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狗
给周岭泉的微信直到那天夜晚十点多才有回音。
他说:‘现在刚到, 明天有个会。’
梁倾没回,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呢, 在做什么。’
梁倾也刚到家没有多久, 洗漱完了正在楼下买水果,气候炎热起来,楼下愈发热闹, 水果种类也丰富,挨在一块儿, 红红绿绿, 小贩各悬一盏小灯, 灯下蝇虫纷飞,人倒也不觉得烦扰。
她手上提了两个青木瓜,另一只还未痊愈的手无法用力,只在肘部挂了一串香蕉, 很有点重量。
好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来, 站在街边回他:‘楼下买水果呢。’
‘买了些什么。’
—— 她从前倒不知道他是这样关心柴米油盐的人。
虽腹诽, 还是耐心答, ‘青木瓜,香蕉,还想买点百香果泡水喝。’
那边又回:‘青木瓜做沙拉么。’
‘是。开胃。’
‘哪天再去我那儿,一起做饭,我也尝尝你的手艺。’
梁倾低头站在路边想了一阵, 又似只是在盯着那‘一起’二字发愣。
有只卷毛棕色小狗, 被一个卷发女人牵着, 凑到她脚边闻了闻她手里的袋子, 湿漉漉地抬头望着她。
她心想, ‘我可没有吃的给你,修勾。’
她低下头,岔开话题问,‘你呢,在做什么。’
那边不再回了。
她不至于有什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家,将水果放进冰箱里,又打开电脑开始加班。
她晚上加班有个习惯,或是听歌,或是看些老电视剧,最近她翻出了老红楼,今日看到袭人省亲自家中回来那段,她看不了画面,只能间或听些对白,权当背景音。
过了一阵,却又是周岭泉的信息来了,说‘刚开了个会。’
梁倾想也知道他刚回公司,肩上又担着南城湾的项目,肯定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用。
刚想回个表情同情他,他又说‘不然就去找你了。’
梁倾这下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回‘今天我室友在家,你来了我也是要把你送走的。’
那边顿了顿,又问,‘你过来么。我让人来接你。’
‘不了,工作还没弄完,明天一早我也得去南城湾那边。今天就是想跟你说来着,秦老板搭上了银行那边。’
周岭泉于此事上半分也不会勉强她,两人共有一种默契,给予和索求不能失了平衡。那边一时没了回音,她想大概他又去忙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来。
梁倾愣了一会儿,没动,只耐心等它自行挂断,不一会儿那边打来个问号。
梁倾空了一会儿,才捧起手机回‘怎么了?刚刷牙去了。’
‘好累,聊聊天。’
周岭泉如此示弱,她没办法招架,认命地接起来。
他身上难得穿了件极休闲的连帽卫衣,还架了副眼镜,低调的银边镜框。
‘怎么从前没见你带过眼镜。我以为你不近视。’
‘做过近视手术,容易疲劳,偶尔带着 明天你早上就过去?’
‘嗯。’
‘明天我也要跟银行开会,估计会跟秦律师碰面。他之前倒也旁敲侧击问过我这个项目的事儿,不过公司有做常法的所,自然有项目要优先他们。’
‘没拿到也好 他现在手底下也就这些人,要吃下那种项目,勉强得很,到头来又是我们这些小啰啰加班加点 总之老板太会揽活儿,大概也不是件好事儿,但老板要是拉不来活儿,我们也该担心了。’
‘是你清明节回老家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朋友圈了。’
‘你倒是很闲。’
那边低低笑,问,‘去扫墓?’
‘嗯 也是去办房子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这次我爸这儿不是分了些钱么,就去把老房子上的贷款还完了,算是了了一桩事。’
周岭泉不再追问那一茬儿,只说:‘你小时候养过猫?’
‘你说我头像吗,那是我爷爷的猫,叫老枣,据说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比一个大枣还小,那时候爷爷叫他小枣。不过我没见过,因为他比我还早生好几年。’
周岭泉笑笑,察觉她说起这些表情生动松弛,也就放下心来,说:‘我小时候一直想养猫,可是我外公不让,他说招猫逗狗是资产阶级思想 你真喜欢的话,我弄一只来送你玩儿。’
他显然是心血来潮。
梁倾笑说:‘周总你可饶了我吧,照顾小动物可是非常费时费力的,在所里供着老板,回家还得供着猫。而且我这三天两头搬家,哪里有资格养宠物’
周岭泉连着一周都睡不满六小时,精神紧绷,如今听她絮絮叨叨,一来一回,有种泡在温水里的困倦感,见她没有下文,才问,‘明晚来我这儿?’
梁倾这才将眼睛从屏幕挪下来,拧着眉,冲他嗔说,‘说累的人也是你,要我过去的也是你。’
周岭泉爽朗地笑起来,说‘请你来我这儿吃饭,哪能累着人。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梁倾才不买他的帐,‘嘁’了一声,将手机架在水杯前,便挪开了视线,继续加班,心里却因为刚刚那一瞥有些异样 —— 因她也带着眼镜,两人这样一看,倒像是那些大学时代靠视频维系感情的异地情侣。
不一会儿,周岭泉问:“你在看电视。”
“放着,当个背景音。吵么?”
“没有,正好跟你一起听。红楼梦么。”
“是。”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作声。
正播到,宝玉饭后来潇湘馆中寻黛玉,两人辨冷香暖香的一段,后又讲到那个耗子精窃香芋的故事。梁倾从前读书时很是醉心过红楼,自然知道对这一段故事后人恨不得将那字的左右上下都给拆了掀了,一层一层,掏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意思来。
但她每每回头去读,只觉得是对心无邪的少男少女头说些可爱的顽笑而已。
她觉得并无其他深意,只是作者的慈悲-
下午光景,临时给她们办公的这间房子朝东,中午之后窗外愈是春光大盛,室内愈发幽暗,人觉得困乏极了。
宋子虞只能做些边角料的事情,又比较琐碎,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
梁倾和徐悠还在苦撑,中途叫了冰咖啡外卖,无济于事。
梁倾暂时阖上电脑,刚想在桌上小憩片刻,秦兆名的邮件就追杀了过来,是下午会议的有关资料和银行那边发来的会议流程,以及问他们三人下午谁最闲,等会儿跟着他去会上做笔记。
自然是宋子虞首先当选。她被稀里糊涂叫了起来,被梁倾和徐悠两人哄着去洗了把脸,抱着电脑就去找秦兆名了。
算着会议开到一半,宋子虞在所内的工作聊天软件上给她们二人发信息,‘我忘记打印老板要的重点问题清单了。SOS,老板看起来要剥了我的皮。’
梁倾心里想,宋子虞这样马马虎虎的个性真做律师岂不是要命 —— 要老板的命。
不过 —— 她打印文件的空档又想,其实细心也不是什么天生的才能,大多时候是做的事重不重要决定的。
宋子虞纯粹来体验生活,自然不上心。
早上听她说,她六月份就要和父母一起飞回美国参加毕业典礼了,打算先gap一年体验体验别的工作,再想研究生的事儿。
徐悠和梁倾逗她,问她要不要直接留下算了,小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了不了,等我发达了就来解救你们脱离苦海哈。”
三人笑成一团。
因回想起这段,梁倾进会议室时脸上都有笑意。
进了会议室,抬头一看倒是一愣,会议长桌尽头,除了一个打过照面的项目负责人,还斜坐着周岭泉。
他看上去只是旁听,临时加的座儿,面前也没有和别人一样堆放文件。
桌子一侧坐着一溜儿银行来的人。方才正有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梁倾这一敲门,显然是打断了他。
他往门这边一瞥,有些不悦,梁倾倒也不慌,只冲众人一点头说:“领导打扰了,我是秦律师团队的,我姓梁,刚刚的尽调过程中发现了几个问题,我们更新了重点问题清单,给大家过目,稍后秦律师跟各位再讨论。”
她不卑不亢,漏了文件的事儿也就这样圆了过去。
那个中年男人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她分发完文件,静静往宋子虞身边走,不抬眼,却知道场中还有一人在看她。
她暗暗猜他表情是戏谑的或是赞赏的,却决计不抬眼理他,以免分神 —— 周岭泉一贯精于此事。
她甫坐下,宋子虞已经眉飞色舞地在小群里敲信息过来:‘梁倾姐来一趟没亏。’
‘咋了?’徐悠问。
‘那个周岭泉刚刚中途突然来了啊啊啊!就在梁倾姐来之前十分钟。’
‘求偷拍。’
‘不敢,万一被发现秦律师今晚非得把我红烧了不可。’
‘你还摸鱼,可别指望我帮你记笔记。’梁倾插话进去。
过了一晌,宋子虞忽然便递给她一瓶饮料,冰冰的,新鲜的一层水汽,她定睛一看,是鲜柳橙汁。
“给你,刚刚发的。差点忘了。”宋子虞小声对她说,“可好喝了。这公司福利真好。”
好嘛,还是分了神。
那个方才发话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也是银行带队过来的,这个项目体量大,大概他级别也不低。梁倾想,周岭泉出现并非偶然,虽只是个融资方的项目碰头会,但项目庞大意味着资本要求高回报周期长,因此周岭泉出席也充分体现了公司对银行的诚意。
那人发过话之后,便是秦兆名发言,主要谈了谈对融资框架的理解,又根据以往项目经验,提了几处项目可能会涉及到的监管问题,接着就着手边的重点问题清单向负责人提了几个问题。
大概是周岭泉突然出现,使得压力倍增,那项目负责人一边回答一边频频拭汗,后有几个关于资金监管具体安排的问题,那人回答不上来,倒是周岭泉补上的缺口。
会议并不算长,结束后自然是一阵寒暄,尤其是那位银行来的领导,与周岭泉聊了好一阵。
两位主要人物没走,自然其他人也不能离开。
秦兆名忙着满场交朋友,宋子虞闲的无聊,就小声点评起周岭泉来。
‘梁倾姐,他腿好长诶。’‘梁倾姐,他屁股也蛮翘哦。’‘袖扣真好看,有品位。’‘你看他背练得正好,西装撑起来一点褶子都没有。’
‘手的骨架绝了,啧。就嘴唇薄了点,我妈说这样的人都挺渣的,他们家的男人都是。’
周岭泉余光看向这边许多回,梁倾偏不理他。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没忍住,低头一笑,垂着眼,握紧了手里的柳橙汁。
她方才未喝,此刻,却仿佛已尝过了那种酸甜。
作者有话说:
梁倾:“小狗”
周岭泉:“汪汪!”——
是的,研究了一下机制之后俺来2.6凌晨更新了 (等会还有两更!)
(其实是自动设置这两天为了晋江那个v文都能上的夹子榜,只能搞这种奇怪的更新时间,下夹子后就恢复正常6点一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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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米菲兔
会后梁倾和宋子虞往方才的办公室走, 周遭嘈杂且荒凉极了,开发的建设队伍初入场,车来车往不停, 扬起尘土。
还未走到一半距离, 梁倾手机响了,是周岭泉的微信,问她:‘手怎么了。’
伤经动骨一百天, 梁倾今天仍带着医用护腕。
‘不小心扭到了,问题不大。’
那边空了一会儿, 问, ‘晚上去我那儿一起吃饭?’
‘不行啊, 晚上同事生日,得一块儿吃饭。’
是个周五,恰逢徐悠生日,她早早就邀请了梁倾和宋子虞下班后一起去吃饭庆生, 还有些她在南城的好友们要来。
‘你昨晚也没说。’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那边没再回。梁倾当然不会往另一头想, 只想他大概又去忙工作去了, 并不挂心。
回办公室之后, 三人又继续工作了几个钟头,日影渐斜,从窗外懒懒探进来,落在梁倾脚边,一摊待烹饪的蛋黄。
她想起方才午间的会议室周岭泉正坐在窗前, 亦有一束比这更白净些的光线落在他肩上, 愈发显得他挺拔, 清爽, 且被偏爱。
梁倾正望着那橘黄发呆, 宋子虞戳戳她道:“梁倾姐,好像有人找你,”
她往门口一看,一愣,竟是张阳。她早该想到,周岭泉离开投行,自然是要把张阳一起带走的。
“梁律师,又见面了。”
“张总,好久不见。”
梁倾起身去迎。
“周总要我来问您这儿有没有多余的重点问题清单。这儿打印室不知道被谁锁了,他急着用。”
“有的。”
梁倾将手里那一份递给他,道:“上面我做了些记号,若不行我同事那儿刚刚应该也有多的。”
“没事儿,这份就行。”
张阳拿了却没马上走,梁倾意识到他有话要说,便随他一起往走廊上去。
“刚刚开会的时候我看周总身边跟着的人眼生,还想,难道他真舍得不把你带走。”
张阳一笑,说,“梁律师过奖了。我是周总一手带出来的,这次也是他不嫌弃,愿意继续带我 其实所里当时也是想留我的,但周总给我开的薪水,实在是无法拒绝 而且前段日子入职前还让我带薪休了三周的假 用现在网上的话说,是神仙老板了。”
张阳说话一如既往,既滴水不漏又有些坦诚在。
梁倾笑笑,心想,周岭泉这人,对‘自己人’倒是一向慷慨。
“难怪上次敲钟也没见你。是你们所里另一个VP来的。”
“是,周总当时本来是要去的,临时要陪他父亲来这边,就取消了。”
“嗯,他和我说了。”
梁倾这句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种种迹象使她心里猜想,张阳大概早已知道她和周岭泉的那层关系,但又不好意思主动说破。
倒不如她主动提及,他说话也不用太小心翼翼。
张阳是个多游刃有余的人,当即有了默契,接着说:“刚刚在里边说话不方便 是这样,周总刚刚开会的时候突然开始头疼,也不好大费周章叫人去买,周边又没有药房。所以他让我来问一嘴梁律师这儿有没有药 ”
“有 他经常头疼么。”
“唔,之前有一阵子是,后来调整了身体,好了几年。大概是最近两边无缝衔接,压力很大,休息不好,南城湾这个项目丝毫出不得岔子。您也明白的。”
梁倾当然明白。
且看那些港城小报,拼拼凑凑也知道他家也不是明面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样简单。
周启泓此次保他进董事会,前头有一番周折不说,后头肯定也有很高期待的。
“嗯,可以想象”梁倾想起前些日子周岭泉在港城发烧的那一次,又不可避免想起一些限制级别场景,可疑地垂下脸去-
梁倾送走了张阳,回办公室时,宋子虞按捺不住发问道:“那个人是周岭泉带来的?梁倾姐,你咋认识的?”
“ 其实之前周岭泉在投行的时候,和秦律师做过些项目,这个人是他底下的一个VP,我们见过几次。”
“啊啊啊啊,你怎么不早说!!?”
徐悠一笑,调侃道,“圈子这么小,有什么新奇。”
“我现在认真在思考要不要留在所里。”
她自然是打趣,梁倾和徐悠都笑。
“难怪,你刚刚进去的时候他多看你几眼,可能他也记得你。”宋子虞又总结道。
“你确定不是因为我手上绑着这个?”梁倾笑着揭过。
三人又顽笑一阵,收拾东西,准备打车走人。
定的餐厅在市中心,过去还有好一阵。可惜这地方太过偏僻,此时又正是用车高峰,三人各自打开打车软件等了好久也没有回音。
徐悠与宋子虞自告奋勇去大街上拦的士,将手中电脑包包之类的都交给梁倾。
梁倾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瞥见露天临时停车场里有辆车挂着双牌,车牌号码有些眼熟,她向来记性好,想起是前些日子在港城周岭泉来接她时的那辆。
一下子走了神。想起那夜他在后座上发烧睡着,大概做了噩梦,蜷起眉,表情苦痛,与他平时太不相同。
她不忍多看,只记得他将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如今手腕上似仍有隐痛。
一回神才想起被攥紧的正是后来受伤的这只手。好似什么具有启示作用的巧合。
她低头给他发微信道‘今晚晚一点我来找你?’
