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的反应令宣王很觉意外。
但他如此也好,总比任性大闹、无法收场要妥当。
从杨仪等离开之后的这阵子,薛放一直在整肃定北军。
先前历经大战,损耗不少,统一抚恤银,论功行赏,以及重新编制行伍各色事宜,虽是战事平定,但也忙的不可脱身。
尤其是还有三魁四旗编入的新军,其中如何调度,如何训练约束等等,也不容怠慢。
还好经过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军民一心,倒也没有什么格外叫人头疼的棘手之事。
只不过对于百姓跟将士们而言,定北城乃至北境到如今之所以这样的安稳平和,一则是战事之胜,二则,却是因为有薛督军坐镇压制。
比如三魁四旗编入的那些士兵,原本是土匪出身,自然有些不服管教、每每逾矩的时候。
然而,先前金平在定北城养好伤后,便跟薛放拜了把子,如今北境绿林之中人人皆知。
有些豪横的土匪头领,就算对于身为官兵的薛督军尚有非议,但如今薛放乃是藏鹿大掌柜的“兄弟”,谁敢不服。
更何况从戎为兵,到底比当贼要强百倍,在薛放的压制之下,渐渐地也改了昔日的习气,开始上了正道。
而金平之所以要跟薛放拜把子,却也有自己的考量。
就如同先前大掌柜想让薛放当自己的女婿一样,金平不过是想要一个保障。
先前跟北原战事激烈的时候,尚且罢了,尤其是战事结束,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虽说在大战中也建了功,但金平不免担心。
他试着跟薛放提出要拜把子的想法,本来是想试探薛放的意思,不料薛放嗤地笑了,拍着他的胳膊道:“老金,你早说……这件事早就成了,从此之后咱们是平辈,大家平起平坐,这不比我四处认爹要强?”
金平听了他这话,大笑。
不过金平之前毕竟已经半是退隐,他是个稳妥人,讲究“功成身退”。薛放本来想给他请官,他不肯要。
只是陆岳留在定北军,作为新军的统帅,暂领折冲都尉之职。
宣王驾临定北城的事很快传开,城中军民议论纷纷,不知王爷所为何来。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陆续续,有风声透露出去,都知道朝廷因为先前“御驾亲征”的事情下旨降罪于薛督军,要革去他的官职。
先是定北城,继而是北境各处陆陆续续都知道了。一时哗然。
先是定北军中的几名将领,纷纷地来见薛放,询问究竟。
毕竟定北城这边“御驾亲征”的时候,薛放人在夏州,可是半点不知情的。就算皇帝要降罪,也不该是他顶。
面对众人的询问,薛放道:“我是北境最大的官儿,我不顶着让谁顶?”
其实薛放心里清楚,皇帝不过是要针对他而已。但是,这罪名他若不接着,难道要皇帝去针对杨仪吗?要再争辩说俞星臣有责任也行,但他不屑这么做。
望着大家不忿之色,薛放又笑道:“这是于公,于私,提这主意的是永安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替夫人顶着难道委屈了吗?不过是天经地义而已。”
大家本来都一腔义愤,想替他讨个公道,毕竟薛放在北境这里流血流汗、几乎殒在此处,如今不封赏也就罢了,反而降罪,这任凭是谁也看不过去的。
没想到听他这样一番话,不由引得大家都笑了。
可笑了之后,众人又道:“如今北境总算安稳下来,这自然是因为薛督军,还有永安侯跟俞监军三人来之后才大有改观,先前永安侯跟俞监军离开北境,已经是人心惶惶,幸而薛督军还在,如今革了您的职,只怕这好不容易凝聚的人心又要散了。”
这也是大家担心的。
北境的各派势力不消说是极复杂的,之前甚至有各自为王的架势,别的不提,就算是定北军里也各有派系,彼此对立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情。
之前皇帝之所以把薛放调来,就是因为知道他能压住北境各路神仙。
薛放有出身,有资历,有能耐,若说最初这些将士们是冲着扈远侯跟薛靖的名头给他三分颜面的,但经过这几次对战北原,从上到下都已经对他服服帖帖,并不是把他当成“小侯爷”或者少将军的弟弟来看待,而是以当之无愧的“薛督军”薛十七郎来看。
除了薛放,还有谁能够让他们尽数心悦诚服。
就算是穆不弃,也毕竟是差了几层。
薛放看着众人担忧凝视的目光,想了想,道:“北境不会因为单个人如何而有所改观,就算先前是永安侯、俞监军都在,他们有让北境变好的手段,但同时也需要北境各位——不管是你们在座的,还是北境的百姓……需要众人齐心协力,才能一同向好。纵然我不在,但只要诸位凡事多为大局着想,为北境着想,那就如同我在这里一样,北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北境,是你们所有人的北境,所有人的家园。”
大家怔怔地听着,若有所思。
薛放道:“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等我……做成我想做的,兴许又回来了,到时候再操练你们的时候,可别怨声载道。”
大家听了这句,才又露出欢颜。其中一个便问道:“薛督军,是要去做什么要紧事?”
