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亲密
“姐, 你终于醒了。”
略刺鼻的消毒水味指向现实,梁倾醒在病房里。林小瑶的脸颊放大在眼前,被稀薄的光线照得透明。
窗外依旧是昏沉沉的黑。
病房里只有她和林小瑶, 三张病床, 没开灯,门上小窗口里让进一些光线,被褥白色的轮廓有膨胀感。
“姐你吓死我了。你在楼梯间晕倒了。”
林小瑶见梁倾张着嘴发不出声, 急忙将水送至她唇边。
梁倾抿一口,身体机能才觉得恢复, 左手发冷, 偏头一看, 正在打点滴。
“这是什么。”她问。
“葡萄糖,医生说你焦虑症发作,低血糖也好严重。昨晚也来不及吃饭。姐,你是不是被姑姑吓坏了。”
林小瑶伸出手摸摸她手背。
她记事以来梁倾向来有种坚韧稳定的气质, 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倒不止是身体上的。
“我妈怎么样了。”
“昨晚醒来了一次, 情况挺稳定的。你别担心。”
梁倾扯不出笑, 只无奈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害得舅舅舅妈这个年也过不好了。”
“哎呀,别担心。医生说你滴完药就没事儿了。我爸说今晚无论如何都回去吃顿年夜饭,再回来医院陪姑姑。”
人的精神世界深邃幽秘,还有许多领域现代医学技术尚无法企及,林慕茹患有重度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情况时好时坏。这两年刚见一些长足改善。
长期的家庭暴力和施暴者在她面前的突然死亡构成直接诱因, 这些年她仿佛被放置在拳击台上, 与名为曹家华的后遗症缠斗, 掐着时间倒数着, 一次一次趴下又站起来。这一次她还能否站起来呢。
梁倾躺在病床上,躯体薄弱,忧心忡忡。
“那啥,姐,我得跟你坦白个事儿。昨晚凌晨南佳姐给你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我怕她有啥急事儿就帮你接了 结果不小心把摄像头点开了 就那么一小下!但是被她看见我在医院里了。我说不是啥大事儿 是你吃坏了东西,肠胃炎 你说 她会信的吧。”
梁倾安抚她说“没事儿。”示意她将手机递来。她给南佳发了条微信说自己没事了。附几个她常用的可爱表情。一看时间,五点刚过,自然没有回复。
“你守了一夜?”
“没,上半夜我爸在,我在你旁边睡了一觉。后来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我没事儿,我可能熬夜了。”
梁倾让出一侧,拍了拍说,“再睡一会儿。”
林小瑶开开心心地脱了外套,挤上了床。小时候有几年她极为怕黑怕鬼,也总是与梁倾同睡。
“姐,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好香。”林小瑶将脸埋进梁倾的发中,细声说。
“用的舅妈的蜂花。”梁倾好笑,说。
“哇,原来这么好闻,我上学期跟我室友一块儿在直播间抢了大几十块的进口洗发水,吹得神乎其神的,不好闻。”
“姐,你头发好黑,跟姑姑一样,我就不是,我遗传我妈的,黄黄的。不好看 我记得你夏天去北城之前头发剪到齐肩了,怎么长得这么快”
不一会儿林小瑶便睡着了。呼吸绵长。
梁倾兀自清醒着,她一向是能安静独处的人,此刻这静谧却难以忍受。输液的手很冷,几乎带来一种刺痛。
她掏出手机,给林慕茹挂了早上九点多的号。又回复和发出了一些拜年短信。
手机蓝光让人有些头晕,移开眼睛一看窗外,化不开的浓郁铅灰。
她又有些眷恋此刻。浅浅地睡去-
自然做了梦,却与林慕茹不相关,梦到了年轻的梁坤,打着赤膊坐在桌边,他见到梁倾进门说,“回来了,爸爸给你做饭。”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梁倾想追上去,梁坤又回过头来,站在木推拉门前,回头问:“最近在南城过得还好吗。”
她刚要张口回答,忽然一阵响动,便醒了,是昨夜护士站的那个小护士,在给自己拔针。
“现在医生还没上班,也办不了出院,你可以再睡一下。”护士看样子与她一般年纪,细声对她说。
“棉签得压久一点,不然容易出血。”她提醒道。
梁倾颔首同她道谢,不敢惊醒林小瑶。
窗外晨色稀薄,大概自己并未睡太久。
她空望着那种晨色,无从把握,失去焦点,但天确确实实在亮起来。
针管抽离血管,按压时细微疼痛带来真实感,她回忆方才梦中的细节,是发生过的场景,在梁坤离家去南城创业前,有一日她放学回家,难得见他下厨。似乎做了她并不爱吃的胡萝卜炒肉丝。一种脱轨的日常感。
房间又有动静,她以为是小护士来拿落下的一包棉签,因没有力气再与旁人搭话,便没有转头,闭眼假寐。
动静到了床边,静了一会儿,却未再有走动,她忽然感觉左手被轻轻握住了,力道大一点,压住了手背的棉签。
她太熟悉这触感,心中震颤,恍惚觉得旧秩序里闯进新人物,全乱了套,故事不能平静地结局。
睁开眼,果然见周岭泉正捏着她手背,俯身坐下。整个人笼在冬季黎明的浮光里。
思绪似有两极,慌张与静谧,很嘈杂,不自控,她想到读过的书中写 —— 许多人一生都未与任何人如此亲密过。*
无垠的。
她望着他们交迭的手,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梁倾哭时不看周岭泉,只侧头让眼泪落进发间,不一会儿鬓角就湿了,像出过一阵汗。
周岭泉知道她此刻不需什么安慰的说辞,只垂下眼看她的手。她方才止血不得当,针眼往外冒血珠子。她比三月前见面时更消瘦,手背白得发青,有些病态。
待她平复了这阵情绪,呼吸渐平,周岭泉才把棉签扔了,小声嘟囔了句:“没出血了。”
梁倾抬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南佳说你病了。”
还没来得及说完,林小瑶嘟囔两句,有要醒的意思。
周岭泉很有分寸地起身,用口型对她说:“我去走廊上。”
他踱出门去。
梁倾垂眼,感觉在做梦,借着天光看手背,淡红的一点血渍,仿佛确认他来过。
她在微信上找到和他的对话框,上一次还是南佳生产时,与他共享位置。点开又关上,这样重复两次,林小瑶醒了,问:“姐姐,我刚刚怎么听到有人说话。”
“护士来拔针呢。”
林小瑶无忧无虑的个性,也没有认床的恶习,到哪儿都睡得香。
“哇,天竟然晴了。我妈还说要冰冻呢。”她起床去开了一半窗,迎进来清新的风,倒确实和昨夜不同。
“咦,那是谁的手机。”她坐回床边,问。
床头柜上放着周岭泉的手机。
梁倾病中疲惫,一时竟没想起解释的说辞,门却突然开了,她以为是周岭泉,没想到进来的是余娟和林韬两口子。
后面还跟着周岭泉。
余娟疑惑道:“贝贝,这年轻人说是你朋友。”
梁倾点头。林小瑶看来人一眼,想起什么,表情诡异极了。
“我姓周。您叫我小周就好。”他对着外人是一贯的礼貌。
哪里会有什么大年三十来探病的普通朋友呢。
林家三人极有默契,借着要带林慕茹去门诊看病的名头,退出了房间。
刚关上门,林韬先问:“这是你姐男朋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天地良心,我姐没跟我说。我第一次见。”
“刚刚我俩走过来,他坐在门口,给我吓一跳。”余娟说,“小伙子长得倒是好,但长得好的不靠谱啊。”
“妈!你能不能小声点。”
“你给你姐那俩好朋友发个微信。问一问。他说他姓周来着。别是什么坏人。”
“ ”
大年三十住院部走廊空荡极了,门根本关不住这段对话。
里头两个人面面相觑。
梁倾坐在床沿上,对他扯出一个客套的笑,说:“南佳说我病的多严重,才值得你这样来一趟。”
周岭泉没吭声,还站在门边,也不往她跟前来。梁倾远远端详他,似乎比三月前那次又要瘦一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关怀过切的错觉。
他同时也在端详她。谨慎柔和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去年两人碰面,还常有开怀一笑的时候,今年几次见他,却发现他都是这种表情,心事重,不恣意。
“死不了,只是panic attack,又有点低血糖,生病的是我妈妈。”
“我知道。”他模棱两可。
“知道你还来 ”
“无论如何我都准备来这一趟 梁倾 等你有空,我们谈谈。”
“过年后吧。”
“行。”
“ 你是从港城过来的?今天是年三十,你要赶回去么?”
“我过几天再回 江城冰冻,之后的航班也取消了。”
梁倾这才想起来,“听南佳说你爸爸住院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稳定了。人还不太清醒。有许多人守着。”
梁倾想着,虽不如计划,但自己好歹还是与家人在一起过年,听他从前的意思,在港城除了父亲他大概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的,如今他父亲也病倒了,“这两天若是你无事,我带你到处转转。”
“好。”
林小瑶敲三下门,从门外探出个脑袋说:“那啥,打扰一下,姐,姑姑醒了。我爸妈说门诊那边开门了,你一块儿去吗。”
梁倾本要答应下来,却又想了想,“我不了。怕刺激她。让医生先判断一下。”
“好哒。我爸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你再在这里歇会儿,等会儿给姑姑送去疗养部就来接你 小周哥哥 你帮我照顾一下姐姐!”
她说完冲他们二人眨了眨眼睛,风一样走了。室内暂留下一种喧闹的回音。
梁倾起身,换了鞋,喝了水,收拾自己的物品。
周岭泉这时才仿佛得了某种赦免,走过来拿手机,查看邮件。
距离近,她心上顿起一些无措的情绪,便转过身,单脚跪在床上,翻找被褥间,自言自语掩饰尴尬,“诶,我的皮筋呢。”
却没想到身后的人比她眼疾手快许多,伸出右手轻轻往枕头一够。
周岭泉确实是出于帮忙的心态,未有肢体触碰。
但梁倾被他投下的影子惊扰,突然偏头,他撤回时鼻尖近擦过她脸颊,都是一愣,飞快站直身子,移开眼睛。
各自反省各自的青涩。
作者有话说:
*引自Sally Rooney 《普通人》
是 见面了哈哈哈哈大家别催了别催了
第62章 故乡
虽是晴日, 但也是真的冰冻了。梁倾走出医院时恍然有种回到北城的错觉。干燥的冷感。
余娟与林韬去露天停车场取车,梁倾与周岭泉自是落在后面说话。林小瑶跟在父母后面,却是八卦地一步三回头。
呵气成冰。两人并肩走着。冬天的毛太阳投出两道浅淡的影子。人少车少, 江城比平时安静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什么?”梁倾回过神, 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我妈这是老毛病了。不在这一时。”
周岭泉点头, 见她不多言,也不再多问。
方才他们一家交流病情, 周岭泉知分寸地独自去了走廊抽烟。回来见梁倾面色未霁, 想来情况大概不乐观。
坐诊的是个年轻的精神科住院医生, 跟张教授通话后建议将林慕茹送回疗养部监护,为稳妥起见,张教授在电话中特意叮嘱,让梁倾暂时不要露面。
久病成医, 这结论梁倾事前已猜到了□□成, 但仍难免低落。
她收拾心情, 换了种明快些的语气, 道:“天公不作美,你这是真要滞留在这儿过年了。酒店订好了吗。”
“江北新区那边。”
“倒是离我家不远,送你一程?”
“好。”-
经过昨晚那场,众人都觉得疲惫,各自回房休整, 梁倾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 睁开眼, 躲在被窝中醒了醒神, 听到厨房有动静, 大概是林韬和余娟已经在张罗年夜饭了。
林小瑶还在睡。
梁倾起身洗漱,去厨房帮手,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细细拔蒜。蒸笼上了汽,发出滋滋的声响,水蒸气糊了满窗,悬吊的腊肉凝着一层琥珀色油脂,柜门边角处的木料卷起一节,林韬笃笃地在切菜。
平庸而珍稀的年节之味。
梁倾见余娟站在窗边择菜,特意穿了枣红的针织衫,身型很像年轻一点的林慕茹。恍惚极了,仿佛回到高中时代,在一切急转直下之前,人生只被琐碎的小事填满。
她与林韬余娟二人闲聊,说起今晚是不是得早些吃了年饭,再去医院陪林慕茹吃一些。
夫妇两人几番有些欲言又止。
梁倾自然猜到他们想法,语气轻松说,“今晚医院我就不去啦。正好我朋友来了,我带他去江边看烟花。他也难得来一趟。”
林韬当然连忙说好,向余娟使了个眼色,后者问:“贝贝,瑶妹儿说那是你男朋友,你怎么都不跟家里说。”
“没有的事情。就是 朋友”
“诶诶诶,天地良心,我没说男朋友,我说那个人喜欢姐姐。妈,你又断章取义,假传圣旨。”
林小瑶醒了,顶着鸡窝头在客厅表示抗议。
林韬见那周岭泉相貌气质都出众,乐呵呵地说:“今天晚上还要去医院,来不及好好招待。请你那朋友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餐饭吧。”
“对呀对呀。大过年的,一个人在酒店里吃盒饭也太惨了。”林小瑶见色忘义,又想到什么,道,“爸,不如今晚让姐姐给他带一点吧。家里不是有很多饭盒么。我爸烧的扣肉,江城no.1 ,是吧余娟女士。”
有林小瑶在,气氛热闹起来,梁倾暗自松口气,越过余娟的肩头往窗外望去,见水蒸汽一棱一棱地落下来。窗外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除夕夜八点半,梁倾在酒店门口下了车,手中食盒发着热气。林家人将她自路边放下后便径直去了医院探望林慕茹。
江北新区在江城以北,依托科技城新开发的区域,依山靠江,规划合理,设施现代,又有地铁辐射,房价一度超过了老城区的中心地段。不过由于在这里买房的都是外地来工作的年轻人,因此年关时节反倒冷清。这酒店附近是新会展中心,除夕自然没有展览,酒店前竟然连一台出租车也没有。
坡道旁路灯坏了两盏,酒店大堂门四四方方,透出金灿灿空幽幽的光。
还未走到门口,却看到门口吸烟处的周岭泉。他里头换了一件高领黑色针织衫,休闲的款式,外头披着大衣,背着光,脸上有一丝慵懒之态,眼睛却很亮,注视着她。
往日也是这样,明明是在等她,却总要等她找到自己,从不先开口。
“你这是刚起?”梁倾问。
“是,睡了一下午。”周岭泉问,“那是什么。”
“这倒不像你,还以为你又有工作或者会议 这是我舅舅让我给你带的。”
周岭泉让她先走一步,自己跟上来,过旋转门时难免因为拥挤而距离拉近。
“你舅舅舅妈看上去很和善。”
“是。我在这里读高中的时候也是住他们家。”
她在大堂的光线里想到在南城,与他初次去酒店时,那种猎奇的心境。
周岭泉的房间面朝一个庞大的人工湖,远一些才是市区的灯光,湖边平时还有人造喷泉,傍晚许多孩子都来这儿玩耍,滑轮,极为热闹,今日只有零星的人匆匆过路。
“你没赶上好时候。江城春秋季最好玩,冬天冻得出不了门。”梁倾在窗边回头对他微笑。
进酒店后他们都绝口不提周岭泉来这一趟的违和,似乎迅速形成默契,当成他是来江城游玩。像从前一样,游离在爱侣和陌生人之间。熟稔的游戏。
“陪我再吃一点。”
他打开食盒,严谨的室内香里混入饭菜的市井气。
梁倾坐到他面前,举着筷子,看他吃得认真,转了话题,说:“我们这儿菜色偏辣,不知道你吃得习不习惯。”
“很好吃。”他捻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面前的碗里,“其实我外婆祖籍也是江城,不过十几岁家里变故,下放去了云南,后来跟着我外公去了北城。她也记得做几个家乡菜,和这个很像。”
“说起吃饭,我从前在南城时不觉得,后来到了北城,倒和楚楚总结出一套理论。”
“哦?”周岭泉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她。
“从前在南城我也算勤于下厨,荤素搭配,也算可口,但每次吃饭总觉得缺点什么,又或者想找个看的剧下饭,但往往饭都吃完了,也找不到可看的东西。后来去了北城和楚楚一起生活,才觉得,同桌吃饭的人才是关键。”
梁倾本是没话找话,无心一说,却发现恰好契合眼前。有些尴尬地噤声。
周岭泉垂着眼,不知道有没有意会她的停顿,只是将排骨夹给她,说:“你最近瘦了很多。低血糖不是小事。”
梁倾把排骨咬在嘴里,支支吾吾回道:“你别说我了,你之前说过要戒烟的。”
周岭泉一笑。
从前她与周岭泉同桌吃饭时,要不便是饭后有其他重点活动,各自心猿意马,要不便是饭后匆匆要赶回工作。
谈不上温馨。
倒比不上此时此刻。
从前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如今对坐着安生吃一顿饭,倒让她觉得奢侈-
饭后梁倾坐在沙发上与林小瑶发信息。
林小瑶说林慕茹情况稳定,也认得人,心情不错。
梁倾又问‘她问起我了吗。’
那边‘正在输入’了许久,停顿几下,才回过来说:‘没。不过刚刚我爸爸跟她聊了会儿天,姑姑看上去挺平静的。你别心急。’
‘嗯嗯,没事。’
‘姐 你今晚还回来吗 嘿嘿嘿。’
‘想啥呢 沿江这一边小路不好走,封冻了,你叫舅舅舅妈等会沿大路开,先回家,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不行就别回来了 怕路上出事 不过 姐 记得带/套。’
‘’
这小丫头真是记仇得很。
她放下手机,见周岭泉站在水吧那块喝水,办公桌上电脑还亮着。周岭泉问她:“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着急。你要工作么?”
