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多数人
门外王敏改为在卫生间和客厅之间进出, 大概是放置一些东西。
卫生间就在梁倾房间对面,王敏的影子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
周岭泉听了她方才的话,没什么波澜, 只是笑笑, 伸手终于将她拉住了,两人一道滚到被子底下。
是床秋毯,梁倾有些微微缺氧, 觉得他这动作简直孩子气,抬头去看他, 发现他手肘撑着头, 正在看她, 脸上是一点顽劣的笑。
“做什么啊。”
“这样隔音。”
“啊?”梁倾想歪了,登时戒备。
周岭泉这下真没忍住,笑出声来,说:“想什么呢, 说说话。”
梁倾恼极了, 抬手去捂住他的嘴, 整个压着他, 那灯光透过秋毯,只剩下破晓时的那种黑青色。
他独独看得见她明亮的眼睛。
周岭泉呼出一口气,将她搂着,又在她腰上警告似的拍了一拍,说:“别动了。”
梁倾不敢再招惹, 只小心地挪下来, 没话找话说:“那 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 想问你过年过得怎么样。”
周岭泉也换个姿势, 以手枕头, 倒真是认真聊天的架势。
“挺不错。在我舅舅舅妈家过的。”
“你母亲呢?”
“生病了,住院呢。”
周岭泉听她之前提过,也没有再追问,说:“你和你舅舅舅妈亲近么?”
“当然,高中也是住在他们家。我舅舅舅妈是非常和蔼的人,我表妹性格也特别好。你呢,你家兄弟姐妹大概很多?”
梁倾说起林小瑶,不觉神色都温柔了几分。
“是,不过大都是泛泛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你遗产的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
梁倾猫似的蜷在他身侧,说:“都弄好了。”
“他们还有为难你么?”
梁倾摇摇头。大年三十那天,刘艾玲正如承诺,分三笔给她打了钱过来。
“ 那就好。有钱了。”
“ 嗯。有钱真好。”梁倾笑。
两人沉默一阵。
梁倾戳一戳他胳膊,问,“周岭泉,你知道你们港城的济和医院么。”
“当然,很有名,尤其是心脏科和眼科。怎么了?”
“我那个妹妹,同父异母那个,最近眼睛出了毛病,在那儿住院,你若是认识人,能不能请他们多照顾。”
“你倒是有爱心。”
周岭泉揶揄她。
“你就当我献爱心呗。我和她妈妈不对付,到底也扯不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她才高一。”
周岭泉听了,低下眼睛去看,见她将脸蹭在他的肩头,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他便去抚她后颈根那儿的绒毛。
又听她淡淡说:“我也不为别的,为了我爸走得安心些。别来我梦里骂我好冷血。”
周岭泉觉得她向来是心口不一的代表人物,但也没戳穿她。
“她叫什么?”
“梁可儿。应当是在眼科住院。”
“行,你放心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谢啦。”
周岭泉顿了顿,又说。
“我看你在吃lexapro 你有在好好看医生吗?”
梁倾听了,一笑,平淡地回,“有啊 周总,我是个成年人,会对自己负责的。”
方才王敏一直在浴室洗漱,排气扇,水声和风筒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如同背景音,此时她梳洗停当,关了灯,忽地一室的静。
大概已过午夜。他们这般困在薄被下头,如同共生于发光的虫茧。
周岭泉身上发着热,她靠近了觉得太烫,远离了又觉得冷,正想着要跟他说一会儿王敏睡熟他想走就可以走了。
其实 若是不想走了 她也是 也是不反对的
却听见他窸窣伸出了胳膊,‘啪’一声,关了那盏小灯,又将她捞出了毯子,自个儿平躺好,手覆着她的手,是个顶正经的入睡姿势。
梁倾终于得了一阵新鲜空气,反而睡意更深重,心里踏实下来,糊涂地说:“从前我爸妈吵得凶的时候,我也爱这样躲在毯子里玩。”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是 我外公是个军人,从小就爱拿部队那套管我。九点就熄灯,五点得起床跑步。我有一阵子都这样躲着,打手电看书。”
“看什么书?”
“花花公子。国外的版本。陆析借给我的。”
梁倾听了,‘噗’地一声,乐不可支地偏过头,笑起来,却仍是闭着眼的,像做了好梦的孩子。
后来倒也不记得他再说过什么,睡了过去-
梁倾这一觉久违好眠,是新换了被褥床单的缘故,又或是南城已经开始升温。
她有种学生时代春困缺睡的慵懒感受,贪恋被窝中那种崭新的柔软的气息,翻了个身又把自己埋进枕头。
忽然有人轻轻推开了门,梁倾这才陡然清醒,想起周岭泉还在呢。
她赶紧拥着被子坐起来,见进来的是周岭泉,急忙问,“我室友呢?”
周岭泉没接话茬,说,“你手机响,姚南佳找你。”
梁倾这才发现他手上捏着她的手机,她接通,那边孕妇大人中气十足道:“阿倾宝贝你回南城了吗!”
“昨天刚到呢。你呢还在澳门?”
今天是姚南佳的生日,梁倾以为她大概要跟陆席家人一起过了。
“我在澳门来南城的船上,哈哈!陆析他爷爷奶奶管得可严了,天天不是下棋毛笔字就是打太极。我和他偷溜出来happy。晚点出来玩呀!咱火锅ktv大保健一条龙呗!”
“行啊。”
“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说巧不巧,刚刚陆析打电话一问,周岭泉也在南城,就把他也叫上了 ”
“那可真是,好巧。”梁倾红了脸,瞥一眼抱臂站在床边的人。姚南佳声音大,周岭泉也听得一清二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姚南佳还在说,“哈哈,多点人更好玩嘛!你说对吧陆析,陆析?陆析?诶诶 我不跟你说了,陆析他晕船,吐了,哈哈!一会儿见。”
梁倾讪讪地把电话挂了,揭过这一茬,说,“你没碰上我室友吧?”
“刚走没多久 我等她走了才出去的。放心。”
他把‘放心’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嘲讽她。
梁倾当作没听见,说:“周总你回避一下呗,我得换身衣服。”
周岭泉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给她虚掩上门,又站在门外,说:“今天没什么安排?”
“嗯,本来打算在家躺着的。你呢,你不是有事儿要办吗,怎么还不走?”
周岭泉昨晚说谎没打草稿,此时噎住了片刻,说:“下午去见个客户。”
梁倾还在里面换衣,真诚道:“你们这行也真不容易。年没过完就得见客户啊。”
正说着,梁倾又有电话进来。
这次的人倒不是个大嗓门了,周岭泉隔着门,只隐约听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岭泉将那门缝推开些,倾了身子去听,复而又觉得这动作简直蠢不可耐!
倒是能听清梁倾在说什么,温和,略有些客套的口吻,先是互道了新年快乐,之后梁倾问:“怎么提早回来了。”
那边说了句什么,梁倾便说:“今天朋友过来玩,恐怕不行。下周末吧。希望你妈妈早日康复。代我跟徐悠说新年好。”
又嗯嗯啊啊几句,这才挂电话。
是陈之越。他们过年期间断断续续有些联系,前几日陈之越陪父母去云南度假了,本来要玩到初十,但他母亲感冒了,也玩不好,便提前回了,所以这才临时问梁倾有没有空出来。
梁倾挂了电话,套了条黑色长袖针织裙,简洁的设计,还在调整内衣,周岭泉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扫了一眼他,嗔道:“我还没穿好呢。”
“哪儿没穿好,我帮你?”
他干脆双手插兜,混不吝似的,倚在门上看她。虽嘴上热络,但脸上却是淡淡的。
与她愈亲近,他愈不爱看她平素对人—— 那种温和且谨慎的态度。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是有些隐忧,怕她有一天也那样对他。
“”梁倾到底没他厚脸皮,说:“客厅那么大,你偏又要进来干什么。”
“我拿手机。”他说着走过来,梁倾一看,他手机倒真放在了梳妆台上。
周岭泉拿了手机,踱去床脚那头,一边查工作邮件,一边搭话,“谁啊?找你去玩?”
“嗯,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见过几次。”
周岭泉没抬眼,误删了几封邮件,又去‘已删除’里往外挪,一边挪一边冷道:“现在流行这个?”
梁倾知道他是调侃,没跟他计较,凑到梳妆台前来,自我端详一番,掏出对祖母绿玻璃耳环对着镜子带上,嘴里细细哼着歌。
她歪着头侧向一边,在镜子里与身后的周岭泉望个正着。
后者于是不自然地撤开眼睛。
梁倾妩媚一笑,问他:“好看么。”
周岭泉不答。
梁倾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哪是现在才流行 你这人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相亲恋爱结婚的可不少,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的。”
“那你呢?”
梁倾垂下眼睛,有种与孩子对话的宽容,说:“我当然是大多数人啊。”-
梁倾穿戴完毕便去厨房觅食,冰箱里还有些年前的速冻豆沙包,她煎了两个蛋,再打了壶豆浆,端上桌子的时候,周岭泉已经穿戴妥帖从房里走出来。
他平时多是单色的衣服,今天倒穿了件靛青蓝色的上衣,带了块蓝表盘银带的手表,较素日张扬。
梁倾将豆浆分进两个玻璃杯里,抬头问他,“随便吃点再走?”
“不了,我有事,要迟到了。”
他嘴上是一种疏远的客套,也不看梁倾,径直去了门那边换鞋。
梁倾不知道他换了个衣服的功夫怎么也换了心情,不愿去猜,随他去。
一人换鞋,一人张罗碗碟,脆响一片,都不再做声。
梁倾想到昨夜的那种贴近,总归略有些惋惜。但这样的心情,不敢咀嚼,囫囵吞下去罢了。
“南佳他们下午去玩儿,你去吗?”
“再看吧。”
“哦。”
梁倾也不再搭理他,坐下开动了,咬了两口豆沙包,喝了口豆浆,又想到什么,叫他说:“诶,你等等”
周岭泉僵在门口,没转过身,耳听着她趿着拖鞋,慢悠悠地往厨房去了。
他心里没有来由的一阵急躁,又想起她方才耳朵上的那对耳环,黯淡的一抹绿,像幽灵的眼睛,晃着晃着,晃在他心里。
忽然人到前了,他才回过神来。
“周总。你帮我把垃圾带下去呗。谢啦。”
“”-
周岭泉开着车上了高架,往港口开,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无处可去,才回了酒店。
车停在车库,他先问了蒋玲玉是否已经平安落地,然后便打了另一通电话。
接起来的人语气狐疑,问:“周岭泉?”
“ 大哥? 大嫂在么。”
周岭泉八百年不会主动与周绪涟通话,若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是由秘书从中递话。
周岭泉打的是他太太姚鹿的电话,姚鹿正是济和心血管部门的医生。若说周家还有谁是能和周岭泉说上几句亲近话的,排第一的大概是姚鹿。她是内地人,大学才去了港城求学。
没想到是周绪涟接的。
“什么事?”
“ 我想请大嫂帮个忙”
“她刚下了夜班,在洗澡。你说吧。”周绪涟有些不耐烦。
那边模模糊糊传来个声音,问:“谁啊?”
周绪涟说:“没谁。你先去把头发擦干。”
“啧,谁准你接我电话了,万一是吴彦祖打给我的呢?”姚鹿走过来。
所谓一物降一物。周岭泉听了也没忍住在电话这头微微一笑。
那边换了人听电话,“hello,岭泉。昨天晚上我和阿绪回那边吃饭,怎么没见你。”
“ 临时来南城找个朋友。 ”
“说吧~什么事儿?”
“有个朋友的妹妹,才高一,姓梁,叫梁可儿,在你们医院的眼科住院,是种罕见病,想请大嫂多照顾。”
“ 这么小 眼科我认识的人可多了,靠谱,你放心。我再叫你大哥跟那势利眼院长打声招呼。”
“谢谢大嫂。”
“八卦一下,什么朋友,这么上心。”
“ 普通朋友”
“切,敷衍。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吧。要换你哥听电话吗?”
