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晓风在说完这句话后,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孩子竟敢说出这样一番话,皇后的脸色尤其难看。
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晓风,低低道:“你在说什么,海纳,你是我的孩子,你当然是北原人,你答应过阿娘,你要留下来……”
晓风扭开头:“我没有答应你,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皇后娘娘,我确实是大周人,不管你怎么想……也许、也许我不是你的儿子,你只是认错人。”
皇后抓住他的肩头,微睁的双眸泛红:“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海纳,我知道你是!”
冷不防皇太后看到这里,笑道:“罢了,人家既然都不愿意在这里,何必勉强,皇上,我就说吧,狼窝里出不了鹰崽子,这不是?翅膀还没硬就要飞了。”
胥宝沁听了这句话,转头看向皇太后。
太后笑说:“是他自己说的,虽然看着是北原的皮,但只怕已经是大周的心了,留着……只怕也是个祸害。”
说到最后,她的脸色竟一冷。
胥皇后的脊背挺直,本能地挡在了晓风身前。
晓风望着皇后纤细的身影,眼中一热。
太后则扭头看着皇帝:“皇上你说呢?”
皇帝显然也是没料到竟然如此,他抬手制止了皇太后,看向皇后。
望着胥宝沁肃然的脸色,皇帝的眼神中透出担忧之色,他看得出皇后此刻心情非常不好。
他温声道:“朕想,这孩子只怕是还没习惯。不如再给他一点时间。”
皇太后听了,知道皇帝是故意偏袒,倒也见怪不怪。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轻轻哼了一声。
皇后沉默着向皇帝行了礼,拉着晓风的手向外走去。
一直出了大殿,来到外间。皇后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从见了晓风,晓风就一直说的大周的话,而且晓风丢失的时候,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
她没意识到晓风竟然能够听懂北原语,不由惊心,生恐有人对他说了不中听的。
晓风仰头看向皇后:“我爹是谁?”
胥皇后一震:“你……”
晓风望着她,指了指里头道:“我不是那个人的儿子,我不是!我是大周人,我才不会留在这里,我不会帮你们打大周。”
胥皇后的眼睛瞪大。
虽然晓风这会儿尚且不知他的身世,但他说的话,却俨然跟薛靖的想法、薛放对胥烈说的话如出一辙。
胥皇后咬着唇,紧紧地盯着晓风,这一刻仿佛又看到了薛靖站在自己面前,正向着她露出那样半是骄傲的笑容。
晓风看她眼睛发红似乎又要落泪,便后退了一步:“我、我并不是要惹你生气,但我永远不会做北原人。”他低下头:“我要回定北城。”
胥皇后听见他说要走,魂都要飞了,急忙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海纳,你不能走,你不能再抛下母亲……”
晓风举手推开她,皇后猝不及防,外加心神恍惚,竟一个趔趄。
便在这时候,合都被领着从殿外向这边走来,猛地看着这一幕,小王子撒腿跑了过来,冲着晓风腿上便用力撞了一头:“你这坏人,干什么欺负我母后!”
晓风措手不及,被推的倒退,跌倒在地上。
皇后不顾自己,忙上前来将他扶住:“海纳……你怎么样?”
她又怒视合都:“你干什么!敢打你哥哥!”
合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哥哥?我、我没有哥哥呀。”
晓风推开皇后的手:“对,我不是你哥哥。是皇后认错人了,我的家在大周京城里,我的母亲叫岳屏娘……”
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胥宝沁道:“她的家人都被北原人杀死了!只有我跟付叔……”
晓风没再说完,他流下泪来,用尽全力推开皇后,向外跑去。
如果说晓风在殿内的话,还像是赌气冲动之言,但这两句,却更让胥宝沁心头发颤。
她竟忘了去追晓风,而只是跌坐在原地,直到合都扑上来:“母后……”
晓风被带回了那所旧宅子。
他毕竟只是个少年,虽然已经后悔,想回定北城,但只要皇后不肯答应,他一个人怎么能离开西京,又怎能跋涉长路,顺利回到定北城?
