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盈满黄色烛光的怪异石穴,苏冉心中失望的同时,不由又升起几丝庆幸。


    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她爬起身,试图寻找男人的身影,却首先看到了摆在她枕边不远处的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餐巾盖着的小篮子,篮子旁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压着一支白色的玫瑰。


    她先拿起卡片。


    “亲爱的苏,


    请原谅我昨晚的失态,面具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无法想象摘下它的人生。


    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


    请收下我最诚挚的歉意。


    你忠实的仆人”


    卡片上的花体字飘逸潇洒,署名的地方则是一片空白。


    “p.s.我需外出办事,中午便归。早餐在篮子中,bonappetite(祝你好胃口)。”


    虽然对对方昨晚的威胁有些在意,但每个人心底总有不愿意让人窥探的秘密,真要追究起来,先越界的人是她。她本想今日好好向男人表达歉意,却没想到反而先收到了对方的道歉,真是不知道该说这位先生什么好。


    苏冉读完卡片,抬手拿起那支新鲜欲放的玫瑰,娇艳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晨未干的露水,花茎上用黑色的丝带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注意到花茎上的尖刺全部被小心地剪掉了,这个小小的细节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吃过早饭,怀表的时针刚指过十点。在地下这种没有昼夜变化的生活虽然不太愉快,但目前还没有达到让她难以忍受的程度。目前作为一个白吃白喝白住的米虫,苏冉实在是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报答对方。


    她小心地披好男人的斗篷当作“外衣”,从她睡觉的一侧,沿着水边走向湖对岸的另一侧。


    整个地下以那片地下湖为中心,是一个凹字形的结构,仅仅是过了一夜,苏冉发现这地下竟然有了许多变化。


    首先在一些位置特殊的角落里,多了几面一人高的镜子,利用镜子反射光线的原理,整个空间比昨日明亮了许多。地上杂乱的箱子消失了不少,昨日还盖着防尘白布的家具此时也都被摆好,在灯火下闪着崭新的光泽。她出现时躺的那张红色的地毯被铺在了中央的高台之上,走上前去她才注意到,摆在中间她本以为是写字台的半圆形黑色桌子,其实是一架管风琴的琴身。


    管风琴是乐器之王,没想到这位先生还是位严肃的音乐爱好者。


    不过联想到对方堪称完美的声线,苏冉又觉得如果他在声乐方面毫无造诣,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苏冉一面想着,伸手轻触了几个琴键,根据脑海中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按出了巴赫著名的《d大调托卡塔与赋格》的旋律。


    恢弘而圣洁的音符从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巨大的音管里响起,让她背脊窜上一股电流。她有点心痒,但还是理智地收回手。


    她隐约觉得男人是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应该不喜欢让他人随便触碰他的物品。


    苏冉从另一侧的台阶走下,来到凹字形的另一边。


    这里与对面的“卧室”遥遥相对,被用来当作起居的空间。房间的中心是一个曲线优美的白色克拉拉大理石壁炉,壁炉上的墙壁两侧固定着两个由金色天使托起的三柱烛台。壁炉立面的顶部卷涡雕琢着贝壳的图案,波状边缘用卷曲的花草作为装饰,是典型的路易十五风格。


    对着壁炉,摆着一张同样洛可可风格的扶手椅和一个雕花布艺的法式卧榻。柔软华贵的羊绒地毯已经铺好,卧榻背后的墙壁上打了一整排胡桃木的实木书架,几个装书的箱子和几幅用牛皮纸包着的画正摆在书架前的地面上,看样子是主人还没来得及整理。


    对比昨天她看到的情形,她睡着后男人一定收拾了不少东西,估算了眼前的工作量后,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一夜没睡,而她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苏冉很难不去想对方如此着急地收拾这里是不是因为她的关系。


