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或许现在称他为埃里克更为合适,在五点准时睁开眼。长久的流浪又危险的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
他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睡觉的棺材里坐起身,迅速地换好自己的衣服,然后轻轻拉起垂挂在中间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的红缎篷帐,无声走到了在帘幕另一侧。
在被刻意调整昏暗的烛光中,他俯身坐在沉睡的苏冉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
就是面前这个人,她对他温声细语,面露微笑,她让他亲吻她的手,她还……
她还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个拥抱!
即使是他的母亲,也从没有碰触过他。
埃里克从小便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为了不见到他的脸,哭着送给他一个礼物。
那是他人生第一张面具。
她从未正眼看过他一眼,不满八岁便被她送进了来到卢旺表演的马戏团。在吉普赛的马戏团里,他扮作僵尸,跟着他们四处流浪。后来他去了波西米亚,进入过波斯皇宫,辗转至东亚又去了君士坦丁堡。
可怜的埃里克!他活在世上这些年,从未体味过一刻人间的温情。迎接他的从来都是毫不收敛掩饰的恶意,无休止的白眼嘲笑,咒骂毒打。
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世界这样的对待。后来他游历了大半个世界,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学会了许多知识和手艺,经历了各种生死背叛,他终于领悟到,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长着一张丑陋的脸!
因为这张脸,他活该下地狱!
可是她,无论是被他恫吓威胁之后,还是见到他睡在棺材里这种非同常人的举止,对他的态度依旧,仿佛他所有不合世俗的怪异,在她的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在她眼中,不是丑陋的怪物,不是恶魔之子。他是一个人。
他是埃里克!
这就是他的苏,他的珍珠,他独一无二的宝贝。
就算是她不知道他面具下真实的样子才会对他如此,他也无法阻止自己陷落在这如同梦境一般美妙的现实里。他是如此害怕这一切的消失,害怕她有朝一日发现他的丑陋,害怕她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他露出同样嫌弃厌恶的神色,然后像远离一只臭虫一样离开他。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如果那一天到来,他就要拉着她一起走向毁灭,让整个巴黎为他们陪葬,唱起丧歌!
他希望那一天永不来临。
他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现在,停留在她在他身边的时刻。他可以不休不眠地一直注视着她,就像他每个深夜和清晨做的那样。
就像他现在做的这样。
六点,埃里克准时出现在斯克里布街的街口,接过报童送过来的当天的报纸和从集市上买来的最新鲜的玫瑰,然后将哑仆留在特殊地点的食物和物品取回地下,并将带有新指示的纸条留下。
七点,他在餐桌上摆放好早餐,小心地将玫瑰枝条上的尖刺剪下,系上丝带,放到她的枕旁。
七点半,他按照她的请求把地下的蜡烛重新调亮,坐上琴凳,开始弹起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往往在他弹完第一条的时候,她会站他身后,微笑着和他道一声早安。
这是地下属于他们一天的开始。
自从埃里克开始给她带回当日的报纸之后,苏冉每天最重要的功课便是研读这份报纸。政治、经济、人文、科技,她如饥似渴地想要了解外面的一切。为此她还特地向埃里克讨来了一些纸笔,认真地做起了笔记。
不过因为还不太习惯使用这个时代的蘸水笔,她一不留神就会把墨水弄到手上,弄脏了埃里克好几条手帕。碰到新的不太了解的人名地点还有其他名词,她只能先一个个记下来,晚些时候询问埃里克,他不太清楚的就需要翻阅书籍查询。
每每这时,她总是十分怀念现代世界发达的科技和互联网,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便利,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有多么珍贵。
苏冉是一个一旦干起事情就格外投入认真的人,即使想着做为客人不应该只顾着做自己的事,可一旦专注起来,她常常一不留神就忘了时间。
埃里克一开始还因为苏冉的各种问题而展开的一场场交流和讨论而感到开心,但这种喜悦在他注意到她所有的话题都和外面的世界有关时,瞬间消失殆尽。而苏冉因为投入读书看报显得对他越发冷落和忽视的行为,也让他阴郁烦躁。
一顿晚餐的结束,昭示着又一天尾声的来临。他们坐到壁炉前,苏冉习惯性地拿出写着问题的纸条,坐在扶手椅上的埃里克在今晚却率先开口打断了她。
“苏,你对外面的世界,似乎有着莫大的热情。”
“哦,我还从未见过这个时代的巴黎——”苏冉一不留神就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忙补救道,“你知道的,我一直生活在东方,对于这里的一切我都非常好奇。”
“我还从未听你讲过你家乡的样子。”埃里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话,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苏,我对你的一切也非常好奇。”
1867年,欧洲大陆正在轰轰烈烈经历着被后世称为“工业革命”的冲击。通过这两天的看报和阅读,苏冉发现除了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导致新兴阶层的崛起,以及工业化生产力提高带来的消费主义盛行,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因为电报的普及,各个地区的信息已经开始了最基本有效的流动,她昨天在巴黎的报纸上甚至看到了美国的新闻。
现在已经不是哥伦布完成环球航行前,各个大陆还在孤立的世界。1858年,大西洋海底已经铺设了第一条联通欧洲和北美的电缆。她不想暴露自己来自未来的秘密,可她又完全不确定在这个时代,自己的祖国究竟在发生什么,面前的这位先生又对那遥远东方有多少了解。
“那可要叫你失望了,埃里克。”苏冉定了定神,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在我的家乡,女性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度过。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只是比较幸运地在家中可以接触到更多信息和书籍罢了。”
