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再相逢
“我怎么觉得Jess有时候有点跟你较劲儿的意思呢。”
杨峥南和梁倾在办公楼附近的商场吃台湾牛肉面。是个周四的夜晚, 两人各自都还有工作未完成,今晚仍旧是要加班。每周到了此时,无论是坐是站, 总都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受。
“倒也还好。她可能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成绩很好, 又比较有竞争意识的人 她不是四中毕业的么,本科又是R大法学院的,”梁倾淡道, “说起来你们学校应该也有很多这种人才对。”
“可不是 看我被卷成啥样了。”杨峥南打趣。
他自然是谦虚说笑的。本科毕业就能直接进KC的人本身就是凤毛翎角。
梁倾停了筷子,道, “其实我们track都不同, 我根本不碍她的事儿。而且现在她应该已经是hk pay了吧, 过两年估计就能global pay了。我嘛,还不知道混几年才能混到她那个title。”
“track这玩意儿真烦人。明明大家做的事儿就是差不多。”
“不过人家认认真真在美国法学院读出来的,大几百万投进去,高投入高回报也是应该的。”
“所里倒是挺支持律师出去读书的, 而且好像还提供贷款之类佚䅿的, 听说一般拿了NY bar回来就能升title了。梁倾姐, 你考虑考虑?”
梁倾笑了笑, 说:“再说吧 欸,说到这个。你去年说要出去读书来着,怎么又来了这儿。”
“我是想着,若真还要读另一个法学学位,得先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愿意一直在这一行干。”
“也有道理, 挺好的!小伙子前途无量。”梁倾对他笑笑。
两人各自吃饭, 沉默一晌。
杨峥南问, “对了, 梁倾姐, 明天晚上要不要去楼上喝一杯?我有几个朋友在PE 组,他们叫我一块儿。”
“楼上?”
“就楼上那个bar,不是说全北城最高的么。我想着,你是不是还没去过。那儿夜景绝了,很适合拍照。好多人还专程来打卡呢。”
他们这栋写字楼落成晚,位置绝佳,寸土寸金,五十九层处有一家法餐厅,一家威士忌酒吧和一家普通酒吧。后者相对来说价位低,楼里许多白领周五下班后也会去小酌一杯。
“你朋友们我都不认识,是不是不太好。”
“都是同事,喝一杯不就认识了?”杨峥南笑道。
梁倾本不爱这些场合,但一则如杨峥南所说,在所内多些熟人总不是件坏事,二则她也对那个酒吧有些好奇,想着若是个不错的地方以后倒也可以带朋友们来。
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当日到家已是十点过半,梁倾见客厅里没亮灯,以为何楚悦还没到家,本想给她打个电话,却见她房间门关着,门缝里头隐隐透着亮。
梁倾敲门,问:“楚楚?”
里头刚开始门声儿,梁倾再问一声,里头才有个声音含糊答一声。
梁倾心里头觉得不对劲,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里头不出声,梁倾放心不下,说了声我进来啦,等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去。
何楚悦将自个儿整个地埋在床上,只从前头漏出一簇头发。
“发生什么事儿了?”
何楚悦哼哼唧唧,不做声,只说:“阿倾,能不能帮我把灯关了。”
梁倾将顶灯关了,又折返到她床边坐下,空了半晌,大概是被窝里实在太闷,她终于冒了个头出来,像个穴居的小动物似的。可有意思。
夏天的月光清清澈澈地从窗那头斜进来,照见她脸上湿漉漉的泪痕。
“阿倾,我失恋了呀。”
是一场漫长而无疾而终的单恋。
去年夏天何楚悦与她的单恋对象于跨越欧亚大陆的绿皮火车上相识,北京到莫斯科,沿途两人无话不谈。后来北京重逢,何楚悦才知道这人是人类学博士,因工作原因,常年在甘肃居住,往返于中亚各个国家。
梁倾记得何楚悦去年多次往返北京和西北,还以为她只是去采风,没想到竟是为爱走天涯去了。
何楚悦手机上的备注,1969.1,是北城到甘肃的距离。
“你们那么投缘,怎么他不愿意了。”
梁倾干脆在她床边地毯上坐下,仰着头问她。
“你说说,我感觉我已经算是个‘自由的灵魂’了吧,得呗,给我碰上一个比我更高等级的的。他说,长距离恋爱到头来终究会成为负担,他想不如就不要开始,各自保存美好的回忆。”
“这人"
“他确实是个对感情很悲观的人。可是阿倾,我乐观就好了啊。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了,只要想起他,就觉得 就觉得 生命都充满了美好的事情。充满了某种诗意的活力。”
何楚悦的眼睛里不知是泪还是月光,亮极了。
梁倾为她的爱情宣言发笑,知道她这样的体验派,不至于为了哪个男人伤心欲绝,于是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何楚悦翻了个身,瞪着那月光勾出的窗棱的阴影,“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当面做个了断倒是蛮好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不用!明天!我明天就走!”
何楚悦梦呓似的说,“好阿倾,我好困我要睡了。你帮我把门带上吧?”
梁倾见她必是哭了很久,只当她疲惫不堪,没将她这一句放在心上-
洗漱停当便已过十一点。
大概被何楚悦的情绪感染,她有些心神不宁,躺在床上辗转,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一时梦见小时候的琐事,譬如领居家养的黄狗,一时又梦见工作上的事情。
时空错杂。窗外似是大雨,湿热之气裹挟着扑进窗来,她朦胧间便以为仍在南城,身处暖冬时节漫长的雨季。
拥有潮湿被褥里的短暂相拥。
梁倾陡然睁开眼睛,怔了许久,小时候念过,梦里不知身是客,大概是这种午夜的恍然。
房间有种簇新的余味。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外头是真下起了豪雨。
北城的暴雨季在半夜来临。
忽然想起阳台上仍有衣物晾晒,且还有几盆豆角本想晒干了做腌菜,她起身去收拾。结果还是晚了,衣物自然全都湿了,她折返一趟,见那盆豆角也泡了汤。
有些沮丧,索性站在阳台上怔怔看雨。
北方的雨比南方稀少,也更不讲道理,横斜进来,将她的长睡裙下摆湿透,黏在小腿上,很阴凉的。
近几幢楼各家窗户里早没了灯。只剩她和这个雨中的巨型都市,相互审视。
她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城市好像知道她从南城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儿大概下过太多场这样的雨,有太多她这样的人,和怅惘的脸。
便是在此时,她才敢细细地思念起周岭泉—— 其实也无非是琐事,南城项目是否顺利,为何又接下了这个旧城改造项目,偏头疼是否见好,是否有新伴侣,是否还是忘记带打火机 —— 就这些,不敢贪多。
到了此刻她才意识到,南城连同许多其他的东西,都已退出她的生命。
她想起何楚悦说的那些。有些羡慕。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她那样的勇气,明亮地去爱过一个人。
但她也有过的 —— 虽是谨慎的,漫不经心的,已流逝的爱。但那仍是爱。
她看了一会雨,进屋换了身睡衣这才躺下。朦胧间又听见外边窸窣一阵和关门声,却困倦至极,不再细听-
第二天一早她出门时,见何楚悦房间大敞,餐桌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写着‘我赶早班机去西宁’。
梁倾一笑,觉得这正是何楚悦做事的风格。
她梳洗停当便也出了门。
昨夜雨急,今早倒又是一个极晴朗明快的天气。
又是一天忙碌。往常周五梁倾都会早些回家吃顿好饭,也算是庆祝一周结束。但因为今晚答应了杨峥南的聚会,因此在办公室留到了九点多,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杨峥南才发来一句“走么?他们也差不多了。”
梁倾收拾包出门的功夫,杨峥南已站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正一道往外,忽见Jess从进门那头的走廊来。不免要照面。
Jess笑道:“诶,你俩这是有啥活动。”
“杨律师和所里几个他的大学同学聚会呢,把我也拉上了。”梁倾笑答,都到了这份上,自然补一句,“一块儿来么?就在楼下。”
“不了不了,”Jess也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知道他们只是客套,说:“我也约了人,拿了包就走啦。周末愉快!”
三人道了别,到酒吧门口与杨峥南的同学们会面。加他们二人一道,三男两女-
进了酒吧,见灯光幽蓝,布鲁斯细细流淌,皆是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几乎没有空桌,好在他们有预定,这才能坐到窗边。
因这几人都比梁倾加入KC早,加上与杨峥南亲近,因此对话也算愉悦。梁倾乐得听些所内八卦,其余时候便喝酒看夜景。
几座地标式建筑通明透亮,脚下灯火璀璨华美。
北城路宽,横平竖直,将那灯火一路送到远处的天际。
站得再高的人也会对这城市充满敬畏。这明亮且勇敢的城市呵。
那边几人正说起同学近况,忽然听梁倾问:“xx酒店是在附近么?”【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是,过两条街就到了。怎么突然问?”杨峥南道。
梁倾笑笑,摇摇头,说社交媒体上很出名。
既然起了话头几人便又绕着北京的几家奢侈酒店说了一阵,又谈起平日出差哪些客户慷慨,哪些客户抠索。
又谈天了一阵,梁倾借口去洗手间,出了酒吧至外边门廊透气。门廊亦是宽敞明亮,装修华美,挑高空间,大理石铺衬,右侧是一排电梯开间,左侧则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梁倾在那处呆看了一会儿,看那车流如同城市血管中的细胞,一颗一颗地滚动着。
她问起xx酒店,是因去年跨年时,她与周岭泉在那儿看过与眼前相似的夜景。
正好姚南佳的微信进来,问她和何楚悦周末安排,梁倾回复毕,便给何楚悦发微信问:“情况如何。住下来了吗?”
那边倒是秒回一张照片,偷拍的一个人模糊的衣角。
然后才回两字:“放心。”
梁倾笑笑,抬头正见悠远深蓝的天际,有飞机夜航而过,像一只夜飞的蜻蜓。与这脚下的靓丽城市相较,这样的飞行无疑是寂寞的。
她正出神,听那电梯间又是一阵动静。见里头嘻嘻哈哈下来四个妆扮出挑的男女,其中有一个,饶是她再不懂潮流也能认出是现在数一数二红的美妆博主。
她忍不住隔着距离多打量两眼,觉得也是趣事一桩。
还未及挪开眼睛,那同一侧的第二架电梯亦开了,从中又走出几人。
梁倾视线一滞,一时哑然在原地。
无思无想,只是恍惚。
这城市明明大到了天那边去,方才想起的人却这样出现在面前。
她视线所及处,那人似乎眼光也带过她这边,但并未停留。
他们一行五人皆是西装革履商务装扮,言谈颇为庄重,出了电梯间,右转往另一头的威士忌酒吧去了。
他要与各个投资机构打交道,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不新奇。
—— 方才离得有些距离,她剪短了头发,穿的是上次逛街买的新衣,亦学了新潮的眉毛画法,并将嘴唇涂的比往日更红。
所以未认出她来也不新奇的-
她再进去坐了一会儿,就已快到十二点,众人话题将尽,也都有些疲惫,便提出散了。到楼下各自打车。
却发现就这一瞬下楼的功夫便是暴雨突至。
原是杨峥南往西,她往东,但杨峥南热心说时间太晚又下雨,毕竟总有隐患,便提出两人共乘一车,先将她送到住处,自己再往西去,反正今晚两人都算加了班,车费报销。梁倾自然没有拒绝。
周五午夜却是叫车高峰,一部分人结束应酬回家,一部分人的夜生活刚开始。几人告别后,两人便站在侧街屋檐下等车。
北城夏末,雨一下下来,到了夜里秋凉更盛。氤氲之气,与南城有些许雷同。
“冷么?我也没带外套,北城再过两周晚上就得穿外套了。”
“季节分明这一点倒是挺好的。”
“是,等过几月就是红叶季了,梁倾姐你想去山上看么。我和我几个大学同学每年都会约着去看一次,虽然回回路上都堵车,但不看总是种遗憾,毕竟每年都有不同。我想你刚来北城朋友也不多,不如一起来呗。”
梁倾总是很欣赏杨峥南身上的某种气质。具体说不上来,但既不是鲁莽的自傲,也不是愚蠢的天真。而是踏实的,不世故的,对生活大敞怀抱的态度。
“行啊。”梁倾道,“你帮我内部refer的事情我还没正儿八经谢谢你。不如哪天寻个空白天去爬山,晚上我请你吃点好的。”
“这就见外啦!我们可是一起在中环刷过夜的人。不过要是吃烧烤我还是不拒绝的。”
“替我省钱呢?”
“不,我们学校北门外烧烤绝对值得一个五星米其林,我作为p大学子,下次必须带你去吃吃。”
两人说笑一阵,一辆黑色轿车驶进这一侧马路,两人探头,俱以为是叫的车来了,一看车牌号却发现不对。
不料那车却在街边缓了下来,窗户下滑,梁倾莫名一阵心躁。
却是杨峥南先认出的人,惊讶道:“小张总?”
张阳今日在后座上,见她身边是杨峥南,亦有些讶异,却转瞬即逝,笑道:“我正好也在附近,刚刚在街对面看到梁律师,觉得眼熟。没想到杨律师也在。二位好久不见。”
他神情妥帖地朝二人颔首。
“好久不见。真巧啊。张总来北城出差?”
“是,得待一段日子。Jenny说梁律师现在也跳到 KC了?”
“是。还是杨律师给我内部refer的。”
“难怪。”
那二人去年一同做了好几个项目,又多寒暄几句。张阳问:“去哪儿?送你们?下着雨呢。北城这雨真是说来就来。”
“不麻烦您,叫了车马上来。”
“那行。改日再聚。”
张阳当真是路过的模样,告别过后便示意司机离开。
那黑色轿车在雨里离开时也是静的。听不见噪声,只看见尾灯在黑沉沉却又亮莹莹的柏油路上拖曳出两行明亮的红痕,像泪打湿过的胭脂,脸颊上久久蹭不去似的。
梁倾收回视线,望了望雨水如注的屋檐,又望了眼寂寂的街角-
到了家简单洗漱毕就是午夜一点已过。
她到厨房接水喝。开了灯却见两只灰蛾在墙角扑棱翅膀,轻轻往那裸露的灯泡上撞。她与何楚悦入住前做了细致打扫,按说家中不该有虫。
她只得撑着困意查看一圈,总算发现是一盒绿豆生了虫。
那盒中尚有未展翅的幼虫,在缓缓爬行,生命之初那种毫无攻击性的状态,让她觉得自己才是入侵者。
她在那白得不近人情的灯泡下站了一会儿,这光明的寂静让她想起了一些事。
后回过神来,决定先将那盒子敞口扔到阳台,后又回厨房关紧了推拉门,明日再处理那两只飞蛾。
关灯之际,她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黑暗里拿出来一看,周岭泉来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先将客厅的灯亦关了,才接起来,问:“周总?”
“梁律师。”那边听她这样叫他,声音里似带着笑意。
梁倾没做声。
倚在餐桌边,午夜隔窗,听那雨气势丝毫不减。
她恍惚觉得这是去年十一月与他初相识,那场南城秋雨。自那之后,一直下在她心里。
有三月余不曾与他有联系,但在这个瞬间她又觉得,仍与他朝夕相关。
对面接着道,“今天走的急,当下没来得及与你打招呼。”
“我以为你没看到我呢。”
“我又不瞎 你剪头发了?”
梁倾无声自嘲一笑,道:“是。太长了不好打理。”
那边周岭泉似要说什么,又及时止住,换了个话题说:“本想要张阳送你一程。他说你有同事一起。”
“杨律师,从前项目上你应该也见过。”她意识到不需解释,便又道:“我去KC 的事儿你知道了?”
“陆析跟我提过 还适应么。”
“还行。”
两人俱沉默一阵。他那头静,她这头却是风劲雨急,全无停歇。
“之前我在投行的时候,所里的港股项目,十次有九次都是KC 做承销律师。若是我还在,我们大概项目上会时常碰面。”
“就这么想跟我时常碰面?”她调侃道。
“可以这么说。”他亦是一种淡淡的的口吻。
梁倾心中一凛,嘴上防守,说 “原本陆析说你最近很忙。现在看来也不全对。还有时间想这些无厘头的事情。”
“看看,你不也向陆析打听我?”
“没有。只是那天碰巧聊起南城湾的项目。”
“ 倒也不必如此诚实。”
周岭泉十分受伤的语气。
顿了一顿,他又说:“梁倾。我刚刚那句,是实话。”
梁倾知道他说的哪句。
他倒是颇为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越界。
梁倾听到转向灯的声音。他并未逗留在方才的暧昧,说,“聊聊天?我开着车,太闷了,又困。”
梁倾算是松了口气,无奈夹着手机回了房间,开了公放,简单往脸上涂抹东西。
“你这是刚从国贸过来?”梁倾问。
“是。”
“为了工作?那个什么旧城改造?”
