放弃一个对自己无比信任的人。
趁着顾亭安这一阵失神的功夫,萧怀舟一把夺过缰绳,将顾亭安从马上一脚踹了下去。
然后狠狠一鞭子扬在马腹上,绝尘而去。
现在还来得及。
故里祁还没有受很重的伤,也许贴上神行符匆忙赶去还有机会。
被踹下马的顾亭安在地上连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要不是精锐的铠甲帮他挡住了大部分冲击,他这会儿怕是要好几处骨折。
给他浑浑噩噩的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脸上表情痛苦不堪。
满脑子都是那句。
他为什么没有去救萧怀舟。
萧怀舟俯下身子尽量让马的速度保持,一手在兜里摸神行符。
但还没等他摸到神行符,他身下的战马忽然一声嘶鸣停住了脚步。
强大的惯性几乎要将他瞬间甩出去,幸好萧怀舟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缰绳。
萧怀舟此时已经到了皇宫之外,路过苍梧大道,一路飞驰来到了王都城门口。
确实如顾亭安所说的,顾亭安已经将太子和父皇带了出来,梁木生也紧随旁边一直照顾着父皇。
战马所停之处,是太子张开双手拦在了战马前面。
“怀舟别去,我们出不去了。”
“什么意思?”萧怀舟勒了一下缰绳,跳下马。
他们周围只有三千顾亭安的精兵,将他们四个人团团护在其中。
而三千精兵之外,分明没有看见人,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外面围满了士兵,但是那些士兵好像疯了。”
太子言简意赅解释。
萧怀舟慢慢靠近城门口,透过城门的缝隙往外看。
果然能看见外面黑压压的黑甲军各个手持武器,面带黑色面具。
冷漠肃穆站在那儿,长枪指着城门口。
似乎是不愿意放任何一个人出来。
“这些都是顾亭安的黑甲军,怎么会忽然反水?”
太子万分疑惑。
明明刚才顾亭安跟他们说,只要出了王都城就安全了。
王都城外有数十万精兵,无坚不摧。
“他们每个人都红着眼睛,应该是中了邪术。”
梁木生言简意赅的解释一下。
双目微红是入魔的征兆,而这些人明显不是入魔,而是被人为操控的。
能同时操控数十万精兵供他驱使的人。
只有一个人。
“长屿老祖。”
萧怀舟下了定论。
长屿老祖是想要把他们困死在这个城中,不让一兵一卒去救故里祁吗?
这也不对劲啊。
若是故里祁临死之前来得及解开同心蛊,长屿老祖即使是杀了故里祁也没有任何的作用。
除非……
萧怀舟直到这一刻才察觉这些疯子的可怕之处。
除非长屿老祖再也不想等了,他要兵分两路,一网打尽。
故里祁那头要死,萧怀舟这边也必须被困死在王都城中。
萧怀舟现在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旦出了王都城,他就难逃长屿老祖的魔爪,因为长屿老祖的法术无法攻击到王都城内。
而若不离开王都城,背后有萧长翊虎视眈眈。
鬼知道萧长翊从长屿老祖那你到底拿了多少血符咒,白云雀已经身殒,再无人可挡那些血符。
萧怀舟几乎陷入了绝境。
就在他左右两难的时候,顾亭安匆匆从皇宫连滚带爬的赶过来。
刚才被萧怀舟一提醒,他忽然想起了好多事情。
想起了他曾经为了自己的安危抛弃萧怀舟,虽然说没有投靠萧长翊,但最终也没有去救萧怀舟。
也许那一刻他是私心,也许那一刻他是恨意。
可终归到底他与萧怀舟青梅竹马。
顾家军的事情并不是萧怀舟所为。
他不该对萧怀舟见死不救。
那是他欠萧怀舟的。
“让我冲出去,他们都是我的顾家军,他们若是受了邪术控制失去心智,只要拿我的血祭他们,或可恢复心智。”
顾亭安赶过来的时候气喘吁吁。
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无比凝重。
他是真的存了死意的。
上一世欠了萧怀舟,这一世就将这条命还给他。
梁木生和太子目光交接,却都没有说话。
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
顾亭安说的没有错。
以主帅的死,唤起十万精兵的神志。
唯有这样他们才能逃出生天。
萧怀舟站在城门口,从忙缝中吹来的烈烈罡风带着黑甲军冷冽的味道,无一不让人血脉膨胀。
萧怀舟也做不了决定。
若被围困在王都城内的只有他一人,他自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可太子还在这里,父皇还在这里。
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太子死去。
顾亭安忽然释然一笑,慢悠悠的走到城门口。
记忆中的红衣将军,依旧是纵马肆意的轻狂模样。