“我也不着急。你想看电视么?春晚?”
梁倾笑说:“好啊,看看呗。”
周岭泉走过来,倾身去拿遥控器,梁倾看他口袋里露出一截儿,是工作手机。她抬手抽出来,说:“今晚别想着工作了。你说我要多休息,我觉得你也是。世界没了你,还得照样过这个年。”
电视打开,里头早已是红橙黄绿,视觉上热闹非凡。
周岭泉语气格外温柔地说,“好啊。”在她身边坐下来。
春晚是老生常谈,周岭泉却看得极认真,目不转睛。梁倾懒懒倚着,看他侧脸,好笑问:“好看么。”
“我许多年没看过了,怎么跟小时候看过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看?”
“差不多 无聊。”
梁倾笑,目光移向窗外,说:“小时候过年比较有意思,吃过晚饭,大人打麻将,我们小孩子就坐在一块儿吃零食烤火,那时候还是在乡下,烧的是那种炭盆,总会有较大的孩子带我们出去玩爆竹。你这种城市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这样的经历。”
电视中演到一个舞蹈节目,大概是海洋主题,深浅流动的蓝色,投映于他脸上,清澈的忧郁质地。
“那时候北城还未禁烟花,除夕夜我家总是很多人来拜年,多是我外公从前的战友和一些老部下,携家带口,我外公不喜欢我在人前,我经常从二楼顺着一棵树爬下去,去陆析家玩,他家过年没有那些规矩,小孩子们会在院子里放烟花。他爸那时南下经商,会从南边弄一些时下新奇的烟花来玩。”
“看不出来,你还会爬树。”梁倾揶揄他。
周岭泉颇为少年气地耸耸肩,说:“陆析教的。”
手机震动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是姚南佳来电。
自然先是问她病情,聊了几句,姚南佳问:“那啥,周岭泉是不是在你那儿”
“”
“我猜就是。他昨天饭桌上,着急忙慌就走了。”
“那还不是你瞎说话”
“我那叫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
“那啥,你叫他听电话,陆析说要给周公子拜年。”
周岭泉将电话接过去,对面大概是调侃他,他面上是很闲散的神情,有些笑意,说:“知道了。代我跟你爸妈拜个年。”
换回梁倾,姚南佳说:“他倒是去躲清净。听说周家几位长辈见他不在都不满意 好歹是过年嘛,他们家又最重视这些规矩,迂腐得很 诶,有些话既然凑到一起了,就说清楚比较好。我看着你们都着急。”
姚家并陆家都在澳门过年,背景喧闹,间或有孩子的欢笑和尖叫声。
梁倾挂了电话,室内寂静。方才因接听电话,电视也被静音。
周岭泉曲着腿坐着,离她不远,正端详她打电话的样子,气质静谧。他近来清瘦,又未西装革履,像那张照片上学生时代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是流落他方的名画或者古董,被来自故乡的少年端详描摹。
“周岭泉。”
“嗯。”
她朝他伸出双臂,顷刻被拥进熟悉的怀中。
两人侧叠于沙发上。
她想起和何楚悦看韩剧,里面说:人之所以有两只手臂就是用来拥抱钟爱之人的。
漏洞百出的煽情台词。
人的两只手用来钻木取火,制造工具,敲打键盘,还可以用来制造暴力,杀人放火。
她想到此,笑出声来,破坏了某种一点即燃的氛围。两人之间只剩这个松弛的拥抱。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病痛,他们的可以以任何方式靠近而不接受世人的揣测和道德的规整。
“我妈妈是因为我继父病的。”梁倾淡淡说。
她知道,周岭泉于她的家庭私事上从不探究,她不提,他绝对不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婚很早。”
“嗯。七八岁?”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性格有些内向,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天放学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还没到我家那条巷子,领居家一个孩子跑出来叫我。我还记得他小名叫阿毛,平时是那种很霸道的孩子,我有点怕他。那天他特别兴奋地说,‘梁倾你爸爸开大汽车回来了。’ 九十年代嘛,我们那里家里有辆摩托车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何况是轿车 后来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是来跟我妈离婚的。”
“我并不怨恨我妈。虽然我们曾经一度非常疏远。我父亲离开后,她独自抚养我长大,在卷烟厂做女工。在那个年代,无论过错在谁,似乎女人都要承受风言风语。那些平时对我其实挺和善的叔叔阿姨,免不了背后也要议论几句。身边亲近些的,则都在劝她要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她还是没听,还是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我初中,曹家华自南边回了望县。”
“她与曹家华少年时代就认识,从前是有真感情的。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自然也怨恨过。但到了今天,早就理解了她的选择。她既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没有任何的社会资源,若将你我置于她的境地,恐怕可能会做出更糟糕的选择。”
“至于曹家华之后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不是我妈的问题,她只是不幸。”
梁倾叙述的语调太冷静 ——她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
她只是一本书,今夜将自己翻开,想让一个亲近的人去读。
“曹家华 ”
“他死了。那时候我为了能让我妈与他离婚,有一次与他大吵,他将我推倒,我妈推了他一把,他手里有刀,自己把自己扎死了。”
周岭泉的呼吸沉沉的,在她的耳边,令她虽说起可怖的往事,心中也觉得安稳。
“你锁骨上那道疤”
“是。是那时候留下的。”
梁倾顿了顿,还有心思调侃,问“其实小时候我想做警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
“那是梁山好汉,不是警察。”
周岭泉闷闷地答,又将她圈得很紧。
梁倾想,他的针织衫一定很贵,摩挲在脸颊上,软得不像话,她蹭一蹭,笑起来,看不到他的脸,听他问:“笑什么。”
“过年嘛。开心呀。”
“哦,这么开心。新年有什么愿望。”
“有一堆。希望我妈快点好起来,希望工作上钱多事少,希望明年给我舅舅舅妈换个车。”
静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岭泉睡着了,从他怀中蠕虫搬挪了挪,得以和他平视。发现他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近看才觉得,他与他父亲长相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大概是继承于他母亲。
她与他对视,诱哄似的说:“周岭泉,你可以吻我。”
他摇摇头,不肯再拉进距离,却将怀抱收紧。
梁倾觉得好笑,想起从前在南城的酒店房间,调情索吻总是很直接,说不了几句,便到了床上去。
现在一个拥抱都好谨慎,像已经过界。
她越过他肩膀,看落地窗外,江城灯火缈缈,开始飘雪。大概十二点迫近,有烟花冲向灰蓝的天际,又与雪共同落下。
不像望县,那里没有高楼华宇,没有盛大焰火,但大概因依托山地,冬季常有大雪,但在她记忆中并不寒冷。
很奇怪,她与周岭泉在一起时最常想起故乡。
她说:“那你有什么新年愿望。跟我说说。”
周岭泉似是真有在认真思考,过一会儿却惜字如金说:“好像没有。”
“这不像你。”
“为什么。”
“那时候,你跟我说的,你是个贪婪的人,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地位,还有好多大胸美女!”
两人小孩似的,笑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有人恶意曲解我。”周岭泉与她眼对着眼,看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是么 我这叫文学再加工。”
静了片刻,她说:“那把你的愿望借我,我再许一个。”
“什么。”
“希望周岭泉新的一年,更快乐。”
周岭泉没接话,像抱枕头似的,将她的背部锁紧,梁倾再难看到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听他呼吸沉重,空了一会儿,闷闷说了句:“你也是。”
第63章 初一
梁倾是被门铃吵醒的。懒得睁眼, 又转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嘟囔了一声。她睡得极踏实, 假期心中无事, 醒不过来,像要补足一年的睡眠。
周岭泉似是去应了门,但没人说话, 室内一阵窸窣。她昏昏沉沉,闭着眼问:“几点了。”
“十一点了。起来吧。早餐来了, 等会凉了。”
他踱到她床侧, 将手机放在床头, 说:“你手机响了几声。”
梁倾这才清醒一些,将鼻子和嘴都埋在被子里,眯着一双眼睛傻瞧他。
周岭泉也是刚醒,头发乱糟糟的, 睡衣外随意套了件米色卫衣。他很少穿这么浅的颜色, 梁倾觉得新奇。
“看什么呢。”他本想掐她的脸, 又觉得这动作也过于亲昵, 便往她头上按了一按。
“看周总什么时候给我发红包。”
“我怎么记得你昨天说江城平辈之间不给红包。”
“你大我三四岁,不算平辈。”
“那你叫声叔叔我听听。”周岭泉慵慵懒懒,索性往她床边一坐。
梁倾也不是什么不禁调侃的小姑娘,说:“周总还有这种癖好。”
两人直觉这是有些危险的话题,都停顿一下, 周岭泉说:“摸摸你枕头下面。”
梁倾将被子掀开些, 伸手往枕头下一掏, 还真掏出个厚厚的红包来。
“ 你这也”
拿人手短, 她不再跟他抬杠, 过年红包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便嘴甜道:“周总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周岭泉爽朗一笑,按开窗帘,起身去洗漱。
梁倾被光刺得躲进被子里,表示抗议。
在枕头下放红包,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事情,昨夜他们谈天时她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倒是记得。
昨夜被林小瑶言中一半。除夕夜道路封冻,确实叫不到车。
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擦枪走火—— 再开一间房多少有点故作姿态,最后梁倾睡床,周岭泉睡沙发,一夜相安无事-
周岭泉洗漱的功夫,梁倾也起身,两人各自换了衣服,在窗前对坐吃早餐,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雪景,有种新年改头换面的新鲜感,梁倾吃几口便看一眼。
“你今天什么安排。”梁倾问。
“中午有个视频会。其他倒没什么。你呢?”
“我想去医院看一眼我妈,晚一些我舅舅邀你去家里吃饭,你去么?”
“去 你去医院需要我一起么?”
“当然不需要。我又不是小孩子。”梁倾将小馄饨在舌尖转了转,口齿含混,心无挂碍的样子,“那到时候再见啦。”
早餐结束,便再无逗留的动机。
她打车去了医院,疗养部的前坪小院与侧街仅一墙之隔,林慕茹刚入院那几年梁倾也不敢经常露面,多是趁着病人午后活动时间站在这墙外看几眼。
起起落落又回到这里。十分落俗套的戏剧效果。
今日林慕茹并未出来活动,大概是下雪的缘故,林小瑶说他们下午也要再来探望,梁倾便并未再往里走。只是立在原地。
雪后生冷生冷的,她手脚没了知觉,情绪也没了起伏。平淡地想起当年,二十一岁,站在此处无数次痛哭。
那时林慕茹情况不稳定,有时认不出她,有时认出了,又问她曹家华去了哪里,有时又像从前那样责怪她干预她的婚姻。
忽然见门口那儿有阵动静,护工推出来一个女人,却不是林慕茹。
这人梁倾也眼熟,这些年也一直在这儿住着,大概六十出头,听其他家属说她小女儿有严重的抑郁症,与她吵嘴,半夜从小区楼顶上跳了下去。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再后来便到了这里。偶尔有娘家的亲戚来探望。
梁倾从未见她说过话,或有过什么生动的表情。像一株渐黄的植物,等待腐朽的结局。
护工将她推到阳光下,便去做手上活计。梁倾见她呆坐于树下,大概这一阵有太阳,新雪稍融,落了她满肩满头,遇热化成水,沿她脸颊滴落。她仍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梁倾见这一幕,背上一紧,如梦初醒,逃也似地离开了-
出了医院侧街,本想叫车,临时改变主意,便坐了两站公交,想去沿江散步看雪景。
今日初一,大概在本地过年的人娱乐项目不多,不过十二点光景,江边人却不少,多是携家带口玩雪或是拍雪景的,穿得也是一团喜气。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忽地小腿被撞了一下,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带着小老虎头的帽子,攥着她的裤子仰头对她傻笑流口水。
“不好意思。”孩子的母亲有些手忙脚乱,上前来把那孩子抱起来。
梁倾微笑,觉得这女人面熟,忽听到一个更熟悉的声音。
“梁倾?”
江城确实不大,散个步也能遇见前男友。
刘思齐的妻子带着孩子在不远处玩雪。
他们二人站定在栏杆旁寒暄。
江景萧瑟,芦苇倒伏,是枯水期,江滩裸露,结冰的地方映出灰蓝的天。
“小朋友很可爱。”梁倾说。
“谢谢。刚满一岁。对了,你还在南城工作么?”刘思齐问。
他们上次匆匆一面是在南城的早茶楼,今日仔细打量,才觉得刘思齐变化不小,也许是为人父母的缘故,稳重很多,也有些发福。与她记忆中的轻狂模样相去甚远。
刘思齐亦打量她。比起茶楼一面的锐气,她此时疏离而平和。
“不,年中去了北城。你呢,还在南城吗?父母还好么?”
从前他们恋爱时,刘思齐也经常带她回家吃饭,他父母待她很和蔼。
“挺好的。我爸今年退休了。你呢 你父母还好么?”
