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姜知妤惯会用撒娇的语气恳求姜湛,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恳求,而是询问。
姜湛弯着的眼也平复了不少,看着榻上的姜知妤面容寡淡,但双目却格外澄澈坚毅,犹如那山间新洗净的卵石。
他摇摇头,果真还是女儿长大了,有心事了,想法也多了。
“阿岁说的可当真?”
姜湛身旁的柳公公此刻正缓步上前,姜知妤眼神有所察觉,立即道:“自然,父皇,阿岁不乏倾慕追求者,日后若是要婚配,那自然得是我看得上眼的的。”
“陛下。”
柳公公服侍姜湛也有三十余年,平日里最是熟知他的喜恶,是宫妃都不敢随意得罪的御前红人,他略带尖锐的嗓音向姜湛温声道:“太子在宣政殿求见陛下,说是,为了明州水患一事。”
“父皇,阿岁这几天身子已经好很多了,近来朝政之事繁琐,父皇不用日日非要抽身来看阿岁的。”姜知妤催促着姜湛离开,实则眼底余光一直朝着柳公公一侧看。
她就是故意要将这话,说给他听。
只有皇帝身边的人都相信了,众人才能信服。
自然,也该断了母后她们的念想。
姜知妤良久才稍稍动了动,将一旁的木匣重新托至面前,用指腹摩挲着上方的花纹,若有所思。
她百无聊赖,于是打开了匣盒,也想看看许兆元究竟能送上什么她没见过的稀罕物。
还当真是不了解她。
姜知妤爱花,若是来者捧上一束新折的花束,她必然更是欢喜些的。可惜,金银玉器,她这些都不缺。
修长白皙的指端在冰凉的器玉上划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也未曾让她有半分高兴。
直到,她瞧见了匣底的那枚玉佩。
玉石通体墨绿,没有一丝瑕疵,双兽戏珠,雕琢得倒是栩栩如生。
*
崇安的七月少雨,近来连日的毒日头,倒是让京城中的茶坊酒肆成了显贵主儿们最常去的地方。
若是论起有什么好去处,那定是藏匿于众多酒楼之间的一所占地并不大的茶坊,迎客茶坊。
名字平平无奇,但却是京城里消息流通最为广泛之地,不少出宫的侍卫与公公,亦会将一些宫中要闻带至此处,图个乐呵。
听听这些鸡毛蒜皮倒也只是小事,最主要的便是,在此处,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探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因此此地虽小,但席间诸位,皆是大有来头。不是熟客,没有权势,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
“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那城南的端敏公主府啊,那叫建的一个漂亮呢。”
一旁的人摇着扇子讪讪笑笑,“论起陛下的几位女儿,大公主二公主远嫁和亲,三公主早夭,四公主许给了一平平无奇的兵部尚书。这位嫡出的公主,倒是陛下的心头所爱,府邸离皇宫实在是近。”
此时众人身旁一稍显稚气的声音大声道:“听闻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只可惜她只心属那楚大将军,不然我当真想着争取一番。”
满座哗然,一位老者捻着胡子道:“年轻人,此言差矣,即便公主没有心仪之人,就你这谈吐与气度,也敢入皇家?皇家才瞧不上这等女婿。”
“哎哎哎……”有一人提醒道,“不知你们可否听说,如今五公主似乎,对那许大人另眼相看,就连近来陛下也是对他恩赏连连。”
“许大人,哪位许大人?”
“还有哪一位?那自然是数月前才大胜得归的那一位许兆元,许小统领了。或许,日后便要改口唤他驸马了。”
大抵是嫌弃许兆元年纪尚轻,却能有机会触及自己梦寐许久的事,大伙除了啧啧感慨,实在是未曾有半点高兴之处。
此时,正坐与隔壁雅座的一众人。原本是在此品着茶商议要事,却在闻言熟悉的人名后止住了话。
一旁的人察言观色一般,看着楚修辰的脸依旧平静,只是眉心微拧,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都闻楚大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有如此令他困扰的局面当真是不多,即便他不答,一旁几位好友这些年也并非对他品性一无所知,他在想何事,大抵也能猜的到。
这几日,姜知妤总算能下地行走,日日都有无数人眼巴巴赶着来看望她,当真是件费心费力的事。
半夏端来一碗桃子酒酿来,酒酿香醇,桃香清新,上头还放着些碎冰。
“公主,”半夏递上前,“奴婢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知道这是她夏日里最爱食用的一道膳食,半夏特地挑着姜知妤心情大好时说与她听,“如今整个崇安城都传开了,公主如今心属许家公子。”
姜知妤垂着眼,手中的勺子继续在碗里搅动了几圈,并不感到意外,却也不是高兴的神情。
“只是,”半夏迟疑了一瞬,“公主,您究竟是想做什么呢,半夏实在愚钝。”
她微微垂眸:“我……”
“奴婢还听闻,似乎楚大将军,也……也听闻了此事,公主……”
半夏欲言又止,本是想询问她为何要这般散布消息,思来想去终是明白,有些事情,当真不是她这个身份该询问、能询问的。
姜知妤此刻的思绪正如碗中的酒酿,被搅得四散。
正当主仆二人在寝宫里聊天时,薛郁离却突然驾临含光殿,闯入寝宫,一破门便大声训斥着所有人给退下。
姜知妤这些年来,在薛郁离的保护下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只是……
不知从何事起,或许是那一日召楚修辰前来,姜知妤总觉得,那个自己印象中温婉贤良的母后,那个爱女心切的母后,似乎与自己印象逐渐背道而驰。
“母后怎么来了。”姜知妤从凳子上起身,放下了手中的碗。
薛郁离见姜知妤面色红润,也能正常下地行走,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道:“怎么,阿岁是嫌弃母后来的不是时候了?”
