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的录取名额,按当地的文风高下、赋税人丁多寡而不同。
景川府的录取名额是六十人,今年参考的学子超七百,录取率不足十分之一。
沈长林刚才排队入考场时,见了好些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及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成家立业甚至年老了都不放弃科考,可见科举考试的魅力和竞争之大。
按照惯例,沈长林依旧边研墨边看试卷,第一场考八股文一篇,试帖诗一首,答题时间共两天一夜,时间上还是颇为充裕的。
八股文的题目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1],这题不算难,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人要坚持根本,这样治国做人的根本才会有。
本题出的中规中矩,可发挥的余地不大,沈长林想了想,破题——惟求道而不立本心,则昏聩而无益于己,接着承题、起讲,整篇八股文概括起来,便是赞同古先圣贤的真知灼见,并化用了一些典故,赞颂当今圣上和国策,最后表了一番忠心,抒发一些自我之本道。
沈长林考府试时答题比较激进,经过一年多时间沉淀磨炼,院试时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然,内心的风云激荡永不会消失。
在沈长林的内心,他对这个时代、社会、制度有很多个人看法,在他看来,如今虽是太平盛世,但盛景之下仍是满目疮痍,社会底层仍过得很苦,有无数的地方待改进。
但这些观点,在府考中出现是不合时宜的,因此他只在歌功颂德的锦绣华文下,暗藏了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
沈长林先在心里打腹稿,接着屏息凝神,蘸墨下笔。
等他写完,考院报时的钟声敲响,是申时,答题进度和沈长林预估的差不多。
写完八股文,接下来便是试帖诗了,其题目是——平仲君迁。
试帖诗的题目基本出自古人成句,因此答题学子必须知其出处,才能准确切中韵脚和题意。
此时再看题,沈长林嗅出几丝陷阱的味道,因为这题出的较冷门,源自《枯树赋》,诗赋中有云——中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2】,因此韵脚是年。
没有读过《枯树赋》的学子,便只能想到晏子世称平仲,不仅立意偏韵脚错,估计还要疑惑一番,考晏子搬家有何深意。
幸好到府学后,沈长林不说博览群书,也算在能力范围内,翻阅了大量的书籍诗文,他读过这篇赋文。
好险,沈长林暗道。
试帖诗的书写不比八股简单,同样要破题、承题,同时还有固定韵脚,并需注意粘联及韵律,整体要有美感,雕琢起来颇费心血。
因此,等沈长林打好腹稿,天色已暗。
院考和府考不一样,没三支蜡烛的余地,不许点灯,天黑便无法答卷。
沈长林胸有成竹,倒不慌忙,就着最后一点天光洗漱妥当,合衣躺在考间的小床上沉沉睡去,等第二日天亮,将心里想好的诗文誊写到纸上即可。
剩下大半天时间,便是重复检查,以防偏题和错字。
第二场复试相对正试题目要简单一些,是四书文两题,六书转注说两题,拟古人赋一篇,拟古人论一篇,四书文和六书转注说在沈长林这算送分题,先解释鉴赏原文含义,然后肯定圣贤思想,再举一反三,结合国情实际,表达自己的见解即可。
至于拟古人的赋和论,简而言之便是仿写,也不算难。
但第二场考试的时间未变,却要答六题,题量增加不说,夜间还不许点灯加班,对考生而言,这是对答题速度、思维敏捷度、承压力、体力的综合考验。
沈长林基本策略是,先读题,打腹稿,后在草纸上写关键词做提纲,反复推敲检查两遍,没问题后一鼓作气答完。
免得重复书写浪费宝贵的答题时间。
“诸考生停笔,收卷。”
伴随铜钟敲响,巡考官们开始收卷了,等全部试卷收妥,一直落锁的考院大门才会被开启,学子们鱼贯而出。
“玉寿,青山,我在这。”沈长林站在考院门口,对结伴走出的沈玉寿贺青山招手。
落日余晖下,每个人的身上脸上都镀着一层金光,终于考完了,诸人都长舒一气。
“我们再等等舒阳。”
等孙舒阳到了,四人一起往西市走去,预备找一家清净的小饭馆吃顿美食犒赏自己,顺便核对讨论彼此的答题文章。
秋日的风徐徐拂面,透着清新的桂花味,踩着夕阳闻着花香,四人的精神格外放松。
他们一边走一边核题,前面的还好,立意角度各有千秋,总的来说都答的不错,唯到试帖诗——平仲君迁这题,贺青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便是踩入陷阱,写晏子搬家的其中一位。
沈玉寿的阅读量与沈长林基本持平,因此他知道平仲君迁的出处。
