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正和儿媳罗氏在灶房里做晚饭,粥已熬好,正炒着菜,家里虚掩的院门突然被村人推开。
脚步声、贺喜声、议论声等等纷至沓来,叫钱氏一怔。
为首的是衙门的公差,一声:“贺喜了贺喜了。”家里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一定是孩子们争气,考了好名次回来了。
“沈老太太,夫人老爷,别做饭了,今晚县令大人设席,请你们去县里吃酒呢,走吧,快上车!”
衙差们见天色不早,估摸着贺喜宴就快开始了,一边连声贺喜,边簇拥着钱氏等人上马车。
听见县令大人请他们去吃饭,村人又是羡慕,又是高兴的,这是多大的造化啊,县令大人是何等大人物,他们平日里见都不曾见过,竟要请钱氏一家子去吃酒了,这全是托家里能干子孙的福啊。
“等等,让我们换身衣裳吧。”
钱氏被哄的脑瓜子嗡嗡响,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但是欣喜之余,也没忘了体面,丢自己的脸就算了,两个小孙孙的脸可丢不起,说罢喊上媳妇儿子进屋,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出来。
这才像样子嘛。
“走了走了,都让让。”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咸水村的人几乎都拥了过来,村里出了个府案首,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梦中都不敢想的事情。
衙差分拨开人群,簇拥着钱氏等人登上马车,马不停蹄的要往县里去。
钱氏掀开帘子冲沈大郎媳妇曾氏喊:“记得帮我把灶房的火熄了,鸡鸭我还没喂呢……”
曾氏高声应答着:“伯娘你就放心吧,安安心心去吃酒席,家里的事儿有我帮着料理,保准不出差错……”
直到马车驶出村庄,不见了影子,村人还久久不曾散去,纷纷议论着夸赞着,觉得沈家祖坟冒了青烟,将来钱氏罗氏和沈如康要享清福。
“听说明年那场考试过了,就是秀才相公啦,接着再过,可是举人老爷喽,就能当官!”
当官二字一出,又惊呆了一票人,咸水村祖上百年就算扒拉个透,也没出过举人和做官的,大家紧张的咽口水,同时又满怀期待。
“咱们村要是真出了官老爷,大家都跟着享福喽。”
“是啊,真出了当官的,其他村的绝不敢欺负咱们,我们村的儿郎都好娶媳妇呢!”
村人越议论越高兴,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尽兴散去。
曾氏捧着一簸箕的烂菜叶去帮钱氏喂家禽,二女文姐儿也过来帮着一块干,母女俩个干的热火朝天,突然院门一开,沈四郎媳妇冒出一个头来:“干活呢?我帮着一块做吧。”
说着挤身就要进来。
自从发现自己站错了队,抱错了大腿,沈四郎媳妇就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最近一直想尽办法要巴结钱氏,但钱氏记仇的很,一直惦记二月份四郎媳妇不让沈长林沈玉寿二人坐车的事,看这沈四郎媳妇就烦,更别提给她好脸了。
因此沈四郎媳妇想拍马屁一直没有拍上。
今日钱氏一家被县令大人请去吃酒,可羡煞了她,同时坚定了要抱上这棵大树的心,这不,钱氏一家子刚走,她屁颠屁颠的要来帮着干活。
曾氏呵呵一笑,岂能不明白小弟妹的心思,鬼精的一个人,这是要套近乎呢,但钱氏一向讨厌她,曾氏也不能趁伯娘不在放她进来,于是迎上去堵住院门,冷冷道。
“我俩能干完,你甭操心,回家吃饭去吧!”
说完砰的一下,将院门扣上,将蠢蠢欲动的沈四郎媳妇拦在外头。
文姐儿懵懂的看着娘亲,曾氏望见女儿的眼神后,招手叫她到身边来:“觉得阿娘刚才有点凶?有些不知好人心?”
“咱们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呢,四婶娘愿意帮忙,不是正好吗?”