“不了”
周岭泉匆匆挂了电话,姚鹿回头戳戳正帮她擦发尾的人,说:“你们兄弟俩怎么都一个德行。”
后者哼了一声,不答话,只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缠住她的发尾,说:“头发长了好多。”
“是啊,好难洗。要不我去弄个那种寸头。最近流行,男女通杀。”
“别,留着好看。”
周绪涟把风筒关了,低头从她耳侧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周算是口是心非第一人了
梁倾在周岭泉关灯后反而‘心里踏实下来’,其实是知道他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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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绵绵
南佳的肚子大了起来, 已经开始显怀。
她穿了条米色长款大衣,配一双同色系的雪地靴,整个人提前有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大概因为在陆析爷爷奶奶家修生养息的缘故, 气色格外好。
梁倾与他们夫妇二人同吃了晚饭, 又一起往ktv去。
陆析开车,梁倾和姚南佳坐后排,姚南佳说:“本来前两天想问楚楚要不要来澳门玩, 你猜怎么着,她跑去敦煌玩了。这么冷的天, 去敦煌, 你说她疯不疯。”
何楚悦这种‘兴之所至’的事儿干得不少, 梁倾只是一笑。
“对了,等会儿还有两三个朋友也来。有两个是我在美国读书时候经常一起玩的,还有他表弟,前年也来了南城工作。”她把下巴往陆析那儿一点。
“是, 今天难得她高兴, 我就多喊了些人。”陆析侧头说。
三人甫一下车, 梁倾远远便见ktv那光怪陆离的门口站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个穿件定制款白西装的, 最惹眼。
“怎么这么多人?”姚南佳也愣了。
“陆茗找来的吧。他说要给你暖场子。”
陆茗大概就是那个白西装男了。
这个名字倒是偶尔也听他们夫妻二人提过,是陆析的表弟,做文娱新媒体行业的,靠着自己开了个娱乐公司,名下也捧了那么几个有些名气的艺人和网红出来。
陆茗打扮夸张行为也很好笑, 见姚南佳走过来, 赶紧迎上来一截, 搀老佛爷似的将人请过去。
他与陆析的五官神似, 但细看哪里都清秀些, 且一看就是勤于保养的人,显得很年轻,见梁倾在打量他,他便微微将后一仰,隔着两个人对梁倾打招呼,说:“你好呀,南佳的好朋友。”
梁倾觉得他人很亲切,也对他抿嘴一笑,说:“我叫梁倾。”
陆析这时从车上拿了姚南佳的小包和保温壶也追上来,抬脚轻轻踹了踹陆茗,说:“别光顾着打招呼,快给介绍介绍。”
“哥!这衣服可是限量的!我排了一个月队。”
陆茗唧哇乱叫,接着嫌弃地从上到下打量陆析,说,“哥,你这小孩还没落地,怎么就跟个奶爸似的。好邋遢。”
躲过陆析另一脚,陆茗又说:“有啥好介绍的,我带的人也不是来陪你玩的。对吧,嫂子~”
梁倾本还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走近去一看,乐了。
他带来的五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小帅哥,什么款型都有,体育生型,校草型,小奶狗型,大概都是陆茗签的艺人。
有一个梁倾还略有些眼熟,有时刷社交媒体也会看到,仔细想想,好像是个网红,网名叫‘孟窗’,跳古典舞的,平时会拍各种古风变装舞蹈视频,扮相很是惊艳。
“今天大家卖我一个面子来给我最最亲爱的大嫂过生日,今晚想吃啥想喝啥尽管点。”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陆茗和姚南佳两人往里去了。
陆茗叫来的那几个男生性格都很活泼,炒热气氛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南佳叫来的另外朋友,两女一男,两个女生在南城有名的科技公司做市场和宣传类的工作,男生则是混金融圈的,总之都不是内向的人。
一时间喝酒唱歌的,掷骰子的,玩真心话大冒险的,热闹极了。
相较之下,那个跳古典舞的男生,倒是显得文静一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啜饮啤酒。
梁倾看其他人不亦乐乎,与他多少有些内向人的惺惺相惜,便主动去找他搭话。
一问才知道,这孟窗今年才大三,是南城某个大学的舞蹈特长生。
近看他的长相更有一种古典美,窄脸,直鼻,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如留白恰当的工笔画。虽长相富有阴柔之美,但身材却又修长高挑,肩宽腿长。大概因为常年维持身材,更有一种形销骨立之态。
“怎么想到做网红的。”梁倾也拿了一瓶酒喝。
“刚开始也没想到能火,是真的从小就喜欢跳舞,之前借了学校舞蹈团的服装,拍了几支视频,竟然火了。不过后来拍那些古风视频 确实是为了赚钱。”
梁倾想,那几个来的男生,身上行头都价格不菲。大概他们这个圈子比较浮躁,他要在这其中混也需要不少投入。
孟窗又接着说:“我不是很会来事,之前有几家公司找我,我都拒绝了,觉得这个圈子我大概混不好,不过后来 后来家里出了一些事,急着用钱,陆总找上了我,当时还借了钱给我,我就签了。”
梁倾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也没再追问,只说:“出来混多少都要吃苦的,好歹你也算是做了喜欢的事情。而且你还年轻,未来多的是可能性呢。”
孟窗笑笑,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啤酒,喝了一口。
那边有人调侃说:“孟窗只跟漂亮小姐姐聊天都不跟我们一起玩。”
陆茗也看过来,突然又说:“我去,乍一看你俩长得还挺像。”
姚南佳看过来,也挑眉一笑说:“绝了。是有点像。”
场子里便有人起哄,又把话筒塞进他们手里,拱他们情歌对唱。
孟窗给她解围,起了身,自罚了一杯龙舌兰,垂眸笑笑,走到立式麦克风那儿,笑着说:“我给寿星唱首歌吧。”
他唱了首粤语歌,陈奕迅的,比较小众,但梁倾高中时代经常在深夜听。
灯光碎一地。方才混了酒喝,但今夜和好朋友在一起,梁倾便放心让自己喝醉。
在微微的晕眩里,闭上眼睛,她记起某个落雨的混沌清晨,体温叠着体温。
歌词里问。
“一次愉快的睡眠,断多少发线。”
忽地有人推门进来,梁倾一看,是周岭泉姗姗来迟-
周岭泉一到便被陆茗和陆析拖过去打扑克。
孟窗唱完便坐回了原处,侧过头跟她说:“唱得不好,我粤语不太行。”
“怎么会,很好听。”
他二人在长沙发的尽头,因为嘈杂,凑得近,远看他们交谈的情态,有一种窃窃私语的亲昵。
聊了一阵,孟窗去洗手间,剩了梁倾一个人,姚南佳见她落单,赶忙招她去一块儿坐着,众人一块儿打牌聊天。
“怎么样,弟弟是不是很不错。”姚南佳揶揄她。
“拜托你行行好,人家才二十岁。”梁倾轻瞪她一眼。
周岭泉坐在对面,似乎完全没听见她们说话,和另几个人的话题和扑克还在继续。
聊的都是他们国外求学工作时期的事情,梁倾插不上嘴,只在一旁静静喝酒。
他旁边坐的是姚南佳的一个女性朋友,精致明艳的打扮。没听清周岭泉说了句什么,大概是一个美国风俗相关的笑话,那个女生笑起来,微微往周岭泉那边倚靠。
周岭泉松弛地坐着,捏着牌在看。
后话题又向工作的方向去,那个同做金融的男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大概猜到了周岭泉的来头,便尤为积极地与他攀谈起来。那个女生虽自己不在金融圈里,但听言语,似乎她父亲是做这一行的,在南城很有些名气,她自然也能自如讨论。
这一重重的人和话题隔着,他们便又是陌生人了。
梁倾神游天外,想到早上最终倒掉的另一杯豆浆-
她借口上厕所,去了趟洗手间洗脸,因为有些晕眩,便出了ktv到马路上透气,已是十一点多的光景,这一区依旧车水马龙。
不多时正准备转身回去,忽见ktv门前走出来五六个人。
梁倾疑心自己认错,细看才发现真是方建和吴家涵,并上几个陌生男女,吵吵闹闹,搂搂抱抱的,一看都是喝了酒,大概要去别的地方续摊。
她下意识躲进廊柱的阴影。
好在天色昏暗,他们似乎并没有看到她,她便往前头走一截,想绕开,等这群人走了再回去。
等那些人再微微走近一些,梁倾忽又认了出来,那人堆里还站着张佩宜。
她本就年龄小,又是一张甜美的娃娃脸,今天却穿得怪异而成熟。紧身黑色连衣裙,还穿了一双尖头高跟鞋,不合脚,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梁倾见她似乎有些醉,步伐虚浮。
再细看那吴家涵的手正搂在她腰上,半抱着往前走。
梁倾没作什么细想,中途拐了个弯儿,便迎着那堆人去了。
方建虽猩红着一张脸,实则没醉,梁倾知道他酒量了得。果然,他先看到了梁倾,说:“这不是梁律师吗,好巧。出来玩?”
“方律师。好巧。”梁倾也提着一口气,跟他兜圈子。
梁倾不动神色,只装作才看到张佩宜,说:“哦,佩宜也在。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出来玩不带其他同事。”
“哎呀,你不是回老家了嘛,不然肯定要叫你的。”方建冲她笑。
张佩宜看上去没有醉,但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笑了,只细细嗫喏:“梁倾姐好巧”
“方总,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接着嗨皮。”
“唱累了,吴总请大家去洗脚按摩呢。既然遇到了,梁律师要不要同去?吴总肯定愿意,是吧,吴总?”
吴家涵明显喝高了,盯着梁倾的脸半天似乎才将她认出来,也不说话,只阴恻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在张佩宜腰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那其他几人互相递了递眼色,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梁倾。
“方总,你看这样,洗脚按摩这事儿你们这些男人去就行,你们又喝了酒,带个小姑娘多不方便对吧。”梁倾冲他笑,接着说,“我这摊也快散了。我记得佩宜家离我家不远,不如你们接着去玩儿,我顺佩宜回家,也给你们省事儿。佩宜,你看好不好?”
梁倾紧盯着张佩宜,将她眼里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安尽收眼底。
“梁倾姐,那个,我 我不麻烦你了,方总说了他晚点会送我回家的。”
“是啊,梁倾,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佩宜明明是我叫出来一起玩儿的,哪有你半路把人带走的。”方建说。
此时他们叫的车也到了,七座的商务车,同行的另几个人先行上了车。
梁倾庆幸方才喝了酒,横了一条心,硬是堵在了张佩宜面前,拉住她的手。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沉底似的直觉,她选择相信这种直觉。
吴家涵似是感受到了来自梁倾的某种挑衅,急恼地笑说:“带她走可以啊,那换你陪我们去玩呗。我出钱,你出力。”
那几个同行的人读懂了这话里的潜台词,都笑开了。
方建也跟着笑,凑近来拉梁倾的胳膊,把酒气都喷在她脸上,说:“梁律师,别扫兴,你看 小张跟着我,安全得很”
他话只说到一半,余光见后头走来一个男人。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男人走过来,径直扯着梁倾,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定,静静地环视了这些人一圈,不急不慢,侧头问梁倾:“认识的?”
方建看这男人虽是一身休闲打扮,但有种强势气质,他平白有种被看轻的恼怒,和自卑,又定睛一看他手腕上那块表,更觉得这人有些来头。
一时也不做声。
梁倾撞进周岭泉怀里,先是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他问什么,才说:“我同事,方建律师。那是小张,也是我们所的。”
方建按兵不动,笑脸迎人,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周岭泉却像没看见似的,只对着张佩宜点了点头,侧头对梁倾说:“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天儿太晚了,想送佩宜回去。方律师他们都喝了酒,照顾她不了。想着我代劳一下 对吧方律师?”
梁倾对方建笑着说。
方建早把牙咬碎了。只是见周岭泉在场,摸不清他是哪一号人物,权衡一番,不想生事,说,“梁律师就是热心 那吴总,要不 咱就把小张交给梁律师吧。”
作者有话说:
小周还在吃醋ing
谢谢大家支持!
第33章 春夜
梁倾和周岭泉送张佩宜上了计程车。
张佩宜上车前一个劲儿地道谢, 但多的什么都没说。梁倾并未追问,想着之后会有更好的契机。
开车前张佩宜却忽地叫住她,说:“梁律师, 今天”
梁倾猜到她想说什么, 道,“今晚就当没有见过。你若之后想找人聊聊,我大概是最好的人选。你觉得呢?”
张佩宜坐在后座, 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计程车拐过街口。
梁倾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她知道身后的周岭泉正看着她。可她心绪不宁, 疲于应对任何人。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前后站了一会儿。
周岭泉问她:“走走?”
梁倾点点头。
两人并肩, 沉默地行于城市最繁华的路段。
周岭泉问:“喜欢听粤语歌?”
梁倾愣了一愣,想起方才那首绵绵,说:“喜欢的,高中的时候听了好多。”
“我以前也喜欢听。”
两人沉默一阵, 周岭泉两手插兜, 朦胧地听他哼起了什么歌, 只有两句, 便又被洪流似的车鸣吞没。
路灯,车灯,霓虹灯箱不断,光影不停变迁,梁倾看地上他们的影子, 一时疏淡, 一时交叠, 一时又如同正牵手散步。
走着走着, 虽身处的境遇嘈杂, 却终于心绪渐平。
“和她很熟?”
“倒也没有。”
“不怕得罪你那个小上司?”他调侃。
“实在得罪了也没办法。方建这个人 很稀烂,他那个朋友你也看到了,不是什么体面人。这小姑娘跟着他们去了,能有什么好事情。”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来南城之前,在江城工作了两年。”
“你提过一次。”
“其实我的酒量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那时候做的是民事业务,你也知道,地方上拉业务花样更多。我还算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也没有吃太多亏”
她讲起这些往事,轻如鸿毛的语气。
周岭泉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在认真听。
沉默的这一阵,路过一棵玉兰树,盈盈的,次地花开。她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个温良诚恳的早春夜。在这样的夜里,是不是一切情愫都被允许保有混沌的状态,是不是任何过度倾诉也可以被暂时原谅呢?
“当时还是年轻 后来又一次,栽跟头了,碰上个土老板,手不干净也就算了,还在我的酒里下那种药。你说,缺不缺德啊。”
“在那之前我都不信,原来那玩意儿真的可以让人没办法动弹,手指头都动不了,但人的意识又是清醒的 真的,挺可怕的。”
梁倾轻轻笑起来。她的诉说很镇定。只有跨越过恐惧的人才有的一种镇定。
“你猜怎么着,那天是一个ktv的公主帮了我,她故意吐了那土老板一身,被那土老板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他败了兴致,去换衣服,她叫了她们店的一个保安来,把我送上了车 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以后遇到类似,我也想能帮则帮 ”
印象中,那个‘公主’比梁倾大不了多少,但她妆太浓了,全包眼线,梁倾甚至没看清她的长相,当时人也吓懵了,没记起问她叫什么名字。
后来她再去那家ktv找人,想要当面道谢,却被告知她不在那家店工作了,且坐台这一行,也不交换真实姓名,便是彻底失去了线索。
两人行至一个巨大的立交桥下,八方来车,他们一前一后在红绿灯前站定,都没提要往回走。
红灯转绿,梁倾刚跨出几步,肩上一沉,是周岭泉将他的外套披在了自己肩上。其上尚且有余温,熨帖着她颈后的一点肌肤。
她自嘲地想,好俗气的桥段。
“晚上冷。”
周岭泉只说,又往前走几步,红灯转绿,他牵起了她的手,迎着人潮走去。
其实更像是将她的手捏在他手里,且微微用了些力气。
他们牵着,继续行走。
无数匆匆的行人,煌煌的街灯,大概方才下过一阵夜雨,地上坑洼处积了水,亮闪闪的,里面映出黯淡的天上,一个一个的剪纸似的小月亮。车一过便碎了。
梁倾望着他们相叠的手腕,不再说话,怕打破这种宁静的亲密。
一时想起早上他们莫名其妙的置气,一时想起方才见他姗姗来迟,心里的一屑屑欢喜。
一时又想起刚才周岭泉哼的那首歌,想起来了,歌词她记得的 ——
‘从未曾天真得相信永生,难共你一起,即使毫无希冀,起码能回味这边脸被吻。’
她在这样的夜晚,顿悟相似的心境-
初七上班,梁倾到的时候方建已经到了,正手里捧着茶与几个同事说笑,聊着南城最近的房价和他婚房的装修进度。
有人问他过年在哪儿过的,他便笑笑说除夕在老丈人那边过的,陪着喝了好多酒。
梁倾记得他说过,他和他未婚妻是打算今年领证的。
见梁倾进来,他便如常道了一句‘梁律师,新年好啊。’好像这真是他们年后第一次照面。
梁倾对他挤出个难看的笑,垂着眼睛坐下来喝豆浆,不再参与他们的谈话。
不一会儿徐悠也来了,拉扯着她下楼去买咖啡。
梁倾问她新年怎么过的,徐悠说:“还能怎么过,被各路亲戚催着谈恋爱结婚呗。”
她新年染了个浅的新发色,还弄了个空气刘海,显得活泼俏皮。等咖啡的时候,她掏出一把小梳子,对着镜子梳刘海,又说:“不过陈之越比我惨,那天我父母和一些学校老师们聚餐,小陈也在那儿呢,你别看一群知识分子,催起婚来没差别。还有人要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你猜他说啥。”
“说啥?”梁倾垂着头,拿了袋咖啡豆心不在焉地看。
“他说,他现在有在认真接触的人。暂时不需要介绍了。啧啧,你看看,咱小陈还是很坚贞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去,发现前台是空着的,张佩宜今天罕见地迟到了。
徐悠没在意,先回了座。
梁倾盘桓一会儿,也没等来人,只能回了自己的座位。
余光见格子间那头方建已在埋头工作,丝毫不挂心的样子。
午餐时间梁倾独自一人下楼买饭,饭后走到大楼后门处给张佩宜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她心事更重了几分,刚想摸烟出来抽,电话响了,却不是张佩宜回电,是陈之越,后者约她今晚吃饭。
她虽兴致不高,但还是在电话里笑着答应了。
大堂的落地玻璃,年后被擦拭一新。
她挂了电话,看着自己的倒影,收敛笑容之后剩下一点迷惘的神情。
唯独耳朵上那对珐琅耳环,绿得钻心,令她怀念起前天早晨,揽镜自照时的好心情-
工作还未完全忙起来,晚上六点半,有家庭的人陆续收拾回家,徐悠也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溜了,说约了朋友吃烤鱼。
转眼格子间里倒剩了她一人,梁倾也起身关电脑,提了包转个弯看见空空荡荡的前台,又有些不是滋味。
又转了个弯,见玻璃门外站着陈之越,梁倾愣了愣,见他捧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
“你怎么上来了。”
“刚刚遇上徐悠。她给我刷的卡 对了,这是给你买的。”
陈之越表情亦有些不自然,大概是他们多是朋友式的聊天吃饭,恋人未满。今晚的这束玫瑰于他也是一种心态上的跨越。
“谢谢,很好看。”
梁倾笑着,大方接过去,捧在怀里细细看。
两人一起上电梯,陈之越说:“上周是情人节,我去出差了,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我也不会挑,觉得玫瑰不会错,也很衬你。”
“我很喜欢,很久没人给我送花。”
精致昂贵的香槟玫瑰,每朵都开得正是盛时,毫无败相。
所里也总有同事生日或纪念日收鲜花作礼物,即便再平凡的人,那一刻脸上也有被爱的骄矜。
梁倾在电梯里下坠的耳鸣中垂眸看花,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俗女,也爱这种形式上的隆重。
他们去的是一家高档日料店,价格昂贵,但今日依然客满,陈之越细心,提前定了位置。梁倾放眼望去,食客都是精致入时的都市男女。
“这家原来这么火爆啊。”梁倾入了座,说道。
“是。这一块儿我没那么熟悉,之前和几个同学来过一次,觉得还不错。”
陈之越说着把菜单递过来,梁倾翻开一看,刺身和鱼类寿司为主。
但她仍表现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挑了几份手握寿司,决定了甜点是蜂蜜抹茶布丁,刺身则让陈之越来做决定。
两人侧着身子商量是贝类多些的好,还是虾类多些的好。
远处一面磨砂镜子作成的墙壁,拉伸了餐厅的空间感,而他们二人交头接耳商量点菜的样子,因看不清表情,而与其他爱侣无异。
两人吃饭间隙,琐碎聊些日常。
陈之越说到他是他母亲家中的长孙,姥姥姥爷都是北城高校的老教授,这几年老人家身体不比从前,看到有些老同事抱了重孙子,于是也天天念叨他。
又讲到他童年时期的暑假都是在姥姥家过,因为是高校的家属楼,邻居都是老师,指导他这个中学生课业不在话下,于是他初三的暑假就把高中的数理化全学完了,这才开始考虑奥林匹克竞赛的事情。
“你呢?徐悠说你父母都在江城。”陈之越问她。
“我,”梁倾含蓄地错开话题,道,”跟你比起来,我是野蛮生长的。小时候我爸做生意,从来不怎么过问我的学业。我们那儿地方小,教育资源也不行,后来考上江城的重点高中,我就去了舅舅舅妈家住。一直到上大学。”
“江大也很好。”陈之越说,“且你靠自己一路读上来的 我倒是沾了家里人的许多光。”
梁倾笑他的谦虚。
接触这几个月,梁倾越发觉得他是这样得体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提问:日料是跟小周一起还是跟小陈一起好吃?
