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臣看看地上的白狐,望着薛放陪杨仪黎渊离开的身影,叹了口气。
豆子跟小乖还在,两个都盯着地上的狐狸,想扑上去,又莫名迟疑。
俞星臣便叫斧头领着两只先行回去。
玄音子琢磨片刻:“俞监军,这个……这个既然是主动跑来找您的,我想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如今已经伤着了,扔出去难免是个死,不如且留一宿,明日放生如何?”
俞星臣抬头看看天色,颔首。
玄音子松了口气,又忙道:“只是这门竟然……坏了,到底要换一处。”
正琢磨要去哪儿,俞星臣道:“你们藏书阁里如今有人吗?”
玄音子一愣:“那里倒是无人,就是……靠近后山,未免有些冷,得多放两个炭盆。”他本来想请俞星臣去自己的茶室、或者让出自己的寝卧,只要对方不嫌弃就行了:“大人或者去贫道下榻之处,亦或者去茶室都可,到底暖和些。”
俞星臣道:“不必了。长夜如此,我也想翻翻书,见识见识此处的藏书种种。”
玄音子笑道:“您过誉了,只要不嫌弃就是……既然如此,我叫人去料理。”
俞星臣垂眸看着那只被裹住的狐狸,进内披了披风,将狐狸抱起。
他随着玄音子出院子,向藏书阁而去。
路过旁边杨仪院落的时候,俞星臣看了眼,听到里头似乎是薛放的声音:“你还嘴硬,当时要真的天雷打中了你,你这会儿就是那腰刀的样子,四分五裂,还是轻的!”
黎渊仿佛回了句什么,薛放道:“不过你倒是聪明,怎么就想到那么做,雷就会劈你呢。”
俞星臣不语。
当时黎渊拔刀腾身而起的时候,他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黎渊挥刀向着那电闪雷鸣之处,才明白过来,原来黎渊是想“引雷”。
大概是见到当时情形紧急,他拦不住杨仪,便只能这样做。
按理说,这是最快最佳的处置方式了,因为一旦惊雷落下,是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的,无法护得杨仪周全,不如将雷引开。
不过……
俞星臣回想当时,他是自始至终都在雷电中心的,自然最是清楚。
那雷电几番落下,都是在他周遭,他起初不知如何,可看着怀中的白狐,突然有所领悟。
虽然此事十分玄妙,但正如玄音子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相信这罕见的雷是被白狐引来,所以想让薛放赶紧离开。
可让俞星臣极为不解的是,为何那小狐狸奔到杨仪身旁之时,一切便都风平浪静,雷电消失无踪,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想起杨仪跟黎渊所说,那狐狸之前是在藏书阁外徘徊……俞星臣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也许,这小狐狸原先就是奔着杨仪去的,只不过因为某种缘故,才投了自己而来。
又想起玄音子所说的“渡劫”的传说,这种种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在盯着这人世间。
这一夜,除了那惊魂的雷电外,再无异样。
俞星臣看了大半宿的书,子时过后尚未入睡。
推开面山的窗户,看着外头绵绵的雪落,耳畔仿佛能听见那簌簌的落雪声音,竟感觉到一股亘古而来的孤寂之感。
俞星臣不由轻声喃喃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
然而,他畏惧的并不是天子的诏命,而是永不能回头的绝境。
就在这时,在俞星臣的背后,那本来看似昏迷的白狐,窸窸窣窣从他的衣物里探出头来,两只细长魅惑的狐狸眼睛弯弯地,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俞星臣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只知道睡得极安稳。
次日,外头脚步声起,俞星臣睁开双眼,发现之前被他放在炭盆旁边的那只狐狸已经不见了。同样不见的,还有被他裹在狐狸身上的那件被天火烧出了几个洞的外裳。
俞星臣不以为意,洗漱出门。
早上的雪已经停了,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先打听了薛放如何。
伺候的小道士说:“薛督军天没亮,就启程了。”
俞星臣哑然。
薛放当然也想多留下来陪着杨仪,但正如那首《小雅·出车》一样,他也同样是“王事多难,不遑启居”,竟只能在顶风冒雪奔波的间隙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想到这个,俞星臣不由戚戚然地一笑。
放眼看去,见整个药王神庙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真真是世外仙源,琉璃世界了。
薛放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起身。
昨儿晚上闹腾了半宿,他总算把碍眼的黎渊踢走。
关了门,杨仪仍是担心:“那只狐狸可见古怪,跟俞监军在一处可无碍?”
薛放道:“那狐狸自己找到俞星臣的,自是有求于他,何况他堂堂的俞某人倘若被一只狐狸害死,那可就笑破人的肚皮了。不过还真给你说中了,果真这里也有个‘山大王’。”
此刻已经近了子时,杨仪擦了手,回身将他抱住。
她心里有一句话,很想让薛放在这里耽搁一日,但又知道这不可能。
于是只是抱着他,依依不舍地唤:“十七。”
薛放嗯了声,微微一笑:“干什么?”