曾氏刮了刮女儿的鼻头:“明面上瞧是这么回事,但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四婶娘平日是个爱干活的人吗?平日不爱干,为什么今日抢着做?事出反常必有妖,是因为你长林哥哥玉寿哥哥有出息了,她想来抱大腿。
“但大奶奶不喜欢她,平日不让她进家门,今日咱们帮大奶奶守家,不能坏了大奶奶的规矩。”
“至于娘刚才凶,是因为你四婶娘最会磨人缠人,不凶一点她且不走呢,文姐儿你记住娘亲的话,对付这些难缠嘴甜的人,就要心硬,不然会吃亏的,懂了吗?”
文姐儿今年十二,初有少女模样,听了曾氏的话朦胧的明白几分:“娘,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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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县里时天已经黑了,钱氏等人一下车,就看见了朝思暮想,两个月没见的小孙孙。
孩子瘦了,似乎也高了,钱氏忍不住抹了把泪:“一路上苦不苦?”
“不苦,长了许多见识,一路上只有高兴。”
“奶奶,您别哭哇。”
没见着前有无数句话想问,等真的见着了,倒一时理不清从何问起,瞧着两个小孙孙镇静明理的模样,钱氏突然觉得,他们长大了。
好比巢中的雏鸟,一日比一日茁壮,到了可以出巢翱翔的时刻。
县令大人笑呵呵的,吩咐众人赶紧落座。
这场庆功宴的热闹程度自不必多言,几乎是永清县最高的规格,席间夸赞声如流水般袭来,那些够不着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的向钱氏、罗氏、沈如康敬酒,夸他们教子有方。
罗氏和沈如康不大能饮酒,钱氏多喝了几杯,喝到最后有些晕。
席间谈笑声、举杯声、贺喜声源源不断,一直到亥时末众人才散去,这么晚了,自然不好回咸水村,于是县令大人让人在县学收拾出一间屋子,让钱氏他们住下。
众人都累,这一觉睡的很沉,醒来时已到辰时末刻,食堂还有一些白粥和馒头,是特意给他们一家子留的。
沈长林沈玉寿拿食盒打了回来,一家五口人,终于能够久违的坐在一块静静的吃早饭。
直到这时候,钱氏罗氏和沈如康才知道,两个小孙孙不仅过了府试,还要去景安城府学读书。
第一反应自然是高兴,接着便是难以割舍的心疼。
往返景安永清一次不易,不提盘缠钱和奔波的辛苦,光是时间就要花二十来日。
今后沈长林和沈玉寿去求学,山迢路遥,两年能回来一次便已难得,若学业紧张,三五年不回来也是可能的。
家里就这么两个小娃娃,他们一走,家里的日子可就冷清难熬了。
罗氏听完,想明白这情况,泪珠便控制不住的簌簌往下掉,沈如康皱眉嚼着馒头,沉默不语。
“快趁热吃,这粥熬的不错嘛,稠稠的,还加了糖,甜滋滋的。”
钱氏心里也很酸,但她讨厌一家子哭丧着脸的样子,何况,两个后辈能去景安城求学,是他们的大造化,家里人应该全力支持,而不是拖后腿。
沈长林和沈玉寿心里也挺难受的,他们也想留在家人身边,可是留在永清县,科举路也就到头了。
真正去外面见识过,才明白为何永清多年出不了举人,并非永清县的人天生就比别人蠢笨,而是教育水平差距太大,越往上走,越考眼界和综合水准还有思辨能力,那是光靠读书写字背诗训练不出来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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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是四月末,待不到十日,沈长林沈玉寿等四位入府学读书的学子又将远赴景安城。
正好顾北安要赴调任,顺便将四位学生带过去,也算最后一次尽先生的本分。
这十日里,沈长林沈玉寿没有待在县学,他们回到咸水村,挨个向亲戚友人拜别,如大岩村的李童生、小竹村钱氏娘家等等,还去祭拜了先人。
钱氏罗氏也没闲着,扯了很多料子,叫上曾氏白氏等人连夜赶工,给孩子做了春夏秋冬七八套衣裳,还有好几双新鞋,又买了新棉花,打了两床软乎乎的被子,缝制了两套全新的枕套被褥。
沈如康雕了两个笔筒和两个笔架,打磨的光滑平整,塞在两个孩子的行囊中。
一家子竭尽全力,为两个孩子接下来的生活做打算,又做了不少能久存的吃食,如辣酱、肉干、菜干等。
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两担子,这么多的东西,沈长林和沈玉寿虽舍不得,却不得不表示拿不了,至少要精简一半。
钱氏鼻子一酸,深深的叹了口气,正想说那就减吧,院外突然传来牛车咕噜咕噜的响动,探头一看,原来是钱壮驾着车来了,他乐呵呵的跳下来。
“玉寿和长林哪天走?”