胥皇后尽量安抚,想要让他回心转意,晓风虽喜欢她,但更加无法割舍岳屏娘付逍等人,
他在殿上说那句话的时候,也并不是冲动。而是因为想起了薛放曾经跟他说过的。
他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晓风回答他想做大周人,想做跟薛放、杨仪一样的大周的人。
何况,从小跟着岳屏娘,他深知屏娘的不容易,以及她家里的血海深仇,虽然知道自己是异族的孩子,但屏娘丝毫不曾亏待过他,把晓风当作亲生孩子一样照顾,更不用提还有付逍,杨仪,薛放……
如果他留在北原,那不仅仅是背叛了屏娘,而且背叛了大周,那不是……禽兽不如了吗?
本来晓风是插翅难飞的,然而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晚上,跟胥皇后起过争执的,是胥皇后的一位姑母。
她也听说那天在宫内的经过,知道晓风是不会安心留下的,只是胥皇后又绝不肯放他回去。
皇帝虽然宠爱皇后,看重胥氏,但已经做到极致,倘若晓风留下,到底是一根刺……所以晓风想走,倒是更合胥氏的心意。
既然这样,胥氏决定暗中“帮”晓风一把。
定北城,兵备司。
厅内除了俞星臣跟黎渊外,只有戚峰跟付逍在。
杨仪来的时候,晓风正说到自己逃出定北城的经过。
她一时没有入内,只站在门外。
晓风道:“她安排了人,偷偷地送我出城,日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在出他们的弗邑关的时候,有人追了上来。”
戚峰揉着下颌,不太好说。付逍叹了口气,只默默地望着晓风。
俞星臣道:“是……皇后知道了?还是……别的什么人想对你不利?”
晓风看向俞星臣,很是佩服:“俞监军,你猜的真准。”
戚峰这才问道:“谁想对他不利?”
俞星臣道:“胥皇后看重晓风,倘若有人将他除去,对皇后必是极大的打击。”
戚峰瞪大眼睛:“是那个皇太后老太婆。”
追晓风的,起初确实是胥皇后派来的人,是想让晓风赶紧回去。
但就在他们将追上的时候,却又杀出另一批人来,不由分说便动了手。
这一些人,却是想要晓风的性命。就如俞星臣所说,是皇太后所派的人。
正在三方面混战的时候,他们意外地遇到了另外两队人马。
胥烈的车驾,以及在车驾之后,正死咬着胥烈的黎渊。
五方的势力撞在一起,场面说不出的混乱跟“热闹”。
黎渊先看见了在战团中的晓风,胥烈也正瞧见,大喝道:“给我住手!”
说话间黎渊已经向着晓风掠了出去,而胥烈手下的摩天侍,则冲向太后派来的人。
又是一通混战。
其实黎渊按照那向导的指引,一路到了南丹溪河,也不是毫无发现的。
他在河边上,看到了一个由石块垒砌来的曼扎神堆。
这是本地涂温族的习俗、专门为死去的人搭建的。
黎渊将那石块推开,看到了在底下压着的一块带血的缎带,些许眼熟。
据向导判断,这个曼扎神堆是才垒起来的,那就是人刚刚死去,而中间放着的,便是那人的遗物。
黎渊看着面前宽阔的冰河,想起了薛放……如果薛放来到这里,想要逃脱胥烈的掌握,不顾一切地渡河,那……
他料定薛放不会束手就擒,而且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赶到夏州战场上去……所以认定了这河是挡不住薛放的。
也正因为如此,黎渊觉着薛放也许真的已经……
黎渊纵然聪明,却没想到薛放是绕了图兴山而去。
他悲怒交加,一路返回,正遇到了斧头。
斧头告诉他先前跟胥烈照面,胥烈说了薛放的事,正跟黎渊所想不谋而合。
黎渊忖度胥烈心性,一旦知道薛放埋骨在丹溪河,那厮一定是会回到北原的。
所以竟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他是一个人,又动了杀心,追的极快,之前断断续续跟摩天侍交手,竟伤了两名摩天侍,走走停停,胥烈总不能将他甩脱。