杨仪心里虽然有千万句话,总不能全都说出来,索性不提:“不干什么。”
“那就睡吧?”薛放爱极她这依恋自己的样子,心都跟着快活地摇摆起来。
杨仪没吱声,薛放便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回了榻上。
目光相对,杨仪想到方才他纵身一击相救黎渊之状,摸摸他的脸。
薛放却想的是另一件事:“这里的温泉很好,本来想跟你一起去洗的……”
杨仪正要亲他一亲,闻言一怔,旋即红了脸:“又胡说。”
“不是胡说,只不过……”他叹气:“到底没机会,等北境战事平了,好不好?”
杨仪本来是不肯的,什么叫“一起洗”,可听他说“北境战事平了”,竟点点头:“好。”
薛放道:“一言为定?可不要反悔。”
“谁反悔了。”
薛放心满意足,把外裳重新除了,躺在她身旁。
将杨仪拥入怀中,两人一时都不曾出声。
可彼此心知,都没有睡着。
薛放抚摸着她的长发,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好改口了。”
杨仪正朦胧有点睡意:“改什么口?”
薛放道:“登二爷叫我改口了,你自然也得改口。”
杨仪听他提到了杨登,眼睛不免又湿润了,却一笑:“别胡思乱想了,早点歇息,明儿还要赶路呢。”
薛放道:“你叫一声,岳父大人在天之灵也自喜欢。”
杨仪吸吸鼻子,把脸埋入他怀中。
薛放搂着她,倒也并不勉强,只道:“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只是想要你知道,就算他去了,他的心意仍是在的,只要我们这些人都惦记着他,他就一直在,不会离开。就如同我明儿要去冻土那边,我的心却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知道吗?”
杨仪咬着唇,觉着他把他跟杨登的事做比较,听着有点惊心,勉强道:“知道。”
薛放温声道:“我不扰你了,睡吧。”
又过了会儿,杨仪道:“十七……”
“嗯?”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上来:“等你回来……好吗?”
薛放挑唇:“好。”
所剩下的一两个时辰,珍贵的每一刻,薛放都不敢闭上双眼。
杨仪本就乏的厉害了,何况是在他身边,就会很容易安心入睡。
但是薛放不一样,他喜欢的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刻也不容她离开。
此刻抱着杨仪,卧在榻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眉眼,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他心里虽然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鼻子竟无端地发酸。
到最后,薛放把她搂在怀中,仰头,眼角竟是湿润了。
次日,趁着杨仪还未醒来,薛放蹑手蹑脚地穿戴整齐。
正欲出门,却见斧头领着豆子跟小乖,以及小甘小连三人,都等在门边了。
薛放吓了一跳:“你们……”
斧头道:“十七爷,不然叫我跟您一起去吧。”
薛放斥道:“别瞎说,好好留在这儿陪着她。”
斧头眼睛红红的,豆子仰头,轻轻地舔薛放的手背,薛放反手狠狠地摸了两把。
小连欲言又止,只道:“十七爷,安定了那边儿,早点回来,时时刻刻记着姑娘等着您呢。”
小甘在旁道:“十七爷,之前竹子离开的时候,我因为身上不自在,没给他好脸色瞧……”她把一个小包袱捧起,眼红红地:“这是我做的一件夹袄,你帮我带给他,告诉他我……我不是生他的气,叫他好好的……”没有说完,泪便也落了下来,她赶紧扭开头。
身后小林过来将包袱接去,系在身上。
薛放则安抚道:“放心吧,有我呢。保管把竹子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小甘本正后悔当时对屠竹冷脸,闻言破涕为笑。
见薛放迈步向外走,小甘忙道:“十七爷也要保重,千万!”
薛放一路出了药王神庙,几个早起的小道士看见,赶紧去通知玄音子。
而在神庙门口,薛放却见到了黎渊。
“你一大早不睡懒觉,在这儿吃风?”薛放止步,却知道他必定有话要说。
黎渊瞥着他道:“我本来想骂你一顿,叫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的。”
薛放哼道:“我挨得骂还少吗?也不差你一两句。”
黎渊看向他,四目相对,终于郑重道:“别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
薛放心头一动,笑:“还记得当时在京内,我托付你的话么。”
黎渊微震。
薛放盯着他道:“你记着就好,别叫我再重复一遍。”
黎渊的嘴唇动了动,扭头不看他。
薛放却扬眉笑说:“瞧你这受了委屈小媳妇的样儿,也不用说什么羡慕,倘若我这一去真的……”
“你闭嘴!”黎渊不等他说完,厉声呵斥住。
薛放吁了口气:“你说羡慕,却不知道我心里的为难……罢了,”他摇摇头,“该走了。”
黎渊望着他:“薛十七!”
