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看去,原本寂静的雪原,完全变了样。
到处都是人影晃动,喊杀震天,地上的雪被踩的面目全非,鲜血濡染,跟深层的泥搅翻,变成一种可怖的浑浊颜色。
北原兵马跟大周的兵马、金员外赫连彰等的援军完全杀在了一起。
连先前陷落北原骑兵的冰湖,也挤满了人,活着的兀自在拼杀,扭打,又有许多尸首跟重伤者倒在冰面,混乱中滚落冰湖。
很快,湖水跟冰层,都被染成了血色。
金员外手持一把环刀,虎虎生威,陆岳用一支枪,起初不离左右,但很快被士兵冲散。
甚至连金燕燕都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金平砍倒了一个北原军,回头想寻找女儿的方向,但放眼看去,全都是在拼死厮杀难分敌我的人,他把心一横,索性回身继续向前。
有一队北原士兵盯上了金平,大概看出了他是这些援军的首领,四五个人冲了过来。
金员外虽然“隐退”,却是宝刀不老,每次在府里操练,他很快砍伤两人,但自己也负了伤。
正略觉吃力,陆岳持枪杀了出来,冲到金员外跟前,跟他背对背。
“我没看到燕燕!”陆岳叫道。
“不要紧,有杨老太太跟着她。”金平心里没有底,但仍是假装无事。
“父亲如何?”
“一点皮外伤不算什么,”金员外瞥了一眼身后的儿子,笑道:“今日咱们就‘上阵父子兵’!”
陆岳道:“父亲务必小心!”
“休要看不起为父,我可是老当益壮!”金平大喝了声,将刀一摆。
金燕燕平时虽风风火火,但还是头一次杀人。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起初入阵几乎慌了手脚,满地的残肢断骸,淋漓的鲜血,惨叫的伤者,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首……让她心中生出无法言喻的恐惧,连一个北原兵向着自己扑来都不知道。
多亏旁边杨老太婆一直跟着她,太极刀一扫,及时地解决了那人,老婆子拉住金燕燕道:“姑娘,你还是去找永安侯吧。”
金燕燕回头看向杨仪的方向,她当然看不到杨仪,只望见身着武弁服的黎渊,那赤红的帝王甲胄,如同最醒目的一面旗帜。
金平跟陆岳也不知去了哪里,金燕燕突然想起自己回到鹿鸣的时候抱怨的话……当时她说“永安侯是看不起我”,金平道“永安侯是为了你好”。
现在她明白了,杨仪确实是为了她好,为了定北城的百姓好。
永安侯尚且不惜生死,而她居然在这里害怕。
不知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金燕燕擦擦眼睛,咬牙道:“杨师父,我不怕!”
冷眼看到罗洺正被两名北原士兵逼得招架不住,金燕燕赶紧冲了过去,她的武功毕竟是名师指导,只欠实战,如今血性上来,再也无顾虑,很快斩杀一人。
金燕燕在兵备司住过,所以认得罗洺众人:“你的兄弟们呢?”
罗洺脸上有道深深伤痕,闻言不能答。
金燕燕心头一阵悲凉:“咱们给他们报仇!”
罗洺含泪吼了声:“报仇!”
晁大通正被一名北原的将领逼得步步后退,此人臂力过人,任凭是晁大通都打的很吃力。
正险象环生,一道身影跃了过来,枪出如龙,正是赫连彰。
晁大通稍微喘了口气:“你这小子,谁叫你违抗命令的。”
赫连彰仓促中说道:“大人恕罪,这也是秀秀的‘命令’,我当然不敢违抗。”
晁大通一笑:“混账,有了老婆忘了爹!”笑骂了声,提刀又上。
阿椿跟桑野两人冲的最快,因为他们发现戚峰已经被北原的士兵包围了,两人不约而同想去救援。
但是北原兵实在太多,就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辈,一时半会儿仍是无法尽快赶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后面掠起,如飞一般向前冲去。
阿椿抬头的功夫,就听桑野扯着喉咙道:“你小心些!”