“是。那几个从前都是我父亲的人,这次跟着我来了北城。我得仰仗他们,小心供着。”
“这样啊 从前倒没听你说过你公司里的事儿。”
“以前 好听的话都不够时间说,哪里有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正经道。
‘好听的话’ 梁倾垂眼,不敢看镜中的自己。那些午夜浮浪的低语,她怎么都还记得。
“最近听到些传闻,关于你们家的,那天我问陆析,他倒是处处替你保密,不肯答我。”
“问他做什么,不如问我。知无不言。”
他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自你回公司后,业内就有许多你与你哥哥的一些风言风语。”
“其实那些大半都是真的。港城那样小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之前也与你说过,我与他不是一个母亲。他生母汪氏家族,内地也是有名气的,最初新宏邦的产业是她与我父亲一道挣出来的,公司汪家也有一份。这些年我父亲与他们分歧愈发大,我大哥的立场又有些摇摆,这便是我父亲要我回公司的初衷。”
“嗯。”梁倾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愈发轻声细气。
“你要睡了?”那边倒也是敏锐,
“没有,你想说便继续说吧,我当个睡前故事听,也不会跟别人说。”
“我毫无这层担心。一则这故事的大半都已是公共知识,二则你是我见过最‘谨慎’的人。”
也不知是说笑还是讽她。
“近些的朋友都知道,我十几岁之前其实是在北城的大院里度过的。”
“嗯。陆析也说过,你们是发小。”
“我母亲很早改嫁,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我的生父是谁,都说我父亲去世了。后来十五岁的时候是我自己托了陆叔叔,跑去港城见了我爸。其实那时候,只是存了念想,想去见一见。可我外公气疯了 总之,阴差阳错,就留在了港城。那之后许多年与外公这边就断了联系。”
平铺直叙,一种并无感情波动的叙述。
两人静一会儿。风雨之声裹着他的呼吸,在梁倾耳边低诉。
梁倾喃喃,“你那时还小,就要经历这么动荡的事情,一定很难过吧。”
“不太记得了”
他轻轻笑。
“好在你外婆疼你。你说过的。”
“是。难为你倒是还记得。你呢,你父母离婚之后,你是跟着你母亲对么。”
“是。但我母亲那时要去厂里做工养家,多是我爷爷照顾我。我爷爷是个老师,是个可好可好的人,他家还有一只猫”
“小枣?”
“难为你也记得。”
梁倾闭着眼,半梦半醒间弯了弯嘴角。
她喃喃道,“那天陆析来家里吃火锅,大家都惦记你的。若是你不那么忙了,也欢迎你一块儿来。”
那头空了会儿,梁倾才听他说,“我到了。梁倾,睡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夏深秋凉,碧空如洗。
梁倾再去厨房查看,发现那两只飞蛾已死在堆满杂物的角落。
作者有话说:
肥不肥!这章肥不肥!霸王票要不要来一票!走过路过要不要留下你们的爪印!
(男女主现在处在冷静期哈,对手戏会少一点~
明天情人节!双更!
第52章 迟夏
周岭泉到西边蒋家老宅时, 凌晨两点已过。这一块儿分外安静。
他挂了电话,熄了车,车库门关, 将那雨声也关在外头。有几秒他陷入一种绝对的幽深静寂, 虚空中似还有梁倾的声音,清疏的,与他淡道晚安。
然后便是声控灯大亮, 他眯了眯眼,见有人来相迎。
“李叔。”
“怎么这么晚才来。晚饭也没赶上。”
“有些事情耽搁了。人都来了么。”
“思月和思梅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几个小辈除了岭玉也都到了。你妈妈和你叔叔他们吃完饭回去了, 明早再来。”
“也是难为他们了 外公呢。”
“睡下了。咳, 别提了,你也知道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脾气就格外不耐些。”
“又为了什么生气?”
“不过是饭桌上说起些琐事。”李叔脸上讪讪的。
周岭泉松快一笑,猜到八成与自己有关, 不再多言, 只一路跟着他穿过一楼的回廊, 往楼上轻手轻脚地走。
回了公司之后, 这大半年来多在南城奔走,他已许久未踏足蒋家。
一则,从前也是他主动登门的时候多,上赶着去听蒋振业那顿训斥,如今冷下来, 也没见有人格外挂心, 二则他如今回了新宏邦, 多少双眼睛看着, 为避免横生枝节, 与蒋家的关系更需得捂严实。
除了蒋思雪偶尔电询,浮于表面的一些关心,又或是偶尔与蒋岭玉视讯,听她说起这三家的小辈里,谁又得子,谁又高升,事不关己,他听着也就图个乐。
这期间较大的一桩事便是蒋岭章结婚。他并未受邀,只是在某个堂兄的朋友圈里见到了合影。新人居中而立,高堂端坐,蒋思雪与陈谦和蔼地笑着。
那天他端详着蒋思雪的脸,仍有青春残影,但岁月终究公平,她也有了老态。他忽然有所领悟,想,蒋思雪选择将他交给白琼之抚养,嫁给了陈谦,大概就是为着这样的一天。
凡俗之喜,子孙满堂。
他当下并不怨怼,想到她能得偿所愿,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房间小雪安排人给你收拾了出来。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叫我。”
“谢谢李叔,早些歇着。”
周岭泉童年时的房间朝南且宽敞,如今大概早已做了他用。眼下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客房,大概是朝北的缘故,虽是打扫一新,却有一股经年的阴凉的朽味。
他和衣而卧,窗外雨声缠绵,莫名觉得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什么情境。忽而又思绪一转,想起方才见过的梁倾,不过一瞥,他却看得真切极了 —— 除了发型长短,她仍是那个样子。
矜持的眉目,圆而小的唇,神情介于淡漠与哀愁之间,不够明丽,好像对眼前人事都有些厌倦。
结论是,她并无什么大变化——虽然理性上来说与他无关,却仍给了他片刻的,没来由的心安。
他昏沉欲睡,却忽然又想起,这房间与梁倾南城的房间气味相似。想到了这一步,便也就想到了那夜她薄被下明亮的眼,无厘头的对话,一夜好眠,和那对祖母绿的耳扣。
了无睡意。
他干脆起身工作了一阵,再一看手机,竟然五点已过。纱帘外不知何时雨已停了,剩破晓前的霭气,糊了满窗。
他活动了片刻颈椎,喝了杯凉水,这才出了房间。
夜色渐薄,老宅空寂,一层莹莹的浮光蒙在他眼前,他仿佛躺在水底见浮云流散,时光回溯。
白琼之病逝后,蒋振业大病一场,自那之后,他便很少上楼,这儿还保留着旧时的陈设,并无多少改变。走廊尽头一副海棠玉兰图,是白琼之晚年的遗迹,这光影里看去纸张愈发陈旧,愈显得那花瓷白淡粉,鲜活如初。
周岭泉推开白琼之的房间,下意识看那窗外濛濛的晨景,什么都相同,什么都不同。
他幼时在白琼之膝下长大,大多时间是在这个房间度过。因此对这处陈设,一桌一椅,哪块地板受潮,哪块地板还富有弹性,都再熟稔不过。
阳台上的墙壁尚有白琼之为他量身高时留下的灰色印记。
原先窗外是有一株玉兰树的,每年春初便大朵大朵盛放。
起初他尚小,不能隔栏够到那花,后来少年时,终于够到了,便总顺着那树爬下去找陆析玩。惹得花枝掉满地。
那年他十五岁,瞒着蒋家人,用了假/证件,跑去港城与周启泓一见。
蒋振业震怒,要亲自来港城带他回家 —— 结果周岭泉没等来蒋振业,却等来白琼之骤然病逝的消息。
他彻夜北上奔丧,蒋振业却不让他扶灵,连白琼之墓碑上的子女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是从那时起才心灰意冷,于是回了港城,换了姓氏,成了‘周岭泉’。
之后有近十年不曾与蒋家再有牵绊。
后勉强修复关系,再次踏入蒋家时,那花树不见了,他也不曾向任何人问起-
今日是白琼之的祭日。
这几年与蒋家关系缓和后,但凡并非身在海外,他都会在前夜回蒋家一住,只为给白琼之敬这头一柱香。
其实他心中清楚,早不是为了祭奠先人,而是为了那短暂的可耻的自谅。
敬香的器具早有人前一天备下,他长跪于白琼之的遗像前,心境却并非哀恸,而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像悬空在记忆里,触不到底。
晨光细碎,又亮了一点。到处都是埃尘,却是洁白的,神圣的,将他托住,抵御时光的重力。
儿时的片羽吉光,港城幽闭的青年时代,英国求学工作,困在写字楼内,窗外空无一物的华美。
他像在梦中飞了许久,如今温柔地落地,一睁眼仍是这儿时的居所。斯人已逝,这是唯一的变迁-
也不知跪坐了多久,楼下有了些动静,周岭泉起身,定了定神,见天光大亮,夏末一个清澈的晴天。
他出了房门,穿过走廊,至台阶往上的错层小厅—— 正见李叔迎蒋思雪一家进门。他们向来早到,负责打点今日一家大小去墓园的出行。
他们夫妇后头跟着蒋岭章与他的新婚妻子。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蒋思雪提过,这女孩儿姓童。倒如蒋岭玉所说,远看是温柔贤淑的模样,只是他见过照片,依然想不起具体长相。
这错层未开灯,台阶转弯处有扇八格木窗,一点碎太阳落进来,一地光影凌乱,他在这光影之外,看那一家人的热闹。
有那么一刻周岭泉打了个寒噤,想起幼时也是如此。大概是这儿的记忆太过不堪的缘故,蒋思雪出嫁后只逢年过节才回老宅探望 —— 每次她回来几乎都并着陈谦与蒋岭章,像带着两帖护身符。
那时他们进门时也是这样,带一点外边世界的热闹和烟尘气,闯进这老宅的清寂里。
而每回白琼之下楼去迎,他便总站在这阑干后,冷眼瞧着那份不属于他的家的温暖和热闹。
“唷,大哥起了。”是蒋岭章第一个看到他,仰头招呼。数月不见,他愈发有了一种臃肿的派头,却不是因为体重增添的缘故。
“昨晚走时我还和表哥打赌来着,他们都说你大概不过来了。”
周岭泉也换了一张臃肿的笑脸,闲闲往下走。
“还是你了解我。自然是要来的。”
到底是自己的血骨,蒋思雪几月不见他,自然也是挂心的,本要上前去,见这大儿子走到自己面前,却又不知为何拘束起来,只站在丈夫身边淡淡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瘦了。忙成这样,还连夜过来做什么。”
周岭泉立在她面前,见她局促,自己也无话可回,转而问道:“岭章,不介绍一下?”
“对了,我爱人,童婧。这是 我大哥,周岭泉。”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大概早就交待过他的故事。
童婧倒是落落大方,跟着蒋岭章叫了声大哥。
几人在客厅落座。七点不到。李叔安排了些浓茶糕点,早餐前给他们垫肚。
陈谦又一副温和的家长口吻,问起周岭泉昨天几时到的,这次在北城待多久。
他也一一作答。
其乐融融,细品又是说不出的怪异。
蒋岭章问:“哥,方才第一柱香你已经上了吧?”
周岭泉点头。
蒋岭章接着道,“我就说,外婆生前是没白疼你的。”
蒋岭章这人就是这样,总爱在他面前讨些嘴巴皮子上的便宜。他今日毫无与他计较的兴趣,并不想答。
却听一楼走廊处有人冷道:“全家上下,数他最讲殷勤孝道。”
是蒋振业起身了,后头跟着李叔。
“外公。”周岭泉起身,温顺地垂首而立。每年此时蒋振业是绝没有好话说给他的,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越发请不动你了。那么晚还回来做什么。”
“外公,今天您倒是起得晚。” 蒋岭章起身去搀老爷子一把。
“岭泉这孩子也是,知道你忙着南城湾那个项目,但怎的这半年也抽不出一点空回家看一趟。你外公惦记你呢。”陈谦似是打圆场道,继续道,“爸,我和思雪今天一看,这孩子倒真瘦了一大圈。”
蒋振业这才愿意正眼瞧他一眼。见周岭泉仍是那副敛敛的神情。
蒋岭章又说:“哥,从前总听人说那个周绪涟是个厉害角色,这次这项目却是全交到了你手上。外公,我看岭泉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蒋振业冷哼一声。
“哦,岭章平时这么关心我。”周岭泉对着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笑笑。
他不愿与这宅子里的任何人起争执。目光扫到身边的蒋思雪,见她脸上也并无波澜。
至于背后蒋岭章如何编排他的,通过蒋岭玉他也多少有耳闻。说他是周绪涟的‘太子伴读’,或说他是周家和汪家的权力角力中的一颗棋子。
不多时,蒋思梅蒋思月两家也都到齐了,今年蒋家接连举办婚礼,添了人口,众人在厅中寒暄,场面更温馨和美。
随后餐厅里开了两桌吃早餐。众人一一入席。
周岭泉也随众人一道。入座前,偶然抬头见窗中潋潋秋光,绿意正盛,似一幅画,观画人却在静寂里,忍受与美的一线之隔-
正寒暄着,张阳的微信进来了,说—— ‘昨天碰巧见了秦兆民,您之前不是要我去问一句,我便打听了一下’
周岭泉怔看这则短消信许久。
后又点进与梁倾的微信聊天框。
打了几个字,删了,又打,再删,终于不再动作。
只是盯着梁倾两个字细看。
聊天记录里的消息还停留在四月末。
从前他们联系并不频繁 ——隔三差五互相问候一句,或只是相互询问行程,看能否见面。来往并不及时。
但那段日子是南城湾项目筹备冲刺期,于他是在此一役。
他承压过重,与她聊天变多,甚至超过普通情侣的那种频繁,像是索取情感上的依托。他是很自私的人,察觉了梁倾对他的感情,知道无论他索取多少,她都会给予,哪怕以错误的名义。
梁倾在社交媒体的使用上有种不符合时代的迟滞感,她很少使用表情或是图片,发来文字时亦是标点符号整洁。
只有一次,梁倾给他发来一张照片,大概是公交车上的窗景,途径南城的某个公园,车窗框住深深浅浅的绿色 —— 梁倾说‘夏天真好啊。’
那天他在谈判桌上耽搁一整天,晚饭时粗略扫了一眼,并不着意,又继续投入工作。
此时此刻,夏季已过,他埋在这亲人堆里,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只言片语里带着怎样一种细微处的温柔。
他为什么不回复呢?当有一个人如此温柔地跟他说‘夏天真好’的时候。
那温柔曾是属于他的,但他又已失去了。
“怎么了?”蒋思雪问。她见周岭泉攥着手机起身,面色苍白,似是失神。
“项目上出了点事情,我得往东边去。”
蒋思雪自然要留他,说:“什么急成这样,脸色这么差。”
蒋振业在桌边阴沉道:“他要走让他走。还怕他饿死不成。”
蒋思雪抿唇。
陈谦道:“岭泉脸色是不好,要不劳烦李叔开车送一趟。别叫你妈妈担心。”
周岭泉推辞,不多言,朝着桌上的人颔首,便真的加快步伐,径直走了。留下桌上的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绕过两重走廊,大概因为一夜未睡,有一阵耳鸣,后不知为何,餐厅那头的喧闹又如涨潮,渐渐回到他耳边,在这从来静寂的屋子里如同幽灵低语。
他无法不听得真切 —— 听那头蒋思梅打着圆场说‘岭泉早晨上了香,已是尽了心。’
又听蒋岭章的声音传来,说,‘岭泉也不跟我们去墓园,外公你随他去吧。’
蒋振业将白琼之的离世归因于周岭泉十五岁时独自去港城的叛逆之举。
白琼之的墓园周岭泉从未踏足,立碑的后人里也没有周岭泉的名字。
这是他得到的惩罚。
周岭泉难得狼狈,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出门,将那些温热的冷言冷语,阴冷的温情脉脉都甩在身后 —— 绕过一条小道,他追着赶着,终于站在阳光下头,这才松一口气。
第53章 新生命
又过了两周。转眼便到了九月中。
除何楚悦千里追爱, 成功脱单之外,日子无甚新奇。这对小情侣虽暧昧期多有摩擦,但真开始交往之后倒还算稳定, 短短半个月, 那男生已趁周末来了一次北城。梁倾也见了一面,是个清爽寡言又带点艺术气质的人 —— 确实是何楚悦的理想型。
姚南佳本也想挺着孕肚出席,又被陆析好歹劝了回去。
她已经足月, 但孩子还没动静。她本人倒还算淡定,但急坏了陆析, 前后进出了几次医院, 胎儿一切正常。她在医院住了一周, 吵着要回家。
陆析一面为了姚南佳焦虑,一面由于旧城改造项目的投标出了问题导致他无法顺利交接工作专心陪产而焦虑,梁倾中途在姚南佳家中见过他一次,见他整个人不修边幅极了。
听姚南佳私下说, 他最近睡眠状况也差, 吃起了安眠药, 但效果一般。
这日是个周六, 中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周,陆析因有工作不得不出门一趟,何楚悦又飞去了西宁,他因此邀了梁倾来西边他家中作陪。
姚南佳倒是淡定得很,梁倾到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翘脚吃着秋葡萄, 看综艺傻乐。
但她的身体仍是肉眼可见的变得极笨重, 不过小两周没见, 梁倾觉得她的肚子肉眼可见又打了许多, 像个可怖的肉瘤, 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轻盈和平衡。
从前在学校时姚南佳因高挑苗条还有个“姚美人”的绰号。
梁倾心下不知为何,有一丝难过的情绪,一闪而过,她走过去如常说:“虎皮蛋糕给你带来啦。不过你家老陆千叮咛万嘱咐了,说不能给你多吃。”
姚南佳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医生说最晚下周三,不然得打催产针?”
