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没停,只是放慢了速度,悄悄抬眼打量起这个穿连衣裙的女孩。
个子不高,背脊挺得笔直,碎花裙的长度刚好到小腿,束腰款,腰后系了个蝴蝶结,纯白色的。
头上戴了顶米色的帽子,帽檐很大,呈现不规则的弧度。
顶着大太阳,像一把小伞一样,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这身打扮,纪冰在电视上看见过。
那种富家千金,娇小姐就会穿成这样。
但出现在这个灰败的巷子里,却显得格格不入。
“小雨。”募地,门内走出一个女人,浑身汗透,她面带微笑,看着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热坏了吧,东西都搬好了,妈妈带你进屋。”
女孩小弧度地点了点头,“好,妈妈辛苦啦。”嗓音很轻柔,含着笑意,又有几分俏皮。
她紧紧牵着女人的手,慢慢上了台阶,进了院子。
“你想把自己的卧室布置成什么样子,就跟妈妈说,妈妈保证弄得一模一样。”
女人含笑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来,带着宠溺。
纪冰脚步微顿了下,而后飞快跑远。
夏日,昼长夜短,晚上七点,天还大亮。
纪冰闲转了一下午,到了饭点,才慢步走回家。
一进门,就闻到了饭香。
她径直去了厨房。
王春梅看见她,剜了她一眼,重重哼了声,没说话。
纪冰无所谓地抖着腿,拿着一家人吃饭要用的碗筷。
她家里一共五口人,爸妈年轻时候在乡下种地,她上面有一个哥哥,长她三岁,就是今天跟她打架的那个,叫纪年。
去年考上了清华大学,她爸妈拿着喇叭从巷头喊到了巷尾,挨家挨户地送糖,散散喜气。
呵,真是生平第一次对别人这么大方。
还有一个弟弟,叫纪夏,今年八岁。
他有轻微哮喘,胎里带的,根治不了。
一家人都把他当宝贝供着。
他们一家搬过来六年了,在菜市街开了个铺子,卖鱼。
生意还过得去,糊口不是问题。
纪冰拿着碗筷进了堂屋,弟弟纪夏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看得津津有味。
爸爸纪永华还在卧室里听广播,唱戏的,他不怎么爱看电视,就喜欢听戏,时不时还用他那破锣嗓子唱上几句。
倒是纪年,坐在方方正正的餐桌旁,电风扇嗡嗡作响,他拿着一本书,正低头看着。
碗放在桌上,纪冰把摞在一起的碗,挨个拿下来摆放好。
“不用装模作样了,没人看你。”她把碗重重放在纪年摊开的书旁,嘲弄道。
纪年不紧不慢地合上书,抬起头。
他的眼周和嘴角泛着青紫,左边颧骨上还有淤青。
纪冰打的。
‘噗嗤’,纪冰瞅了他一眼,愉悦地笑出声,她自己额头上的伤处粘着一张创可贴,这会儿丝毫不觉得疼了。
见她笑,纪年脸色陡然阴沉,他是国字方脸,像纪永华,眉毛很浓,大鼻头,眼睛不大,肿眼泡。
板着脸看人的时候,像条死鱼。
这会儿还带着伤。
纪冰想到了她杀的那些鱼,黑眼珠子都发白,用刀子刮鱼鳞的时候,时不时会划出细小的伤痕。
她今天打纪年的时候,也只不过用了拍死鱼的劲,根本没下狠手。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大字不识几个。”纪年压低声音,面露凶狠,“不对,不是不识几个,你只认识你的名字吧,两个字。”
说完,他眉梢一挑,笑起来,眼底透着毫不遮掩的鄙视。
纪冰也不恼,拉开椅子坐下,笑看着他,那双薄薄的单眼皮微眯了下,“看来我还没把你打服,要不要再炼一架,我随时奉陪,打到你说不出话为止。”
纪年的笑容立马僵住,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把书放在一旁的矮柜上。