    低叹一声,她弯下腰去看那几个箱子。这是昨天男人留给她打发时间的书籍,想了想,她决定帮他把箱子里的书整理到书架上。


    在苏冉觉得自己的腰快断掉的时候,她终于将几个箱子里的书按照语言和字母顺序整齐地摆到了书架上。


    “呼……”擦了擦额头微微沁出的汗水,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揉了揉腰,她十分期待男人看到这些书架时的反应,转过身,却被身后那个黑色斗篷搭配白色面具的身影吓了一跳。


    “…先生!?”这经典的惊悚恐怖电影的扮相让还不是很习惯的她差点叫出声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他的视线悠长而沉静,不知道在那阴影中站了多久。


    “我都没听见你回来的声音。”苏冉笑着拍拍心口,指了指她身后的书架,“希望你不介意我帮你收拾了东西。”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再次开口时语气十分冷硬:“以后不要再干这些事了。”


    男人毫不领情的反应让苏冉原本开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后,重新拉出一个弧度:“抱歉,是我自作主张了。”


    看到她黯然下去的脸,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悔恨和懊恼。


    闭了闭眼,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小心仔细地沾上她的额头,像擦拭珍宝一样慢慢擦去她额头上残余的汗水:“你是我的…客人,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失落的苏冉没有注意到男人话语中奇异的停顿,也没有注意到男人过于亲昵的动作:“你是如此慷慨地帮助我,我总想要力所能及地为你做点什么。”


    “哦,苏……”他低叹她的名字,示意她在壁炉前的卧榻上坐下,自己则再一次单膝着地半蹲在她的身前,“你不明白,看到你为我流汗受累的样子,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她疑惑地对上他的眼睛,却看到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某种明显而深刻的痛苦。


    “你在这里,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低下头去。


    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此刻苏冉也看不见他的双眼。


    可她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一刻离面前男人的灵魂这样近。


    他的孤独如此显而易见。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俯下身,她把脸颊轻轻贴在男人的肩膀之上,给了他一个无声的拥抱。


    那初时僵硬如石的身体,渐渐的,在她的双臂之中一点一点颤抖起来。


    然后,一双有力而滚烫的手臂,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


    紧密又窒息,好像再也不会被放开一样。


    苏冉明显地感觉到,她和男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这些变化在很多方面大概都是积极的,他们之间建立了最基本的信任,和一种奇妙的感情纽带。


    只除了一条——


    男人开始给她购买各类衣饰珠宝,香水和化妆品,用考究精致的礼物取悦她仿佛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她持续再三的谢绝,男人充耳不闻。


    虽然对这个时代的物价还没有彻底的概念,但即使仅凭常识,她也知道男人绝对为她花了一笔可观的数字。


    她不能让两个人在这样失衡的关系上越走越远。


    在又一个早晨,男人掏出一串新的宝石项链让她试戴时,苏冉终于忍不住选择了更直接激烈的方式。


    “先生,够了!你这样做我非常生气!”


    苏冉的怒火来的毫无征兆,男人无措得站在她的面前,像一个做错事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过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喜欢红宝石吗?”


    苏冉都快被他气笑了。


    “请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也不要再送我任何礼物了。”她抬起手指,止住他想要开口反驳的动作,“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先生。”


    “——朋友?”男人拖长的语调带着不确定的上扬,似乎咀嚼了这个词汇的含义,顿了一下才颔首肯定,“当然。”


    “你这样做,会让我觉得你在讨好我,这是不对的!朋友之间,应该是平等而不需要讨好的。”


    “我为什么不能讨好你呢,苏?”男人反问。


    苏冉瞪大眼,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居然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的眼里,你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想让你开心,这有什么不对吗?”