那边空了半晌,回‘明天再说吧。’-
不多时梁倾见有一辆银色的SUV开进园区大门,因为不是园区内车辆,保安还拦了拦,副驾驶的窗户摇下来,梁倾一看是徐悠,正笑嘻嘻地与那保安解释。
她记起来了,这是陈之越的车。
不一会儿车开到面前,陈之越倒是比徐悠更快下车,顺手接过梁倾手里的包袋,道:“天,这一块儿大变样了。”
宋子虞干脆没下车,坐在后排将车窗摇下来冲梁倾眨眼睛。她们三人关系不错,她早耳闻过陈之越其人,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见。
徐悠下车接了东西,自然而然换到了后排,梁倾也不扭捏,上了副驾驶,问:“怎么是你来了。”
“小徐同志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叫不到车,叫我来当司机。我今天正好在研究所,不远,就过来了。好在这条路不堵,不然你们还得好等。”
“你们这称呼可真逗。”宋子虞道。
“徐老师是老党员,老叫我爸老陈同志,她别的没学,这个倒学了个十成,逼着我也这样叫她。”
徐悠在后头给别人发微信,听了回嘴道:“小陈同志,别揭我老底,今天我可是寿星。”
陈之越举手投降。
车行二十分钟,徐悠手机信息一刻不停,不一会儿便发出了掉电的声音,她说:“我得充个电。”
“你自个儿拿呗。”
徐悠便去开前两座之间的扶手储物盒,掏出一条充电线,梁倾一瞥,见是卡通的款式,电线上扒着一只迷你米菲兔。
“ 这充电线,好眼熟” 徐悠说。
“哦,那次我在华盛顿玩的时候你借我的。”
“靠,这你都带回来,不嫌占行李额度啊???”
陈之越一笑,说:“那不然扔了吗?你这是人为制造电子垃圾。”-
再四十分钟,走走停停,总算是到了地方。
早有一大帮人在等,算下来得有十来个。
梁倾见这阵仗吓了一跳,不过想想也是,徐悠本就是个个性很好的人,且她和陈之越一路都是在南城大的附属学校读书,这群发小从幼儿园一直做同学直到高中毕业,关系当然格外紧密。
徐悠定的是泰国菜,长桌中间架了两个冬阴功火锅,热气腾腾,气氛得很得宜。
她这群发小也都是随和好相处的人,大都是在外地或国外读书之后又回了南城工作,聊天间听他们的意思,徐悠和陈之越算是最后‘归队’的。
生日聚会自然要喝酒,酒过三巡,大家便更加放得开些,旁人见陈之越对梁倾颇多关照,自然早有猜想,这会儿借着酒意便起哄问他二人是什么关系。
又有人说起,之前辗转听他们父母说,徐悠在张罗着给陈之越做媒,对方是个律师,似乎还颇有些进展,莫非就是面前这一位。
陈之越平时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一个人,今天也难得喝了些,他酒量不算好,红着脸替梁倾解围道:“别为难人家了。烦不烦啊你们这些人。”
众人一看,都明白这两人大概还没成,更是热闹起来,有人调侃道:“原来这世上也有学霸轻易搞不定的事儿。哈哈,梁律师,你可千万别着急点头,好好磨一磨他。”
大家都笑。
陈之越从小过于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典型,在座的大概都因此深受其害。
过一会儿话题自然又扯到寿星身上。
有个男生问徐悠要不要给她也做介绍。
徐悠头上顶着滑稽的塑料皇冠,嗔道:“我可是在座里头最小的,你们替我着急不如多替小陈同志操操心吧。老大不小了,还不稳定下来,陈老师和李老师一见我就跟我念叨。”
众人都笑。
徐悠左右手坐了两个女孩子,听介绍从小与她同班,死党级别的朋友,此时为她出头道:“诶诶,而且徐悠也是有人追的好吗 机长听说过吗。又高又帅那种。”
众人更是起哄,要听详情。
梁倾自然也同众人一般笑着,过一晌垂下眼,见手边一把银汤匙上映出她和陈之越的影子,变了形的脸,东南亚餐厅的装饰风格,背景红红橙橙一大片。
她走了神,一时就再难笑起来。
近年来她老有这种困扰,往往在气氛最高处,情绪会经历失足般的跌落,自己也觉得好扫兴。
正好秦兆名给她来了个电话 ——他下午又开了另外一个会,大概是要向她交待些工作上的事情。
她离席,出餐厅外头接电话,电话倒是很简短,秦兆名正在饭局上,梁倾知道他今晚是要跟那边项目负责人及银行的那位领导一起吃饭的,看来也是寻了空隙,想起来一个问题,便让她记下来周末做做研究。
接完电话顺路去了洗手间,正坐在隔间里给姚南佳发微信 —— 她今天刚去做了产检,在她们三人的群里发了一张b超照片。
忽听又有两个人进了洗手间,稍说两句话梁倾便听出来了,是徐悠的两个朋友。
“诶,说实在的,我看着悠悠和陈之越俩人,还真觉得恍惚。”
“得了吧,徐悠自个儿那么淡定,你忧伤啥。”
“也是,不过她初三高一那阵子,单恋少女那些傻事儿可没少做。”
“可不是么,想想就好笑。不过那都是十年前了。”
“诶,你不觉得她后来去美国与陈之越有关么。”
“你想多了吧,上了大学过后她就很少提陈之越这一茬儿了,不是也谈了个男朋友么,他们还是一块儿去美国的。”
“也是。哎,她不是后来分了吗,我有一次去还撺掇过她和陈之越 就那次我去美国找她玩儿的时候,还去陈之越学校参观来着”
“怎么说。”
“能怎么说,两个人大概也是有几年没怎么见过了,客客气气的呗 你说她到底脑子里在想啥,好不容易两人都回来了,还住在一个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结果她一门心思给陈之越张罗对象。”
“哎,你小声点,万一给那姑娘听到不好。”
“没那么巧,人出去打电话了。”
作者有话说:
orz42昨晚竟然没发出去
第43章 幻觉
梁倾坐在隔间里听了这么一段, 心里并没有什么复杂情绪。
一个大院里的少男少女,若说没点过往,岂不白瞎了这样小说般的背景设置。
但就如她们说的, 那都是陈年往事, 当事人各自朝前,她自然也只当听一段不该听的故事。
她不是读童话长大的孩子,大概是因为父母分开得早, 她对这世上关系各异的感情形态接受程度极高 —— 亦很早就谅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有限的 —— 有些是时间上,有些是心灵上。
至于致使两人走散的原因, 无外乎人心的善变, 或是际遇的变迁。
但她觉得这些都不要紧 —— 世上许多事都要看结果, 譬如学习是否用对了方法,工作时马屁是否拍对了部位。
但唯感情这件事,她认为是不能凭结果盖棺定论的。
当下用过力,用过心, 无论结局如何, 都可堪一种自身的圆满。
为避免尴尬, 她等了许久, 耳听外边没人了,才从厕所里走出去。后又绕了个圈,从另一边往他们的包厢走。
徐悠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老秦又啰嗦你了?”
“可不是。他可能喝了点酒,舌头打结。”
宋子虞在一旁笑。
众人酒足饭饱,转眼快要十点, 席间已成家的一些便陆续离场, 留下徐悠她们几个商量着去哪儿续摊。
梁倾酒喝得不多, 过了那阵热闹劲儿, 也没有再跟他们去下一摊的兴趣。
且他们一群发小, 到底关系亲厚,有外人在有些话他们也说的不够畅快,于是只推说明天上午还要去所里。
她向众人告别。
陈之越去了洗手间并不在场,她也不再等,便兀自一人往外走-
奇怪得很,也许是做个热闹场面里的人多少耗费力气,如今独身在街上走着,虽然是个周五极其热闹的夜,心里反倒觉得平静。
她走得慢,想些心事,又不着边际地猜测陈之越和徐悠的故事。
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梁倾回头一看,竟是陈之越追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你怎么也不等我一会儿”
“想着你也开不了车。我也没喝酒 何况也不算晚。”
陈之越不赞同地摇摇头,接过她手里的电脑包,说,“我叫了个代驾,先送你回去,一会儿再去接他们。”
梁倾不再推辞。
转眼见他的车已停在路边,便跟他一同坐上后座去。
“玩得还开心吗?”陈之越问她。
“挺开心的。看你们这一群人关系这么好,可真羡慕。”
“是。是挺难得的。不过平时大家各自忙,也就徐悠有这个号召力。”
“我看她那个性格,大概到哪儿都人缘好。”
“是,她从小就是那样,自来熟得很。”-
她家在市中心,算上堵车车程也就二十来分钟,到了她楼下,她下了车,陈之越亦送她下车。
又说,你等等。绕去后备箱,从那儿取出一捧珍珠白的玫瑰花。
“太破费了。”
梁倾接过,有些无所适从。
“上次看你很喜欢。”
两人在小区内亦步亦趋,并不说话,虫鸣和小区外朦胧的车声混在一起,足以填补这片空白。
到了梁倾楼下,两人并肩上了几级台阶,她从陈之越手里接了包,说:“那我走啦。”
正准备转身,陈之越却拉了她手腕,说:“当心。”
梁倾定睛一看,见她方才要下脚的地方一滩可疑的黄渍,也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
梁倾笑笑,说:“幸亏你看见了。不然我这鞋子就废了。”
陈之越将她手腕松了,两人也因此一时站得近,呼吸相闻,虫鸣声听久了,如同一锅沸了的水,滋滋作响,使得暧昧似有具象。
但陈之越始终是个得体的人,拉开些距离。
他一让,梁倾便见阶下拐角处开了一矮墙的栀子花,像洁白的冷静的一双双眼睛。
陈之越今晚喝得不少,说话却依然有逻辑,“我机票买好了,六月中旬过去。房子也找得差不多,在西城。”
“那挺好。北城哪儿都好,就是每次去都觉得干燥得很。你到时候记得买个加湿器。”
“我看了一下,那架飞机余位还很充足。”
陈之越忽然模棱两可道。
梁倾一时默默,有些接不上话。
恰好代驾给陈之越打了电话,说外边街窄,不能久等。
她心里松口气,也就顺着这话,揭过方才那一茬,道:“快走吧,别让你同学他们等太久。”
“那我走了。”
“嗯。”
陈之越往阶下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喊她:”梁倾。”
“我等你消息。”-
陈之越走后,梁倾在廊下站了半晌。
小的时候还说些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的话,后来一头扎进生活,才知道这是沙砾之于洪流的较量,注定会输。
她虽然惧怕沉底,却又每每疲于挣扎,随波逐流,只希望输得不会太难看。
梁坤去世后,她本来也有了换个地方的想法,北城,东城,港城,都可以,她不贪心,赚些小钱,回江城买套房子,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陪林慕茹治病
那次陈之越表白后,梁倾不是没有思考过与他一同去北城的事情。
一则梁坤走后她在这边再无亲故,二则北城还有姚南佳和何楚悦在,更重要的是,从最经济的角度考虑问题 —— 若是跟陈之越一块儿去北城,经营感情,顺利走入婚姻,她大概可以得到更稳定的,轻松的生活。
她想到许久之前在港城的天台上,与周岭泉的那番对话。
陈之越少高知家庭出身,本质良善,为人上进,事业前途也光明。
他的意思给的也明白 —— 事业优先的阶段,他并不想选择维系一段异地的恋情 就如他所说,他不是一个不问结果只凭感觉的人,且目标明确,需要一个愿意往婚姻和家庭中付出的伴侣。
——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后话,全在于她是否要购买另一张机票。
这张机票若是买了,会将她带向哪里呢?-
廊下声控灯过一会儿也灭了,她没在意,只在黑暗里如同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一般,惬意地想着心事。
早夏的鸣虫声愈发尖锐得像要割伤人,栀子的花香却细腻地漫过来。
良久,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节奏令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抬头。
正见周岭泉指尖拈着烟,在这清森的夜里,缓缓地拾级而上。
她静默地看他,想起与他初见的时候的那场雨。也是这样极热烈又极冷静的另一重世界。
如他于她,是萤火之于子夜,雪涧之于深岭。
不期而至的惊喜之感。
以至于每当他像现在这样忽然出现,她总会感受到一种末日欢欣。
他吸了一口烟,见梁倾已皱起了眉,便还是走去一侧的垃圾桶碾灭。
“怎么过来了。”她声音如常。
“看来要约梁律师一次好难,还要排队。”
又瞥一眼那束花。嘲讽说,“还得送花。”
他神色算不上好,却又是玩笑口吻。
“刚刚听了多少。”
梁倾说出口才意识到,姚南佳婚礼那夜,她也问了他相似的话。
两人同时一愣。她都疑心进入某种时空循环。
周岭泉不回答她的问题,说:“这就是你那个‘不能免俗’?”
梁倾倒是被逗笑了,说:“是。人家有名有姓,是我同事介绍的。人不错。”
“‘相亲恋爱结婚’,所以这三步走,你们现在走了几步了。”
“只是在作为朋友接触 我不是个爱打破规则的人,你放心。”
周岭泉没回话。
身后一阵响动,梁倾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睡衣,手上提着垃圾袋,见他们二人都穿得正经,多看他们几眼。
梁倾指了指身后,两人便又并肩往拐角的花墙走去。
“不过他几周前确实问过我,有没有想法发展成男女朋友。他要去北城工作,大概是希望在那之前我们之间能有个说法,也好做打算。”
周岭泉问:“什么打算。”
“你刚刚又不是没听到。他想让我与他一起去北城生活。”
“那你怎么说 还没在一起就叫人挪地儿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梁倾忽略他后半截讥讽评语,顿了顿:“还在考虑呢。北城那边接触了几个猎头。”
周岭泉‘嘁’了声,讽道,“你还真打算为了他去?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是为了个男人做这种决定的人。”
冷淡的语气。
“也不算为了谁,我来南城就是为了我爸的事儿,现在事情结束了,我无牵无挂去哪儿都一样。本来今年我也是在想挪地儿的事情,只是港城,北城,还是东城的区别。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这一行北城那些律所实力更强些。最近市场好,接触的几家猎头给的条件都比现在要好。你说呢?”
