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头满怀期待,翘首盼望,当看清楚来人,忽然“咦”了声。
与此同时俞星臣那边儿也瞧见了,当下对钱知县示意,自己走前一步。
这来人之中,为首的,一身玄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凤目。
显然竟是黎渊。
杨仪也随之心头一紧。
黎渊跟戚峰两个坐镇在定北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配合得当。
毕竟有个不好对付的胥烈,按理说黎渊是离不开的。
可他忽然间竟赶了来,难道是有什么意外?
确实给杨仪猜中了。
黎渊还未下马,便已经看清面前情形,他向着杨仪一点头,翻身落地。
前头侍卫冲过去勒住马儿,黎渊则走到俞星臣身旁,低低同他说了几句话。
俞星臣脸色微变,但也并不算十分诧异,两人低语了片刻。便各自分开。
黎渊这才走到杨仪身旁。
杨仪问:“怎么?”
黎渊打量着她的形貌面色,眼神却一暗:“路上说。”
安抚了百姓,辞别之后,杨仪上车出城。
原本小连想陪着杨仪,小甘拉住她:“您跟我到后面去。”
小连一愣,小甘冲黎渊方向使了个眼色。
斧头领着豆子跟小乖,过来陪笑道:“两位姐姐,我也在这车上吧。”
小甘啐道:“不待见你,你要么跟俞监军同车,要么跟那两位太医到后面去。”
斧头嘟着嘴道:“十七爷惹了祸,让我来背锅,唉!我好冤枉。”
黎渊在不远处听得明白,又见小甘小连对斧头这样,眼中便透出疑色。
车驾向前,黎渊没有骑马,纵身上了杨仪的车内。
在出留县之时,黎渊才告诉了杨仪,定北城内果然出了事。
胥烈先前在兵备司养伤,因伤重,行动都艰难。
黎渊观察了几次,并无异状。
那日,戚峰出外检看军中情形。
自从薛放率军兵临北原大营,士气本就高涨,又有俞星臣收拾了祖王城及十万军马,定北军中自非从前可比。
不过因俞星臣叮嘱,北原人很可能卷土重来,所以日常操练,巡逻,绝不容怠慢。
戚峰每天寅时出门,督促上下。
而定北城中的回元汤也开始发放,百姓们更是交口称赞。
一时间,城中军民一心,奋发精神,早不似原先愁云惨雾宛若末日将临的定北城。
正在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时候,兵备司中有两名救回来的俘虏忽然高热起来。
从祖王城回来的这些俘虏们,一些身体还算好的,便在外头由知府衙门看管照顾,等身体完全恢复后,再行妥善安置。
而伤重的,一直都在兵备司被太医们统一照看。
当时太医们都去了留县,药侍跟本地医官无法料理,只能熬退热的药。
谁知病者喝了药后,竟又发起狂来,猝不及防,竟伤了一名药侍。
房中多是病患,不敢阻拦,那两人冲出去后,大吼大叫,犹如疯癫,且力大无穷。
士兵们一时措手不及,竟给其中一人逃出院子。
当时决明因为斧头跟豆子等都不在,有些孤凄,正金燕燕闲着无聊,便拉着决明在院子里射了簸箕要扣鸟雀玩。
眼见那只鸟儿将进了埋伏,那病者突然吼叫着冲入,把鸟雀都吓飞了。
金燕燕一怒跳起,正要喝骂,却见对方疯疯癫癫,身上还带伤,不免惊愕。
此刻,那人看见决明,不由分说竟冲上来。
决明吓得抱头,百忙中金燕燕赶忙把决明拉到身后,将那人挡下。
还好给她拦了一拦,不多会儿黎渊闻讯而来,一出手便将那人制住。
当时黎渊只以为他们是得了什么无名之症,因为经历过鼠疫一事,谨慎起见,便命金燕燕等把脸蒙了起来。
他将此人揪回了药房,而另一人也给士兵们勉强制住。
但虽然手脚不能动,却还在拼命挣扎,而且好像已经浑然不认得周围众人了。
医官惊魂未定,鼓足勇气给两人诊看,却也查不出是什么症状,一时人心惶惶。
这么一闹,整个兵备司都惊动了,连夏绮也闻讯赶来,道:“这是怎么了,闹的这样厉害,里外都人仰马翻的!”