“我爸去年去世了。我妈还是老样子。”
“节哀。”
这话题不应景,梁倾后悔自己实话实说。两人沉默一阵,刘思齐问,“你呢?身体 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梁倾侧首微笑。
大四那年曹家华出事后不久,林慕茹便入院接受治疗,病情一波三折,医药费用开销不小,虽有林家帮衬,但梁倾到底过意不去,贺灼那儿是公益组织工资微薄,她便在校外兼职教少儿英语。
三点一线,疲于奔命。
那段时间是毕业季,寝室里大家各自忙于实习出国之类,家中出了事,她便谁也没说。
最动荡的那段日子,陪在她身边的倒是刘思齐。
大概因疏于照顾自身,又或者积郁成疾,好不容易林慕茹那头安顿下来,她有一日却因惊恐发作而就医,继而被诊断为广泛性焦虑障碍。
甚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作诱因,只是她那日走在街上,偶然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摔倒,头在花坛沿的尖角上磕出了血。
这些年她坚持吃药,情况控制得不错,并不影响工作生活。只是确实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代情绪充沛轻盈的时候。
“ 我欠你一句道歉。当时分手时,我并没有对你诚实。是我出轨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梁倾笑,示意他自己要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地说:“我也一直没有谢谢过你,当年我家里出事,是你陪在我身边。”
两人礼貌地告别,目光并未再有交汇。
梁倾继续沿江而行,路边愈发热闹,卖剪纸中国结的,卖糖葫芦的,一家三口堆雪人,一家五口拍照,小狗都穿着红色的小马甲。
而江心小岛白茫茫一片。
她心绪并不消沉,只是独自在人潮中走着,难免觉得孤独-
又走了一段,买了烤红薯吃。
与周岭泉约在了附近商场见面,他说去她家蹭饭,总不能空手,请她做导购。
下了沿江路的台阶,正走到斑马线处等红灯,低下头在群里抢红包,再抬头时却见马路对面站着个熟人。
周岭泉穿黑衣大衣,立在红红绿绿的人群里,孑然一身的清冷。正看她。
红灯转绿,梁倾不自觉地加快步伐。
“怎么就这么巧。”梁倾说。
“也不算巧合,你说的那个商场与沿江路之间最近的便是这条路线。”
“欸,你们理科生说话都这么煞风景吗。”梁倾调侃。
周岭泉笑,问:“你们文科生都喜欢背着人偷偷吃好吃的吗。”
梁倾晃晃手里半个烤红薯说:“谁叫你没有口福,这都凉啦。等会路上再见到,我请客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吃这些。”
“小时候北城到处都有。那时候大概是长个头,怎么都吃不饱,放了学吃个烤红薯,回家还能吃三碗饭。”
“那你小时候还那么瘦。”
周岭泉一顿。
“那天在陆析家吃饭。看了他小时候的照片,里面有你。”梁倾解释。她想起那些画,本想问问他在欧洲时的经历,却又怕破坏节日氛围,换了话题,说:“过年之后你会回北城么?小馒喊你声干爹,你都没去看过几次。”
“只能尽量。前段时间太忙了,我爸又病了。公司那边要处理的事情多。”
“那北城那个旧城改造项目呢。”
“我哥哥接手了。”
他轻描淡写,语气平常。
梁倾却难免心惊。
项目中途换帅。看来他父亲一病倒,有人便已经坐不住了,他又是周启泓一手拔上来的,有多少双眼睛等着要看他楼起楼塌。
这是他想要的么。
梁倾有时觉得能全然读懂他。而这种时候,明明擦肩走着,又觉得距离太远-
周岭泉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给林家父母买的东西并不贵重,都是些实用的生活用品。唯独给林小瑶买了个最新款的ipad和手绘笔。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林小瑶绘画上的造诣。
“你这操作太违规了。拉高她对新年礼物的期望值。我以后怎么办。”梁倾在出租车后座上抗议。
“我这算是给艺术家的前期投资。不能算礼物。”周岭泉笑。
司机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面容和善,听他们是外地口音,用有些滑稽的普通话问:“你们是北方人吧,怎么来这里过年。”
梁倾笑笑,用家乡话说:“师傅,我是江城人啦。”
“哦哦,普通话说太正宗了。没听出来。小美女,带爱人回来过年啊?”
南方十里不同音。江城话北方人不细听是听不懂的。‘爱人’也是个老用法,发音生僻。
梁倾摇摇头,瞧瞧周岭泉,正神情认真等着她做翻译。
“叔叔夸你长得帅呢。”梁倾敷衍,垂下眼才细细笑出来。
第64章 雪国
林家夫妇迎他们进门, 梁倾简单做了介绍,只说是通过姚南佳认识的朋友,后来又在工作上有接触。
林小瑶收到礼物自然高兴, 在沙发上摆弄起来, 两位长辈不让人进厨房帮手,梁倾戳戳她说:“欸,这屋里你是主人, 你得带人参观一下。”
林小瑶烤着火懒得动,叽里咕溜不愿起身, 梁倾对周岭泉说:“带你看看小阁楼?”
小阁楼是普通层高里硬隔出来的, 从前房主用来养鸽子, 后来成了梁倾和林小瑶的秘密基地,再后来用来放林小瑶与梁倾的杂物。
阁楼上成年人无法直立。梁倾未开灯,团膝而坐。
周岭泉在半道木制台阶处站直了身子,没再往上, 正好与她平视。
冬日午后的昏光自小窗落进来, 他的眼睛显得分外亮, 清澈见底。
梁倾移开眼睛, 抬手道:“哎呀,好多灰。”
墙壁一侧掏空做了书架,放置经年来的书籍 —— 和林小瑶的少女漫画。
她取了几本书下来,随手翻看。
少年时期她最爱在这儿消磨周末时光。允许自己从学业中暂时脱身,阴天的午后, 心无旁骛的阅读又或者任由思维无序飘荡。
“这是你?”
另一侧墙上是照片墙, 周岭泉正凑近了看。
“是。不像吗?”梁倾笑。他看的正是她卡通头像的出处。墨绿绒布裙和老猫。
“挺像的 你小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变化。”
“也不知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梁倾嗔他一眼。
“自然是夸你。”
周岭泉说完, 在阶上坐下来, 曲着腿, 也是一副闲散的样子。抬手从她身侧随意够了本书去看 ——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他抬眼见窄窗外又开始飘雪,陈旧的玻璃上是梁倾低垂的宁静的脸-
“开饭啦!”
楼下林小瑶欢快地自厨房里喊了一嗓子,两人这才前后下了楼梯。
桌上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林韬年轻时在南城做过几年厨师学徒,但因为店内经营辛苦,在家中倒是余娟做饭得多。林韬只在年节展露身手。
“小周哥哥,这真的是托你的福。我放假回来这么久,这东安鸡是第一次见。”林小瑶边吃边说。
“多吃饭少说话。”余娟瞪她一眼。又对周岭泉和蔼道:“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别见外,多吃点。”
周岭泉吃相斯文,但已迅速喝完了一碗汤,正要去盛第二碗,林小瑶殷勤道:“我来我来!”
她从周岭泉处得了礼物,得了红包,自然殷勤极了。
余娟温和问 :“小周父母在南城还是北城,退休了么?”
“妈!”林小瑶一脸黑线。林家夫妇自然不知道周岭泉来历,只看他谈吐穿衣,又想他是陆析同学,想必家庭条件是好的。
余娟与林韬是一辈子朴素踏实的人,在儿女婚恋这件事上绝没有盼望梁倾与林小瑶靠婚姻鲤鱼跃龙门的想法。相反的,他们觉得门当户对最好,娘家人也有个背后支撑,家境过于悬殊倒让人忧心。
“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我父亲在港城做生意,妈妈在北城。我离开家比较早,十七岁就出国读书了,这些年多数时候还是在港城。”
周岭泉大方答道。
梁倾不是小姑娘了,自然不像林小瑶那般大惊小怪。周岭泉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长辈有这样一问也是情理之中。
余娟也是有分寸的人,答说:“那么小就出国,不容易啊。回父母身边好啊,我还希望梁倾回江城呢,这样在我们身边,能每天见到,总归是不一样。”
“妈。江城哪有那些大律所啊。你等着吧,等我毕业了我回来继承家业。”
众人都笑,话题自然揭过去。
“哎呀,别问那么多啦,让孩子多吃点。小周你多吃点。等会陪叔叔喝两杯。”林韬今天也在兴头上,他平时严格滴酒不沾,只每年过年不需开店的几天会偶尔小酌。
梁倾刚想说,周岭泉平时除了应酬并不喝酒。
那边周岭泉却已经点头答应下来。
酒酣饭饱,有人敲门。
“肯定是方阿姨和小奕哥哥。”
“欸,不说我都忘了。”余娟急着去应门。
“住在楼下的老奶奶是独居,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大概是老房子有感情,不愿意跟着她女儿一家搬去外地。平时舅舅舅妈就帮着买买菜,修修东西之类的。那是方阿姨的儿子,比我小个五六岁,今年马上大学毕业。小时候小瑶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玩。”
梁倾凑近了周岭泉跟他解释,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味。又道:“你没醉吧。这酒后劲很足的。”
“怎么会。”
他也垂头在她耳侧,低低的声音。
门开了一半,热热闹闹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中年妇女,身材有些臃肿,又着红彤彤的大衣,手上提着几个礼品盒,后面跟着她丈夫和儿子,高高大大,像两个跟班。她儿子更像爸爸,窄脸,高鼻,穿件黑色的卫衣,有几分明星像。
方家阿姨一站进来,室内又热闹一些。
两家先是一阵拜年寒暄。
“今天家里来了客,明天我们再下去给奶奶拜年。”林韬说。
“这么客气做什么,平时一年到头都是你们帮忙。”
接下来便自然是小辈的收红包环节,林小瑶那一份又是最大,她开心极了,朝那个跟在后头的少年挤眉弄眼。
那少年一副懒得与她计较的样子。
“奕诚今年就要毕业了,按道理不应该拿红包了。明年你得给妹妹拿红包了。”
方阿姨交待着,视线落在跟在后头的梁倾身上,又转到周岭泉身上,浮夸道:“刚才一进门都没认出来,你家倾妹子这两年真的是越长越漂亮了。到底是在大城市工作,气质不一样啊。今年带男朋友回来过年啊?男才女貌,好福气啊林哥!”
大人们你来我往,林小瑶默默挪动到周岭泉身边,悄声说:“一手情报,小奕哥哥高中时候一直暗恋我姐,有一次还去江大找我姐,结果被阿姨发现了给抓回来了。嘿嘿嘿。我姐这个傻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周岭泉不动声色,抬眼时见那个穿卫衣的年轻人正冷眼打量自己-
方家人走后,林家人又坐下来吃了碗醪糟汤圆,又移动到沙发上。
林家过年节的仪式感总是十足,烤火炉旁的小茶几上八格的炒货小盒,里头堆着各种瓜子花生类的东西,旁边再一盘,是林小瑶爱吃的牛轧糖和旺旺仙贝。再有一盘摆放精致的水果。
小茶具亦是崭新的,新泡的铁观音,热气袅袅。
众人坐下来喝茶,吃零嘴,听林小瑶谈学业见闻。
周岭泉往常是不爱太甜口的东西的,此刻倒是照单全收。梁倾靠在沙发上觉得新奇,盯着他剥砂糖桔的手看。
周岭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回看她:“看什么呢。”
梁倾斜过身去,小声调侃道:“原来你在长辈面前是打乖乖牌的。”
周岭泉笑,冲她耸耸肩,将手上的橘子掰成两半,递给她。梁倾想起初次见他,在高级写字楼的电梯里,些许不近人情。
这一刻明明烟火气十足,却反而因太真实,而失去真实感。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眷恋。
林小瑶抱着手臂说:“你俩行了啊,还有我这个纯洁的儿童在场呢!”
余娟笑着扬手打她。
坐过了九点,周岭泉便起身告辞,梁倾送他下楼。
楼道里是声控灯,年久失修,将亮不亮。今早出了一阵太阳,城内冰冻的状况缓解,交通基本恢复。
周岭泉叫了车,显示司机还有十几分钟才来。
转角便是一楼,梁倾走在周岭泉前头,‘咦’一声,发现那罗家的少年正在楼道的灯下抽烟。
听到动静,他也抬起眼来,看着梁倾,却又一直等她走到了面前,才道:“阿倾姐姐。”
“抽烟可不好。”梁倾皱皱眉,发觉他比印象中还高些了,她比划一下,道:“你怎么大学还长个儿了。”
周岭泉后她一步下来,双手插兜,站在梁倾身侧,离她很近。方奕诚朝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梁倾敲一下他肩膀,说:“没大没小,你得叫他一声小周哥哥。”
方奕诚耸耸肩,问:“这次待多久?去年我妈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要去海南过年。”
潜台词是—— 所以没能见上面。
梁倾显然没听出这一层。她披了件长的米色羽绒服,临走时拿了条林小瑶的围巾,时下流行的火龙果色。
围巾垂下来,周岭泉复伸手给她掖好,手背擦过她后颈的肌肤。
梁倾没在意他的举动,继续对方奕诚说,“过了初六才走呢。过两天没事儿我带你和小瑶去看电影呗。你一个人在家也够无聊的。”
方奕诚酷酷地点点头,把半支烟熄了,提着手里的垃圾袋,往垃圾站走去。走到半途,难免心中烦躁,又点燃了第二根-
梁倾送周岭泉到小区门口,侧街清寂,周围都是老的家属小区,不免有陈旧感。
周岭泉方才一直没说话,现在站定了,却无聊似的,伸手来勾她两根手指。颇为孩子气的举动。梁倾也就任由他。
梁倾发觉他体温比平时高,便垫脚,凑近他下巴去闻。她高度正到他锁骨,大概是呼吸令他发痒,周岭泉爽朗地轻声笑起来,后侧着身子躲开她。
手却没放。
她说:“你喝醉了周岭泉。要你悠着点儿,我们这儿那种酒后劲儿大得很。”
“我才没醉。阿倾姐姐。”周岭泉咬着字眼调侃,“阿倾姐姐,你怎么不请我看电影。”
他表情轻松,黑曜石似的一双眼睛,嘲讽看她。
梁倾佯装恼怒,要挣脱开,却被他拖进双臂间。
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两人更像在较劲儿。
酒的清,冬的寒,他身上十足的热,团了她一身。
“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梁倾,明晚,明晚我们谈谈好吗?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后天早上订了机票,得回去了。”
梁倾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尤其冷静。
他匆匆来这一趟,她便跟着糊里糊涂地开心了两天,像是回到从前。
可是两人都清楚,既然不愿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界定在所难免-
送走周岭泉,梁倾走回院内,见路灯下洒金,才发现江城又开始飘雪。
她明明身在故乡雪夜,却有种迷路的心情。
从前她践行爱不过是一种清浅的个人体验。
如今她才理解—— 不是的。
古老的爱与健康正向的现代生活必然相悖,它伴随自毁,占领,妒忌,忠诚,残暴和不可抗。
她曾害怕这种力量侵扰她的人生秩序,因而选择结束那段关系。
但这力量并没有消亡。盘踞吸食她的血肉。
行到此处,她必须勇敢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说:
*川端康成《雪国》玻璃上的梁倾的脸致敬岛村第一次见叶子时的一幕。
第65章 着陆
当夜梁倾睡得不沉, 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先是梦到林慕茹年轻些的时候穿一身白底黑波点的洋装,后又梦到南城琐事,墙角霉斑之类的。
醒来时林小瑶还在她身边睡得香甜。她越过她去床头柜够手机, 按一按却发现没电了。只得起身给手机充上电, 才去洗手间。
空调半夜停了,大概是跳闸。南方隔夜的室内阴冷得可以掐出一把水。
她没披棉衣,穿着单薄的睡衣去洗漱, 胡乱应付一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水珠。
林小瑶醒了, 缩在被子里问:“好冷啊, 我妈又把空调关了?”