“是。这孩子大概跟我一样懒。”
“没事儿,就是在你肚子里呆着太舒服了。”梁倾打趣,却难掩语气中的一丝担忧。
“可不是。”
因睡眠不佳,姚南佳眼底黑眼圈重,且脸颊上亦起了些斑。但梁倾看着她,见她脸上的神色又极宁静,黯含细细的一种喜悦。
陆析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但姚南佳不是,她不是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从选择孕育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她已经成为一个母亲。
丑陋与神性,寄生与供养,就这样在每一个选择孕育生命的女性身上平静地存在着。
梁倾不可避地想起林慕茹。
据林韬前些日子来电,林慕茹状态总体在改善,但仍有些起伏,见好时能认全他们所有人,只是对于时间认知仍然有些混沌,总以为梁倾还在读书。有时林韬尝试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她有时似是懂了,有时又呈现一种抵抗的躁郁-
两人一同看了会儿综艺就到了十点多。姚南佳先去洗漱睡觉,因陆析交代过他今晚可能在公司加班,因此梁倾带了套换洗衣物准备在客房睡。
她向来晚睡,难得闲下来,便在床上浏览社交媒体,见林小瑶发了一组照片在朋友圈,是她与室友们去颐和园泛舟的照片。
她穿一条白色的绣花布裙子,在水边柳荫下笑起来的时候,与林慕茹年轻时太过神似。
梁倾半梦半醒,一时梦到工作上错失了ddl,一时又梦到小时候她母亲带她去省城的游乐园,在一张满是绢制蝴蝶的布景前拍照,亦是穿那样一条白底绣花的布裙子。
再醒来时,一看手机十一点刚过,她朦朦中听到主卧有些动静,听了一阵,仍是不放心,便起身去敲门。
敲了一阵,南佳才应一声,听起来像是在厕所里。
梁倾心下一紧,听那边姚南佳悉悉嗦嗦一阵,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难掩紧张,说,“阿倾,我见红了。”
备产包早已准备妥当,姚南佳比梁倾反而显得淡定些,下电梯的时候还玩笑道:“在医院住了两周没动静,偏偏挑今天,这孩子好叛逆,存心气我呐。”
梁倾勉强对她笑笑。
医院在东头,姚南佳家在西边,但好在晚上北城大概是不堵车,也算是万幸。
陆析公司也在东头,姚南佳要她暂时不要给他打电话,帮不上忙,也怕他匆匆往回赶出事。
陆析走前给梁倾留了他司机的电话,但梁倾拨了两次,接不通。
只能叫专车,也是无果。他们这儿是西边的居民区,周六晚上这些平台司机们大都去了东边年轻人活动的地方拉生意。
“我开车吧。”梁倾果断做了决定。
她读研时为了带林慕茹往来看病,早早就考了驾照,也算是个老司机了。
来北城这些日子,姚南佳这辆车她也开过许多次。
此时这是最优选择。陆析叫她过来作陪也有这一层考虑。
梁倾虽心中思绪繁杂,但真等到将姚南佳安在后座上时反倒镇静下来。
她先观察了一阵姚南佳的情况,见她还未破水,虽规律阵痛,但精神还算好。又开好了导航,见地图上都是绿色,好歹松了口气。
等做完了这些,她才拨通了陆析的电话。
陆析听了,自然心急如焚,问她:“司机电话不通么?你等等,我现在给我父母打电话,他们在西边,叫他们过去接你们。我现在也从这边走。”
梁倾回:“你听我说,南佳现在等不了,我开车过去,晚上路上车不多,我也不是新手上路。你别让你爸妈着急,怕出事。”
那边一阵动静,信号断续,估计是陆析已经起身匆匆进电梯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那边车门开关的响动,却换了一人说话:“梁倾?我是周岭泉。”
梁倾一愣。
“陆析在和医院联系。你听我说,把你的微信实时位置打开,你上北二环,往医院开,我和陆析去半道迎你们,下了高速之后医院那块儿路况复杂些,到时候你跟着我们走,能行么?”
“当然。”
梁倾握着方向盘,定了定神,这才发动了车-
大概是人一旦高度集中,便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等导航报出要下高速时,梁倾才意识到已经快过半小时。
她稍松了口气,电话那头一直是沉寂的,大概他们不敢打扰她行车,但隐隐能听到陆析正在与各种人通话的声音,倒给了她一些安慰。
“我快下高速了。”梁倾说,“南佳情况还好。不要担心。”
“好,你下了高速之后稍微速度慢一点,走右边的两道,我们在公交站前面等着。银色的车,尾号是xxxx。”周岭泉又问,“我带了司机,你要换人开么?”
“没事,不停了,直接去医院。”
“好。”
梁倾下了高速,下了闸道,汇入主街车流,东边果然比西边路况复杂些,车速也被迫缓下来。
她有些焦躁,只能深呼吸。
南佳倒是在后头安慰她,现在宫缩稳定,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正说着,驶入右街,再行了两百米,见一辆银色的suv,闪着双闪,停在街边辅道上,见她的车靠近,那车便平滑地汇入车流,走在了她前头-
“喝点水。”
梁倾坐在医院家属区的沙发上定神,周岭泉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温水。
方才开车,落车,交接给医生,送入病房,她始终提着一口气,十分镇静,倒是此刻方觉出一点后怕。
姚南佳并未十指全开,还需在病房里待产,双方父母跟着也到了,如今都挤在病房里,又进去一些医护人员,查看状态。
“里面情况怎么样了。”她问来人。
“说破了水,但还没到生的时候,不过说她状态挺好的,大人孩子都很稳定,你放心。”
“嗯。”
周岭泉见她不语,在她身边坐下。
梁倾后知后觉,除开国贸那一次偶遇,这是自港城一别后他们第一次正经见面。
视线所及是他微微倾身,交握在膝头的双手,她从前察觉,他若是有话要说便是这种姿势。
她直坐着,只能看见他的背部。
正好,也不必目光相迎。
方才一瞥她已足够看清,他比之在港城时憔悴不少,本是一张清俊的脸,不修边幅起来易招人心疼。
他身上还是西服衬衫,很有锐气,大概刚刚是在和陆析一道开会的缘故。
虽他们从前也在工作上常有交集,但她很少凝视他展示给外界的这一面。
见他坐下,梁倾与他尽可能保持距离,无奈这沙发空间有限,无法不衣襟相叠。
“最近忙么?”周岭泉侧头,问。
“还好。感觉跟以前忙碌程度是差不多的,就是工作内容变了些。”梁倾垂着眼,卷着自己的睡衣边,轻声答。
“你呢?忙吗?那个旧城改造的项目?”她顾左右而言他。
“是挺忙的 还有,这问题你那天电话里已经问过了。”周岭泉侧头对她笑。
梁倾不可幸免地与他目光相接一瞬。
是啊,她问过了 —— 此时此景,再想起那通电话,有种辨不清虚实之感。
她本绞尽脑汁想回句漂亮话,听他问,“冷么?今晚你想在这儿陪着?”
梁倾点点头,道:“不冷。”
周岭泉刚想说什么,电话却响了。他也没避梁倾,接起来 —— 虽是用粤语,也听出来是在聊项目的事情。
他挂了电话,刚想对梁倾说点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对面大概是张阳,听内容大概是他还在公司里,有些问题在与周岭泉确认。
他打了半晌,站起身来,对梁倾做了个手势,便往外走了。
梁倾折腾了这一趟,加上精神高度紧张,一旦松弛下来便困乏得很,想,大概是他有事要走,也没做多想。
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爱伴侣爱朋友爱家人爱生命爱自己!
第54章 养生之道
再醒来时身边吵吵嚷嚷的, 梁倾上下眼皮打架,挣扎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撑起身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圆桌边添了一把单人椅, 周岭泉正襟危坐, 架起了那副眼镜,膝上放着电脑,正在工作。
梁倾一时没缓过来, 揉眼睛瞧着他,很是纳罕的表情。
他见她这副懵懂的样子倒是笑了, 说:“醒了?”
梁倾摸出手机一看, 发现已是半夜三点, 哑着嗓子刚要说话,周岭泉说:“我刚去问了,还没进产房呢。麻醉医生在来的路上,医生看了几趟, 说估计再等会儿就能上无痛了。”
梁倾点点头, 她身上还披了床薄毯, 干净, 温暖,想是周岭泉给她添的。
待产病房外较僻静的休息区,此刻却不断有医护人员推着仪器进出,梁倾见那走廊尽头产房门外只有一人焦灼地在等着。
一个驼背发福的中年妇人。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家属区另外还等了几人,此时在议论。
“好像是难产, 折腾一整天了, 刚刚签了手术同意书。”
“作孽。我姑娘跟她一个病房呢。那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 就是一直没见她爱人露过面, 都是那老姐姐一个人在照顾。”另一个中年女人插话进来。
“还有这事儿”
“是啊。我跟那老姐姐偶尔聊天, 她不容易啊,姑娘的爸爸高中时就去世了,她靠摆卤味摊子把她姑娘供上了大学 至于她姑娘的事儿,她倒一个字也不多说。”
“刚刚推进去的时候我见那姑娘好漂亮呢。”
“可不是么”
众人也没弄清前因后果,便唏嘘一阵,好像已认定这是个奇情和悲情因素皆有的故事。
夜深人倦,大家本还抱着说闲话的心思。但过一会儿,医护人员几进几出,途中又见人送进去一些血袋,一时这条走廊上气氛也凝滞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梁倾坐正些,问。
周岭泉不答,目光从电脑上移开,隔着镜片,幽幽看她一眼。
梁倾自己起的话茬儿,心中却又害怕他回些什么傻话,只岔开话题,打趣说:“还在加班。我以为你回公司之后多少会清闲些。”
“哪能呢。”
周岭泉没抬眼,浅浅一笑。梁倾从前极少看他戴眼镜,觉得和他气质很是相衬。
“也是,那么大个公司呢。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周岭泉听她这客客气气地跟自己说话,倒是不自在起来,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若困了就继续睡,有事儿我叫你。”
“你不困么?”
“还行。刚刚出去抽了根烟。”-
约莫过了半小时,梁倾睡睡醒醒,正蜷着刷微博,看周岭泉忽地关了电脑,问:“那个治头疼的药,你带了么?”
“着急出门,只带了手机。你头又疼了?”梁倾道。
“有一点。”周岭泉微微皱眉,看得出是有些不适的,却还耐着那阵疼问她:“你呢,最近头疼好些了么。”
“还好。夏天疼得少些。”
“找医生看过?”
“看过的,也照过ct,没什么大毛病。”
“少熬夜少抽烟。据说多吃点维生素b族也有用。”
梁倾觉得由周岭泉向她传授养生之道,这一幕格外滑稽,抿嘴一笑,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个儿吧。”
她抬着下巴指了指他手机下压着的半包大卫杜夫。
“现在医院药房估计都关门了,也买不着药。附近倒是可以看看有没有二十四小时药店。”梁倾低头,打开手机。
“算了没事儿。就是昨晚为了招投标的事情没怎么睡。也没那么要紧。一阵一阵的。”
他被身体的疼痛逼得不得不松懈下来,颓然侧着身,阖上眼,仿佛示弱。
梁倾趁此时才抬眼细细端详他。三月不见,一时觉得陌生。心中已过了昨夜那种慌张,很静,平时难以抵达的静。
这儿是医院,几步之遥就全是生死大事,人们争分夺秒地抢夺时间,她却在这角落里,将他的脸看了又看。
真是荒诞。
“那天晚上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梁倾调整姿势,猫似的窝在毯子里,撑着下巴道。
“不是在国贸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么。”他闭着眼,似是非真的口吻。
“少来,也不至于劳动周总大费周章,陪聊一整晚。”梁倾笑。
周岭泉顿了顿,低低说“那天是我外婆祭日,北城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心情不好,就想找你聊聊。别见怪。”
午夜时分人总是薄弱一些,她理解,转回眼前,问,“ 那你今晚总得回去睡罢?再是身体好也经不住两个通宵。何况这儿你也帮不上忙。我倒是无所谓,明天周日还能休息。”
周岭泉便又睁开眼偏头看她。那眼神她太熟悉,深情又寡情的,淡漠于世情又悲悯于己身的。
“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梁倾听了,面上无挂碍地一笑,心中却有种兵败如山倒的颓唐。
“许冉冉的家属在么?”产房那头突然有人打开金属门,高声问。
那佝偻的妇人忙不迭答。
“产妇 家属麻烦到这边签字。”
那头几声压抑的啜泣。
他们二人离得远,听不清,只听那一堆人提及什么大出血,子宫摘除之类的词汇。惊悚极了。
“你睡吧。我去看看陆析那边怎么样了。”周岭泉道。
他刚起身走了几步,正遇到陆析从走廊那头拐过来,道,“马上要进产房了。梁倾,南佳说想跟你说话。”-
姚南佳已经上了无痛,因此状态并不差,但毕竟经历了阵痛,形容疲惫,眼角似有泪痕。
“这么晚了,你是不是傻,还在这儿等。”
“我得见证我干崽子新鲜出炉呢。”梁倾在她床边坐下,将她一缕汗湿过的碎发挂到她耳边。
“我看那些网红生孩子还能拍个vlog。他们怎么做到的。”
姚南佳玩笑抱怨道,顿一顿,细声喃喃:“阿倾,刚刚真的好疼啊。”
她这样一说,梁倾的眼泪比她率先落下。
“诶诶,好啦好啦,你怎么比陆析还哭得厉害。”倒是轮到姚南佳安慰她。
“南佳,你后悔吗?”
“不,阿倾。是我要将她/他带来这个世上的” 姚南佳的声音无限温柔,“ 也许以后会,如果她/他叛逆得无可救药的时候,或者以后不幸长成一个很糟糕的人的时候。”
“那我和楚楚替你揍他/她。”梁倾笑答。
两人好不容易都收拾了情绪。
姚南佳说:“那边那个袋子里头,有个化妆包,你帮我拿过来。”
梁倾替她拿过来,见她从里头掏出化妆镜和常用的那支口红。
梁倾想起,她人生第一支口红是读书时代姚南佳送的。
江大的新生舞会,彼时她与何楚悦都还是朴素的高中生模样,是姚南佳替她们挑衣服,修眉,化妆,卷发,又一人送给她们一支口红。时隔多年,那支口红梁倾也没舍得丢,陪着她辗转了几个城市。
直到如今,她提前有了一种‘儿女忽成行’的感慨。
“这都啥时候了。”梁倾揶揄她。
“等会儿要跟小朋友见面嘛,总得留个好印象。”
姚南佳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陆析跟着去陪产。
梁倾跟在后边,也走出来。
周岭泉双手插兜立在门口,见她出来,俯身,瞧她红红的眼睛,低声问:“怎么哭了?”
“没忍住。”梁倾掩住眼睛。
“会顺利的。这儿的妇产科是全北城最好的。”周岭泉与她并肩朝产房那边走去。
两人走了十几米,见产房那头的门开了,里头推出一个产床,陪了几名医护并那个身材矮小的妇人。梁倾心里一紧。这大概就是刚刚那个大出血的产妇。
为了让道,她走在周岭泉前头些,与产床擦肩而过时垂眸一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周岭泉没料到她会停下,急顿住脚步,轻轻扶了扶她肩,低头问:“怎么了?”