薛放才下台阶,闻言止步。
黎渊道:“我说别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你别不懂是什么意思……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不然你……定会后悔!”
薛放沉默片刻,扬眉一笑。
小道士牵马而来,薛放勒住缰绳,回头看了眼“药王神庙”的匾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等玄音子出门之时,只来得及看到那一人一马拐弯的影子。
薛放去后,天还未大亮,前方春安城中知县大人因闻听永安侯俞监军一行在此歇息,顶风冒雪迎出城来,一直到了药王神庙,入内拜见。
此番薛放急急折回,身边只带了小林一个。
两人沿路向雁塔县奔去,雪虽然停了,但路上的积雪厚厚的,又因为绝早,行人都没有,马儿行起来未免吃力。
眼见将出了药王山的地界,天才蒙蒙亮。
却见前方路口上,仿佛有一队赶早行路的,不紧不慢而来。
薛放本来打马疾驰,一眼瞧见,觉着这山路不算宽阔,还是小心为上。
于是稍微放慢了马速。
身旁小林见他如此,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略紧了紧缰绳。
恰在这会儿,薛放耳畔突然间听见一声“嗷”地长吟,声音竟同昨夜在药王神庙所听见的一样。
薛放陡然一惊,越发把马儿勒了勒,扭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但是周围都是山,那声音似乎自四面八方传来。
薛放没法儿判断,狐疑,继续纵马向前。
清晨的寒风迎面而来,不知从何处撩起了若干雪片子。
雪片纷纷扬扬自天空洒落。
薛放眯起眼睛,心里稍微觉着奇怪……两侧虽是有山,但这一阵风起的很怪。而且若是积雪的话,多半都已经从雪片成了碎雪,而这些雪却仿佛新下的一样,鹅毛般松散。
薛放盯着前方,心中又寻思方才那声长啸,听着就如同那只白狐狸的叫声。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去查看俞星臣跟狐狸如何,难道……那狐狸已经离开了药王神庙。
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总不会又有一道天雷降落吧。
但这会儿晴空万里,东边已经有第一缕朝阳升起,如果这时侯还打雷,那他可就要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渡劫”的话了。
薛放抿了抿唇,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不料目光所及,却见前方某处,似乎有一点奇异的亮光。
他的耳目从来厉害,但这点光儿来的莫名,就仿佛凭空出现似的。
薛放以为是错觉,目光上下左右一扫,空空荡荡,也没有雷霆闪电。
可就在此时,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点异常。
前方数丈开外,方才飘落的那些雪花,有的已经落地,但有的还在空中。
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在空中的那片雪花。
那雪花竟以一种“凝滞”的姿态,端端正正地停在空中。
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让它悬缀在那里。
薛放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但他知道绝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薛放虽不知发生何事,身体的本能却起了反应。
他的浑身汗毛倒竖,手猛地将马缰绳一勒。
白兔是跟他心意相通的,又不是寻常马儿可比,顿时长嘶了声,生生地刹住去势。
身旁的小林却并不知情,依旧策马向前,等察觉薛放停住,他回头:“十七爷……”
薛放骇然瞪着他:“停下,快……”
但已经来不及,他盯着那片仿佛是一只眼睛般凝视着自己的雪片,忽然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疾风闪电般冲向小林,竟猛地将他从马背上扑落。
小林只觉着鬓边一寒,不知何故,帽子被掀落,人也跟着跌入雪中。
“十七爷……”他惊慌失措。
薛放扭头,脸色难看之极。
小林跟着转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坐骑依旧不停,利箭一般向前窜出。
可奔出数丈后,它越来越慢,到最后马头一晃!硕大的马首竟毫无预兆地直直断裂落地!鲜血奔涌,而马尸兀自又行了一步,才轰然倒地!
“啊!”小林难以按捺心中的惊骇,大叫出声。
亲眼目睹这怪异的一幕,他却几乎无法相信。
薛放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微抬头。
就在他扑倒小林之处,一人多高的空中,原先悬挂雪花的地方,此刻正悬挂着数颗鲜红的血珠。
他死死地盯着这“一串”横着出去的血珠,也明白了先前自己看见的那点亮光是怎么回事。
这里,悬着一条极细极长的夺命之线,之前那片雪花之所以悬而不落,正是因为粘在了这上面。
也正因如此,才给薛放察觉了异样!
假如方才他毫无察觉,直冲向前的话,这会儿就跟那马儿一样,已经身首异处了。
可这里无缘无故,怎会出现这样奇异的夺命线,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小林跌跌撞撞起身:“十七爷……”
薛放手摁住腰间的刀,环顾周围:“小心,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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