“明日,咋了?”
钱壮拍了拍胸脯:“我送他们去,已经办好路引啦。”
钱氏眼睛一涩:“是奶奶叫你来的吧。”钱氏口中说的奶奶,正是钱老娘。
“奶奶叫了,我自己也想去送,景安城山高水远的,玉寿和长林要去那里读书,家里不跟个人亲自去看看,放心不下呀。”
钱壮这话说的不假,说句不吉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长久没有音讯,家人没跟去过,去哪里找人都不知道。
“那你媳妇孩子咋办?你媳妇同意不?”
钱壮已经成亲了,如今有个三岁的男娃,乳名小虎子,长得像爹,虎头巴脑,壮实可爱。
“不仅同意,我媳妇还叫我多出去见见世面呢。”
“谢谢,谢谢……”钱氏哽噎了。
当天钱壮又驾车去了县里,和顾北安说了他要同去的事,顾北安欣然同意,并表示等钱壮回来的时候,他会帮忙找一队可靠的商队,让他们结伴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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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自然也要回娘家去辞行。
家里的弟弟妹妹听说了,抱着阿姐的腰不肯撒手,白五伯唉声叹气,祖父母低头流泪,都暗自不舍,唯白五婶是藏不住情绪的,大哭道。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撮合你俩了,景安城那么远,下次回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你们在外受了委屈我们不知,病了我们不知,连书信都难寄呀。”
哭过了,怨过了,白五婶擦着红肿的眼眶,默默的去给白雪准备随行的东西。
这时一直绷着唇角的顾北安开口了。
“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雪儿的,定竭尽全力,不叫她吃苦受累。”
说罢,他拉着白雪一起给白五伯和白五婶行叩头大礼。
白五伯急忙要将女婿扶起:“你是有官身的人,我们受不起呀。”
“不,这一刻只讲辈分,并无官民。”顾北安坚持行完大礼,“我会一辈子信守诺言。”
边上白五婶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知道,我自是信你的。”
白家人不疑顾北安的人品,他是个官,想来也不会被欺负,经济上也宽裕。
但,远梦归侵晓,家书到隔年,各中滋味,说也说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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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出发那日,永清县烟雨蒙蒙的。
五月六月,正是景川府一带的雨季,沈长林一行得快些赶路,趁着河水暴涨前渡过沱水河,不然就得走陆路了,更远不说,也增加了风险。
各自的家人及衙门里的官员都来送行。
临启程前,沈长林抓紧钱氏的手:“奶奶,我方才问了县令大人,若我和玉寿考中了秀才,就可自由迁徙,您和爹娘,也能随我们同到景安城去,等我们考中了,就回来接你们,好不好?”
面对小孙子期待的目光,钱氏又激动又犹豫,安土重迁,黎民之性,对于古人来说,尤其是庄户人,居家迁徙是个残酷的选择。
“奶奶!”沈玉寿也满含期待的唤了一声。
然,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钱氏鼻子一酸。
“好,奶奶等你们,等你们考上秀才,到那日,全家再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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