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安城的知县入内拜见杨仪跟俞星臣,十分恭敬,再三请他们去县城内休息几日。
说话之时,黎渊本近立在旁,忽然见外间门有名侍卫身形闪动。
黎渊看了看杨仪跟俞星臣,悄无声息地挪步出门:“怎么了?”
那侍卫脸色很不好,手拢着嘴唇极快说了几句话。
黎渊是个见惯光怪陆离之人,早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听侍卫说完后,他却不由地变了脸色。
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向外冲了出去。
屋内,杨仪本因为要启程的缘故,恰好知县又到了,故而才见了一见。
但心不在焉,只是俞星臣跟知县略寒暄了几句。
她见黎渊出门,只以为是安排出发的事情,倒是没怎样。
俞星臣扫了眼黎渊,等了片刻,隐约听到外头侍卫的匆忙脚步声,他心里微微一沉。
但面上却仍是泰然自若,问知县道:“城内可也施回元汤了么?”
龚知县面上带笑,忙道:“敝县虽说地处偏僻,且又困顿,但也极响应永安侯之安排,加上先前太医院的医官们亲自往县城走了一趟,言明太医院拨了银子,又带了药材,如今百姓们已经领了五日的回元汤饺了,永安侯真如再生父母一般。”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见她稍微留意,便又问道:“贵县可有医官么?”
龚知县苦笑道:“这……不敢相瞒永安侯跟监军大人,北境这里最缺的便是大夫,更遑论医官了。但凡有个医官坐镇,城中也不至于……”说到这里陡然打住。
杨仪问道:“城中怎么了?”
龚知县向着她欠身:“回永安侯,这两日雪下的勤,有些百姓患了奇怪的病症,身上时冷时热,且骨头疼,有的关节还肿起来,身上出血……竟不知何故。城中的大夫虽有,有的说是伤寒,有的说是、痈毒之类的,竟束手无策,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杨仪眉头紧锁,听着……仿佛有些耳熟。
俞星臣见她不做声,便道:“死了好几个?莫不是能传人的?有没有预防?”
“有有,”龚知县赶忙答应:“下官也害怕是棘手的症候,所以一旦发现有如此症状的,都叫隔开静养。万幸没有大批的出事,或许真是伤寒也说不定吧。”
杨仪本来想应该是不去春安城了,但如果城中有如此病症,倒是该去一看究竟。
她是个看病如救火的人,心一动,便欲行动。
俞星臣最知她的心意,竟向着她摆了摆手:“且稍等一会儿。”
他起身走到门口,玄音子在座相陪,看俞星臣出外,就也站起跟上。
到了外间门,却正见一名侍卫匆匆返回,一看见他急忙过来:“监军大人!”
俞星臣见黎渊并未返回,心中已觉着不妥。侧耳听此人低低告诉,顿时目光中也透出骇然之色。
他左右打量了会儿,飞快交代了几句,又回头向玄音子如此这般做了吩咐。
侍卫跟玄音子两人相继飞奔离去。
俞星臣正欲回厅内,忽然见斧头着急往外跑,他忙叫了声。斧头站住:“俞大人。”
“你去哪儿?”
斧头着急道:“刚才豆子不知怎么,叫了两声,向外跑去了。我怕它跑丢了,正要去追呢。”
俞星臣心一紧,忙道:“你不用去,你跑的慢,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可……”斧头怔住。俞星臣却不由分说地:“你先回去吧。”
打发了斧头,俞星臣又叫一人,低声吩咐:“速速去把王太医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俞星臣才折返回屋内,正龚知县在说县内那些病患种种,杨仪一边听,一边抬眸看向他,不懂他先前制止了自己是何意。
俞星臣进内,蹙眉道:“方才有人来说,路上有山上的雪滑落,挡住了道,正紧急派人去清理,故而要等一会儿再启程了。”
杨仪一愕。
龚知县早已起身,闻言忙道:“竟有此事?是哪一段路,下官立刻派人前往……”
俞星臣淡淡一笑:“不必了,已经有人去了。知县且安坐等候就是。”
杨仪看了看俞星臣,先前他制止了自己,出门而去,难道是未卜先知?
不过……他向来神机妙算,谁知道是不是提前料到了什么,倒是不必纠结。
俞星臣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永安侯且借一步说话。”
龚知县刚要落座,闻言忙又站起来。
杨仪随着俞星臣到了外间门,俞星臣沉吟道:“他们清理积雪,要等一段时候,枯坐在这里也是无趣,这里的温泉甚好,不如借着这个时机去沐浴一番,就算是取个‘百病全消’的意头也好。”
杨仪哑然失笑:“俞监军特叫我出来,只为说这话?”
俞星臣道:“这里是药王神庙,昨夜的事你也亲经历过,兴许……真的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灵验,反正又有闲暇,何必入宝山而空回呢?”