梁倾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摇摇头-
产房外双方父母已在等待。周陆两家是旧识,姚南佳的父母也认得梁倾。各自寒暄一阵。
“南佳说你工作忙。我看是瘦了好多。”姚南佳母亲和蔼道。从前读书时代,他们每每来江城看望姚南佳时也总带她们一块儿出去改善伙食。
“以后周末来叔叔阿姨家坐坐。我记得你爱吃蟹来着。”姚南佳父亲也说,“对了,你舅舅舅妈还好么。”
梁倾连忙答好。左右又拉了些家常。姚南佳父母掩不住的忧心忡忡,也是想借这些聊天来冲淡。
时间一分一秒,艰难地往前挪。梁倾悬停在一种极端的清醒和不清醒间。
此情此景,自然想起林慕茹。
她见过一张林慕茹怀她时的照片,她身型沉重,脸颊浮肿,却站在阳台上分外温柔地微笑。
林家父母早逝,梁坤常年在外忙于生意,几乎是林慕茹一手将她带大。她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那时也没有轿车,都是林慕茹半夜蹬自行车带她去医院,守着整夜,到了早晨梁倾的爷爷过来看顾,林慕茹才能去厂里上班。
还有一次,那还是她一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放学之后久等林慕茹未到,她便自己凭着记忆走一条小路回了家,发现林慕茹未到,只能坐在楼道台阶上等。直到天全黑了才见林慕茹神色仓皇地到家,她本还为自己第一次独立回家而自傲,却被林慕茹粗暴地抓进怀里,往背上打了两巴掌,接着又抱着她痛哭。
梁倾当然是在懂事之后才明白那哭泣的意义。
“姚南佳的家属在哪儿!是个姑娘,六斤七两。”一个小护士先走出来。
两家人一时站起来,喜悦总算取代方才的焦躁气氛,还是姚母先凑到那护士面前,问:“我姑娘情况怎么样。”
“产妇情况不错,生的很快。过会儿就能回病房观察了。”
姚母侧着脸,已是淌下泪来-
姚南佳被推回病房时已因为疲惫而熟睡。两家父母兼陆析陪着,又有护士要来检查产妇情况,周岭泉也不方便在里头。
梁倾便与他一同退出病房外。
六点刚过,双方父母守了一夜,大概也是累极了。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便打算出去寻个早餐铺子,带些食物回来。
出了电梯到了门诊挂号处,见已有人在排队,有些携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概是夜里便过来了。因为这儿是妇幼医院,许多人怀里抱着孩子。
带着孩子从外地上北城看病,那必是不好治疗才来的。
两人出了门,并肩站在微凉清冽的晨雾里。
街上复有了生气,绿由浅入深,夏衫秋裙的年轻人披着朝阳结伴悠悠地走着,商铺金属门拉开时一阵活力的脆响 —— 这世界还是旧的,却旧得恬静可爱。
是因有新生命到来的缘故么。
“头还疼么?”
“有点。你能开车么?”周岭泉问,又道:“如果不行我叫司机过来。”
“你行行好,这大清早的。也不远,我能开。”
两人往停车场走,不同于港城,周岭泉开的是辆suv,除开车身大些之外,梁倾倒也能上手。
上了车,附近寻了家卖包点的铺子定好位,周岭泉仰靠在副驾驶座上,长出一口气,侧头调侃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让梁律师给我当一回司机。”
梁倾见他此时眉间无意识地皱着,大概头疼得不轻,道:“难受就睡一会儿。不用陪着我说话。一会儿看看早餐铺子附近有没有药房开门。”
周岭泉见她开车的模样可靠,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两夜未眠,他体力到了极点,加之头疼反复,本只想闭上眼养神片刻,却不可抵抗地瞬间进入睡眠。
第55章 角力
仍是无尽的荧蓝波光。
他又回到那个池底, 温顺地下沉,岸上少年们笑闹着,与他无关, 他也并不觉得恐惧。
忽然又不再是水底, 但一切还是蓝色的。
丝绒蓝的夜,幼蓝色的月,蓝色铺陈的房间。他隔着冷蓝的玻璃, 看到病床上蒋思雪的脸。她的目光亦是蓝色的 —— 破碎无望的蓝。
“妈妈。”幼年的他却发不出声。玻璃那头仪器闪着红光,是鬼魅的眼睛。
“周岭泉。”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自知是做梦, 厌恶梦境内容的过分真实, 挣扎着却醒不过来, 在梦的波涛里沉浮。
忽然感觉有人握了他的手,温暖,干燥,且熟稔的触感。他像抓住浮木, 紧攥不放, 片刻之后终于微睁开眼。
眼前是梁倾端详他的一双眼睛。唇上干涸的纹路, 眼下青灰, 脸颊上有几颗晒斑。
一张因缺乏修饰而让人心安的脸。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吐出一口气,茫然地凝视她一瞬,这才松了她的手,清了清喉咙,将副驾驶座后背调回来, 道:“是。我怎么睡着了。”
“给你买了药。吃一颗吧。”
周岭泉这才发现她将车停在了路边。敞着门。外头吹进来一阵秋天的风, 实实在在的一个好天气。
周岭泉吞了药, 才问:“早餐买了么。”
梁倾摇摇头, 说, “就在前头不远,好不容易找着这个车位,我们走着去吧。”
两人下了车。步行于林荫道上。约莫七点光景,太阳缺乏温度,透过道旁层叠的榆树阴,参差地洒下来。洒在他们二人各自怀揣的心事上。
深深浅浅,不堪诉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没想到南佳会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没想到啊。”
周岭泉笑笑,道:“老陆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声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结果后来遇到了姚南佳,上赶着就把婚给结了。”
“是哇是哇,南佳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梁倾严肃地夸赞朋友,周岭泉侧头见她此刻神情认真,觉得可爱。
“其实昨天晚上来的路上,南佳比我更镇定。如果她也慌了,我大概没有那个定力把车开过来。一路上都是她一边给自己算着宫缩频率,一边还宽慰我。”
两人说些零散的话,拐进早点铺所在的巷中。一前一后走着。
聊完了南佳与陆析,忽地便沉默下来。
隔了好几月,两人换了身份,这般独处,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值得说。
这巷子显得走不完似的。头顶蓝蓝的一方天,一队胡同里的小孩呼啦啦跑过来跑过去。
周岭泉伸出一只手,护住她不被孩子撞倒。
一时靠得近,梁倾膝跳反应似的,走快几步。
“梁倾。”周岭泉忽然叫住她。
梁倾停下来,侧头,余光看周岭泉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那天晚上 在国贸的时候,其实我在街对面 本来我是想自己开车送你回去的,看到你有朋友一起,又怕你介意。”
梁倾愣了愣。不知为何,听他说‘介意’二字,心里一酸,却只笑笑,不挂怀地说,“不会介意的。周岭泉,我们也算是朋友啊。”
她回过头。发现这巷子也走到了尽处。
“ 张阳说你离职是因为那个姓方的律师?”
“是,但也不全是。”
“之前你走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过。”
“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场谈那些不是么。周岭泉,其实你也没有立场去打听我离职的原因。\"
周岭泉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越界,垂下眼睛,说了句:“抱歉。是我的问题。”
梁倾摇摇头,不再执着于对错。
地上被太阳照得发白,像曝光过度的一截儿胶卷。是洗坏了的胶片底,不可追溯。
“周岭泉”
“嗯?”
“你记不记得很久之前你说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周岭泉顿了顿。
“记得的。”
是在南城的早茶店。
梁倾笑笑,说,“其实那天在船上,我就想说的 —— 这个问题还给你吧。我不想问了。”
还未等他反应,她淡道:“走吧。南佳还在等我们。”
她说着,踏入那光明之中,故作轻松地走了几步,听他没动作,才回过头问:“怎么不走。”
两人一明一暗,虽避免对视,却仍无故有种角力的氛围。
周岭泉脸上晦暗了一瞬,又松弛下去,换上礼貌的表情,亦走出深巷。
两人在阳光下谈笑如常-
又过了一周,就到了姚南佳出院的日子,何楚悦与梁倾一道去医院接人。
到病房时,陆析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一一跟产科护士医生道谢,姚南佳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独坐。
“快来看看你新鲜出炉的干女儿。”姚南佳冲她们招手。
何楚悦前几日刚从西宁回北城,这是第一回 来医院,激动得不行,凑上前去。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倾借口打电话,独自往外去。
午后走廊尽头的病房外较为僻静,梁倾在门口驻足一阵,敲了敲门。
梁倾走进去时,那夜那个产房外徘徊的妇人正端了盆水往浴室去。是单人房,虽小,但收拾得很洁净,房中人未像其他产妇一般迷信,窗开了一半,淡绿色的窗台上放了个花瓶,里头是几支黄玫瑰。
“您找哪位?”
她一开口,梁倾便知道那晚她没有听错,这妇人一听便是江城人。
“是许冉冉么?”
那个叫许冉冉的女人正斜倚着床头坐着,本是望着窗外的,听她这一问才迟缓地回头看梁倾。产床边放着婴儿床,里边的小婴儿恬恬地睡着。
“我是。”
许冉冉美人在骨。只是大概是动过一场大手术的缘故,形容消瘦,病服臃肿,那双眼睛显得分外大。看人时,是一种沉静又苍老的眼神。好像这双眼睛已经看过所有的潮涌和落幕,因此带有一种遗憾和谅解。
“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拾到了这个。问了一圈,有护士说,是你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折叠齐整的豆绿色方绢手帕。
“哎呀!是!她念叨好几天了。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那妇人忙不迭放下水盆,从梁倾手里接过。
“竟然还能找着。”
许冉冉接过,在指尖摩挲,表情算不上热切,出神地,虚弱地笑了笑。
“难为你找过来。”她抬起头来看梁倾,问:“坐一坐么?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妈,给她削个梨吧。”
那妇人让了梁倾落座,自己坐去了床脚。
梁倾坐下,说:“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儿生孩子。你们的宝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是么。”提起孩子,许冉冉倒是笑了起来。
“你朋友生的是儿子还是姑娘?”
“是个姑娘。”
“我也生的是个姑娘。姑娘好,会疼人。”
再询问了几句孩子的健康,梁倾淡问道:“你们是江城人?”
“是。你听出来了?”
“对。好巧!我也是江城人。”
梁倾抬眼,再次端详许冉冉,心中有了确切答案。
“是啊,好巧。”许冉冉也端详她,礼貌地微笑。
见是老乡,许母便格外觉得亲切,说自己在江城新区中学门口经营一家卤菜店,叮嘱她若是回江城可以去店里坐坐。
后又听闻梁倾家也在新区,更觉有缘,说罢还将店里的电话正儿八经地写了下来,递给梁倾。
到底萍水相逢,多谈显得刻意。
梁倾起身告辞,许冉冉也不留她,平淡地对她点头微笑。
梁倾退出病房去,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那屋子里装满了故事。
她可以确定了—— 许冉冉就是几年前江城ktv里在她被下药时,给她解围的‘公主’。
好奇别人的人生总归是种不克制,何况在那样的地方的际遇,大概她也不愿再提起。
若不是那夜在走廊恰巧拾到她的手帕,梁倾也不会登门打扰。她将这手帕看作某种启示,是给她机缘来好好道别。
梁倾回了姚南佳的病房帮忙。姚南佳前呼后拥总算收拾妥当,手续办齐,一行五六人上了电梯,后脚有个小护士追上来,问:“哪一位是梁女士?”
梁倾拦住电梯,道:“我是。”
“可算赶上了。许女士要我把这个给你。”
小护士说着将一只黄玫瑰递到了梁倾手中。玫瑰的刺已削平,方才那豆绿色的手帕正缠绕其上。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这么喜欢看小周吃瘪呢!
这章太瘦了,当时可能划分章节的时候没弄好。所以今天有两更哈!
第56章 跨年
此后三个月, 日子平淡。
与周岭泉不再有交集。
往冬天去,工作比起南城时繁忙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林慕茹病情较之前有所改善,梁倾因此回江城探望得也更加勤快。
转眼就是元旦。恰逢陆析出差, 几人约好在姚南佳家中跨年。
林小瑶和梁行舟也来了, 只是两人坐到八九点便要和朋友汇合庆祝。林小瑶去世贸天阶倒数,梁行舟有朋友回国,去国贸附近的ktv, 方向大致相同。
世贸天阶年年都是人挤人,林小瑶要去凑热闹, 梁倾自然也拦不住, 只在门口多叮嘱几句, 又问梁行舟能不能先把林小瑶送到再走。
梁行舟答应下来。林小瑶抗议无效。
“你这操心程度快赶上当她妈了。”何楚悦打趣道。
梁倾从阳台上往下看,看两团黑影,一高一矮,隔着些距离, 慢慢走出小区。矮一些的那个, 去踩高个儿的影子, 幼稚极了。
姚南佳刚将孩子哄睡了, 从房间往外走,问,“说小瑶呢?”
“她父母也都不是这种个性的人,不知道为啥她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哪儿有热闹她往哪儿凑。我怕她吃亏。”
“多好。多讨人喜欢。”
姚南佳也坐下道:“说起讨人喜欢 你们觉不觉得行舟有点儿喜欢小瑶。”
“what,why, how?”何楚悦瞪眼。
“怎么不能。”
“他们不是亲戚么?”
“他们算是哪门子亲戚。何楚悦你真是谈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
她们两人斗嘴, 梁倾在一边陷入沉思。
“不过可能也是我荷尔蒙过剩, 想多了。阿倾你别担心。”
姚南佳见她神色凝重, 出言安慰。
“对哇。而且我看行舟这孩子靠谱。他俩个性还挺互补。”何楚悦说。
“只是他们这关系也太复杂了, 虽说不是血亲,但到底有点麻烦。而且你是不知道梁行舟那个妈” 梁倾苦笑。
“行了,你又瞎操心。我看这事儿也是八字没一撇,林小瑶自己都还没察觉。”
梁倾讷讷应几句,这话题就算翻过篇去。她起身进厨房洗漱,见冰箱上新添了许多姚南佳给孩子拍的照片,便一张一张看过去。
余光无意间带到许久之前她与周岭泉的合影。
正好是一年前的此时,他们手中还戴着橡胶手套,拿着盘子,表情都有些傻楞楞的。那天他们在这里,也说过些调情的话,具体是什么,她不记得了,但不可避地记起那种隐秘的刺激感。竟是一年前的事情-
说是一同庆祝,其实也少了些少女时代的闹腾。三人只是松散聊着天,电视里热热闹闹播着跨年演唱会,一半的明星都已经不认得了。
将近十二点,何楚悦借了书房与男友视频。
不多时出来个打扮颇为前卫热辣的唱跳女歌手,是港城人,叫谢恺彤,去年参加某个歌唱类选秀节目红的。长相打扮都很洋气,欧美风,厚刘海,高马尾,一双眼睛很大,点缀着亮钻,猫儿似的。
姚南佳道:“咦,这姑娘我在饭桌上还还见过一次。小陆爸妈和她爸妈是当年一起去南边做生意的。她家刚开始做日化用品的,后来又转型电子芯片,做的很大。诶,我还记得她家好像跟周岭泉家沾亲带故的。总之,她当初出道也是家里使劲儿砸了钱的。不过这姑娘确实适合吃这口饭,脸巴掌小,性格也挺好,真人私下里没有那么闹腾。”
她这么一说,梁倾才想起来,港城那夜的club里,她远远隔着人群也看到过这姑娘一眼。
“说到港城,我那天本还说,元旦也邀周岭泉来家里小聚,宝宝百天宴他送了那么大的红包,还没好好跟他道谢。结果前两天陆析说,他家里出了点事情,他上周回了港城。北城这边这一大摊子都停了下来。”
“什么事儿?”梁倾轻轻皱眉。
“说是周启泓深夜送了医院,好像是脑溢血。还没见报,估计也是一直压着。”
“是么。他这两头都得顾着,挺惨的。”梁倾想起拼拼凑凑已得知的周家种种,想他这时回去当然也不是尽孝床前那么简单。
“你这话叫楚楚听了,她肯定会说,你怎么还跟资本家共情。”
“没事儿。她对帅哥总是有几分同情的。”
两人笑。梁倾软绵绵地倒在靠枕上,叫姚南佳看不到她的脸。
“陆析说,周启泓入院了小一周,周绪涟还未现身过医院。看来父子关系也是差到冰点。说来这个周启泓也是个冷血人物。当年经济危机,若不是周绪涟回到港城,借汪家的力抬了周家一把,新宏邦哪里还有这十年的风光。如今可好,看大儿子不好掌控,又要扶二儿子上台做棋子。想当年,周绪涟为了新宏邦,把本来都订婚了的未婚妻撇在柏林,据说后来再在一起也是费了好大力气。他妻子我见过,学医的,江浙人,家里不是什么显赫背景,是与他学生时代在欧洲的时候在一起的,人特别好,那时候看我怀孕了,还给我寄了各种维生素,写了小纸条,教我怎么服用搭配。”
她顿了顿又说:“阿倾,周岭泉那样的家庭,若是真跟他在一块儿,周旋其中,会很辛苦。”
姚南佳是多么机敏的人,也许很久之前就看出了端倪,又或许是周岭泉那头透露给了陆析。
梁倾懒得去猜,她知道南佳会为她保密。
且南佳肯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他们二人再无联系。
电视里还在劲歌热舞,欢呼声如潮,零点即将到来。
她觉得那热闹像是储存在铁罐子里的饼干,受了潮,不再干脆。
去年此时,她正与周岭泉相拥,在酒店里,心灵疏远,但拥有肉/体的饱胀感,与节日相称。那时才是最纯粹的时候。
轻盈的。除了肉/体的排他,没有心灵的契约关系 —— 梁倾对他们曾经的关系注解本是如此。
那许多的夜里,她并不去深究感情的端倪,只是纵容他将她的眼睛捂在手心,一次又一次,他们将彼此占领…
为何人总要去求感情的久长呢,分明在那些瞬间里他们最相爱。
不一会儿,何楚悦甜甜蜜蜜地从书房出来,三人互道新年快乐,又是一切如常-
过年前照例是所里最忙碌的时间段。今年这忙碌中有一些不寻常便是,Jess频繁不见踪影,她并没有请假,工作都是远程完成。
KC虽效仿国外,尝试推进灵活工作制,但合伙人对这种工作制度的接受程度不一,且对于低年级律师来说,有些工作当面与高年级律师交流效率更高,因此一直不成文。
梁倾有一日途径茶水间,还听到过HR的小头头正与某一合伙人交谈,隐约能听到Jess的名字。
不过她无意听墙角,没有多逗留。
加班至九点多,杨峥南照例来找她闲聊。
这些日子与他合作久了,梁倾愈发欣赏他身上那种松弛的态度,只要不是有项目当夜就要交割,他便总会在加班间隙拖着梁倾下楼散个步,或只是去楼下看个夜景。
总之暂时走出办公区。
春节将至,自然说到过年安排。杨峥南说过年要与父母去新加坡旅游,问梁倾需不需要带什么,听说樟宜机场免税店十分划算。
梁倾笑言,现在暂时想不到,你等我过两天给你开个单子。
两人裹着棉袄绕着大楼绕圈。
北城冬日凌凌,难得没有刮大风,楼宇的灯光更给这种寒冷增添冷静的气质。街道已换上了春节的灯饰,冷静的红和绿,像在给某种高潮埋下伏笔。
梁倾打了个寒噤。
“你说Jess最近到底是怎么了。这可真不像她。”
“可能就是家中有事儿。怎么说?”