“应该是跳闸。”梁倾坐在床边打开手机。
“姐, 你不冷啊,快睡进来。”
林小瑶让出一块,却见她不应,盯着屏幕, 表情微怔。
‘我爸病危, 我先回港城。给我几天时间, 我来找你。’
—— 凌晨三点四十九分来自周岭泉的微信。
客厅里余娟在叫两人起床吃饭。和昨日相同的日常。
她的心却像在冰河里泡着的一截枯木, 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
初二。梁倾同林家人回望县扫墓。
周岭泉没有音信。媒体也未见报。
去程,梁倾浏览新闻,只在外网上看到一条小道消息,说周启泓病情急转直下, 周家众亲属, 都齐齐进入医院守候。
后又拍到周绪涟的小舅, 汪家雄, 汪氏唯一的亲生胞弟也出现在医院, 未作太久停留。
回程时,徐悠在从前她们三人的小群中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送。
是梁倾也关注了的一个港城金融类自媒体,借此分析了周启泓与周绪涟这些年于企业治理和未来发展方向上渐行渐远,几次重大资产重组的意图,北城旧城改造项目中途换帅释放的信号,主要控股公司这半年来的董事会结构变动,独董的选择,以及汪氏控股的投资公司如何在年中已通过举牌成为机构股东中的第二大。
宋子虞感叹:“这叫啥,山雨欲来风满楼。呜呜,我最见不得帅哥受苦。”
插科打诨,后话题又转移到宋子虞毕业后的环球之旅进度,以及她之后打算。
一问才知道,她明年也打算回北城了。
徐悠也说自己年后若是得空也去北城一趟,三人便约好了明年有空在北城一见。至于她与陈之越的后续,梁倾并没有再打听过-
初三,梁倾携林小瑶与方奕诚逛商场看电影。
一部轰隆轰隆的贺岁爱国大片。
梁倾前夜几乎失眠,睡过了整场。
出了电影厅,林小瑶与方奕诚去买奶茶,问梁倾要喝点什么。梁倾没什么胃口,要他们看着点。
等待途中姚南佳与梁倾通了电话。
大概意思便是最近几天医院密不透风,连陆析都得不到什么消息,也没能与周岭泉取得联系。只与张阳联系上了,后者说公司本有几件急事也搁置下来,这几天唯一一次见周岭泉是在医院停车场,需他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张阳自然不敢多问。
“你们 谈过吗?”姚南佳问。
“本来是那天要谈的,结果他走了。”梁倾说,“你说这算不算什么老天爷的提示。原先没想过的事情现在也不该想。桥归桥路归路。”
“欸欸,少来,演梁祝呢?你可是新时代女性,有手有脚,靠自己能力吃饭。还比谁矮一头不成?”姚南佳嗤笑她,接着又正了语气说,“不过,陆析也说他爸爸是个非常有城府的人,包括继承,虽说早早立了遗嘱,但就连他夫人也摸不到风。不过要是周启泓真这么走了,无论如何周家那几个叔叔伯伯都必得把周岭泉推到台上去,这样一来几乎是逼得周绪涟与汪家站队了。”
她沉吟道:“也许你们没说破什么也是好事。我作为你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太辛苦。”-
初五,早上一醒,手机弹窗便有一条新闻,写港城大媒爆料称周启泓已被宣布脑死亡。
初五傍晚,江城难得天晴。
梁倾在家中收拾返回北城的行李。客厅中林小瑶在看重播的土味偶像剧。余娟在厨房炸鱼,林韬在忙着给她张罗要带去北城的腌菜。
夕阳晚照于室内,地板上一棱一棱的光线。
她收了一半,忍不住坐在床边翻看新闻,见又有新消息。
有内部人士透露周启泓病前已拟好遗嘱,按照计算,周家除开三位未成年子女之外,执行遗嘱后,个人股东中,周岭泉的个人股份占比总和竟几乎与身为执行董事的周绪涟齐平。
这一微妙的安排也印证了外界关于周汪两家内斗的猜测 —— 周启泓这一分配是严防周绪涟与汪家成为一致行动人后取得公司控制权。
这只言片语背后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呢。她这金融业底层的芸芸众生,其实看不出多少玄机。
也不愿再去深思。
复又蹲下来继续收拾行装,末了合上行李箱 —— 好像能将那一点光线也保存起来-
傍晚四点四十五分,梁倾到达机场。
她未去值机柜台,而是去了服务处。
半小时后,梁倾登上了去往港城的飞机-
周启泓的呼吸机还未暂停,遗嘱分配股权转让的事情已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岭泉安排车将周家叔伯姑嫂今早都送了回去 —— 这才消停一些。他这几日被周家这些有利益关系的人连番轰炸。
周启泓一倒,周家一派众人顺着他遗志,自然要推周岭泉上台。
但这背后又各有各的算盘,稀里哗啦作响。
傍晚,VIP病房这一层除了些医护人员进出,终于只剩他们自家这几个人。
整日人来人往,落泪者数不胜数,但可能唯独三个年幼的孩子,最有几分真心。
Lilian哭累了,倒在卢珍怀里睡过去,Jasmine倚在周绪涟肩上,默默拭泪。周绪宸亦是少年模样,把头埋在双臂间,坐得离他们都远一些。
在场三个大人,再如何心怀鬼胎,在悲痛的孩子面前,也只剩一些无聊的场面话可谈。
周绪涟为Jasmine擦了眼泪,又说自己的朋友家中小狗近期生了一窝小狗,让她自己去挑一只作宠物。两只也可以。
再这般坐了一阵,周绪涟抬头看表,才十五分钟过去,终究坐不住,借口去找姚鹿,便也走了。
周岭泉与卢珍目送他的背影。
“可算走了。阎王爷似的黑着脸。谁欠他们父子似的。他爸在世的时候,不也是三天两头不对付,我看,他与他那个汪家小舅才是真亲。”
卢珍刻薄道。
自昨日遗嘱公布后,周岭泉与周绪涟除了应酬必要,再无更多交流。
早上汪家雄也来吊唁,周绪涟送他下楼,耽搁了许久,但谈了什么周岭泉无从得知。
卢珍今日妆容暗淡,这几日心情也可谓坐过山车。
她自己在周启泓那儿没讨到什么好,且周启泓心疼最小的这几个孩子,只是出于一种慈父的心情,因他们年幼,于公司股权上也未分到几杯羹。
当然光是家族信托分到的钱其实也够他们母子继续奢侈的生活,更不要提不动产与珠宝之类的。
人心不足。她多少有些不忿。
好在她压对了宝 —— 周岭泉与周绪涟的股份占比已很能说明问题,无论是出于忌惮也好,暂时的父子置气也罢,周启泓在这个节点无疑是选择了周岭泉的-
晚一些,周岭泉自外头抽烟回来,见大概是交接班间隙,走廊空无一人,大概卢珍带着三个孩子出去晚餐了。
他走到病房门口,自玻璃小窗内望去。周启泓仍然插着管,闭目似沉睡。
他生前遗嘱中提到若在脑死亡的情况下,授权医院在48小时后进行拔管。
即是今晚凌晨。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一生传奇的人,结局匆促。
他一个人坐在走廊长椅上沉思,忽地走廊上传来一阵频率极快的脚步声,很有特色。
来人是姚鹿。
她就在这间医院工作,这几日自然围着这边打转。
姚鹿在这个各人心怀鬼胎的大家族里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 装傻充愣,不该她过问的一概不过问。
她是真的存了济世之心,一心扑在治病救人做科研上,对他们家这些纷争并无半点掺合的欲望,因此并不把人往低了去想,去看。
从前一些年,周岭泉与周绪涟相安无事,也有姚鹿在其中斡旋的功劳。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想什么呢。”
她递给他一杯热豆浆。
周岭泉接过去,握在手里,温和道,“没什么。这几天你也辛苦了。我哥呢。”
“他这几天没阖眼,我强迫他去车上睡一会儿。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爸爸去世,他心里总归是很难过的。你呢 你还好吧,我看他们这几天把你折腾得也够呛。”
“ 大哥与爸爸亲近。可以理解。”
“大概吧,他小时候的事情,尤其与爸爸相关的与我说的也并不多。这两年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 哎 你们这些父子兄弟的,好好说话这么难呢。”
周岭泉觉得她这话些许天真,却没有再说什么。温和地笑笑。
想了想,他这一家子,父子夫妻,没有一层关系不透着生疏和别扭。
“对了,你前两天去哪里了。初一,大伯家吃饭,唯独你缺席。”
“去找一个朋友,她生病了。”
“喜欢的人?”姚鹿问,“上次拜托我照顾的也是那位的 妹妹?”。
周岭泉点点头。
“难得难得。”姚鹿语气轻快,是真为他高兴的意思。后又咬着吸管问:“有什么打算?”
周岭泉垂头不语。
两人闷坐一阵,这两天人和事走马灯似的过了眼去,如今静下来,想拉家常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周岭泉深知今夜之后他必将与周绪涟站在对立面,以后怕是也没有什么与姚鹿坐下好好聊天的时机了。
“大嫂,当年大哥眼看就要回港城,你怎么还答应了求婚。那时候家里的情况并不明朗,我听说你本来的志向是在柏林做研究。”
—— 又何苦淌他们家这趟浑水。
姚鹿将豆浆吸得震天响,笑了笑,说,“还能为什么 不就是太喜欢你哥哥了嘛,不忍心当下放弃 那时候想,至多不过是最终失去,又有什么可怕呢 ”
周岭泉出神,姚鹿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对了,今晚 你要在这儿等着吗。”
“大哥和你在就行。”
“行,你也几天几夜没休息了,回去吧。等事情安排好了,明早我再给你打电话。”
周岭泉答了声好,起身离开。
背影萧索。
令姚鹿想起一零年她初来港城,见到周岭泉,后者还在高中,只给她留下了清瘦,寡言的印象。
细算一算,他那时也不过刚来港几年。
她当时算是为爱走天涯,来港之初与周绪涟关系并不受祝福,人际关系上也多有不适应。
在周家这屋檐底下,周岭泉总给她一种同在异乡为异客的亲近感。
她不记得这想法平白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此刻忽又有这种荒谬的感觉-
落地港城,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想起上次来,还是半年前,潮热难捱的夏季,拥抱稍久就是一身汗气。
车开入隧道,她在后座将车窗稍降下来些,风尖叫着灌进来。焦躁,不安。她极少冲动行事,因此难免有这种感受。
虽是即兴行程,但可以免掉在楼下苦等的桥段 —— 她打电话给周岭泉。
无人接听。
这些日子零星微信都没有回音,她却一直未尝试过电话联系他,也是给他留足思考空间。
可是感情不能总是悬置,她相信他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车驶过中环,霓虹一处比一处更亮,人一个比一个迷你,像乐高积木里的方块小人,盲目地笑着,几乎融化进城市背景。
说白了,爱一个人这件事情,又能有多稀奇重要呢。
六月离开时她曾想,他们从此一南一北,各有各的营生,早晚都能释怀。
生活多的是琐碎,枯燥,失意,足够消磨任何柔软浪漫的情绪。
就像都市里下一场雪,一时幻景,天地温柔,但早晚消融。何况南边并不下雪。
她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勇气之举,要带来什么故事的既定高潮。
她只是个迷你的都市里的人,恰巧碰上一场生命里的大雪,想要尽力留住,哪怕注定徒劳无果-
落车,保安自然仔细盘问。
她来过这里几次,但解释无果,何况她也没有钥匙,进去了也是空等。
拖着行李箱,再次拨打他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她未多想,只拜托保安帮她叫车,准备回中环歇脚。
已过晚间九点,上山的车道静寂得很,忽听一阵机车马达声,由远及近,惊飞几只路边灌木里的鹧鸪。
保安比她先有反应,用撇脚的普通话说:“是周先生回来了。”
拐个缓坡,人到了眼前。
周岭泉见了她,刹车,单腿撑地,取了头盔,愣愣看了她一晌,才说:“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站在这里吹风。”
梁倾穿件黑色风衣,马丁靴,白衬衫和同色针织马甲,做旧金属纽扣,很随性的一身,像来观光。对他笑笑,说,“那时候你说我要是来港城玩,你做东,还算不算数?”-
公寓陈设未变,有人长期维护,干净整洁。
但大概是冬季,背山而建,走进去时有些潮冷。好在暖气一开,片刻也就暖和起来。
“你几天没回来了。”梁倾问。
“从你那儿直接去的医院,这也是第一次回。”
“ 我看到新闻了。节哀。”
梁倾立在门口对他说。
周岭泉推着她的箱子往里走,闻言停了脚步,侧过头却没与她对视,只平淡说:“谢谢。”
她跟着走了进去,周岭泉在岛台冲洗杯子,问她,“喝点茶么?”
