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突如其来,把杨仪吓了一跳。
转头,看见一张笑的双眼微微弯起的明媚灿烂的脸,比之先前有些清瘦。
“十四?!”杨仪惊喜交加:“你怎么来了?”
初十四哈哈一笑:“我再不来,你岂不是要把我忘了?”
这会儿百姓众人都看着此处,不知这突然出现的美貌少年跟永安侯是何干系。
其中有人因为听说了薛放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相貌且好,又是杨仪的“未婚夫婿”,如今见初十四跟杨仪这般“亲热”说话,不由试探着问道:“难不成,这就是薛督军吗?”
“对对!就知道薛督军没有事……”
杨仪的心一紧。
初十四发现她神色微变,故意笑道:“谁是薛督军了,我是他的哥哥!”
大家目瞪口呆。
杨仪回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叫他不要信口开河。
正在这时,灵枢走了过来,低声道:“仪姑娘,大人请你快些回去,有事。”
原来这会儿俞星臣见此处人多眼杂,已经上了车。初十四看了看那辆马车,拉着杨仪向着那边儿走去。
马车正要离开,初十四拦住了,先把杨仪扶了上去,自己也一跃跳上。
杨仪才要询问他的伤如何,且叮嘱他两句,不晓得他这样干净利落,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上来了。
三人进了车内,向着兵备司而行,杨仪便先给十四查看伤处,见愈合的不错,才松了口气,又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初十四道:“我早就想来找你,只是心想伤若不好,来了也是白搭,平添个累赘,好不容易养的差不多了……”说到这里,细看杨仪的脸,那些万语千言不便说出来,毕竟件件都是伤心的,只笑笑:“有俞监军这智多星在,我以为你会少操点心多加保养,怎么反而比之前更忙了?”
俞星臣没想到初十四会拉着杨仪上车,这会儿反而有些局促,垂眸不语。
杨仪道:“我的身体自来是这样,何况人是不能太闲着,到底要做点儿有用的事。”
初十四极为窝心,那许许多多的话梗在喉头,凑过来把杨仪抱了抱,一低头的功夫,眼圈微微发红。
但他不想显露出来,便故意一笑扬首,对俞星臣道:“怎么了俞大人,不认得我了么?”
俞星臣惜字如金道:“哪里。”
初十四撇撇嘴:“还是说,你怪我来的不巧?先前看你急冲冲地,好像有很要紧的事,怎么这会儿却哑口无言了?要是嫌我在这里多事,我下车如何?”
他这自然是玩笑的话,俞星臣白了一眼,不言语。
杨仪又拉了拉初十四的袖子,也看向俞星臣:“怎么忽然到医官署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俞星臣探手入袖中把那几份文书拿出来:“这是夏州方面送来的几分军报,都是跟北原交手不利的战报,我先前只觉忧心,并未留意,今日细看了看……”
杨仪心一慌,加上对这些战事之类的毫无经验,竟不知他想说什么。
初十四却自顾自将俞星臣手中的文书接了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会儿,忽然道:“奇怪……为什么死伤的字数……”
他跟着牧东林经历过不知多少战事,对交战的战况尤其上心,竟一下子看出了端倪。
俞星臣暗暗点头,不敢吊着杨仪,便对她说道:“我因想到夏州的这几场战事,有些似曾相识,又看这些战报,发现伤亡的兵丁并不多,这情形却像是之前我身陷在祖王城……薛督军为了救我故意诈败的那一场。”
杨仪双眸微睁:“你、你的意思是……”她甚至俞星臣之能,此刻,竟仿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接下来的话上。
而初十四的注意点并不在这些,而是在俞星臣的那句“身陷祖王城”。
他皱皱眉,打量向俞星臣身上,立刻发现他手上那正在愈合的冻疮疤痕。
这冻疮虽不至于很致命,但要痊愈也是难的,而且好了后悔留下乌黑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消不去。
俞星臣向来养尊处优,从小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那痕迹在他原本极好看的手上,显得格外醒目狰狞。
初十四黯然垂眸,罕见地不言不语。
俞星臣并没有留意到,而只是对杨仪道:“对,我怀疑……怀疑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也许是为了诱敌深入,也许是骄兵之计,总之,我猜……若无意外,安排此事的,应该就是……”
杨仪虽然还坐着不动,但鼻子突然已经酸了,她直直地看着俞星臣,眼前模糊:“是……他?”
