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披上外衫,拉开了院门,满脸惊讶道:“长林?你怎么来了?”
沈长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先扑向院角的水缸,用葫芦瓢舀了半勺井水,咕嘟咕嘟喝下肚,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后,才向顾北安二人说了昨夜的遭遇。
多亏府考结束后的那些日子,他逛遍了整个景安,并将大致地形记在了脑海中,不然从陆经历的别院跑出来后,多半也会迷路。
怕陆经历反应过来派人追捕,沈长林没有回府学,也没去知府衙门,而是来了春水巷。
顾北安住的偏远,在知府衙门耕耘亦不算深,因此昨夜出了那样的乱子,也没人来通知他。
但是正好,叫师徒二人得以顺利碰面。
“先生,那院子是陆经历的别院,事发仓促,他没来得及收拾,里面应该有不少黑钱庄的东西,林月贤也还被关在里面呢。”
说话间,白雪已煮好了一锅清水面,端上了桌:“先吃点东西。”
“好,谢谢师母。”
沈长林早就饿了,清水面加酱油也能连吃三碗。
顾北安也吃了几口,但心思全然不在吃的上面,他眉头紧锁,显然在盘算什么。
“我们先去秦家借马车,然后去知府衙门召集人手,搜查陆经历的别院。”
事不宜迟,下了决断后,三人立刻出发了。
秦俊茂一家自从了结了黑贷,生活便逐渐回到了正轨上,短短几个月,由困顿到滋润,前不久还买了一辆马车,秦家的马车配有封闭车厢,沈长林坐在车内,可掩人耳目。
他暂时不要露面的好。
“雪儿,你正常去医馆,我同长林去衙门。”
白雪不宜掺和进去,所以她虽然充满了担心,但也只能点点头,目送马车疾驰远去。
“怎么了?”表姨秦王氏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外甥女忧心忡忡,不由心中一紧,“顾大人遇见棘手的事了?”
衙门的公务怎好随意说出,再者不想亲人无谓的担心,白雪勉强笑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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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来越明朗,钟鼓敲响,卯时四刻了。
街道上的人逐渐多起来,顾北安小心的握紧缰绳,终于在卯时六刻到达知府衙门。
快到点卯的时间,衙门里的官员、小吏、文书基本都到齐了,纷纷议论昨夜的惊天大案。
“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绑架林月贤呐。”
“想是要勒索赎金,不过,这天都亮了,怎么还没见绑匪的勒索信?”
“这你就不懂了,林月贤大有来头,绑匪捞住了大鱼,定然要吊一吊家属的胃口,等他们着急了,赎金的事才好商量……”
马车停在衙门靠左两丈处,顾北安跳下车,刚走进衙门大院,就听众人围拢在一块,叽喳议论不休。
顾北安没有理会,他手下的税吏只有两个能干忠心的,预备先寻到他俩,再找能调遣兵丁的帮忙。
“陆经历,你怎么一副没睡好的模样啊?”
听到这话,顾北安不由的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瞧,就见满脸疲倦,眼下两团乌青的陆经历出现在衙门口。
发现沈长林逃跑后,陆经历召集了所有手下沿街寻找,但沈长林就像一滴入汇入大海的水,毫无踪迹,眼看要到辰时了,陆经历只得赶来点卯,以免遭人怀疑。
面对同仁的调笑,陆经历无精打采的哼哼两声,满脑子想的都是应付完赶紧回去,沈长林现在就像随时会炸的雷,一定要尽快逮住这小子。
并且,别院中的林月贤和资料,是否要转移呢?陆经历拿不准,正苦苦思索,猛一抬头,刚好撞上顾北安冷冷的目光。
二人只对视了一眼,陆经历心有暗鬼,仓促的挪开视线。
紧接着,他以协助衙役为名,匆匆离去。
顾北安凝视着他仓皇的背影,也意识到不能再等了。
可眼下寻找兵丁是个难题。
知府衙门各差役隶卒人加起来有数千人,分别负责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等,各司其职,顾北安带税吏收税时可凭调令调动衙役,但他现在根基不深,暂时没办法空口借调。
而现在去吏房批调令,显然也来不及了。
若宋槐程在城内,事情或许好办许多,眼下他不在……
顾北安想到了宋槐程身边的幕僚谢玄卿,幕僚虽无官职,却是知府的心腹,在衙门内的地位极高。
眼下,谢幕僚谢就正站在刑房门口,协调各部衙役寻找失踪学子。
“谢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顾北安短暂的与谢玄卿接触过几次,深知此人城府,因此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倾囊相告。
想到陆经历昨晚的异常,谢玄卿有七八分信,但他并不想插手。
“顾大使,在下一介白身,无调人之权。”
“谢先生,事出非常,再耽搁,他们就转移了!”