照旧呐喊:无论以何种形式,如果你喜欢请留下你的评论/灌溉/霸王票吧!对新人作者来说真的好重要呜呜呜!!(鞠躬
第34章 交集
两人吃得七八分饱便双双停了筷, 等着甜品上桌。忽然有个电话进来,是个陌生号码。梁倾接起,那边一开口她便听出来了, 是张佩宜。
她对陈之越做了个手势, 便走到僻静些的过道处听电话。
“梁倾姐 你白天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我看你今天没来上班,出什么事了吗?”
“没 没什么”
“怎么换号码了。”
“没什么 就看营业厅搞新活动,办新靓号送一箱抽纸 梁倾姐, 那天谢谢你,我没事了, 我明天就回来上班了。”
“好 那明天见。”
梁倾挂了电话, 站在落地窗前发愣。
她想起徐悠跟她说过 —— 张佩宜的家乡以重男轻女闻名。
她其上有两个姐姐, 其下有一个比她只小两岁的弟弟。她是这个家庭生育目标的前奏。
她两个姐姐读的中专,早早去了省会城市打工,都成了家。她自己一路上的虽只是最普通的公立学校,却也凭自己考上了个三本。家中并不富裕, 父母本想说服她去上个便宜的专科, 她硬气了一回, 自己收拾了行李去学校报到。本科学费还是两个姐姐出的。
这条走廊上没有灯, 只借着街道的光。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扑在窗子上,徒劳无果的进攻。
她回的时候,甜品已经上了桌,陈之越没动, 也没有低头玩手机, 是一本正经地在等她。
这样一个人。有良好的出身, 体面的家庭, 有头脑, 风度,事业心,稳重,不花哨,又有些恰到好处的细腻。
像高档专柜里最妥帖大方不过时的一条羊绒围巾,可以抵挡严寒。
他关切道:“怎么了,脸色不好,没事吧?”
梁倾摇摇头,扯出一抹笑。
“对了,”陈之越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绒袋,“我姥姥开年去上了头柱香,捐了功德得了这串木头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老人家一点心意。我想着送给你吧。保你今年平安顺遂,新年好彩。”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对他说许多——关于张佩宜,关于方建,关于吴家涵的那双手,还有关于她自己,她的谎言,脆弱,不自洽。她去世的父亲,生病的母亲,刘思齐的离开,望县的老屋。
还有,关于她自己,她的自私与温柔,关于她怎样鄙夷却又渴求纯粹地爱人和纯粹地被爱。
可陈之越看起来是这么的完好无伤,和这温情脉脉的礼物一样,令她无所适从。
—— 任何丑陋的话题,在他们之间似乎都找不开介入的缝隙。
她凝视那串珠子,脸上还是挂着那抹浮泛的笑,最终只说:“谢谢。这好贵重。”
陈之越示意她抬起手腕,给她带上这串珠子,垂着眼睛诚恳地问,“梁倾,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呢 我的意思是,除了做朋友之外,我们之间有别的可能吗?我这人吧,不是那么善于表达,也不想对着你说些不切实际的承诺,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想与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
“ 我前两天,拿到了北城航空研究所的工作offer,我也挺惊讶的,本来没抱什么期望。这是我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我也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北城 我看你在律所这么辛苦,到了那儿,如果你愿意,可以换个工作 我姥姥以前的学生现在各行各界都有,找一个适合你的不难 ”
梁倾出了些汗,仿佛灵魂出离身体,升到黑黢黢的最高处,俯瞰那盘腥冷的刺身,还有桌边坐着的她。温热的,衣着体面的。
她亦看到两年前的她自己,穿着过于紧绷的包臀裙,坐在ktv里冲人假笑。还看到出租屋里地板上那块陈旧的污渍,厕所排风扇细缝里发黑的霉点。
这个称作灵魂的东西,冷冷地轻蔑地质问她,‘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知道这也很突然,你可以慢慢回答我 但梁倾,我是很认真的。”陈之越见她神色游离,补充道-
“想什么呢?”徐悠敲敲梁倾的桌子,示意她要不要一起去买午饭。
“没什么”梁倾起身,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腕上那串珠子。
徐悠见了那串珠子,心里了然,等出了门才凑过来小声说:“这是小陈送给你的吧?”
张佩宜已经回来上班了几日,见她们往外走,如常的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
她几乎从不外食,总是自己带饭中饭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吃,有时候看些搞笑的小视频,带着耳机,无声地咧嘴笑。带饭是为了节省,中心区周围的物价实在昂贵。
有几次梁倾见方建与她搭话,她态度仍是礼貌的,但相较从前明显疏离许多。这也叫梁倾放下心来。
梁倾回了神,和徐悠一同走到电梯前才说,“这你也看得出来。”
“他姥姥每年都给他求一串,哈哈。他姥姥人可好了,很和蔼,当时我选专业也是老太太帮我拍的板。每次我去北城,老太太都带我去吃铜锅涮羊肉。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进了电梯,徐悠问她,“对了对了,刚刚就想问你,你准备穿什么啊?”
“什么?”
“下下周那个敲钟仪式啊。你忘了,老板前两天会上说的。”
“哦哦, project skyline(项目名字乱编的)?其实这个项目我只跟了前面小半年。”梁倾说。
是一个香港上市项目,因为公司体量较大,前期重组融资花了好些时间,花了快两年总算是熬到了敲钟这天。
梁倾刚入职那一会儿就直接被扔到了这个项目上做尽调,那时候啥也不懂,很是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就穿年会穿过的那条黑裙子吧。到时候大合照也不至于太抢镜。”
梁倾在所里一向秉承低调做人的原则。
“哎,好歹我也为这个项目熬过一些夜,本来想说好歹也是我第一次去见世面,还得见投行的那些花孔雀,想着穿得漂亮一点去 不过你说的对,而且这次沈老板也去,我有点怕她。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梁倾笑笑。她这几日已为了另一个香港上市项目忙了起来,且过两日就要去香港驻场一周,因此几乎忘了这一茬。
“咱俩要不要提前一个周末过去,去逛逛街买买东西。”徐悠兴致很高。
“我过两天就得去驻场了,应该会在那里待到敲钟之后 周末 也不知能不能有空。”
“哎,人森”
徐悠仰天长叹。
徐悠提起这个旧项目,梁倾脑子里转了个弯,突然想起了什么。
出了电梯,她便急不可耐地拿出了工作手机翻看。
“有工作找你?”徐悠问。
“不”梁倾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我查个东西。”
徐悠见她出神,便也不打扰她,只往前走,间或回头看她一眼,见她亦步亦趋,时而险险避过交错的人。
时值正午,南城是一派天真的春色,路上行走的都是上班族,摩肩擦踵,好歹是去觅食,脸上都还有笑容。白衬衫上,白裙子上,亮面高跟鞋上,名牌皮带上,工牌上,手机屏幕上,女人的唇釉上,太阳一照,到处都是光,亮堂堂的。
梁倾终于停下步伐,目光久久徘徊在一封去年春天发来的邮件上,是关于方才所说的那个旧项目。
这封邮件里,收件人是项目上的各方中介同仁,发件人——Nathan Zhou。
她像在这个敞亮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个过期的秘密 —— 关于他和她交集的伊始,继而自嘲地微笑起来-
港城,中环。
梁倾对驻场颇有心得。
周四晚上十点,她叫了附近的麦当劳的柳橙汁外送,外送员却迟迟不到,打了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对面另一人抬起头有些不快地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人梁倾有点印象,是另一方中介的律师。
会议室里几方中介还都各自盘踞一角工作,白炽灯刺眼极了,形成一种虚空中的凝固和威压。
这是沈欣的项目,气氛不算好,据徐悠的小道消息称,沈欣与另一方律师的带队合伙人有些旧日恩怨,如今在一个项目上遇到真称得上狭路相逢。这种不友善在之前邮件往来就可见一斑,双方都想让对方在客户面前难看。
梁倾来港城前沈欣也耳提面命过她—— 不要犯错。
梁倾一向算是个心细的人,但她这次不仅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个实习生,姓宋,叫宋子虞。
她父亲是北城某科创企业老董,也是沈欣的大客户,小姑娘在美国读书,大四,因为看了太多律政剧,想要进美国的法学院深造,最后一学期闲的无聊回㳖㳸国来体验社畜生活。
“梁倾姐 我觉得我悟了。”
“什么?”
宋子虞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
对面那人第二次投来不满的眼神,宋子虞全当看不见,低头拨弄着自己美甲上的水钻,瞧了瞧自己干枯开叉的发尾,又吸了两口见底的星冰乐,继续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去法学院了,与其被人奴役,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承家业好了。”
梁倾笑笑。
其实这小姑娘也挺有趣的,虽行为多少有些吊儿郎当,但做起事来并不推卸责任,虽然只能做些最基础的边角料活儿,但梁倾熬着,她也陪着熬。
忽地室内几人的邮箱提示同时响了,梁倾专注于手头并未在意,倒是宋子虞点开看内容,看着看着爆了个粗口,说:“我x,至于么?”
梁倾也顾不上她,点开邮件看。
发件人是那一家律所的高年级律师。不在场。不然依宋子虞的气性,肯定要跟人干架。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是宋子虞做招股书验证时不严谨,出了个陈述上的纰漏被挑出来了。问题不大不小,往大一点说,若是没有及时改正日后会有不实申报的风险,往小了说既然各方中介参与验证也就是为了对招股书进一步修改,保证陈述的准确,这错误大概率是能被及时更正的。
可惜,也不知是那位律师‘揣摩上意’还是那位合伙人授意,总之非要深夜将此事拎出来作些文章,且还抄送了包括保荐人,客户在内的其他各方,存心给人添堵的意思。
会议室里除了宋子虞都是正儿八经的社会人,此时都没有作声。
梁倾平白有些厌恶这种处境,倒不是因为被挑出错误而觉得羞恼,只是觉得无趣透顶。
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她站起来,对宋子虞如常说:“本来也没多大事儿。你把这一段改改,等会发给我看之后你就可以先回酒店休息了。”
会议室里的人自然都听到了,一时神色各异。对方律所派来的也是个夹在中间的中年级律师,此时表情更是尴尬极了。
宋子虞机灵地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她出了门,只差站起来给她鼓掌。
第35章 红舞鞋
梁倾去安全通道里抽烟, 灯亮了又暗下来。
她蛰伏在全然的静寂里。
还没过一会儿,沈欣兴师问罪的电话就追来了,自然没什么太好的话给她。
宋子虞是尊大佛得小心供着, 她犯的错当然也是梁倾担责。
“多的我也不说你了, 对方是什么状态你也看到了,同样的错误别犯第二次。”
梁倾唯唯诺诺地答应,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
港城二月的夜晚, 冷峻的风从海上吹来,汇入这个城市的雨季。
这些写字楼从不熄灯, 像城市尖锐又冷漠的心脏。
宋子虞不一会儿便发过来了修改版本, 并说了句:‘梁倾姐, 我不行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
梁倾一看,已近十一点。
她索然无味地灭了烟,惦记起那杯还没到的柳橙汁。送餐员电话依然不通。
百无聊赖之下, 她拨通了周岭泉的手机。
仔细想想自上次年后的见面, 又是小几周过去。
她与周岭泉的微信对话少得可怜, 多半只是无聊了偶尔相互问一句, 在哪儿,在做什么。
有时没有回音,有时只是加班间隙,闲聊两句,说些无关紧要的俏皮话。
倒是姚南佳最近聊天时提过一句, 隐约听陆析说周岭泉要从投行离职了。
周岭泉接通的时候她倒诧异了一下。毕竟已近凌晨, 她有一种不该扰人清梦的懊恼。
她说:“吵醒你了?”
“还没, 刚洗漱完。怎么想起打给我。”
“当然是想你了呗。”
梁倾学他从前戏谑口吻, 惟妙惟肖。
那边嗤笑起来, 又问,“在加班?我看你没有半分想我,只是闲得无聊。”
“我在printer(见注)这儿呢。”
“难怪来了也没跟我说。”
“你日理万机,我也不必凡事禀告你。”
“xx大厦?”
