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峰道:“那人很奇怪,虽然蒙着脸,但看身段是个女子,带着几个人,又并没有让他们靠前,竟是单枪匹马过来的……”
“说什么了?”俞星臣问。
戚峰疑惑地望着他:“说要见你。”
俞星臣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但就算他自认从未小看过那人,——今日她在这种情形下只身前来,却也不由得俞星臣不惊愕。
黎渊跟杨仪在旁边,杨仪闻言问道:“可知道是谁?”
“不如带她进来,看看就知道了。”黎渊直接说。
俞星臣道:“不可。”
他虽然对此人的来意有些猜测,但现在两国势同水火,又是紧要关头,他不知道若是让那人进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
俞星臣道:“我大概已经知道此人是谁,谨慎起见,还是别叫她先见了咱们的底牌。”
黎渊跟杨仪面面相觑,问道:“她是谁?”
他们驻军歇脚的地方,叫做石狼坳,一面突起的小山丘,不算很高险,但是天然的防风屏障。
这坳子是历来行军歇息之处,但这还是第一次,大周的军马驻扎在此。
因为这是第一次,大周派兵出城,直接奔赴北原。
杨仪不懂军事,她不知道今日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分量。
从这次开始,大周不再是被迫防守的一边,而是可以出定北城,主动出击。
也是从这一战开始,北原不再敢对大周为所欲为,他们终究会意识到,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王者。
戚峰担心俞星臣的安危。
虽然对方是个女人,但如果是北原的人,就算是女人也不容小觑。
何况俞监军又斯文不会武功。
俞星臣远远地看见那站在火堆旁边的那道身影,他们并不熟悉,但仍是一眼就认出确实是他心中想的那人。
俞星臣回头对戚峰说道:“戚将军不必跟随,此人不会轻举妄动。”
戚峰做了让步:“我不过去也行,你得叫灵枢跟着。”
俞星臣答应,缓步向前,走到火堆前。
隔着四步远,他站住了,微微拱手行礼:“皇后娘娘为何夤夜出现在此处?”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便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头上戴着白狐皮帽子,面上纱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火光之中,仍是惊魂动魄。
胥宝沁道:“你料到是我。”
俞星臣道:“我想也没有第二个女子有这种胆气。”
胥宝沁似一笑:“我姑且把俞监军这句,当作恭维吧。”
俞星臣道:“我也不过说的实话。”
两人虽是敌我双方,却又仿佛旧识重逢,只不过“交浅言深”。
胥宝沁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俞监军的伤已经都好了?”
“多谢娘娘关怀,已然无恙。”
皇后微笑:“你可知道,先前烈回去后,说他所做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你俞监军放在了祖王城。”
俞星臣一笑:“得罪了。”
“你倒没得罪我,反而……”胥宝沁打住,瞅着他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当时为什么会告诉我……可知你若不说,祖王城便也是我的埋骨之地。”
俞星臣道:“就当我是妇人之仁吧。”
胥皇后则安静地望着俞星臣:“我当然知道,你绝非只是妇人之仁。”
俞星臣告诉胥宝沁让她及时逃离祖王城,虽然也有一些其他原因在内,但其实也是从大局着想。
倘若是北原的十万大军在祖王城,俞星臣自不会发一声。
可胥宝沁……她是北原的皇后,且又带着小王子,若是不论妇孺,说句残忍的话,这两人若死在祖王城,对于大周而言并没有很大的好处不说,反而会激发北原士族的同仇敌忾之心。
俞星臣沉默。
他知道胥皇后聪慧,所以有些话无须多言,对方便能看的很透彻。
“只不知娘娘今夜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胥宝沁道:“我是为了救你们而来。”
俞星臣眉头微蹙:“哦?”
蓝色的眼睛里透着清明了然之色:“大周的皇帝御驾亲征,率领四十万大军……俞监军真以为这话能够骗得过人?”