直到进了北原地界,胥烈被缠的心火上升,正想命人群起而攻之,就看到晓风被两伙追逐的情形。
于是这才暂时分开了。
黎渊自己一个,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看到晓风逃出来,自然不能眼睁睁看这少年被害,急忙冲上前,抢了晓风就走。
胥烈这边儿命人制住了皇太后所派的人,问起究竟,另一队便道:“皇后娘娘下令,无论如何要把……小公子带回去。”
胥烈当然明白胥宝沁的心意,如果可以,他也想带晓风回去。
但……
那些人看他犹豫,便说道:“少主,如今城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少主还是及早回去主持大局。太后那边步步紧逼,我看娘娘也已经忍到极至,恐怕会出事。”
胥烈顾不得再管别的了,只交代:“千万莫要伤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能追就追回,不能,以后再说。”
嘱咐之后,胥烈风驰电掣返回西京,果真,如今西京也正出了棘手的大事。
晓风自然不知道这个,只把黎渊恰好将自己救了的经过说完。
黎渊有点心不在焉,目光看向门外。
晓风则道:“黎大哥,十七爷怎么样了,我、我听他们说……”
付逍忙制止了他。
俞星臣看了眼黎渊,想问又先打住,只对戚峰道:“对方果真竟有三十万之众,一旦兵临城下,便是压城之势……”
戚峰道:“十万也好,三十万也罢,横竖拼了就是。”
俞星臣沉吟。
昨日晚间,夏州方向来人,报说跟北原人小打了几仗,但北原的铁骑威力惊人,虽然说跟鄂极国联手,但鄂极国的人被北原人打怕了,完全不顶用,还未开展就已经先逃,带的大周这边儿人心惶惶。
偏偏这个时候,夏州那里有一种不妙的传言正在散播……
俞星臣本来的打算是让穆不弃去夏州顶上,但,既然北原人调三十万大军到定北城,那自然是自顾不暇了,关键时刻,还需要穆不弃跟定北城守望相助。
他站起身来,走到黎渊身旁:“到底怎么样?”
黎渊抬手入怀中,掏出那根沾血的缎带。
俞星臣喉头微动:“他、他的?”
在去追胥烈的路上,黎渊才明白是谁堆的那曼扎神堆,正是胥烈。
而这缎带,是薛放之前仓促中绑伤口的,落在他的车上。
胥烈在离开之时,心生感慨,便在河畔堆了曼扎神堆,作为纪念罢了。
黎渊不语,抬头看向门口。俞星臣顺着看去,才发现杨仪的一角袖摆停在那里。
杨仪问过了这缎带从何而来,黎渊照实说了。他已经不想再瞒着。
“这上面的血,并不是正常出血……”她的脸色是一种超然的平静:“是中了毒。”
黎渊屏息,这件事胥烈也嚷嚷过,——胥烈虽并不是怕黎渊,但不想让黎渊以为是自己杀了薛放,交战之中,便说明薛放身受重伤的事。
当时黎渊只想杀他,也不管真假,这会儿听杨仪说起来,倒是验证了胥烈的话。
众人说话的时候,梅湘生从外匆匆进来,看杨仪在这里,便低头。
杨仪问道:“什么事,说吧。”
梅湘生犹豫片刻:“永安侯,俞监军,方才外头有一种流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是……”
坊间如今传说,薛督军在去夏州的路上出了意外,如今夏州那边儿群龙无首,连连吃了败仗。
杨仪转开头,紧紧攥着那根染血的缎带。
戚峰一拍桌子:“去查看看什么人胡说八道!老子要把他吊起来抽!”
俞星臣知道这会儿越发不能慌:“确实该查。”
大家都看向他,俞星臣道:“此事机密,而且薛督军到底如何,尚且不能定论。定北城这里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透出去,但偏偏昨夜我便得到消息,夏州那边儿也在散播此事。”
戚峰这次脑子灵光:“夏州都知道了?难道……有人想把水搅浑,是北原人?”