她故意说得空泛而含糊,想要借此来打消对方进一步的追问,却没想到反而引起了埃里克更多的兴趣。
他的身体微微向前,眼中毫不掩饰渴望她再多说一些的神情:“苏,可怜可怜一个从未有过正常生活的人。只要是有关你的事,无论是多么琐碎微小,我都愿意聆听。”
苏冉在他的恳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她有选择性地讲了讲自己的家庭和一些成长经历,为了避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她讲得十分简短又干瘪乏味。但即使如此,埃里克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格外认真。
说到后面,苏冉自己都不好意思让埃里克听那些干巴巴的事,转而说起了东方的风土人情。
“唉,如果这里有个厨房就好了,我说不准可以做一些东方的料理给你尝尝。”从风土人情聊到了各色美食,苦于形容味道的苏冉兴奋又遗憾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还会做饭吗?”埃里克惊讶地问,“我以为你这样的小姐是从不进厨房的。”
“那你可小看我了,这位先生。”苏冉笑着驳斥,“别忘了,我还是洗衣服的能手。”
她得意地朝壁炉的方向扬扬下巴,那里晾着几条原本因为沾了墨水渍要被他扔掉的手帕。她用了肥皂水,牛奶和柠檬汁,轻松洗掉了墨水的污迹。
埃里克扬起嘴角,虚虚在空气中对她做了一个脱帽的手势:“我早该想到的。失敬了,我全能的小姐。”
两人对上对方的视线,相视一笑。
之前的交谈往往都是她问他答为主,话题非常贴合时事又富有针对性,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然又有趣地流动着。
苏冉忽然找回了几分在现代和朋友挑天扯淡的感觉,然而这短暂的喜悦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大的失落和不安。
如果永远滞留在这个时代,她真的要永远生活在这里吗?生活在这——
“苏,”埃里克这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考,他双手交叠,右手手指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戒指,静静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喜怒难辨,“你想要回到地面上生活吗?”
“当然”这个词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苏冉这一次抑制住了自己本能的冲动。
面前之人不时流露出对世俗世界的厌恶和回避,让她下意识地觉得现在这个问题和那次关于面具的对话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对方强烈的反应。
但他问她这个问题的目的,她没有一点头绪。
苏冉叹了一口气,将脸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决定还是遵从自己的本意,实话实说:“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想。既然来到了这里,我想要亲眼看看现在巴黎的样子,欧洲的样子,甚至想环游世界……我知道这听起来不现实了,我的朋友,你可以嘲笑我了。”
“埃里克永远不会嘲笑你的,我的小姐。”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踱步走到壁炉前,转身面对着她,提高声音,“但是苏,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呢?”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压抑的语调里满是愤慨和激昂,牙缝中挤出接近咒骂的语句,“它充斥着污秽的欲望和恶意,满是残酷和仇恨!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纯洁又善良的小姐伫足!”
他在壁炉前来回走动,如同一只困在笼中受伤又狂躁的兽类,那笼罩在他身上的痛苦和阴郁是如此浓稠,让苏冉心中再一次生出了无限怜悯和同情。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对这个世界这样绝望?
“埃里克,”她放柔声音,温柔地安抚他,“这个世界确实不完美,但它也有温柔又美好的一面,不是吗?”
本来情绪十分激动的埃里克突然停下脚步,他站直身体,金色的眼睛落在她脸上,轻飘飘地重复着她的话:“……温柔又美好的一面……?”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在失控边缘突然被安抚住的动物,暴戾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眼中转瞬间又盛满静谧的柔情,声音也重新变得悦耳动听起来:“哦,是的,苏……你说的没错。”
男人激烈又无常的情绪变化让苏冉有些疑虑,但她那简单劝解的奏效又让她觉得自己是有点过于敏感了。
她笑着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我很高兴我们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不过如果在地面上,你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呢,埃里克?”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他一时被问得愣住了。
他垂下脑袋,修长的剪影投在他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烛光的抖动摇曳着,显得单薄而寥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睛里闪着星星般的光芒:
“我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娶一位忠贞的妻子,星期天和她一起,挽着手出去散步。”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苏冉微微睁大眼,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渴求的,居然是如此单纯质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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