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黎渊跟灵枢两人守在跟前,并不敢远离,便是怕生出万一。
俞星臣晓以利害,黎渊灵枢两个才肯答应。
如今连姜统领也一同去了,留在此处的侍卫如何能够面面俱到。
俞星臣先前调度之时,早被北原军中眼尖心细者留意到了,起先黎渊灵枢等在这里守着,他们无机可乘,此刻精锐已去,暗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此处。
俞星臣稍微露出破绽,比如站的略高些,自然给人盯得死死的,终于找到最佳动手的机会。
那一支利箭直冲俞星臣而来,前头的侍卫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俞星臣睁大双眼,目光所及,先是晃动的人群,然后很快便是一望无际的蓝天,错乱地倒映于眸中。
有那么一瞬间,俞星臣疼的失去了意识,耳畔嗡地一声响,隐没了所有的声音。
他眨了眨眼,重又看过去,这次他看见的是决明,似乎还有斧头……但很快是,出现的是他想见到的那张脸。
杨仪终于在他面前。
“俞监军……”
“三爷!”
她唤了两声,仿佛语无伦次。
杨仪的背后是湛蓝晴空,眉眼如此清晰,她的眼神中带着震惊跟焦急,好像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好像……很担心他的生死安危。
俞星臣望着她紧紧盯着自己、只看着自己的双眼,忽然觉着有一点满足。
杨仪所恨的,并不是俞星臣娶了自己而心系杨甯。
她最恨的是俞星臣为了杨甯,送上俞家所有人的性命,尤其是她最最珍爱的没出生的孩子。
其实,俞星臣并不后悔。
或者说,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前世,在皇帝看好的大皇子殒身北境后,宣王也差点被炭火之气伤及性命。
前者天下皆知,后者却秘而不宣。
皇帝命把伺候宣王的宫女太监打死了一批后,对外只说宣王自己从小体弱,所以被送到了护国寺修行。
其实……在朝堂中老资历的朝臣、以及宫内那些精明的太监宫女们心目中,都有一个模糊的揣测。
如果说大皇子的死是个意外,那宣王也紧接着出事,未免有些太过于巧合了。
毕竟宣王跟端王都不是皇后娘娘所生,既然大皇子没了,大概率,是要宣王承继大统的……
那,二殿下出事,是个意外呢?还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不过当时俞星臣并没有在意此事。
因为朝堂那时候的风向都在端王身上。
一来,端王是个贤王,表现的十分开明,礼贤下士,又且在监国的时候,十分勤政。简直人人称赞。
何况他还有个极“贤惠”的王妃佐助。
就是有点太贤惠了。
当时俞星臣不懂,再活了一世才明白。
杨甯太渴望当皇后了,野心膨胀,无法按捺。
其实她不择手段做的那些事,俞星臣仔细一想,便能看穿,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当时俞鼐病故。俞鼎是个太过忠直的人,俞家的外事,几乎都在俞星臣身上。
幸亏他办事一流,自能应对妥帖。
他不能让俞家的声望堕在自己这一代。
皇帝的所作所为,俞星臣身为重臣,岂会不知。
当时皇帝沉迷于“修行”,又喜欢吃丹药,有时候服药后,药性发作,往往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
比如除了后妃之外,宫女,以及侍卫……多有被皇帝“临幸”的。
说“临幸”,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其实只是荼毒而已。
大概是吃药吃的太过,皇帝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这时侯,立储,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紧要大事。
本来人人都以为皇上会属意于端王,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居然命人传宣王回宫。
宣王进宫的时候皇帝正病的迷迷糊糊,听说宣王回来,便命他上前。
朦胧中,皇帝望着宣王的脸,惊喜地叫出了大皇子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的龙体有好转的迹象。
虽然清醒后,皇帝认出了宣王,但不知是不是错把宣王看做大皇子的原因,又或者是多年不见宣王,皇帝竟格外厚爱这个被冷落许久的儿子,命他留在宫内住着。
很快,又传出皇帝想给宣王择亲,开府等话。
这样做,自然会有人不安。
影响最大的,便是端王跟杨甯,以及早就站队了端王一派的人。
本以为皇位十拿九稳,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看皇帝那亲热宣王的架势,最后如何还真说不定。
端王一派未免有些着急了。
俞星臣当然并没有轻易站队,俞鼐临终前叮嘱过,加上一贯的教导,他深知自己不该掺和夺嫡之争。
这种事,不管成败,都是会致命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俞星臣为什么会改变。
诚然,杨甯见过他。
毕竟皇帝极看重俞星臣,尤其是俞鼐不在之后,越发重用。
他年纪虽不大,却俨然是最有前途的朝臣了。
倘若俞星臣也能够站在端王一边儿,自是一大助力。
也许皇上会因为这个,对端王另眼相看也不一定。
当时杨甯温声软语,言谈举止中,隐隐还透出昔日的情分。
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有多重要,这出色的美貌外加上她细致熨帖的行事,玲珑的手腕,成为她无往不利的利器。
何况俞星臣跟她曾有过一段外人所不知的“情愫”。
杨甯本来以为俞星臣会答应。
然而并没有这样简单。
俞星臣看的很明白,情分是情分,何况那情分已是昨日黄花。
他不可能因为这点情分,违背自己的行事规则,赌上自己的前途,且把俞家置于危险境地。
这件事杨仪并不知道。
本来到此为止,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但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寿诞之日,朝中四品以上的命妇进宫朝贺。
俞府这里,徐夫人自然带着几个媳妇一起前往,杨仪便也在列。
往年杨仪也曾去过,并没有什么稀奇。
俞星臣也并不放在心上。
那之后的一日,俞星臣在朝房内当值,守到半夜,困上心头,便伏案休息。
一名太监过来,看他睡着了,不敢打扰,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顷刻,外头低低地说话声,像是太监们在闲着磨牙。
俞星臣只听见他们依稀说什么:“又病了……请太医……”
听他们的口吻,倒像是在说宫内的哪位贵人。
果真,又过了会儿,其中一人低低道:“说来也是奇了,为什么瑾妃娘娘会这么得宠呢,样貌也不算出众……至少宫内比她出色的贵人可多的很。”
“你少说这话,皇上喜欢谁,还要你答应不成?”