    男人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如果不是才认识几天,并且觉察到男人在人情世故方面的空白,苏冉几乎都要觉得这是一句向她示爱的话了。


    当然这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白而热烈地对她展露着自己的在意,苏冉努力忽略自己脸上的温度:“先生,谢谢你,我很感动。”她顺着他的逻辑继续道,“每天早上那枝花其实就让我很开心了。如果你非要再做些什么,可以让我看看当天的报纸,或是和我讲讲之前的旅途见闻,又或是弹弹琴……这些事给我带来的快乐,远比那些漂亮的珠宝和衣服要多许多倍。”


    男人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看了她好久,最终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忘将项链系到了她的脖子上。


    “你这可是答应我了。”苏冉摸了摸锁骨之上那颗冰凉的宝石,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地再次重申,“再买东西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先生。”


    大概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他感到害怕的威胁了。


    “我发誓。”他郑重地对她许诺,然后看向了高台之上的那架管风琴,“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可以弹给你听。”


    感受到男人的认真,苏冉松了一口气:“什么都好。”


    他拉着她在他宽大的琴凳上并排坐下。


    他看了身侧的她一眼,转头陷入了沉思,接着抬起双手,按下了琴键。


    坐在琴凳上的男人,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王座的帝王,在音乐的国度里,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唱了舒曼的《诗人之恋》套曲里的几支曲子,她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歌声,它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呼吸都臻于完美。


    他的音域极为宽广,音色雄厚而曼妙,壮丽而婉约,激昂之处又不失细腻,细腻之处又见激昂*。她深深地沉醉在他的歌声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成为他歌声的俘虏,随着它而喜,也随着它而悲。


    她想象过男人的歌声一定只有天使才能媲美,但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她还是被那超凡脱俗的声音深深震撼,过了很久才从他的歌声里清醒过来:“……太美了,先生。”


    她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去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崇拜地看着男人的侧脸,看着他脸上白色的面具在烛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幽暗的巴黎地下,戴面具的男人,无与伦比的歌声,这一连串关键词让她不由想起了一部在现代颇为脍炙人口的音乐剧。


    感到那故事设定与现在的情形格外应景,苏冉轻笑出声,在男人询问的目光中,把《歌剧魅影》的情节粗略地讲了一遍。


    苏冉讲得简单,男人却听得十分入神。


    故事讲完之后,他一直沉默着,胸膛起伏不定,再开口时声音格外喑哑晦涩:“所以女主角因为接受不了魅影的丑陋,最终还是选择了英俊富有的子爵。”


    “故事里想要强调女主角不能接受的是魅影扭曲阴暗的人格,”苏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但我认为你说的没错。”


    苏冉看过原著,让她印象很深的一段是劳尔问克莉丝汀,如果魅影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是不是会爱魅影而非他。克莉丝汀的回答是:“为什么要假设命运的安排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最让我害怕的问题?我一直把它像掩藏罪恶一样深埋于心。”


    在她看来,这就是如果魅影有着子爵那般好相貌,克莉丝汀绝对会选魅影的直接证据。


    “……那你呢?”


    苏冉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一愣。


    男人转过身来,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放过她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如果你是这个故事中的女主角,你会选择谁呢?”


    “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苏冉歪着头,看向面前高高耸起的管风琴管,慢慢捋起自己的思绪,“作为观众我很同情魅影,但如果要把自己代入的话,我确实有很大的可能性会选择子爵,毕竟谁不愿意自己的另一半赏心悦目呢?”


    没有看到男人瞬间变得阴沉恐怖的眼神,苏冉笑了笑继续道:“但我不会把外表当作选择伴侣的决定性因素,我还是觉得两个人的三观相合、志趣相投更为重要。如果那位魅影先生让我产生了灵魂伴侣的感觉,那我肯定还是会选择他。”


    男人眼中的暗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褪去,重新回到了莫测而深邃的平静。


    “这个故事中的魅影有名字吗?”他忽然问道。


    “我想想啊……我记得应该是叫埃里克,e-r-i-k。”


    “erik……”男人喃喃重复了这个名字,“不如以后就这样称呼我吧。”


    苏冉收回目光,看向男人,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嗯,这个名字还挺适合你的——埃里克先生。”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