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她问。
嗓音依旧轻轻柔柔。
纪冰想到了踩在枝头上的鸟儿,叫声小小的,人走在旁边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它。
“你是新搬来的吧。”纪冰下意识把声音放柔一些,像是怕吓到她。
她点了点头,“你是住在附近的吗?”她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纪冰心里舒坦不少,决定原谅她刚才无视自己的‘仇’。
嗯了声,算是回答。
不过她抬眼细看,虽是夜晚,五官细节辨识不清,但还是能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直视她。
视线是可以被感知到的,哪怕是在黑夜中。
纪冰眉间轻皱了下,“你是哪里人?”
“我是林海市人。”她说。
纪冰没听过这个地方,哦了声,“远吗?”
她貌似没听真切,疑惑地啊了声。
“我说,离这里远吗?”纪冰又问了一遍。
“应该远吧。”她头往右边微微歪着,像是在思考,“我跟妈妈坐了很久的大巴车才到的,我爸爸和弟弟明天就会过来。”
纪冰抿着嘴,一时无话。
须臾,就听她问:“你还在吗?”
纪冰心下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站着没动,小院里的灯亮着,映着门口,虽没有多亮堂,但也不至于阻碍视线。
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她却要问,在吗?
还没深想,就听见屋内一声呼唤,“小雨,你在跟谁说话?”
纪冰察觉有人出来,转身跑了。
“住在这附近的人。”阮雨扭头,轻声回答。
董园走到门口,伸头看了看,“哪里有人?”
“她走了吗?”阮雨撅起嘴,有些不太高兴,“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得离这里远不远。”
董园笑着轻责,“你呀,别那么相信别人,万一是坏人呢。”
“哪里会有这么多坏人。”阮雨不太赞同,她紧搂着董园的腰,脸贴在她的小腹上,轻轻蹭了蹭,“我就是跟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没有说别的。”
她很乖,不想让妈妈担心,就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董园摸着她还未干的黑发,心中有些酸涩,“小雨,你想交朋友吗?”
阮雨顿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我看不见,会被嫌弃哒。”
她是笑着说的,没有难过。
董园眼睫轻颤了下,眼眶发热,“怎么会呢,我女儿这么好,没有人会嫌弃的。”
阮雨环着她腰的双臂紧了紧,“我有妈妈就行了。”
*
第二天早晨四点。
纪冰跟往常一样起床去菜市街,先打开铺子接货。
来送货的小贩都是长期合作的,前一天打电话订货,约好时间送货上门。
镇上人没那么多,一般都是赶早市,尤其像鱼这种易死的鲜货,都是早上卖,碰到生意不太好的时候,就把鱼放水里养着,傍晚也会卖。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纪冰家的铺子不足三十平米,在这里卖了五六年的鱼,有经验了,所以每天进的货不会太多,一上午基本都能卖完。
她先点好货,然后在收货单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写得慢,都往一边倒,很丑。
接着,把一箱一箱的鱼摆放整齐,再检查一下氧气泵。
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半,菜市街快要上人了。
她着急忙慌跑到一家卖包子的铺子买了俩馒头,当作早饭,边吃边往回赶。
七月底的天,异常燥热,太阳出来得很早,这么一番动作,已经出了一身汗。
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老旧的电风扇嗡嗡地响,吹散了些店内的闷热。
穿上黑色的皮围裙,开始了今天的生意。
卖得很快,不到八点就快卖光了,天气热,进的货都比平时要少一些。
“鲫鱼还有吗?”
“有。”纪冰应了声,把被塑料筐挡住的小盆往外端,“还有两条。”
她放下盆,站起身。
----愣住了。
是昨天那个‘娇小姐’,还有‘娇小姐’的妈。
“多少钱一斤?”董园礼貌微笑。
“三块二。”纪冰道:“就最后两条了,都要吗?”
她说着话,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娇小姐’身上。
不止是她,周围有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这对眼生的母女。
‘娇小姐’今天穿的是姜黄色的连衣裙,白色娃娃领,黑发高高扎起,编成了一个麻花辫,发尾用红色的头绳系了一个蝴蝶结,蓬松的齐刘海搭在眉毛上。
不仅如此,她还戴了一副墨镜,镜片很大,把本就小的脸遮挡了一半。
这幅打扮,在这个充满土味的小地方,太过扎眼。
有时候,洋气跟怪异是挂钩的。
纪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宽大的旧t恤,下身的短裤也是不合身的,裤腰太大,腰带是用两根旧鞋带拴在一起充当的。
前几年,她还能捡王春梅的旧衣服穿,但她长得快,王春梅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就捡纪永华和纪年的旧衣服。
皮围裙上还有鱼血和鱼鳞,很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要一条就行了。”
纪冰回过神,抬起头,“好。”她弯下腰,“要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吧。”
纪冰捞起大的那条,先放在称上称好,然后把鱼放在案板上,先拿刀拍晕,再开膛破肚,用刀背刮鱼鳞。
手法熟练,速度很快。
最后放在水龙头下冲干净,装进袋子,递过去。
董园掏了一张一百的,纪冰接过,低头找钱。
忽地,她听见一阵笑声。
很小,很轻。
纪冰把零钱递给董园,又准确无误地找到笑声的主人。
“你是昨天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吧?”她笑着,嘴角挤出两个圆圆的小梨涡,牙齿整齐洁白。
纪冰倒是没有惊讶,昨天都已经站在门口了,被认出来也没什么。
“我能听出来你的声音。”她说。
纪冰蹙起眉,有些疑惑。
“不好意思,我女儿视力不是太好。”董园在一旁解释说。
纪冰这才看向她的眼睛,但被墨镜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个瞎子。”她继续说:“你昨天先跟我打招呼的,是来找我玩的吗?”