那太监笑道:“哪里轮得到我?我也是瞎操心,不过这瑾妃娘娘大概没那个福气,怎么就病的这样,连皇后娘娘请诰命夫人们的宴都缺了,我记得去年是不是也如此来着。”
“你懂什么,我听说是因为皇上……”那人凑过来,唧唧喳喳,低语了几句,发出奇怪的笑声。
“哈?”另一个太监也惊笑了声:“这、这也实在难说……”
“虽然如此,但到底也是她的福气,再怎么样还是主子娘娘,比当奴才强上百倍。”那人说了这两句,突然沉默。
另一个问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先前那个道:“说到瑾妃娘娘,我想起一件事来。”
俞星臣不喜欢听这些,又不好出声。
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那人问是何事,那太监道:“这瑾妃娘娘的相貌……可跟一个人相似的很。”
“是吗?是谁?”
“我没见着,你多半也是没看见过,不过……”声音有点怪,“里头的俞侍郎可是最清楚不过的。”
“什么?”那太监疑惑,跟那人一样扭头向内看:“这是何意。”
“这瑾妃娘娘长的,很像是俞侍郎的夫人,杨少奶奶。”
“这……不会吧?!”
俞星臣本来淡淡地,听了这两句,好像有两个惊雷在耳畔炸响。
震得他的魂魄都直飞出来。
门外的太监道:“我原本也不信,但是听见好几个人这么说了,昨儿那杨少奶奶不也是进宫来的?得亏瑾妃娘娘没露面,不然……倒是可以做个比较。说来,皇上偏就在那晚上又宠幸过瑾妃娘娘……这才病的更重了些,难不成……”
诡异的笑声,刺耳,惊心。
另一个太监却还有点分寸:“少胡说,俞侍郎是个正直君子,别编排这些话来遭践他。”
“哪里是我编排,还用得着我么?你知道有些私底下的话多离奇的?我索性再告诉你一件,你就知道这些话不是空口胡说的……”
“啊?还有什么?”
“昨儿杨少奶奶进宫的时候,皇上悄悄地……”
这两句话显然是兹事体大,两个嚼舌的人都不敢高声,几乎耳语。
俞星臣自然听不真切。
但是该听见的他差不多都知道了。
倒也不用打听细节。
杨仪不是多话的人,加上俞星臣也惜字如金,所以他并没有询问她进宫的情形。
从那之后,俞星臣假装不经意,问起杨仪,问她是否见过皇上。
杨仪惊讶于他突然问这个,笑笑道:“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才召女眷的,皇上自然不会特意召见我们,何况别说是皇上了,就连皇后以及其他各位娘娘,都没敢细看端详。”
她从进了俞府,自然是得处处谨慎留意,进宫更是非同一般。
且在入宫前徐夫人就再三叮嘱过,让一定不得乱看,不得乱动,千万别丢了规矩,甚至触犯宫规。
杨仪也怕辱没了俞府的名声,再者万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娘娘之类,更是无妄之灾,故而始终端静自持,呼吸都尽量放低,丝毫不肯逾矩。
俞星臣倒是没有再多问。
杨仪也没把这放在心上。
她哪里知道,从那之后,俞星臣心中便多了一根刺。
皇帝的荒淫举止,他心里清楚,但那些事,不是他这样的人能置喙的。
可是那夜小太监们的话,让俞星臣意识到,也许,自己不能够干干净净“明哲保身”了。
心里有了那件事后,无数次,俞星臣暗中细看杨仪。
诚然,杨仪并不难看,但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世间绝色,至少对于拥有三千佳丽的皇帝来说,应该是不怎么起眼的。
可为什么……那得宠的瑾妃娘娘会跟她相貌相似。
而且偏是在见过杨仪之后,皇帝便又临幸瑾妃。
他原先觉着,杨仪是个合格的妻子。
但仅此而已。
他只是习惯了有她在,时而温声软语,无微不至。
杨仪多半时候很沉默内敛,可也有时候会让他“大为意外”。
比如为了求子,那床笫之间每每的出人意料破天荒之行为。
他没觉着杨仪多重要。
似乎……只是习惯了而已。
但在怀疑皇帝对杨仪有所企图之后,俞星臣暗中打量,就算敷了脂粉也盖不住的苍白肤色,那极宽绰的大襟衫子跟褶裙,掩不住纤袅的身段。