“是。你要来?”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声音一时拉远些,像在换衣。
“索性我也睡不着。”
“那你能给我带一瓶柳橙汁么。”
虽是挺荒谬的要求,周岭泉却没多问,说:“行。一会儿就到。”
梁倾去会议室拿了包,再处理一会儿工作。半小时后下了楼。
未看到什么车的影子,街上寂寂,头顶大片浅灰色的云疾速地掠过,令人觉得晕眩。
梅雨季节未过,现下虽未下雨,但到处仍都是湿濡的。有几辆的士在路边苦等。
她顾盼了一会儿,忽在远些的路灯下瞥见一辆磨砂全黑的摩托车,银亮的排气管,很是醒目。
上面斜斜倚着个人,深色牛仔裤和黑色防风夹克,脸上有些得意又有些挑衅地望着她。
“ ”
摩托车许久没骑过,今晚也是临时兴起。
周岭泉早就看见梁倾了,却不叫她,执意等着让她先找着自己,再欣赏她脸上一瞬错愕,无奈,又有些温柔的神情。
“你这可真是” 梁倾走过来,绞着双臂上下打量他。
“真是什么”
“ 老夫聊发少年狂。”
周岭泉听她忽地拽文,没憋住,爽朗地笑起来,惊飞了草丛里浅眠的三只鹧鸪,路灯一照,那翅膀变成巨大的一片阴影,渐次掠过两人的脸。
“你这人 喏,我找了半天才买到,你是不是有点没爱心。”
他边说着边将一小瓶柳橙汁递给她,明亮的橙黄色,大概他在手里握着一阵,因而还有些余温。
梁倾接过,打开了盖子,一口气喝了小半瓶,这才觉得舒爽一些,不客气地将瓶子又塞回他手中,打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又抻着脖子说,“晚上空气真好。”
“没吃晚饭?”周岭泉问。
“老坐着,没什么胃口的,一抬头就九点多了,只想喝点酸甜口的。”
“老这样胃会坏。这是经验之谈。”
“行了行了,知道了,周叔叔。”
周岭泉听了又笑,自己带上头盔,偏头系卡扣,问她,“想去哪儿?”
“你都出动了摩托,我再不说看夜景兜风,是不是有点煞风景。”
周岭泉笑她的回答,从车把上取了个女式头盔递给她,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在摩托车的轰鸣里,穿过这座精巧迷你的城市,像玻璃球里的主人公,自以为是地进行一场漏洞百出的逃亡。
一切都在身后 —— 水晶写字楼群,另一侧公园里浓稠的绿和艳色的夜樱,像干在盘里的颜料残渍。居民楼小小小小的窗,叠着,使劲抬头望也不到顶,像一层一层的梯子通到低低的云里。
圣约翰教堂的雕花玻璃上似有一弯狡黠的月亮,又像是玻璃球外的孩童的眼睛,看着她,看着他们。
梁倾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再要回头去看,却发现已经进了山里。
摩托车的灯劈开黑色的夜露,梁倾不明白他们置身何地,拼命去辨认却只换来微微的晕眩感受。
她索性伏在周岭泉的后背,紧紧的,身体底下依稀能辨认他脊骨的形状,亲密无间。
很小的时候,梁坤也有一辆摩托,那时候一辆摩托车是很奢侈的。梁坤年轻时是个性很开朗的人,自从买了摩托车,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偶尔能沾光出去兜风,连带着,对内向的梁倾也分外友好。
他偶尔不忙时,会开着摩托车来接她放学,那是她记忆里最快乐的片段。
父亲的背,望县的风,还有梁坤总会给她买的一种橙子味的汽水。
小学在一个山坡上,长长的曲折的下坡路,无尽的香樟,只露出边角的灰蓝天空。她总在下坡结束前将汽水喝完,塑料杯子滋滋地响,梁坤听了便在前头发笑。
“梁倾。”周岭泉降下来速度叫她,说“到了。”
梁倾睁开眼,见他们不知何时已过了半山,脱离了树林的拦阻,到了一片草地。
大概是白日观景的地方,现下却是黢黑的,山中清寂,偶有早春的虫鸣,嘶哑的,像受了潮的弦乐器。
“那边是中环。”周岭泉指给她看。远处辽远的黑暗里,亮得发白的一簇,像洞穴里的宝藏箱子。
“原来我们开了这么远。”
“从前读书的时候,我经常晚上一个人来这里。这儿十几年前也是个有名的观景地,后来前头做了开发,也就没人来这里了。”
“你刚来香港的时候么。”
“是。”
“看来你那时是走孤僻少年路线。”梁倾揶揄他。
“有一点。不过那个时候耍酷扮孤僻不是很受女孩欢迎么?”
梁倾讥诮地看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是跟你一个年代。”
她其实见过周岭泉的少年时期,姚南佳发给过她们一张照片,上面是陆析和周岭泉,都穿着高中制服 —— 陆析明朗地笑着,周岭泉反坐在一张椅子上,大概因为是抓拍,他未调整表情,看向镜头的神情有些冷峻。
姚南佳说他十几年前只身来港城,家中有一番动荡。
两人之间有片刻留白。
周岭泉忽然说:“若我们是在学校遇见,我会追你。”
梁倾只敢猜他是在调情。
又听他说:“但你恐怕你会对那时的我嗤之以鼻。”
“也不一定。”她怕冷场,接着话茬儿说,“毕竟我向来为色所迷。”
他们两人各自笑开,又无言一番,也不去辩论真假。
“你冷吗?”周岭泉忽然问。
“还好?你冷么? 我也没有衣服借你,我们可以回去。”
周岭泉笑说,”还是你与众不同些。其他人都会答,‘我有点冷’,然后我就会建议,‘那不如我抱着你’。”
梁倾哧哧笑着,说:“这套路太俗。”
周岭泉已将她拉进怀里,抵着她的发,说:“这儿也没人,俗一点就俗一点吧。人生在世,戏要做足。”
“然后呢?”梁倾一笑,挣开一点,偏过头来问他。
“什么?”
“‘不如我抱着你’,那然后的桥段呢?”她望着周岭泉,沉迷且清醒地。
然后周岭泉低下头与梁倾接吻。
以从未有的投入和温柔。
梁倾的心如同穿上童话里的红鞋,癫狂地颤栗地舞着,在力竭之前。
她知道的。
这儿并非太平山顶,没有情歌里的伤心夜景和重逢恋人。
他们的故事太高尚。
在这绝对的黑夜里,城市只是个夜光魔方,被随意弃置身旁。而他们只是两颗浮尘,有交汇时,共舞时,炽热时。但亦有分开时-
大概是因为思及梁坤,那天夜里梁倾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坐在了梁坤的摩托车后座,橘子汽水见了底,路却看不到头似的,他们一直在下坡,似已经失重。
她紧紧地贴着梁坤的后背,似乎感受到他心的跳动。梁坤一边往前飞驰,一边用他年轻时的声音问她:“乖宝,明天有大雨,你要记得去收衣服。”
梁倾重重的地点头,渐渐地真的下起雨来,后面似乎有人在追他们,挟着一把可怖的匕首。
梁倾在雨里发抖,但车却越来越慢,梁坤突然说:“乖宝,爸爸开不动了,爸爸开不动了。”
“梁倾?醒醒。”
梁倾分辨出这是周岭泉的声音,但她迟迟睁不开眼睛,人困在一种钝重感里,辨不清梦境和现实,良久才自惊疑中转醒。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正俯视她。
梁倾避开他审视的神情,从这个角度去看窗外,一种苍青的晓色。
梁倾空洞地看着,良久才缓过神,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顿觉羞愧,偏过头去够床头的手机,坐起来查邮件,说:“几点了,我今天十点前得去现场。”
“才五点不到。”
“你们这儿天亮得很早。”
“是,再睡会儿。”
周岭泉未再追问她方才的梦,这时扯着她的胳膊又躺下,拿了遥控器一按,遮光窗帘降下来,房间顷刻陷入黑暗。
昨夜周岭泉建议来他这处,梁倾没有拒绝,两人在电梯里便缠到了一起,要延续那个吻里一些糊涂的感情。
可不巧,两人衣服脱了一半,到了浴室里才发现,梁倾来例假了。
周岭泉当时神情好笑极了,只能去浴室平复。
这儿是周岭泉的公寓,离昨夜他们看夜景的地方不远,依山而建,一梯一户的平层,想来应该十分昂贵。这是他十八岁时周启泓送的成年礼。空置了很多年,直到这些年他回了港城,才偶尔来住。
梁倾一想到今日诸多工作上的事情,亦有种逃避的心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哪个更可怖,闭上眼睛,背对着周岭泉侧卧着,迷迷糊糊想着自己的心事。
周岭泉的声音自虚空里传来,说:“你经常梦到你爸么。”
“我刚刚叫他了?”
“是。这也很正常,他去世不久 从前我也经常梦到我外婆,她刚去世的那几年。”
“现在呢?”梁倾瓮声瓮气地说。
“现在很少了。”
“那就好。”梁倾将自己蜷起来些,模棱两可地答,又问,“你和你外婆很亲么。”
“是,算是我最亲的亲人。”
“她去世多久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很久了。你经常想起她吗。”
“偶尔 不过若她见了我,可能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梁倾无言了一阵,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依偎得离他近一点,并无什么旖旎的举动,只是将额发轻轻地抵在他肩头,像撒娇的猫。
“别这样说。她要是听了会难过的。”
“你倒会安慰人。”周岭泉轻哂。
过一会儿他又平淡地说,”你若是想找个人聊聊,港城倒是有不错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这没什么。”梁倾换了话题,问,“对了,南佳说你要换工作了。”
“是。不在投行了。我爸叫我回公司。”
原来是传说中的继承家业。
“也好。过两天敲钟你去吗。”
“Project Skyline?”
“是。”
“你去吗?”
“去的。这是第一个我做的港股项目。”
“是么。那看来我们去年就是同事了。”
“对啊。真巧。”
梁倾在半梦半醒之间轻轻说,朦胧间觉得似是被周岭泉揽入怀里,也忘记了挣开。
作者有话说:
注:Printer session就是港股上市A1交表前把各路投行,审计,律师等中介聚到一个会议室里关它一两个星期对招股书进行修改和定稿的过程。
飞车小周你值得拥有~~
第36章 麦当劳
再次醒来, 坐起身细听,似乎是港城落了雨。
今年阴雨季节实在来得太早了。
梁倾见周岭泉还睡得深沉,只是大概也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眉头促着。梁倾本有些想伸手去抚他眉眼, 复又觉得这动作过分缱绻。
阴郁和温存兼有的脸,和他这个人本身一般矛盾。人前游刃有余,但若是更与他亲近一些, 又总觉得那并非他最本真的状态。
但以他们的关系,有太多的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梁倾下了床, 走出房间, 见这公寓装修简洁现代, 里面存放的东西少,并不像时常有人居住。
厨房是开放式的,连着客厅,整面的落地玻璃窗, 山景一览无余。
外边确实在下雨, 但不大, 细细濛濛, 近山是一片霜绿,远处是海的地方只剩一片灰色空港。
公寓靠窗的墙上有顶天花板的嵌入式书柜。上头藏书不算丰富,却是有分门别类的逻辑。
有一层倒是较为满。
全都是大开本的书籍,书脊上多是外文,有些连英文都不是, 她好奇, 随意抽出两本翻看, 发现都是装帧精美纸张昂贵的画册, 一只手抱着都嫌沉重。
她站在窗前翻了一阵, 觉得口渴,去冰箱找水喝,开了冰箱门反倒察觉出些生活气息,里边有几盒不同种的蔬菜,鸡蛋,一盒小红番茄,矿泉水,啤酒,一些牛排羊排虾之类的生鲜。
梁倾拧开瓶盖,正见周岭泉从房里走出来,披着一件灰蓝色睡袍,腰带系的潦草,慵懒地踱着。
梁倾移开眼睛,问他说:“看不出来你还对画画有兴趣。”
他笑笑,说:“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喜欢。”
她又问,“你平时做饭?”
“很少,偶尔陆析来了倒是一起下厨,也跟他学几手。”
听陆析说他们曾在伦敦做过室友。
周岭泉说着走过来,伸出手也攀住冰箱门,往里看,复又低头对梁倾说:“这些应该是来打扫的阿姨准备的。”
两人陡然离得近,梁倾又想起昨夜那个吻,怕他看穿,先挪到了水槽边洗手,庆幸冰柜冷气足,不至于红了脸。
“我随便做点?”
“我十点前得到现场。”梁倾说着,已在搜如何去中环的交通,计程车费贵的咋舌。
周岭泉瞥了一眼,说:“来得及。我送你,我也要去办公室。”
“谢啦。”
梁倾对他一笑,便回房换衣。再回来时,食物已上了桌,煎小番茄,德国香肠,烤酸面包,干酪。他正煎蛋,见梁倾过来了,问她说,“你要双面还是单面的。”
梁倾说要双面的,然后坐到桌前,观察他煎蛋时候的细碎动作,认真的神情的细枝末节,有种不真实感。
两人面对面就餐,周岭泉问她:“对了,上次你那个同事,后来没事了吧。”
他在问张佩宜。
梁倾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也不愿说。”
“那个姓方的人,平时也骚扰别人么?”
“多多少少吧。都是擦边,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又不是明目张胆的。”
“有人跟你们老板提过么。”
“估计没有。当然也有看不惯的,但碍着是同事,且他不算多出格,工作上又很拼,老板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拿他如何。”
“这样的人好日子通常不会很久。从以往来看,总有不买帐的人出现。你也不必急于强出头。”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傻。虽说我为佩宜委屈,讨厌极了他,但总归不想挑事,国内对这个事情容忍度高,到时候万一他和我之间必须得走一个,说不定走的是我。我们这个行业圈子这么小,真成了刺头,估计连工作都找不到。”
周岭泉温柔地抬眼看着她,带着笑,像觉得这番自私的言论很可爱,说,“你倒是想得还挺多。”
梁倾耸耸肩,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也不是傻子。”
只见他一笑,复低下头,斯文地划了一半煎蛋吃,空了一会儿才说,“秦律师我不了解,但你们另一个姓沈的老板,从前项目上我倒是打过交道。”
“哦?”