梁倾点头,光脚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仔细看他沏水煮茶,动作有种诗性,复又抬头看他的脸。他们在某些方面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擅长袒露悲喜。
周岭泉知道她在看他,将台面上的水渍擦净,这才抬头温和说:“看什么呢。”
“看你难不难过,需不需要我哄哄你。”梁倾拖着腮说。
周岭泉隔着岛台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倒像在哄她,说:“这么晚过来,万一我不在怎么办。”
“周岭泉,我好歹也是现代独立女性,有钱也有手机 本来也猜今晚碰不上你,酒店我都订好了的。”
周岭泉将茶杯推给她,顿了顿说:“抱歉,这几天没回你消息。”
梁倾抿一口茶,摇摇头-
中途周岭泉接了一个电话,放任梁倾在家中闲逛。
电话结束,周岭泉走到书房门口,见梁倾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望着窗外出神。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曲起双膝,定定地在黑暗里看他。
周岭泉倚着门,也看她那小小的一团影子。
房间里未开灯,两人都不说话,沉默掷地有声。
起了风,岑寂的夜,远处流光溢彩的迷你都市,看起来不过是一张小小的网,网住里头的男男女女。
想起六月的夜,他们在海上洒脱告别。那时她的‘爱’字倒是说得好洒脱。
周岭泉走过来,也坐在她身边,因掩饰此时的慌张,而亦眺望窗外夜景。
“想了好多话要跟你说,坐到面前了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她颇为自嘲地一笑,到底还是缺乏勇气去近切地看他的脸,便去抚自己衣料上的褶皱。
又严肃道,“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医院。是在那栋写字楼的电梯上。你大概不记得。”
周岭泉听了,低头笑笑,说,“ 我记得的。当时你垂着头,带着耳机。我借电梯门打量你,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以前念书时,小说里说的,有些女人的特长是低头。”*
梁倾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小说里的这种桥段。
“我知道 这联想很奇怪。毕竟你不是个善于低头的人。”周岭泉耸耸肩。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梁倾伏进自己的手肘处,斜眼看他。
周岭泉不答。
毕竟论起所爱之人,语言的概括总是略显贫瘠。
初见时,她汲汲营营,看似精明算计地活着,与他在一起不过是寻点快乐。
后来却发现,她这个人,有时脆弱,有时坚韧,口是心非,说不出三两漂亮话,但行为却又热忱。
再后来,他发觉她还有令他折服的勇气,满身泥泞地与往日缠斗,却也没有忘记要去护一护其他淋雨的人。
梁倾没等来一个答案,又静静地问:“怎么办,周岭泉,我后悔了。那个问题,我不要收回,我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我来这一趟,只要一个答案。我们之间,自此也可以有个了断。”
借着客厅昏昏的光线,他们互相凝视。
有一瞬间,周岭泉又有一种想要执笔绘画的冲动,他有近十年没有这样的冲动。疯狂想要用画纸记录这一刻,二十七岁的梁倾的样子。
这寻常的夜,她乌青的凌乱的发,白色的衬衫,脸颊上因灯光布下的阴影,和一双爱意笃定的眼睛。真静,真美。
他仿佛领悟从前十年惯性般生存的无意义,皆是为了此刻,为了这个眼神。
三十岁,四十岁 七十岁,而自此刻之后,他仿佛又能平和地看尽这一生。
了断,什么了断?他不要了断。
论感情,他总是吊车尾。是她一直在等他。
这几日事态的急转直下,无措,退缩,犹豫,一切的一切,自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都不重要。
他差点都忘了,他本是个可耻,自私,贪婪的人,他这一生要钱要权要名要利。
要攀上高塔,还要拥有她。
“ 你何必问。你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答案,不可能不知道 我对你 有多认真。”
他说。
梁倾垂着眼,他一字一顿,与她心跳节拍唱和。
她安静地听了,不敢眨眼,也不敢抬眼看他。
他们早已熟悉对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到了这种时刻,依然慌里慌张,与情窦初开的情侣无二 —— 俗世里的情话挑挑拣拣,说多了,都不够郑重,于是恨不得就在这里,肉挨着肉,坐它一辈子,沉默一辈子,变成两幅白森森的骨架,灵魂还继续对坐着,对望着,如此,‘爱’这个字,也就可以说完了。
“梁倾。”
她抬头,而周岭泉侧坐,捧住她的双颊,便吻上来。
这个吻好轻盈,像孩童的亲吻,没有欲色。
他们方才饮过茶,清苦之后是许多回甘。
她飘飘荡荡的一颗心,靠这个吻忽地平安着陆,终于睁眼,看他漂亮的眼睛,吻她时,意乱神迷。
这十年她一直都在急切地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唯独在他面前,她可以做个小孩,讨要一颗名为偏爱的糖果。
他不冒进,停止亲吻,将她拉进怀里。她半坐在他膝上,又被他拧进怀里,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静了静,梁倾听他在耳边郑重说,“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话到了这份上,你不能反悔,只能说愿意。”
她含着笑,与他贴得很紧,圈着他脖子,调侃道:“那你倒是说说,该是多早的时候呢。”
“在江城的时候,或者是坐星光小轮的时候 或者是去年过年被锁在你那个破出租屋的时候 ”
梁倾听了,又倒在他肩头,笑得发颤。他便抱得更紧。
“算一算,其实也就一年多。怎么发生这么多事儿。”周岭泉说,用下巴蹭了蹭她脸颊,问,“还有 怎么感觉认识你好久了。”
“可能 感情是睡出来的?”
梁倾说完愈发觉得好笑。
气氛松弛下来。
周岭泉也跟着低声笑两声,松开些。
梁倾转过来,半跪着,攀上他的肩,这才看见他一双眼睛,映着港城远灯,和近处的自己。
她凑近,细腻地,柔慢地吻他。
他们之间小有波折,但亲吻却轻车熟路。
周岭泉任她主动,不过顷刻,回吻,截然不同的强硬节奏,至她脖颈,轻轻咬一口,含糊道:“酒店退了吧?”
“ 没定。”
周岭泉抬起头,梁倾垂眸,嗔看他一眼。狡黠又得意的样子。
他许久未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如何是好,又凑近吻她的眼睛,问,“我怎么觉得你是有备而来且胜券在握。”
“那周总认输么?”
他眼神顷刻有了攻击性,忽地将她抱起来。半途将灯熄灭。
梁倾的抗议似地捶他背,说自己折腾一天,还没洗澡。
“省着点力气。”周岭泉调侃。
梁倾报复性咬他下唇。
两天同想起在南城出租屋,相似的光景。
恋人才不管游戏规则,就算世界末日也要先接吻啊。
作者有话说:
语出《倾城之恋》范柳原对流苏的评价。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柳元太了解流苏,才会有此一语。
第二卷 结束!
【更新安排:明天一更,后天一更。周一,周二停更两天~谢谢大家~周末愉快!】
第66章 深蓝色
这个吻没有往下继续。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 进了卧室先后进去洗漱。
梁倾洗完后,换了分体舒适的睡衣,坐在床边的皮质扶手椅上翻看床头柜的书 —— 是与建筑设计相关的。
翻了几页, 周岭泉的手机在另一头的床头柜上响起来, 梁倾拿了,去敲浴室门,大概是里边水声大,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才走来将推拉门拉开一道。
他在淋浴中途,胡乱裹了条浴巾, 水滴滴答答弄了一地, 梁倾将手机递给他, 不乱看。对面的人却不接,空出手来捉她,梁倾早提防他有这么一出,敏捷地闪开了, 说:“我就带了这么一套睡衣, 你行行好。”说罢将手机塞给他说:“都响好几声了。”
周岭泉低头, 见了来电人, 浮浪的状态便收了起来,表情阴郁地掩上门。
关了浴室门,梁倾只能听到模糊的人声。
电话时长并不长,过一会儿听他挂了电话,水声又响起。
梁倾今日也算是坐过山车似的一天, 有些疲累, 猜着那通电话的来历, 周岭泉这房间又灯光设计得宜, 催眠极了, 她蜷在扶手椅上,抱着那书将睡未睡。
周岭泉拉开门便见着这样的场景,她穿一套颜色很清淡的香芋紫的睡衣,在灯下打瞌睡,圆钝的唇长成一个小小的圆型,头发还是濡湿的,泛着黑青。
这卧室陈设有差不多十年未改,简约冷静的布局,如今她坐在这儿,一切仿佛都活了似的,跟着她浅浅呼吸。像提前将他带入舒适梦境。
周岭泉松一口气,走过去将那书拿走,说:“去床上睡。这儿冷。”
梁倾极难睁开眼睛的样子,说:“你抱我吧。”说罢,便扣住他了脖子,颇为无赖的举动。
周岭泉向来受用她这偶尔的撒娇,他沐浴罢,只穿了一条睡裤,这样一抱一贴,到了床上,灯还未来得及关,两人呼吸都重起来。
复又接吻。
梁倾的发间都是水汽,他的身上亦是,缠在一块儿,热答答的,黏在耳后,颈间,像赋予流动的情/欲以实质。
周岭泉将灯关了,排气扇也稍歇,只剩肌肤与被褥摩挲的沙沙声,如巫女低语。窗帘降了一半,漏了层幽浮的光进来,如同丝质虫茧般重新包裹他们。
可即便情热如此,她仍能感到周岭泉的状态与方才有所不同。
“周岭泉。”
“嗯?”他闷在她颈肩,低低答一声。
“我看到新闻了。”
二十多分钟前,那通电话后,梁倾的手机接到新闻推送,周启泓已拔除呼吸机。
周岭泉停了动作,弓着背,半晌一动也不动,呼吸在她颈间,渐沉渐重。梁倾顿了顿,伸了另一只手,动作缓慢地抚他背脊。她总有很朦胧的记忆,很小的时候生病发烧,林慕茹也总是这样哄她入睡。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缓了呼吸,伸了手将她的腰捞过去,两人紧密相贴,周岭泉才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怎么没留在医院?”
周岭泉却没回答,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家的事情,还有一些并非‘公共知识’的部分,甚至连陆析都不知道的那些 我十五岁回周家时,我父亲将我记在了他的原配妻子的名下。对外只说找大师算过,一直放在亲戚处寄养。我大哥不接受这安排,也对爸爸寒了心,从香港的大学辍学,独自去了柏林。”
“虽然他们父子关系几度僵到极点,但几年后金融危机,我父亲病重,公司又凝聚了他母亲的心血,他最终还是放不下,回了港城。”
“其实我们家这些子女里,爸爸最疼的还是大哥。听家里长辈说,大哥小时候学校开放日爸爸总是同去,大概是年轻时对大哥的母亲有些真心的缘故吧 "
“那你呢?”
“我么 我与爸爸与其说像父子,更像上下级。高中时我并不出众,生性又腼腆,那时我弟弟刚刚三四岁,最惹人疼爱的年纪,我爸每次回家至多是在餐桌上问我学业。我不是那种会同人亲近的孩子 后来,大概是见我还算有悟性,加上他与汪家和我大哥生了嫌隙,这才注意到我。”
“陆析说你后来辅修金融,也是你爸爸的主意。”
周岭泉点点头,“我从伦敦投行工作到如今进公司,得了我爸爸许多指点。且无论如何,我从前在投行走得顺利总是沾了周家的光。抛去他与我母亲旧事不谈,金钱,名誉,资源,这些他都给我了。我对他只能是感激的。”
“今夜若是其他人在,也多少是做做样子。唯有我大哥送最妥帖。他们是真正的父子,从前有真感情,才会失望寒心。这些年他与父亲隔阂,我也被迫卷入周汪两家的棋局里,不过好歹我叫他一声大哥,今夜就不给他添堵了。”
他平静地诉说着另一对父子的恩怨情仇。
两人静了片刻,呼吸相闻,梁倾眯着眼,黑暗中勉强辨出他低垂的眉眼轮廓,有种脆弱感,又恍惚觉得只是光的缘故。
“我觉得你刚刚说的不对。”
“什么。”
“你高中时就是帅哥一枚了,怎么会不出众。我们高中校草也不及你十分之一。要是你在我学校,我一定不学习了,天天想着倒追你。”
周岭泉轻轻笑,吁一口气,将怀抱松开些,两人得以面面相对。他的眼总是很亮,此刻有笑意又有袒露的心伤。与平时所见不同。
这一刻过于美和静,梁倾鼻子一酸,眼里有泪意,抬起下巴羽毛似地轻吻他。灵与灵的慰藉。
“别难过啊。以后我陪着你。”-
梁倾醒时五点刚过。爱情确实使人睡眠减少。
他们昨夜说着话也不知到几点才睡的,如今她一醒竟不再有困意。周岭泉朝着她这头侧卧着,她辨认他熟睡的眉眼,很和平的状态。
这般痴看他一会儿,回神过来,翻看手机,群里姚南佳问她是不是去了港城,情况如何。何楚悦还在情况外,问,梁倾为啥去港城啊。隔了一段时间,她才又发过来几个问号,大概是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后知后觉地表达震惊。
又发过来一个好笑的表情包,捶桌子的小人,配文,‘搞他一百个男人试试’。
梁倾没忍住,埋在被子里笑出来。
“几点了。”周岭泉哑着嗓子含糊问。
“还早呢。你接着睡。我是不是把你弄醒了。”
梁倾把手机放下,正准备翻身,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像一床过重的被褥,带着热气。
“困。”他嘴上抱怨着,却又轻吻她后颈。
“你睡就是了。又撩我做什么。”
她嘴上是这样说着,心里却像被丢进蜂蜜里渍过,甜得怕人。
“不想睡。浪费时间。”
他起了生/理反应,却不继续动作,将她翻过来,垂下头凑在她脸颊旁一吻,郑重又孩子气。翻身起床,开了床头灯,梁倾侧过去疑惑问:“做什么。”
还未待他答,两人在昏昏的灯下对望,不知为何都笑起来。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她只觉得那名为幸福的东西太满,需要弯着眼睛,含一含,才不至于溢出来。
“想去海洋馆么。”-
开头一路是山,总算下了深水湾路到了南岛中学附近,才有人气。
不过六点多,港城初见天亮,做工和茶餐厅的人上班早,在侧街上下货,或是靠着墙抽烟,不知是谁家小男孩,瘦精精的,大概是一对兄弟,大的用推车拉着小的,呼啦啦跑过小马路,大人在后头追着骂,后头是巷里灰蓝蓝的一截天光。
他们像赶在这世界醒来之前携手游玩。
“周总,海洋公园这么早不开门吧。”
周岭泉笑说:“海洋公园这几年不景气,许多从前的老赞助商都撤资了,去年一整年的公交投放都只有新宏邦出钱。为你开个后门,不打紧。”
“你这算是滥用私权么。”
“你只管去看鱼。我给你担责。”
梁倾对着‘看鱼’两个字发笑,拿出支梅子色的口红,对着小圆镜描唇。
她将此行看作第一次约会,今天有意穿得讲究些。掐着脚踝的羊皮小靴子和方领的黑色针织裙,微微掐腰的款式,还是年前与何楚悦在国贸逛街时买的,日本的牌子,打折还是有些贵,穿上身却脱不下来,借口自己一年到头也算勤恳,就掏了钱。
不过日常穿略显刻意,上班又不够得体。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思绪发散,大概是睡得不够的缘故,反应过来时,周岭泉已经趁着红灯侧首看她。
“看什么,早上很浮肿的。”
她嗔怪,推推他,矜持地于镜中看她自己刚描好的唇,又偷看他微笑的侧脸。
两人停了车,直奔鲨鱼馆。
梁倾记得小时候那张招贴挂历,其中一张是海洋公园的过山车,一张是海洋公园的鲨鱼馆 —— 到天花板的大玻璃,人像直走到海底 —— 她小时候一直惦记着。不过从前也对周岭泉说过,惦记久了,长大了反倒不敢一个人来看。
两人静静拖着手,在鲨鱼馆里走了半截,黑咕隆咚,碧蓝蓝的水波辗转在二人脸上,身心都在沉浮。
“跟你小时候见过的大概不一样。”
“好像是有一些,怎么不见那面大玻璃墙。”
“14年做了翻新改造,换成了现在这种。大概是游客有条动线可走,互动性更强。”
“说得也有道理。你高中时和朋友来过么。”
“来过,迪士尼进来之前高中朋友们经常来,不过大家都不爱看鱼,是去玩过山车那些。”
“倒也是。”
“不过15年我刚来时,头一次是跟我爸来的。”
他们停在隧道内,抬头是魔鬼鱼纯白的腹部,温柔的一个个笑的人脸。
“那时我初来港城,他大概也是想与我多些了解,那天推了所有行程带我过来。我记得那天早上弟弟得知我们要来,因为不带他,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天他与你聊什么。”
“我以为他总要问我些关于我母亲还有我外公家的事情,但他却一个字也没问,好像我突然从北城来找他,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当下我自然也没说什么,觉得他们隔阂比我想象的更深。他只是问了我私立学校里面想去哪一所,家里住得习不习惯,哪些科目擅长,平时喜欢吃什么,卢珍待我如何之类的。”
“不过大概也可以理解,人与人了解总是件靠日积月累的事情。血亲之间也是如此。”
“当然。其实那天并不枯燥。大概外人不知道,我父亲是个对海洋生物颇有爱好的人,这里头的鱼类他不仅都叫得上名字,连科属种这些他也都说得清楚”
“这倒是看不出来。”
“不过我那时候兴趣缺缺,要应付这个陌生父亲的心情多过认真听他说什么,应和他几句,绞尽脑汁,想起看过的纪录片,没话找话,说南美有种海刺水母,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母之一。”
“他自然也知道。又跟我说了许多 后来,第二年年初,这儿就引进了那种水母。”
梁倾察觉他稍稍握紧了她的手,她去环抱他的腰,婴孩似的拍了拍。
两人在水底拥抱,心都很静。过去种种遗憾伤心,也可以沉入水底,变成化石。
鲸鲨优雅地游弋而过,尾鳍摇摆着,在他们脸颊上落下深蓝色阴影。
第67章 早春
逛完再往外走, 发现已是九点刚过,开园时间已到。
今日是个周六,满脸兴奋的鸭舌帽游客, 牵着海豚气球的小女孩, 略显疲惫的年轻父母,扛着相机的背包客,学生模样的情侣, 一群金发碧眼的青少年,还有些内地来的旅行团, 导游举着小旗子, 一板一眼地介绍。
他们携手往外走, 与人潮相反的方向。周遭的嘈杂,琐碎,重新向他们涌来。
这是他们必须直面的那个变幻莫测的大世界。
齐整亮眼的两个人,难免惹得人多看。
“我倒是不打紧, 你在这儿可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要不借你墨镜戴戴?”