杨仪本来并无此心,被俞星臣劝了几句:“也罢。”
她毕竟也愿意自己的身体好好的。
俞星臣便让把小连小甘叫来,吩咐道:“你们陪着永安侯去泡一泡温泉吧……她若不去,你们也未必肯去。我自会叫人在殿外守着,只管放心。”
小连小甘知道此处的温泉最好,心里早就盼着。只不过杨仪不肯泡,她们自然不会僭越。
听俞星臣这样细心,杨仪又肯,才各自喜悦,便陪着杨仪去了。
三个人自去温泉池子,俞星臣才皱了皱眉,踱步来到前方:“去盯着,黎大人一回来便立刻叫他来找我。”
正说着,就见龚知县满脸疑惑地走来。
原来方才他不放心道路被堵住的事,赶紧问了自己带来的人,不料衙差们却说并没有这样的消息。
龚知县正不明所以,刚问俞星臣,俞星臣并无解释,只淡淡道:“总之我既然如此说了,大人便如此听就是。”
知县倒也不是蠢人,立刻回过神来,知道他必有安排:“是。”
俞星臣安抚了知县,自己看看天色,疾步向着神庙东侧厢房而去。
厢房院门外,几名侍卫守在那里,俞星臣到了里间门,见王太医跟玄音子都在内,而榻上躺着的一人,赫然竟是跟着薛放离开的小林!
小林的脸都被血染湿了,先前回来之时人已经昏厥,刚刚被王太医酒醒。
望见俞星臣,小林叫道:“俞监军……”忙要起身,又给王太医拦住。
俞星臣道:“怎么回事?”
小林道:“路上……遇到埋伏,对方都是高手,十七爷……”他满脸痛色,“十七爷危险,为了护我逃出,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原来先前,黎渊得到的消息是,白兔驮着小林折返了回来。
而黎渊掠出后,看到小林的惨状便知道不妙,立即让人把小林带进神庙,自己却骑了白兔,一话不说,带了十几侍卫离开。
小林将经过说了一遍,道:“对方的手段、极其阴毒,竟然用一根肉眼难辨的细丝悬挂于官道之中,两侧钉入山崖,那细丝不知是什么所制,极其锋利……行人车马经过,稍有不慎便身首异处,多亏了十七爷发现的早,及时将我救下……可没想到,又有高手埋伏……咳咳……”
当时薛放那一声“有埋伏”话音刚落,便有数支冷箭射来,薛放挥刀挡下大半,却仍有两支擦身而过,其中一支射伤了小林。
箭簇乱射之际,又有七八个蒙面人自山林之中掠出,出手便是杀招。
这些人并非等闲,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小林完全不是对手,才照面就吃了亏。
要不是薛放罩着,只怕十个小林也已经命丧当场。
那场面,就好像是七八只恶狼围住了一只虎。
俞星臣光是想想,就已经不寒而栗,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看这架势,是打定主意要薛放的命。
假如薛放运气差上一点儿,这这会儿早就命断那细丝之上了。
俞星臣向来是个极镇定自如的人,这次却有点坐立不安。
勉强坐了片刻,便起身到厅门口向外张望。
玄音子跟着走了出来,满面骇然:“是什么人敢对薛督军下手?还是说……是有山贼……”
“不,他们的目标就是薛督军。”俞星臣摇头。
关键的是,这一伙是什么势力,按理说,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北原人?可……
但不管如何,这些人所为,绝非山贼之能。
虽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来历,但俞星臣知道,此事不能立刻告诉杨仪。
至少在黎渊返回之前,要瞒着她。
所以他才拦着斧头,就是怕斧头跑出门后发现了异样,万一透露给杨仪的话……
温泉浴池那边儿,杨仪叮嘱小甘,让她不要泡太久,又给她诊了脉,确定无碍。
小连让杨仪靠在池子边上,拿丝帕给她轻轻地擦拭,一边说:“姑娘,还是别操劳了,身上越发没有什么肉了,我真怕这池水把你浮起来。”
小甘也靠坐在杨仪身旁,道:“可不是么?我心里后悔往北境来这一趟,但其实又知道,就算不来,也必是不放心十七爷的。而且倘若不来,就算十七爷能镇住定北军,那百姓们谁理呢?他们也是极可怜的。”
“是啊,若姑娘不来,就算把北原人打跑了,这一个冬天这样冷,得多死多少人?”
小甘忽然道:“斧头说昨儿晚上那几声雷响,是因为一只白狐狸?还说那狐狸跑到姑娘身边的时候,雷声就停了……我也曾经听老人们说,这精怪们渡劫,要找个有大德行的人,那样雷公爷爷才不敢劈,我想必定是这个道理。”
小连小心翼翼地梳理杨仪的头发,也跟着点头:“就是这个理。”
杨仪心里在想春安县内的情形到底怎样,听她们两个闲话,便道:“说你们两个磨牙,越发会磨了。”
又对小连道:“不用管我,你们自己自在泡去。”
杨仪知道自己的体质虚弱,不能泡太久。但也贪爱这温泉水的滑暖,只过了两刻钟不到,就有点虚不能受了。
梳理妥当,烘干了头发,心想该问问那路通了没有。
心念一动,杨仪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没看见黎渊。
黎渊骑着白兔,被白兔带着来到了出事的地方。
因为天放晴,也大亮,路上已经有行人了。
但此处的行人却都停止不前,一个个面色骇然地看着地上。
就在前方路上,有一具极骇人的马尸,身首异处,血几乎把官道都染红了,顺着流入沟中。
而且在马尸之前,又有一具人的尸首横在那里,地上鲜血狼藉,不知如何。
路人们正惊惧地议论纷纷之时,白兔长嘶了声,停下。
黎渊飞身落地,拨开人冲到前方。
他先看向地上那具尸首,当看清那人的衣着打扮之时,总算能先松了口气。
然后又扫了眼数丈外的马尸。
地上是凌乱的脚印、散落的箭簇,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就好像是泼了一盆盆的朱砂一样触目惊心,只难以想象如此大量,竟是血。
黎渊竭力让自己定神。
扫过在场路人的脸,他抬头看向两侧的山岩跟广袤的山林。
马匹的死状让黎渊意识到了什么。
他比量了一下马儿立着之时被斩首的高度,仔细端详,虽不曾发现那夺命的线,却在旁边的山岩上看到了一处凿过的痕迹。
虽不曾听过小林诉说经过,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薛放现在在哪儿?