不用细看,阿椿就知道那是谁。
初十四的轻身功夫是他们几个之中最好的,这会儿他竟然用出了草上飞的功夫,把底下一个个的人头当成了垛子。
脚尖一点,身形便掠出数丈开外,那被踩中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初十四纵身向着戚峰方向赶去,听见桑野的吼声,头也不回说道:“你们顾好自己!”
冷不防前方几个士兵发现他凌空冲来,有人持刀乱挥,有人竟开始张弓搭箭。
“他娘的……”初十四骂道:“敢这么对你爷爷!”
他伸手进腰间囊袋之中一摸,扬手甩去。
只听啊啊连声,那些士兵被暗器射中,自顾不暇。初十四身形降落,脚下用力,直接把其中一人踹翻,顺势再度腾空。
然而北原之中自然也有高手,有一名将领见他如此嚣张,提枪冲上来,一阵乱挥。
此刻初十四距离前方戚峰方向还有六七丈远,咬牙道:“你自找死!”翻身落地,拔刀相对。
因初十四跃起之故,这一幕,正被俞星臣众人瞥个正着。
俞星臣望着他,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黎渊跟姜斯按捺不住,两人一左一右,向外杀出数丈开外,却又不敢远离,便又退回。
黎渊赶了进来,看看杨仪,又对俞星臣道:“这里暂时无恙,如果这会儿撤退还来得及。我想让灵枢跟姜统领先护送你们回定北城。”
他们本身带的军马有七八万,又有金平跟赫连彰他们来支援的两万余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就算敌人的兵力比他们多一倍,可若狠命厮斗下来,兴许能拼个你死我活。
而敌人被阻住,一时自然攻不过来,这会儿,俞星臣跟杨仪能够轻轻松松地撤回定北城。
再迟些就不一定了。
俞星臣不语,瞥向杨仪。
黎渊明白他的意思,也看向杨仪,半带恳求地说:“你们先回去,好不好?”
杨仪一笑摇头。
黎渊最怕如此,因为他看出俞星臣之所以不答,也是知道了杨仪的意思。
“到这一步已经够了,”黎渊忍不住走近一步,低低道:“你放心,只要我还站着,就没有一个北原兵会踏足北境,必会拼死拦住,现在……我只想你无事。”
杨仪抬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声音温和:“将士们正舍生忘死,我们却要先行逃走?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是不能这么做。”
她看向俞星臣,道:“你觉着呢?”
俞星臣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不是赌气的话,而是真心的话。
现在俞星臣仿佛已经无所谓了。
理智上而言,黎渊说的极对。
北原军一时攻不过来,大周的军马势必会跟北原人拼个玉石俱焚。
他跟杨仪这时候撤离,是最容易不过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做无谓牺牲。
换了以前他必如此,但现在他不想。
他是一贯理智冷静,不讲私情的人,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
索性任着性子吧,反正她也这样认为,何必勉强呢。
杨仪见状便对黎渊道:“既然这样,那就听我的……”略一顿,她看向决明跟斧头,刚要说先想法儿把小孩儿们先送出去,突然发现晓风不在。
“晓风呢?”杨仪一惊。
决明伸出手指了指军中。
杨仪汗毛倒竖,忙道:“快去找他!”
黎渊刚要去,俞星臣道:“你这身儿不便,让灵枢去……”一顿:“速去速回。”
灵枢闪身而去。
黎渊望了一眼俞星臣,大概也看出他的反应有些不太对劲。
他欲言又止。
杨仪见灵枢已去,定了定神,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后退了一步,靠在车旁,默然。
小乖蹲着,仰头望着他。
杨仪走到他身旁:“你怎么了?”
俞星臣抬眸:“嗯?”