“今天高par把我喊过去,丢给我一份文件要我改,那意思就是那份文件是Jess做的,质量他不满意。Mark那人你也懂的,之前他是最爱找Jess干活儿的。”
“对了,话说,你知不知道,Jess她竟然结婚了。”
“天,这我是真不知道。之前在饭桌上,偶尔合伙人问起来,她也没提过。”
杨峥南耸肩,道:“也是巧,我那天和几个大学同学在这块儿吃饭,碰巧遇到了她和她丈夫,迎头撞上的,也不好不打招呼。”
梁倾说:“虽然她人有时候有点儿难打交道,不过她工作能力一直很强,而且看得出她也是拼命想做好的。希望别是出了什么别的事情。”
“是,感觉律所这种地儿,向来是你不行就有别人能顶上的 况且她拿的是global pay,律所不养闲人 好在马上要过年了,希望她过完年之后就能正常回来上班。”
既然谈到这个话题,两人自然又说到所里其他同事的婚恋情况,末了自然谈及己身。两人这几个月亲近不少,说这些时也不必过于礼貌保守。
梁倾对去年球场见到的那个黄帽子女孩颇有些好感,念念不忘,揶揄了杨峥南许多次,都被他以大学学妹揭了过去。
前几周杨峥南生日,在办公室里收到匿名蛋糕,明显是偏小女生的审美,裸奶油底,上面的翻糖小人穿着篮球服灌篮,神态惟妙惟肖。
同事们自然一阵打趣。
“那天那蛋糕,也是那姑娘送的吧。”梁倾一猜便知。
“是。”杨峥南脸上颇有些苦恼。
“吃人家嘴短,我必须得说一句,那姑娘可真讨人喜欢。你这人,多少有点身在福中不知”
“哎,梁倾姐,停停停,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梁倾会看眼色,赶忙道,“行行行,”又补一句,“你去新加坡玩儿,大小给人家带份礼物。”
梁倾自从进入这所中,就一直跟杨峥南要好,两人都是单身,外形气质都好,同事免不了有些善意的玩笑。
梁倾再迟钝,多少也能感受到,在友谊之外,杨峥南对自己是有一些好感的。
这也不难理解,他们这样的工作,每天几乎是十几小时朝夕相对,同事之间惺惺相惜,寻求情感支撑,并不罕见。
但杨峥南是聪明人,有分寸,在职场他们先是同事再是朋友。他绝不过分表达,更不要说挑明什么让她为难。
更何况两人对未来规划也不相同,杨峥南明年要出国读书,梁倾更断定他不会在男女关系上冒进。
梁倾珍惜与他的友谊,她想杨峥南亦是。
她并不想为了撇清关系,就莫名疏远他 —— 得体的成年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双方都有默契,时间足够让他们摆正位置,厘清关系。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断断续续说些春节相关的话题,又因为说到一个学生时代的古早笑话,在马路牙子上一块儿笑开。
转瞬即逝的快乐,但深冬长夜,也足够抵御一阵寒冷。
作者有话说:
大家喜欢冷潮的话 留个爪吧!!!
第57章 捷克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自然又是与何楚悦和姚南佳共度。
姚南佳生完孩子后,家人照顾得宜,气色与身体恢复得都不错。
虽然照顾新生儿的过程总归是艰辛, 期间她还患上一次严重的乳腺炎, 据她说疼痛程度比生产时更胜,还因此高烧,又因为她坚持母乳, 不能随便用药,只能物理降温, 过程苦不堪言。
这日陆析主动包下了带孩子的任务, 带着孩子去了西边陆析父母家玩儿, 也让姚南佳暂时从母亲的角色中有所转圜。
三人在东边吃了饭,绕道去逛街,各自给家人置办春节礼物。
这次春节对梁倾而言意义尤为重大 —— 林慕茹获批在春节期间能够短暂出院与林韬一家一同过年。
这几月林慕茹病情有了大的改善,躁郁的情况自年中之后再未复发, 在医生引导下, 她开始逐渐梳理这些年的记忆, 重建与现实的联系。
自年中, 在新药物介入和医生指导下,她已经能够逐渐接受林韬对这些年经历的讲述。虽然也因混沌而时常有沮丧的情绪,但好歹迈过了从前完全否认的认知阶段。
月前她在医生和林韬的陪伴下给梁倾打了一次视频电话。
电话那头的林慕茹对梁倾毕业之后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经历都知之甚少,时而流露出一种孩童的困惑,因此对话最终变成梁倾在这一头的耐心叙述。
但电话最后, 她却像个寻常家长一般叮嘱梁倾要按时吃饭, 春节早点回家。
这是梁倾做梦都不敢想的。
那天挂了电话, 梁倾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上一次流泪还是为了梁坤-
逛街毕, 三人一同往西边去, 还有两桩事情要办。
一桩是姚南佳要赶在年前做一次产后的身体检查,另一桩则是陆析父母好客,知道她三人要好,年关将至,请她们一同去家中晚饭。
三人开车先到达西边的妇幼保健院。
医院一向停车困难,三人绕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找到停车位,姚南佳的预约时间已到,何楚楚便先陪同姚南佳下车。
梁倾继续负责找车位,又绕着门诊部开了两圈,才见有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似要上车离开,她便耐心在门诊前坪的辅道上等。
边等边百无聊赖地到处张望。
妇幼保健院比别处医院多少气质可爱一些 —— 大概是有许多孩子来往的缘故。
这个季节小些的孩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在父母怀里伸着手脚,像只胖海星,只露出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亮闪闪的眼睛,到处张望。
这大概是这些小人儿们人生的第一个冬天。
梁倾走神的功夫,那一对夫妇也将车驶离,梁倾拐了个弯儿,还未等开始倒车,倒是意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走到门诊前坪。是Jess。
梁倾边倒车,边细想,算起来已有小一个月不曾在办公室见过她了,没想到竟然在西边遇上。且据她所知,Jess也住在东边。
在这种地方遇见总有种无意探听到别人隐私的感觉,为避免碰面,梁倾在车中小候,借着后视镜打量她。
Jessie平素在所里总是打扮讲究,对比起来她今日穿着可谓朴素,头发也稍显凌乱。
然而细想起来最违和的地方,一则大概在于她平素总是穿设计前卫的高跟鞋,今日却脚蹬一双雪地靴。二则比起平时总有一百二十分精气神的模样,她今日显然气色很差,甚至有些微微佝偻着身子。
她四下张望,大概在等车。
梁倾见她此番,猜想,她大概是病了。
过了一会儿,车还没来,梁倾却见她忽然佝偻着蹲下来,双手撑地,作呕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一开始无人上去帮忙,梁倾见状,无法坐视不理,便急忙下了车,小跑着过了马路。
只见医院的保安和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围了上去,正询问情况。
近看她情况更糟,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因为干呕,正在生理性流泪,她余光大概看到了梁倾,瞥了她一眼,无暇开口。
那护士与保安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往门诊大厅走,边走边问梁倾:“认识的?”
“是,同事。正好遇到了。”
“怎么回事儿这是?”
梁倾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那两人将Jess安置在问询处的椅子上,那护士很负责,给她倒了小半杯葡萄糖,转身去急诊室找医生来。
Jess喝了两口,似乎缓过来一口气,没等那护士走几步,道:“梁倾姐,你帮我跟她说不用了,我歇会儿就行。”
那护士却已经走远了,梁倾对她说:“医生来看一眼更放心。有人陪你来么?”
她本想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
“有的,我朋友去取车了。”
正说着,她电话便响了。她答几句,挂了电话说:“我朋友在门口了。”
那保安说:“小姑娘,你脸色太差了,要你朋友等一下吧,医生来看一眼,别等会儿出事。”
Jess缓过这一阵,将那一次性水杯攥起来,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说:“大爷我没事儿,就是低血糖,谢谢您。门口不好停车,我得走了。”
她甚至没与梁倾道别,径自离去。
梁倾目送她的背影,有些后悔,想,也许她不愿多留与自己也有关。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姚南佳看完了医生,两人准备下楼。梁倾便也往门口走去,将这一茬暂时抛在了脑后-
姚南佳和何楚悦上了车,仍是梁倾开车,她察觉到一向好情绪的姚南佳有些寡言,便问:“没啥事儿吧?医生怎么说。”
何楚悦向前坐直了身子,没吭声,望姚南佳一眼。
姚南佳清了清嗓子,梁倾从后视镜里看,她脸上有种类似委屈的表情一闪而过。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啦。”姚南佳歪歪头,对她俩微笑。
“就,之前一直没跟你们说,我产后盆底肌复原的情况不是特别好。经常跑厕所,漏尿挺严重的,有时候打个喷嚏也会漏。这段时间出门都得垫着卫生巾 最尴尬的一次是在陆析家吃饭,他爸讲了个笑话,我笑得狠了些,也漏,太尴尬了 今天检查医生说我情况确实算严重的,除了一些盆底康复治疗,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但至于效果,他们也不能确定。”
她苦笑,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她浅浅的一个影子,说:“以前一旦出去玩,我妈总是要跑厕所,我有时还和我爸一起笑她 你看就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要到了今天才能体谅她作为母亲的难处。”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的全部的准备成为一个母亲,我的家人对我的支持可以说无可挑剔,我也没有为经济发愁,但其实不得不说,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那些时刻我是怀疑和后悔的。我现在甚至想知道,有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
姚南佳从来是个乐观大条的性格,若不是情况非常棘手她绝不会有这样苦涩自疑的表达。
母亲总要以自伤的方式孕育生命,她们选择这种代价,并且背负这种代价。
但这代价却得不到平视。转而,它们或者被弱化 —— 就像他们总说的‘都是这样过来的’,或者它们被母亲的角色覆盖,代价被神化,接受高于人的赞美同时也意味着对代价的承受亦内化成了理所应当。
其实代价即是代价,任何一个女性为生育所作出的牺牲都应当受到不偏颇的承认。
并不需要讴歌伟大的母亲。
相反,更为真实的,应当是那些撕裂的母亲,脆弱的母亲,疼痛的母亲;抑郁的母亲,后悔的母亲,尿失禁的母亲;睡不够的母亲,需要吸奶的母亲,手足无措的母亲。
何楚悦和梁倾只能沉默以对,过了片刻,何楚悦提振精神说:“你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修复盆底肌的机器,而且你还那么爱运动,怕啥。这不是你以前上学时的口头禅么,‘怕啥’?”
三人一时想起少女时代,心中各自有所触动。
夜行在北城冬夜,金光闪闪的大世界在她们面前铺陈开来,带着它残酷又华丽的奖赏。
在这途中,她们必须一一作出选择,凭心力,凭勇气,凭爱,但若有所获得,也必然要承担代价。
前些年梁倾醒在凌晨,还会有那种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狭窄的室内,昏黑甜美,宿舍被窝外的世界,那些大的词汇,都不近切,与她无关,现在想想那是怎样一种奢侈-
三人到陆析家中时各自转换了情绪,到底不是自己的父母,有许多话不值得说,姚南佳进门时已回归平时那种轻快和自持。
陆父正在厨房忙活,陆母抱着孩子来迎。
小宝宝已到了能通过某些感官认人的阶段,见姚南佳来了,便对她大张怀抱,要从陆母身上逃脱。梁倾逗她,她愣愣地盯着看了几眼,忽然便粲然地笑了,原来是被她那对耳环吸引要伸手去抓。
梁倾一躲,抓着她的小手说:“干妈可太伤心,还以为你是冲我笑呢。”
何楚悦凑上来,说:“小馒头,那你认得我吗。”
小馒又愣了几秒钟,哇哇大哭起来。
全家都笑开。
小馒最初得名于姚南佳孕初期热爱吃馒头的饮食习惯,得益于父母的健康育儿,她自出生后便无病无灾,能吃能睡,小手小脚藕节似的,白白壮壮,倒确实与这个名字相衬。
陆析方才在听电话,这时也从里间走出来招呼。他今天套件印了他大学缩写的套头卫衣,加上脸上未修边幅,显得年少许多。
“怎么还换了件衣服。”姚南佳问。
“别提了,问你女儿吧。刚吃完奶,忙着拍奶嗝,换尿不湿晚了几分钟,滋了我一身。”
陆母将小馒往陆析怀中一塞,和蔼道:“别都站着啦,电视也没什么可看的,佳佳你带她们到处转转。正好,陆析爸爸前几天得了一幅好画,我也瞧不明白,你帮我去瞧瞧,别又是给别人忽悠了。”
姚南佳领着她二人去了陆家书房。
陆家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家庭,陆父P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原是在一家报社当编辑,陆母是大院子弟,九十年代陆父与陆母成家有了陆析后,为了支撑家庭,与几个朋友一块儿下海经商,赚得第一桶金。
三人打开门往里一瞧,何楚悦不禁‘哇’了一声。
陆家书房内书架直接衔接天花板,满墙都是书籍,装修并不繁复,有种古朴沉淀的气质。
她们三人都是中文系出身,很难不艳羡。
“知道叔叔有文化,没想到这么有文化。”何楚悦道。
“天,57年版的雷雨。”梁倾瞧直了眼睛,不敢用手去碰。
三人又在书架前流连一阵。
姚南佳招呼她们,说要给她们看陆析的黑历史。
姚南佳面前的书架一看便是专门放置陆析的东西,中小学的课本竟也没丢弃,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十多年前流行的科幻,悬疑小说,还有通俗历史类读物。
姚南佳从第三层书架抽下一本黑封皮的相册,原是陆析童年时代的影集。三人笑闹着翻看。
正翻到一张,是大概七八岁光景的陆析,背景似乎是麦当劳。几个小男孩都带着生日帽,陆父陆母坐在两侧,笑得很开心。
“这是陆析生日么。”
“我开始也以为,但陆析说,这是周岭泉生日。”姚南佳说着,往陆析身边的小男孩身上一点。
“哇,看不出来啊。周岭泉以前怎么长得这么秀气,个子也好小。不过细看,还是个帅哥坯子。”何楚悦凑近去看。
她二人正聊着,梁倾得以垂眼端详那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他亦在笑,却笑得不如他人用力。
成年的的周岭泉,早已一扫这种瘦弱文郁的气质,但方才梁倾仍然一眼认出了他,觉得在哪种时刻仿佛见过这个小男孩。
大概再短暂的爱,亦有这种副作用,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时空和时间坐标都变得模糊,仿佛史前就已相遇相亲。
“诶,这是啥。也是照片嘛。”何楚悦问。方才放置在那影集旁边的另一本,白色硬皮,其中还夹着许多零散的纸张,早已泛黄,一翻满是旧书的潮味。
她抽出来翻开一看,讶异道:“老陆还会画画?”