她管被石子打,叫打招呼?
“不是。”纪冰淡声道,不过对于她是瞎子这件事,心底倒有些淡淡的惋惜。
“好吧。”她轻咬着下唇,神色有些低落,嘴角的梨涡也不见了,“我叫阮雨,你下次要是再跟我打招呼的话,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果然记着那颗石子呢,她没使多大劲,不会疼。
这么想着,她垂下眼,看见阮雨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奶白奶白的,手腕很细。
应该……不会疼吧。
“等一下。”董园牵着阮雨要走,纪冰忙把人叫住,扯了个塑料袋,把盆里剩下的那条鲫鱼装进袋子里,“拿回家放进水里养着,晚上吃。”
董园没接,“这怎么好意思。”但都装袋子里了,又不好硬说不要,“你称一下,多少钱?”说着拿出刚才找的那叠零钱。
纪冰手一扬,塑料袋稳稳地落进她腰侧的菜篮子里,袋子里的鱼还活跃地翘起尾巴。
“不用给钱,送你的,我要关铺子了。”
董园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阮雨笑了,小梨涡又露了出来。
有梨涡的人并不常见,纪冰以前从来没见过,也就胡同口有一个卖假药的老头,八十出头,以前治不孕不育的,现在搞什么强身健体的补药,去年有人吃了他的药,鼻血都窜两丈高。
老头被逮进了警察局,批评教育了一番,出来后又继续偷摸着卖药。
就是生意大不如前了,每每提起,都要把那个窜鼻血的祖宗十八代都数落一遍。
他脸上就有一个酒窝,在脸颊,年轻时是个坑,现在年纪大了,坑塌了,但也能看出来是个酒窝。
不好看。纪冰在心里评价道。
又不禁跟眼前的这两个窝对比起来。
得出的结果就是:一个没有两个的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她嗓音听起来竟有些甜甜的,鱼腥味都被冲淡了许多。
“纪冰。”
纪冰没什么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阮雨点了点头,笑说:“纪冰,谢谢你的鱼。”
纪冰不自在地轻咳了声,转过身去,拿着扫把开始打扫。
对这两个字太过陌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
纪冰先把买的菜放进厨房,堂屋传来阵阵笑声。
她沉着脸走进去,把钱包放在桌上。
里面是今天卖鱼挣的钱,有多少货王春梅和纪永华都知道,能卖多少钱也都提前算清楚了。
但鱼这类水养的,一般都会有些偏差,前后浮动个十几二十块,都是正常的。
纪冰也是靠着这个浮动区间,一点点地攒些钱。
不过也攒不到多少钱,王春梅和纪永华在铺子里卖的时候,她一分钱都捞不到。
一年都攒不到纪年的一双鞋钱。
纪年脚上穿着新鞋,看着她的眼神都和善了些。
“坏人,哪里跑。”纪夏手里拿着新买的弹弓,往纪冰身上打。
啪----
弹珠打到了额头,正中伤处。
纪冰嘶了声,钻心地疼。
“纪夏。”她咬牙低吼。
“你喊什么,他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劲。”王春梅不悦道。
纪永华已经拿着钱包去卧室里数钱了。
纪年随手扔给她几件衣服,“给,这是你的。”语气趾高气昂,都是施舍。
纪冰抬手把盖住头的衣服扯下来。
-----是纪年的两件衬衫,还有一条长裤。
“我不要。”她气极,把衣服扔回去。
王春梅瞪了她一眼,又扔给她一件纪永华不要的背心,不耐烦道:“不穿你就光着。”
“到点了,做饭去。”她轻飘飘丢下一句话,然后带着两个儿子进了卧室,分享着买了新衣服的喜悦。
房门紧闭,生怕这份喜悦漏出来一丝一毫,让纪冰沾染上。
纪冰垂着的拳头握得咔吧响,紧咬着牙根。
电视机没关,里面正在播放新闻,有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在逃,连杀9个妙龄少女,全部都是jian杀,手段极其残暴。
放了凶手的信息和照片,还有悬赏的奖金。
纪冰弯下腰拾起衣服,恨不得把这几件破布料撕碎。
不过她没有,她把衣服叠整齐,放进了自己乌漆嘛黑的小房间。
然后,去了厨房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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