杨仪打量,问道:“你不对劲。”
俞星臣笑问:“什么不对劲。”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很想给他诊脉。
俞星臣呵了声:“怎么看出来的。”
杨仪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下,她看出俞星臣不似是身上不妥。
望着他一脸自在的神色,杨仪疑惑:“这、这可不像是你。”
俞星臣皱皱眉:“怎样才是我?”
杨仪琢磨,面对如此险境,先前的俞星臣自然是会关心战事,苦寻良策,但现在……
“你……是觉着已成定局了?”杨仪试探问。
俞星臣道:“你觉着还有转机?”
杨仪见他等同承认,轻哼道:“至少未到最后。”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俞星臣看着小乖,淡淡道:“兵力不足,相差悬殊,我也没有办法,你自己也看见了,在这种情形下,除非是有奇迹……”
“事在人为。”杨仪道:“就好像,祖王城的事发之前,也同样没有人相信‘奇迹’。”
俞星臣一震,再度抬头。
杨仪道:“还有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话,如果是真的,那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俞星臣起初不懂这句的意思。
但很快他明白了。
方才他对杨仪说,自己临死前会告诉她那件事,此刻她说永远都不想知道的意思,自然是不想他……死。
“又不是没有死过。怕什么。”他闭上双眼,好像倦极。
杨仪心头一动,异样之感更重了。
“我不怕死,但不想就这样死,”杨仪凝视着俞星臣的脸:“先前是没有选择,但……”
“现在也没有选择。”
“现在有。”杨仪扫了眼前方殊死酣战的众人:“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万众一心的场面,就算是性命攸关危急关头,却无有一人退缩,你觉着……没有选择吗?还是你不想选了。”
俞星臣仍是闭着眼睛。
眼皮却微微发颤,他抿了抿唇角:“你想叫我怎么选?”
“选一条活路,对所有人都好的活路。”
“我呢?”
“你?”
俞星臣睁开双眼看向杨仪:“我还会好吗?”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杨仪。
杨仪被他眼中那突如其来的狠厉跟绝望惊到,刚要后退,俞星臣擒住她的手腕:“我到底又算什么?”
眼神交汇的瞬间,俞星臣仿佛变换了时空,同样血流成河,同样死伤无数,但不是在北境的战场,而是在京内的“战场”。
黎渊在旁看见这幕,想上前,又站住。
杨仪跟俞星臣四目相对,终于,她没有挣脱,甚至也没有再惊讶。
只是平静地望着俞星臣的目光:“你算什么?你怎么可以忘了。”她也同样缓声道:“你是俞星臣,是无所不能的俞三爷,是从不会自暴自弃、永远智珠在握,永远骄傲的人。”
俞星臣屏住呼吸。
杨仪继续说道:“你是屡破奇案主持公道的俞巡检,你也是调度有方救民无数的俞监军,你是覆灭北原祖王城跟十万大军的人,你也是用妙计把三十万军马引到此处的人,你说你算什么?”
他的喉结吞动,是因为喉咙干涸,心跳加速,仿佛是刚刚苏醒一般的心跳。
“你怎可自轻自贱,”杨仪的声音平静中却透着笃然,道:“你当然会好,你其实知道的,你会比以前更好,比现在更好……三爷。”
俞星臣垂首。
情不自禁,无以言说,他不想让杨仪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但泪还是从紧闭的双眼中沁出。
小乖直起身子,担忧地向着他低鸣。
顷刻,俞星臣松开了杨仪的手。
他转身走到黎渊身旁。
并没有看黎渊,他只是冷静地看向远方。
灵枢正折返回来,手中却抱着一人,竟是重伤的付逍。
艾静纶提刀,跟晓风在身后,晓风的手脸都沾着血迹,却咬牙不出声。
付逍先前带着斩马营,在最前一道防线,也是最凶险的。
他本就负伤,只勉力而战,晓风找到他的时候,他几乎站不起身了。
晓风才扶住他,便给北原兵围上。
多亏艾静纶替两人挡下,灵枢又及时赶到。
杨仪二话不说,只忙叫把付逍带到马车后。
黎渊还担心付逍,俞星臣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俞星臣道:“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必须擒贼先擒王。只是弘吉亲王必定是被重重保护,等闲之人到不了身边就会被杀死。”
黎渊顿时明白:“你想叫我去?”