她反问他。
他有什么好说。
她说的句句有理,周岭泉自认也是长于谈判辩论的人,一下子却如鲠在喉。心下有些无来头的烦躁,又更添一层失控的怖惧。
想摸烟来抽,又想起她向来鄙夷让人吸二手烟的行为。
只得用语言当藩篱,说:“本就是你的决定,我有什么立场和你有商有量的。何况我看你这样的人,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我当然不是什么为爱走天涯,只是权衡一下没什么坏处。也就没有马上回绝。你说得也对,我就是爱算计。”
梁倾无端被攻击,倒也没有恼。
她今晚耐心似乎极好,也不如平时牙尖嘴利。睇他时眼睛里有一弯柔弱的月亮,那种爱怜的眼神,周岭泉却更防备,害怕这种温柔与临别相关,补一句,“也是,相亲恋爱结婚,眼见你这目标就要完成大半了。恭喜。”
“周岭泉。”梁倾深深深深看他的眼睛。
她当初望进这双眼睛,她那不必要的一点智慧便已使她提早窥见这一结局 —— 她却心甘情愿,走完这一程,不曾反抗。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长的沉默。
她最终吞了其他话,只笑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垂下头的时候,她无来由觉得脆弱—— 因心和自尊都弯折到了危险的弧度。
方才站在那儿,梁倾想过许多。
—— 如何体面离职,二手的几件家具送给下位租客,要在哪里请同事吃一顿告别晚餐,快递公司用哪一家,北城租房离何楚悦更近一点才好。
她还想过,北城的天气需要怎样添新衣,若是中间得一周休假可以去哪里观光,国贸那一块儿是怎样的交通秩序。
虽不是为了陈之越搬迁,但也许,他们到了那里还是有可能
想天气,想环境,想快乐的事情,唯独不敢想为何到今天自己还在犹豫。
至这一刻,答案以具体的形式站在她面前,昭彰,生动,令她再也无法掩耳盗铃。
和周岭泉的隐秘□□,是一颗上瘾的糖果,出现在她生活中最急需逃避的时刻。
她放任自己沉沦于那些刺激的,失控的,贪婪的瞬间;眷恋着这个美丽的,遥远的,温存的情人。
幻觉和爱本就近似。
爱就是脱离功利与理性的逆向选择,是这世上最不合理的合理。
她爱上他了。
作者有话说:
梁倾的角色灵感更多地来源于韩炳哲先生的那本《爱欲之死》。
梁倾对周岭泉的爱,就是韩炳哲在《爱欲之死》所谓的“纯粹的爱”。它不功利,不自利,不理性,不健康。但它在我看来有着’爱‘之一字必然要携带的一种’幻觉‘之感。
所以在我眼里,能付出这种爱的梁倾其实在这个阶段是比周岭泉高级的。(小周还在否认’爱’的阶段小梁已经在实践了)
倡导‘自爱‘’健康‘的社会无疑在韩炳哲老师眼中是倦怠的,正在死去的。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勇于付出爱的人总是标签成了’恋爱脑‘,而一切利己的行为反而会被赞扬。这种倡导‘自恋’的社会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人们因害怕伤害,而越来越多失去与他人建立连接,建立一种互爱关系的勇气和真诚。
我个人很喜欢韩老师的以上观点。
还想补充的是,这种爱的能力,在我看来本质上是一种’真诚‘的能力。
小梁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虽然她拥有的爱不完满,但她在对待他人之事上都做到了尽量真诚。
不同意也请不要骂我!!!原谅我的碎碎念。我想表达的其实就是 —— 起码在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中,我希望我的主人公能与纯粹之爱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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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占领
梁倾有所彻悟, 心下悬颤,犹如失重。
只能垫脚去吻他,当作报复。
周岭泉被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却马上就夺回主动权, 呼吸相叠,渐沉重。
梁倾放任他唇齿的进攻,察觉他今夜似亦有与平日不同的情绪, 吻出人意料的厮磨,梁倾在一片混乱之间抓不住头绪, 因为他已往下, 湿漉漉的吻。
那一墙栀子花仿佛也失去方才的冷静。它们生出疯狂的藤蔓, 缠住他们的身体,将夜里的花开来她扬起的脖颈上。
她多想,多想就刻进这花墙里,让这片刻纠缠能有些天长地久, 四季常开的远景。
周岭泉没放她上楼拿东西, 只把那束玫瑰丢到后座。
他来时带了司机, 现下放司机先回, 自己开车载梁倾上了路。
两人似乎根本未从刚才那阵亲密里回神,各自一言不发,车内的氛围却一秒胜一秒,因暧昧而变得逼仄缺氧。
眼见快到酒店,车却拐进一条暗巷, 梁倾初以为他要抄近道, 车一停, 她猜到他意图。
车内气温狂飙, 她望着窗外, 心如擂鼓,平白一阵颤栗。
横冲直撞的荷尔蒙气息,比任何的往日更浓烈。
那些不辨晨昏的记忆被催醒,梁倾觉得窒息,只能抬手开一线窗,企图汲取一点清醒,或是生机。
却又分神,听到周岭泉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她单名一个倾字,不是一种鼓励,而像是一种警戒 —— 人不能一辈子倾其所有地活在某种逃避之中。
曾听他叫这个名字太多次,多是床笫间 —— 调情的,动情的,忘情的。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乃至于郑重地说 —— “梁倾 你走的时候,记得跟我告别。”
这突然的近乎示弱的温柔。
梁倾惧怕得厉害,几欲泪下,只能猛然回身,因不敢看他神情,只能圈住他的脖子,颤抖着闭眼主动献吻给这始作俑者,纷纷情与欲的化身。
颠倒间她被抱起,肉贴着肉,灵贴着灵。
夜色肿胀的深春,玫瑰荼蘼前的浓烈终章。
她想起半年前的冬夜,她也是这样在周岭泉怀中,回头看北城机场的大雪 —— 仿佛她此段人生的隐喻 —— 那些无处可诉的,生离之苦,死别之痛,踽踽独行于人生的寂寥。
全落于他的这个怀抱。
也许因为那一刻过于温暖,她才一再眷恋至今。
梁倾向来是个沉默的情人,而这次她在呼吸间一直耳语周岭泉的名字—— 是信徒的诵念和咒语。催促他将她的身体和灵魂一同占领。向爱和欲的神献祭。
“疼啊,周岭泉。”她只有一只手着力,全然无法对抗他的进攻。
周岭泉顿了片刻,伸手托住她体重,俯身往下,至她脊骨,一节一节虔诚地吻。
—— 唇和骨的互诉衷肠。
有一阵她看向深巷尽头,那光亮的一线,人潮与车流的片影。她与他蛰伏在深巷,觉得这人间好温柔。
可周岭泉是个多无情的人,不给她再多一丝慈悲。
那一线光,骤然在她眼前全然阖上,回到北城那夜,高速路上,他们走向另一个结局。
刹车在暴雪中失灵,无底的深渊,他们与纷纷落雪一同,下坠下坠下坠。
她在他的颈侧匍伏,淌下热泪,在灵魂被绞杀的痛与快中想 —— 这是否为另一种永恒-
周岭泉被一条短信吵醒在凌晨三点。
他打开,发现竟是林永菁的短信,问他是否睡了。
室内一片昏黑,被下梁倾正紧贴着他的,像一株植物,汲取温暖。她是背对着他的姿势,他弯头便能触到她脖颈。
周岭泉看过那条短信后,又盯着虚空回神一阵,有种好梦无继的怅惘。
‘怎么了。’他问林永菁。
‘我定好了飞机,两周之后。他们说要给我办个farewell party。邀请你来。’
‘现在不能定下来。公司很忙。有他们给你送行,也是一样的。’
‘你当然是不同的。’她用英文回。
周岭泉不再回,将手机关机,放回了床头。午夜睡眠中断后,人会陷于一种可怖的清醒。
港城里关于他感情经历的揣测因林永菁而起。她向来是那种不讳言私事的人,后又不断被人咀嚼,传递,再加工。
偶尔有人找他求证,他亦只觉得事不关己,懒得澄清。
林永菁于他是个过于复杂的符号。
伊甸园枝头最鲜艳的苹果,欲望之初的化身,却一定伴随代价 —— 她收集情人似收集战利品,而他不过是她战利品之中常常擦拭的那几枚。
他觉得自己也许迷恋过她,但未必是种真诚的迷恋。
他们互为战利品。
少年时代他也许迷恋她的□□和无遮拦的美丽,但更重要的是 —— 他迷恋于这曾经只能在水底仰望的高岭之花终于开败在他身下。
那种征服的荣光。
高中后他离开港城去伦敦求学,也曾接受过一长段时间的心理辅导,谈起这段关系,他的心理医生曾将其总结成一段探索式的,自我确认的,但是却过偿的,不健康的亲密关系。
他不是一个蠢人,懂得及时止损。
那几年人际关系不再局限于从前那个小社会 —— 其实可以找到比林永菁更懂事,且单纯追求□□快乐的伴侣。
只是他始终兴致寥寥,难以找回少年时代的饥饿心情。
也许是那些年急速膨胀的事业追求足以用来填充欲望。
至于他回港城之后为何又与林永菁有一阵交集,这倒又是另一重动机 —— 更多是为了祛魅。
再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已能从容渡过这条河流。
他们平时都没有留宿的习惯,通常各自回住处。
只有一次,那时林永菁刚短暂回伦敦,处理与前夫的共同房产事宜,回来时直接来找他。
周岭泉洗漱穿戴后周到地为她拉上窗帘,踱步至窗边,见一轮诡异的全月,悬于一望无际的天幕。
他止住动作,接受一种审视。
半晌过后走回床边,俯身取自己的手机,却发现林永菁未睡,趁他低头,缠上他手臂。
她问:‘今晚别走了?’
周岭泉淡淡低头看她。
明亮至泛出荧蓝的月光,淌在床上,照见欲的痕迹,到处都是。她如同躺在旧时游泳池的水底,仰视他。
往日高傲轻佻的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温驯与妩媚。
周岭泉自然没有留下。
出酒店后他在路边点烟,像是在庆祝迟来太久的胜利 —— 却不知为何想到林永菁方才那双眼睛,又感受到一种稀松的迷茫和苦痛。
追求速效,回避痛觉,占有,把控,将欲的征服作为自我实现的途径 —— 他似已与曾经的林永菁如出一辙。
但他的生活要求对效率的绝对追求,耽于这种深思比他也许不够健康的□□关系更恐怖。
那夜他逃也似地碾灭那支烟,因了无睡意,又罕见地去了Aaron与几个朋友合开的club喝酒消遣。
后来也只将那个夜晚归结于贤者时刻的过度解读-
周岭泉像在记忆与梦境中洄游,等到再转醒,却发觉天已大亮。
他感受到梁倾自他身侧起身,下床。
地毯吸收了其他动静,他吊着精神,闭眼静听,又迟迟听不到浴室的水声,或是开关门的声音。
他们昨夜虽已拉起了窗帘,但接近夏季的光线仍强势地渗进来。
他闭无可避,这才睁开眼。
撑起身一看,梁倾在沙发上裸着双腿,抱膝,也望着那窗的方向出神。
周岭泉以为她走了。
—— 此时看她好端端坐着,心里仿佛差点踩空一级台阶。
他坐在床沿,侧头问:“怎么坐着发呆。”
“没什么。看今天大概是个好天儿。”
“是。这儿雨季一过,就是夏天了。”
梁倾垂头淡淡一笑,喃喃道:“是。说来也有意思。我们好多次见时似乎都在下雨。”
周岭泉口中滞涩,不再说话,踱步去吧台喝水。与她隔着距离,立在那儿看她。
梁倾用睡袍掩了腿,半阖上眸子,又道:“难得是个休息日,早上却还是自然醒 你今天还得去南城湾罢?昨天你头疼了?”
她猜想,他扛下这样大的一个项目,是不可能有休息日可言的。
“嗯。吃了药就没事了。”
周岭泉答着,执了两杯水来,递一杯到她手里,见她垂着眼睛喝水,他便挨着她坐下,她背部得以靠着他作支撑。
虽是亲亲密密地挨着,却并无进一步更狎昵的动作。他们亦看不到彼此表情。
“怎么想到去纹身?”
周岭泉忽然问。
“也没什么,就是心血来潮。”
清明从望县回来,梁倾抽了个空去纹身。那个纹身工作室是何楚悦的一个做纹身设计师的朋友开的。
虽店面隐蔽,但审美和设计都是一流。
“纹的这是哪儿。”周岭泉侧头问她。
梁倾下意识抬手抚那片肌肤—— 望县日落时分,老屋高树,被那位寡言的设计师绘成了简约的线条图案,刻在她锁骨以下的肌肤上。
“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这次回去,特意去看了看。”
“我记得你那儿有道疤。”
梁倾顿一顿,道:“是,从前不小心磕伤的。正好盖住。”
“你这次清明回去,事儿全都处理得都妥了?”
“是。无债一身轻。”
“这倒是桩值得庆祝的事儿。”
周岭泉空半晌,认真说,“梁倾,昨晚我喝了酒,说了些混账话,要跟你道歉,请你别放在心上。昨晚你说的都对,去北城,换个环境,倒是很好的安排。若你不介意,我那边律所也有些资源,给你作引荐也不是难事。”
梁倾未作声,只见外头一时日光更炙,将厚重的窗帘都照得陈旧发白。
她想起数月之前,她第一次来这个房间,也见过同样的凛凛的一线光。
像一根针,扎进她人生的肌肤,带来刺激,和痛感。
“至于其他的。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北城又有南佳她们在,好歹替你把关。倒不担心你受欺负。”
梁倾含混答一声,“嗯。我知道。”
他们之间从前全是烈火烹油的暧昧激情。对比起来,这样的温情竟显得有些荒诞。又是一种奢侈。
两人今日明明各自有安排,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良久,周岭泉语调有些浮夸,笑道:“既然天儿这么好,怎么不把窗帘打开。”
他伸手,要去够小几上的遥控器。
梁倾却侧首过来,细细叫他的名字:“周岭泉”
她不笑时侧脸是颇肃杀的一种清秀。今日的神情里又有更甚于往日的波澜。
她有要话说 ——
周岭泉有所预感,手于是半途而返,侧身将她让进怀里。
梁倾未挣扎,任由他的指节自她手腕一路攀上来,描摹那纹身的线条。
他不允许她将方才的话说下去。低头在她肩头克制一吻,贴着她,问:“纹的时候疼不疼。”
梁倾难当这种示弱。有些心酸。
等了半晌。
才听周岭泉垂着眼,沉静地问道:“刚刚你想说什么?”
梁倾只矫揉地笑,后推推他手臂,抱怨说:“只是想叫你别开窗,外边太亮了,蜇眼睛。”
作者有话说:
小梁要说啥大家猜到了吗!她要按停止键了。
修改这章的时候耳朵里总是回荡着杨千嬅的《假如让我说下去》。
呜呜,苦的爱情好美啊!!!
明天(2.7!周三!)开始恢复正常时间更新,大家觉得每天几点更新比较好,可以提出来~
有的读者朋友问周岭泉与林永菁的关系,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一个极为功利的小社会的产物,与爱无关。亲密关系只是一种权力的获得和确认,甚至是一种小圈子内阶级的体现。
在高中时代林永菁的power是强于周岭泉的,但这些年,他们的权力关系逐渐发生了变化,那句”她如同躺在旧时游泳池的水底,仰视他。“ 也间接证明了这点。
但周岭泉与林永菁和Aaron的童年经历又不同。他在成人的过程中顺应这些规则更多的是出于生存的目的,但他的某些人性本质与这些规则其实是相冲突的,虽然他本人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 因此他会在庆祝‘胜利’的同时感到迷茫和苦痛。
我觉得周岭泉的本质是去港城之前那个寡言瘦弱渴望母爱喜欢绘画的阴郁少年。哈哈哈哈!