俞星臣面不改色道:“娘娘何出此言。”
胥宝沁道:“对,你们确实骗过了不少人,我也知道你们如此冒险的用意,无非是想将围困冻土的大军主力调回,以解除夏州之围,但你们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
俞星臣呵了声,不置可否。
皇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道:“弘吉亲王已经带兵返回,最快明日便能赶上来,你们这区区人马,能够抗得过他的大军?”
俞星臣道:“能不能,打过了才知道。”
胥宝沁向着俞星臣走近了一步,仿佛要把他看清楚些。
灵枢隔着七八步开外,微微紧张,俞星臣却岿然不动,依旧如初。
皇后望着他平静如水的脸色,本想再劝他几句。
但俞星臣泰然自若的底下,却又似绵里藏针,坚韧不折。
胥宝沁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此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没有人能够让他退缩分毫。
这种虽九死而未悔的气势,她当然很熟悉。
胥宝沁转开头,心中一阵涌动:“你们真是……”
俞星臣垂眸。
顷刻,胥宝沁定定神,道:“听说永安侯也随行在侧,可是真的?”
“是。”
胥宝沁的唇一动:“这……可真是万众一心了。听说她虽是举世难得的名医,但却天生体弱,竟然也能不惜己身,呵。”
胥皇后很好奇那位在大周跟北原、甚至鄂极国都名声极盛的女子,她想见一见杨仪。
但……就算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胥宝沁自己是个不同流俗的,就算是在北原,也是最最出色的人物,很少有人入得了她的眼。
可是她所见到周朝的男人女人,竟都是这样……令人震撼,令人心折。
把心中那个萦绕不去的影子挥退,胥宝沁道:“我问你一件事,海纳……不会也跟着吧。”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身后营帐的方向:“那孩子很要强,不肯躲在人后。”
胥宝沁的眼睛蓦地睁大,她只是有此担心而已,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你这样做,不是也等同于让他……”她有些骇然,还有些生气。
耳畔传来了几声犬吠。
一只不大的狗子从营帐的方向跑了出来,极快向着俞星臣的方向奔来。
然后,是几个半大的身影相继追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道:“小乖,你也学坏了乱跑,叫狼吃了你!”
冷不防脚下一滑,向前栽倒,身后另外两人上来将他扶住,着急问:“伤着没有?”
胥宝沁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她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晓风,当下情不自禁,竟向着那边奔了过去。
这会儿晓风并没有察觉,而只是扶着斧头:“你怎么冒冒失失的呢?倘若才出来就受了伤,仪姑娘一定要生气的。”
斧头道:“我没有伤着,只是为了追上小乖才不小心。”
晓风替他看看膝盖,体贴地拍拍上头的雪:“总之小心些,别叫仪姑娘担心了。”
另一边站着的是决明,他却正看向胥宝沁的方向,呆呆地只是望着。
晓风扶着斧头起来,斧头则看向小乖的方向。
这才发现小乖已经跑到俞星臣身边,而在俞星臣身旁不远处却有一个身材纤娜的女子。
斧头不由惊道:“那是谁?”
正晓风也看了过来,虽然胥宝沁蒙着脸,晓风依旧立刻认出了是她。
他不由松开斧头,后退了一步。
胥宝沁几乎跑出了四五步,见状猛地站住了。
她看着晓风仿佛害怕的的模样,心仿佛在向下沉。
此刻斧头察觉了不对,看看胥宝沁,又看看晓风:“她在看谁,看你吗?”
他琢磨道:“我从没见过这女子,穿着似乎也不像是大周的人,到底是谁?半夜更地她跟俞监军私下见面,莫非……是俞监军的什么人?”
决明在旁边小声地说道:“是他的……娘亲。”
斧头惊得眼珠都要跳出来:“什么?那是俞监军的母亲?这怎么可能……”虽说不可能,却又赶紧死死地打量胥皇后。
毕竟他知道决明自有一种能耐,难道……俞星臣不是俞家亲生的?
一瞬间心底无数念头风起云涌。
决明看了看他,手指了指晓风。
斧头瞥见他这个小小动作,才震惊地看向晓风:“啊?”