俞星臣一愕,因为他眼前所见,是从杨仪眼中慢慢滑出的泪,她自己好像都没察觉。
“是,”他润了润唇:“多半是薛督军。他应该是……无恙。”
夏州方面能主事的人不多,但也有些颇具才干的将领,按理说两军交战,最初猝不及防后,总会有输有赢,不至于总是一败涂地,这样蹊跷。
但就算是夏州本地的将领,他们虽有作战之能,但却不敢统筹全局,何况是诈败。
所以能做出这样大胆安排的,除了北境统帅,岂有他人。
俞星臣虽猜不到薛放这么做的原因,但知道他必有缘故。
本来按照他的脾气,是还得再等一等,等看到战况实落之时才告诉他人,但他又知道杨仪表面虽“云淡风轻”,心中必定十分煎熬,倘若能够让她的煎熬减轻一分,他愿意“冒失行事”,哪怕是他猜错了,那他也甘愿用这一份“错误”,来换取她的安心。
就算是暂时的也好。
初十四扫了俞星臣两眼,又见杨仪落泪,他便拉拉她的手道:“哭什么?那小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惯会出人意料,你以为他怎样了,实则藏起来,打的就是冷不防。”
杨仪听了这两句,越发破涕为笑:“我知道的……就是……”好像是忍了几天的泪,纷纷地落了下来。
初十四摸摸身上,并无帕子,便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一怔,忙从袖子里摸了一块出来。
初十四接过来,拥住杨仪的肩头:“好啦。方才还是众人都敬仰膜拜的永安侯呢,这会儿就哭的这样?幸亏不是给那些百姓们看见……不然他们还不知多惶恐呢。”
若是只当着俞星臣,杨仪未必肯如此,此刻面对十四,不由吸吸鼻子:“我、我没想就哭的。”
初十四道:“这就叫‘情不自禁’。说来说去都怪十七,等见了他,倒要好好教训,这浑小子,怎么不先送个信回来让人安心?真真该打!”
杨仪抿了抿唇,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不再言语。
初十四知道她的心情需要平复,便又看向俞星臣:“你的手……”
俞星臣本没有留意,被他一提,垂眸看了眼,便拉起袖子遮了遮:“无妨。有些难看罢了。”
初十四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北原人的行径,在祖王城,受了不少苦吧?”
俞星臣一笑:“没有。”
初十四哼了声:“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一个看着风吹吹就倒的,一个看着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偏偏成了北境的主心骨。”
俞星臣摇头,意思是自己不敢当。
初十四哪里吃他这套:“我可不是经常称赞人的。别说是我,五哥也服你们呢。”
俞星臣抬眸:“牧督军……有消息?”
初十四道:“哦,他知道这里的情形复杂,派了阿椿跟桑野过来帮手。之前已经跟小艾去了兵备司了。”
俞星臣惊讶:“这……”
初十四垂眸:“你张贴告示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倘若定北城保不住,西北又能独善其身?五哥也都说了……打仗是武将的事,若真的到了无可言说的地步,就让你跟仪儿先走。”
俞星臣定定地看着他,又转向杨仪。
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知道。但他同时也明白,有些话不用自己多说。
果真,杨仪本来在想总算有了薛放的下落,总算不是如她梦境所见那样可怖,正自安心。
隐约听见初十四说“先走”,才又坐直了:“我不会走。”
初十四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跟俞监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
杨仪垂眸道:“我父亲在此殒身,如今十七也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我断没有离开的道理。”说了这句,她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你看我做什么?”
杨仪迟疑片刻,才道:“你跟我不一样……”
俞星臣一笑:“是我不如你吗?要到临阵脱逃的地步?”
杨仪摇头:“这不是临阵脱逃……”
俞星臣的家人都在京内,他又是前途无量的人,杨仪私心觉着,他是该离开的,他为北境做的已经够多了。
正如方才初十四所说,他受的苦也已经超乎想象。
“好吧,”俞星臣淡淡道:“我只说一句,你走,我就走。倘若你做不到,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仪哑然。初十四看看他两人,笑道:“俞监军,你硬气了不少啊?”
俞星臣很怀疑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自己没觉着呢。
一行到了兵备司,忽然听见里头有呼喝之声,门口的士兵们挤在一起,伸长脖颈向内张望,几乎没注意到车辆停下。
灵枢问道:“什么事?”
有士兵发现,这才忙赶过来,行礼道:“俞监军,永安侯……新来了一个什么将军,正跟我们戚将军比武呢。”
初十四一听:“不消说了,这必定是桑野,他是有名的走到哪儿打到哪儿。”
俞星臣道:“拳脚无眼,快去拦着。”
初十四不以为意:“不要紧,这不过是他们彼此切磋而已。有分寸的。”
三人向内,才进厅门,就见一道身影跃起,人还未落,一脚踹出。
“咔嚓”一声,对面那人手中握着的棍棒竟断做两截。
杨仪被吓了一跳,这叫“切磋”?