简而言之,算他还有救吧~~~哈哈~~~
第45章 佩宜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中。
与周岭泉那次见面后, 另又有一个星期,梁倾几乎整天整天地耗在南城湾那一块儿,但始终未与他再碰面。
宋子虞倒是遇到过一次 —— 那日她午后实在犯困, 于是去工地上乱走, 在一块儿稍僻静一些的荒地竟看到周岭泉一身正装,独自在那儿抽烟。
胆大如她,自然偷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她们三人小群里。
“绝, 这荒郊野岭他一站那儿立马画报质地。服气。”
徐悠在群里评价道。
梁倾在家中加班,顺道将这照片下载进自己的工作手机后觉得不妥, 又删除了。
陈之越那边约过梁倾一次, 她借口工作太忙, 暂时蒙混了过去。那边也没再强求。
大概他马上要去北城亦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再者,梁倾没想清楚他的那个问题。
世人很难不对陈之越这样的人有好感 —— 人于此世,寻找合法伴侣,无非看那些摸得着的东西, 人品能力长相性格, 每一项陈之越都远超及格线。
若没有周岭泉, 一切都该是理所当然。
以客观的标准来评估一个人, 以拥有一段健康的,没有风险的,以婚姻为目的的关系 ——在这个追求结果的社会这当然是绝对正确的。
爱情被落实到具体的东西 —— 譬如物质付出譬如责任譬如婚姻。这才是合理的,自爱的。
偶然的是,因与周岭泉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与这一套功利标准背道而驰, 她不带目的全情体验反而探索出了些别的 —— 欲望之外更复杂的一层—— 那些神秘, 茫然, 无能为力, 无可占有的瞬间。
这是爱么?
—— 她诚实地想, 那么,她对陈之越的好感就显得并不真诚。
胡思乱想可能是这段‘不正确’的关系的副作用 —— 梁倾常常自嘲地想-
五月刚过,雷雨季也就到了。
周一早晨,梁倾前夜加班,加上早上一阵急雨,她来得便迟了些。
等电梯时已近十点,早过了写字楼用电梯的高峰期。
电梯门打开,正遇见人力资源处的主管Michelle。
MIchelle是当时跟着沈欣从北城办公室来的,三十七八,精明干练。
梁倾见她有些神色匆忙,招呼道:“Michelle怎么往外走?”
Michelle定睛一看是她,整理了神色,换上一副四平八稳的神情,道:“出去给沈律师办点事。”
“外面下雨,你怎么没带伞。”
“是么,走得着急都忘了。”
梁倾将自己的伞递给她,道:”先用我的吧。”
“谢了。”Michelle颔首。
梁倾本未挂心,上了电梯,进了大门却发现张佩宜不在前台,她往里一探,见她的东西也不在座位上。
招财猫在空空的桌子上对她招手致意。
她走进办公区,问徐悠道:”你今天看见佩宜了吗。”
“没注意啊 她不在外边吗 我今天忙死了,坐下来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被客户追杀。”
梁倾抬头一看,见方建的隔间里也是空的。
梁倾直觉有些不对劲,却又怀疑自己只是多虑,于是往人力那边走去。
人力资源处还有一个是和梁倾差不多时间入职的,也是年轻女孩儿,名字里有个‘莎’字,大家便都叫她莎莎。
由于是同时入职,梁倾跟她关系还不错。
今天只有莎莎在办公室,梁倾跟她寒暄一番,便打听:“佩宜怎么没来。”
莎莎说:”不知道啊,她也没有提前请假。刚刚好像Michelle还给她打电话来着。\"
“刚刚?”
莎莎也有些懵,说:”对,我听她说了佩宜的名字。Michelle九点多才来,刚刚接了电话,又突然说要出去一下。好像比较着急。”
梁倾听了,心里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莎莎大概并不知情。
她走到安全门那儿给张佩宜打了个电话过去,如她所料,是忙音。
一上午她都有些无法专心,也因此还犯了两个错,但沈欣今天一早上也是办公室门紧闭,甚至也没有因她犯错而来质问她。
“你怎么了?怎么心神不宁的?”徐悠也察觉她异常,在茶水间问她。
梁倾摇摇头,低头不语,却不住翻看手机-
下午二时,好了一阵的天又开始滚起闷雷。
不一会儿,雨下起来,他们这办公楼太高,此时如同困在云里,白茫茫一片,外头什么都看不见。
令人心浮气躁的凝滞感。
下午三时刚过,手机来电提示响起。
梁倾一看竟是张佩宜来电。她预感不详,没接,胡乱套了风衣,换了球鞋,匆匆要往外走。
“怎么了?出啥事儿了?”徐悠问。
附近几个隔间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没事儿,南城湾那边等会四五点临时要开会,秦律师要我跑一趟。” 梁倾冲她笑笑。
徐悠有些疑惑,但也没再多问。
她走到大堂,将电话拨打回去。
落地窗外雷雨昏昏,落地窗内干燥,锃亮,穿着光鲜的男女来来往往。
遥远的地方一阵一阵嘈杂的声音,沉闷地到了耳边,已分不清是里边的热闹,还是雨水的热闹。她有种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不一会儿电话被接起,那头是张佩宜的声音,倒是很平静,说:”梁倾姐,我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今天早上辞职了。我等会儿就准备回家了。在这所里你对我是最好的。所以我想跟你单独告个别。”
梁倾问:“出什么事儿了 不是跟方建有关。”
张佩宜沉默一会儿,这才开口问:“梁倾姐 你之前说,如果我想找个人聊聊,可以找你,还作数么?”
“当然。”
“但你得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说。就当听个故事。”
“好 ”
自张佩宜进入这个所里,方建就对她颇为照顾。后来他又有意透露过自己其实也是小城市打拼出来的,因此两人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私下里便联系密切。
她一人在外租房,有一次屋子漏水是方建帮她连夜搬出来,还给她付了几天的酒店房钱。
方建比她成熟,相貌不差,又有后天习得的一些风度在身上,且工作能力强,靠着自己的积蓄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起先她觉得方建只是友善热情。方建已有未婚妻,她不敢做任何猜想。
可后来,方建便会经常私下与她联系,有时候只是一起吃个饭,有时候给她买些她喜欢的的小礼物。
更多时候他总是深夜给她打电话,向她抱怨自己与未婚妻并不如表面上幸福,对方家境好,对方父母总是对他的家世背景不满意,为了筹备婚礼压力也很大,他活得很累。
于是一来二去,自然而然,张佩宜与他惺惺相惜,暗生情愫。
“ 有一次,他和什么人一起喝酒,喝得很醉,跟我打电话,一直在哭,我去接他,他说他不要回家,我就把他送去酒店 他要我陪他喝酒,然后他亲我,抱我,说他很早就喜欢我 然后 我没有拒绝 ”
“我真的错了,错的太离谱了。那天之后,他又说他很喜欢我,可是他没办法跟我在一起。他求我不要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别人知道了,他就完了。而且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张佩宜并没有哭,她只是停了下来,仿佛在忍受一种漫长无声的折磨。
梁倾一时怔在原地,她愤愤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她怎么能在这时问张佩宜“他真的醉了吗?”这样的问题。这太残忍了。
“然后呢?”
“我答应了。”张佩宜讽笑,“最蠢的就是,我那时觉得我是真的喜欢他也理解他。”
“那之后,我们再没有发生那天晚上那样的事情 我知道那样的事情根本不应该发生。我已经充满了罪恶感,但我也下不了决心从此与他断了联系。我们就继续这样不清不楚了几个月,他还是会经常半夜给我发微信打电话 ”
“那 那天我见到你们的时候”
“那天你撞见我,是因为他说这个姓吴的家里是做大生意的,家里公司要上市了,方建想哄他开心,就叫了我一起去玩 ”
“往常他也叫过我和他的那帮朋友一起出去玩,他说那些人都是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他得维持着和他们的关系,他说他带个女人过去比较有面子 可是那次,到了那边之后他便要我陪吴总喝酒。那个吴家涵把我全身上下都摸遍了,方建坐在那儿和几个公主唱歌喝酒,什么都没有说 ”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之后,他喝得醉醺醺的,又打电话过来,他说吴总那天路过前台就看见过我,说我身材不错,他问我要不要跟吴总好。他说吴总家里有钱,能看上我也是我的运气。”
“ 我也不傻,梁倾姐,那天其实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
梁倾无言以对。她想起几月前,方建急于为她与吴家涵牵线。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会最终牵扯张佩宜。
这些人深谙如何吸引张佩宜这样社会经验缺乏,并无家中庇护,经济上亦处于弱势的女性—— 她们缺乏主见,在大城市立足不易,渴望一个保护者爱护者的出现,却又对这之后的代价缺乏认知—— 给予物质,创造被爱和被理解的幻觉—— 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你 怎么什么都没说。”
“梁倾姐,我也没什么学历也没什么本事,说出来了能怎么样?说不定大概率连工作都丢了。何况他是有家庭的人,我也有很大的错 我原本是想这件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就当遇人不淑。那之后我也刻意疏远他。晚上他给我打电话我也不再接。”
“然后呢,他有在对你做什么么。”
“他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疏远他。刚开始他给我发很多微信,说很多好话,有时候说还是喜欢我,有时候又说他从此之后会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照顾我。后来看我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他可能怕我把这些事情捅出去,就开始短信威胁我。他说是我勾引他。说就算我说出去了别人也只会信他。说他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丢了工作”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他可能发现我并没有准备做什么。也就没有再找过我。”
“可是昨天下午,我好端端在家里,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说要找我。我不认识那些人,感觉不太对劲,不敢开门,他们就在门外开始骂我,骂得好大声好难听,说我勾引方建,我那时候才知道这伙人是他未婚妻的堂兄找来的。她无意中看到了他和我的聊天记录,可是方建一口咬定是我勾引他 ”
“刚开始我不愿意开门,他们就开始在楼道里报我的身份证号码,他们还知道我两个姐姐都在南城,他们要告到我姐姐那里去。没办法,我给他们开了门。”
“梁倾姐,比起别的,我更怕我姐姐知道 她们辛辛苦苦打工供我念书 我根本没办法面对她们,她们怎么会有我这么不要脸的妹妹。”
“他们打你了?”
“没有。他们进来之后,只是把我的房间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让我下跪认错,还拍了视频 后来大概是动静太大,邻居报了警,警察来了,把我们都带去了警察局,要他们删了视频,又批评了我们几句,就让我们各自回家。”
“然后呢?方建他联系你了吗?”
“没有,我到现在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未婚妻今天早上联系了Michelle。”
“嗯,我看今天早上Michelle很早就出门去了。”
“是。她上午来找了我。她说这种情况,方建家属说如果不把我辞掉,他们就闹到所里去。她说所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如果我能考虑离开所里的话,这事情圆满解决,所里愿意补偿我三个月工资。”
梁倾猜到了这种处理方法。
“你答应了?”
“是。这是我最好的退路。”
“ 那你有问,如何处理方建么。”
“我没有,我不想知道了”
梁倾心里闷得慌。张佩宜介入他人关系固然是错,但方建作为关系的另一方且是职场中的上位者不应在这场闹剧中承担更大的责任吗?
当然,梁倾早已看过更污糟的事情,已经说不出”这不公平”这样纯真勇敢的论断。
她心里发闷,只能踱步往街上走去,企图获得一些新鲜的空气。
出了门,那雨彻头彻尾淋着,她却不觉得污秽,只觉得冷,问:“你在哪儿,我来看看你?”
“梁倾姐 不用了。说实在的我不想见任何人。这个故事请你为我保密。梁倾姐,我真的很谢谢你。我后来想想那天晚上不是你出现,我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看,我这个人就是一向懦弱得很,我根本不懂拒绝,我不会拒绝方建,后来我不会拒绝吴家涵 梁倾姐,替我跟徐律师道个别,她人也特别好。再见啦。”
“佩宜\"
只剩忙音-
梁倾还是叫了辆车,报了张佩宜的小区名。她想,大概率是赶不上的,却仍想去看一眼,哪怕只是送她到车站也好。
去程的计程车上,恰好林韬来电 —— 背景音嘈杂,大概是说林小瑶最近状态不好,三模数学考砸了,在家哭了一下午,都没去上学,他们也没辙了,要她有空给她打打气,说她最听这个姐姐的话。末了又问她,最近好不好,工作是不是还那么忙,需要用钱就跟他们说。
此时此刻,梁倾根本无法招架这种温情。
敷衍几句,将要挂电话,她突然问:“舅舅 你最近去看过我妈吗。”
“上周末刚去,看着比去年好多了。那个新护工人好,还跟我说她最近下午都会与几个病友打牌,状态不错。”
“对了,舅舅,那个曹家豪,是不是出来了。”
“没听说这一茬儿,他进去好久了。怎么突然问。”
“没有,就是问一问”
“别怕,我去打听打听 你这孩子,别想太多。快去工作吧”
电话挂断。
梁倾听着那阵忙音,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她面对这雨中行车的孤寂感的勇气全来源于这种有节奏的顿挫。
因是大雨,车行缓慢,小一段路程,却开了快三十分钟,终于才到了张佩宜家附近的街区。
车恰好行过一个地铁站。
飘摇风雨中,梁倾见有个女孩子,穿着一件聊胜于无的塑料雨衣,正推着一个看上去半旧的旅行箱往地铁站走去。
那行李箱是亮黄色的,可爱的海绵宝宝做着古怪的表情。一时风极大,人和箱子都有些东倒西歪,那塑料雨衣飘起来,像一片落叶。
路人形色匆匆都急着躲雨,自然无人援手。
车再往前一些,梁倾屏息,回头瞧那个人的脸 —— 不是张佩宜,只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
她不堪其狼狈,心中却似松了一口气,跟司机说:“师傅,掉头吧。”
作者有话说:
今晚两章都是走小梁这条线的剧情。
第46章 背包客
张佩宜突然离职, 方建忽然消失了小一周,所里难免风言风语。整个办公室气氛都有些诡异。
梁倾三缄其口,连徐悠多次打听, 她也只能敷衍过去。
好在由于宋子虞马上要离职, 加上南城湾项目又进入新的冲刺阶段,徐悠一时压力大极了,也就淡忘了这一茬儿。
两周过去。
唯一的一抹亮色大概是周五晚上与宋子虞的告别晚餐。她要回美国参加毕业典礼了。
晚餐是所里掏腰包, 但两位大老板自然都没空来,不过这样倒更好, 一帮年轻人倒也能轻松说话。
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湘菜店。
桌上气氛不错, 有人问宋子虞之后打算, 又揶揄她要不要之后正式入职。
宋子虞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法学院不去了,律所也不回来了,她留着这条小命还有别的用处。
她虽然平时大咧, 但该正经的时候也很能上得了台面。她向梁倾和徐悠单独举杯道:“梁倾姐, 悠悠姐, 这几个月拖着我做项目幸苦你们了。虽然说这些话多少有些肉麻, 但 我在你俩身上真的学到很多。你们也知道,我这人吧侥幸投胎投的比较好,我爸妈只希望我开心快乐,从小到大真的没吃过苦。我爸呢就希望给我以后去他那儿工作,我妈呢更传统, 就希望我找个好人嫁了, 我呢, 随波逐流惯了, 也没觉得他们说的特别不对。可是这几个月, 我看着你俩天天熬夜团团转,还做事儿那么仔细,又能抗事儿,还从不对人乱发脾气。我突然好像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啥道理。”有人好奇。
“—— 女儿当自强!”
众人大笑。
梁倾向来最难当这种煽情时刻。
倒是徐悠调侃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毕业了还不回来加入我们么。”
宋子虞打个酒嗝,摆手道,“不了不了,顶峰相见顶峰相见!”
众人又笑。
饭吃到了一半,气氛正好,大家商量着要去哪个ktv玩,忽地有人往门那边招手道:”方律师,这边!”