梁倾来了兴趣。
“大概五六年前就认识她了,那时她也刚刚三十出头,是很年轻的合伙人,说一不二的个性,很有原则的一个人。当时带我的老板很欣赏她。”
比起秦兆名,沈欣更加威严有距离感,对工作的质量要求极高,因此她们都更怕她一些,了解不多,她也从不像秦兆名一样跟大家经常开开玩笑,拉拉家常。
“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好相处,肯定是一种好的能力。但未必值得交心。”
梁倾戳着番茄若有所思,忽地心思一转,觉得此情此景,一同做饭,相对谈天,一切一切,过于日常,心里有些警醒,生怕耽溺于这种错觉-
周岭泉开车带她往中环开,不过二十分钟鳞次栉比的玻璃大厦便铺陈在眼前。
原是丘陵山地,人类却硬是开辟出来,建起高楼,像多米诺骨牌,看着总有种欲坠之感。
梁倾往常都只在中环的写字楼内活动,此时从这一角度看,又是种新奇体验。
“每次来都只在中环?”周岭泉问她。
“是。每次都匆匆来去。”
她贴近澄澈的玻璃窗户看窗外低低的天空,浅灰色的薄云将写字楼的尖端吞没其中。
“刚回归的时候,我记得我爸爸带回来过一份挂历,每一张都是一个港城的观光点,海洋馆,天文台,尖沙咀,太平山顶,那时候看着总觉得好有距离感,和大陆太不同。”
她浅浅笑,又想起来什么,说:“那时候他答应我,第二年带我去海洋馆,整个暑假,我都在我们那儿的图书大厦里看海洋的科普书籍。我记得那张画报上是玻璃隧道,人站在里面,鲨鱼就在你头顶。”她笑,总结道:“大概在内陆长大的人小时候都对海洋好奇。”
“后来呢。”
“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和我妈分开了,在南城成了家。”她用一种镇定的语气,继续说,“后来我真的来了南城,虽然离得近,但每次来都与工作有关,也没什么观光的欲望。”
从没去过,怕与童年挂历上看到的太不同,或是太相同。
而无论相同或不同,都像是愿望迟来的实现,过期食品的初尝。
不如不要的好。
“我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活动也会经常去。不过海洋公园去年快要倒闭,是靠政府注资才勉强维持下去的。”
等红灯的间隙,周岭泉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朝海洋公园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里他亦有关于亲人的记忆。
还是港城回归那一年,蒋思雪陪同蒋振业来港城观礼,那一次她不知为何,没有带陈谦和蒋岭章,只带了他和他的保姆。
童年的蒋岭泉在蒋振业的高压教育下,生成了一个懦弱内向的少年,并不讨人喜欢,和蒋思雪更是隔阂。
七八岁的孩子实则对这个世界里他拥有的和被剥夺的都有很清澈的洞见。可惜大人总妄想在他们面前摆出权威的姿态,矫饰他们的不真诚。
行程的最后一天,蒋思雪给保姆放了假,独自带周岭泉出游。
蒋振业派了人跟着,蒋思雪显然对港城更熟,三两下便在地铁里摆脱了那人。
这是周岭泉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蒋思雪单独出游,两人却都并不尽兴 —— 蒋思雪都有些恐高,周岭泉拒绝一人去玩游乐设施,两人又别扭一阵,只能在海洋馆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鱼,又看了海豚海豹表演。
或是极静的场馆,或是极热烈的氛围,总之省了许多交流。
他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海洋公园之后,回程的地铁上人不多,他们对面也恰好坐着一对母子,那个小男孩比他小,正在哭闹,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抱着他的小提琴盒。
周岭泉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只能猜,大概是那个孩子不想去上提琴课,正跟他妈妈讨价还价,说下了课必须要去吃麦当劳喝可乐。
周岭泉的老成大概与那个小男孩形成对比,蒋思雪看着他们,一时戚戚,又想起自从麦当劳在北京开店,蒋岭章时不时便闹着要去,和对面这个孩子无异。
但她知道蒋振业称那玩意儿为洋垃圾,从不让周岭泉吃。
她便问周岭泉:“你想吃麦当劳么。”
周岭泉当然想。
母子临时改道,同去了海港城楼上的麦当劳,点了虾堡套餐,随餐附赠一个恐龙玩具,蒋思雪记得蒋岭章最喜欢这个套餐。但她并不知道,周岭泉对虾过敏。
那天便以周岭泉被送进医院,蒋振业大发雷霆告终。
等周岭泉大些再重回蒋家,这段经历偶然在饭桌上被提起,他才惊觉当时的疏离和无话可说已在蒋思雪记忆中打扮一番,成了亲密的,快乐的,温情的。
“妈妈当时被你吓坏了。”蒋思雪总是这样跟他说。
可她从来也没问过他,当时为何明知过敏也将那个汉堡吃完。
“大概现在年轻人都更喜欢去迪士尼。”梁倾补充道。
“也许吧。”
车又向前驶去。
天阴未雨,周岭泉有些游离,沉溺在回忆里,觉得面前渐近的写字楼有森森的压迫感,无法喘息。
梁倾不必侧目看他,也能感受到车内氛围有些压抑。
梁倾明白,这种对情绪的敏感感知往往建立在熟稔之上。他这个人,从前远观的时候总是波澜不惊的,又有些轻浮,如今与他靠得近,身体和心灵上都是,才发觉他时常有一种梁倾拿捏不准的阴晴不定,她倒不惧怕这种敏锐的共情,反而觉得更堪亲近。
还是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来电是姚鹿。好巧不巧,是关于梁可儿的事情。
周岭泉与她寒暄几句,就开了免提。
梁倾有些不明所以,望他一眼,见他往唇上一点,示意她别出声。
那边说:“那小姑娘现在恢复情况还不错,视力也在恢复,照这样看说是三月底可以出院,之后保守吃药就行。”
“谢啦大嫂。”
“是你哥,还挺上心。那天你打了电话来,第二天他就跑了一趟医院,口里说是为了基金会的事情,但也正经跟院长提了这一茬。”
周岭泉在这头接不上话。姚鹿也早料到他们兄弟二人提起彼此总是无话可说的,便又问他:“今晚你回家吃饭吧?卢阿姨生日,请了那个裴伊伊来家里玩,特意叫你回去陪。看来爸爸对裴家好用心。对吧~”
调侃的口气。
“回的。”周岭泉说,两人再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侧头对梁倾说:“你都听到了,不必太担心。”
梁倾没料到此事让他这样上心,还动用了他哥哥的人脉,有些讷讷,垂着眼睛,只说:“ 其实那天我也就是一说”
“我答应了你的,肯定会做到。”周岭泉说,他了解梁倾是个怕承人情的人,又说,”举手之劳。而且,你我之间,总不至于这样见外。”
梁倾咀嚼着这个“你我之间”没有作声。
周岭泉不明所以,趁着红灯,抬起手轻佻地去捏她下巴,“想什么呢?”被她躲过,见她这才抬起头,眼里有些轻佻深色,调侃地两手推推他的胳膊,问:
“那我问你,裴伊伊是谁,怎么她来玩要你做陪。我以为只有我有这待遇。”
梁倾对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其实凭姓氏就能猜出来,大概是裴至军的女儿。但照顾周岭泉方才情绪不佳,才加了这句闲话,也是逗他开心。
她明白周岭泉是很乐意纵容她偶尔的骄矜的。
周岭泉也知道她是装傻,但他十分受用,忽地凑过去。
梁倾见他脸上□□密布,近在咫尺,低唇就能吻她,却又只是低声道:“等我吃完晚饭,再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他真是一个好情人,梁倾甘拜下风,这会儿彻底红了脸,推了推他说:“好好开车吧你。”
周岭泉拉开距离,爽朗地轻笑,说:“你已经到了,梁律师。”
梁倾对这周围太不熟悉,这才发现已到了大楼侧街。她捶他胳膊一拳,打开车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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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水底
周家石澳的豪屋内今日难得热闹, 一栋三层南法式的白色连廊建筑,带着网球场,泳池, 停车库, 又因卢珍近年醉心园艺,于花园之外还单辟出一个玫瑰园。
平时只周启泓卢珍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在此居住,极为低调, 今日宅内却灯光大亮,车从傍晚时分起便进出不停。
卢珍生日, 虽不是整岁, 该有的排场自然还是要有。
今时与往日到底不同, 她正经地已做了近二十年的周太,已熬到那些流言蜚语都销声匿迹,连周家老一辈的人也开始对汪氏绝口不提。
这可堪一种坚韧的品格。
卢珍今日妆扮华美且品味高雅,黑裙, 盘发, 脖子上是今年早些时候周启泓在伦敦拍下的一套乔治王时期的祖母绿项链, 钻石饰边, 深邃通透沁人心脾的绿。
她这二十年多是围着周启泓或者儿女打转,甘做周家布景,只生日这天能心安理得地做焦点。
周岭泉进门的时候,人已将宴客厅装得满当,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在前厅不情不愿地迎客。
以他对她们的了解, 今日愿意老实塞进这种中规中矩的淑女裙装且扮演乖乖女, 大约是与卢珍私下有某种交易。
Lilian眼尖, 见他进来, 总算也是见到熟人, 便走过来说:“Nathan,爸爸说等你过来了就去找他。”
“嗯。知道了。”周岭泉将外套脱下来,有人上前来取走,他问Lilian:“今天请了多少人。”
“大伯小叔小姑全家都来了,妈妈的那些朋友也来了四五家人,还有爸爸的一些朋友,还有公司的一些人。有些我也不认得。”
Lilian撇撇嘴,显然对这成人的场合不胜其烦。远处Jasmine更是被一堆长辈围堵,正全方位拷问她的学习和课外生活,她讨巧卖乖地应付,朝姐姐丢来个求救的眼神,后者冲她耸耸肩。
虽她们出生不久周岭泉已去了伦敦念书,与卢珍关系也疏远,但偶尔他回港探亲,也总是耐得下性子陪她们在儿童房玩上半天,或者是玩一些扮演公主或者下厨的无聊游戏。
不过血缘亲情并不能解释他那份耐心背后的动机 —— 周启泓将这一对老来得的双胞胎女儿捧在手心,他投其所好,与她们处得好些,总是对他自己百利无一害的。
卢珍不算多么睿智的家长,生的孩子却并都是娇惯无理的性格,这两个小的尤其有些反骨。
“怎么不把头发扎起来?”周岭泉饶有兴味地逗她,顺手将她耳边的直发撩起来一看,果然见她耳骨上多了几个耳洞。
Lilian瞪他一眼,警觉地拍他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去打了。”
“你刷的我的信用卡。”周岭泉提醒她。
卢珍盼两女长成行为庄重,品学兼优,志向高雅的闺秀,姐妹俩却都痴迷摇滚庞克地下音乐。去年甚至借课后学校交响乐队排练的假名头,组了个地下乐队,妹妹唱歌,姐姐是贝斯手,乐团其他人也不是贵族学校同侪,而是她们在fb上认识的年轻网友。
用卢珍的话来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
东窗事发,周启泓也罕见地对两人发了脾气。乐队当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她们上下学课外活动都开始有人陪同,就连信用卡也被停了。
唯有周岭泉同情她们,悄悄给她们办了副卡。如今她们一些离经叛道的花销就都记在他账上。
“等过段时间爸爸看得不那么严了,我想办法给你们弄个studio。”他说。
Lilian眼睛亮了。周岭泉拍拍她脑袋,说:“我去找爸爸。”
“哦,对了,那个姓裴的姐姐已经来了,在爸爸书房和他们说话呢。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是。”周岭泉微笑着回答。
“哦。但我看,爸爸想让她当你女朋友。”Lilian对他眨眨眼。
周岭泉笑,拾级而上,心里想,她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实则慧黠得很。
正想着,又听Jasmine尖声尖气地叫:“姐姐,哥哥和Lulu姐姐来了。”
周岭泉站在台阶的转角的阴影里,顿了一顿脚步,侧头正见周绪涟和姚鹿踏进门廊。
周绪涟一身中规中矩的西服,倒是姚鹿,平日她在医院风风火火惯了,穿衣简洁朴素,今日倒是一袭紫红绸裙,掐腰露肩的设计,细带高跟凉鞋,很是靓丽。
周绪涟在双胞胎出生前就回了港城。他虽厌恶卢珍,但到底没把这份成人间的恩怨牵连到婴孩,对双胞胎一向很疼爱。
比起周启泓上了年纪的古板,双胞胎显然更喜欢这个大哥哥,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加上姚鹿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更是很对双胞胎胃口。
四人在楼下说话,姚鹿与双胞胎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她们前仰后合,就连周绪涟一贯有些严肃的脸上都是一副轻松带笑的神情,伸手护着姚鹿的腰。
周岭泉看了会儿,忽见周绪涟似有感应,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没有躲,只是平静地与他目光相接了两秒,再移开眼睛,整了整衣肘的褶皱,继续往周启泓的书房走去-
周岭泉老远就听到裴伊伊不知讲了些什么,将周启泓逗得大笑。
以往周启泓的书房并不喜让外人进来,今日倒也有了例外。
书房门开着,周岭泉象征性地扣了门,里边的两人才抬头看他,裴伊伊今天一袭粉裙,很是得体可人。
周启泓和颜悦色地说:“来了。你来看看伊伊写的字,不简单。”
他凑近一看,确是好字,笔力万钧,刀刀见骨,倒跟写字之人的外貌反差巨大。
周岭泉点头称是,周启泓道:“我记得你从前字也写得好,现在倒是荒废了。”
“是。许多年没练过了。”周岭泉从小是跟着白琼之习字的,不过自从白琼之过世,他也就不再执笔了。
“有空你们多切磋。小裴多教教他。”
裴伊伊答了声好,在周启泓身后冲他眨眨眼。
不一会儿,有人上楼来敲门请周启泓下楼开席,周岭泉和裴伊伊便紧随其后一同下楼,途中遇到个公司高管携着太太孩子来问好。
这人是今年周启泓这些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很是得力,周岭泉也见过几次那人,遂与他点头致意。
周启泓与来人在二楼跃层会客处交谈一阵。周岭泉和裴伊伊便识趣地站在楼梯间闲等。
楼梯间梨花木高凳上是青花缠枝托八宝的古董花盆,里边精心栽了一株素冠荷鼎,姿态轻灵。
“邀你来你还真来。我爸那点心思你还没看出来么。”
裴伊伊抿唇浅笑,答:“我这个绿豆大的创业公司,若没有你爸的牵线,哪有那些风投大佬愿意正眼瞧一眼。这点礼貌我是有的。”
“我爸哪里瞧不出你的心思。他也有他自己的盘算。”
“瞧你说的,我看你爸挺好相处,”裴伊伊凑近些,说:“我看嫁进你家没什么特别不好。win win situation。怎么样,学长考虑一下,反正你爸也满意我的家世。”
“我倒也不是不能娶你。可你那小男友怎么办,没名没份的。”周岭泉反将一军。
“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裴伊伊细细倒吸一口凉气。
“那天我从医院送你回家,前脚你刚下车,后脚他摩托车就来了,我想不看到也很难。”
“x,大意了。”裴伊伊道,\"你得帮我保密。”
“当然,我又能说给谁听。”周岭泉倒是诚恳道。
“诶,学长我问你。”裴伊伊凑近,八卦道,“你爱那个林永菁么,我听说你和她高中就在一起过。快,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也得告诉我一个。”
“没有。我不认同爱这个概念,它很人造,只是为‘家庭’这种社会管理单位做一些人文主义的张本而已。且我从不觉得它在我的生活中单独成立过,因此也不思考这个问题,或做任何幻想。”
“ 你平时跟女人讲话都是这么没意思么。”
周岭泉倚着那高凳,闲道:“那你说说。”
“爱很简单啊。就是那天晚上我虽坐在你最新的跑车上回家,心里却迫不及待想在我男票的摩托后座抱紧他,吹冷风。”
周岭泉并不为所动,显然觉得这是个稍显幼稚的答案。恰楼下二人结束了攀谈,要一同去宴会厅,两人也就终结了这对话-
晚宴不过是些陈词滥调,饭后卢珍招呼她那圈名媛太太们拍照,又是一番折腾,周岭泉在甜点上桌前便借口出去打电话,逃离了桌上三姑六婆的嘘寒问暖。
大概是他要回公司董事会的消息周启泓已放了出去,人们待他愈发殷勤起来。
他未走几步,迎面走来人唤他Nathan,是他细姑母的儿子Aaron,与他年龄相当,要喊他一声堂哥。
他这些表亲中,Aaron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至于其他的,则与他都是两个极端。周启泓一向最疼他这个小妹,爱屋及乌侄儿中也最疼Aaron。顺着周启泓的关系,他在公司里谋了个闲职,于事业上并不肯着力,爱好倒是广泛,冲浪滑雪海钓,收藏车表之类。至于感情方面,花边新闻多之外还有个高调的名声—— 女朋友一定是从小明星或模特中挑选。
周岭泉与他点头致意道:“Aaron,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们几个说明晚又要聚,你来么。”
他们二人是同所高中,同一年级,因此圈子重叠,周岭泉回港城后,有时别人撺局,两人亦会在局上遇到。
“不是刚聚过。”
“Evelyn(林永菁)快和她那个小男友去美国了嘛,多出来玩几次。”
他眼里有些调侃的意味。
林永菁即是周岭泉高中时代的初恋,之前长居英国做地产事业,去年初离了婚放长假回港散心,两个人便又以那种关系周旋了一段时间。
这事儿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供人咀嚼了好一阵。有人说他余情未了,有人说他只是玩玩。
不过后来林永菁又火速正经交往了男友,两人就自然断了干净。
直到在陆析的婚礼上再与她碰面。她频频示好,他避之不及。
“有工作要忙,就不去了。代我向她道别。”
“要约你出去玩一次好难。我也跟他们说,说你事业忙,哪有功夫和我们hangout。你回公司后怕会更忙。回公司的时间定了吗?”