“你自己不行。”
“嗯?”
俞星臣道:“你,灵枢,姜统领,初军护,金员外带来的几位高手,合力为之。”
黎渊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别人还可以,灵枢跟姜统领要留下来,保护你跟永安侯。”
“不用,”俞星臣又恢复了昔日那种冷静近乎冷酷的脸色:“只有集中最精锐之力,合力出击才有胜算,分散开来便不成气候。如果你们不能成功,留再多人在此,也是枉然。”
黎渊承认他说的对,但是:“可如果你们有什么意外,就算成功了又有何用。”
俞星臣道:“你是只听她的话么,或者,要她命你这么做你才会照做?”
黎渊啧了声。
俞星臣道:“若不想费事,就按照我说的办吧。”
黎渊转头望着他道:“你刚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俞星臣淡淡道:“一时想不开而已。”
黎渊撇撇嘴:“你俞监军也会有意乱情迷的时候。”
俞星臣望着他的脸:“别忘了你现在是皇上的样子……注意点儿仪态。”
黎渊一笑,忽然问:“既然要冲他们的亲王旗,我不用换一身?这套武弁服似乎也没什么用了吧。”
“有用,大用,”俞星臣道:“就这么去,从现在起,你就是大周的旗帜,你这一去不管成功与否,都会动摇北原的军心。”
黎渊深深吸气,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但看着俞星臣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脸,又看向正忙着救治付逍的杨仪,他只能先去叫人。
杨老太婆因为要保护金燕燕,加上年纪太大,体力不支,到底受了伤。
金燕燕拼命保护着她救了回来。
灵枢,姜斯,初十四,桑野,阿椿,跟随金平的无尘和尚,小川武士,青爷,以及几名武功高强的寨主,俞星臣简单地交代了他们几句,灵枢跟黎渊开路,其他三人一组在侧,做为黎渊的防护,为他开路,护卫,相助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北原的主帅旗下!
吩咐过后,其中一名寨主道:“俞监军,我们去拼命……我能不能问一句话。”
俞星臣点头。
那寨主看向黎渊,迟疑地:“这……真的是皇上吗?”
俞星臣道:“这是长公主之子,蔺小公爷。”
众人都是一震,虽猜到这位并非真正的陛下,可却没想到也竟是金枝玉叶,怪道如此气质。
俞星臣又道:“但现在,他就是咱们的皇帝陛下,需要各位护驾夺下北原纛旗,决定这场大战的胜负,而此举不管成功与否,各位的义举,都将流芳百世,万民称颂。”
“好嘞,”那寨主笑道:“咱是粗人不懂别的,总之有您这句话,死也值了!”
俞星臣望着黎渊等如同一把巨型的尖刀,刺入了敌阵。
他们同仇敌忾,每个人都施展毕生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拦路以及试图袭扰之人,很快竟没入阵内,看不清身形。
俞星臣望着面前的大军,身后,杨仪才给付逍诊看过,金燕燕又扶着杨老夫人前来。
他看了眼忙的心无旁骛只顾救人的杨仪,不由又笑了。
俞星臣曾经自诩很了解她,像是一杯白瓷清水、扫一眼便能看到底。
直到如今,他竟觉着,每多看她一眼,自己便能新了解她一分。
如果,如果……
俞星臣恍惚中摇头,想要站的高些,再看看阵中的情形。
不料耳畔却听见决明尖叫了声。
他正要问决明何事,眼前却有一道奇异的白光掠过。
伴随着胸口的一阵刺痛,俞星臣已身不由己向后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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