那边俞星臣随着走开几步:“娘娘……”
胥宝沁竭力定神,正色道:“俞监军,你们要如何我管不了,但是海纳……”她盯着晓风:“海纳不能有事。我要带他走。”
俞星臣道:“娘娘,你觉着晓风会愿意跟你走吗?”
胥宝沁回头,蓝眼睛里泪光闪烁:“我不是在跟你商议,你知道的,他这样的孩子,如果乱军冲来会是什么后果!”
小乖听她突然大声,便汪汪地叫了几声。
俞星臣看了看身边的狗子,又看向皇后:“‘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
“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胥宝沁气急,瞪着俞星臣:“当初在祖王城你能告诉我跟合都提前离开,为什么不为海纳着想?是要眼睁睁看着他陪你们送死?我一定要带他走!”
俞星臣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旁边。
原来是晓风跑过来,也大声道:“我不会跟你走。”
胥皇后看向晓风,唤道:“海纳!”
晓风道:“皇后娘娘,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大周人,我在这里很好,你……你不用担心我,我也绝不会离开,你也不要再费心了。”
“海纳……”胥宝沁含泪,颤声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像是你父亲一样……都这么狠心……”
晓风眼神一变:“我父亲……”
胥宝沁捂住脸,深深吸气,她看向晓风,哀求地:“海纳,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答应我,跟我回去好不好?母亲……求你了。”
先前晓风斧头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戚峰在旁是看见了的,本想阻拦。
可付逍制止了他。
两人看着这一幕,戚峰并不知道晓风的生父是谁,只对付逍问道:“这女人到底是谁?”
付逍道:“北原的皇后。”
戚峰几乎跳起来:“什么?”他看看胥宝沁,又盯着付逍,以为付逍在说笑话。
付逍则望着晓风。
“御驾亲征”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引弘吉的重兵折返,付逍当然最清楚,也知道一旦交战,生死难料。
他当然希望晓风是安然无恙的,但……他更欣慰晓风的选择,晓风是真的长大了。如果岳屏娘知道,也会为他骄傲。
虽然,假如晓风选择跟胥宝沁离开,付逍也绝对不会说什么。
“你回去吧。”晓风握着手,似乎也在克制什么,他道:“不要忘了,合都还在等你。”
胥皇后猛然震动。
晓风低着头,道:“我、我已经有一个对我很好的母亲了,还有付叔,还有仪姐姐他们,他们对我很好,但是合都只有你,好好地照看他吧,皇后娘娘。”说着说着,晓风的声音都哽咽了。
胥宝沁当然听得出来,她想把晓风紧紧抱入怀中,也想要大哭一场,但她从来不会当着人的面落泪。
她死死地盯着晓风,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薛靖的影子,相貌虽有不同,但这般宁折不弯的脾气性情,如出一辙。
手指甲几乎扣进掌心,胥皇后用了毕生极大的克制,她转身。
在回身的瞬间,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俞星臣还站在原地,此刻倾身:“娘娘,请多保重。”
胥皇后抬眸看向他,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过篝火堆,向着前方雪夜茫茫处而去。
晓风在后望着她,眼见胥皇后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身不由己仓皇追了几步。
眼见皇后的影子似乎停下,晓风却又忙转身,假装不看她。
胥皇后默默地看了会儿少年,一笑。
这次她加快了速度,飞步离去。
距离大周驻地一里之处,有一队人马正静静等候。
听到马蹄声响,他们纷纷迎上皇后,簇拥着她上了马儿。
大周这边暗中戒备的斥候跟侍卫们见状,才也陆续撤回。
胥宝沁一行飞马向前,一气冲出了十几里地,才放慢了马速。
陪同的心腹看出她心情不好,便道:“娘娘勿要担心,弗邑关的骑兵天不亮就能抵达,何况若论起骑兵精锐,大周兵马是比不上的,必定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原来在胥宝沁来见俞星臣之前,弗邑关的守将便制定了突袭之计。
毕竟相比较大周,他们对于关外的这片地形更为熟悉,而且他们的骑兵无往不利。如此天不亮的偷袭,一则可以打大周军马一个冷不防,二来也是试探大周的底细。
另一个心腹则道:“这弗邑关太过着急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以逸待劳,也够这些大周人受的了,何况明日最迟傍晚,弘吉亲王带兵返回,迟早也有他们的好看,只怕这‘御驾亲征’容易,再要回大周可不一定了。”
胥宝沁许久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才道:“派人去拦住弗邑关众人,传本宫的旨意,让他们退守关内。不许轻举妄动!”