黎渊闻言,看着那癫狂的两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掠出了院子。
当他回到胥烈的房间之时,果然发现竟是人去楼空。
非但如此,他们还发现晓风竟然也不见了。
本以为晓风兴许跟着付逍,谁知不是,里里外外找寻,终于确认,必定是胥烈被人救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晓风……又或者是他早有算计。
戚峰下令,于定北城满城搜索。
又叫高手画师画出晓风的影貌,四处张贴。
黎渊想起决明之能,便叫决明帮忙找寻。
毕竟以决明的能耐,若是找到胥烈踪迹,倒也不在话下,至少会有线索。
谁知决明低着头,似乎完全不懂黎渊的意思,问的他急了,就只顾摇头。
黎渊见状,再无别的法子。于是便亲自赶到了留县。
“事发后,经过清点,发现从祖王城回来的人里,少了一人。”黎渊皱眉:“怀疑那人是祖王城原本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救走了沙狐。”
毕竟那些俘虏们也不是人人都认识,加入的或早或晚,若是北原趁机安插眼线入内,自是易如反掌。
杨仪心惊:“俞监军怎么说?”
黎渊道:“俞监军倒是没说什么。”
杨仪想了想:“这些动脑筋的事,自然他最擅长,既然他没什么说的,想必他自有处置。就是不知晓风……”
黎渊道:“倘若晓风是胥皇后之前以为死了的那孩子,他们必定不会对晓风如何。”
杨仪叹道:“但愿如此。只是……付老都尉如何?”
“老都尉并没怎样。你放心。他毕竟也是见惯风云的了,他还说,晓风那孩子人见人爱,绝不会有事的。”
杨仪便没再问。
黎渊说完了正事,想问她关于杨登……又觉着不该在此刻提这些了。
于是道:“我看你脸色大不好,是不是因为伯父的事情过于伤怀了?”
杨仪道:“是吧。”
黎渊问:“或者除了这件,还有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我听说,薛十七要去鄂极国……”
“不是,”杨仪否认,道:“这件事皇上早就答应过鄂极国,原本定下来的,他去自是应当。”
黎渊问:“他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
杨仪笑道:“你别多心,我好好的呢。”
黎渊叹了口气:“你真是……”他本不想冒犯,此刻不由自主靠近过来,稍微犹豫,便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没睡好,再睡会儿吧。”
杨仪微怔,仰头看了看他:“多谢,不用惦记我。”
黎渊扶着她,让她卧倒了,把披风仔细给她盖好。
他们启程之时是正午,而且也没有十分着急赶路,只慢慢而行。
到下午之时,雪大了些,路不好走。
前锋回来报说,前方便是春安城。
山城外,有一座魔王山,又叫药王山,山脚是药王神庙,地方颇大。
俞星臣便命径直去药王神庙,休整一夜。
天色微黑的时候,车驾停在了药王神庙前,庙内早有人得了通知,赶着出来迎接永安侯跟俞监军。
杨仪听说是“药王庙”,倒是合了她的心境。
黎渊抱了杨仪下地,旁边小连忙给她撑着伞挡着雪。
杨仪抬头看时,果真面极其宏伟的一座神庙,而且看着颇有年岁了,古朴庄严。
俞星臣那边儿也早下了地,他并不靠前,只隔着十几步望着她。
杨仪回头吩咐小甘:“让斧头扶着你,地上滑,小心些。”
斧头赶紧献殷勤,小甘瞪了他一眼。
黎渊自行扶着杨仪,神庙内的道长跟许多道人们行了礼,毕恭毕敬地簇拥进内。
原来这春安城,虽然不大,但是个很幽奇的所在,一座药王山,山上的草药极为丰富,据说但凡大夫要用的,都能在山上找到。
而山上自有温泉水,就算气候严寒,也自汩汩流着暖泉,据说若是沐浴其中,百病全消。
那道长玄音子一边解释这药王神庙的由来,不免提起了那温泉水。
玄音子道:“当初老神仙孙药王经过此处,听百姓们称此乃‘魔王山’,很是诧异,他发现山上药草极为丰富,而且温泉水又有消除百病的功效,便亲口赐了名字为‘药王山’,从此这魔王山才成为药王山的。”
黎渊跟小连小甘斧头几个听了,顿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杨仪。
只有俞星臣依旧面不改色,似乎早就知道一般。
黎渊便先问:“这温泉真有消除百病的功效?”