纪冰咧开嘴,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看他的眼神满是轻蔑。
纪年全当看不见,把面前有个小缺口的碗推到一旁,给自己换了个完整无缺的好碗。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卖部里面卖的那种,带着淡淡香味的。
他把纸展开,对折了下,仔仔细细把碗擦了一遍,又挑了一双筷子,从筷头擦到筷尾。
擦完后,又把桌子擦了一遍,只擦自己面前用的那一片地方。
接着,把纸巾丢进垃圾桶里。
纪冰看在眼里,切了声,翻了个白眼。
菜端上来,纪永华才从卧室出来,嗬着嗓子先吐了口痰,又用水漱了漱口,坐在餐桌旁,把嘴里的水吐进垃圾桶里。
纪年的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下,屁股下面的椅子悄悄挪远了一点。
动画片放完,纪夏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视,嚷嚷着要吃大鸡腿。
一盘炒青菜,一碗番茄炒蛋,还有一盘今天中午吃剩的鱼,热好之后,鱼肉残破地堆在一起,黑乎乎的,卖相很差。
还有一盘红烧鸡腿,有六个。
这是他们一家人的晚饭。
纪冰端着那盘鸡腿,放在桌上,就近坐下。
四方桌,一边坐一个人,她只能卡着桌角坐。
王春梅脱了围裙,做完饭满头满脸的汗,又去洗了把脸。
坐下后,把纪冰面前的那盘鸡腿端起来,放到纪年面前,又把炒青菜挪过来,放在自己面前。
那盘黑乎乎的剩鱼,放在纪冰面前。
纪冰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夹了块鱼肉吃。
“小年,快多吃点,每天看书太辛苦了,多补充点营养。”王春梅笑得一脸温柔,看着儿子的眼神充满自豪。
纪年回了个微笑,给她夹了个鸡腿,“妈,你也辛苦了,多吃点。”
王春梅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了。
“还是小年懂事,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咱家也是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名牌大学生。”
纪夏啃着鸡腿,举起小手,嚷道:“我以后也是大学生,跟哥哥一样。”
纪永华笑着给纪夏又夹了个鸡腿,“好好好,你以后也是大学生,多吃点,长身体。”
正吃着,纪年忽然放下筷子,看向王春梅,叫了声,“妈。”
“怎么了?”
纪年没立马回答,他手指轻轻抠着桌面,抿了抿唇,有些踌躇。
王春梅和纪永华对视一眼,担忧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纪冰斜睨了他一眼,低头扒着碗里的饭。
纪年轻咳了声,张了张嘴,道:“我想买一双运动鞋。”
王春梅和纪永华松了口气,然后笑了,“我当什么事呢,买双鞋子而已,给你买就是。”
“要八百块一双。”
纪年说完,两人楞了下。
“什么鞋子,这么贵啊。”
纪年眉头紧蹙起来,语气无奈道:“我也没办法,班里的同学他们家境都挺好的,吃的喝的用的都不差,我要是跟他们差距太远,会被孤立的,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跟他们搞好关系,毕业后找工作各方面都可以找他们帮忙,到时候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
话毕,两人沉默了。
纪冰呵笑了声,也没看他,端着碗继续吃饭,“一个草窝里的麻雀,还真以为自己长了双凤凰脚,八百块,你知道要卖多少鱼才能挣上来吗?这次是一双鞋,下回是不是就是裤子了,外套,袜子,是不是都得给你配齐,要一千还是一万?”