其实……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凝视,杨仪回头,向着他很有分寸地微微一笑。
这一点含蓄的笑容,却让他想起她在床笫之间那种大胆唐突之举。
可那些许旖旎才涌出来,俞星臣忽地想到,如果皇帝真的对杨仪有那种企图,以皇帝那生冷不忌的心性,迟早晚会对她动手的。
不知何故,他的心忽然冰凉。
“三爷……俞星臣!”耳畔的呼唤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好像还带着点哽咽。
俞星臣的眼前朦朦胧胧,他拼力睁开双眼,依稀瞧见她就在面前。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俞星臣一把攥住杨仪的手:“仪儿……”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不会有事……我会……”
——“我会护着你。”
这简单的几个字,俞星臣没能说出口。
黎渊众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他们只是奋力向前冲杀,起初如刀切豆腐,极快。但越是向内,越是艰难。
北境三魁四旗的人消耗的差不多了,护送黎渊他们进内的几个头目,已经或伤或亡,不能再为他们断后。
姜统领也受了伤落在后面,少林武僧无尘手中的棍棒早就断了,他只能抢了一杆枪,跟另一侧的桑野汇合,两人一队在后护卫。
黎渊跟灵枢在前,左侧是初十四跟阿椿,右侧是小川武士跟青爷。
几个人都已经挂了彩。
初十四把心一横,喝道:“差不多了!”
黎渊跟灵枢对视了眼。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初十四喝完之后,纵身而起,竟又施展轻身功夫,于人头之上向前狂奔而去。
此处的士兵越发密集,他很快掠出了十数丈外,黎渊跟灵枢,小川武士紧随其后。
阿椿跟桑野,青爷,无尘僧人的轻身功夫大不如他们,便仍在原地向内冲杀。
而初十四,黎渊,灵枢,小川武士四人一路疾冲,北原士兵猝不及防,眼见离着弘吉的纛旗越来越近,猛然间,士兵之中跃出数道身影。
这些人的身手敏捷,非同一般,而且都在弘吉亲王身旁,显然是他的贴身侍卫。
初十四首当其冲,不由分说战在一起。
此时底下士兵挥刀向上砍来,刹那间底下变成了一片刀林,明晃晃,令人惊心。
小川武士见势不妙,举手洒落一把暗器,这些暗器都是淬了毒的,顿时倒下一片。
黎渊眼疾手快,脚在底下刀背上一踩,越发向前冲去。
前方人群散开,底下一道身影跃起,手中的狼牙棒向着黎渊挥来。
黎渊闪身避开,那侍卫吼道:“你是大周的皇帝吗?”
此刻黎渊依旧是皇帝的打扮,胡子都还在,看似儒雅清贵,谁知身手极出众,杀人不眨眼。
虽知道他是假的,但看这相貌,又实在忍不住叫人心疑。
就在此刻,身后灵枢赶来,替黎渊拦住那侍卫:“你去!”
黎渊抬头,此刻距离那大旗不过三四丈开外,但周围都是北原士兵,毕竟靠近了弘吉亲王,大周的士兵们还没有杀到此处。
黎渊笑笑,身形拔地而起,刹那间,原本挡在他的身前的那些北原士兵忽然矮下身子,而在他们之后却是一队弓箭手,齐齐对准黎渊。
“嗖嗖……”无数箭头向着黎渊冲来。
此刻初十四,灵枢都看见了,尽数骇然。
黎渊人在空中,探手将背后的刀剑拔了出来,左手剑,右手刀,这才是他的本色。
手腕一晃,刀剑奇出,只听叮叮当当急促的响动,飞来的箭头竟给他纷纷斩落。
黎渊大喝了声,在众士兵目瞪口呆之时,身形如风,向前疾冲!
他人在空中,已经清楚地看见在大旗之下弘吉亲王色变的脸。
奇怪的是,弘吉眉头紧皱看了他一眼,却又转头看向身后西北的方向。
而就在北原大军身后,一阵奇异的骚动,黎渊耳畔听到类似野兽般的吼声。
电光火石间,黎渊惊愕地抬眸,而在他双眸之中映出的,是雪原上疾驰而来的数不清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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