与此同时,城门外面黑甲军也已经开始破开城门进攻。
一声一声如雷鸣入耳,仿佛天塌地陷。
年久失修的城门并没有能够经得起几下撞击,只不过一刻钟之后就轰然坍塌。
烟尘落下后,黑甲军们迎来了一道红衣铠甲的身影。
那道身影不卑不亢站于万军之前,哪怕一言不发,也自有统御万军的气势。
顾亭安回眸一笑,“走了,萧四,可别太想我。”
依旧如少年模样。
萧怀舟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踏出那一步。
忽然有一个瞬间他明白了,为何当初顾亭安并没有来救他。
人总会有取舍,就像当时顾亭安舍弃了他,而选择的保全顾家军。
就像现在他选择舍弃顾亭安,去保全太子哥哥。
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未必是错的,都未必值得恨。
他没有选择你,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
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可以遇到一个会坚定站在你这一侧,永远选择你的那个。
萧怀舟抬眼看向天际。
谢春山,他也没有选择他吧。
顾亭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口,眼见就要被黑甲军吞噬。
忽然一道剑光自天际落下,排山倒海的剑意瞬间席卷了整个王都,剑光所过之处,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一下子便将黑甲军逼退数十米。
萧怀舟一眼认出是谢春山的剑。
谢春山回来了?
刚刚还准备英勇赴死的顾亭安也被这道剑气逼退了好几步,一下子踉跄跌回萧怀舟身侧。
刚才想要去死的勇气被骤然逼退,顾亭安只觉得好像捡回了一条命,回过神来的时候背后已是冷汗层层,湿透了盔甲下的一整片衣袍。
“谢春山?他是谢春山还是……长屿老祖?”
顾亭安不敢确定。
毕竟夺舍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
“谢春山。”
萧怀舟很肯定。
站在黑甲军阵前的那人身影太过于熟悉,周身上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萧怀舟不会认错。
“回去,去对付萧长翊。”
谢春山只说了一句,然后抛过来一枚符咒。
便拔剑头也不回的往黑甲军阵前走过去。
“他不会要一个人干翻我的十万精兵吧!”顾亭安惊呼,“不是!谢春山!黑甲军不能死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若黑甲军没了,相当于一国领袖没有兵权,那是彻彻底底的不可能登基了。
而且他十万将士呀。
如果是谢春山出手的话,怕是一个活口都不会有。
顾亭安瞬间心痛的无法呼吸。
只有萧怀舟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放心,他一个都不会杀。”
谢春山绝不会动手。
可萧怀舟一颗心无端端的坠入谷底,他忽然很害怕谢春山不动手。
他接过谢春山抛过来的符咒展开一看,那符咒正是克制萧长翊身上血符的东西。
有这枚符咒,萧长翊无论如何也会失败。
梁木生是个清醒的:“快去解决萧长翊,他那个疯子留在皇宫,若是杀尽了宫里三万宫人,怕是王都也将不复存在了。”
更重要的话梁木生没有说,但他很明白谢春山的意思。
王都城皇宫之下还压着一个巨大的上古阵法,萧长翊那个疯子身负血符,在已知胜利无望的情况之下,不知道会不会做一些疯狂的事。
他们现在必须去阻止萧长翊。
“走啊!”梁木生几乎声嘶力竭。
萧怀舟一步三回头,看向正站在城门口的谢春山。
虽然他知道以谢春山的能力扛住十万黑甲军不在话下。
可是他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害怕到连握着弓弩的手指都在颤抖。
萧怀舟被梁木生半拖半拽着往皇宫走,最后一眼回望,他却好像看见了初遇谢春山的画面。
道长白衣狼狈,却不失矜贵。
“道长,道长,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道长双眼微阖,神色冷漠。
“谢春山。”
萧怀舟无端端想起了一句诗。
“谢尽春山终难留。”
他是谢春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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