“说什么呢你。”纪永华把碗重重一放,瞪着她,“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春梅翻着眼,没好气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哥,他可是正正经经的名牌大学生,知识海了去了,你一天书都没读过,你懂个屁。”
“买,明天就给你买。”她对纪年说道。
纪年的脸上立马扬起笑容,开心道:“谢谢妈,谢谢爸。”
“我想要一个奥特曼。”纪夏趁机提要求。
“买买买,都给你买。”王春梅说:“先吃饭吧,明天一早就去买。”
纪夏欢呼。
纪年笑得开怀。
纪冰眸色微沉,没再说,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最后一个鸡腿。
她还没吃。
恰巧纪年的筷子也伸了过去。
两人夹着鸡腿,谁也没让谁。
“撒开。”纪冰冷声道。
纪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先夹的。”
“你怎么回事。”王春梅猛地拍桌子,怒道:“什么都要跟你哥抢,中午跟你哥抢饮料,现在跟你哥抢鸡腿,你不抢浑身不舒服是吧。”
纪永华也气得不轻,满脸怒容地用手指着她,让她松手。
纪冰心中冷笑了声,今天中午也是,家里还有四瓶饮料,纪夏两瓶,纪年拿了一瓶,她也去拿,可被纪年抢先了一步。
她懒得再跟他争,就松了手。
可没过多久,纪年把喝剩下的半瓶饮料扔给她,两人这才打起来。
王春梅就觉得是纪年好心给她饮料喝,她不识好歹。
明明是纪年喝不下,喝腻了,喝够了,才把剩下的给她。
都他妈是瞎子。
瞎了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直接动手来得畅快。
纪冰充耳不闻,死死盯着纪年,“撒开。”
纪年还没说话,‘嘭---’的一声,王春梅上手狠狠挥开纪冰的胳膊。
‘啪嗒---’筷子掉在地上。
接着,扬手就是一巴掌。
纪冰的头偏了下,本就不白的脸迅速变了色。
脸上火辣辣的,还带着巴掌印,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养你不如养条狗。”王春梅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骂,仿佛她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我就应该在你生下来那天把你掐死,你也就不会祸害我们家这么多年。”
类似这种话听了很多,早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纪冰没吭声,她抬起眼,就瞧见纪年那张幸灾乐祸的脸,可他嘴里却吐露着跟他这张脸相悖的话,“妈,你别骂妹妹,我逗她玩呢。”说着,夹起鸡腿放进纪冰的碗里。
“你吃吧。”他笑眯眯道。
纪冰眼神一黯,迅速端起碗,往他头上扣,‘嘭---’
“啊---”纪年尖叫着站起身,捂住头,短发上还挂着米饭,鸡腿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
纪永华气得端起碗就要砸她,纪冰侧身躲过。
碗碎在地上,发出脆响。
纪冰脸色淡然,抬脚勾住椅子,往桌上踢。
哗啦啦----
碗盘掉落在地,瞬间一片狼藉。
“要不都别吃了。”说完,她转身往外跑。
“赔钱货,小杂种,过两年随便找个人把她嫁了,老子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她。”
骂声像一把锋利的剑,追在她身后。
她只能跑得快点,再快点。
*
天色渐渐暗沉,带走了白天的热气。
不少人会在饭后坐在院子里唠嗑,直到整个天幕彻底黑透。
永富巷子是十字形的,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四条巷子都通往不同的地方。
纪冰习惯走其中一条,这条路离她家卖鱼的菜市街也是最近的。
她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着。
这个点,每家院子里都亮着灯,倒是巷子里没什么人。
周遭寂静,有点响动,都听得见。
“小雨,我给你搬个电风扇吹吧。”
“不用了,一会儿就干了。”
纪冰募地停下脚步,她走到了今天中午的那个地方。
撩眼一瞧,门口坐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正歪着头,用梳子梳。
娇小姐?
她眉头一挑,迈着步子,走近了些。
‘娇小姐’湿着头发,梳完了,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晃了晃手腕。
在晾干。
纪冰就站在她正对面,她仍旧侧着脸,微低着头,一眼都没往这边看。
果然跟电视里放的一样。
‘娇小姐’都是傲慢的。
被这么无视,她心里有些不爽。
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捻在指尖,手一使劲,弹了过去。
‘啪嗒---’一声轻响。
‘娇小姐’被打中小腿,明显怔了一下。
扭头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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