周岭泉没搭话。
Aaron向来自认在家中与他最亲厚,便上来微微搭他臂膀,小声道:“上次我们去外岛玩,他们带了几个朋友来,其中有个是个日本巴西混血,身材好极了,在夏威夷长大,刚来港城不久,我想了想可能对你胃口。”他凑近道:”长得像永菁。”
周岭泉笑笑,说:“再说吧。”
“再说,这可不像你?你别告诉我你还在等永菁恢复单身。她这次恋爱可很认真,听说和那个男友回纽约后就要办婚礼。”
“不是。”
他平时并不避讳,但今日却不想向他解释林永菁的事情,与他推拉一阵,借口与人打电话继续往前走。
想起一些陈年小事。
譬如他初来港城时他与周家的这层关系学校中无人晓得。
学校里总有人在背后嘲笑他的口音,又或者做些恶作剧。有一夜他们几人将他锁在了游泳馆,他后来便在看台上裸着身子睡了一夜,发了高烧。这里头就有Aaron,也有林永菁。
是很久远且短暂的回忆。
较为讽刺的是,这些事情他们后来也常提起,却早已扭曲,成了友谊的见证。
在那之后不久他与周家的关系揭晓,他亦逐渐学会在学校的小社群里做个受欢迎的人。
后来林永菁还成了他女友。
他想起这些,并无多少波动,只是往前走着,穿过几重回廊,愈发觉得室内可怖,还生出怪异的感觉,觉得那些东西,譬如墙上古典绘画里的裸体美人,老座钟,粉彩花瓶,桌上银刀叉和刺绣餐布,装满猩红液体的水晶杯,都活过来了,向他砸过来。
仓皇出了门,定神,闻见风里晚香玉的气息。
他燃了一支烟,愈发退到花架的暗处,只见一朵半凋的白玫瑰,沐浴在惨白的月光里,凌虐的美。空气里泛着莹莹的银蓝光线,如同深海。
总算感受到一些安定。
烟只剩一口,他正准备回,听到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两个人声低低在说话,听了一句就认出来了,是姚鹿和周绪涟。
前者说:“我看那个裴伊伊倒是很可爱。爸爸喜欢她我能理解,不过卢阿姨也很殷勤,这我倒是没料到。”
“她指望不上自己的儿子,当然要留个后手。”周绪涟冷声说。
“你别这样,岭泉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周绪涟一哂,“他有什么不得以。这些年在爸爸面前做孝子也算是高回报,自他回了港城,爸爸便百般为他回公司铺路,如今他人还未报到,又为他物色婚姻。倒真是父慈子孝。”
“阿绪,你别这样。”
“不是我如何看待他,是爸爸要将他放入公司,抱的本就是威胁我的目的。可是他凭什么,他周家若没有我母亲的扶持,若不是我母亲当年陪着他呕心沥血,哪有他周家现在的好 如今倒是变着法子要打压舅舅那边的人”
两人一时没说话,姚鹿软了声音,小声抱不平道:“若是当年我知道爸爸到头来这样多疑,不愿信你,让你两头为难,当初怎么样也要要你陪我留在柏林。现在 我什么也帮不上你。”
两人一阵窸窣,大概是拥在了一起。
周绪涟的声音愈发朦胧,道,“是我不对 当年没有留下来 本是我食言。你愿意回国陪我,我不再求过别的 我只是对爸爸寒心”
周岭泉无法走到那花架外的月光下,只能沿墙根在黑暗中绕行,耳边似乎还有他们模糊的对话,不多时却又换成了房内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听不真切 —— 仿佛当年他沉在学校游泳馆的水底,听岸上少男少女的打闹调情。
他虽是方才对话的主人公,心上却有种与己无关的坦然,换了个轻松的表情,走入那明亮的门廊内。
第38章 最俗的
梁倾的这一天实在是过得乏善可陈, 到底是临周末,几方中介的人都来得格外晚,放眼一看还坚持早到的都是她这样中低年级的人。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
而她底下那个‘小’今天倒是来得不算晚, 她方放下电脑, 正查看文件,宋子虞就婀娜地走了进来。
到底是年轻,她前几天也跟着她熬夜, 昨晚睡饱了,眼看就都补了回来。
只见她走到梁倾面前, 递给她一杯咖啡, 又眨巴着眼睛叫她:“梁倾姐, 喝咖啡。休息得好不好。”
梁倾觉得这小丫头今天格外谄媚,猜她是因为昨天犯了错的缘故,也没有作多想。
又是一天的忙碌。
七点刚过。
好歹是周五,她打算放宋子虞早点回去休息, 自己也想早于平时离开, 虽不知道周岭泉早上那句‘来接她’的话是否还算数, 但也有些隐秘的期盼, 又不愿细究内心,只以工作太累想早点休息作借口。
宋子虞正欢天喜地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凑向还在伏案的梁倾细声问:“梁倾姐,我今天早上去买咖啡的时候,看到有人送你来上班。”
她顿了顿, 又凑得更近, 八卦道:“那是你男朋友吗?好像很帅的样子!”
宋子虞的声音甜甜的, 又充满活力, 像裹着蜜的薄脆饼干。
梁倾一时未反应过来, 目光仍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眼睛聚焦了片刻,字都认得,连不成句。
她说:“不是,只是朋友啦。”
梁倾觉得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做作,有种故作轻松姿态的嫌疑。
“哦,好吧。”宋子虞拉长了声音,”我昨晚去你房间找你借吹风,你都不在,我以为你 嘿嘿嘿。”
“想什么呢。”
梁倾这才回过头,对她浅浅一笑,做了个赶人的手势。
宋子虞识趣地抬手,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便一溜烟跑了。
梁倾换回伏案的姿势,又因无法集中精神而向窗外望去。
是港城光怪陆离的都市小景。那些写字楼,高高矮矮,都彻夜亮着,里边空空的,等着人来填满又离开,像一个一个孤独的心房。
邮件提示音响,她回过神来,转头认真阅读起邮件—— 又顺手将手机反扣
——像是要把方才的对话扣在这个机器盒子里。连同那些掩耳盗铃般的心绪,隐秘的甜,命定的酸楚。
工作余量比想象中的琐碎,梁倾再抬头时是晚上已近十一点。她将手机翻过来,果然周岭泉曾找过她。两条微信,一通电话,看时间是半小时之前。
她站起身,慢慢吞吞收拾东西,又与会议室里还剩下的几人插科打诨一阵,再看已是半个钟头,这才下楼去路边打车。
尚未抬手拦车,电话又进来了,她将手机握在手里,觉得发烫,半晌才接起来。
“怎么不接电话。”
“刚刚有点忙。”
“结束了?”
“嗯。我现在回酒店休息,今天有点累。”她主动说。
“你回头。”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自灯影下划过,停在马路对面。后车窗滑下来,露出周岭泉的脸。梁倾站在马路这头愣了一愣,无奈地一笑。
今天少有地是司机开车,梁倾走近,见他一身正装,领带扯松了一大截,工整清俊极了。
“你喝酒了?”
梁倾坐上车,闻到淡淡的酒气,见他脸颊上有些红,忍不住凑上去些看,却见他别扭地撇开脸,只说:“喝了点。不多。”
梁倾察觉异样,将手背覆在他额头上一试,是烫的。
“你发烧了?”
“嗯,有一点,可能是刚刚吹了风。”
“去医院吧?”
“不用,刚吃了点药。回加列山道。”他后一句用粤语回,车便平稳地驶出去,司机目不斜视。
“刚刚没看手机。你等很久了?”梁倾问他。
“还好。”他答,靠在后座上微阖着眼睛。
“怎么不先回去休息。你不用等我的。”
“早上不是说好了?”他平静地说。
梁倾没再作声,不敢跟一个病号纠结他突然的较真。见他没有再跟她搭话的力气,便兀自看窗外,想起方才与宋子虞的对话。
倏忽而过的光和影,点亮窗玻璃上她惘然的脸,和她身边坐着的人的西装一角。
一阵沉默。
忽感觉周岭泉的手缠上她的,很烫,翻过她的,在她右手食指的指节上反复摩挲,如同示弱。
她察觉出更胜以往的旖旎,大概因为有第三人在场,反而让这克制更加悸动。
梁倾只在他这儿容易心软,于是也扣了手腕,用指腹摩挲他的指节,叹息似的怪道:“谁叫你昨晚要那样吹风。”
周岭泉仿佛在等她的回应,这才拖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头,说:“还不是想你开心一点。我睡一会儿,到家叫我。”
梁倾听着他鼻息,望着他们交缠的双手,沉静在这夜里想着 —— 她差点做了扫兴的人。
与他在一起,她明明从来不求那些陈词滥调的东西——不要消磨,不要敞亮和端庄,不要文明世界里男男女女的那一套。
那样好无趣-
车还未驶入山中,周岭泉就已经陷入深睡。
梦境里是他在水中,是高中的游泳馆的水池里,那是个玻璃顶的建筑,从水中往上看,天是荧蓝的,神秘地流动着。
林永菁坐在池沿上,周岭泉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张扬地笑着在与别人调情。
他在水底静谧地躺着,想象,她褐色的猫一样的狭长眸子会如何眯起来,零星雀斑,干枯的嘴唇。她的小腿浸在池子里,雪一样白,或许不准确,更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的颜色。
后来场景一转,她已经被他压在身下,慵懒地挑衅地看着他,她是个热情的情人,成为他的女朋友,只是她的游戏。
周岭泉无端觉得痛苦,在本该灭顶快乐的瞬间。
他睁开眼,见车早已停在了地库,司机走了,梁倾倒是还在,枕着他右臂,也阖着眼睛,但他一动,她就醒了,抬起头来倦倦地看他。
“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就半小时。”
“怎么没叫我。”
“看你睡得太沉了,想让你再睡一会儿。”
“你倒是体贴,怎么自己睡得比我还沉。”他玩笑道。
“哪有的事儿,”
梁倾见他神色比方才好些,也放下心来同他玩笑,此时微微坐起身推推他,道:“不然能如何,总不能让我在这儿独自欣赏睡美男吧。”
周岭泉展眉轻笑,抬手轻轻一扯梁倾的胳膊,她不肯往他怀里去,只是抱起膝盖蜷在他身边,问:“你今天遇到什么事儿了。”
“怎么?”
“看你情绪不好。”
“这么明显么 也没有什么。只是去了个不舒服的场合。”
“那个裴伊伊也在吗。你家人想撮合你们?”