这人也是个刚来的愣头青,对这几周的事情一无所知。
众人神色各异。
梁倾喝了些酒,反应慢半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方建已走过来,好巧不巧,站在她和徐悠身后。
她背部绷起,下意识往前坐了一些,但避无可避,她仍能感受到方建将手撑在她椅背,人微微前倾,正跟人打招呼。
她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威胁。
“方律师你不是休假呢。怎么过来了。” 完全不明情况的人问。
“莎莎发的邮件我看到了,我正好在附近,看这地儿这么近,就过来了。小宋也给我帮了很多忙,总得来道个别。”
宋子虞多么眼明心亮的一个人,对方建本就敬而远之,当下他说这客套话,她也没办法,只能赶紧叫人给他安排了个座,又将”感谢方律师指点。”之类的话在嘴上过了一遍。
方建落了座,桌上如梁倾和徐悠这一类知情或多少有些猜测的人便话少许多。
倒是与方建平时关系还不错的那几个,谈笑如常。
有人问:”方律师怎么这几天突然休假。”
“哎,我老婆怀孕了,情况不太稳定,住了几天院呢,我就请假打算陪她两周,这些年也没请过年假。”
“正是最忙的时候,老秦肯定急坏了哈哈。”有想讨好他的同事捧道。
梁倾低头喝水,压下去一阵反胃。
“诶,方律师,你可能都不知道,张佩宜突然离职了。”那个愣头青又说。
“是啊。还挺突然的。那姑娘还挺讨人喜欢的,长得也漂亮。”另一个不在状况内的人附和。
“是 是挺讨人喜欢的。不知道怎么突然走了。”方建将一块鸡肉夹在筷子上,并不动口,撑着身子,望着那鸡肉,笑着附和,然后张开嘴,将那鸡肉卷进嘴里。
—— 像一只贪婪的□□。
“也不知道咋突然离职了,希望别是出了什么事儿。莎莎,你就不能透露一点点吗。”那人又说。
莎莎也在桌上坐着,并不说话。她到底是在Michelle手下做事,多少知道内情,一时被点了名,脸上躲躲闪闪的,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你们为难莎莎干什么,她就算是知道什么,Michelle也肯定不让她说啊。”方建干笑几声,又偏头接着说:”我看梁律师平时跟她蛮要好的 梁倾,你知道么,跟大家说说呗?”
方建就坐在梁倾身边,说这话时,笑着朝她倾身过来。梁倾看到他污秽的唇舌,油腻的毛孔,不带笑意的眼神。
这是一种威胁。
梁倾下意识往后挪,就像她曾经在他面前习惯了的 —— 虚与委蛇,回避争端,惯于退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们总这样说。
可是要修葺或者干脆推倒重建的明明是那堵”墙”。
梁倾原以为自己要花许多时间才能消化这件事情 —— 她不是战士不是圣人,她也是要赚钱养家的普通人。
她以为她会做一个普通的选择 —— 做一个保守秘密的人,忍让的人,这样才是于她有利的 —— 她在这个律所事业刚刚起步,正是老板愿意交予更多责任的时候,她想学到更多 —— 还有,她可以尽量避开方建,也可以在日后警告身边的人躲开方建 。
而至于张佩宜,她同情她,曾经施以援手 —— 这就够了不是么?
可这真的够了吗?
方建不带羞耻感的出现仿佛带给她某种启示。
使她在这样一个喧闹,不起眼的瞬间,明白自己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 答案是否定的。
“诶,我还以为方律师跟佩宜要好呢 每次你在前台那儿跟她说笑话,那小姑娘脸都红得不行 原来她离职的事儿没跟你说?”
却是徐悠忽然开口了。
她声音脆生生的,歪着脑袋,盯着方建,却又好像是无心一说。
但到底是句不太合时宜的话,桌上都是精明的人,都嗅到些不寻常,静了几分钟。
忽然‘咚’地一声。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宋子虞,她方才正殷勤地替方建盛汤,汤勺送到半途,却不知怎的,一只肉丸混着那红油油的汤从勺中提前落下来,正砸在方建面前,油汤四溅。
方建今天穿的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衬衫,现下惨不忍睹。
梁倾记得他最宝贝这件衣服。
—— “哎唷,方律师对不起对不起!我想给你盛汤来着,我看你来一直光顾着说话,都没吃东西。”
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宋子虞满脸无辜,连声道歉,赶紧叫人递纸去帮他擦,又有人叫服务员去取毛巾来。
七嘴八舌。
当然全都无济于事—— 由于宋子虞擦拭的方法不够恰当,只让那油渍面积更大了。
本是宋子虞的送别晚餐,再加上知道她背景,方建虽脸上早已挂不住,但却不敢对她发作,仍勉强扯出笑说:”小事小事。你看,我本来等会也要回去陪老婆了,就先走一步了。”
“哎,真不好意思。那我帮你叫个车么?”宋子虞问。
“不用不用!”
方建急着离席,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
一边走一边还攥着张纸巾,徒劳地掸着身上的油污-
那天后来,ktv里宋子虞几次都有话想问。但碍于人多,也终究没有问出口。她是个聪明人,大概明白梁倾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
曲终人散,三人各自要往不同方向走,都不同路。只能在路边告别。
宋子虞车先来,她最怕别离伤感,于是扬起一张笑脸说,”就不说什么再见啦。我过些日子回美国也要在港城转机的,到时候我们去兰桂坊不醉不归!”
她刚准备走下马路牙子,梁倾突然从身后叫住她说:“小虞。”
宋子虞回头,梁倾的拥抱正好迎上来,宋子虞听她在自己耳边说:“谢谢你。”-
两天之后,是个周日,前一夜陈之越发信息给她,问:“那天刘叔叔来我家吃饭,还问起你的手。说他这周日在医院,如果你有空,我再带你去找他看一眼,看能不能把护腕拆了。”
周六已夜深,梁倾正处理邮件,见了这信息,下意识轻抚腕上。
天气渐热,加上带着护腕工作实在不便,她其实早已卸掉了。
“好。那麻烦了。”她回。
回完,她盯着那短信的一行字,好一阵恍神。这两周一则张佩宜的事占据心头,二则工作也繁忙,有一阵她几乎都忘了陈之越要离开南城这件事情。
如今他主动找她,看医生是不假,但亦是要给个答案的时候了。
两周之前她还为此事颇有一些苦恼,心中有不够自洽的方面。
今夜似乎都已不必再思索。她已有了答案。
刘医生依然和蔼。给她看过手腕之后,说并无大碍,若是嫌护腕碍事,隔三差五做做热敷也可。
梁倾和陈之越向他道了谢,临走时梁倾将手中一个纸袋递给他。
刘医生见了,打趣道:”你这姑娘,这样就见外了。你也知道医院不让收这些。二则,你还是小陈带来的人,我跟他爸可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里边是三份梅菜扣肉,冷冻好了,我自己亲手做的。陈之越说您平时在医院忙,有时也吃不好,这一份直接放进微波炉里,高热加热个五分钟就能上桌”
“这 ”
“我是江城人,这一手是跟我舅妈学的,应该还算地道。听说您对美食有些喜好,也就想着做几份给你尝尝 我和小陈等会还要去别的地方,这冷冻的东西,若是不进冰箱就废了”
梁倾冲他眨眨眼,说:”您就当给我帮帮忙。”
话都到了这份上,刘医生只当她是个懂事的晚辈,笑着摇头收下-
出了医院,陈之越问她,“咱们去哪儿?”
他也不是什么在感情上游刃有余的人,大概亦有一肚子话要说。梁倾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问:“你想喝咖啡吗?”
“去海边吗?我们第一次喝过咖啡的那家店?”
两人想到了一处。
陈之越驱车,一路无话。
到了咖啡店落座,服务生递过了单子。
“喝什么。”陈之越问她。
“拿铁吧。”
服务生拿了菜单离开。
“对了,梁倾。”
陈之越突然颇为严肃地叫她。
梁倾心中一凛,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却听他问,“这些咖啡种类里,你最喜欢拿铁么?”
“啊?”梁倾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答道:“是。上大学那会儿,学校门口有一家咖啡之翼,那时候我们平时都只喝雀巢特浓呢,去那儿坐一会儿喝一杯挺奢侈的。只能偶尔去,尤其是期末去那儿通宵复习,每次宿舍里大家总是点不同的饮品,换着喝。我喝了个遍,还是觉得普通的拿铁适合我。”
陈之越也笑,说,“其实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是,那时候北城有家漫咖啡,在校外,晚上那儿一半是刷夜的学生,一半是谈恋爱的小情侣,可好玩了。”
咖啡端了上来,大概今天拉花师心情不好,拉出了一个垂头丧气的爱心。
梁倾低头发笑。
“梁倾,我约你出来,不是想要那个答案 我想我早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梁倾抿一口咖啡说:“其实我犹豫过的”
陈之越温和地抬眼望她,等着她说下去。
“我时常觉得 人过日子,其实就像背着书包在树林里或者麦田里一直走。”
“为什么是书包。”陈之越问。
“因为书包小嘛 我总觉得对于普通人而言,能纳入自己的生活的东西总归是很有限的 有时候我会想,你事业很好,人品也端正,真诚地想要踏实走入婚姻,其实真的是很多人眼里的完美结婚对象。并不是有意夸你,而是以世俗些的标准来衡量,就是如此。不瞒你说,我也是很俗气的人,也做过这种衡量”
“此处应有转折了。”陈之越调侃道。
梁倾笑笑,无名指扣着杯侧,道:“婚姻像馅饼,有的徒有其表,有的货不对板,有的甚至吃到嘴里发现已经馊掉了。你就像那个天上掉的又香又扎实的大馅饼 所以很多人都会说,傻子才不接着呢。可是,你知道,如果要把这个馅饼放进我的包里,那我就要从里面掏出来别的东西 ”
陈之越忍俊不禁,一双眼睛闪闪的,帮她补充:“而且,我猜,你大概原本并不想吃馅饼”
梁倾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好像不太成熟,仍是个轻装简行的背包客心态。暂时不想从众。虽衡量‘条件’以婚姻为目的成了惯例,但我仍想保留一点叛逆心态,也想对你也对我自己更真诚一些。”
陈之越垂眼,看着那杯未动的咖啡,道:“说起来,我是不如你的 我刚刚突然问你咖啡的喜好是因为我发现,这些日子我好像有些搞错了顺序 ”
“虽然我一直在强调我对你是真诚的。但其实我只是对‘婚姻’这个结果真诚而已 我姥姥大病一场之后,婚姻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课题,被紧急列入我的清单上,我以为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方法论,然后执行它,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换一个人,我想我会同样认真 ”
“所以对你,我其实只是用了你刚刚说的那一套标准,觉得你漂亮,独立,性格也好,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仅此而已。”
“用完那套标准之后,我便做那些社会意义上追女孩子必须走的流程,来实现我的结果。所以我请你吃饭,给你送花,再给你表白,希望和你走完恋爱和结婚的流程—— 把我对婚姻的诚恳的摆到你面前。我以为这就是正确的。”
梁倾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些领悟。
在她眼中,身边许多社会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包括陈之越都是唯结果论者,甚少做无用功,感情和婚姻上更是。
“其实 你若再多了解我一些,大概会发现,我这个人 性格实在算不上好比你想象中,叛逆”
梁倾喝了一口咖啡,笑道。也解了这桌前有些凝滞的气氛。
陈之越垂头抿嘴,微微一笑,猛喝了一口咖啡。喝出了些一醉方休的姿态。
“你看,有意思的是,前些日子有个人骂了我一顿,说我要是这么急着结婚,不如去自己发明个AI程序好了,这样可以三百六十度满足我的需求 那天后来我想,我真的被性格好的女孩吸引吗?其实并不是 不瞒你说,我从前喜欢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有个性 只是这些年,总觉得自己大了不能再凭感觉行事 结果倒是把那些僵硬的东西学了个十成十 ”
“我想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把我背包里不需要的东西给清空。”
梁倾这下也真是爽朗地笑出了声,侧头望望不远处晴蓝的天空下粼粼的海。顿觉轻松。
她猜测陈之越口中的这个人是不是徐悠。但她不会问出口了。她想起陈之越车里那个米菲兔的充电线,心中有些唏嘘。
“去北城准备得如何。”她问。
“万事俱备。欢迎你有空来玩 我请你去北城吃馅饼。作为朋友”
“那我倒真要尝尝这免费馅饼什么滋味了 不过,我大概不久之后可能也会离开南城,很可能也会去北城。”
“换工作么?”
“也许,不过还没敲定呢。”
“那‘北城欢迎你’?”
两人相视一笑。到了这一刻心中并无杂念,反倒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交心比谈感情更动人—— 倒并不一定与爱情有关。逐渐原子化的社会中,任何坦露心迹的时刻都质朴而珍贵。
梁倾举杯。
陈之越顷刻也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亦举杯迎上去,像是初见,亦像是道别,道:“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我的报更博是飞天花卷2023
第47章 尘埃
六月的第一周, 周一,梁倾走进了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秦兆名,沈欣和Michelle都已坐在里头等她。
周日, 她已向这三位邮件递交了离职意向申请。
在正式提交辞呈前, 这次谈话是必须的流程。
有些人也会利用这次会议提出自己的一些不满或是需求,譬如要求涨薪,或者提高职级。
“小梁, 坐。”秦兆名仍然笑呵呵的。沈欣与Michelle不动声色。
自然是Michelle开场。首先感谢她到所里这两年来对所里的贡献,说她的工作能力和成果两位老板都是有目共睹, 也对她非常认可。
“收到你的申请之后, 秦律师和沈律师都觉得比较突然, 所以今天我们坐下来也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和你的诉求。很坦白地说,你是所里培养起来的,从所里的角度来说,自然是不希望你离开。”
“这些我明白。”梁倾不急不缓道。
秦兆名开口补充道:“我们都明白, 一般做到你这个时候就会有猎头来联系你了, 尤其今年市场不错。所以如果你是对收入或是工作内容方面有别的期待, 我和沈律师也很乐意跟你讨论, 所里也会尽量调整来满足你的要求。”
沈欣却不说话,点点头,锐利地盯着她。
“秦律师,沈律师,我很感谢你们最开始给我机会让我从江城过来南城, 这两年跟着你们我也学到了很多 其实不是关于我, 是关于张佩宜。关于她和方建的事情—— ”
梁倾顿一顿, 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从容道:“我不满意所里的处理方法我大概是除你们以外唯一知情的人。”
秦兆名和沈欣确实没有意料到这是她离职的原因。
倒是Michelle神情有几分了然。大概张佩宜在处理的过程中与她提起过梁倾。
所里有个由资深合伙人们组成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专门处理这类问题。
秦兆名和沈欣不在其中,大概这件事是通过Michelle全权交由了那个委员会处理。
沈欣朝梁倾颔首,意思是让她继续说。
“我认为所里在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失公允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两方自然都各执一词。但摆在面前的结果便是方建和张佩宜在工作关系之外发展出了不符合社会道德和职业道德的亲密关系 ”
“可是,若要划分责任进行承担,那么方建作为权力高位者,选择在工作时间之外对张佩宜不断示好,举止暧昧,又明知自己已婚身份而向张佩宜多次表白,不仅如此,还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怂恿张佩宜帮他在私人场合‘拉拢’客户 —— 我觉得,他应当承担更多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Michelle有些无话可说,梁倾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并没有直接点出谁好谁坏,她点出的都是具体的行为 —— 而这些行为都有微信记录作为佐证。Michelle那日去找张佩宜时已经看过。只是张佩宜当下心灰意冷,又怕方建妻子再纠缠,权衡利弊,也就放弃了将证据交给所里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情感上她是有些怜悯张佩宜的。她毕竟已有三十五六,干这一行,凭的就是识人善任的本事。—— 方建她平素也打些交道,印象平平,太善逢迎,身上攒着一股劲儿,想要往上窜。可是这样的力气攒久了,人往往容易变得失真。
但这是职场,她作为人力,处理这类事情肯定是着眼于公司利益。
当下张佩宜接受了提出的方案,她当然也不会有二话。
倒是现在桌对面的梁倾十分出人意料。
梁倾向来不是个喜爱出风头的人。Michelle记得从前方建也爱在公共场合调侃她,有时说些并不合适的话,这姑娘都是一笑而过。
没想到有一日会为别人出头。
秦兆名依旧带着那种温和儒雅的笑,说,“小梁,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但首先我要提醒你,这里不是法院,是公司,站在所里的角度,我们衡量过”
“是,站在所里的角度,惩戒并不一定要与他们的行为成正比。委员会想留下方建,因此低调处理,是因为他能给所里带来的利益比张佩宜多太多了。是么?”
