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修辰在京中颇负赞誉,端方雅正。
虽是父母早亡,但楚家家训也是牢记于心,即便是不少世家小姐对他芳心暗投,也不曾见过他有失世家规范,更何况是事关男女大防这种涉及流言的行为。
纵使是皇祖母的好意安排,殿中只有他们三人,他也不该如此。
姜知妤被握住的手其实并未紧锢,她脑子发怔了一刹,便立即抽离出他的手心。
“皇、皇祖母……”姜知妤后退了几步,垂眼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打趣了,我与楚将军没什么的。”
终是老人家的成人之美,姜知妤作为晚辈,并不好过于在表面上有太抗拒的姿态。
她侧身,见楚修辰正好也朝她看去,两两只对视了一瞬,她便缩回了视线。
宫中比她年岁大的公主们也都已有了夫婿,加之姜知妤的公主府筹备的也有了七八分,万萦自然格外上心。
姜知妤不忍让她寒心,只得找些说辞遮掩。
只是她当年当真半点遮拦的意思都没有,无人不知她对楚修辰的情谊。
只怕如今说什么都显得格外,欲盖弥彰。
万萦见姜知妤仍旧是羞涩惶恐的模样,脸都开始微微泛红,便也不作打趣了,含笑道:“下个月皇帝要操办围场秋猎,阿岁不妨也去看看。”
姜知妤自从儿时某次在与皇子们研习马术时留下阴影,便再也不曾提起兴趣。年年狩猎也从未同往。
万萦自然是想在楚修辰面前说与她听的。
她原本便不想去,只得搪塞。
“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啦,孙儿告退。”
姜知妤十分乖巧地微微行礼告辞,离去时心里则是感到很不自在,本想着前来或许能了解些什么。
谁知……却离奇地牵上了手。
半夏在殿外守着,见姜知妤急忙从里头走了出来,脸色似乎并不好看,连忙上前随同着,满腹疑惑:“公主这是怎么啦?”
既然公主并没有回复,想来定是严重的大事,或许是楚将军和公主吵架了呢。半夏胡思乱想一通,便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主仆两人越过宫门门槛,往含光殿方向走去。
“半夏,”姜知妤忽然想起,“寻常秋猎,都有谁会去?”
半夏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连忙回复:“除了皇上皇后,以及众位皇子会前往,往年年轻的武将公子们也会一同在秋猎时切磋一番,胜者还能向皇上讨个好彩头呢。”
“嗯……”姜知妤平静道。
半夏好奇地打转着眼珠子,低声问道:“公主不是见了马儿就会害怕吗?怎么今天会想到这个?”
“莫非?”半夏心花怒放一般咧着嘴,眼里忽然亮起光,“公主也想去了?”
姜知妤手指攥紧,涩着嗓子道:“随口一提罢了。”
原先她从未在意过这事,她若是想参与自然也无人敢驳了她。曲朔二十年的事情仍旧仿若发生在面前,而当下自是她该抉择之时。
如若能一步步扭转局势,及时止损便好。
再往后了看,也不必再嫁楚修辰,京中亦是有不少温润世家公子可托付终身。
虽说这念想她一刻不敢忘,但又谈何容易?总觉得,她似乎遗漏了些事。
姜知妤怅然地将视野抛向远处宫道,只见一眼熟的墨绿色身影从另一头宫道飞速穿过,其间似乎还朝她这面匆匆一瞥。
“那是六公主身边的人吧?”姜知妤轻声道。
“正是六公主的乳母温嬷嬷,”半夏扶着姜知妤一边走一边啧啧不已,“温嬷嬷倒是很奇怪呢,先前在宫里也不是经常撞见,近来奴婢却频频看见她,经常一个人在宫里走动。”
“有吗?我倒是不怎么注意,只是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颇为熟悉,印象里有见过这面孔。”姜知妤柳眉轻蹙,又忽然觉得古怪。
“公主不知,那温嬷嬷是个哑巴,自然就没什么可交谈的时候了。上次在薛府,温嬷嬷就跟在六公主身旁呢。”
可适才姜知妤并没有看走眼,她当真是瞧见温嬷嬷在默默注视着她,待她也同样对眼看去时,她便异常仓促扭头遁走了。
还不只这一次,姜知妤近来总有这错觉,似乎她当真是在观察着自己。
宫中的宫女也都是通过重重筛选留下的,不应该会混入一些身体有如此显著缺陷的人,即便是乳母,也不应该如此草率选入宫闱。
她不免疑思加重了些。
姜知妤停下了脚步,缓了缓:“下个月的秋猎,我也去瞧瞧吧。”
半夏应了声是。
斜阳从一侧的宫墙上洒落,照在两人的身上,留下两道细长的影子在红墙上略过。
簇簇繁樱色,谁教媚早秋。
姜知妤路过御花园,看着近来满宫的紫薇开的正盛,艳丽饱满,又妩媚娇丽,落在周围的花瓣犹如淡粉的烟雨,朦朦胧胧。
早就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了。
也自然没有人会再去回想了。
她顿在原地片刻,眼里不知何时渐渐起了水雾。
*
虽说薛郁离下了旨意不让她随意出宫,但秋猎本就是桩大事,先前秋猎中也常有公主郡主一同随父兄前往,姜知妤自然是无所顾忌的。
柔和的阳光从朱红的雕花黄梨木窗中洒进马车中,姜知妤有些乏了,便手撑在窗沿,微微阖眼。
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是远游秋猎的好时候。不仅作为宫廷的一项重要活动,更是本朝为了加强武备、绥服匈奴等外番、安定边境的战略,无事耕猎,有患征调。
姜湛年少时也好骑射,也有几次平定叛乱的功绩,将这一切归功于训练之勤。
祈山走兽众多,且又地形复杂,是秋猎的好地方。
姜湛看着一旁的头摇摇欲坠的姜知妤,缓缓摇摇头,语气柔和:“阿岁,祈山到了。”
姜知妤耳畔忽传来声响,一下子便惊醒过来,微微揉了揉倦眼,兴奋地朝窗外张望。
姜湛笑着道:“怎么今年会想着来了?”