“算是吧。”周岭泉耐心地答。
“为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生意啊,家世啊,之类的。”
“好drama,好封建。”梁倾也温和地笑着评论。
两人都不做声了,梁倾抬眼见窗外,见车库一盏悬灯,两只飞蛾拼命往上撞着,不知疲倦的一种愚蠢。
“我看那些小报上写,比起你哥哥你爸爸更偏疼你。”
周岭泉笑笑,说,”他们说的大概是真话。不知道南佳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出身多少有些不光彩。但我还是幸运,有个处处为我着想铺路的好父亲。”
他的话真真假假,梁倾辨不清,只能抬头去看他的神情。见那盏悬灯落下锋利光影,将他嘴角的一抹浅笑斜斜劈开。
梁倾看着平白有些心惊,生怕其中突然溢出鲜血来。
“你会和她结婚吗。”
“不一定,但我会和跟她差不多的人结婚。”
“要是你像你哥哥一样拒绝安排呢。”
“我想我没有这样的选择。我和我哥哥,并不相同。”
“我想你也不是没有,只是选另一条路,对你来说就意味着失去。”
他顿了顿,爱怜地抚了抚她腮后的肌肤,像是赞赏她的聪慧。
“可以这样说。”
“那你害怕失去什么呢。”她安静地问。
他的手落入她的发间,卷起她的一缕头发,轻佻地把玩。
“无非是那些最俗的东西吧。地位,权力,金钱和连带来的所有东西。我是个很贪婪的人,我这么说,你一定看不起我,可是没有这些,我自觉与一具尸骸无异。”
“我想这些东西你现在都是拥有的。”
“是。”
“怎么我觉得你还是不够快乐呢。”
周岭泉像是因为疲惫又阖上眼睛,不一会儿偏过头捏捏梁倾的脸,车库里暗淡,她的眼睛里分外亮,闪闪烁烁,像条暗溪。
他避重就轻,说:”是么?可现在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交浅言深是大忌,梁倾充分谅解他的偷换概念,配合他笑笑,轻浮地半坐起来,倾身去吻他。
周岭泉侧头接这一吻,轻轻啄她的唇,却不再深入,两人在车上厮磨一阵,好容易平复下来,两人才一同上楼-
但进了门,梁倾却非要拱火,缠着他,她甚少有这样热情的时刻,衣物缠一地,她弯着颈,从他嘴角往下轻吻,周岭泉顾忌她来例假,本没有什么肖想,托着她,怕她摔跤,一边警告似的拍拍她,一边调侃,“奇怪了,今天喝酒的是我,怎么梁律师醉了。”
进了门,周岭泉拿浴巾垫好了,将她放到大理石台面的上,自己准备进里间淋浴。梁倾勾着,不放他走,抬眼看他,那双眼睛袒露欲望,像一对古董宝石,藏着中世纪的巫术。
周岭泉定力再好,也禁不住这样的诱惑,低头去吻她的眼睛。
梁倾热情又温驯,闭上眼睛,让他得逞,伸出双臂来揽上他的脖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上已起了一层雾,朦朦的。
周岭泉未低头,而是从淋浴间的角度往镜子里看去,视觉和触觉分离,层次细腻。
他伸手顺着她湿润得发青的发往下,捏到她纤细的颈骨,微微用了些力,企图掌握主动权,却反而换得自己难以扼制的颤栗。
他呼出一口气,听她这时含糊地一笑,好像在提醒他 —— 他们互为俘虏-
周六早晨周岭泉急着赶飞机出差,便也把梁倾拎起了床,两人前夜闹到很晚,梁倾拥被在床上发愣,记起来他的病情,赤脚下床去浴室寻人。
周岭泉正在洗漱,脸上还有剃须泡沫,见她过来,在镜中意味深长地挑眉望她凌乱的衣着。
“我是真的要赶飞机”他调侃。
梁倾没理他,伸臂去探他额头。这下周岭泉倒是没躲,说:“已经好了。”
梁倾这才放下心来似的,取过一旁他的浴衣披上,说:“你身体这么好。我都没有还人情的机会。”
她指的是上次偏头痛时他照顾她的事情。
“来日方长。”周岭泉抬手继续动作。
梁倾低头系带,说:“还是别有来日了。”
周岭泉停了动作,在镜中盯着她垂着的侧脸看,仿佛等她继续说话。
却见梁倾似有感应,系好了衣襟,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道:“我是说,别再生病了。”
送她去中环的路上,周岭泉一直在开电话会。他虽已近离职,但光是工作交接也够繁复,且他手头仍有项目待他收尾。
电话的间隙,梁倾才问:“你不是都要离职了。怎么还要出差。”
“是家里的事情。”
是南城湾项目的招标。这条线搭起来后,项目前期推进便顺利起来。
梁倾不再追问,过一会才想起似的,说:“那你都要离职了,周一敲钟还去么。”
“大概赶不上了。张阳代我去。”
“这样。”
梁倾未再多话,转头看窗外难得寂静的中环清晨,空空的华美城市,摩登女郎在空中的灯箱里睁着迷茫的眼睛。
再回过神来时,周岭泉已开始了另一个电话会。
时间尚早,梁倾这次总算学会认路,不一会儿便细声叫司机停车。
尚有两个路口才到她酒店。
周岭泉反应过来,因为还在会议中,不能出声,只微微皱眉。
梁倾已开了车门,落车,关了车门,才转身朝反光窗玻璃摆手浅笑,算作道别。
作者有话说:
‘来日方长’和‘别有来日’那里他们指代的是不同的东西。其实小周也开始舍不得小梁了。
小梁和小周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必伪装地对话,谈欲望金钱等一切话题而不必伪装一个更好的人格。这是我觉得人与人关系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也为他们以后的发展近留下契机。
第39章 扫墓
南城四月, 一种无忧无虑的晴朗。
由于三月工作过于忙碌,导致所里几个人接连病倒,又因她三月为沈欣做的几件工作完成得都还算出色, 因此听说她清明要回家扫墓, 沈欣特意为她多批了两日假期,算作补偿。
周岭泉空降新宏邦董事会,媒体上大面积报道周家的公司结构变动和, 又猜测南城湾开发项目的竞投收购事项会花落谁家。
周岭泉概是比她还要忙上许多的。
但他们的联系反倒频繁,虽然都是极简的联系, 且几乎都是在深夜。
浅层次的闲聊, 有时被工作打断, 又没有回应。或是有时周岭泉连对话开头也省略,只是发一张窗前夜景的照片,从角度看都在中环。
除了谈论工作,梁倾偶尔也会将耳机里正放的歌推给他, 他评论两句, 也因而发觉他们于音乐上的喜好倒是十分相似, 都喜欢九十年代及零零年刚过那段时期的港乐, 也对那段时间的作曲作词人颇多研究。
音乐喜好在梁倾看来亦是私密的东西,因此她时刻处于一种分享过度的自省之中,却又总于那样的夜里借口—— 她总觉得周岭泉那些未携带语言的照片背后有不可名状的孤独,因而哪怕她囊中羞涩,也想要掏出一些东西, 塞进他手里。
周岭泉上次一提之后, 梁倾对沈欣也有了更多的观察。觉得她虽风格不似秦兆名那般春风化雨, 但做人做事都十分持正, 又因为自身业务能力过硬, 往往在客户面前也十分有底气,不需一再屈就。
梁倾虽依然非常畏惧她的严肃,但同时也对她生出许多倾佩。
听说她当年怀孕,亦是坚持到进产房前一刻才放下电脑,产后刚出月子,她便马上回了办公室。
听起来残酷。但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要走到这个位置,撑起行业天花板,且不走任何捷径,必然伴有更多的牺牲-
高铁到江城不过三小时,下了高铁与林韬一家汇合后,再驱车往望县去。
这一次不仅为扫墓,她也是携了一笔钱,要去银行办房产解除抵押的业务。
离高考百日不足,林小瑶却也跟来了,但因为实在睡眠不足,在后座上睡得天昏地暗。
梁倾与前座的两人小声交谈。主要还是关于林慕茹病情,两月前她转入单人病房,新来的精神科主任是从北城某院特聘来的,在这一行颇具权威,针对林慕茹的病情做了一次会诊后调整了药物,又介入了一些辅助性的疏导手段,颇为见效。
林韬说,他一周前去探望时,林慕茹已能将他认出,还问起林小瑶学业。只不过她仍对这几年的时间流逝感知混乱,还以为林小瑶尚在初中。
“贝贝,后天我们回江城,你去医院看看吗?”林韬问。
梁倾思考了片刻,答:“去吧。”
“你这人也是,何必要孩子再去看,远远一眼,多难受。要是姐姐认出她,到时候又要折腾。”余娟提醒他。
“也是。也是。”
三人一时默不作声。
江城四月与南城全然不同,连绵的阴雨通常要纠缠上个把月。人身上不清爽,像走在哪里都披着一身潮湿的被褥。
车出了江城。灰白的云绊在远处低低起伏的山间,前一些的地方是四月的田野,过期的灰绿色。
梁倾近乡情怯,想着心事,手机却忽地一阵,打开一看,是周岭泉的微信。
‘在哪里。’
‘在江城。’
‘哦,你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呢?在哪里。’
‘上海。等会飞东京。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你。’
中文博大精深 —— 想起你和想你,明明一字之差,却又有谬之千里的感情内涵在其中。当然若是如小学语文老师所谆谆教诲的,加上背景去理解,又可以体会更多。
譬如在身体寂寞的夜晚的‘想’,与频繁飞行之间的‘想起’,它们一定是不同的。
起码梁倾这样认为。因而望着手机,无意识地松弛了表情。
“让我康康,是谁让你这么开心。”
身边突然出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梁倾下意识捂住手机,是林小瑶醒了,正企图偷窥。
“周?周是谁?怎么不写全名,有鬼!”
梁倾将她的脑袋拨开,说:“睡你的觉。我问你,你二模考得怎么样。”
林小瑶蔫了“考砸了。姐,我不会没学上吧。”
“没学上你也有家族企业可以继承。”
林小瑶总在家自诩餐饮业“富二代”。
林韬和余娟在前座笑。林韬说:“她也就伤心两秒钟。出成绩那天晚上还欢天喜跟同学看电影去了。”
“我那叫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梁倾点点她脑门,说:“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林小瑶哼哼唧唧,将脑袋靠在梁倾肩上耍赖。
梁倾正经道:“还有三个月,你好好考,不是想去北城么。别留遗憾啊。”
林小瑶这会儿倒是不闹了,顿了一会儿,认真点了点头。她明白研究生没能去北城始终是梁倾的遗憾-
望县本就不大,前两年政府牵头兴建墓园,县中原本零散在各家山头的坟便都就近迁入园中。倒是方便后人祭拜。
这墓园中葬有梁倾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梁坤虽身故,但骨灰留在了南城,将来是要跟刘艾玲合葬的。
梁倾的外公外婆早逝,梁倾对他们印象不深,她每年仍坚持回来,主要还是为了给她爷爷扫墓。
爷爷的墓碑在更高些的山坡上,墓园疏于管理,芳草萋萋。雨停了一阵,太阳出来了,惨淡的一点光线,照得她昏沉极了,有种不在人间的恍惚。
林家三人仍在为林父母的坟墓除草上香,她兀自一人踱步往高处去,走了一阵,远望那三人的背影,觉得温馨,再看四周,连绵的墓碑,像一片呼吸着的灰海—— 那些往生者的照片,微笑的,生动的。
然而都已逝去,任何物质形式上都不再存在,至于眼前这方墓碑,其实仅供生者凭悼记忆留念。
林韬是个好心的,梁坤去世,上次过年时,他便也帮梁家两位老人扫了墓,因此今日再去,虽有些杂草,但好在不算太荒芜。
梁倾理了杂草,上香后三叩三跪,其后支起身子,跪坐在原地出神,想起爷爷去世后,每年清明梁坤也必会回望县祭拜。
他父子生前关系不好,大概是梁坤于心有愧。
她读大学的那几年与梁坤关系缓和,两人还曾相约一同回过望县 —— 是从江城出发,梁坤驱车,她坐副驾驶。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坐在梁坤的副驾驶座上。
两人之间话题不多,只是谈论些她的学业,和日后打算。
后为免除尴尬,梁坤问她要不要听歌,他说:“你可以连蓝牙,放你爱听的歌。爸爸记得你以前喜欢那个香港的女歌手,姓杨的那个,上次x台的跨年晚会她还来了。”
她讶异于他对她的了解,点头,打开蓝牙搜索功能,发现上面只显示了一个已连接的设备 —— “可儿大美女的iphone”。
她没再动作,收回了手。
“连上了吗?”梁坤见半天没有动静,问她。
“连不上,算了,还有半小时也到了。”
“姐?”
林小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上来她这儿,蹲着,见她出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梁倾这才回过神来,问:“外公外婆那边弄完了?”
“弄完了。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林小瑶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梁倾的头,说:“姐姐,你别难过呀。”
梁倾轻轻戳戳她的脸,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
“我记得梁爷爷的,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放假我爸妈就把我寄到姑婆家住,姑婆可凶了。那时候你和梁爷爷就住在另一条街上,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你,他都偷偷给我糖吃。”
“这你都记得。”
“当然,我还记得,有时候你去上补习班,我就在梁爷爷家等你放学,老枣也很可爱,总是蹭我。”
梁倾当然记得。
林慕茹和梁坤离婚后独自带着梁倾生活了些年,直到她上初中时,才再婚。林慕茹在县里的卷烟厂上班,旺季时还经常要加班,于是寒暑假依然将梁倾托给梁家老人。
梁爷爷是知识分子,退休前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家中简朴,但藏书颇丰,那时电子产品也不普及,梁倾便一日一日都泡在书本里。
可真怀念啊。
望县人有夜晚不扫墓的规矩,四人眼见天色将晚便匆匆回程。
不过刚出墓园,十来分钟的时间,太阳便已完全落了,剩一层青白色的浮光,幽幽的一块白纱布似的,蒙在人间,令人看什么都看不清。
林家夫妇走在最后,林小瑶则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她倒不是畏惧这种黄昏时刻,只是肚子太饿,心急如焚地要去找地方吃饭。
“爸!”
林小瑶已拐到了车前,梁倾却忽听她叫了一声,察觉不对,快步向前小跑了几步。
车前站着一位老妪。正瞪着眼睛望着林小瑶。
梁倾心上一凛,认出了来人,将林小瑶拉到身后,喊了来人一声,“曹奶奶。”
“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家华。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来这里。”
曹老太蹒跚佝偻,此时似乎突然认出了她,伸出枯藤般的手,使劲儿攀住梁倾的手腕,拉扯着,瞪着眼睛,神情诡异。
“你赔!你赔我家华的性命。”
梁倾挣扎不开,不敢大动作,怕伤到老人,又要扯皮。
林家夫妇赶上来,看到曹老太,也是表情惊悚,上来拉人。
梁倾想挣脱曹老太的手,没想到她力气奇大,她没站稳,往后一坐,手肘自地上一撑。
停车场的地是细石子铺的,她随即察觉一阵尖细的疼痛-
“爸爸,姐姐手肘破了,得去卫生所。”林小瑶对前座开车的林韬说。
“好。”
“曹老太怎么会在哪里?”
林家夫妇不回答。
梁倾冷静地开口,说:“曹家华也埋在那里。”
无人多言。
梁倾的手肘擦破得很狼狈,上面粘着很多灰尘和细石子,手腕内里的骨骼处也有些微不适。
但这种疼痛却帮助她脱离方才的怖惧,陷入一种抽离的境地。
曹家与林家是旧时邻居,林慕茹与曹家华有相识于微的感情,但曹家华早早开始混社会,高中未读完就辍学离开望县,有人说他伺候在南城做违法勾当,有人又说他在北边做煤矿生意。
后他衣锦还乡,再回望县时,林慕茹已与梁坤离婚多年。
两人在梁倾十四岁时正式结婚。此后不久她便去了江城读高中。
但梁倾并不喜欢这个继父。
后来仔细想,她识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
五年前的国庆,梁倾刚进大四,当时已如愿拿到P大文学院的保研资格。
她回望县过节,在林慕茹和曹家华的家中小住。
那日曹家华大醉而归,梁倾与他发生口角,林慕茹劝架,曹家华将林慕茹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梁倾目睹却无法将其制服,随即报警,警官姗姗来迟,只当家庭琐事处理。
事后面对梁倾的询问,林慕茹却始终保持沉默。
梁倾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一夜之间只觉得走入旷日持久的噩梦。
后来她寻求到公益律师帮助,通过邻里寻访,林慕茹的诊疗记录,以及银行转存,不动产抵押等等记录,帮助梁倾拼凑出一个长达五年的家庭暴力故事。
由经济控制,精神暴力最终发展成肢体暴力。
而她却一无所知。
一切都始于曹家华六年前的投资失败,和他长期以来的酗酒问题。可这都不是借口。
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一个人将自己的无能,暴戾,脆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伴侣。
讽刺的是,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林慕茹一直拒绝脱离这段关系,她甚至责骂梁倾为什么要不经她同意去做这些调查,聘请律师插手她的婚姻。
梁倾不解,与林慕茹的关系落入冰点。
后来这位律师为她解惑,解释了家暴受害者的习得性无助的惯性心态,解释了数据上来看,家暴受害者平均需要七次尝试才能脱离一段家暴关系。
直到次年春天,法院宣告了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
远处春夜无尽的黑暗的田野,视线的尽头有一线霭霭的暮色,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她冷漠地想起曹家华,想起方才的曹母,她有种冲动,要将他们全都付之一炬,烧起来,丢到田里,庄稼也会跟着烧,一直烧到山前,把沟渠和溪流都烧干,把青山烧成荒土和平地,把晚上烧得像夏天一样亮,这样她就可以直接从这里离开,离开那些困住她的东西,走到外面的大世界的白昼去。
距离那时已有五六年光景,梁倾已习得不再回首往事的本领。但偶尔夜深,她会突然被一种恐慌擒获,好像她仍步行在望县弯弯绕绕的街巷,那些记忆仍在拐角处等待,投下长长的阴影,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舅舅。曹家是不是又来找过你。”梁倾开口问。
“去年真的一次都没有,今年找了两次”
林韬自然是怕她在南城挂心,才一直没跟她说。
江城也算是大城市,曹家人从前在望县算是有势,但到了江城也不敢做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情。年中来他们的粉店闹过一次,无非是害的他们没法营业,后又去林小瑶的学校门口堵过她一次。从前她都是放学自己回家,那次之后林涛夫妇便轮流接送。
“报过警么。”
“报过的。来了也就是警告两句。他们就是闹,也不打人,姐,你别怪我爸,他怕你担心。”
林小瑶甚少见梁倾神色如此惨淡。
“我怎么可能怪舅舅。”梁倾语气平静,问,”他们要什么”
“无非是要点钱。曹家老头子前段时间去世了,几个侄子在商量分家。你知道的,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烂,从前依仗曹家华,现在□□除恶日子不好过,据说各自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无非就是要钱。”
“要不 我那里还有点钱。”梁倾叹口气。
“姐!怎么能给钱!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对。贝贝(梁倾小名),你别担心。他们也是到处打听找来的,等小瑶上了大学,我们俩也没有牵挂,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再搬个地方便是。”
“是啊。不能给!姐你咋这么心软。姑姑被害成那样,是他们欠咱们。法治社会,他们敢怎么样。”林小瑶附和。
梁倾怎可能是心软。她只是不想林家人同她一样,活在那不具名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说:
家暴不局限于身体,精神控制,语言虐待,经济控制等等都属于家庭暴力!