秦兆名点点头,说,“诚实地说,是,我们已经根据所里的行为规章,给予他了处分。且我和沈律师也与他谈过话,警告过他不能再容忍第二次此类事情发生。”
“但,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以后所里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您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秦兆名和沈欣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印象中梁倾是个较为寡言,不喜冲突的人。今日算是她最咄咄逼人的一次
“我是说,如果这个所里想和方建一样行事的人。他们看到方建可以完好无损地回来工作,甚至可以在同事面前假装无事发生。他们会怎么想呢?”
梁倾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沈欣冷静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没等他们回话,梁倾接着回答——
“你们所谓的惩戒,会变成这些人的通行证。”
“我昨天递上辞呈,今天来这儿,并不是抱着要挟谁的目的。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清楚与方建所能创造的价值相比,我也不值一提。我也无法代替佩宜继续向委员会申诉。”
“但我也不能再忍受与方建在同一个职场工作。”
“所以您看,这从来不仅是一个两个人的价值的那么简单。这类事情永远不只是关于这两人 —— 也关于这其中的其他人,和方建一样约束不了自己的人,还有更多和我一样的人 —— 能否还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公平的职场,并乐于为之做出贡献。”
秦兆民并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水,道:“小梁,说实话,我很钦佩你的今天的行为。但我也为你觉得可惜。虽然我不清楚你接下来要去哪个律所或是公司,但你现在处于积累经验比较关键的时期,突然断层,工作衔接起来其实也是耽误时间 虽然对方建的处分不是我和沈律师做的决定,但是如果你能考虑留下来,我们可以尽量不让你和他在同一个项目上 你看 ”
而沈欣却似乎放弃了说服。
她想起第一次面试时初见梁倾,那时她拖着个旅行箱直奔律所,比起其他光鲜的应征者,她的履历其实不够亮眼 —— 但她看中她身上的一种韧性 —— 这是吃过一些苦又咬牙挺过来的人才有的一种气质。
梁倾抬眼看向窗外。
她忽然记起,两年前她来南城面试,似乎也是这个房间。
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那时的她是第一次来。
那日多云,窗外云雾缭绕,仙境一般,她那时想,是个一飞冲天的好兆头。
而今日窗外万里无云,南城在她的脚下无限延展开来,曝晒在太阳下 —— 真好,她拥有了一个敞亮的结尾。
“谢谢秦律师。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可是也觉得,有些事情比时间和经验来得更宝贵。”她站起来,朝对桌三位点头致谢,道,“无论如何,谢谢所里两年栽培。”-
梁倾做这个决定自然不是全然一时冲动,说到底是因为她有了选择 —— 今年市场十分好,年初开始已有好几家不错的律所向她抛来橄榄枝,虽现在还没完全敲定要去哪里,不过已与其中的三家走了两轮面试,只待将最后的薪资待遇谈拢。
她倒是不那么着急 —— 自大四那年林慕茹出事后,她的人生便不再只关于她自己,剩余债务以及林慕茹的病情,紧箍咒一样将她捆得近乎窒息,她只能闷头赶路。
至于这一路残酷或温柔,她都来不及感受,只学着做一个不强烈的人。
这似乎是第一次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出了会议室,电梯下行,她瞪着眼盯着那楼层,数字减下去,她心便轻起来。
竟有了‘重新出发’这种庸俗的感悟。
她于是更俗气地,冲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虚弱地笑笑。
其实永远没有重新出发这一说。
她今日能够冲动这一回,一则在于她在事业上有了些主动权,二则 在于她前几月已从债务压力中得到了解脱 —— 而这是梁坤的那笔遗产的效用。
这样想来,曲曲折折,竟最终形成一个闭环。
也许真有冥冥之中的庇佑这回事情。她想,若真是梁坤在天有灵,那想必他已谅解了她与他经年以来的隔阂,大概也听到了一些她这辈子再无处可诉的话。
出了旋转门,梁倾深深呼吸。
下午三点的艳阳天,六月的熏风,吹到她身上却久违的清爽干净。
这个混沌的城市陡然细成一粒尘埃,被吹往她身后。
她拨通了一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柔但很沉稳。
梁倾沉默片刻,道:“贺老师。好久不见,我是梁倾。”
贺灼是江城大的法学院兼职教授,专职做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和公益法律援助已有近二十年。
梁倾本科时的辅导员正是她从前的学生 —— 梁倾家中出事之后辅导员得知情况从中牵的线。
家暴之外,曹家华当时经商失败还欠下巨款,其中包括高利贷 —— 若不是贺灼经验丰富在经济债务分割问题上据理力争,那梁倾需要帮林慕茹偿还的也不止是那套房子上的贷款了。
但那一两年的记忆实在太过难堪,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短信问候之外,梁倾很少主动去探望过贺灼。但她想贺灼一定是充分理解的。
“是小梁啊。最近过的好吗?还在南城吗?”
“挺好的。贺律师,我准备去北城工作了,刚刚跟老板提了辞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那很好啊。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读高中的时候就想去北城。”
梁倾一愣。她记得只是从前在贺灼那儿实习的时候偶然提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高中一路苦读,本来依她当时几次全市模考的成绩,考去北城较好的高校是很有希望的。
无奈高考不到一个月,她爷爷忽然病逝,她心里装了事,发挥失常,最终只去了江城大。
虽也是不错的学校,但难免有些意难平。
后来林慕茹出事,债务缠身,她急于在江城找个工作,也方便照顾林慕茹,便又放弃了北城S大的研究生。于是,再次与北城擦肩而过。
电话那边,贺律师继续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一直往前走,所有事情最后都会是对的。”
“嗯,贺老师,当年,真的谢谢你。这次去北城前,我来中心看看你。”
“看不看的不重要 看你越走越顺比什么都好 当年我看你医院法院江城望县到处跑,每天团团转像个陀螺,但我从没见过你哭 那次在法庭上,你舅舅那么个大男人都哭了,只有你没哭。我当时想这个小姑娘真坚强,以后肯定也会是个很勇敢的人。”
梁倾轻轻一笑,向虚空远眺。像是越过面前的城市楼宇,人潮汹涌,望向从前 —— 最无助的冬季已经过去。她跋涉了许久,虽然疲惫,但也逐渐原谅了它的寒冷。
她向来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一笑,真有了些前尘往事轻于鸿毛的感受。
“贺老师。”
“嗯?”
“我会继续好好干的。”
“我知道你会的。”
第48章 化石
最后一周上班前的周末。
因工作交接事宜已过大半, 梁倾难得整个周末并无工作要做。
她离职的事情虽未大肆宣传,但所里的人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她只主动告知过徐悠。后者低沉了一整天,又恢复如常。
梁倾虽未透露细节, 但徐悠这样通透的人也猜到与方建和张佩宜有关, 也因此在那天午饭时说起另一则旧事 ——
张佩宜离职前的大概两周,有一日徐悠和方建前后脚下班。平时徐悠都是走写字楼前门去坐地铁,但那天正好有朋友开车经过愿意捎带她一程。
前街并无停车位, 写字楼里停车场贵得咋舌,于是她便让这朋友在后街等。
写字楼后门走出去不远, 是附近一个大商场, 和另一栋写字楼之间有三尺巷子, 连着后街。
平时两楼的垃圾处理,食材运送之类的都走此处。中午午休时分亦有很多人聚集抽烟 那天徐悠路过,却在巷子深处看到了方建和一个背影很像张佩宜的女生。那女生一直在哭,方建急着去拉她的手, 被她一把甩开 当然, 徐悠也怕惹事, 不敢多看, 即刻便走了。
后来紧接着便是张佩宜离职,方建借口陪产休假。
事情便也就串了起来-
行李打包了大半,拢共只有六七箱物什,全堆在她房间内。除了被褥和换洗衣物,室内空空如也, 反而更显仓皇陈旧。
梁倾有种感觉, 这是一间不能空置的房间, 不然它会和人一样迅速衰老下去。
还好, 一定很快又会有人住进这间房, 留下不同的故事。
她在纸箱与纸箱之间打了个转,悠悠踱到那梳妆台前,撑着身子,在镜中朦着眼看这室内——唯独不敢看自己。
她的故事全在这儿 —— 上过锁的抽屉里有金属表盘的冷,还有,那薄帐子,薄被,薄灯盏,薄薄的午夜,快乐又琐碎得离奇的对话。
困顿间才敢细看的,爱人的脸,迟迟不肯睡去 —— 还有镜中周岭泉的眼睛。无情还似有情。
她只安慰自己,留下过一些故事,这便是好的-
就这样怔一会儿,徐悠给她发微信,道‘走吗?我快到你家楼下了。’
她这才回过神。
宋子虞明晚要自港城转机回美国,加上梁倾离职,三人便约好在港城小聚,两天一夜,算是庆贺。
恰逢港城年中折扣,女孩子们逛街便逛出了一种遇神杀神的气势。
直逛到店铺拉其闸门,已过九点,三人这才累瘫在餐厅。
就连梁倾这样向来崇尚理性消费的人,手上也多出许多非必需品。不过大概是短期内最后一次来港城,她也就不做自我批评了。
发泄式购物的后遗症便是发泄式进食,三人似跑过马拉松,菜单上一行一行看过去,皆觉得有诱惑力。
好容易等食物一样一样上来,三人这才回了魂似的,听徐悠道:“我们点的是不是有点多呀。”
梁倾叫了服务员过来复看菜单,去掉了一道甜点。
“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蹦。”宋子虞振振有词,又道:“梁倾姐,酒你可千万别去掉。哪有人清醒着去蹦迪。”
另两人立即被她说服了。
三人喝完了一瓶餐前甜酒,佐餐又喝完一瓶红酒。
出了门近十一点,仗着一点醉意,三人走回酒店,放置战利品,梳洗化妆试裙,期间又开了一瓶百利甜,叽叽喳喳,天南海北,边聊边喝。酒精让一切话题都变得可以诉说,人生诸味,都可作酒间笑谈。
出了门,走在路上,又谈起将来计划,徐悠还得再过一阵社畜生活,宋子虞则说她毕业后要先环南美旅游一圈,也许也会回北城,也许 在亚马逊丛林里做酋长夫人。
“谁知道呢,”她打着酒嗝,糊里糊涂地说,“我们在这里说着这些,明天明天的,其实就连明天的事情我们都做不得主。也许我的飞机会掉进太平洋里,又也许我会在飞机上邂逅此生挚爱呢。”
另两人一边阿弥陀佛,埋怨她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一边又笑说,怎么你一醉,口里不是生死,就是爱情。
说好的要做事业女性呢。
“爱情和生死一样稀有,一样重要。”宋子虞喃喃。
谁说不是呢。徐悠附和。
“这世上谈事业的人太多了,可这世界还是这么糟糕。更糟糕的是,人们总将事业与爱情混为一谈了,有了钱才有爱,他们老这样说,还觉得那是多正确的事情。”宋子虞在街上挥舞双臂,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我想,要是有一天,世界毁灭过一次,人们只将真正的爱情挂在嘴边,人们不那么爱自己了,也许那个新的世界会可爱一点。”
三人为她这痴话发着笑。在这冷静的世界里,实在难得做个痴人-
已是时值午夜。港城像开了灯的水晶城堡,里头彻夜狂欢,红男绿女依旧步履不停,急匆匆地奔着限时的快乐去。
梁倾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她酒醒了一些,但又没全醒。
走在路上—— 一时有局内人的放纵,一时又有局外人的茫然。
等到了酒吧,两轮龙舌兰下了肚,她舔着唇上的盐霜,这放纵才变得更加心安理得。
人清醒的时候总觉得不在活着。反倒是醉了,身体或思想,总有了某种不完整性,方能体会生的痛快。
光怪陆离,灯光一串接着一串,小型的闪电,照亮各人脸上的夜色。
疯魔般的快乐横流一地,黏得慌,人踏上去,双脚不能同时沾地,如同沼泽里头跳舞,又像是原始人献祭。
梁倾也在其中摇摆,等着那闪电将自己一层一层撕开,证明血肉的鲜活。
不多时场子里有了一阵骚动,她们随人潮看过去,只看得见一个婀娜的背影,有壮汉护着,长发闪着粼粼的光,往二楼去。
周围有人在议论,梁倾听不懂,还是徐悠听了,纳罕,报了个名字,说:“没想到明星也来这儿玩。”
“这也不奇怪。这儿寸土寸金的,走几步就能踩着一个名人。我有朋友在这儿生活的,隔三差五就能在排挡遇到陈奕迅吃牛腩。”
“二层是vip room?”徐悠问。
“是。之前朋友生日我去过一次。”-
三人又蹦一阵,出了一身大汗,急忙去吧台重新点酒。
有个男人凑过来,梁倾醉眼朦胧,无法细看,只闻到他身上一阵古龙水,令人发昏。
那人大概是港城人,先是对她说粤语,见她不解,换成撇脚的普通话问,“美女,不介意的话,我请你们喝酒,认识一下。我叫Mark.”
酒吧搭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何况她们今日刻意装扮。
徐悠笑着,用粤语回:“我叫Maddie,那是Linda和Sally.”
她临时编的名字。宋子虞笑得前俯后仰。
那男人自然也听出她说的瞎话,不过这样的场合里谁都说着瞎话,说:“刚刚看Sally好像喜欢跳舞?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跳。”
梁倾反应过来,Sally是自己。
她抬头去,眯着眼睛,细看那男人的脸,只看到他一口牙齿,广告中才有的那种亮,也令人发昏。
“好巧,Sally。”
梁倾听这一声,很耳熟,乍然梦醒的惊悚,转身看,还真见周岭泉活生生站在面前,活生生地笑着,又分明在嘲讽她。
“好巧。周总。”
宋子虞和徐悠见了来人,表情比梁倾更震悚。
“和朋友来玩?”周岭泉问。
“源衡的同事。南城湾项目上见过的。”
梁倾顶正经地介绍。
周岭泉收起那副表情,也顶正经地冲宋子虞和徐悠颔首。
后两者一时讷讷问好,眼睛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一则她们日日夜夜在群里八卦的人站在面前多少有些做贼心虚,二则也没想到他与梁倾是在酒吧里遇见了也要问好的关系。
这还不够。
三则,宋子虞喝了点酒,灵感乍现,忽然想起,那天在港城,她于街角瞥见的送梁倾上班的人,不就是眼前这位。
难怪后来在南城,她觉得周岭泉眼熟。
周岭泉问梁倾,“不去跳舞?”