而孙舒阳纯属运气好,因为沈长林曾经在斋室小讨论会上提到过《枯树赋》这首诗,他觉得有意思,结束后找到全诗拜读了一番,虽然看过就放下了,但至少知其典故。
孙舒阳拍了拍贺青山的肩膀:“青山兄,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呀。”
“……”
贺青山拼命的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当时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在看《包公案》。
贺青山最近十分沉迷断案类的杂书,《狄公案》《包公案》百看不厌,最近还买了套《洗冤录》放在床头,此前他一直认自己能兼顾的学业和兴趣,今日一看,他大错特错。
“唉。”贺青山长叹一声,如果他当时没在看杂书,就不会错过《枯树赋》这首诗,院试的试帖诗就不会偏题,他的成绩本就不拔尖,现在更无中秀才的希望了。
沈长林也为贺青山感到惋惜,但一切选择皆源于自己,随之而来的结果,自然也要承受。
并且贺青山过几年便要及冠,没有几分应对失败和错误的魄力,怎能成人。
“有诗云,谁怕竹杖芒鞋轻胜马,青山,你别多想,咱们吃饭去。”
贺青山沉了沉肩:“说得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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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西市,格外热闹几分,考完试的学子,有一大半汇聚于此。
眼看僻静的去处是寻不见了,沈长林他们改换目标,干脆去了一家学子最多的饭馆,里面有不少府学同窗,正好多交流。
“听说了吗?这次院考揪出了一个作弊的。”
“真的假的?我在考院怎么没听见动静?”
刚一落座,最先听见的却是小道八卦。
科举舞弊,一直是从严从重处罚,翻看史书,上面记载的因舞弊被革被流放,甚至被杀头的比比皆是。
“为不影响其他考生答题,这事发生时是冷处置,并未喧哗。”
“作弊考生已被羁押了,也牵扯到了为其做保的廪生,还有连保的学子,这一串人是惨咯,接下来科考无望不说,说不定还要下狱……”
四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科举考试的灵魂是公平,是沟通各个阶层的桥梁,舞弊行为破坏公平,自然引起众怒。
贺青山喝了几口茶,评价道:“活该。”
沈长林点头:“咎由自取。”
这时他们点的菜上来了,是栗子烧鸡、煎鱼、芙蓉豆腐、千层馒头、酱炒三丝等家常菜,热气腾腾的刚出锅。
夹起一筷子吹吹热气,再塞到嘴里大口咀嚼,酸甜、咸香、油辣等各种滋味在舌尖上舞动,吃在嘴,咽下肚,安慰了饥肠辘辘的胃,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美食当前,他们很快抛下别的杂念,一心一意享受起来。
直到回了府学,才知今日所听说的舞弊确有其事,作弊的是一名县学学子,而为其做保的,正是李文柏。
李文柏想趁这次院试为人做保赚取贽敬,通过自己的人脉甄选了几位找不到人做保并且出价高的学子。
要院试了还找不到人做保,便可窥见其人品,多半不端才无人愿意承担风险。
这点,李文柏自然也考虑到了,但他想到最近几年,景川府从未出过科考场舞弊的事,便放松了警惕,谁知就此自陷泥潭。
事情是考试第一天发生的,因此,等沈长林他们知道消息,这事已经解决。
作弊学子试图带一页抄满典故的纸页进去,在入考场之前就被查获。
因该考生未入考场,这事就有操作的余地,知府宋槐程和学政都不想自己治下出现舞弊这样可通天的丑闻,因此,该考生是以缺考入档记录的。
虽不上报,但处罚不轻,作弊学子永生不得参加科考,并要带枷示众,不仅斯文扫地,其后代和同族亲朋若要科考,也是不能了。
至于李文柏,则被革去廪生名额,逐出府学,并永生不可参加科举,但祸不及子孙,而联保的学子,则不幸中的万幸,因没有上报而不连坐。
待沈长林他们回到府学,李文柏已经收拾好行囊,第二日就要启程回恭州了。
“文柏兄……”相顾无言,多说无益,沈长林道,“你明日几时走,我们送送你。”
也算尽了同窗之谊。
刚入府学的那段时间,李文柏对他们多为照顾,不过后来他忙于抄书挣钱等杂活,接触便少了许多。
但无论如何,那份情谊一直存在。
李文柏看着四位小友,看着熟悉的府学,看着眼前的一草一木,充满不舍。
“大丈夫何患前途,文柏兄,不要气馁。”
“承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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