谢玄卿默了默,附耳对顾北安轻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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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沈长林正焦急的等待着,一会忧心沈玉寿他们现在多焦急,一会又担心顾北安调不来人,白白错过机会。
他甚至想找机会先给沈玉寿道平安,可眼下乱哄哄的,稍有不慎,他的行踪就会泄露,到时大小官员一定围着他追问林月贤的下落,然后打草惊蛇。
小兄啊,对不住,暂时不能去找你了。
“走!”沈长林正默默同沈玉寿告罪,顾北安突然返回,抖了抖缰绳,“去巡检司衙门!”
巡检司是大乾朝一种地方武装力量,以前只在边境关隘设立,现在逐渐也在州县中设点。
景安城郊便新设了一个景安巡检司衙门,目前有一千弓兵。
巡检司不归知府衙门管辖,日常工作是缉捕逃兵、贼盗等,主要在郊区活动,和知府衙门略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谢玄卿附耳对顾北安说的是:“巡检司以抓捕逃兵盗贼的数量做升职考核标准,顾大使可去一试。”
一边驾车,顾北安一边同沈长林科普。
原来如此,今日算长见识了。
沈长林一边听一边想,内心冒出一个疑惑:“万一巡检司的人不想被牵扯进来呢?”
在官场上,许多人都秉承宁肯不干也不犯错的准则行事。
“不会,巡检司的巡检都是本地招募的地头蛇、豪强,手下的弓兵都是闲人混混,这些人莽撞,反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换言之,光脚不怕穿鞋的,顾北安提供的信息真,他们可以立功升职,信息不真,寻个借口遮掩无故入城的事即可,反正都是一群莽汉,不怕劳什子官声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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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中,小睡两个时辰的林月贤幽幽转醒,肚子咕咕一阵抗议。
他慢腾腾的起身,穿上靴子,整理好衣袍袖口,然后端起桌上的冷茶漱口,斯条慢理的做完上述事情,才拍着门板喊道。
“有人吗?我饿了,可有早膳?”
“喂,人呢?”
昨夜沈长林逃跑,不仅吓坏了陆经历,也让田老四焦心不已,原以为抓两个小学子没什么难,那些小书呆子好拿捏,没想到叫沈长林的那么滑头。
一旦他逃回府学引来官兵,这单活儿算是砸在手里。
雇主不会管他们的死活,文林两家一定会对狠狠对付他,所以,田老四召集了所有人手,分三拨寻找沈长林,一拨在府学蹲守,一拨在知府衙门,另一拨全城找人。
这夜的事,林月贤一概不知,他只是饿极了:“有没有人?”
院外,一个看守的汉子对匆匆走进来的陆经历道:“那林公子饿了。”
“不管他!”
陆经历脚步未曾停歇,直往书房去,现在除了找到沈长林,转移林月贤也迫在眉睫。
但街上衙差太多,不好行动,更重要的是,书房的账册得赶紧处理:“给我找个铜盆来。”
他要一把火将账册全烧了。
一页,两页,三页……
看着铜盆里的账册逐渐被火苗吞噬,陆经历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只要将账册烧干净,待会再想个法子将林月贤转移,就算那个讨厌的小案首引来了官兵,也是无凭无据。
屋里,林月贤喊累了。
他叹了口气,只好喝几口冷茶又躺回床上睡觉。
睡着就不饿了。
-
“就是这!”