梁倾这才如梦初醒,见那白牙齿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她摇摇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是比平时还寡言的。
“跟我出去走走?”
梁倾被他这一问,皱了皱眉,回身一看,宋子虞和徐悠却也不见了人影。
“她们去跳舞了。”周岭泉好心提醒。
梁倾不信,犹疑是梦。
—— 否则为何方才像是把全世界的快乐攥在手里,此刻面对他,又有种失去的隐痛呢。
“你方才在上面看见我的?”
“是。给一个朋友送行。”
“不急着回去?”
“我那个朋友是最不缺朋友的人。何况 我想我是不是也得给你送送行。”
“你怎么知道的。秦兆名说的?”
“是。”
两人默然,各自挑着拣着,有许多话说,但嘴上掂掂,又都觉得不够好,于是在酒吧华丽的灯光里蠢笨地沉默着。
后还是梁倾先整理好,笑道:“好巧,我穿的是你送的裙子。”
周岭泉笑笑,调侃道:“还得感谢这裙子,我在楼上一眼就看到你。我就想,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吝啬的人,明明这么好看,唯独不穿给送裙子的人看。”
珍珠白的绸缎长裙,剪裁简洁,是许久前蒋玲玉推荐的那个小众欧洲牌子,如他所想象,极与她相衬,那club里灯光赤橙蓝绿,在她身上滚过去。
忽一会儿灯寂下去,只剩这身月一样白的裙,和她月一样皎洁的脸。
两人从后门悄然离场,把那喧嚣揉皱了,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外头又是个清朗的夜-
“那边那么好玩,怎么偏要出来散步。”梁倾问。
“你这结论有偏差。我不觉得好玩,我想你也不觉得好玩,那儿怎么就成了好玩的。”
梁倾不与他饶舌,只问,“若是不好玩,你怎么又做常客。”
“哪能事事都为了好玩。”
他淡笑,过一会儿,问她:“你答应那人与他一起去北城了?”
梁倾摇摇头,“北城我是要去的。只是不是他的缘故。他人很好,只是和我总有些不相同的地方。”
周岭泉不接话,梁倾也不去看他的脸。
两人并肩同行,不时侧身让着醉醺醺的路人,男男女女,挽着胳膊踢踢踏踏地走,时间在尖沙咀失控,人来了这儿,亦会丢失睡眠。
他们是方圆大几公里内,唯一有心事的两个人。
后走过一个拐角处,发现是条侧街,街道忽地下泻,眼前清净了,只看得见南方夏夜沉沉的蓝的天,煦暖的风吹过来,一块洋瓷招牌在他们头顶吱吱响,写着“赵祥庆牙医”*。
这儿眺望得见码头,梁倾兴起,要去坐星光小轮。
她来港城许多次,这次终于算是游客的身份。
上了船,两人本落了座,后有一家四口,是游客模样,梁倾看他们寻不到一家四口能连着的座儿,便让给了他们。
两人寻了船舷处僻静些的地方-
船渐离岸。海上的冷和潮便向人扑来,岸上的种种热闹忽地就消失了,像八音盒盖上盖子。
沉默也具象起来。
周岭泉靠着那船栏,双肘撑住了身子,仰着脖子细细呼吸。
城市在他背后,亮闪闪一线,是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又似一条冰凉的绳索。
而他的脸,融进浓黑的海里,留一双眼睛,幽幽看着她。
这城市在远处,也红着眼,幽幽看着她。
梁倾生怕他坠进身后的海里。
“梁倾,那我与你呢?”他喃喃问。
“什么?”
“我与你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他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梁倾笑笑,温和地说,“ 我这个人,不够好,也不算坏,有时算计着过日子,贪婪得很,有时又鄙夷自己,想洗心革面做个真正的好人真诚的,可爱的那种 周岭泉,我总觉得,你与我是很相像的。”
周岭泉听了,正起来些身子,恢复一种慵懒,道,“梁倾,这我恐怕不能同意你。”
“你比你自我评价的要好许多,但至于我,我一定是比你想象中更坏更懦弱的 所以我不能同意你 ”
他收敛神情,定定看着她,接着说。
“你不会不知道,若你和我全然一样,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要结束。你和我在一起,明明很快乐,不是么?”
说完,又摇头笑,亦有种忍痛的意味。
“也许吧 也许你是对的。可若说有什么不同”梁倾垂眸,梦呓似的喃喃道“其实我知道,有什么不同。”
她面朝着那夜里的海,海里的夜,思绪空了一会儿。
继续道,“其实有些话,是不值得说的,好像电视剧里说的,说了便是输,便是恋爱脑,狗皮膏药 可是,现在想想,男男女女,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哪有那么多输赢”
她亦撑上那栏杆,生出奇思妙想,觉得那海之下一定是个黑洞,将这文明世界的海水,陆地,将她脑子里这社会给她的教诲,手段,都吸了进去。
她和他站在这儿,不太好不太坏的两个人,赤条条的,还管什么语言上的含蓄,情感上的输赢。
“若有什么不同,大概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因为我好像爱上你了。你从前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称之为爱情的关系太少。但我想,能称之为爱情的瞬间,却一定是有的。”
“什么样的时候呢?”
周岭泉顶正经而好奇地问。似乎他们对谈的是什么物理百科。
梁倾苦恼一阵,解释道,“大概是 大概是你不是周岭泉,我也不是梁倾的时候。”
午夜,或者落雨天。灵魂不需姓名,骨与肉倾诉低语,欲望清澈,逃避是种英勇。
新年后那次他们在南城的出租屋里谈天许久,相对而眠。
梁倾午夜转醒一次,见他背对着她对窗卧着。剪影似山峦,黑沉沉一片,拦在她面前,拦得人世都渺渺茫茫,只剩窗上一轮月,照见她再清晰不过的心事。
她在黑夜中沉静地想,若贫瘠的人造词汇能概括此刻,那只能是 ‘爱’。
“譬如现在?”
“大概是的罢。”
梁倾答道,但不看他,只看那缥缈的城市。难以想象在那样光明的陆地上,曾有一个不具名的雨夜,令他们相遇过。
周岭泉不再说下一句。
人在爱欲面前陡然变得脆弱。他厌恶任何脆弱和失序,因此向来主动回避爱欲的表达。到今日,他才察觉,回避已变成了某种无能和残破。
梁倾是如此磊落的一个爱人。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沉默一会儿,周岭泉只能避重就轻,换上素日对着她时那种倦倦的笑,道,“若是告别,总是要拥抱一下的。”
梁倾默了默,吁出一口气,投进他怀里。两人圈着抱着,贴得紧紧的,在海风里发抖,却再没有别的动作。
她发觉,他们往日种种亲密,却从未认真拥抱过。除去那次,在北城机场的停车场。那时还是下雪时节。
如今是夏天了。
扎实,无波澜的拥抱。
梁倾错觉,若他们不动,这瞬间就能风干石化,地老天荒。
想到这些,她在他胸前闷着声儿,说,“若是现在陨石撞地球,或是海底火山喷发,我们死在这儿,便是两具尸骨,缠在一块儿。等一千年过去,后来的人或是别的智慧生物,他们若是考古,光是将你的和我的骨头分出来都要花好些时候。他们最后一定会结论说‘这两个愚蠢的人类一定是死于相爱的时候。’”
这笑话太应景。
两人各自无声笑着,都在黑暗里垂下头。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话:
这小说无大虐之后也没有大虐
*“赵庆祥牙医”洋瓷招牌及那一段都是致敬张爱玲倾城之恋最后一章。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读张爱玲,没读懂其中的爱情,但记住了这一块招牌的名字。
文明社会烧尽,烧出两个自私的人的一点真心。我想不到还有比这更好的爱情了。
第49章 北城八月
北城盛夏, 一种无遮拦的炙烈。超市冷气大开,空气里有蔬果成熟的腥气,又有面包新鲜出炉的甜香。
“牛肉卷买几盒?算下来我们有六个人, 是不是得买三盒。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盒。”何楚悦问。
“买个四五盒囤着也行。丸子要么。”梁倾隔着购物车费力地撑开冰柜, 回头问。
“要要要!牛肉丸芝士丸都来点。我记得瑶妹儿喜欢吃芝士丸。”
“行。等会再去买瓶大可乐吧。她也爱喝。”
“我也爱喝。对了,你弟喜欢吃啥。”
梁倾低头在各色火锅丸子间挑选,迟疑道:“还真不知道。”
“我想想 男孩子嘛。多买点肉肯定是没错的 要不等会再去凉菜那边买点手撕鸡, 下饭。 ”
这是北城八月末。
这三个月过得实在匆忙,因而几乎缺乏实感。像小时候坐卧铺的夜车, 摇摇晃晃, 关了灯的车厢看出去, 山高水远,有种无所寄托的脱力感。
梁倾于六月中搬到了北城,恰逢何楚悦原本租住的房子也即将到期,两人于是另寻了一处离梁倾办公楼更近的公寓。
九十年代的职工小区, 小两居室, 带一个露天阳台, 虽然没有电梯, 小区也老旧些,但房子当初交给房屋中介后进行过翻新,里头简洁干净,加之离地铁近,且附近商场超市齐备。
她们住了两月, 陆续添置物品, 打扫整理, 总算有了家的温馨感。
除了梁倾自己的生活变动之外, 还有另一件事情有些说头 —— 六月高考季。
梁倾辗转得知梁行舟最终放弃了出国留学, 参加了高考,考入了北城L大,倒也是好事一桩。虽之前的事情让姐弟俩多少有些隔阂,不过梁行舟来了北城,梁倾自然没有不照顾的道理。
梁行舟是独自一人来报道的,多半是他自己的主意。
梁倾在北城这头接了他,后又请了一天假陪他安顿,又去他宿舍晃了一圈,购置了基础的蚊帐被褥之类。理科院校的男生宿舍,条件实在一般,好在他那些室友瞧着都是朴素好相处的男生。
另一头倒是林小瑶,她心态稳定超常发挥,竟险险考入了R大,据林韬说,连她高中班主任一提起这事儿都啧啧称奇,直说她是一匹“黑马”。不过林小瑶显然不认同,说她不过是“正常发挥”。
不过这显然已不再重要。
在过了三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众星拱月的舒服日子后,林小瑶也昂首挺胸独自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自然,梁倾为了安顿她,又是一阵忙碌。但好在林小瑶天性乐观,适应能力极强,又有眼力见,除了第一天见到北方没有隔间的公共澡堂颇为震悚之外,也是适应良好。
正逢何楚悦最近接了个与某奢侈品香水的合作,拍了支视频,一次性进账大几万,也算是喜事一桩,两人一商量,便把两个刚刚跨入大学的小朋友并上姚南佳与陆析叫来温居吃饭-
到了家,二人先开空调,虽已是日落时分,提了一手东西回来还是难免出汗。何楚悦进浴室洗漱,梁倾便急着将那些饮料放进冰箱。
进厨房随意洗了把脸,换一身居家些的衣服,踏进厨房备菜,一把青菜还未摘完,门铃便响了起来。
何楚悦去应门,过一会儿听她对这头喊:“你弟弟来了。”
梁倾倒没想到他是第一个过来的,L大到东四环这边地铁得转三次。她放了手中的青菜,赶紧去门口迎人。
这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 梁行舟军训刚刚结束,身上穿件迷彩t恤,人比从前黑了一大圈,愈发显得瘦。
他今天行前问能不能带些衣物来洗,因此现下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裹,有种“我来逃难了”的滑稽。
梁行舟并非是个十分自来熟的个性,因是第一次见何楚悦很是拘谨,见梁倾过来,倒是松了一口气,说:“姐,我是不是来早了。”
“没,来得正好,一会儿帮我打下手。”
梁倾领他进门,说,“怎么晒这么黑,买的防晒霜没用?”
“刚开始两天用了,”梁行舟到底是小孩子,方才来时热得一脖子都是汗,此时迫不及待凑到空调前吹风,眯着眼道:“后来懒得涂了,太黏糊了,受不了。”
“军训刚结束,还没来得及洗衣服吧?”
“嗯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昨天洗衣房排队排到了楼梯间,而且 那洗衣机用来洗什么的都有”
看来梁行舟与她一样,有些轻微洁癖。
“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用洗衣机。”
梁倾给他倒了杯水,站在浴室前招招手,梁行舟随她走过去,在洗衣机前单膝蹲下。
浴室未开灯,梁倾望着他头顶上两个旋儿,毛茸茸的,不知为何心中柔软极了。
她一边换模式,一边道:“以后你若是周末有空,都可以带着东西来我这儿洗,顺便吃顿饭。往冬天走了,暖气也足,吃顿饭的功夫就能干了。”
“嗯 ”梁行舟小狗似的瓮声瓮气答。
“要帮你往里放么。”梁倾说着弯腰去够他那个行李包。
被梁行舟一把抓住说,“味儿不好闻,我自己来。姐,你这儿有消毒液么。”
梁倾从壁橱里取了递给他。见他将衣物胡乱往洗衣机里头塞。
一会儿滚筒滚起来,钝重的噪音在浴室里被放大,使得两人都理所当然地沉默一阵。
梁倾望着他的侧脸,不留神,想起梁坤去世的那夜,寂寂的回廊,风贯穿时的呜咽,生命的无法挽留
多亏洗衣机的噪音,提醒她仍身处热闹的人世间。
“姐姐,可儿眼睛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回家休养了,只是要继续去复查。”
“那就好。”
“姐姐。那天我不该为难你。你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你也有要用钱的地方 ”
梁倾伸手揉一把他的头,道:“小孩子家家的,事儿不要挂在心上。开开心心读书。等会洗好了,来厨房给我帮忙。”
过一会儿姚南佳也到了。
姚南佳预产期就在月底,好在她孕期一切无虞,饮食科学,还坚持适量运动,加之她身材高大,因此除了这两月孕肚变得较为可观之外,人并没有变得十分臃肿。
何楚悦安他俩在沙发上落座,便急吼吼地去架火锅了。
梁倾方才在厨房忙活,此时领着梁行舟出来打招呼。
“你好呀小帅哥。”姚南佳冲他笑。
梁行舟有些腼腆地冲她颔首,便去了浴室整理衣服。
梁倾挨着姚南佳坐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道,“最后这两个月是不是最辛苦。”
“其他倒还好,就是睡觉老是睡不好,没办法平躺。”
“当妈真不容易。等小朋友出来了,你预备怎么办,请月嫂还是去月子中心?之后是你父母来帮忙嘛?”
“我和老陆商量了,月子就去月子中心,省事省心,过了月子,就不与我爸妈同住了,他们住得近,想来看随时能来,其余时候就我俩一块儿带孩子。”
“老陆这个人一向靠谱,我和楚楚都放心。反正到时候需要我和楚楚的时候,你尽管开口。对了 陆析今天怎么没和你一块儿”
“本来是要一起的,公司临时有点事儿耽误了,等会儿过来。这几个月他也是够不容易的,一边要忙着照顾我,我去哪儿都是他车接车送,一边他也想赶着把公司紧要的工作在我生之前结了,这样之后就能休假照顾我 我情绪倒是挺稳定的,倒是他,这个月眼见着焦虑得人都瘦了一圈。”
“南佳姐,喝水。”
梁行舟在阳台晾好了衣服,此时细心递了杯温水来。
“倒是你,这么帅的弟弟,藏着掖着,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姚南佳打趣,又冲梁行舟道:“大学还习惯吗?”
