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木质椭圆形拱门下,静立着一席沉闷的深紫色身影。
正午的阳光不浓,灰蒙蒙的,从挂在檐角的冰沟子上照过,斜着打在陆满庭紧咬的唇线上,愈发衬得他周身气势压迫。
他忽地自嘲般笑了,仿佛冰山融化一般,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她毛骨悚然的畏惧。
苏吟儿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哥哥,”
她缓缓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白嫩的小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微微一怔,指向窗边柔软的贵妃榻,甜甜地唤。
“后厨的师傅还在布菜,陆哥哥先坐会儿。”
陆满庭没回话,径直绕开苏吟儿,走到西北角铁架上吊着的八角罩灯前。
他揭开绘着白莲的米黄色罩子,指尖轻抿,一团黄色的火焰自灯芯蹿出来。
他的左手拿着一封土黄色的信笺纸。由于距离太远,加之角度不对,苏吟儿看不太清信笺纸上的字。
可她到底是有几分奢盼的。
“陆哥哥,是我义兄的回信吗?”
“不是,”
陆满庭俊美的脸上没甚表情。
他极其自然地将信笺纸放在火焰上,不过几息,袅袅青烟升起,完好的信笺纸化作一团无言的灰烬。
他利落地转身,冰冷的深紫色衣摆拂过她华丽的裙角,决然离去间没有一丝留恋,唯见那双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地面“踏踏”作响。
苏吟儿秀眉微蹙,蒙着靡丽薄雾的美目不安地流转,那抚在雪白长耳兔上的纤白手指蜷得死死的。
她急急唤住门框处的高大背影:“陆哥哥,我想问问......”
她想问问有关她娘亲的事宜,可话到唇畔,硬生生吞了下去。
她放柔了音调,尽量笑得温婉可人:“陆哥哥,用了午膳再走吧!”
陆满庭还是没回话,直至走到外间,才堪堪停下,侧头,是一如既往清朗的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敷衍。
“不了。”
阵阵阴风袭来,雾蒙蒙的天更暗了。
侍女洋桃柔声安慰:“小姐,您别多心,安国君定是太忙了,并非针对您......”
苏吟儿无奈地浅笑:“连你也要哄骗我么?”
院子外面的廊下,风离紧跟上陆满庭的步伐。
陆满庭眸色沉沉,“去皇宫”,刚走了几步,脑海中闪过苏吟儿怀中拥着的雪白长耳兔,不由轻嗤。
“中午给小姐做红烧兔头。”
*
皇宫,承安殿。
奢华的寝殿内,肥胖的老皇帝窝在明黄色的床榻上,半梦半醒间,豆大的汗珠遮住他油腻额间的陈年刀疤。
他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不时从胸腔里发出难受的怒吼,又似哀鸣,有时甚至会突然一抖、不断的抽搐。
陆满庭摈开下人,独自一人冷冷地站在床畔,淡漠地看着梦呓中的老皇帝。
那锐利如鹰的双眸,不屑地扫过老皇帝残败的身躯、床榻上肮脏的女子小衣、还有红木色矮几上喝了一半的药碗。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似枯枝上隐藏的秃鹫,精准地掐算猎物咽气的那一刻。
早了,
还是太早了。
他掩下眸中的骇人狠戾,盯着老皇帝因用药过多而凸起的双眼,喃喃低语:别急,我若不允,阎王不敢收你。
他在老皇帝的胸前快速点了几下,噩梦中的老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猛地从床上坐起。
——啊!
老皇帝尖叫,望着面前放大的俊颜连连后退,哆哆嗦嗦指向陆满庭,话也说不清楚,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你你你你......”
陆满庭一派的温和,递给老皇帝一方蓝白色相间的洁帕:“皇上,是臣。”
老皇帝怔怔地瞧了瞧洁帕,又瞧了瞧陆满庭,木讷地用洁帕擦拭额间刀疤上的汗。
小半盏茶的时辰后,他才回过神,拽住陆满庭的肩膀,没命地摇晃。
“爱卿,我又梦见那个畜生了!那个活该下地狱的畜生!”
老皇帝口中的畜生指的是早夭的太子。
当年太子仅七岁,是个还未长开的稚儿,不知犯了何事,被老皇帝亲口下令扔进熊熊大火,烧得只剩一具碳灰。
虎毒不食子,老皇帝不仅做了,还笑地异常肆意。
或许是老天爷见不得老皇帝的残忍和血腥,自那以后,老皇帝膝下一直无子,哪怕是嫔妃们冒死生下的小公主,也是体弱多病,难得活下来几个。
而老皇帝每每午夜梦回,总能梦见那个找他索命的“畜生”。
陆满庭浅笑着:“皇上,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
“不行,不够,远远不够!”老皇帝愤愤然,“朕要让他死不超生,永世不得轮回!你去找国师作法,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陆满庭汹涌的眸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晦暗,似嘲讽、似恨意,让人捕捉不透,很快消失在他入鬓的眉梢里。
他垂下眼睑,掩下难辨的情绪:“臣遵旨。”
陆满庭唤来伺候的太监,吩咐好生照看皇上,待出了内殿,他对侯在一旁的严公公交待。
“皇上龙体欠安,每日的药汤多加一剂。”
陆满庭的语气轻飘飘的,严公公却浑身泛冷,一股难以言明的阴森之气从他的小腿处直直爬上他的后背。
严公公弯腰行礼,鬓角的白须散在他的足尖:“安国君放心,老奴定办地妥妥的。”
*
处理完宫中的事务,已近暮色,陆满庭回到安国君府。
书房,风离和金少在向陆满庭汇报沈家案子最近的情况。
金少背着一把长弓:“我找到了当时在大屿山的现场目击者,判定沈家父子在途径大屿山时,确实被故意杀害。相关证据已保留案堂。”
既已判定流放,却在途中将其杀害,显然是为了隐瞒真相。
真相究竟是什么?