沈长林再次发挥了熟知景安地形的优势,顺利的将巡检司的人带到别院前。
“王巡检,我逃出时里面有四个贼人,一个人质,现在他们应该加强了戒备,你们要小心啊。”
顾北安预料的不错,巡检司的人一听有立功机会,争着抢着要来,最后考虑到大量弓兵进城会引起民慌,几个小头目猜拳,胜者王巡检带了二十号人马跟随他二人进城缉贼。
“哼,不怕。”
王巡检十分年轻,自然气胜,二十啷当的年纪,正是一门心思想升官发财的时候:“你们靠后,免得被伤着,也免得碍我等手脚。”
顾北安作揖颔首:“好,有劳了,王巡检今日出手相助,在下铭记在心,来日定然相报。”
因巡检司的人都是本地的刺头闲人,加上品级底兼与知府衙门交集不多,城内那些文官,见他们都是鼻孔看人,王巡检嘿嘿一笑:“哈哈哈哈无事,我主要是想立功。”
倒是个实心人。
“开门!”
这边话还未说完,那边弓兵们已经开始砸门,喊了几声未开,有两个干脆配合着翻墙而入,然后从里面拉开了院门。
二十号弓兵如潮水般涌入。
陆经历听见了外面的喊声,暗道不好,急忙加快烧账簿的动作,边烧边冲两个手下喊:“快带上林公子从后门走,快快快!”
但是再怎么快,现在俨然是晚了。
弓兵们绕过影壁,团团将陆经历围住,他抹一把额上的汗,抬起头,腆着笑脸道:“诸位巡检司的兄弟,来此有何见教?不如我请诸位去龙凤酒楼吃酒吧?如何?”
“死到临头了,陆经历还惦记吃酒?”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天而降,顾北安带着沈长林拨开人群走近。
紧接着,顾北安一脚踹翻了铜盆,里面烧焦的纸页飞溅出来,擦过陆经历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顾北安冷道:“经历司陆永勾结贼人绑架府学学子,证据确凿,立即拿下。”
而沈长林已经拾起地上的账册翻看起来,上面一条一条,均是地下黑钱庄的往来明细。
“先生,你看!”
顾北安接过,随机翻看了几页,这正是课税司要查的东西,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阴差阳错得了手。
“将他的嘴堵上。”顾北安嫌弃的瞥了陆经历一眼,“有什么想说的,留到刑房再说吧。”
话毕,一脸懵的林月贤被放了出来:“沈长林,这是?”
望着依旧清清爽爽,满身自在的林月贤,再看看满身灰尘破衣烂衫的自己。
沈长林只能很无语的表示,林月贤天生适合躺平。
“回去再和你说吧。”
事情得到完美解决,沈长林现在唯一所想,就是回府学,赶紧见沈玉寿,让他安心。
顺便好好的赔罪,同他解释自己逃出来之后,为何不第一时间寻他们。
-
沈玉寿一直在找沈长林。
景安城那么大,人那么多,他站在熙攘的街头,茫然无措,再次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若他强大一点,谨慎一点,长林是不是就不会走丢呢?
浑浑噩噩一整晚外加一个早晨,沈玉寿的脸色有些恹。
一辆马车停在身前,他也没打起精神来,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
“玉寿!”
沈长林从马车上跳下来,沈玉寿的眼睛瞬间亮了。沈长林拉起小兄的手,有一肚子的话要和他解释:“你听我说……”
“先别说了,你身上这么脏,衣服也破了,这一路上定吃了好多苦,方才已有衙差过来,将你这一晚上的事告诉了我,太惊险了……”
沈玉寿没有半句责怪,只是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哽噎。
几乎是同个瞬间,沈长林的鼻子狠狠一酸,泪水盈睫:“嗯。”
想一想,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这位异父异母的小兄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急话呢。
“玉寿,你真好。”
“也就一般好吧。”
身边的贺青山也被莫名感染的想掉泪,但他十六了,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好啦好啦,怎么突然肉麻起来,长林身上都馊了,快回澡堂洗澡吧……”
一切重回正轨。
-
沈长林先舒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将一身灰洗干净,然后躺上床,睡了个天荒地老,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两位学子被贼人掳走,幸好平安归来,刘学长安了心,并给他们放了两日假调养安神,但沈玉寿他们要照常上课。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下课,沈玉寿贺青山等人捧着书本,飞奔回斋室,正好见沈长林睡饱醒来。
“饿了吧?走,穿好衣裳,我们去食堂吃饭。”
“对对对,今日咱们要庆祝一下,开小灶吧!”