薛放笑而不答。
有个精明的说道:“薛督军必定是不放心永安侯,要去找永安侯的吧……”
薛放才笑道:“这不也是应当的么?我跟她本来是去年九月就该成亲的,因为要到这里来,竟耽搁到现在,我看你们这些人,多半也是有了家室妻小的了,还不兴我赶紧去娶了永安侯?”
大家重又大笑起来,有人问:“督军,婚礼在哪里办?不如带了永安侯到北境来吧!一定热闹。”
薛放道:“这个等我见了她再说。”
又有的道:“我们也很牵挂永安侯,督军若是见了,替我们带好儿才是。”
“不消说。”薛放一概答应。
总算把这些军士们打发了后,斧头从外跑了进来,嚷道:“十七爷!你快去看看吧!”
薛放一惊:“怎么了?”
斧头说道:“你再也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岳家嫂子跟瑶儿来了!还有舅爷跟咱们府里的人!”
薛放愕然:“什么?”赶紧往外。
此番前来的,是岳屏娘跟瑶儿,陪同的却是艾崇志跟扈远侯府的几个侯爷的亲信。
原来先前战事平定后,薛放便写了信回京,只说薛靖先前在北境之时,阴差阳错,留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回头等一切平静,将带他回京。
薛搵得知此事,大惊,又疑惑不信。艾夫人闻听却也似惊雷在耳。
她虽然不信,但就如同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稻草都觉能救命,她也很想要抓住这根稻草。
艾夫人几乎想亲身前来,正好艾崇志因为担心艾静纶,日夜不安,闻听此事立刻自告奋勇要前往一看究竟。
薛搵便派了人随行,不料就在将启程之时,又有崇文街的瑶儿跟岳屏娘找来。
屏娘先前虽送了付逍,但她心里如何能好受,起初日夜忙碌豆腐坊,但眼见年关将近,人家都欢天喜地阖家团圆,她却是孤家寡人,且不知晓风跟付逍到底如何。
她思来想去,实在坐不住,便连夜收拾行礼要往北境去。
昔日付逍在的时候,团练营里的几个青年因得了付逍叮嘱,隔三岔五就来探望屏娘,见她要往北境,急忙劝阻,毕竟此一去千里迢迢,路上多少凶险。
而在崇文街那里,瑶儿之前负责照看廖小猷,总算是恢复的差不多了。
可是自从罗洺等人离开后,廖小猷越发地坐立不住,直到杨登的死讯传来……一日,竟趁着瑶儿等不留意,偷偷地跑了出去,自己赶往北境去了。
瑶儿气的哭了几天,倒不是她不愿意他去,只担心他的伤势还没有养好,这么一路颠簸,能有什么好,何况路上兴许还有其他凶险。
先前她精心照看廖小猷,心里越发喜欢上这个憨憨的大个子,如今见他竟不听自己的话,擅自去冒险,瑶儿伤心的无法形容,且又担心不已。
恰好当时杨佑持要卖崇文街的房子,请瑶儿等搬去永安侯府。
瑶儿无精打采,直到杨佑持无意中透露了屏娘要去北境的事。
原来杨佑持自然也常去南外城探看屏娘,自然知道了此事。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瑶儿眼前一亮……打听到屏娘住在哪里,便寻了去。
两个女子一通商议,瑶儿又打听到扈远侯府也将派人去往北境,当下便去相求同行。
薛搵一听,瑶儿是杨仪的人,屏娘是付逍的妻子,这还用说?