姚南佳凑过来瞧一眼,说:“哪能啊,他那人,艺术细胞缺缺。这是周岭泉的。他们那时候在伦敦是室友嘛,后来毕业后周岭泉比他离校早,很多东西都没带走,老陆看着可惜,就给他保存下来了。”
“我靠,画的挺好啊。没看出来啊,他以前还是个文艺少年。”何楚悦说。
“他以前读建筑的,陆析说他以前很爱画,你看看,这多有灵气 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想不开,去做了金融。不过大概也是他父亲要求的。”
梁倾自然想到她在港城周岭泉寓所所见的那些画册,与墙上那幅挂画。
一整本的钢笔速写,冷峻又富有文艺气息的线条。
画景也画人。有时是街角烘焙店,有时是地铁上抱着小狗的老人。落款也工整,日期,地点齐全,还有他名字的缩写,N.Z。
除此之外,也是行迹的证明,他大概读书时代得以周游欧洲,亦有许多伦敦之外的地点落款,只是他从不画那些著名景点,就算到了巴黎这样的游客之都,也只画街角涂鸦墙前抽烟的青年人。
梁倾抽出那几张零散的看。
比本子中的速写更加抽象些,但细看发觉画上似乎是一个女人—— 寥寥几笔勾勒的横卧的身体曲线;侧身裹着大衣的背影,瘦削的脚踝上细高跟鞋带未系紧;小猫和一架老旧的钢琴。
落款地点是Prague,Czechia.
另二人仍在咂摸本子中的几张翡冷翠小景,梁倾不动声色,将这几张画夹放回去。
作者有话说:
有朋友说这几章都比较平淡,梁周对手戏比较少。
说明一下哈~大纲设计上这一段就是梁周的冷静期(也是唯一一段),会在一些旁枝人物和剧情上着墨比较多,我想写我的主角们,也想构建出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我感觉这样人物会更立体,当然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点写作野心,比较希望冷潮不要有那种悬浮的谈情说爱或者突如其来的奋不顾身非你不可。
而且梁周之前是py关系,因此情感大喘气和摆正位置也需要一些时间。
(偷偷透露一下,小周和小梁会一起过年。)
谢谢大家留爪!我都看到了!请继续留下你们的爪爪吧!
祝大家有个平和愉快的周末。
第58章 变老
大年二十八, 飞机降落江城。五点,黄昏已过,梁倾走过栈道, 见头顶铅云密布, 似有雪意。
她打了个车,直奔林韬家中。
今日亦是林慕茹出院的日子,她本想提前一天返家, 但工作上临时有变动,脱不开身。
过年高速极其堵车, 到林韬家的小区时已接近七点。他家这种地理位置靠市区的老旧小区, 如今大都是外来客租住, 新年时节,冷清异常,门口传达室虽平时也形同虚设,但今日却连坐班的人也没有。
她一路往里走, 只路过两个风中显得异常孱弱的老人。
江城总有种滞后感, 似乎再崭新的人和事物, 投入这里, 也会迅速变旧。
在北城时她是雀跃的,自飞机降落后却有些心神不宁,细想与近乡情怯的心情有共通之处 —— 上次与林慕茹共度春节还是七八年前,大学时代。
细想那时并不愉快温馨,她与曹家华不对付, 林慕茹夹在中间总是沉默以对。梁倾只匆匆吃过年夜饭, 便去林韬家夜宿。
经过这些年的波折后再与林慕茹相对, 她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小区的楼道内冷极了, 有种经年不散的潮味, 令人觉得熟稔踏实,她提着箱子一层一层,如同穿越时间的暗道。
余娟给她开门,十分讶异道:“到楼下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要你舅舅下去接你。”
“没事儿,不沉。”
林小瑶听了动静,已从房里出来了,接了她的箱子,道:“姐,快进来,姑姑在看电视呢。”
梁倾褪去围巾,室内很暖,林韬余娟一向节俭,今日却空调大开。
她还是觉得仍然冷,冷进骨子里,成了一种顽固的痒。
“姐,你看谁回来了。”
余娟先她一步,对着沙发那边道。
“你妈昨天就念着你呢。”她又回头说。
梁倾后她一步拐过门厅,见林慕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闻言抬起头,母女二人一时沉默地对视片刻。
一个冷静的,平和的母亲,梁倾觉得欣慰又觉得陌生。
甚至恐惧。
六年前的初冬,为林慕茹执意维系的婚姻,她们有过敌视和无数次不可救药的争执。
然后一切陡然断裂。
“回来啦。”林慕茹对她温柔道,“你舅舅做了你最喜欢的扣肉。”
“妈。”梁倾在她身边落座。
电视里男女主撕心裂肺地互相告白。六年前的老电视剧,林慕茹从前爱看。
“你舅舅说,你现在在北城工作。我生病了,这些年好多事情都不记得。”
“医生说了,慢慢来。你看,你这不是状况越来越好,才能出院吗。”
“你舅舅说你现在是律师了。”林慕茹盯着电视,却笑着说。
林小瑶也裹着睡衣在梁倾身边落座,她心灵剔透,也察觉气氛稍有迟滞,便说: “姑,姐姐可厉害了。她工作的办公楼是全北城最气派的。寸土寸金。”
“是么。你们两姐妹都在北城,互相照应,我和你舅舅倒是很放心。”
她十五岁时便到了江城念书,在那之后的数年,每次回望县,都会与林慕茹常因曹家华而争吵。
虽每每争吵仍以林慕茹主动求和做结,但心绪敏感如梁倾,早已明白,她是选择了与曹家华站在一边的。
世上日益淡漠的亲缘关系太多了,从离开江城的那天起,梁倾已学会不以为意。
包括现在也是。林慕茹病后她日夜盼望她健康起来,但却从未认为她们能借此回到儿童时代的亲密无间。
—— 她极少回忆那种亲密,偶尔想起,只觉全然陌生。
这些年林慕茹病后,角色陡然对调,梁倾只需要做一个能够提供经济支撑的大人。
她替林慕茹做下一切决定,不必做任何解释。
那些摩擦,都随着林慕茹的病情石沉大海,二人得享一种奇异的平静。
而当林慕茹重新捡起母亲的角色,她们之间的关系又该怎样重新建立?-
林韬下厨,四人吃了顿和美的晚餐。
林小瑶有种能力,能将极小的趣事也记很久,且复述时也津津有味。饭桌上气氛松快极了。
从前梁倾只觉得林小瑶性格活泼,后来才觉得她有一种汲取快乐的能力。在爱和宽松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天赋。
不像她自己,总在那些理所应当快乐的场合里,提前感受到失去的静寂。
饭后四人又围坐烤火,一起看林小瑶爱看的综艺节目。里边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似乎没有烦恼。
外边天寒地冻,林韬去阳台转了一圈,踱步回来说,大概过两日要下雪,说不定正好赶上春节,瑞雪兆丰年。
余娟却担忧,说,看这样子,怕是雪下不下来,反倒要冰冻。末了又嘱咐林韬明日再去交足电费,并检查电路,以防电器过载跳闸。
余娟与林韬向来早睡早起,九点刚过就先去洗漱睡觉了。
林小瑶的房间让给了林慕茹睡 —— 林慕茹虽情况稳定,但身边不能缺人看护,梁倾便与她同屋。
房间本不够宽裕,靠墙架一张行军床后便几乎侧身才能通过。
“贝贝,要不你跟你妹妹睡我们那屋,让老林上楼上睡,我陪你妈妈睡。你这孩子幸幸苦苦一年了,别回了家觉都睡不好。”
林慕茹在浴室洗漱,余娟无不担心地同梁倾商量。
“没事儿,别担心,舅妈,我妈现在情况也稳定了。晚上有事儿我再叫你。”
林慕茹洗漱完,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止住谈话。
梁倾远些这样看她,只觉得她比从前印象中矮小肥胖太多。她踱步到房门口,迟疑问:“梁倾。妈妈先睡了。”
客厅中只留一盏壁灯,其余便是电视机的光亮,明明黯黯,允许她们各自留有隐晦。林小瑶对着电视机傻乐。
梁倾道:“妈,你先睡吧。我再和瑶妹儿看看电视。”-
梁倾与林小瑶并未真的在看电视,电视机音量调到了最小,客厅留一盏壁灯,冷蓝的光影投入无尽的午夜之中。
她们姐妹向来亲密,各怀心事地坐在一块儿玩手机。
“姐,你说,我好看吗?”
林小瑶猫儿狗儿似的与她凑得更近一些,干脆伏倒在她膝头。
梁倾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的头发,她记起她高中时候林小瑶老缠着让她给编新潮的鱼骨辫。
“怎么这么问。”梁倾调侃:“你不是老说自己是顶级大美女么。”
“说真的姐。我觉得我老了,我变丑了。”
梁倾轻笑出了声,说:“你这个十八岁的人要气死我这个快二十八的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你从小到大谁见了不夸你。上学的时候男生喜欢你的也不少吧。”
“可是 姐姐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又漂亮又高挑的美女,她们好多人高中就开始化妆了,化得也很好看,也很会穿衣服 我也不太会 还有网上那些,一个比一个好看”
“瑶妹儿”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林小瑶虽是拿后脑勺对着她,仍僵了一僵。二十八岁的梁倾不可能看不穿十八岁的林小瑶 —— 倒不是基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她亦爱过人,当然明白,爱多少伴随一种病态,让人觉得卑微。
“你放心,除非你想,我肯定不会告诉舅舅舅妈的。喜欢别人,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值得体验。只是若你遇到了什么难题,至少能来找我倾诉。”
“姐姐姐姐。”林小瑶蹭蹭她,说:“你真好哇。”
“傻样儿 明星还对自己外貌不自信呢,何况普通人。但是作为你姐姐,我还是希望你找到的人能让你觉得自己很美。”
“那,万一我找不到这样的人呢。”林小瑶仰面躺在她腿上,一双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
“那你就来找我哭呗。心碎也是一种体验不是么。”
“哈哈,姐,你可真酷。”
梁倾掐掐她的脸,说:“那我还得交代件不酷的事儿。”
“啥?”
“记得戴/套。”
“ 姐,你在说啥啊!”
林小瑶倒吸一口冷气。
姐妹俩笑一阵。
忽然梁倾微信一响。
她点开。
竟是周岭泉,他问:“在江城过年?”
她觉得这信息简直如同午夜凶铃一样让人心惊。
夜更深了,窗外风声低旋,人间至寒的节气,旧光阴里炽热过的都被封冻。
“是。预祝周总新年快乐。”她回。
那边再没有回应。大概见她客套,也是无话可说。
林小瑶忽地伸手摸摸她锁骨处的纹身说:“这个好酷啊。这是从前望县你住过的地方吗。”
“是。”
“爸爸妈妈都以为我不记得,但我朦朦胧胧却好像有印象,你这一道疤,跟曹家华有关。我那时候还小,后来我问,爸妈也从不跟我说。”
“是。”梁倾收敛起笑意,望着电视里无声的小品表演,出神。
“我爸爸这次特意交代我,说,要我不要提那段时间的事儿,他说姑妈不记得了。”
“是,舅舅,也跟我说了。你别担心,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梁倾收回神,对她沉静地笑笑。
“纹身疼吗。姐姐。”林小瑶问。
“怎么会呢。”梁倾温柔地答。
—— 她自然想起第一个这样问的人。那天日光清澈的房间,她本下了决心就此与他告别,却因他这一句,又拖延了月余。
她很平凡,不免眷恋温柔。
姐妹俩依偎一阵,手机开了部最新的甜宠剧打发时间。看完一集,已经凌晨一点。第二日一家还要一起去商场置办年货,两人便起身去睡。
林小瑶上了阁楼,梁倾留了一盏壁灯,这才开了房门。
出乎她意料,林慕茹正坐在床沿,穿着件臃肿的保暖内衣,侧着头看着窗外。梁倾下意识关了房门。
屋内暖和,窗上起雾得厉害,什么也看不见,一层浮白的昏光,挤进室内。甩不开的失真感,披在她身体的轮廓上。
坍塌的背脊,下垂的乳/房。
梁倾想到她小时候做过的梦,梦中是会飞的房子,颠簸的,房子里有她和林慕茹,林慕茹哼着歌在煲汤。她好像不知道房子已经飞了起来。
“妈。怎么了?”梁倾问。
林慕茹闻言,回过头,打量她几秒,问:“贝贝。这是在哪儿。”
之前她并未称呼她小名。
“在舅舅家过年。妈,你忘了吗。”
林慕茹怔忪半天,似乎才想起身处何地,说,“我要上厕所。”
“记得开灯。”梁倾提醒她。
她起了身,嗓子挤出无意识的叹息。
梁倾睡进了被子里,听窗外风声可怖,更甚北城。她不知为何有些想念那里,大概短暂寄居的原因,让她觉得轻松而年轻。
不像此时,她蜷缩在少年时代的旧被子里,记忆压身,喘息都觉得疲劳。
不一会儿,林慕茹回来了。
梁倾闭着眼,听她似是脱了鞋,却未有进被子的响动。
还未等她做声,听林慕茹问:“贝贝,过年怎么没见你曹叔叔。他去哪儿了?又去外地出差了吗?”
梁倾不敢睁眼,霎那间已是一背冷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看小周如何蓦然回首!瓜子汽水准备好了吗!
(btw我很喜欢梁倾和瑶妹儿这段对话
第59章 可怖
以往逢过年, 周家年二十八便早已热闹非凡,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要来走动。
今年年关就在眼前,周启泓却忽地倒下, 虽经手术已无生命危险, 但人还没醒,因他七十已过,有一些老年人常见的基础病, 因此危险期须得密切观察。
周家这个年是指定热闹不起来了。
周启泓原有四个兄弟姐妹,后胞兄周启棠早逝, 剩下同父异母的一兄一弟一妹 —— 周启辉, 周启华, 周美琴。
这位小姑周美琴在周家自小是众星拱月,虽已年近六十,还是小姑娘气性。且她虽其他事事顺心,唯独丈夫去世得早, 她不知为何没有再嫁。
因此周启泓一向对她最是关爱。
如今周启泓突然倒下, 比起那两位哥哥, 她的伤心便也真诚几分。
刚送到医院那天, 她先是与卢珍哭成一团,后又在走廊上不肯走,拉着周绪涟絮絮叨叨,擒着手帕不住抹泪,从周启泓的少年小事数到汪氏去世。
周绪涟几次打断无果, 头疼不已。
周岭泉在一旁倒看了场热闹。
医院里有高级护工, 家属也无从插手, 刚开始两天大家还殷勤地在床前守着, 如今临到年关, 年还是得过,各自还有人情要走,这儿倒是冷清下来。
唯周岭泉老老实实,每日结束了公司里的事,便往这边跑,偶尔还卷起袖子,亲自为周启泓擦面。
十成的孝子模样,倒叫旁人挑不出错来。
他来得多,周绪涟便来得极少。彼此不碰面,落个两厢清净。
他们兄弟本就卷入上一代恩怨,如今周启泓又将周岭泉保进董事会,这一举动,外人看他们亲生父子兄弟倒是名正言顺,知情人却都知道,此举是抱着制衡周绪涟的目的。说得更难听些,便是防着周绪涟胳膊肘拐向汪家的。
周绪涟向来最厌恶周岭泉这幅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公司里会议或公众活动都要与这位弟弟照面,他算是被怼到了跟前恶心。自然不愿多见。
周岭泉正在吸烟区吸烟,见那护工中的一个熟面孔慌慌忙忙地跑来寻他。他碾灭了烟,匆匆跟他同去。
是周启泓醒了。
他不过病倒了几日,精气神却散了,再无那种老成持重的从容。纵使平日保养再精细,这样一看,也是诸多破绽。
他是新宏邦的领军人物,商场上明枪暗战,他一辈子都争到了上游,却还是败给了时间。
他说不出话,左半边身子也动不了了,却能小幅地转动头与右手。
周岭泉便关切地探过去,问他是要水么,还是饿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
他都摇头。
周岭泉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问他:“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刘律师?”