初十四却见怪不怪,笑道:“桑老七,不行就赶紧认输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旁边观战的阿椿见他回来,走过来道:“你还火上浇油,方才比过拳脚功夫,没有分出胜负,这才又用棍棒的……说起来,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北境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会儿桑野把手中的棍棒丢开,戚峰也将水火棍扔了,两个人又欲再打,俞星臣忙道:“住手,比武以点到为止,何况大战在即,何苦内斗。”
桑野攥着双拳,瞪着戚峰,戚峰也毫不退让:“你瞪眼做什么?不服再打。”
俞星臣走到近前,低低对桑野说道:“这是戚旅帅,曾在羁縻州的时候,是薛督军的左右手,今番特为助他,违命而来。”
桑野一惊。
俞星臣又对戚峰道:“这是薛十七的故友,他称呼为‘七哥’的人,何况人家远来是客,而且是为助战,且不要太怠慢了。”
戚峰一听是薛放的兄长辈,不由也变了脸色。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桑野先笑着拱手:“是我太冒昧了,得罪了戚将军,向你赔罪!”
戚峰赶紧扶住他:“不可如此,你是旅帅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兄长,倒是我怠慢在先,不知者不罪,还请见谅!”
两人彼此相看,哈哈大笑,彼此手挽着手,向内去了。
初十四失望地嘁了声:“唉,没热闹可看了。”瞥俞星臣:“真多事啊。”
阿椿啧道:“你还说这话,自己的伤还没全好,就消停些吧,横竖改日有大热闹给你看。”
众人进内落座,阿椿说起来,原来牧东林本来想借调三千兵马到定北城,只是未敢擅动,得事先请示朝廷,所以先叫阿椿他们两人前来。
不过当时牧东林并不知北原要起兵三十万的事,既然如此,只怕非但要借调,而且人数要翻倍才好。
俞星臣见又来了两员猛将,心里颇为安慰,他虽韬略满腹,但到底不是将才,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阵。
他又不是赵括那种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极谨慎,虽痛抓军务,但军事的排兵布阵操练指挥上,从不插手。所以先前才想把穆不弃调过来。
直到这会儿,看满堂干将能人云集,才略安心。
碰面后,戚峰跟付逍以及定北城的守将们便商议攻守事宜,桑野跟阿椿虽不是定北城之人,但经验丰富,听他们说了会儿,已经了然于胸。
桑野主动请缨,愿带一队斥候兵出城深入侦查北原军的详细。原先有北原大营跟祖王城在,定北城的斥候最多只能在城外百里左右,但如果要掌握一手敌情,自然是越深入越好。
加上如今祖王城覆灭,却可以往弗邑关左右看看究竟,那已经是距离定北城三四百里开外了。
戚峰还有些担心,毕竟孤军深入,太过危险。何况北原人狡诈,万一在路上设了伏击之类……
阿椿道:“他擅长这个,在西北的时候,便是他负责侦查,叫他去吧。”
这才商议定了。
山雨欲来,明明是最叫人不安的时候。
但对杨仪而言,这却是几天来头一次如此心绪宁静。
在知道薛放出事后,她的心时而如在油锅之中,时而如在冰水之内,若不是还有一口气撑着,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只要知道他在,仿佛只要他在,天便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下来,薛放也会站起来,把天撑住了。
她回到房中后,想一阵,笑一阵,又掉泪。
本来她做好了打算,若薛放没了,父亲也没了,这北境自然也是她的安眠之地……只要定北城过了这一劫,一切自有定数。
这一夜,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定北城外,桑野带着一队斥候,深入北原。
城头之上,戚峰跟付逍众人,正自紧锣密鼓地巡逻查看,目光远望向茫茫的雪原,希望桑野等人务必顺利。
城中百姓,有的已经入了梦乡,有的围炉夜话。
原先流落街头的乞儿裹着依旧有些破旧的被褥,睡在寺庙内,入睡前还盼着明日的回元汤饺,回味地咂嘴。
往年这个时候,街头多的是冻饿而死的乞丐、贫民。
但今年不一样,非但定北城不一样,整个北境都大变了样。
北境的百姓们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希望永安侯能够在北境多留一日,希望这样安安稳稳、蒸蒸见好的日子可以再多一点儿。
而在兵备司,俞星臣披着大氅,坐在灯影下,还在看夏州来的文书。
他不后悔自己跟杨仪报的“喜讯”,但很害怕自己真的弄错了。
恍惚中,一阵冷风掠过,耳畔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灵枢在跟谁……
俞星臣并没有抬头,直到鼻端嗅到一点奇怪的、香味。
抬头,才看到初十四笑吟吟地站在案边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俞监军。”俯身把手中一碗汤药放在他面前,半是玩笑地说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睡的人么……就只有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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