因此这一伙人才结伴前来。
此刻晓风跟付逍已经跟屏娘见了面儿,兴高采烈。艾静纶那边儿也见到了艾崇志,艾崇志高高地举起手要给儿子一个耳光做教训,但看着艾静纶昔日稚嫩的脸庞,如今却多了几分眉眼锐利,又有数道伤痕,他心中又是欣慰,又且酸楚心疼。
只有瑶儿东张西望,因找不到廖小猷,心里惶恐。
薛放到了外头,看这般热闹,也觉喜欢,又安慰瑶儿道:“你放心,我知道他在哪里,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给你。”
瑶儿红了脸:“十七爷……我只是担心他有事,怕辜负了仪姑娘一片辛苦。我、我们也是快到的时候才知道皇上有旨意传了仪姑娘回去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薛放笑道:“不要紧,随你的心就是了,杨仪又不会怪你。她巴不得你欢欢喜喜的呢。岂不见小甘跟小连的情形?再说,小猷那个傻子看着也不像是个有人要的,你要不嫌弃捡了去,我却也放心。我还要谢谢你呢。”
瑶儿的脸通红,捂着脸道:“十七爷……”她虽然害羞,依旧道:“其实、其实小猷、是个英雄来的。”
薛放当然知道,不过是看着这丫头抹不开脸,所以故意那么说就是了。哈哈一笑走开了。
于是薛放写信给牧东林,叫他赶紧把小猷送回来,不料初十四对他说道:“五哥早看上那个廖小猷了,好不容易把他弄了去,轻易怎么会放回来?我看你趁早叫这姑娘也去西北。”
薛放吃惊地看着他道:“我看你们真是贪心没够,一个两个的都跟拐子一般,弄走了小猷不够,还要再弄走一个伶俐丫头?还想要谁啊?定北城这些人任凭你们挑行不行?”
初十四笑道:“你要真给挑,五哥可不会客气。”
薛放嗤之以鼻:“别在这里白日发梦,那我也得给才行。”
初十四敛了笑,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起身?你知道仪儿在哪里?”
薛放道:“不知道,所以我打算去问一个人。”
“谁?”初十四好奇。
薛放正要回答,小林自外进来禀告道:“十七爷,威远的穆将军到了,不过……宣王殿下先前把陆都尉带了去。”
薛放皱皱眉,迈步向外。
宣王殿下被安置在兵备司,薛放赶到的时候,正见两个王爷的亲随,把陆岳的手臂剪住,大有不利之势。
薛放心头一沉,箭步上前喝道:“住手!”
里间众人转头,却并没松手,薛放走到跟前,抬手一挥,直接将王爷的侍卫推开。
那两人踉跄后退,喝道:“薛督军,你这是干什么,这是王爷的旨意,你难道要违抗王命?”
薛放道:“王爷的什么旨意?要对有军功在身的人如何?”
宣王抬眸看向他,淡淡道:“有军功之人,你指的是藏鹿的匪首吗?”
陆岳的脸色煞白。
“我不知道什么藏鹿的匪首,”薛放却面色如常,冷笑道:“难道王爷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初我招抚他们的时候,便许诺过,一同抗敌,绝不追究,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最后跟北原一战,三魁四旗死伤不小,就算有过往种种不是,有了这场大义死战之功也能功过相抵了,如今他们是定北军的新军!就算是王爷,也不该如此卸磨杀驴一般的行径!”
陆岳听着这话,眼中不由含了泪。
宣王拧眉道:“薛不约,你是在袒护他们吗?”
薛放道:“我只是秉公直言。什么时候说真话也叫袒护?”
宣王道:“你不要放肆,别忘了你如今已经不是北境的督军了。自己也是个待罪之人,还敢如此?”
薛放笑了几声,道:“债多不压身,反正我是有罪在身,索性再多一桩也无妨,王爷如果认定他是个匪首,那我就是个私通匪首的人,实不相瞒,我还跟他们拜把子了呢,王爷想怎么对付他们?杀他们脑袋?也行,先从我开始!毕竟我是以北境督军的身份跟他们结义,我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自然要从我开这个头,才能杀一儆百!”