地上的尸首,是被一刀断了喉咙,这应该是薛放的手笔。
把尸首的蒙面帕子摘下,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不出来历的脸。
黎渊死死盯着那尸首,以及周围的箭,他狠狠地咬了咬唇,让自己设身处地,想象当时的事发经过。
薛放应该是为护住小林,才把这许多冷箭打落,但他知道寡不敌众,而小林无法自保。
所以他尽量挡住了进攻的刺客,把小林扔到白兔背上。
刺客应该是被他绊住了,又急欲要置他于死地,所以不肯分神去追小林。加上白兔的脚程又快,这才给小林逃出生天。
但薛放……
——薛十七!
黎渊的心竟罕见的乱了。
想到之前神庙门前的告别,他心里有个声音:“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让我……”
他用力过狠,唇间门多了一点铁锈气,那是咬破了唇渗出的血。
而脑中微微清明。
他看见薛放将近身的一人格杀,然后,为掩护小林他应该不会先退,只会进攻……所以地上的痕迹才会向前。
然后……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黎渊迅速沿着地上凌乱的痕迹走开六七步,转头,果真见到山岩上被踩的一塌糊涂的雪,细看,有淅淅沥沥的血迹。
除了被杀的那人,一定有人受伤了,但愿不是薛放。
黎渊吩咐侍卫们分作两部,其他的在周围搜查其他痕迹,另外几人随着他上山。
才攀援而上不多久,便又发现了一名死在树下的蒙面人,他肩胛处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
一名侍卫试图将其拔chu来,居然没拔动,原来匕首嵌入了骨缝中。
另一名侍卫把那人的蒙面帕子摘下,依旧是一张寻常面容。
正在此刻,前方侍卫道:“这里又有血迹!”
黎渊正欲冲出去,另一方却又道:“这里也有!”
足足一个多时辰,黎渊才返回药王神庙。
将经过告诉了俞星臣,原来他们在一处血迹的尽头,看到一名负伤的蒙面人。
当时此人被戳瞎了一只眼,血流满面已经垂危,但却依旧凶狠非常,若不是黎渊及时出手,他差点就杀了一名毫无防备的侍卫。
黎渊制住后,逼问他薛放何在。
那人张了张口似乎要回答,却又紧闭了嘴。
本想留作活口,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没撑一会儿便气绝了。
而另一侧的血迹跟痕迹,追了半晌,竟又回到了官道上,因被行人以及车辆践踏,竟无处查找。
当时豆子也追了过来,在地上嗅来嗅去,却只狂躁地狂吠不已。
黎渊说完后,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不知他到底如何,甚至连动手的是哪一方的都不晓得……不过,十有应该是北原人。”
他第一次感觉如此绝望,跟愤怒。
俞星臣道:“我看,未必。”
黎渊一怔:“为何?”
俞星臣道:“你说你找到过那个活口?”
“可他已经死了。而且一个字也没说。”
“他明明可以开口的吧。”俞星臣问。
黎渊皱眉,懊恼道:“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
“这就是线索了。”俞星臣面色冷峻地。
黎渊愕然:“什么?”
俞星臣拧眉道:“此人为何不开口?无非是忌惮开口的话会泄露身份,倘若是北原人,他们来报仇,理所当然,他们甚至更愿意张扬出来,又何必隐忍不语?”
黎渊汗毛倒竖:“不是北原人,那又会是……”
俞星臣的脸色更冷了几分,但他的话却更是冰冻三尺:“想隐瞒身份,甚至更想把此事嫁祸到北原人身上,十有八/九,这杀手……是大周的人。”
黎渊双眸圆睁:“大周?!可……”
此刻门外是玄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永安侯,若无紧急的事,不如在此处多住几日却好。”
“多谢美意,他日北境靖平,必定是要重游的。”
杨仪到了。
黎渊立刻紧张起来:“不……”
恰好俞星臣也开口:“不能让……”
两个人都没有说完,但在一刹那目光交汇,却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此事,不能让杨仪知道。
这会儿杨仪已经进了门来,一眼看到黎渊在内,她笑笑:“之前去哪里了,竟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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