周启泓点点头。
过了小二十分钟,司机便接了刘律师及其助理来。他是周启泓的遗嘱律师,看来这几日是随时待命的状态。
周岭泉不便在场,退到病房外去等。
约莫也才二十几分钟,走廊那头风风火火又来了一行人,是周启辉及其长子到了。
他心中一哂,想着,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这位周启辉本是长子,无奈他是二房所出,二房太太并无什么家世背景,嫁入周家前,本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后老太太病重,为给老人冲喜,才收作二房。
据说少年时代他还有与周启泓处处争一争的气性,尤其长兄周启棠英年早逝,他更觉得自己还有些胜算。
不过大房本就背景深厚,后又为周启泓寻了汪氏加持,这样一来,他自知徒劳,也就消了这些打算,早早跟周启泓站了队,忠心耿耿,在公司里也得了几十年风光。
当然,除去出身,另有一件事情是他不愿旁人多提的,便是他的发妻。
—— 据说周父年轻时有一阵为生意缘故,须经常自上海与港城两头往返。那时仍是军/阀割据的混乱时期,有一次他们行至半途,火车被泥石流截停,改走陆路,在上饶往衢州的途中遭了劫,眼看就要丢了性命,后在山中幸遇一个药农仗义相助。
这药农颇有些绿林草莽的气性,虽家中一贫如洗,仍为他们煮粥添衣。
周父自然感激,并留下大名,许诺日后若有机遇,必当涌泉相报。
他回港之后这事便成了一桩谈资。
可没想到,十多年后,那药农的妻子却牵着个十六七的女孩儿找上门来。说那药农病故,母女无依,她又得了痨病,不久于世,请周父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为这女孩儿寻条路。
这事也算猎奇,一时又一次成了他们那些老爷太太们的话题焦点。
周父‘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海口已夸出去了十来年,如今家眷找上门来,人人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如何处理这救命恩人的遗孤。
周父无处搪塞,见这长子能力平平,于婚配之事上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 高的看不起他母亲出身,低的他又瞧不上 —— 见这女孩儿生得清秀性格乖巧,便作主把她塞给了周启辉。
敲锣打鼓。自此,全了周家脸面。
传闻婚后,周启辉处处冷落这位原配,她一气之下,生下长子后便回了衢州老家长住。两人也只有个夫妻的虚名。
更耸人听闻的版本是,这位原配因实在过得忍气吞声,后干脆与周家的马夫私奔了。周启辉这顶绿帽,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周岭泉从未见过这位原配太太。
事实上,在周启泓还未推他入董事会前,他与周启辉的交集亦十分有限。他是那种最爱讲“正统”的人,不曾正眼瞧过他,当初周启泓要将他记到汪氏名下他是头一个反对的。
此后几年但凡子侄们都在的场合,他也将他当空气,很少正眼瞧他。
如今不同了。他虽是只是狐假虎威的一枚棋子,周启辉也总算肯正眼瞧他。
“刘律师来了,在里头?”
“是。”周岭泉倒是毕恭毕敬的,又说:“许久没见Jason(周启辉长子)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听Emily说马上就要生了。”
Jason是周启辉唯一的孩子,块头大,性格却面极了,从小没有主见,不出众,但他于婚恋方面倒是最老实的,早早结了婚,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落地。
周启泓当初没点头让Jason进新宏邦,大概是极不看好他,不愿养闲人。周启辉便又求爹爹告奶奶地给他在民政/署里谋了个公职。
不过听说这几年他有所晋升,人也眼见着开朗一些。
“是,一周后预产期。”Jason笑着答。
周启辉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对话丧失耐心,又问,“不是说现在还说不了话,这样也能 立遗嘱么。”
“医生说他只是说不得,听得全,听得懂,刘律师说只要有医院证明,没有问题。”
“你爸爸也是,不是之前已经立过一份了么。人刚醒,不好好休息,又把律师叫来做什么。”
他这话,表面关切,却是想套套他的话。周启泓这人多疑,虽早早立了遗嘱,但谁也没有透露,且随着公司内部周汪两派嫌隙渐多,他请了刘律师密谈的次数变也愈多起来。
周岭泉不答,看他一眼,眼里似有嘲讽之意。
周启辉意识到自己偏了题,Jason急忙关切道:“二叔什么时候醒的?医生怎么说?何时能下床呢?Emily(Jason太太)还在念叨,希望二叔早点好,到时候要把孩子抱过来给他看看,等着他定个名字呢。”
周岭泉只觉得Jason与他从前印象里有所不同。
不及细想,殷勤地请他二人坐,又问他要不要差人给他定晚餐。
周启辉一向知道周岭泉嘴风紧,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也不再追问。
大概再等了十来分钟,门开了,刘律师带着助理走出来。
周启辉领着Jason迎上去寒暄,又说早在医院附近的酒楼安排了便饭,要请他二人同去。
刘律师为着避嫌自然婉拒,周启辉料到了,便提出要送他们下楼,又在走廊上高谈阔论,提及自己的哪位朋友也有业务要接洽给刘律师,又问他女儿在哪个学校就读。
周岭泉目送他们一行人拐过了走廊,这才进了病房,又请医护暂时离开,这才往周启泓耳边探去。
说:“爸爸,你从前交代的,我都记得,你放心养病,公司里有我,汪家那头轻易也难有什么动作。”
周启泓用右手握着他的,轻轻捏了捏,算是肯定-
离开医院,时候尚早,港城夜生活刚刚开始。
车开到半途,Aaron给他打电话,说有几个朋友在酒吧玩,都问起周启泓病情,若他晚上想寻个地方排遣,倒可以过去。这酒吧是Aaron和两个朋友开的,在苏豪区,三月前开业时他还去捧过场。酒水一般,装修上砸了大价钱,又前前后后请了许多明星网红来站台,生意还不错。
他想了一想,难得有个闲下来的夜晚,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也就答应下来。
到了酒吧,因时候尚早,还算清净,那些人已聚在里头一个半隐蔽式的卡座。
Aaron见他来,探出身子招呼他。又让出过人的道儿,请他往中间落座。
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打了招呼。
都知道这位周家二公子如今得周启泓倚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投资,地产,期货,AI,赛马,高尔夫,画展,冲浪,什么话题都抛了过来,又间或有人起话头,八卦一番圈□□友,如此罢了。
他坐一会儿便意兴阑珊,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从前在这样的场合,逢场作戏并不是件难事。
“Nathan,我妈妈说大伯刚刚过去看了一趟,说二伯总算醒了。这下你和Chris(周绪涟英文名)也可以放心了。”Aaron隔了几个人与他说话。
在场人顽笑如常,却都听进去了。
周岭泉要走,在座人留不住,Aaron忽地又半坐起来,往门那头挥手。又与他凑近,说:“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模特,你见一见,不会失望的。”
话音未落,那女孩儿已走到眼前。混血儿巴掌大的一张脸,南美的野性与东亚的含蓄。因她是夏威夷长大,又兼具一种海岛的清新。
在座一些男士眼看着都有些坐不住。
周岭泉承认她是美的。
大概是从前画过几年画,他对美是敏锐的,但并不流俗。他不是那种对美趋之若鹜或有占有欲的人。
当然,这些Aaron是不了解的,他亦不了解他与林永菁的渊源,只看这姑娘长相与林永菁相似,便为他张罗起来。
周岭泉与她耐心聊两句,知道她念完高中后,因家中经济拮据,便没有选择继续学业。现在是社交媒体发达的年代,有星探发掘,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便提着行李来了。
一头扎进港城这个万花筒里。
但她到底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虽努力往成熟了装扮,也购置了几样基础款的奢侈品,却破绽百出,处处露着天真和拘谨。
这是他们在座某些人心中的完美猎物。
这个女孩,有一些角度令他感到熟悉。
他思考片刻,才想起,她黑黑的瞳仁,令他想起十年前捷克的偶遇。
—— 那个黑发的捷克女人,自家乡来到布拉格,沦落风尘,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孩。
十九岁的冬天,他在欧洲周游散心,布拉格暴雪,他丢了钱包,却索性将口袋中的零钱全都给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女人收留了他,还告诉了他她的名字 —— Markéta,
Markéta带着孩子独居于街角老建筑的阁楼。那夜暖气彻底罢工,楼下的邻居吵了一整晚,他们都睡不成,她为了逗乐孩子,便弹钢琴唱歌给他们听。
她有非常动听的歌喉。
周岭泉问她为何会有一架钢琴,她说她十年前从乡下来到布拉格,是想成为一个歌手。
Markéta的英语词汇有限,那夜的大多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听她弹琴歌唱。
雪停的清晨,他要去赶火车,临别时候无所可赠,于是画了许多画送给她和她的孩子。
Markéta很惊喜 —— 他离开时,她拥抱他,虽然他们大概也只差十来岁,她却亲吻他的脸颊,说:“上帝爱你,我的孩子。\"-
“Nathan,你有在听吗?”
那个女孩方才在与他说来香港后的见闻,正谈到第一次吃奶黄包的搞笑经历。脸上一派天真的表情。半真半假。
周岭泉自记忆中回过神,敷衍几句。
又坐了十分钟,他再受不了眼前的吵闹,托辞要回医院,起身要走。
人们见他方才与这女孩儿聊天虽并不十分热络,临走前却给了她号码,又说一会儿有司机来送她回家,那些有心思的便也收敛起来。毕竟不值得为一个小模特开罪了他。
夜生活伊始,周岭泉却独自出了苏豪区,与人潮背道而行。
凉风扑面,天空蓝中泛着紫。他近年并不常来此处,却不知为何,Déjà vu的感觉一闪而过。
他们背后都在说,自金融危机以来,周启泓过河拆桥,与汪家离心,周绪涟摇摆不定。此时是周启泓对他信任的最高点。若他此时撒手人寰,那便是周岭泉渔翁得利。
多好,那个孜孜以求的终点就在眼前。
他又进入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流 —— 一时间既为自己高兴,又为自己凭悼。
忽有短信进来,是刚刚那个女孩,向他道谢,又问他改日能否请他喝酒。
他将陆茗的名片推给她,说,你联系这个人,他可以接手你的经纪事务。祝你顺利。
那边再次道谢。识趣地不再试探。
他又走一截,海滨长廊那摩天轮的亮便扎进他眼里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正是那个破破烂烂的牙医洋瓷招牌在他头顶上,叽里呱啦响着。
难怪似曾相识。
这是那日与梁倾去坐星光小轮时同行过的路-
也不知在街上盘桓多久,好在姚鹿又给他发了短信,说周启泓又醒了,能进流食了,问他要不要再去看看,他便掉头往回。
回了医院,他先去找一趟姚鹿,她今夜在心外科住院部值班。
这医院建成有些年头,保留了一些英式建筑的遗风。大楼和大楼间都以连廊相接,参差交错。
他正从门诊往住院部走着。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穿着粉色兔耳朵摇粒绒睡衣的少女,带着一副怪异的眼镜,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跟她说——‘慢点走。’
周岭泉与她们擦肩而过,怔在原地几秒,几乎以为自己因困倦而产生了幻觉。
那女孩儿单瘦的鼻与圆钝的唇,甚至那嘴角不笑时微微向下状态都像极了梁倾。
他没忍住转过身再看一眼,甚至向前提了一步。
当然只看到背影。
“看啥呢?”
姚鹿正来寻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那个粉红兔子的背影消失于拐角处。
“诶,这不是那个姑娘吗?你托我照顾的,叫什么可儿来着。”
“梁可儿。”
周岭泉讷讷答。
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看似盆满钵满的生命中,似乎再次流失了什么东西。
夜静得仿佛一种审判—— 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得到与失去。
光阴回旋,此刻他仿佛仍站在落雪的捷克街头,寒冷,且一无所有。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问姚鹿。
—— 若论爱情与婚姻,无人比你们夫妇更美满。所以,阿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若单凭眉眼的神似,就能近乎疯狂地想念一个人,那么,这与爱相同吗?
如果是。那它为何又如此可怖,让我这十年来汲汲营营所求的东西,顷刻变得意义全无。
作者有话说:
之所以要写Markéta这个人,是感觉她对周岭泉有种‘爱的启蒙’的作用。
灵感来源于once这部电影。
我觉得想写两个人相爱,就先得写两个人都有爱的能力和爱的渴望。不然无论作为个体多么光鲜,主角之间爱的产生都没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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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痛苦
大年二十九, 梁倾比林慕茹先起,弹簧床缺乏普通床架的支撑力,她一夜不成眠。
有那么一阵似是睡着了, 梦到许多自己都淡忘了的事情, 譬如那一年,梁坤和林慕茹带她去江城的蝴蝶游乐园玩,晚上回到望县发现她毛衣上粘着蝴蝶残翅, 蓝阴阴的颜色。
她醒过来,却无法分辨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好不容易听见余娟和林韬也起了床, 她便轻手轻脚出去。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余娟与林韬在张罗早餐, 见她第一个起床, 很惊讶。余娟问:“没睡好吧,今晚你跟你妹妹去睡。对了,你妈昨晚睡的还行吧。”
“还行,起了两次上厕所, 但好像睡的比较踏实。”
梁倾靠在厨房的门框上, 看他们两夫妇在厨房默契地忙碌。
火蓝汪汪地烧着,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 余娟掀开蒸笼,一阵水汽扑面而出。
梁倾默默看了一会儿,说:“我妈昨天晚上问我,曹家华去哪儿了。”
林韬一愣,揩着手上的水, 说:“这倒是奇怪, 我去看她这么多回, 她从没问过我。我那时候也私下问过张教授, 他说要我们不要着急, 那事情对她刺激太大,得慢慢来。”
“嗯。没事儿,我看她也是昨晚睡糊涂了。”
他们又谈几句,听房间里有动静,大概是林慕茹起身了,于是也就止住话题。
大年二十九,街上车辆稀少,超市里仍旧热闹,他们置办年货过后驱车回家。
不过四点多的光景,却已经日光稀薄,上午好了一阵的天气,此时又是铅云密布。
“这雪看着下不下来。”余娟忧虑道。
“可不是么。”林韬道,“今年冷得也反常。”
林慕茹一路话都少,梁倾见她又是在看窗外。车沿江而行,冬季河道干涸,衰草连天。
在小区里停了车,他们大包小包拎在手中往楼道口走去。
还未来得及过车道,拐角处忽有一辆小轿车驶来,他们在马路边避让,那辆车却一路朝他们驶过来,直直停在他们面前。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高大肥胖,剃短了头发,臃肿的口鼻,耷拉下来的阴郁眉眼。
—— 太相似和生动,梁倾呼吸急迫,却强迫自己抬头凝视他。
另一个男人是生面孔,手中举着左右两张黑白遗照,曹老太和曹家华。
“曹家豪?”
“过年好啊,我来找林小舅的,没想到啊,大嫂也在,大嫂,过年好。看样子你身体见好了。”他对着林慕茹笑。
“家豪?”林慕茹神情疑惑,却认出了他。
曹家豪小曹家华三岁,容貌经年愈发肖似。
他跟着曹家华一起风光过几年,后因寻衅滋事,诈骗,故意伤人,多次入狱。
最近这一次刑期是两年零八个月。
他向来比曹家华狡猾,大概狱中刻意收敛,竟提前出狱了。
“曹家豪,你这是干什么。”林韬看着那两张遗照,让到众人面前。他们都是同县同村长大的,他与曹家豪童年时代还是玩伴。
“我这不是刚出来么,来走走亲戚。我妈清明节后不久就去了,我妈这辈子都苦,连死了都没人送终。还是别人帮忙葬的,想问你借点钱,毕竟也是一家人,给我妈风风光光补个葬礼。”
他六年前就曾于经济上纠缠过林家一阵,后惹了事,去外省东躲西藏,又入狱,家中早已妻离子散。
“你”林韬气结。
“大嫂,你倒好,病了也就病了。我这小侄女也厉害,当年还请了那个律师。大哥那些债,这些年都追着我妈。”
曹家豪不看其他人,唯独盯着林慕茹。
这是捕猎者的本能,总要朝着最弱的地方下口。
“舅妈。你带小瑶和妈妈上楼。” 梁倾淡道,又转过身说“我跟你谈。”
曹家豪横着眼睛,打量她。梁倾后背蒙着一层汗,神色却格外静,也看他。
她十四岁就开始厌恶恐惧的这双眼睛—— 似凌驾于她命运之上的恶意和慢性病,不可言状,如影随形。
曹家豪朝那个抱着遗像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让出道,余娟和林小瑶左右搀着林慕茹上楼去。林慕茹过了马路,却回头看曹家华那张遗照,眼中不解。
“你好歹是我侄女,给你打几次电话,都被你挂了。县里的人都说你在大城市当大律师,出息了,惹不起你了。”
“你要什么。”
“二十万。”
“曹家豪,你疯了,我姐不欠你的。曹家华做了那么多孽,你竟然好意思”林韬怒道。
“什么叫不欠我们的。”曹家豪冷笑,“你们欠我大哥一条命。却在这儿好端端过年。二十万,多么?”