知道今日薛郁离前来带着情绪,姜知妤立刻软着嗓子道:“怎么会呢,阿岁喜欢母后来还来不及呢。”
“当真拿母后好糊弄吗?你倒是说说,你近来又在做些什么!”
薛郁离本就生气,闻见桌上那芳香四溢的酒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悉数将火气撒在它上头。
姜知妤就这样垂眼看着一口未吃的酒酿打翻在地,声音十分清脆。
“知妤,本宫以往是怎么告诉你的?你是公主,绝对不能做出任何掉价,有辱身份的事。如今倒好,你学会自己给自己造起谣了?你就恨不得全皇城的世家公子都知道,你属意那许兆元吗?”
薛郁离今日一身金线织就的碧霞罗,仪态却不似平日里那般端庄雍容,几个大幅度动作后,发髻上的饰物便随之铃铛作响起来。
她脚步顿了一下,眸色骤冷,“你当真是长大了,越发无理取闹起来了。”
姜知妤攥紧衣裙,一直在隐忍不发。
公主?
她从出生起,她的路还有自己选择的机会吗?
“造谣?那么在母后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你的乘龙快婿,又该是谁?”
姜知妤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好是陌生。
又或者,她的女儿早就死在了大婚当夜。
“儿臣不知为何母后生这么大的气。可是,儿臣不喜欢楚将军,儿臣就是看上了许大人,母后为何又要步步相逼呢?”
殿外,半夏与桑枝听见了碗盏破碎与争执声,不免惴惴不安起来。印象里皇后性情纯良,是宫中典范,仪态规矩从未让人挑出过漏洞,当真是位白璧无瑕的国母。
只是近来,不知姜知妤,连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隐隐约约察觉,近来皇后的言谈举止,实在转变得过于突然。
若是说前一世,是姜知妤对楚修辰一见钟情,于是身旁的人对她谄媚洗脑楚大将军的好。那么如今,她的决心应该是很明显了,如今却反倒是薛郁离执着了起来。
姜知妤脑中竟又闪过一瞬那日屏风底下听得楚修辰说出的一番话来。
或许,自己的确不了解这个母后。
虽说薛家如今在朝政上如日中天,可后宫不得干政,薛郁离平日里也未曾对朝堂上的事上过心,不免又让姜知妤疑惑起来。
连姜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喜好自行安排,为何母后会如此生气?
“阿岁,纵使你在宫中多肆无忌惮,我们也从未从肃惩治过你,念在你还无知,我们不作计较。可如今,整个崇安城都在看你的笑话!”薛郁离说出这番话时,语气仍旧不依不饶,只待看见姜知妤垂眸只作聆听状时,她缓了缓语速,“母后是在担心你。”
“担心?看我的笑话?”姜知妤有时也觉得,或许是母女相处久了的缘故,薛郁离最是骄傲,不肯放下架子。她未尝不是。
“儿臣不觉得他们可笑话我什么的,即便我今日传的是太傅家的公子又能如何?他们只会去羡慕那位运气极佳的人,而不是说不到葡萄便说酸一般地妄议公主!”
“放肆!”
一只手从远处飞快扬来,只叫姜知妤木楞地立于原地。
她的脸颊疼的几乎麻木,嘴角也缓缓渗出了一抹血迹,耳朵更是一阵一阵的轰鸣。她这辈子,第一次受了耳光,是因为柳君君。
而这一次,竟是薛郁离。
“母后若当真那么喜欢楚将军,让六妹妹嫁给他啊,这样他照样是你的好女婿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