府学的食堂有大锅饭,也可以单独点菜小炒,称之为开小灶,无论是食宿全免还是免一半的,或是全部自费的,只要去开小灶,都要自己出银子。
因此,开小灶的基本都是家中极富裕的学子。
沈长林他们来了几个月,还没吃过小灶呢。
“嗯!”死里逃生一回,沈长林也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咱们点只卤鸡,一煲砂锅肉丸汤,还要清炒豆芽、羊肉馅饼、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对了,还有鸡蛋羹、春卷……”
人一旦饿疯了,点起菜来就和报菜名似的。
贺青山忍不住调侃:“我看点头牛你也能吃得下。”
府学食堂里,饿疯的不止沈长林,还有林大公子。
林月贤被解救后,先和沈长林一样回了斋室,正想补觉,府学的学长、训导、衙门的人就轮番上门询问宽慰,硬生生耽误了两个时辰,眼看要到饭点,他索性不补觉,先来食堂填饱肚子。
可紧接着,平日里的那些跟班就下课了,纷纷围拢过来,又是一番嘘寒问暖,然后对贼人一顿咬牙切齿的毒骂。
林月贤第一次对这些奉承产生厌恶情绪,他真的好想安静的吃顿饭再睡一觉,但刻入骨髓的家教又令他一直强提精神,面带冷淡的微笑,慢慢回应。
“沈长林来了。”一跟班道。
为避免引起骚乱恐慌,沈长林和林月贤被绑的细节并未公布,因此学子们只知他二人同时被绑。
“月贤兄,是不是这沈长林惹事,连累了你?”
“是啊,一看就是他惹是生非。”
“月贤兄,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牵扯颇深,林月贤被叮嘱要保密,他只得懒洋洋道:“无可奉告。”
然后站起来,轻描淡写:“不过,不是他连累我,而是我连累了他。”
说罢,在一众跟班惊讶的眼神中,走向沈长林他们。
“长林兄,我与你们一起用饭,不介意吧?”林月贤话没说完,人已落座,好像没考虑过沈长林会拒绝。
想想也是,这样矜贵的世家公子,这辈子应该还没尝试过被拒绝的滋味吧。
沈长林倒也没心思做那个头次拒绝他的人:“不介意,坐吧。”
况且,以林公子的阔绰本色,开小灶的所有花费,他会出完。
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深夜逃亡,让他请一顿,完全合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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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知府衙门刑房内,陆经历被捆扎成一个粽子,正嗯嗯叫唤。
顾北安稳坐刑房外,品着衙门里的粗糙茶水,硬是喝出了一种名茶的感觉。
隔壁房中,从陆经历别院中搜出的账簿一字排开,十几个税吏马不停蹄,正在记录汇总,从账册中搜集有用的线索。
这账册登记了黑钱庄近两年的账目,囊括收款放贷,入股分红,还有与其他黑庄合作的记录。
拔出萝卜带出泥,顺藤摸瓜的找下去,可以揪出不少地下黑庄,并整理出一份官场人的暗股名单。
于是衙门里,不少官员以顾北安无权抓人,私自引弓兵入城等理由阻止他继续查案。
“知府大人不在,还有同知通判,有判官推官,怎么也轮不到顾大使你做主审案吧?”
“是啊,顾大使你这样做,是越权!”
顾北安让人记下这些官员的名字,一字一顿道:“查税而已,我是课税司大使,职权所在,诸位莫要借题发挥。”
“查税?陆经历是从九品的大乾朝官员,他并未被定罪,顾大人也没有缉捕批文,凭什么抓他!”
“我说了我在查税,诸位有不满的,要告要参,请便。”
衙门水浑,顾北安索性什么都不管。
他只遵循一条,人和物证都要留在自己手里,继续调查的同时,等宋槐程回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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