“你叫警察来也没用,我没动你们一根汗毛,他们能拿我怎样,进去关个十五天?你再搬家也没用,你都不知道吧,现在社会不同了,找人比以前还简单,瑶妹儿在R大读书吧,还有你,你那个律师事务所看上去也是好高级 我反正是烂人一个。”
林韬听他破罐破摔的态度,几次怒得要上手,被梁倾拦住。
梁倾敛着眉目在路灯下等他说完。
曹家豪说到最后,不知为何从梁倾眼里看到一抹锋利的笑意。他背上凉起来,又不觉得与梁倾有关。
曹家豪来给林家添堵绵钱,一番说辞自然早就想好了的。
林家除了林韬都是女人,他和他的哥哥一样,从来将女人视为次级,生儿育女的子宫,发泄情绪的沙袋。
她凭什么笑。
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曹家豪见过风浪,若不是不想再随意惹事,早可以命令人将她打得跪下求饶,又或是更下作的手段,让她这辈子也抬不起头。他怎么会怕。
梁倾听他说完,踢着台阶,姿态轻松,缓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烂人一个。”
那跟着曹家豪来的人并不了解他们两家恩怨情仇的细节,看梁倾今日打扮学生气十足,以为她好拿捏,但说起话来那种神态 他很少在一个年轻人脸上见过那种神情。
“四年前你头一次出狱,出狱第二天你去了望县看曹老太,给了她两千块钱,之后你连夜坐大巴去江城火车南站,想从那里买一张票去南城,因为身份证过期了,只能先去派出所打报告。据我所知你入狱后,你前妻带着你的两个孩子跑了,县里的人都说他们去了南城。是么。那次你后来去了南城,待了一天一夜,你找到了你的前妻,但她拒绝让你跟孩子见面。是么。”
“后来没过多久,你又因为诈骗进去了,又是两年八个月,期间你还托望县刘三武他们那些去南城打工的人帮你寻找你前妻和孩子。是么?”
“你什么意思。”
曹家豪的脸阴沉极了,他怒起来眉头有两个肉球,沉沉地压在额头上,与曹家华一模一样。
“你说的特别对,现在社会不同了,找人比以前简单。你的儿子还在上高中,他从前的目标是想考飞行员,但军人政/审是最严格的,肯定走不通。是么。你的大女儿 — 小圆姐姐 — 她在南城一小当老师,当初因为你在服刑的原因,政/审上磨了很长时间才搞定了工作,她老公家里都以为她继父就是她亲生父亲。她今年年初刚刚结婚生子,小孩没满周岁,家就住在南城西区玉亭小区b栋,是么。小圆姐姐小时候跟你很亲,她躲着你前妻,偷偷跟你见了一面,把儿子抱出来给你看了一眼。是么。”
“你他妈的找人查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梁倾摇头一笑。
黑云遮月,她的脸笼在阴影中,一双幽灵般的眼睛。她向曹家豪近一步。
无人看得出其实她也在剧烈颤抖,心如擂鼓。
从曹家豪去年出狱,电话骚扰她开始,她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你是烂人一个 二十万,没有,要给你的烂人哥哥报仇,可以,我口袋里有一把刀,你不是要我赔吗,一命抵一命,曹家华当年没做到,不如你帮他,杀/了我。”
“你 你妈疯你也疯是不是。”
“你今天要是不敢,那你就要知道,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们。除非你想让你的女儿,儿子,你的孙子,都因为你过不好日子,在他们的爱人,同事,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曹家豪一愣,神情软弱起来。
恶人行事也有动机,只要有动机便有软肋。
梁倾知道,他比他哥哥有头脑太多,并不是蠢人,他只是以为林家都软弱可欺,便想横捞一笔。
他们两兄弟远不如外人以为的亲厚,曹家华经济犯罪挪用公款连累他入狱,他私下早就诸多抱怨。绝不可能经年之后为了曹家华杀人复仇。
但曹家豪当然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亦往前一步,像要动手。
忽听见林小瑶的一声尖叫,只见一个人影从楼道内冲出来,扑在曹家豪身上与他扭打起来。
是林慕茹。
另外那人被吓一跳,遗像落地,玻璃全碎。
林慕茹显然受了刺激,力气大得吓人。
曹家豪平白挨打,为了自保也奋力去推她,梁倾和林韬怕她受伤,也扑上去,四人扭在一块儿。
方才上楼时余娟绊了一跤,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林慕茹就挣脱了她们。
林小瑶扶着余娟追下来。
几人费好些力才将林慕茹架开。
曹家豪侧脸被她指甲刮掉一块皮,捂着耳朵,边走边恼道:“疯女人。真疯了。真tm晦气。”
“你别碰她。曹家华,你离她远一点。”
林慕茹不住颤抖,不住低喃-
曹家豪带人上了车驶离小区。
他这趟出狱后,本只想到处绵些钱,重新做点生意,尤其他大女儿生了孩子后,对他态度比早年好许多,他成了外公,从前拖累过家人,现在倒想起了要帮衬子女。
只是这一趟偷鸡不成蚀把米。
车出了巷口,拐了个弯。他骂骂咧咧,想起梁倾方才灯下那张带笑的脸,顿了顿,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记起六年前,他听说曹家华出事,匆匆赶往望县的东边。
在巷口遇到救护车,梁倾横躺在救护车上,有医护人员给她捂着伤口,检查其他部位。
他对这个继侄女印象不深,从前只觉得她性格沉闷,后她与曹家华交恶,撺掇林慕茹与曹家华离婚,甚至还请了江城的大律师。
曹家华那时私下提到她,总是咬牙切齿。
不过是打女人,大惊小怪个什么呢,曹家华一向要面子,现下却搞得整个县城都在说他家闲话。
那天在巷口,他发觉她也在看他,满脸血污,伤口还在止血,在与他目光相交的瞬间,那张惨白的脸却带上微弱的笑意-
【七年前,二月初,新年刚过。】
二十一岁的梁倾裹紧棉衣穿行在望县东头的街巷。
方才林慕茹追下楼来,两人又在小区内大吵一架。
梁倾坐在漏风的出租车后座时想,‘不该抱有侥幸。’
在贺灼的帮助下,离婚案已敲定了开庭日期,就在下月。
梁倾为此事奔波三月有余,一月初回校期末考前,林慕茹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曹家华离婚。不仅如此,她也搬出了与曹家华居住的高档小区,搬回了林家老屋。
因余娟生病,她不愿再叨扰林韬,这才未与梁倾一同去江城。
十一月时林慕茹提出离婚后曹家华反应激烈,但好在他最近官司债务缠身,债主和警察都不断上门,他东躲西藏,不常出现在望县。
两周前,梁倾考完期末考便连夜坐大巴回望县林家老屋,开门的却是曹家华。林慕茹出门买菜了。
曹家华早知给林慕茹出谋划策的是梁倾,自然对她没有好气。
梁倾心中灰暗,知道林慕茹又再次妥协,于是提着行李转头去招待所住下。
三天后,曹家华因躲避债务,大年三十深夜再次离开望县,梁倾得知消息,初一才找上门去。
林慕茹说曹家华这次回家后在她面前下跪请求原谅,说他已戒酒,债务问题也在想办法解决,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她问梁倾,离婚程序能否中止。
梁倾已倦于跟她再谈。
大年初四,曹家华又回到望县。
梁倾趁他不在家中,再次登门要求林慕茹将个人存折暂时放在她处保管。
存折里边有林韬年前给她应急打官司的两万块钱。
林慕茹零六年于卷烟厂下岗,嫁给曹家华后没有再工作,收入微薄,对家中经济情况一无所知,就连曹家华早些时候要求她将名下房屋抵押贷款,她也懵懂答应了。
林慕茹三推四阻,梁倾一再逼问,她才松口 —— 两万块钱也给了曹家华在外地应急。
梁倾气结。扬言要将曹家华去向通知给找他的债主和警方。
母女在楼道口拉扯不断-
她知道曹家华在哪里。
县城东头的地下棋牌馆,那是几个曾经跟着曹家华混的朋友开的。
年轻时曹家华多少提携过他们,后他中年落魄,那几人也算义气,他偶尔便会躲去他们那里,一道玩牌喝酒。
东头出了名的乱,牛鬼蛇神都有。梁倾也顾不得这些了。
地下棋牌室是赌博性质,常年灯光昏暗,烟熏火燎。整顿关停过几次,过了风头照样营业。
梁倾到的时候里面支了五六桌,又有许多人立着在看牌,热火朝天。
她穿件白色的棉衣,一身干净,脸上又清秀,路过时别人难免多看。
后有个满脸横肉抽着烟的男人拦住她,问:“小妹妹找谁。”
“曹家华。”
“你是他谁。”
“家里人。我妈让我来找他。”
那人见过林慕茹,猜测这是曹家华那个继女,狐疑看她几眼,便进了侧边一个小房间。
过一会儿,曹家华出来了。
他为避风头,不在前厅玩牌,县城小,他从前势力大,现下关于他做生意破产,以及离婚官司的风言风语不断,他这一出现,玩牌的人都朝他看去。
“看什么?好好打牌。”
门帘后跟出来一个人,年轻一些,却亦是相似的粗糙身型,耳后有纹身。满身酒气。
“你妈让你来找我?”
曹家华明显已经喝得七分醉,没有好气,对她道。
“她叫你把她的存折给我。”
“什么存折。”
“她名下的存折,她前两天给你的,有两万块钱。那是我舅舅给她的,不是给你的。”
问女人拿钱是件掉面子的事情,何况在场旁听的还有他昔日马仔。
他语气更不善,道,“你跟我进来说。”
“就在这里说。还给我,我就走。我知道警//察在找你。”梁倾扬头道,直直看向他的眼睛。白炽灯大亮,照得她目光如炬。
这几人都是在社会上混久了的,不干不净,听她说警/-察二字,脸上都难看。
曹家华早恨极了她。这时向他身后那个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伸出手来拖梁倾,要将她拖进那个屋子里。
“妹妹,你别跟你爸犟,进来说。”
那人的脸近在咫尺,一笑,呼吸都是恶臭。
梁倾奋力挣脱。
一瞬间,她后背发毛,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也许在那个屋子里等待她的远比她想的可怕。
林慕茹与曹家华曾是青梅竹马,林父重男轻女,曹父常年酗酒家暴,两人都有不幸福的少年时代,因此相亲相爱过。
后曹家华因惹了事不告而别,林慕茹也嫁作他妇。
他们刚再婚时,梁倾虽很难将这个中年男人与林慕茹口中的那个少年对号入座,但想,他们之间大概有些真心,曹家华虽市井气十足,至少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彼时她才十四五岁,白纸一张,小瞧岁月可以怎样彻底颠覆和摧毁一个人。
这些年,曹家华的事业生活皆分崩离析,他视林慕茹如手中一把救命草,既用恶劣的行为对待她,又用强烈的情感捆绑她。
他怎么能允许梁倾介入。且让他在众人前受辱-
“你别碰她。曹家华。你干什么!你疯了!让他放开。”
林慕茹在此时出现。见这一幕,面目扭曲狰狞,梁倾多年未见她如此愤怒过。
那人松开梁倾。
曹家华一滞,望向林慕茹的方向。
梁倾似乎见到某种少年神采在他面上转瞬即逝,顷刻,他眼里又是阴鸷的神情。
“我不是要你在家里等我,你来干什么。”
“我带梁倾走。曹家华,你说你要去处理生意,又是来打牌。你又喝酒了?”
林慕茹凑到他面前。
“大嫂,你别生气,家华哥也是心情不好,来放松放松,没喝多,没喝多。男人嘛,开心了自然要多喝几杯。”有人嬉皮笑脸来劝。
曹家华则不理睬她的质问,反扣住她手腕,怒问:“你要走去哪里?你这个贱人你要走去哪里?你还让她来这里威胁我。”
“我要去江城。我要跟你离婚,我一定要跟你离婚,曹家华,你把两万块钱还给我。那是我弟弟的血汗钱。”
酒精,挑衅,屈辱,威胁,在这一刻大概彻底击溃了曹家华,他将林慕茹往地上一摔,两边都是牌桌,林慕茹撞在麻将桌上,呻/-吟着往地上倒去。
麻将,酒瓶,玻璃杯,散落一地。众人避之不及。胆小的早就离场,胆大的走远去了门口看这热闹。
无人插手劝阻。
曹家华在林慕茹歇斯底里的尖叫里向她的腹部重重踢去。
这尖叫近乎鼓舞,他面容扭曲,感到异常快活。
那人又拖住梁倾手腕,将她往屋内拖去。
梁倾脑中一片空白,耳鸣剧烈。棋牌室的光影人声皆如同凝固,她无法呼吸。
右手在口袋中握到冰冷的物什,钥匙串上是一把瑞士小刀。是她十岁时,梁坤自港城带回的观光礼物-
“二十七床家属在么?”
“在!”林小瑶站起来。其他两人也都齐齐望着病房内走出来的急诊医生。
“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了。打了一针镇静。等会护士带你们去划价。”
林韬忙不迭去了,林小瑶不放心,跟着一同。
医生翻看手中病历,心里想这年关将至,这一家人这个年大概过不好了。
问坐着的梁倾道:“之前住在疗养部?我看是张教授批的出院。看这半年的情况都挺好,这是被什么刺激了?”
他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住院医师,并非精神科专家,见梁倾脸上倦极,不答话,接着说:“张教授休假,估计得年后才回来。明天白天精神科有值班医生,你现在在手机上约个号,明天请她看看,这两天在这儿情况稳定之后,先送回疗养部?”
梁倾点头致谢。
“你脸色很不好。小陈,你给她弄杯热水吧,加点葡萄糖。病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可以去护士站休息。”
路过的护士闻言照做。
梁倾卧着纸杯在手里,喝了几口。起身。路过护士站时,电视里是天气预报的午夜重播。
‘江城冰冻天气将持续至三月中旬。’
钝重的安全门开了又关,声控灯坏了。
漆黑一团,楼梯间的窗大敞,外头无星无月无灯,剩冷峻的楼宇的轮廓,创世的风砸进来,穷凶极恶,鬼魅夜哭。
她在视觉的消失和听觉的强烈之中闭上眼睛,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的肉/体正经历极度的苦痛,灵魂却无比冷峻,凝视着 —— 曹家豪与曹家华的脸无限重叠。
她记得的。
那把刀是如何被用作自卫的工具,又被曹家华夺下,她如何倒在酒瓶玻璃碎后的锋利缺口上。最大的伤口距离锁骨下动脉毫厘之差。
那种破开血肉的痛,陡然折断她无暇的生命,发出恶作剧般的脆响。
曹家华向她走近。迫近的意味不再局限于个人对个人的暴力,更近似命运的不可抗拒。
她还记得,林慕茹是如何狼狈得如同牲畜一般从地上爬起,弓着身子向曹家华撞去。
曹家华本就大醉,踉跄几步,被几只酒瓶绊住,摔倒在地。
那把从梁倾手中夺过的刀,刺入他自己的脾脏。
戛然而起,又戛然而止。一出诡异闹剧。
警灯闪烁。
医护人员乱作一团。
她的身体在失血和疼痛,因惊吓和方才过度的恐惧,她在不能自控地呕吐。
但她的灵魂却仿佛脱离躯体,因一种痛苦的喜悦而上升,上升。她看到那些医护人员摇了摇头 —— 曹家华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5章这一卷结束然后会停更几天修最终卷的文 (最终卷最后几章会一起发出来,目前还没确定几章)
(猜猜是谁下一章要来江城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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