姜知妤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姜湛。
“我就是好奇,再说了六妹妹都来了,我在宫里近来也很是无聊嘛。”
她辩解得头头是道,实则是她主张想来,姜汐宁这才也随同一道。
“今年参与秋猎的人甚多,朕倒是想着,既然两个女儿在身旁,倒不如在……”
“皇上,围场到了。”外头一声尖锐响亮的声音提醒着。
姜湛清了清嗓子回复了一声,便与姜知妤一齐下了马车,后头皇后也缓缓从另一辆马车上走下,面上很是冷淡,却又挤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朝着姜湛走去。
“怎么脸色这般不好,”姜湛立刻迎上去,握住薛郁离的手,“手也这般凉,穿的是否太单薄了些?”
“多谢皇上关心,”薛郁离果断地缩回了手,很是矜持地勉强展笑,“臣妾体寒,身子一向如此,手脚本就比寻常人寒凉一些。”
姜湛即刻转身,将婢女端着的披风亲自替薛郁离围上,动作很是细致,“秋风起,阿离也要多加留意。”
薛郁离心中此刻却并未涌上暖意,反而五味杂陈,有些反感,眸深若井。
不远处,众位皇子公子都骑着马朝着圣驾方向而来。
许兆元叹了一口气,语气酸溜溜道:“今年的秋猎大概又没什么看头了,往年都是太子拔得头筹,赢得圣上连连赞誉,我们也无法盖过那些皇子的气焰吧。”
楚修辰语气淡淡:“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显朝的储君,无论在治国还是骑射上,都是佼佼者。”
“我前头的意思,之前还是你和我说的呢,你怎么忘了?”
许兆元意识到有些过激,连忙压低嗓音,“你就不想多猎些猎物,也好向陛下讨个赏赐什么的?”
楚修辰的眉心微微拧起,顿了顿,“……倒是没有这个意图。比起我,你或许更是渴求些。”
这话说的颇为让人挫败伤着心了,许兆元微昂起头,很不是滋味地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想啊,也没这个实力啊。”
两人一同下了马,朝着驻扎起的营地走去,秋风刮起两人的衣摆,不过两人都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姿挺拔颀长,脊背挺直如松。
此时已热燥尽散,东面的启明星早已高挂于天,阳光也逐渐沉下。随行宫女端上些热饮与茶点到众人跟前。
姜知妤与众位女眷早已安排好席位入座。其余女眷无不端庄矜持,大抵只有她仍旧那般焦急,眼眸在人流如织的男子中寻流转寻找着。
“阿姊,”姜汐宁正想提起一块糕饼来,便见姜知妤正左顾右盼,蹙眉道:“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是在找,许统领吗?”
姜知妤转过头看向姜汐宁,迟疑了一瞬,故作镇定地摇摇头,“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眼神无意一瞥,竟又是看见温嬷嬷正默默注视着自己,仿佛一束暖光打在她身上,总有些别扭难受着。
更让她坚定了心底的想法。
正式围猎在明日辰时开始,众人用过晚膳后大多数整顿一番便到营帐中休息。
姜知妤特地披上月白色的云烟披风,伴着猎猎的秋风独自在营帐中走着。
她大概是明晰了宫人口中得知了各个王公贵子们所驻扎的地方,并不准备带上婢女,一人打着小小灯笼穿梭着。
她的步子很是轻,并未发出太大声响,却觉察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在向她逼近。
很是熟悉。
姜知妤屏住了呼吸,脚步稍微加快,手中的灯笼与月光相融,光晕落在脚下的草地上,如洗如洒。
她立即换了方向,朝着一旁僻静之处走去,纤瘦的影子与摇曳的月光交融在一起,垂眸只间身后长影逼近。
不由得捏紧了灯柄。
虽说她特意朝着背离营地方向走去,但遥遥望去仍旧可以看见主营周遭的外沿燃着的熊熊火焰,再则不时还有侍卫在四周巡视。
若是当真有何不测,她大可以开口呼救,再不济,她今夜也带了物件防身。
她并非胆子甚小之人,向来如此。
风将树丛的一片枯叶卷到她的脚下,姜知妤顿足,眸间满是镇定之色,
只见身后之人也愣了一下,手往跟前缩了缩,手上提着的灯笼也在萧瑟的晚风中摇曳烛火。
是温降香。
姜知妤并未对温嬷嬷有过面对面的交集,平日里也不过是在姜汐宁身旁时,才略微有所照面。再者她是翠藻殿的宫人,也不会与自己的衣食住行有所牵扯。
“温嬷嬷,”姜知妤将遮在头顶的披风帽子摘下,手中的镯子随着手的摆动微微晃了一下,“如今早已入夜,你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会跟着本公主?”