第40章 老屋
回南城后的周五下午, 陈之越约梁倾吃饭,自然看到了她小臂和手掌上的伤痕,以及她手腕处的医用护腕。那天去了卫生所才知道, 皮肉伤倒是其次, 手腕韧带拉伤倒是要恢复一个月。
皮肤上的伤口呈现细长的形状,因还未完全结痂,需要时时上药, 因此仍显得有些可怖。
“墓园太滑了,摔了一跤。”梁倾这样解释, 又笑道:“当时医生说韧带拉伤, 我第一反应是还能不能打字。这算不算打工人基础素养。”
陈之越倒是没笑, 问:“去医院看了吗。”
“我们那儿小地方,医院在附近的县,去卫生所看了。”
他们今晚来的是一家南城很火的美式牛排餐厅。
陈之越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再拍个片,别落下什么病根。”
他一边说着, 一边将盘中牛排切好, 自然而然地换到她面前。
“真的不用了。都过去好几天了。”梁倾推辞。
陈之越不赞许道:“你想想, 若是真有什么问题, 影响你以后工作打字,岂不是得不偿失。”
梁倾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说:“那我明天自己去就好了,不然你还得大老远从城南过来。”
陈之越没答腔,将服务生叫过来, 将他们点的红酒换成了无酒精鸡尾酒。
“伤口恢复得戒酒。”陈之越认真说。
梁倾素来在生活上不严谨, 此时也只能随他, 但又补充道, “你可以喝呀。”
“没事儿, 陪你一块儿。”
陈之越对她浅浅一笑。他今天没带眼镜,梁倾才发现他睫毛很长,向下垂着,因此更显出一种随和的气质。
甜点吃到一半,陈之越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见梁倾放下了勺子,便问她说:”走么?”
“去哪儿?你要是想看电影,我可以现在买票。”
“带你去医院看看。”
“现在?”
“是,南城大附属医院有个骨科教授是我爸的朋友。他刚下手术。”
“是不是太麻烦了。”
“没事儿,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周末经常来我家蹭饭,赶明儿我要我爸加道他爱吃的红烧肘子就成。”
梁倾笑,没有推辞。细想又觉得这也有些间接见父母的意味,但她并不怵,于是答应下来。
那个骨科教授姓刘,六十出头,医者仁心,面相和蔼,虽不免对梁倾有些打量,但言语上并没有对他二人关系多加打探。
—— 陈之越一向是有能力也正直的年轻人,很少托父母关系办事,如今深夜拜托他替人看病,又亲自载人来,这已很能说明问题。
确实是韧带拉伤,他查看了梁倾伤势,又询问了梁倾的用药,交代了一些复建注意事项附加开了些帮助恢复的敷剂,两人见他刚下手术,不敢再多叨扰,便道谢离去。
走到门边,陈之越说:“叔,护士说明天你有空,来我家吃晚饭呗,我爸烤羊排呢,我陪您喝两口。”
那老教授笑开了花,说:“行,快送人家姑娘回家吧。开车当心。”-
车往北去。
“去北城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梁倾问。
陈之越大概没料到她竟主动提起这一茬,顿了一顿才说:“五一之后去报道。”
“这么快。”
“是”陈之越顿了顿,说,“其实那天问了你之后,我有点后悔。”
“为什么。”
“细想想,对你来说很不公平 我是说 我暂时没有任何立场期望你也去北城。”
梁倾耸肩,表示无须挂心。
“只是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我又很贪心”
车停在红灯前,梁倾偏头看他,陈之越迎着她的眼睛,顿了顿说:“什么都想得到。”
大概是两人也已相处有段时日,过了最初相亲男女之间过于礼貌的尴尬期,密闭车厢里更有一些暧昧的氛围。
梁倾调侃,“但事业优先,对么。”
陈之越垂下眼睛,说:“是。感情确实不是人生的全部,起码在这个阶段,在优先级上,它确实要为事业暂时让位。但梁倾,这不代表我对你或者对我们的关系不真诚 ”
“我知道的。我逗你呢。若你说我优先于你的事业,我倒是要担心了。”
梁倾对他眨眨眼。
“如果 如果以后有了家庭,我是真心觉得家庭和事业是同等重要的。”
陈之越目视前方发动了车,补充道。
“那你会想要孩子吗?”梁倾问。
“想,我很喜欢孩子 梁倾,我在外面漂了十年,去年我姥姥进了急救室,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到现在想想仍然觉得后怕。好像从那之后我才明白,对我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家人重要。我确实是奔着结婚生子去的,这也许听起来很庸俗,但是我的真实想法。也不仅是满足我家人的期待,我也有足够信心做一个好丈夫,未来做一个好父亲,经营一个家庭。也许在这之上我追求的东西过于线性,但我确实是想要一段踏实的关系 ”
两人无言一阵。却见陈之越在路边停了下来。
“等我一会儿,去买药。”他交代一句,就下了车。
梁倾这才见路边有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方。她正想说她明天自己去买就行,陈之越已经走远了。
梁倾一边等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些心事。
—— 其实梁坤去世后,她愈发觉得与南城没有了联系,若不是为了眼下这份工作,她并不觉得这个城市是她想长居终老的地方。
江城之外,于她,其实到哪里都是漂泊无羁,因此这两年来她于购买物品上一向谨慎,如今若是要换个城市,也不过是腾挪几箱随身行李的功夫-
她正等着,忽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来电,电话IP 却是江城附近的一个卫星城市。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但并未马上出声。
那边也不说话。
她屏息,忽然便猜到了是谁,心有感应,人都冷下去,瞬间一手阴冷的汗。
“小梁。是小梁吧。”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立马挂断。
走神不过一阵,陈之越便回来了,梁倾见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姿态从容地穿过这条小街,开了车门,将那袋子交给梁倾,她往里头一看,不止有药,还有两支梅心棒棒糖。
陈之越上车,见她神色阴郁,问:“怎么?”
“电信诈骗,这两天反复打我电话,可烦了。”她说着点开通话记录,屏蔽了那个号码。
陈之越打趣道:“现在电信诈骗也这么卷,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呢。”
梁倾极为捧场地笑起来。
陈之越递了一根棒棒糖给她,笑说:“看过医生的小朋友都可以吃颗糖。”
梁倾笑着低头,越过他,见沉沉的夜里路边梧桐新绿,婆娑轻舞。又是一年春天正盛。
被珍视和郑重对待,这很难让人心中不觉得温柔-
春光易逝,转眼便又是小一周。这周例会上秦兆名倒带来一个不小的新闻 ——
南城湾项目他虽未能拿到手,但借助北京几个合伙人的关系,终于与银行那边搭上了线,好歹也算是分了一杯羹。
不过涉及的工作内容主要是投融资贷款尽调和协议起草方面,较为简单,他带队之外,主要是另一位姓吕的高年级律师做主办,下面跟着梁倾和徐悠,再附加一个宋子虞当挂件。
因为同城,倒也不需要做其他准备。
上午秦兆民牵头与银行负责人开了个短会,下午他们便要出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人一块儿在附近的新开的美式汉堡店吃饭,徐悠一边啃汉堡一边刷手机,奇道:“这项目规模好大,难怪三天两头就见报。”
“可不,周启泓亲自带着他儿子来了好几次,这可不是一般的项目。”宋子虞补充。
“你这听谁说的。”
“我听我爸说的。”宋子虞耸耸肩,“上周末我回北城,天天在饭桌上听他唠叨。他以前也跟周启泓打过交道。”
“啧,富二代到底是不一样。我家饭桌上可不谈这些。”徐悠打趣她。
“哎呀,我这是老听他唠叨嘛,然后我就去搜了一下周家 ”
“得出个啥结论。”
“他家男人一个比一个帅 但也一个比一个绯闻多。”
梁倾:””
“话说,我读高中那阵,没少看周绪涟的狗血八卦。”徐悠说。
“周绪涟是 大儿子对吧。”宋子虞问。
“是,我记得当时他先是消失了好几年,后来经济危机之后的那一年就进了他家集团?我看他是要接班的吧。这几年倒是很少看到他的新闻了,结了婚之后变得好低调。”
“你别说,我也很纳闷,我爸说这次南城湾项目周启泓带的可不是周绪涟。”
“what,那是谁,他二儿子?周” 徐悠一时想不起名字。
“周岭泉。”
宋子虞将手机凑到她俩面前,上面是一张新闻图片,应该是最近拍的,地点应该就在南城湾附近,主角是周启泓与裴至军,被一团人簇拥着,周启泓身边跟着的便是周岭泉。
“这个二儿子平时倒是没听说很多。”徐悠说。
宋子虞收回手机,自己凑近了去看照片,“诶,这个周岭泉怎么越看越有点眼熟”
梁倾:“”
徐悠调侃:“可能帅哥你都眼熟 这个二儿子为什么不是绪字辈。”
宋子虞耸耸肩,又问:”所以 一般这种驻场,可以见到这些老板吗。”
徐悠用‘你在跟我开玩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会访谈一些中高层 不过轮不到你这种小萝卜头啦 至于驻场 就是给你腾间屋子过文件,可能会见到其他中介,跟他们法务打打交道,带你参观一下园区,跟一些负责人做做访谈 其他的你别想了。”
宋子虞的美好幻想被打破,沮丧地报复性吃薯条。
梁倾在一旁咬着吸管,觉得好笑,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她方才没忍住,给周岭泉发了条微信,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只是问他是否人在南城。
现下手机仍是黑着的,没有回音。
她知道周岭泉白天私人手机并不时刻带在身边,倒没有任何失落情绪。她亦没有想好自己这一问的意图,只能归结于打发午休时刻的无聊。
放纵吃了太多碳水,去程堵车,困意来袭,好在秦兆民和吕律师都不与她们同车,三人便睡得肆无忌惮。
梁倾心里警醒,中途醒来,查看工作邮件,看窗外大概已经到了南边,只是离港口尚有距离,车内闷热,她开了一条缝,街上一些人声与车声透进来,不真切,如某种助眠的背景音。
前方红灯,几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小跑着过去,其中一人臂下夹着篮球,回头冲路边喊道:“梁行舟你快点,晚了没场子。”
梁倾疑心是自己做梦,侧目却见确实是梁行舟,他留长了些头发,人很消瘦,背着双肩包,不耐烦地加快脚步。
梁行舟自然注意不到车中的梁倾,有一刻他们距离不过三米。
梁倾目送他与那几个男生勾肩搭背走远,又忽地意识到,南城大医院大概离这儿不远,难怪这一块儿街景熟悉。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梁坤-
清明时在望县的第二天她携着梁坤那儿分到的钱去银行和房产局办了注销抵押的业务。
这房子是梁坤过去的单位分的,离婚后写的是林慕茹的名字,一直到林慕茹再嫁之前,都一直带着她住在那儿。
后来林慕茹为帮曹家华还债,将房子以自己的名义抵押给了银行。
自她病后,先是林韬帮衬还了几年钱,后来便是梁倾一直在还贷款。梁倾曾屡次动过要将房子卖掉的念头,却到底也没有下这个决心,且那房子卖不出几个钱,但近年听说要拆迁,拆迁款大概不菲。
房子老早就被曹家华做主租了出去,租金微薄,租客换了几波,大概里头早已被折腾得看不出原貌。
梁倾十五岁去了江城后便再未回去看过 —— 那天她拿了房本,鬼使神差地决定回去走一遭。
老单位早已整体搬迁,小区里原来住的老职工也早搬走了一大半,无人维护,颓败得很。
门卫处倒是一直未换人,是个寡言的老伯,姓刘,梁倾对他印象颇深,从前她带回过一只流浪狗,因为林慕茹怕狗,还是这个刘伯伯帮她照看了一阵,直到有一户人家愿意领养。
二十年不见,他似乎未有太多变化。
刘伯支了两把木凳,在晒太阳。
小区住的多是附近小贩或是务工的人,流动性大,但盘问进出似乎不在他的职责之内。大概梁倾打扮入时,她走进去时,他只是斜眼看她几眼,并不作声,捧着搪瓷缸子喝茶。
老屋在三楼,梁倾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上了楼梯。
声控灯早就坏了,牛皮藓新的覆盖旧的,让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好像那些密集的文字和数字都漂浮起来,使得她有种在肮脏的水中前行的窒息感。
老屋的门被漆成突兀的蓝色,租户是附近一个印刷厂的小老板,将此处作为几个女员工的宿舍。
她立在那儿听了一阵,里头没有动静,本打算走,忽听楼道里一阵响动,是清脆明媚的女孩子们熙熙攘攘的笑闹声,低低回旋着,一种突兀的生机勃勃。
四个女孩子,大概都是二十出头,见了她有些防备,问:“你找哪个。”
“我是这家的房主。”
她们自然不信。梁倾未再解释什么,独自下楼去。觉得方才有一幕似曾相识,才想起来,从前若是梁坤接她放学,上楼时总要和她比赛谁先跑上楼,他们跑着,大声笑着,故意让声控灯亮了又灭,一路饭菜香。一切都好嘈杂,嗅觉,听觉,视觉,在楼道里挤在一起,构成一种被填满的生命状态。
这时候林慕茹就会打开门,笑着要他们慢一点,小心摔跤。
走到小区门口,倒是刘伯叫住了她,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您记得我?”梁倾很诧异。
“哎,我虽然在这里几十年了,倒也没那么记性好。但你爸爸给我看了你的照片。”
“我爸爸?”
“是,去年劳动节的时候吧,他来过。”
梁倾想了一会儿,去年五月是梁坤最后一次入院之前。
“他一个人来的?”
“带了个司机。他看上去状态不好,我刚开始也没有认出来,二十多年没见啦,他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显老。他说他病了。”
“肝癌。”
“哦。难怪了。”
“他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就在楼下转了一圈,我问他要不要上去看看,他说走不动了,在我这儿坐了坐。”
刘伯指了指身边那把空凳子。
“您说您看了我照片。”
“我问起你,你爸给我看的。”
“是什么样的照片。”
梁倾没有想到梁坤的手机里竟然会存她的照片。她想大概是某张童年照片罢。
“你带那种帽子,穿着袍子,可神气。你爸说你读完了研究生,骄傲得不行。”刘伯呵呵一笑。
梁倾愣了愣。
“是我一个人的?”
“不是,一二十个人呢,密密麻麻的。”
是班级毕业照。
学校官网会在毕业季放上每个班级的毕业生集体照。她思来想去,这是梁坤唯一能获得这张照片的渠道。
“他待了很久么。”
“没有,跟你一样,大概是这时候走的。我问他来这里待几天。”他咂口茶,半阖着眼说,”他说早上给两个老人扫了墓,等会儿就走。”
那应该梁坤最后一次回望县。
“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今年初。”
“哎呀,年纪轻轻,可惜。”
梁倾无言。
“生死有命。”刘伯指了指那把空凳,“坐坐再走?”
梁倾踟蹰一会儿,摇摇头,踱步往前,见天色在这对话间已经暗下去。
她回头一望,见四月陈旧的日落光影,使得周遭慢慢失去细节,二十几年的变迁被抹平,只剩层层剪影,使她生命之初的黄昏小景得以重现。
她恍惚如同置身梦境,原谅了自己这一时刻心中的酸涩和过于温情。
再一回头,刘伯和两张小凳都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等会2.6凌晨12:15开始就有新的三更!(每隔五分钟放一章)
夜猫子们不要错过!!!!
(这几天主要是为了三天后夹子的缘故,所以更新时间很神经)
2.7号开始恢复每天晚上6点左右更新,一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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