玄音子道长道:“是孙老神仙亲口所言……再也错不了。只不过……从此处到山上温泉,路甚是难行,不小心的话摔伤了还是轻的……所以我们便从山上引了一道温泉水下来……”
说话间又亲自领着众人向后殿而去,果真才进殿门,便闻到一点淡淡的硫磺气,又有湿润微温的水汽扑面而来,不像是外头一样寒冷。
而在殿内前方,有一处温泉浴池,池中的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斧头赶紧跑上前,伸手撩了一把,惊奇地说道:“真是热的!”
玄音子笑道:“这水从山上引下来,还是温热的,可知山上的更热呢。方才这位爷问是否百病全消……呵呵,这神庙之中从我到道众们,日常沐浴此水,一年到头,都不见有头疼脑热,故而很是灵验了。”
大家看他,果真面孔红润,体态强健,是个仙风道骨的样子。
玄音子道:“若是永安侯跟俞监军想要在此沐浴,旁边还有贵人沐浴的池子,是极干净的。”
杨仪因为太过疲累,便先拒绝了好意。
虽然黎渊小甘等人都盼她去泡一泡,“百病全消”,但她心里觉着,哪里有这样神奇的温泉,不过,时常泡泡温泉,自然能让身体经络活跃畅通,从而身体强健,倒非虚言。
于是道长先带她到下榻之处,神庙内的道众又准备了晚饭送来,无非是些粗茶淡饭,却收拾的十分干净。
杨仪吃了饭后,一时并无睡意,便让人将玄音子道长请来,询问他神庙内有无藏书种种。
道长说道:“永安侯想看书?这里别的不多,过百年的书是有的,您想看什么样儿的,我叫人去拿。”
杨仪道:“可是有藏书阁?若是方便,可否容我亲自前往?”
玄音子道:“早就听闻永安侯医术无双,今日幸得到此,怎肯藏私?永安侯请。”
杨仪便让小连留下,陪着小甘。
两个丫头见黎渊亦步亦趋的,各自放心。
于是黎渊陪着杨仪,玄音子亲自带路,到了神庙东侧的二楼藏书阁。
道长一路走,便叫了个小道士来,吩咐了几句。
有几个小道士赶紧去扫雪,又有的往藏书阁里布置火罩炭炉。
这神庙依山而建,藏书阁地势更高,上台阶之时,黎渊对杨仪道:“我抱你上去。”
杨仪看看头顶,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只怕不能胜任:“劳烦了。”
黎渊将她抱住,跟着玄音子上了台阶,这玄音子显然是走常了的,健步如飞而上,等在门口,待他们上来才道:“因很少有人往这里来,这是一月让他们打扫一次,所以难免有些霉尘之气。”
杨仪道:“道长客气了,只要有书可看,哪里还敢挑剔别的。”
玄音子望着她,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请。”
藏书阁内放了炭炉,迎面仍是一阵冷飕飕地,虽然有道士打扫,并没有蛛网之类,但确实一股霉烂尘气。地上放着才燃起的博山炉,袅袅地有沉香气散了出来。
玄音子指了指那闭着的几扇窗户,道:“后面的两面窗,打开后便能看到背靠着的药王山,只是风大,不敢擅开。”
杨仪正在打量那些柜子里的书,竟不下千本,暗暗点头,便道谢说:“多谢道长盛情,我会在此看上一会儿,道长不必相陪。”
玄音子行了礼,看了看那靠山的两扇窗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低头退出了。
黎渊把门合上,杨仪走到书架前,看到一本书籍已经泛黄微黑的《本草》,忙取下在手。