心腹们震惊:“娘娘……为何如此?”
“谁敢抗旨不尊,就给我杀,”胥宝沁冷道:“速去。”
众人明白她的脾气,哪里还敢说别的,急忙派人去拦截弗邑关的军马。
胥宝沁放慢了马速,又想了会儿,说道:“派人往西北去,找到弘吉亲王,告诉他……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让他不用着急!反而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
负责传信之人从北原境内一路往冻土方向,在次日正午之时,遇到了弘吉的大军。
将皇后的意思告诉了弘吉。弘吉沉吟。
几个将军围着他,询问道:“殿下,不知娘娘是何意?”
弘吉道:“娘娘的意思自然是……”望着面前众人,他打住,却一笑道:“娘娘不过是想让咱们谨慎行事而已,还能如何。”
打发了将士们,只留两心腹人。其中一个知心之人悄声道:“殿下,皇后娘娘的意思,应该是……所谓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一事并非是真的吧。”
弘吉哼道:“难道我不知道?可现在咱们已经离开了冻土,难道还要再返回去?索性将错就错。”
他思忖了会儿,道:“就算御驾亲征不是真的,但还有俞星臣,更还有永安侯杨仪!只要拿住了他们,在北境来说,比拿住了皇帝更有用,至少也算将功补过。”
一人道:“殿下说的是,当初鄂极国想用丹崖启云来换永安侯杨仪,如今若用一座冻土来换她,倒也相应。”
商议至此,弘吉反而命加紧行军!完全不顾道路难走,士卒疲惫,底下的将士们风雪兼程,苦不堪言。
这日寅时的时候,俞星臣披了大氅,在灵枢陪同下,出来走了一圈。
小乖紧紧地跟着他,爪子在雪地上时不时印落奇怪的梅花痕,十分趣致。
此刻士兵们早已经整装待发,正收拾营帐。
戚峰跟付逍几乎彻夜未眠,昨夜胥宝沁去后,俞星臣便吩咐戚峰,留神北原人在天亮之前偷袭。
所以戚峰一夜打起精神,督促巡防。
不料竟然无事。
经过斥候侦查,在前方八十里开外,曾发现大批兵马践踏的痕迹,可见敌军确实曾有调度,只不知为何并未付诸行动。
这出乎俞星臣的意料。
他在跟胥宝沁会面的时候,隐约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本来算着天亮前必有一仗的。
可再怎么料事如神,他毕竟是个男子,又怎能尽知胥皇后的心思,千头万绪,千变万化。
这点小小地变故,让俞星臣心生不安。
他知道自己“御驾亲征”的障眼法,是瞒不过胥宝沁这种人的。
万一皇后从中做点什么,导致弘吉的大军并没有如他们所料般返回,那……
俞星臣略忐忑,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
胥宝沁觉着他这调虎离山的计策,是在自寻死路。
但现在俞星臣却生怕那只“老虎”不来。
其实不止是俞星臣,黎渊,戚峰,杨仪,付逍……他们个个都是这样想。
然而,该来的终究来了。
正午之后,日影偏斜。
西天边上忽然永琪一片阴沉的云色,像是乌云密布,将要落雪。
朔风都更冷冽了几分。
最先赶到的派出去侦查的斥候,一匹马从雪地中疾驰而出,大声叫道:“将军!将军!”
戚峰众人策马上前,那斥候忙着指了指西天的方向:“来、来了!”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簌簌开始发抖。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瑟瑟颤动。
戚峰一马当先,凝神远望,看了好一阵才总算发现那偌大的乌云之下那一片,原来跟乌云不同,那是……北原二十万的精兵,铺天盖地。
“他娘的,终于没白等……”戚峰眼睛一瞪,振臂高呼:“列阵!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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