从刑部到大理寺,官官相护的又是什么?
风离:“从案卷上来看,完美的找不到任何破绽。可问题就在这,素来清廉的沈家,为何突然起了贪念,要贪一千两白银?”
沈忠良一个月俸禄五两白银,一千两于他而言,已是近二十年的劳苦所得。虽是有案发动机,可一千两白银还不至于让三堂联手置他于死地。
大庸国的三堂指的是刑部、督察院和大理寺。
陆满庭凤目幽邃。
他看向金少:“你去趟沈忠良生前管辖的青州县,看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金少拱手,“是!”,正欲离去之时,听得陆满庭又说,“清心咒,抄完了交给我。”
金少惶恐,拔腿就跑。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陆满庭和风离两个人。
风离:“您让我找的太子......有消息了。”
当年太子被大火烧死,可毕竟只是一具无法辨认的焦炭,谁也不能证明这具尸体就是太子。
有传言太子还活着,若是能胁之作为己用......
陆满庭朝风离招手,示意对方靠近。商议一番后,风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陆满庭负手站在窗前。
今夜星光暗淡,月华隐匿在层层残云中,似他现在的心境,照不进一丝的光亮。
他望向斜对面的浅月阁,百般思绪、千般复杂。
初九了。
*
灯火辉煌的浅月阁里,苏吟儿披着一席大红色的斗篷,执着地站在冰冷的屋檐下,看着来回穿梭忙碌的下人们,戚戚然哭个不断。
她受伤的长耳兔不见了。
巧的是,用午膳的时候,后厨的师傅临时加了道红烧兔头。
她当时未做多想,直到桌案上的长耳兔不见踪迹,她才后知后觉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为什么。
只焦急地让下人们再寻寻。
——“小姐,院子里没有,腊梅花树下也没有。”
“奴婢找遍了浅月阁,确实没有。”
苏吟儿拢在金色暖手炉的纤白十指轻颤着,那本就被寒雪冻红了的小巧鼻翼,酸涩地厉害。
她望向斜对面的书房。
书房半透明的窗户纸上,一抹修长的身影随着灼灼烛火浮浮沉沉。
苏吟儿难受地转头,水泠泠的美目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似个破碎的瓷娃娃,姣好的容颜苍白极了。
远处走来一个衔着半截干草的少年郎,是金少。
金少从陆满庭的书房里出来,看见漆黑的夜里,后院灯火通明、嘈杂不断,隐隐有女子哀伤的哭泣。
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指着墙角的苏吟儿笑道:“哟,萝卜头,你哭啥啊?”
苏吟儿抬眸瞪了金少一眼。
她对这个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少年郎没什么好感,眼下心情糟糕,更是不想理他。
侍女洋桃插着腰,护在苏吟儿身前,挡住金少好奇的目光。
“金少,您有所不知,小姐的兔子不见了。”
“啥?......兔子?”金少饶了饶耳朵,生怕自个听错了,确定洋桃没逗弄他,当即大笑,“我的小婶婶勒,一只兔子而已,值得你哭哭啼啼小半天?”
洋桃:“您有所不知,这兔子是小姐的玩伴,小姐可稀罕了。”
“稀罕?”金少吐出嘴里的干草,“兔子是拿来吃的,有啥可稀罕?我跟你说啊,萝卜头,你只要多吃几回兔子,你就释然了。”
金少掰着手指,兴奋地数美味:“什么干锅兔、宫保兔丁、香菇炖兔......哎呀,最好吃的还是红_烧_兔_头!”
苏吟儿呼吸一窒,险些没背过气,哭得更凶了。
金少不解,正欲再多说些什么,被洋桃挥着手撵人。
“金少啊,您就别添乱了。咋们小姐正气着呢!”
忽地,吵闹的后院顿时安静下来,熟悉的强大威压渐渐肆虐。
苏吟儿停止哀泣,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冰天雪地中静立的陆满庭。
陆满庭应该来了有一会儿。
纷纷白雪在空中打着转、混着腊梅花的气息落在他肩头,染湿他深紫色的华服。
他一动不动地伫在那儿,半截皂靴埋在厚厚的雪白里,寒风裹着萧瑟吹得他的衣摆鼓鼓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深邃的凤目黑沉如暗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吟儿大胆地迎上他犀利的视线。
她抗拒的目光坚定又倔强,有不解、有困惑,仿佛在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金少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太对,吞了吞口水:“那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侍女洋桃轻拽苏吟儿的衣裳:“小姐,该沐浴了。”
今日是初九,按照惯例,苏吟儿得沐浴焚香、穿上艳丽的纱裙,去到陆满庭的院子里,乖乖地等他就寝。
然,委屈的种子在她的心口发芽,“砰”地一声破土而出,长出鲜嫩的绿芽,绕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面上陆满庭清冷的丹凤眼,气鼓着桃腮,怨怨道:“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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