梁倾为打消心中那些忐忑, 捏捏他指节, 调侃他。
港城今日天晴, 倦倦的太阳,照得她小腿发胀,拖着他手,她整个人像一只风筝,轻飘飘的, 可以腾云驾雾。
“梁律师, 我们既没有违法犯罪, 也不违反公序良俗。”
“ok, no further comments.”
梁倾另一只手也伸过去, 被他捏住。两人紧挨着,步调更一致,走着走着都微笑起来-
第二天便是初七,梁倾是傍晚的航班回北城。
二人去茶餐厅觅食,吃过早午餐后便在中环闲逛,她记得过年前梁行舟来她家吃饭,偶然提起喜欢的篮球明星与某运动品牌出了联名球鞋,内地早已卖空。既然这次来了港城,她便惦记着给他找找。
中环商场内还是过年的氛围,一团喜气。
一楼热闹得很,走近了看是某品牌与流浪猫保护组织在做认养活动。现场围观的多是带孩子的家庭,或是情侣模样的男女。
梁倾本是不爱凑热闹的人,见了却也迈不开腿。
周岭泉捏捏她的手,说:“看看。”
今日带来活动的小猫并不算多,大大小小拢共也就二十来只,小的一块儿放在小围栏里,毛茸茸一团。大的分开在笼子里,有的正懒懒睡着。
周围有许多的小圆牌,上面是每一只小猫的介绍,具体到了性格和喜爱的玩具种类,很是用心。
梁倾见其中一只橘猫,和‘小枣’小时候神似,倒不是长相,而是行为上颇有些憨劲儿,被玩伴扑倒了也不扑回去,四脚朝天张着小爪子,爬起来,好像又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前头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概也觉得这小猫可爱,凑上去看,志愿者便把小猫拎起来,放上他肩头。小猫毛令他发痒,他捧着小猫,扭着脖子笑起来。
旁边牌子上写,这小猫名叫‘Gingerbread’,见到陌生人有点胆小,喜欢一切会出声的小玩具,最爱在人膝盖上睡觉。和另一只叫‘Cookie’的奶牛小猫是兄弟。
周岭泉见她眼馋得要命,又不上前,问她:“想抱么。”
“算啦。”
周岭泉却已上前,跟那位年轻的母亲说了两句,那小男孩便很乖巧地走过来几步,将猫捧给了梁倾。
梁倾手忙脚乱地接过,撇脚地用粤语道谢。
她对付小动物很有一套,小猫在她怀里轻轻打呼噜,在她手臂上踩奶。没人能拒绝毛茸茸的小动物的信赖。她心里软的要化开了去。
“你也摸摸它。”她对周岭泉说。
周岭泉伸手挠小猫下巴,它脑袋还不如他半个手掌大。
“喜欢就养。我找人给你办手续,晚上就跟着你飞过去。”
他离她近,情态又亲昵,她垂头时,耳坠上的巴洛克珍珠,一摇一晃。晃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别说弄只猫,弄头猛犸象也总能办成。
“房东不让养宠物。而且我老是加班,小猫一个人在家里多可怜。”
“那就”
“哎呀,撸撸就好啦。你帮我跟它照张相。”梁倾打住他的话题,支使他。她从前也动过养宠物的念想,尤其是刚去南城时,总觉得孤独。但后来生活无定,总觉得不够负责,一再搁置。
等周岭泉照完,那年轻母亲又好心搭讪问:“要不要帮你们两个合照一张。”
周岭泉答好,递了手机过去,回身伸手将人和猫一起圈进怀里。
照完两人道了谢,将小猫还给小男孩,后者抱着小猫被母亲领着去办领养登记了。
梁倾低头查看相片,后知后觉说:“以前好像没跟你合过影。”
“瞎说,那次在老陆家,南佳不是给拍过。”
“哦,也对。你怎么记得比我清楚。”梁倾抬头,眯眼一笑。
周岭泉逗猫似的,抬手用指腹去蹭她脸颊,又嫌不够,垂下手去轻揽她的腰,问,“拍的如何。”
“好看的。抓拍了好几张。”
她给他看自己最喜欢的一张。
照片不够精致,红彤彤的商场陈设,背景是衣着各异的人,但却是满当当的生活感,仿佛尘埃落定。她垂头看小猫,周岭泉垂眼望着她。
温柔欣喜的两张脸-
梁倾于逛街一事上不够有耐力,周岭泉更是兴趣缺缺,两人买了些必需品,便启程回加列山道。
车上梁倾将照片发到了与姚南佳与何楚悦的小群。群里炸了锅,姚南佳说按照惯例周岭泉得请她们吃饭。这是她们大学宿舍延续下来的习俗。
“笑什么。”周岭泉问,趁着红灯牵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搓揉。
大概亲密关系里各人都有些癖好,梁倾发现周岭泉可能是个牵手狂魔。
“南佳叫你请客吃饭。”
周岭泉笑,说:“等我过些日子就去北城。小馒出生我也只见过两次。”
“过些日子,那是过多久啊。”梁倾推推他手臂,佯装恼道。
“怎么,等不及?”
“你才等不及。”
“是,是我等不及。”周岭泉一笑,又抬手来牵她,说:“等我把这头处理好,过两周的周末就去找你,行不行啊,梁律师。”
还未开上山路,周岭泉接了个电话,方才本还带着笑意的脸凝滞下来,那头好像是张阳,倒是没聊太久,只听他说“一会儿见。”便挂了电话。
“你要去公司?”梁倾问。
“没。张阳过来一趟。”
“出什么事儿了。”
“不要紧,一些小事。”
他是温和的口吻,梁倾在后视镜里看他,却遇不上他视线。她决定不问,能做的只是为他留些空间,便转头看窗外,层层叠叠的绿影,倏忽而过。她心中有种这条路七拐八拐没有尽头的不耐,却又不希望它到头。
二人在盘山路上沉默一会儿,周岭泉问:“听歌么。”
说着扭开了电台。
里边正放不知名的歌,‘梦还没有完,命途若不变,你还能偏执,拖到几丈远’
到了公寓,张阳在周岭泉公寓的地下车库等他,见梁倾与周岭泉一同下车,他脸色也有些错愕,不过瞬间就消化了,换上那种平素令人觉得有分寸的笑容,向梁倾招呼道:“梁律师也在。”
梁倾倒是大方朝他颔首。
他对周岭泉的个人生活从不多加好奇,以为自六月之后周岭泉与梁倾已经淡了。上次在北城,周岭泉陪着几个董事会的人去国贸,中途也只是随口叫他看梁倾是否还在附近,若是在便送她回家,并不热切。仅此而已。
三人同上电梯,颇有些尴尬气氛,张阳站在二人前头,不敢乱瞟,只寻思着过年那两日周岭泉突然消失是否与梁倾有关。
梁倾于周岭泉无疑是特别的,起码他是第一次见周岭泉带人来这公寓。后走进公寓,看到梁倾的物品,更晓得至少她是在这儿过夜过。
他跟着周岭泉进了书房,习惯性地回身关门。却被周岭泉叫住 —— “不用关。”
他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刚刚满腹猜测也就立即有了答案。”递过来的消息可靠吗?”
“xx资本赵总的助理,之前是从我手底下出去的,应该可靠。且我刚刚试着联系他们几位董事的秘书,都说正在北城开会,会议结束时间不确定。估计是都在会上。”
“他们就这么坐不住。”
“汪总的处事风格您也是知道的。”
“是我大哥的意思么。”
“周董并没有出席,他正在去铜锣湾参加一个公益慈善活动开幕的路上。”
周岭泉斜靠在书桌前,有些烦躁,点了支烟,吸了一口,便捏在指间不动了。烟灰落了一地。
他出了会儿神,说:“你现在叫秘书帮我定今晚的餐厅,我等会发给你一份名单,你负责联系,有些是从前我们就打过交道的,今晚务必请他们都出席。”
张阳几乎登时明白了他的意图。急匆匆朝他点点头,风风火火地走了。
路过客厅时,看见梁倾正蹲在那儿收行李,七零八碎的购物战利品摆了一地。从前他每次来这公寓都是纤尘不染,现在倒有了人在里头生活的气息。
梁倾见他匆匆往外走,还问他要不要喝口茶。
他心里是为周岭泉高兴的。
梁倾有些行前焦虑症,在公寓里左瞧右瞧 —— 若是看到哪里有灰尘了,或是不规整了,还顺便帮着收拾一把。
虽书房开着门,但她也没往那头去。
周岭泉昨夜也睡得少,这时从书房踱出来,懒懒坐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静静看她。
等她走到近处来拿沙发上的围巾,他便不由分说伸出手拉她小臂。
她登时站不稳,与他一同陷进沙发里。
周岭泉懒懒拿一边身子压着她,说:“还早得很。你晃得我头都晕了。陪我睡会儿。一会儿再收,若是你误机了,我负责还不成么。”
午后三点,港城到了要开春的时候,阳光晒进来,客厅像个暖房,他们这般抱着,谁也懒得起身将窗户打开,出了些汗,人却静下来。
各自想着心事。
他的衣领上一股淡淡的烟草焦味,似乎有什么在黯黯焚烧。
梁倾趴在他怀里,忽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周岭泉,我在北城等你,你别急。一个月两个月,我都等你。”
周岭泉轻轻用唇触她额头,“说了下周去找你。我从不食言。而且下下周末不是你生日么。”
梁倾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不问,只是仰头,用嘴唇找到他的,与他绵长地细腻地接吻。
早春日,爱欲迟迟。
周岭泉的指腹有茧,流连过的地方都留下一种粗糙的痒。
“那你答应我。”梁倾仰着头,瓮声瓮气地问。
“什么?”
“把烟戒了。我不想你生病。我爸爸从前就是吸烟太多。”
周岭泉顿了顿动作,撤出了手,将她压进怀里,沙发都下陷三分,她像要被镶嵌进他身体,承受着一种将要窒息的甜蜜。
“我答应你。”
梁倾知道自江城以来他都很收敛。
他们的关系是从肉/体的吸引开始的,从前床上也很合拍,如今认真开始谈感情,他大概不想使她对他的诚恳有所怀疑,在抵抗这种情/欲惯性。
其实梁倾并不介意。
肉与灵并不对立,靠肉/体传达感情并不下流。当下她的灵与肉都爱着这个人。这便是很圆满的,很纯洁的。
“我们做吧,周岭泉。还来得及。”
她回吻他脖子。其上淡淡的红痕,来自昨晚的厮磨,还未消退。
吻变成轻轻咬噬。
压着她的人明明有了反应,却摇摇头,只吻她的头发,说:“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周总:给你十秒钟搞头猛犸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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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会儿要去roadtrip!早点更新 (突然发现我的榜单有字数要求,所以只停更明天一天,后天继续)
周日愉快!
第68章 玫瑰
梁倾落地北城时是晚间八点。羽绒服从箱子里拿出来, 裹严实了才敢出大厅。往停车场走,何楚悦远远跟她招手。
新年新气象,何爸何妈支援了她点钱, 在北城买了台二手大众, 车况良好。今日她便自告奋勇,一定要来接梁倾。
其实是想听八卦来的。
“南佳本来也要来。可是得在家带孩子。我说下周末再约 你俩忒不够意思,你和周岭泉我咋之前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这出了名的一根筋, 要是你都看得出来,那全世界都知道了。况且我俩那时候确实不是认真的。也不值得说。来北城后就断了。”
“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
“恋爱开心吗?”
“开心 ”
北城与港城全然不同的天气, 她望着高速两侧的杨树影, 想起在海洋馆里温柔地与周岭泉接吻。
如同一个湿暖的梦境。
“怎么感觉你不太笃定的样子。”
“也不是啦。就是他家里出了事, 我总是担心”
“担心他,还是担心 你们”
“可能 都有吧。”
梁倾望着车窗上,倒影轻微变形,她诚实地承认, 由爱必生贪婪。
“你呢, 你跟你那位怎么样了。”
“挺好的。不过他年底接到了美国那边的访问学者的邀请。我们还为这事儿吵了一架。”
“要去多久?”
“访问期是两年 不过, 那边的学校是有教职空缺的。也是他想研究的方向。”
“这算哪门子‘还挺好的’。所以他要去?”
何楚悦大概已经有所释然, 有些故作轻松,说,“他是肯定要去的。我们是相爱没有错啦,但是我自认,若是他因为我放弃这个机会留在这儿, 我真害怕若是有一天他后悔了, 质问我为什么要求他为了爱情放弃梦想。”
梁倾了然。只陪她轻轻叹了口气。
“为爱情负责容易, 为理想负责太难了。活在童话故事里多好。”
“想什么呢。”梁倾笑, 缓解气氛, 吐槽道,“童话里要不就是被毒死,要不就是被继母虐待,要不就是要在刀尖上走路最后变成泡沫。还是别了。”
“好吧,你一说还真是。算了,我还是好好拍我的片,赚我的钱吧。”
“是,明天我也要以饱满的状态,投入到我的打工生活中!”
“诶诶,提醒你们家周岭泉同志,别忘了请我们吃饭。”
“知道啦!”
小车驶入三环。
灯火如银河璀璨。汽车汇入车流,如船汇入海。
她们今年行将二十八,不太老,但又是不可以再拿年轻当愚蠢的借口的年纪。对她们这样的异乡人来说,在这里建立生活将是疲惫的长久战役,迎着风雪赶路,走三步,退一步,浪漫而松弛是个伪概念。
而爱情是什么呢,烈酒,止疼药,还是玫瑰色的和平愿景?