她身为公主,平日里也是有宫人记录她的日常起居,除了她不想让人得知的举动,其余在宫中皆显露无疑,也无心去过于遮掩。
可温降香只不过是宫里人微言轻的乳母,哪怕在公主跟前,也不至于有这般的能耐,不自量力想着不该她本职的事情。
姜知妤得知她不能开口,本就只是将话说与她听,如若她当真是某些人想暗中窥视的眼线,也不该如此招摇与显眼。
温降香朝着她行礼示意,随后便不敢将头抬起,似乎供认不讳,知道自己行径很是可疑。
她不过四十出头的年岁,却也是人老珠黄,鬓角泛起斑斑银丝,随着风稍显得凌乱。
其实姜知妤第一次见她之时,便总觉得她这面孔,似乎有种说不上的熟悉,她与姜汐宁随同待在一旁时,倒也是安静。
温降香许是常年操劳,身形早就微微消瘦下去,脊背也有些弯,在夜里略显颓唐。
姜知妤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被一团云雾遮住,光线甚微,略微思忖了一会:“本公主早就得知你经常打探我的一举一动。怎么,你不应该尽职服侍自己的主子,反倒好奇到我的头上了?”
温嬷嬷自然意料到自己举止有失,连忙将一旁打着的灯笼放下,朝着姜知妤颤抖着手做着几个手势。
“奴婢不敢,只是更深露重,担心公主独自一人遭遇危险。”
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倒是应该会很快明晰她的话,而姜知妤自然脑中琢磨了一阵才得知她的说辞。
“不劳嬷嬷担心,半夏与桑枝是我不让她们跟来的,与你无关。”
姜知妤默了默,沉着嗓子道:“可是母后让你来的?”
她才说出薛郁离来,温嬷嬷便作魄散魂消状,惊得手中的灯笼也砸在了脚边。
她担惊受怕地摇了摇头,脸上也煞白如纸,似乎想否认。
但过多的情绪是,害怕此人。
姜知妤垂了垂眼睫,手心的热意早在适才的风中悉数消散,凉意阵阵。
母后若是当真派人监视自己,大可不必选六公主身边的人,含光殿中的近侍宫娥并不少。更何况她与姜汐宁也是这几个月才熟络起来,如若按照先前,她直到成婚当日也不曾与她有其他交会。
想来也不大可能是母后的指派,但温嬷嬷区区一个宫人,又为何频频留心着自己?
温降香拾起灯笼,诚惶诚恐地垂着头,似乎在等着姜知妤的处置。
可她心里却早就有了答案。
“罢了,今夜本宫出去之事不许告知他人,”姜知妤语调平缓,“你回去吧。”
温降香错愕般抬起头,呼吸滞了一瞬。
她自知行为有些僭越,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朝着姜知妤走近了一步,将手中的灯笼递到了姜知妤跟前。
姜知妤这才发现手中的灯笼烛火不知何时已被风吹熄,也便接下了她手里的灯。
姜知妤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里泛起涟漪。
姜汐宁平日里人微言轻,处处谨慎,她应当是对此事并不知情。
那便只剩下了一人——
或许是楚修辰,派人暗中窥探她的举动。
可笑。
晚膳时分,她特地悄悄让半夏送了一张字条过去。
她斟酌了不少话,但最后落笔之时却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
今晚亥时,枯井旁,有事协商。
自打她当日强行让许兆元入宫探视后,她便察觉许兆元似乎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的恐慌姜知妤自然心知肚明,她就是要让所有人,包括许兆元,全都一致认为,她对楚修辰先前那般痴情,不过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谈不上多认真。
如今对许兆元也不过是对外的一个幌子罢了。
她贵为公主。又有姜湛亲赐的公主府,财物封地若干,实则也并不会委屈了自己。
楚修辰的态度寒心,注定便是难穿的石,倒不如许兆元,从他身上或许还能探明些蛛丝马迹。
到时候若是能水落石出,一并向父皇告发,彻底斩草除根去。
姜知妤原本先写些过于鄙陋不堪的词汇匡他出来,不过想想许兆元仍旧那般惧怕自己的样子,想来定会疑心。
附近走兽飞禽活动的声音从耳边轻微擦过,姜知妤仍旧壮着胆子朝着约定之处走去。
她的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就是以备不时之需。但又仍旧抱着侥幸的心理前来,觉得自己不会出事。
软底绣鞋踏在粗糙的沙砾上,姜知妤每走几步便要留意环境是否有异样。
直到不远处站立着的身影终于出现,打消了她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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