梁行舟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子,但家教极好,此时便立在壁灯下垂着眼睛答话,“挺好的,宿舍人都挺好相处的。”
“你这么帅,高中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有女朋友么?”姚南佳八卦道。
“之前有 分手了 ”
梁倾想多半就是之前在商场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嗨,没事儿,别着急,大学四年呢,学校里总能遇上合眼缘的。来来来,你跟姐姐说说,你喜欢啥样儿的”
梁倾推推她,说:“ 别吓着人家。”
梁行舟脸皮薄,耳根红了一截儿,趁她俩插科打诨,又钻进厨房给何楚悦帮手去了。
姚南佳见梁行舟走远了,才正了神色埋怨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家的事儿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你爸去世你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还以为你那时候去南城只是为了刘思齐呢。”
“说了也是叫你们白担心,而且你还怀着孕。他是癌症去的,我心里是有充分准备的。”
“你也就嘴硬 倒是你弟,这么小爸爸就不在了,可怜的娃 ”
“能有什么办法呢。”梁倾望厨房一眼,淡道。
眼见电视里的小品演员,嘴一张一合,姿态夸张,不一会儿镜头转向观众席,一模一样的笑脸。
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她视线一移,见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全然黯下去,这小区路灯坏了多时,外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是个浮躁的夏夜。
他们这楼老旧,隔音不算好,梁倾走神的空档,忽听楼道一阵嘈杂。
初以为是楼上的孩子呼啦啦下楼玩耍的声音,倒是姚南佳提醒她:“这是谁在叫姐姐,不会是你表妹吧。”-
还真是林小瑶。梁倾想起,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习惯,她小时候害怕一个人走楼梯间,于是每次上楼都要一路大呼小叫个不停。
“你来这一趟,全楼栋都要认识你了。”
梁倾迎她进门。
“没事儿,反正我要经常来,早点认识我也好。”
虽然R大大二才军训,但开学这几周以来林小瑶仍是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忙着参加千奇百怪的社团活动,后又去R大国际文化节当起了志愿者。
这是自开学后梁倾第一次见到她。
虽是短短几周,梁倾却觉得她变漂亮了不少,大概也是终于换下千篇一律的校服,扫去了高中时代的混沌。
今日虽只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的打扮,但眉眼间的朝气热腾腾的,总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
“哇,我都认不出来了,哪里来的小美女。都要比你姐姐更漂亮了。”姚南佳挺着肚子过来打招呼。她们还在江城读书时,林小瑶偶尔会来学校寝室找梁倾玩儿,因此彼此原就熟识。
“南佳姐姐好久不见。”
林小瑶显然觉得姚南佳的孕肚很新鲜,急着同她说话,便把手上的塑料袋往梁倾手里一递,和姚南佳挽手坐去了。
梁倾隔着餐桌问:“这是啥吃的?”
“姐,你不知道啊,你门前这条街上有家做凉拌菜的网红店,我刚刚排了二十分钟队才买到的,最后一只猪手给我买走了,凉菜配火锅,绝了 对了姐,咱啥时候开饭?我饿死了 我把食堂饭卡弄丢了,今天中午只啃了个小摊上的煎饼”
“这才开学几周,你就丢卡”
林小瑶丢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被林韬念叨了多少年,却毫无进益。梁倾更是拿她没辙,拎着凉菜到厨房去了。
正好推拉门一开,梁行舟往外走,说:“楚楚姐姐说阳台上有大蒜,要我去掐点叶子。”
他说着往外去了,免不了要与林小瑶打照面。梁倾今日忙昏了头,才记起这一茬儿,后脚赶着去给两人互相介绍。
却见梁行舟见了林小瑶,脚步一迟,倒是没出声。反倒是林小瑶,坐在沙发上,望着梁行舟震悚道:“你 你,你”
姚南佳乐了,说:“你咋看到帅哥还结巴了。”
“不 刚刚在地铁上,有个咸猪手,是他帮我把咸猪手抓住的。”
“你被摸了?”姚南佳一惊一乍。
“不不不,我见义勇为呢。嘿嘿。”
作者有话说:
一个热腾腾的北城生活开局~
第50章 新工作
林小瑶如何见义勇为智斗咸猪手自然成了这顿饭前半段的谈资。
据她说, 那咸猪手本还不肯承认,好在她机灵,先用手机录了一段, 才上前阻拦。
梁倾知道她向来是爱打抱不平, 虽知道叮嘱也是无用,却还是埋怨她两句:“这情况你先找乘务员或者是站内的警察求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那人逼急了揍你怎么办。”
“没事儿, 这不是后来有小梁嘛。”
林小瑶吃得不亦乐乎,抬着下巴往桌对面一点, 但并不抬眼看梁行舟:“那人本来还特别凶, 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然后小梁突然说,他也看见了,还说已经联系上了下一站的民警。他穿着迷彩服,那人大概以为他是军人, 吓个半死,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小瑶说到此处, 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小梁 ”梁倾皱眉, “没大没小的,他比你大。”
“只比我大几个月诶!对吧小梁?”
林小瑶这会儿总算得了空,抬头朝对桌的梁行舟眨眨眼睛。
她从前没见过梁行舟的时候,因着上一代的故事,多少对他有几分敌意。但因今天这个插曲, 又没了那层隔阂。
“ 都行。叫我行舟也可以。叫哥哥反而奇怪。”
梁行舟说完又继续埋头吃饭。
“年轻真好。一晃眼咱们毕业都五六年了。”
“可不是。你都要当妈了。”
“那会儿我还暗恋咱们学校那个校草呢, 天天早起去食堂, 就为了能看一眼他。”
“什么校草, 有照片么?”林小瑶感兴趣道。
“我记得我们后来把他微博扒出来了, 现在偶尔我还好奇去看一眼,不过他设置了半年可见,最近不怎么发照片了。我记得他几年前交了个女朋友,长得乖乖甜甜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何楚悦说。
“他不是大提琴手么,我以为他会喜欢那种高冷的的搞艺术的女孩子。”
她们聊得兴起,林小瑶也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人敲门,梁倾赶忙去应。
是陆析姗姗来迟。
如姚南佳所说,不过小一月不见,他清瘦许多,下颌隐隐有些胡茬,显得有些疲惫。他这幅清清瘦瘦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她未再细想。
陆析知道何楚悦和梁倾都是爱小酌两杯的人,于是携了瓶红酒来,递给梁倾。
“我们先吃了,没等你。”何楚悦探头对陆析道。
“工作的事情耽搁了。”陆析挨着姚南佳入了座,和林小瑶及梁行舟笑道,“小朋友们好。梁倾,你弟弟长得和你还真挺像。”
“是吧,我就说,尤其是眼睛鼻子那块儿。”姚南佳附和。
“我跟姐姐不像嘛?”林小瑶好奇问。
“轮廓也像,不过你像加了五勺糖的你姐。”何楚悦这一答,桌上其他人都笑开了。
“最近工作很忙么?”梁倾侧头问陆析。
“是。之前在忙南城湾那个项目,你听说过吗?”
“嗯。当时我离职之前就在那个项目上。”
“哦,周岭泉,你们还记得吗?”
“那个帅哥?记得记得。”何楚悦本在跟林小瑶聊某男团,此时插话进来。
“他家南城湾这个项目刚开完了发布会,也算是消停了两天。但这边有个六环外旧工业区改造的项目又要开始招投标,本是他哥哥手上的项目,不知怎的又落到了他手上 这两天项目招标启动了,我们公司也赶着投标。”
“我还以为你俩关系这么好,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楚悦这个文艺工作者,缺乏基本的商业常识。
“哪能呢。这么大的项目。别提了,他人在北城是不错,但我这段时间也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去他们公司谈事儿,私下没聊上两句他就得去开会了。”
“啧啧。我还想说,叫他一块儿来吃火锅。”何楚悦说。
“他怎么可能有这个时间。”陆析笑。
“有帅哥照片嘛?想看!”林小瑶问。
“有啊。”何楚悦说,“给你看,长得真的蛮极品的。”
梁倾坐她一侧,余光见她打开网页浏览器,搜周岭泉的名字,搜出来几张南城新闻发布会的远景照片。
“这照片,这么远,啥都看不清。这帅哥来头不小,倒是很低调啊。”
“诶,我这儿倒有一张。”
姚南佳坐她另一侧,此时也开始翻找相册。
过一会儿,将手机送去给林小瑶看。
林小瑶“哇”了一声,说:“绝了。要是我高中有这号帅哥,我估计我考不上大学了。”
是许久前梁倾见过的那张与陆析的合影。
“这是在哪儿?学校么?”何楚悦问,又说:“诶,陆析你别说,你最近瘦了感觉和这照片上还挺像。”
何楚悦这一说,梁倾方才迎他进门时的熟悉感,才算破案。
陆析笑笑,说,“这是当时我们高中一个没什么人用的储藏室,我和他有时逃课,就躲在里头听音乐聊天看球赛。”
小瑶要把手机递给梁倾。她摇摇头,没接。
不需要传阅,她看过一次便记得——凌乱的暗室,裹挟尘埃的光,身着校服的清俊少年,微微抬起的下颌,和那双漠然的戏谑的偶尔深情的眼睛。
这眼睛曾望着她说过‘若是在学校里认识,我会追你。’
这样飞扬又孩子气的话。当不得真。
梁倾没参与这段讨论,专注地在火锅盆里打捞方才放入的毛肚。无果。只得放弃,垂着眸子将火锅小料搅了又搅。
火锅煮得太沸,升腾起一阵白雾,像半途停在那儿。
“我那时在工作上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他人挺好的。那时候倒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你也知道那个圈子也小,都说他空降董事会是他父亲在后边力撑,但他与他哥哥一直以来并不和睦之类的。这是真的么?”
梁倾垂着眼睛问。
陆析不表态,他以为梁倾与周岭泉不熟,只说:“这些就当笑话听就行。不过他们家是复杂些。”
梁倾不再追问,话题转回姚南佳的预产期。
后来也不知谁说到了什么。
大家举杯,说:“敬我们何大网红和我们梁律师,事业蒸蒸日上。”
“敬小瑶和行舟学习进步,校园生活多姿多彩。”
“敬北城。”
梁倾在雾里看每个人的笑脸,看锅里油滋开花,轻轻“啵”一声,快乐的。
复又去看半旧客厅,二手茶几腿上剜去一块,露出白色的芯,是疼的;角落里新添置的一盏落地灯,离他们不过五步距离,很亮。但与这热闹又是无关的。
这是她的日子。
而那照片里的人,不久前那个黑夜的海上,那些无法与任何人说起的凌晨,那些哀矜的爱 —— 和这雾似的,存在过,但想握住,却只掐到自个儿的手心-
周末后回办公室上班。
梁倾新加入的这家律所,是一家顶有名的老牌英国律师事务所KC的北京办公室。因登陆北京早,横向对比来看比其他的外资律师事务所规模都要大些。
接下目前这个工作一是这家律所业内知名度极高,二是因为梁倾在源衡时做的是资本市场方向,一两年下来对工作内容和节奏都渐感疲乏,也想趁还年轻探索新领域。
正好这个律所的国际并购组在招人,她也就顺手投了一份简历。
以她的履历,她并没有抱希望。却没想到KC国际并购组今年年后恰好有个合伙人带了底下七八个人出走,因此急着招人。
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这样总结。
与源衡不同,这家律所实行的是律师池制度,国际并购组内一共三个合伙人,中低年级律师十来人,没有固定的老板。
当然至于谁较为喜欢与谁合作,谁和谁不合拍,这又都是后话了。
加入KC时,由于跨了领域,协商后给她降了一级 。不过一则工资还是比从前可观,二则只要是能学些谋生本领,头衔什么的她倒是并不在意。
现在看起来倒是做了对的决定。
KC里都是履历极其漂亮的人,极大部分都有留学背景,工作语言全英,尤其是他们国际并购组,项目都对英语有要求。
梁倾英语底子不差,研究生时也随波逐流学了托福,但她毕竟没有留学背景,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是勉强扛担子,倒是费力不讨好。
她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
“来了啊,梁倾姐!”
梁倾甫一落座,便有人敲敲她办公室半掩着的门来给她打招呼。
“今天这么早?”梁倾回身跟来人说笑,“假期过得怎么样。”
是杨峥南。
这也是她加入KC的第三则动因 —— 当初是杨峥南给她内推的。他毕业后就入职了KC,后来听说她在面试,便主动提出帮她内部递简历。杨峥南对这个团队的评价很高,这使她最后选择时也多了层笃定。
“别提了。昨晚十点开会开到半夜。”
“你那个项目怎么天天开会。”
“图表现呗。邮件几句话的事儿也得单拎出来说。别提了,你呢,加班了吗?”
“还行,昨天上午干了一会儿活儿。”
“谁给你的?”
“Mark。”
Mark是他们组四个合伙人里头最年轻的,四十五岁就升了合伙人,他是上海人,但十几岁就随父母一道去了美国,后又从哈佛法学院毕业,进了KC的纽约办公室,至于他为何来了北城,有的人说是KC业务扩展需求,有的人说是美国的glass ceiling导致他迟迟升不上去。
梁倾对他不是十分了解,像他们这些低年级律师,要与合伙人直接对接的机会并不多。不过有限的交往看来,Mark给她留下一个干练又极其聪明的印象。
“咦。Mark的活儿我做的倒是也不多,我看他前段时间老找Jess干活儿。”
“Jess好像这几天去美国了,好像是去宣誓。”
“难怪,节前好像也有两天没见过她。”
他们正一坐一站说着话,从走廊那头又走来一个人。说曹操曹操到,是Jessie。
Jessie是北城人,却比梁倾个头稍矮半截儿,短脸,小麦色的皮肤,牙很白,笑起来时格外有种西方的气质,若是不笑则又有些精刮谨慎的神情。
比起梁倾的温吞,她身上有一股子有弹力的劲儿,时刻攒着,使她从入职第一天起便显得异常忙碌,与众不同。
像一个精英教育灌成的气球,离了地,在天花板上一吸一吸的。总之打眼得很。
她与梁倾几乎是同时入职的。
但不同的是她美国法学院刚毕业就直接入职了这家律所,又考了纽约州的律师证,起点颇高。与其他许多国际律师事务所一样,KC针对不同的学历背景,亦有不同的职级体系,头衔也不同。且单就薪水上来说,也有相当的差距。
两人定睛一看,Jess今日穿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裙,十分亮眼。律所内除去要见客户其实对着装要求并不高,大部分人都是舒适为主。
“欸,刚刚还说起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美国多玩几天?”杨峥南靠在门框上问。
“哎,别提了,昨晚才落地,飞机上根本睡不好。”
她虽嘴上这么说着,但脸上未见疲态。
“啊,那你还没调时差吧,怎么不休一天再来。”
“有活儿呢 对了梁倾姐,刚刚在电梯里遇到Mark,聊了两句,他说你手上有个活儿让我接一下。正好我以前给他做过类似的。你不介意吧?”
Jess边说边进了门,坐下来。
她与梁倾并另一个实习生共用一个办公室。
Jess边说边弯腰将脚上通勤的平底鞋换成五厘米的细高跟。
换上这鞋,她脸上本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神情也一并换掉,再抬眼看梁倾时,便是谦和却又自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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