黎渊看地上有个蒲团,便拖到炭盆旁边,道:“你到这里坐着看最好。”
杨仪眼睛都在书上了,只头也不抬答应了一句。
黎渊哑然失笑,走过去拉着她,把她拉到蒲团旁,摘下自己的披风扑在上头,才叫杨仪坐了。
黎渊怕屋里冷,就将她的披风又往身上围了围,看她只顾看书,他便又去把两根蜡烛望她旁边安置妥当,感觉光线适中,才放心。
杨仪忙着看书,看了一本,又贪心不足,赶紧又挑几本。
黎渊在屋内已经转了一圈,这藏书阁不算很大,最多七八丈之宽。
他听见杨仪咳嗽了两声,生怕房间密闭,那炭火跟沉香气有碍,想到玄音子所说,便去把靠山的半扇窗户打开一点。
山风呼啸而入,冰冷扑脸,身上一阵森凉。
黎渊一惊,怕风扑了杨仪,赶紧要把窗户关起的瞬间,却依稀瞧见窗户外,有一点白色的影子定定在彼。
这会儿已经天黑,那白色的影子陡然出现眼前,黎渊浑身一个激灵。
定睛看去,那白影却一晃消失不见。
而他眼前所见的,却黑黝黝的山林,被雪镶嵌,层层叠叠或深或浅。
他几乎怀疑那点白影是他的错觉,但黎渊又心知,那必定确有其物,但到底是什么东西?
又想其速度极快,总不能……是山中的精灵神怪吧。
黎渊回头看向杨仪,见她仍是全神贯注在看书,他想了想,便没有开口。
而在杨仪于藏书阁看书的时候,那边斧头跟两名太医,以及随队伍而回的武官们,泡在道士们素日泡的那温泉里,一个个舒服的摊开了四肢。
连小乖跟豆子也泡在里头,只露出两个狗头。
众人跟狗子都是第一次泡温泉水,皆都不由发出感叹。
其实这水因是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总不能一直聚集在池子里,所以池子一边儿开了个口,又不停地向外流入小溪,因而连这池子的水也是活水。
比如道士们第一天洗了,第二天来泡,又是新的水,不用人换。
而俞星臣所泡的,却是跟这个对面的一个池子,乃是外间来药王神庙之贵客专用的池子,更加洁净。
俞星臣靠在池子边上,其实他的腿伤才刚愈合,冻疮没全好,不适合久泡,但他心中仿佛有一层阴霾,身上也是,无形地困缚着他,便索性也下了池。
玄音子亲自端了一个托盘,放在俞星臣的旁边,道:“俞监军,这是小道亲自调的长春酒,虽比不上京城的美酒佳肴,但有药性,强身健体,固本培元,大人若不嫌弃,可以一试。”
俞星臣道了谢。又问道:“永安侯如何?”
玄音子道:“已经在藏书阁看了半个多时辰的书了,方才也送了汤水过去。”
俞星臣见他这样周到,便不再问了。
就在此刻,一名道士从前方探身,玄音子见状,便道了声“失陪”,起身出门。
俞星臣并没在意,横竖外间还有主事的人。
他举起酒盅喝了一口,只觉着入口微甘,又有些许药气,滋味可口。
又过半晌,俞星臣闭着眼睛出神,耳畔依稀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俞星臣本以为有人收拾衣物,微微眯起眼睛,瞧见仿佛有个人在对面站着,正自解衣。
他正惊讶于是什么人敢来跟自己同一池子,那人已经扑腾一声入了水。
溅起的水花泼了俞星臣一脸。
他几乎呛到,忙抹了抹脸,极为不悦。
可看清楚面前那人是谁,俞星臣惊愕:“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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