这街上紧锁眉头裹着大衣赶路的人,他们爱过么,放弃过么?-
第二日,北城也是个晴天,打工人心情却都不太ok。
一大早梁倾在茶水间遇到好几个同事,都是一副怏怏的模样,直奔咖啡机,大概前夜都没睡好。
大家闲聊起过年见闻,度假经历,一个个都绘声绘色,一旦聊起工作,又蔫了下去。
她昨夜倒是睡得异常安稳,睡前她问周岭泉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那边拨过来一个视频电话,对面的人竟是一身正装打扮,背景也似乎是在公司。
昨天送她去机场后周岭泉是有个饭局要参加的,只是没想到饭局之后还有安排。
问了才知道他还在公司开会。
梁倾也没问他发生了什么,大概与白天张阳来的那一趟有关。
她只叮嘱他晚上尽量少抽烟少喝咖啡。
对方脸上倦意甚浓,竟还有心情调侃她,问她今天穿的什么款式的睡衣。
梁倾挂了电话,接着又上了橙色网站,下单了一款之前听朋友推荐过的进口解酒药和戒烟糖。
之后再打开与周岭泉的对话框,竟然发现他换了头像。细看是她随手拍的那张窗景。
微信向来滞后,也无法究竟是他何时所为。
梁倾内心那点不笃定,似乎也被扔进那抹绿色的风,无影无踪。
被爱犹如中乐/透。要攥紧再攥紧。
她裹着被子在黑暗中恍神,那边又发过来一条,说:“我要进会议室了。十四天后见。早点睡。”-
咖啡打好了,她握在手中,盯着那一点热汽发呆,杨峥南走进来,见她也在,活力满满地与她互道新年好。
“看来新加坡玩得很开心。”梁倾笑着下结论。他比起年前晒黑了许多,更多了一些阳光健康的气质,大概休息良好,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与他们年前行尸走肉地加班那阵形成鲜明对比。
“还不错,这个季节去没那么热,很合适旅游。对了,给你带了点吃的,放你桌上了。”
“Jess来了吗?我来的时候还没见她来。”
“我刚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她。”杨峥南凑近一点说,“她看上去气色不错。”
“那就好。我先去干活了。邮箱里一堆邮件,好烦啊。中午一块儿吃饭?”
“行咧。”
梁倾拐了个弯,回自己办公室,
见了梁倾,Jess先同她笑着打招呼,笑容比平素还多了几分真诚,她今天穿了双平底切尔西靴,也没再换高跟鞋,已经打开了电脑在查看邮件了。
“梁倾姐,给你带了楼下的榛果拿铁。马上就要过季了。我记得你之前喜欢喝来着。”
“谢谢。春节过的怎么样?”梁倾笑着接过,也去开电脑。
“还挺好的。我就在北城过的。之前都在国外,好不容易陪爸妈过个年。”
她没提她私人的事情,梁倾自然也不打听。在医院的偶遇,两人也有默契地一并揭过。再闲聊两句假期见闻,那个实习生也来了。
寒暄两句,各自开工。
午间休息,Jess罕见地应了梁倾和杨峥南的邀约一起吃饭,且带上那个姓赵的实习生。
姑娘姓赵名怡婷,是杨峥南的直系师妹,长得娇小可爱是个‘软妹’,但据说学习极为刻苦,年年都是他们系年级前几名,还是辩论队队长,总之履历优秀得亮瞎眼的那种。
桌上赵婷谈些假期去美国访学的见闻,尤其说到自己旁听了一门关于各国妇女儿童保护法的比较研究课程,又提到了一些国外较为常见的公共设施和制度设计。
梁倾觉得很有意思,听得仔细。
后来话题又延伸到美国求学的一些日常见闻。
这部分其他三人都更有发言权,尤其Jess说起她在芝加哥大学读法学院期间,由于最初住在不够安全的街区,窗户还曾被流弹击中的故事。虽与她同处一个办公室已有小半年,却是第一次听她聊些与个人生活有关的事情。
吃完饭,四人又去楼下买果汁及散步。等果汁的间隙,杨峥南刷了阵手机。
突然说:“梁倾姐你看到这个了吗?新宏邦有大动作了。年后周启泓去世后传闻就满天飞 看来周绪涟真是个行动派。”
“啊!出什么事儿了。” 赵婷也饶有兴趣。
“你一个小朋友还对这种业内八卦有兴趣呢?”杨峥南打趣。
“哎呀,你都不知道周绪涟可是某个写同人文小网站的热门男主角。啧啧。”
“说起来,我知道他弟弟,Nathan Zhou,当年我还是个法学院1L的小土豆的时候,假期为了回来找工作混迹于港城各种social场合,听说他在投行圈里还挺有名。这样看,其实颜值不比他哥哥差。”Jess补充。
“ummm 我看的同人文就是写他们兄弟俩的。” 赵婷补充。
四人都笑。
梁倾凑过去看,这次是内地财经新闻爆料,说周绪涟正牵头,要引入与南城城投的战略合作协议,增发股份。
严肃财经新闻很收敛,没有过多提及深层次动机。只说此举非常突然。这其中的动机大概是要稀释周岭泉与周家派系大股东手中的股份占比。
梁倾觉得南城城投听起来耳熟,杨峥南将那张新闻配图放大—— 是裴至军年前出席省/政/府团拜会的照片。
她面上不显,但心中惊讶。
四人拿了果汁,往楼上去,扶梯转写字楼直行梯,她对其他三人说自己有个电话要打,让他们先行。
她给周岭泉发了条微信,对方没回。打了一串文字,又全部删掉,关了对话框重新按电梯。
回了律所,却发现他们一行人都未往里去,凑在前台处聊天,见她走近了,让出些空间来。
前台姑娘抱出来一束巨型的玫瑰花束。最烈的红色,厄瓜多尔玫瑰,花型如小碗盏一般大。律所这样装潢严谨的地方,简直如同一小团火。
前台姑娘兴奋不已,说:“梁倾姐!这是你的花!”
众人起哄几句,但看她只是笑,也不再多问,也都散了。
梁倾赠了几支给前台姑娘,捧着回办公室,附赠的小卡片上只写‘N’
她本不是个爱高调行事的人,却也低头笑开,又腹诽周岭泉这人,明明火烧眉毛了还有空想这一茬。
抬头发现杨峥南正拿着杯子朝她走来,见她抱着花,与她目光一触,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便拐弯走去了厨房。
刚将花放进办公室,周岭泉的电话便来了。
她寻了个空会议室,才敢接电话。
那边问:“刚刚在开会。花收到了?”
“收到了。”
“喜欢吗?”
“喜欢的 不过这也太大一束了吧。”
“那就好 以前我怎么也没想起过,要给你送花。以前我看你抱着玫瑰花的样子,很好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那个颜色不好看。”
梁倾脑子转了个弯,才想起在南城时陈之越给她送过玫瑰花,被他瞧见过。
这人也有吃这种陈年醋的时候。
“那是不是以后周周都有花可收了。”她笑起来。
对面方才还有一些背景噪音,现在彻底安静下来,他似乎是走入某个空间,坐了下来,慵懒地拉长了声音说:“天天吧。好不好?”
像在撒娇。
梁倾为这铺张的消费宣言皱了眉,嘴角却又扬起 —— 玻璃里反射出好矛盾的一张脸。
“我看到新闻了。你那边现在怎么样。”
“小事儿,你不用担心。”
又说,“这也不是最终局面,他要做什么也得先过会,现在放出风声也是为了股价。不过我大伯血压升高进了医院,说以后都不让我大哥踏进他家门。”
他是轻松的语气,没有展开说,大概也是不希望她挂怀。梁倾不再追问,只是要他尽量少抽烟。准备挂电话。
“梁倾,”他说,“我从前在伦敦时认识一个学姐,她有一段时间抑郁和焦虑都很严重,那天看她在朋友圈推荐她的心理咨询师,我打听了一下,学历和口碑都是很不错的”
“我这些年按时吃药”
梁倾从前也找过咨询师,但大概这事情也讲求眼缘,都不合适,聊不出个所以然。久而久之对这件事情就多了怀疑和抵触。
“我已经约了时间。就算只是去聊聊天也好,总是个辅助。我答应你戒烟,你也答应我这一件事儿。等我来了,我陪你去。好么?”
梁倾发现每次只要他耐心问她‘好不好?’‘好么?’她就心软,拿他没辙。
她执拗,他比她更执拗,又是出于关心,只得应下来。
第69章 贪心
由于梁倾所在的组做许多跨境并购业务, 还没出正月十五,他们已经忙碌起来。
年前梁倾被放上了一个并购项目,具体来说是两家国际知名的供应链相关企业决定将其中国分支机构进行合并, 建立合资公司, 以期优化资源,应对中国物流业的激烈竞争。
由于中国物流业市场广大,双方企业都将从美国和澳大利亚各自派代表来中国就合资公司的股权结构, 董事会结构,出资方式, 物流厂房合并等重点问题进行谈判。
这项目标的额很大。用带他们的高年级律师的话来说, 是可以‘做一笔管饱大半年’的那种。由于这两个企业的中国分支机构下的物流中心多是租赁物业, 地点分散,供应商又繁杂,因此梁倾回北城后的第三天就带着赵婷踏上了为期七天,辗转六地的尽调之旅。
她在源衡两年, 做尽调这一类的基本功练的很扎实。来KC之后牵头的几个尽调报告高年级律师和老板都很满意。
赵婷踏上尽调之旅之前, 满心欢喜, 且充满美好的幻想。
因为她听去参加过尽调的其他实习生说, 客户出手大方,到哪儿都有五星级酒店可住。
但尽调刚到一半,她要投身于资本市场的理想明显遭到了动摇。
—— 她们正在浙江某个小县城的仓库与同样苦大仇深的审计一起盘点物流中心的托盘。
物流中心集散中心多不在中心城市,分布于郊区县城,她们为了不耽误行程, 这一行几乎住的都是招待所。
招待所不仅卫生条件差, 前夜空调竟然还坏了, 她们俩刚睡下没几小时, 又得连夜打着哆嗦换房间, 眼巴巴等着空调启动,等了足足半小时,才有了一丝热气。
“梁倾姐,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尽调。”赵婷打着哈欠,挂着黑眼圈,叹息道。
这几日她们几乎一天换一个城市不说,行程中也要随时随地掏出电脑加班干活。白天做的尽调,访谈,晚上就要整理成尽调报告初稿。
客户的时间就是金钱。他们是拿命给客户争取时间。
梁倾苦笑,从包里掏浓缩咖啡糖出来吃。小县城没有咖啡厅,物流集散中心条件简陋,打热水也不方便。
来来往往的货运司机有的下车来抽根烟,有的在车上睡一会儿,吃一些干粮,上个厕所,又都继续赶路。物流中心的负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跑这跑那,烟不离手。
半分包的模式,上边什么并购投资的,他听不懂,也与他无关,因此态度并不热情。向他问一些尽调问题,也是含含混混,并不配合。
到了中午,附近也没有外卖可叫,物流仓库的几个员工在附近县城合租,请了个阿姨每日做了饭送过来。他们提前也不知道梁倾他们要来,也没准备。
相较于那个男人,这几个员工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过十九二十岁,都是附近县城里的人,老实善良,见他们几个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从外地赶来,也没饭吃,还说要把自己的饭让给她们。
梁倾她们自然拒绝了。
人家本就是卖力气谋生,现在网络购物异常发达,物流点白天夜晚都有货车来往,尽调访谈里得知他们是两班倒着来,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体力活。
怎么好意思端他们的饭碗。
好在审计比他们有经验,多带了一包红烧牛肉面,梁倾和赵婷借了个搪瓷缸子分而食之。
“哎,打工哪有不苦的。”
梁倾单手用嘴撕开一包榨菜,还是那几个小伙子接济的,放进缸子里。
她看到那些小年轻便想到林小瑶和梁行舟,他们好歹在大城市长大,不缺衣短食,家长也在教育上舍得投入,这才能将他们托举进大城市的一线学校。还有赵婷,她是北城人,这些自是不用说了。
“梁倾姐,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两班倒,我看他们排班,也没有双休。这不是违反劳动法么。简直是剥削。你看他们工资,一个月到手也就是四五千。”
她是为他们抱不平,可现实就是这样,效率至上,一件物品从发货端到客户端可能只需要三天,互联网经济的迅速扩张就是靠他们日以继夜支撑起来的。
这些小伙子大都是合同工,有的通过第三方机构雇佣,五险一金都没有好好交,没有法定节假日可休,并由于工作替代性强,他们也没有与雇主讨价还价的余地,多的是人可以顶上。这不是这一个物流中心的问题,整个行业都是如此。
与他们谈劳动法,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残忍-
再落地北城已是周三,她与赵婷匆匆在机场告别,赵婷宿舍在西边,早高峰通勤要一小时以上,梁倾特意叮嘱她第二天可以晚些来。
她回到家,先在楼下的永和大王吃了个梅菜扣肉饭,压了压舟车劳顿的疲劳,然后打包了两杯热豆浆上楼。
回到家,何楚悦正坐在茶几旁边剪片子。桌上还放着外卖盒。
梁倾瘫倒在沙发上,踢踢她,问:“你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
何楚悦黑白颠倒成了习惯,若是梁倾在家,她跟着她的作息便能稍微规律一些,梁倾不在家,她便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这赶着给金主爸爸剪片子,周五前得给他们。ddl下周一,可是周五晚上咱不要去唱k么,我可不想到时候玩儿的时候还惦记工作。”
何楚悦带着黑框眼镜,有气无力地捧着豆浆嘬两口。
梁倾苦笑,撑着身子起来收拾脏衣服,说:“你赶快给我祈祷一下希望这个周末我别加班。林小瑶念叨好久想去故宫店吃四季民福了,要是黄了她能唠叨一年。”
“不行到时候你在桌上干活,我们吃烤鸭。嘿嘿。”
何楚悦虽然工作是辛苦,但多少自己还能把握节奏,梁倾却不一样,24小时卖给了资本家。
“话说,你家小周啥时候来。”
“周六早上。”
“那 周五晚上咱唱歌他岂不是赶不上 你周六晚上应该不回家住了吧。”何楚悦一脸坏笑。
梁倾捧着脏衣篓,顺手拿她的脏衣服扔她。
她出差的这一段时间里,周岭泉那边也有一件值得说的事情。
先是外部律师认为根据公司法,与南城城投的战略合作协议必须要提请股东大会进行表决。在临时股东大会上,这一战略合作协议最终被否决。
还是三天前的事情,看分析报告,是以周岭泉和周家一派的重要股东牵头了一些机构股东和个人股东,形成一致行动人,对这一提案表示不支持。
港媒于取名上一向别出心裁,管这一出叫‘兄弟阋墙,新宏邦恐变天。’
众说纷纭之际,第二日周绪涟又与周岭泉共同露面记者会,并向媒体辟谣,说此提案只是为了谋求公司的长远发展,是周启泓时代便已启动的项目,并不是内部斗争之举。
照片上一派兄友弟恭。
“你要睡了嘛。”
等她再从浴室走出来,何楚悦问她。
“我还得干活。”
“你们老板是现代周扒皮吗?”
“我不是跟你说这次客户那边会从总部派人过来嘛,他们明天就到。去出差之前我跟老板谈过 ”
“哪个老板。那个雷马克?”
梁倾笑得呛了一口,说:“人家叫Mark。”
“差不多。”
“我跟他说,我加入KC也有小半年,适应得都差不多了,希望他能给我多点机会参与更多交易方面的工作。比如上谈判桌,参与设计交易结构,起草交易文件什么的。今晚我想把项目文件和这些代表的个人信息都再过一遍。明天对家律师听说也是个很厉害的团队,我想stalk一下他们的背景。有个心理准备。”
她英语虽也算不错,读研时托福考过一次,105分,是个还不错的成绩。日常工作纸面语言也都是英语。
但她没有国外留学生活的经验,口语和听力上就欠缺些,明天谈判桌上他们这些跟会的人员肯定是要做记录的,她不想临场掉链子。
“我又开始听不懂了。不过我挺你宝贝。”
两人并肩加班,直至深夜。
但好像因有朋友陪伴在侧,身体虽极疲累,精神却是松弛快乐的。
她上床之前周岭泉发来微信,一张照片,里面是她给他买的护肝片和戒烟糖。
又发了个皱眉头的小人,说:“梁倾姐姐,我不喜欢吃糖。”
梁倾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笑,心里想,这人其实挺爱撒娇的-
隔天梁倾九点未到就到了律所,她想再花时间过一下这两天尽调报告初稿中的一些重点问题,这样若是会议中提起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杨峥南比她晚来一些,来敲她的办公室门,顺便给她带了一杯热美式,“梁律师辛苦了。”
“今天的会Jess也上?”