陆岳叫道:“薛督军……”
宣王眉头深锁。
就在这时,穆不弃起身道:“王爷,末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宣王的目光瞥过身侧的几名侍卫,才又淡声道:“穆将军,你若要替他们说情,最好斟酌斟酌再开口。”
穆不弃道:“王爷容禀,末将不敢替任何人说情,只是从北境大局出发,如今北境方定,正是百废俱兴之时,安定人心乃是第一要务,倘若这时侯对陆岳等人下手,势必会惊动其他绿林中人,到时候人心惶惶,只怕北境又将是绿林四起的情形,如今北原虽要同我朝议和,但这是因为北境乃铁板一块,万一北境内乱,自然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还有鄂极国……反而坏了如今的大好局面,所以末将觉着,不如就暂时让陆都尉等‘将功补过’,以观后效……这是末将的浅见,请王爷斟酌。”
他的话说的极漂亮,半句私情都没有,而都是大局正理。
宣王思忖了片刻,道:“穆将军言之有理。北境方定,本王自然也不愿节外生枝,追究陆岳等,也是担心他们未必真心归顺。若有功于北境,那自然可以……网开一面。”
“王爷英明,”穆不弃跪地:“皇上若知道王爷如此英明决断、以江山社稷大局为重,也必定十分欣慰!”
“嗯……”宣王挑了挑眉,眼中漾出几分笑意,他望着穆不弃道:“但愿。”
陆岳跟薛放离开了兵备司。
门外,看着薛放,陆岳道:“薛督军……”
薛放拍拍他的手,道:“不用怕,你不会有事。”
陆岳的眼眶微红,垂首道:“是。”
薛放回头看了眼里间,拉着他走开几步,道:“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什么,你也怕我走了,会有人为难你。如果这北境督军换了别人,我也会有这种担忧,但既然是穆不弃,你放心,他很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些事。”
陆岳道:“我听薛督军的。”
薛放道:“不过,这两日先避避风头也好,我正要去鹿鸣县,你跟我一起走一趟吧。”
薛放在离开定北城之前,跟穆不弃见了一面。
他格外交代的自然是陆岳等人的事,薛放道:“我当着王爷的面说的,并不是虚言,有我就有他们,谁也别想动他们,想杀他们,就等于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穆不弃道:“我当然明白。你且放心,我看王爷也不是真心要杀,只是不得不做做样子。”
“嗯?”薛放诧异。
“王爷身边几个人,应该不是他的心腹,我看,多半是皇上的人。”
薛放惊讶道:“你的眼睛怎么长的,这都能看出来?”
穆不弃一笑道:“就算不看,用心想想也知道,皇上怎么会放心一个王爷来到定北城呢,当然也要看看王爷是怎么行事的。所以一定会安插自己的人跟着。”
何况宣王在决断的时候,曾有意无意瞥了那两人一眼,穆不弃心中自然越发有数。
所以最后,穆不弃才故意先称颂皇帝,这并不是说给宣王听的,而是说给宣王身边那几个宫中的人。
穆不弃交代过后,又对薛放道:“如果是在以前……我绝不会随你心愿行事,不过,现在……”
他凝视薛放,一笑。
如果是以前的韩青,只怕不用宣王开口,他就要着手对付陆岳等人了。
就算薛放不肯,他又怎会在乎。
但现在,不同以前。他不是那个六亲不认的韩青了。
薛放望着这狐狸般精明的家伙,也笑了。
北境给他,确实放心。
悄无声息地,次日,薛放带了陆岳赶往鹿鸣县。
他先前曾拜托金平打听杨仪以及那颠道士的踪迹,金员外的眼线遍布天下,总会有所消息。
但这次会面让薛放心中狐疑,原来金平打听到的消息是,杨仪一行人从离开了绵州之后便没了踪迹,而那个颠道士更是神出鬼没,好不容易从一个江湖客口中得知,曾经在羁縻州一带见过此人。
薛放茫然不解,问道:“会不会弄错?”
金平谨慎地回答道:“有几分可能。但据我的经验……我的消息,多半不会出错。”
薛放的心一阵惊跳——羁縻州?
颠道士如果在羁縻州,杨仪是怎么短短时间内跟他碰面的?
想到她信里那些言之凿凿的话,竟有点口干舌燥。
正六神不定,外头一声响亮,有人叫道:“十七爷!”
却是金燕燕兴冲冲地从外赶来,原来她听闻薛放来到,自然喜欢,便忙来看望。
金燕燕身边还带着一个人,竟是决明。
原来先前决明回了武威后,金燕燕不放心,竟接了他们母子来到鹿鸣县,横竖这里没有人认得他们,慧娘也可以安安稳稳从头开始。
薛放一看金燕燕身后的决明,本来消沉惊跳的心,突然又似有电光掠过。
何必苦寻消息,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向导”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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