“也许,但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动手害薛督军的人。”俞星臣道:“偏偏是夏州那边交战的时候散开,自然是故意扰乱军心。”
“太过可恨,”戚峰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是北原人用这龌龊法子,那还算情有可原,毕竟是你死我活,如果不是他们……”
俞星臣看了眼杨仪:“现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情形似对我们极为不利,但越是如此,各位越发要群策群力!也许……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后这一句,他是特意说给杨仪听的。
他希望她千万别在这时候……撑不住。
他太担心,但无法说出。
虽然戚峰是勇者无惧,但实话说,北原三十万大军,定北城只有十几万,不知将如何血战死守。
一旦开战,城中百姓将如何?
思来想去,俞星臣派人去张贴布告,言明大战在即,百姓们若有亲友在内城的,大可前去投靠。
他怕引发恐慌,故意用词委婉,只做提醒之状。
但定北城本就是据守北地的第一城,百姓们历经兵荒马乱,自然该知道这布告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派人张贴之时,便下令让兵备司好生维持城内秩序,若百姓们有匆忙逃南城的,好生疏通,千万不能引发踩踏拥挤等等。
不料,布告虽张贴了出去,但俞星臣意料之中的百姓争相奔逃的场面,却并没有发生,风平浪静。
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俞监军从来都是“妙算神机”,绝少出错。
他几乎觉着是不是布告没有贴好……大家还未看见,又或者是自己用词太过“委婉”,百姓们尚且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非得叫他写明是三十万大军压境不成。
忙派人出去探听,傍晚时候,罗洺白四等回来,道:“俞大人,不是您没写清楚,是那些百姓们不肯走。”
“这是什么话?”
罗洺摇头道:“我们走了半个城,那些乡亲们都在说,如今永安侯,俞监军都在这里,定北城自然是最牢靠的,别的地方都比不上定北城。他们还说,永安侯跟俞监军都没有走,他们难道就这么惜命的?”
白四道:“还有人打听,问永安侯跟俞监军走不走呢。我跟他们说是不会走的,他们越发安心,一个个完全不当回事儿。”
俞星臣无言以对。
他算尽所有,却低估了杨仪在百姓们心目中的威望,只要是永安侯在的地方,那必定是安然无恙,永安侯都不肯离开,他们自然也愿意死守。
夏州方面,又连连传来战事落败的军情。
俞星臣看着那些“急报”,心中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似乎输的有点儿……太“麻利”了。
到底是朝廷兵马太不堪一击,还是北原人太过强横,还是……
他赶忙凝神,又仔细看了遍急报中的伤亡字数。
当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数字儿后,俞星臣的双眼睁大,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奇异的淡笑。
他举起一张纸,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灵枢正自外头来,经过杨仪的调治,这几日他恢复的极快,看俞星臣着急向外,忙道:“大人,去哪儿?”
俞星臣道:“杨仪呢?”
灵枢道:“这会儿自然是在医官署。有什么急事么?”
到定北城之后,除了给兵备司的几位重症看诊,杨仪抽空便去城中的医官署,选拔医官,教导医术。
确实也给她挑出了几个不错的好苗子,比如那天那位擅长针灸的青年医官,另外还有四位不错的民间大夫,也给她调到了医官署里。
再过几日,只怕这定北城里缺医少药的局面便将成为历史,民生日好,也难怪百姓们不肯走。
俞星臣本想等杨仪回来,可又按捺不住,还是亲自前往。
却正见杨仪自医官署内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大夫,有的白发苍髯,有的正当年青,也有十七八岁的后起之秀,齐齐出来,且走且还有人不时问些什么,等她解答。
而在医官署外,许多百姓们因知道杨仪每天这个时候到医官署来,也都苦苦等候,想要一见永安侯的真容。
如今整个北境,提起永安侯来,比神明且灵验。
甚至说,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要看一眼永安侯,立刻就能不药而愈,就算无病无灾,看一眼永安侯,还能长命百岁呢,这说法竟十分兴盛。
杨仪正扶住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抬头却见俞星臣在那里下了车。
连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晴色。
杨仪毕竟了解他的脾性,望着他如同阴霾之上乍见晴蓝的神情,心不由跳快了几分。
眼睛望着俞星臣,正欲走过去,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
杨仪还未回头,耳畔有个声音笑道:“我在这儿呢,看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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