“是,本来Mark只带Jess去。是我主动要求的,他也同意了。”
“Mark这个人还是愿意给人机会的。而且年前Jess生病那一阵,你替她顶上的那几件活儿Mark应该也都挺满意。不然也不会这个项目还带着你。不错哦,梁律师前途无量。”
梁倾坐在旋转办公椅上,侧过身对他笑笑。
她虽难掩疲惫之态,但从不塌腰驼背,总是比别人多几分端正。杨峥南想起去年在港城的printer里,在座审计,会计,券商熬得七歪八扭,就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静静的,亭亭的。
他回过神来,只说一句:“加油加油。”
两方代表都于昨夜落地北城,会议定在十点整,双方以及双方的中介团队都将于九点四十五左右到所内稍坐,也是给大家留一些破冰时间。
九点半,前台给她打电话说两方都已经到了楼下。她不知Jess怎么还没有到,给Jess发了信息便到前台迎接。
一行人浩浩汤汤从电梯出来,她从人群中识别出了那几个主要客户,Mark跟在后面也在与人交谈,他今天亦是额外正式的五件套,再之后走出来的是Jess,正与一个年长的外国人交谈。
梁倾愣了愣,她知道Mark今早要去客户的酒店接人,却没想到也带了Jess去。转眼一行人到了眼前,梁倾没多想,迎上前去寒暄。
前台引一行人进入大会议室,又有餐饮公司的人推小餐车进门,提供一些方块三明治,水果和起司盘。又挨个询问一行人是否需要咖啡,水是矿泉水还是气泡水。
周到极了。
这是Mark的野心,他是主场作战,若能给到场的人物留个好印象,也许将来对方变成KC的客户也未可知。
后到了十点,双方落坐。
Jessie与梁倾并肩坐在Mark后头,她轻轻解释说:“Mark也是昨晚临时打电话要我今早去接人的。”
她往那个对家公司棕发绿眼的老头努努嘴,继续说:“Mark说那个人和我是本科校友。我们那个是文理学院,跟普通的大学还有点不一样。学校小,很讲求校友关系。他大概是希望KC能留个好印象。”
梁倾朝她颔首。
事实证明,梁倾对自己的英语能力还是过于乐观,客户不仅语速飞快,且由于他们谈论的许多要点都与物流以及下游行业有关,专业术语梁倾不熟悉,且她没练过英文速记,做会议记录时异常吃力,与Jess的打字速度形成鲜明对比。
会议开始半小时,Mark 将一封邮件转发给了她,是另一个项目的,大概意思是客户的总部在问尽调报告是否可以在周六之前完成第一稿,供他们下周高层开会时用。
他邮件内容很简短,‘Could you coordinate with Jim and send to me to review by Saturday morning? Thanks.’
又追来一封说‘Jess can cover the meeting notes.’
意思再清楚不过。
梁倾合上笔记本电脑,从后排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她猫着腰,心里一时觉得解脱,却也有些失落-
路过前台。前台小妹妹正在摸鱼,见她中途出来以为有事。
又与她闲聊问她:“送花小哥啥时候再来?那些花真的不便宜,那一束估计得上千吧。包装审美也好。呜呜,好幸福啊。”
这个小姑娘也是才出社会不久,总让她想起张佩宜。
她回到座位,看着空了的花瓶发了会儿呆。
在打开电脑前,告诫自己 —— 梁倾不要太贪心了,这世界你暂时不能拥有的东西很多,譬如流利的英语,厉害的人脉,很强的工作能力。
但每周你都能拥有一些鲜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为了这周末尽量省出时间聚会,在出差期间便见缝插针地赶稿,中途还给陈律师发过一稿,参考对方修改意见也都做了订正,现在只要将最新的一些法律问题再与陈律师进行讨论,在周五下午给Mark发过去review应该不吃力。
她的生日愿望其实好简单,就是有一天能脱离工作手机,心无旁骛地与爱的人待在一块儿。虽然周岭泉自小长在北城,但她还是想和周岭泉去后海闲逛,南国子监胡同遛弯,猫咖撸猫,吃鼎泰丰的绿茶冰淇淋,去雍和宫俗气地祈福,吃铜锅涮羊肉。
她憋着口气似地,一低头几乎就到了晚上十点。
中途杨峥南和赵婷叫她吃午饭和晚饭,她都没去,好在他俩义气,给她打包了上来,她囫囵对付几口,又继续干活儿。
十点三十五,周岭泉来电。
她接起来。
对面笑着说:“梁律师,还在加班?”
电话背景音嘈杂,还有风声。
写字楼里不知何时空调停了,外头格子间的灯熄灭,她的办公室望出去是东三环通明透亮的高架桥。
梁倾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站了起来,揣着电脑,拿着包,外套抱在怀里就往电梯间跑。
她听出来了,那是北城的风声-
出了写字楼的玻璃门,梁倾见周岭泉正站在街边,捧着一束白玫瑰,黑衣黑衫,站在风里等她。
她跑起来。风将她的毛线开衫吹起,像雏鸟绒绒的翅膀,怯怯地,朝爱的人飞去。
迎接她的是厚重的拥抱,细细的吻,周岭泉笑着说:“梁律师,你的鲜花快递到了,麻烦签收。”
第70章 灯下
车停在写字楼底下的停车场, 两人重新又抱着花束进了门,按下行电梯。
电梯一开,下来零星两三人, 其中就有杨峥南。双方皆是一愣, 然后都客套地微笑起来。
“欸,怎么才走。”梁倾问,她方才经过他办公室好几次, 灯早就灭了。
“高中同学来北京出差,在楼下商场吃饭, 回来拿东西。”
梁倾点点头, 大方说:“这是我男朋友。”
又侧头向周岭泉介绍道:“这是我同事, 小杨。”
“幸会。”
周岭泉朝杨峥南点头。
杨峥南觉得他很面熟,因此多打量他两眼,目光中有些自己未察觉的谨慎,移开眼睛, 对梁倾说:“那梁倾姐, 我先走了。明儿见。”
“明天见。”
电梯甫一关门, 周岭泉的手便掐上梁倾的腰, 用了些力,隔着一层厚的针织衫,比她高些的体温带来一种不可控的悸动。
梁倾看电梯门上的倒影,见他另一手潦草地提着那花束,因他们推搡的动作, 不断落下纯白花瓣。
梁倾脸红着推推他说:“大哥, 你行行好, 别弄坏了我的花。”
风雨稍歇。
可上了车便是彻底进入周岭泉的私人领地。
他吻她时有些凶狠, 梁倾没有思考和反应的余地, 理智回笼一些时,副驾驶座都放平了,他的手此刻不再隔着那层文明的布料,正在它熟悉的地方轻拢慢撚。
吻很直截,但手上有些挑起她情/欲的委婉。
“有人往这边来。”她抗议。
停车场是写字楼和商场共用,虽已近十一点,但大概是有夜场电影散场,有三两人从他们不远处走来。
“那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岭泉停下动作,但不从她身上撤下去,倒跟她有商有量起来。
两人躲在立柱投下的的阴影里,压着笼着,平复情潮。周岭泉觉得她警觉的表情可爱,眼睛里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似的,又俯身,去亲她的眼睛。
“我也没说不跟你回。”她好不容易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也跟他讲道理,说:“但我得先回去拿东西,你看,卸妆棉,护肤品,化妆品,睡衣,明天要穿的衣服都得拿。好么。”
周岭泉满意了,轻浮地捏捏她下巴,这才肯放过她-
开车先回了趟她家,好在晚上不堵车,车程也就十几分钟。
路上她给何楚悦发微信说:“周岭泉来了。”
“??不是说明早才来么。啧啧,我懂,小别胜新婚。”
梁倾发了个打她的表情,说:“我等会回来拿东西,今天晚上出去住哦。”
何楚悦发了个很猥/琐的表情。
梁倾不理她,反将一军,问:“小何今天剪完片子了吗。”
何楚悦蔫了,又发个萧瑟的小人的背影给她。
何楚悦在家,梁倾也不好请周岭泉上去坐坐,只飞快打包了两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便又往楼下赶。其实倒也不是因为周岭泉着急,而是她手里还有活儿没干完。
何楚悦可怜巴巴地送她到门口说:“当初说好一起熬夜加班,终究是错付了!呜呜呜。”
又把一个购物袋塞她手上,眉毛乱飞,说:“生日礼物,等会提前拆!你会谢谢我的!明晚ktv见!”
说完把她赶出了门。
梁倾下了楼,出了小区,老远隔着马路,见周岭泉站在车边踱步,他们小区是老校区,车进来了不好调头,她让他在外面侧马路上等。
侧街的夜宵摊子都出摊了,炒饼炒面,烤串,水果摊,烤红薯,下楼散步的小情侣,晚归的打工人,烟熏火燎,好不热闹。
她定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心中那一点点工作带来的焦虑也都消散了 —— 这才是她的此时此刻,人间烟火。
周岭泉临时开会,梁倾也懒得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将车窗降下去一些,恍惚觉得风中有了一丝春的气息,她伸出一只手,风从指间漏过。
这动作略傻气,她关上窗户,正好红灯,周岭泉侧头在看她,会议还在继续,他说英语时声音更低沉,很性感。
梁倾着迷似的抬手用手背抚他下颌,有胡茬的粗糙感。
手还没落下,又被他捉了,在唇边轻轻一触,又拖到他膝盖上,搓扁了,十指紧扣。
他做这些脸上顶顶正经,还偶尔插话提问,梁倾却红了脸,用他牵过的手背碰碰自己的脸颊,如同春夜情窦初开。
他们去的不是酒店,是周岭泉在北城的公寓。周岭泉牵着她,她拖着行李。
一户一梯,上了电梯周岭泉把钥匙交给她,按了楼层号,电梯门开,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轻轻拍她的腰,要她去开门。
与南城简约现代的风格不同,这个公寓的装修添进了一些中式元素,比如玄关处,借鉴了屏风的设计 —— 这是梁倾唯一能看清的部分。
门一关,周岭泉便将她困在玄关角落,虽姿态强势,吻落下来时却慵懒,若即若离,鬓角,唇边,脖颈,像狩猎的动物在与猎物做最后的游戏。
耳鬓厮磨地。
他们太近,她听得到他耳机里的别人的说话声,不敢出声。周岭泉得逞,静下来,垂着眼瞧她眼睛里涟涟一汪春水,狡黠无声地笑。
梁倾见他得意,也不服输,双手扶着他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他,柔软潮湿的,周岭泉呼吸重了,在失控前拉开距离。
会议还在继续。
梁倾趁机钻出去,离他五米远,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溜去了浴室。
洗漱完,她在洗手间里拆何楚悦给她的礼物,看她神态暧昧,猜想大概又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点子 —— 果然,是一套非常精致的真丝内衣 —— 藕荷色,中式绣花,灯光下一滚,柔软的一层光泽。
不过用料是真少,审美功能大于实际功能。
何楚悦在小卡片上写:“良宵苦短,及时行乐。”
良宵苦短。
打工人却要加班。
她吹干了头发,抱着电脑去找周岭泉,后者在书房,正坐在书桌边开会。大概会议冗长,他表情也有些不耐,皱着眉头,头发也乱了。
书房有一面墙到天花板都是书架,深橡木色,她很喜欢。
梁倾对他打了个手势,在书房靠窗的单人沙发那儿落座,盘着腿,正经开始加班。她知道周岭泉的眼神偶尔会飘过来,锁着她,她不敢抬头,生怕招了他今晚无法收场。
明天早上还有会,中午之前她必须把尽调报告交给高年级律师,这样还能给后续的修改建议留一些缓冲时间。
一个开会一个改文件,时间发酵了似的,走得飞快。
周岭泉扔了耳机,长出一口气,梁倾被他的动静惹得抬眼看他,时针正指向一点。
他刚从工作状态中抽离,人还带着那种敏锐和疏离感。
梁倾放了电脑,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他腿上,隔着衣物,能感受到他高于她的体温。
周岭泉把下巴埋在她肩上,倦倦地,声沉地问:“累不累。”
“我还好,你呢。”
“有点。”周岭泉难得有承认辛苦的时候,“公司这段时间变动多,需要拿主意。周末时间我都空出来。陪你好好过生日。”
“好啊。欸,周岭泉,你说英文真好听。”梁倾换了个姿势,索性蜷在他膝头,伸出手环着他脖子,脸抵在他胸膛,像认主人的猫似的,絮絮叨叨,“我困了。我们睡觉好不好。明早我得开会。”
夜阑人静,周岭泉本还有旖旎的心思,熬到这时候也都烟消云散了,只低头抚她额发,像小婴儿似的摇了摇她。
待他冲了澡出来,梁倾已沉睡,他甫一上床,关了灯,她寻找热源,翻身依偎过来,前额抵着他肩头,丽嘉睡梦中沉重地呼吸,小动物似的。
本是寻常的夜,但与爱人肌肤相贴,灯下共眠,便觉得地久天长起来-
第二天清早周岭泉先送梁倾去上班。
车开到办公楼对面的街边停下,梁倾着急下车,周岭泉却拉住她问:“今晚我来接你?先去吃饭?”
“好。”
“吃什么?”
“都行。你定?”
“行,我安排,梁律师赏脸就行。”周岭泉捏捏她下巴。她下巴那儿有一块儿很软的肉团,这是他最近的发现。
“那我走了。”
周岭泉看着她,不松手,不说话,好像在质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梁倾笑着凑上去在他嘴角一吻。
周岭泉目送她的背影过了马路。
她穿正装时好看,不咄咄逼人,却有种清清正正,令人肃然的气质。
他在行业内见过的人多是从头到脚的精致,为人处事八面玲珑,也不知是否这行业格外容易同化人,总之是一种流水线似的精英感。
但梁倾不一样,她是为人处事都讲求认真踏实的人,身上一刻都没有那些虚荣感。
正想着,有人来电。
一看,是谢恺彤。
谢恺彤父母与陆析夫妇是北城旧时,也是同一批从北城去到港城创业发家的。后来谢恺彤的小姑离婚后经他们介绍,再嫁给了周岭泉的小叔父。两家也算结了亲。
周家这些长辈里,周岭泉与他小叔倒是走动得较为频繁。
一则这位小叔从不参与公司事务纷争,闲云野鹤,性格又和蔼;二则他青年时期对艺术颇有研究,尤其是建筑艺术和装置艺术,也曾在欧洲游学,后来回港城开了家现代艺廊,因此周岭泉与他也算有话题可聊。
谢恺彤父母年轻时候常在北城和港城两边奔忙,谢恺彤小时候在港城读书便经常托给她小姑两口子照顾。
她如今刚满二十岁,为了明星梦从伦敦停学回国,家里抬了一抬,原本是要她知难而退,没想到给她闯荡出点名堂,于是暂时也就随她去了。
“岭泉哥哥,陆析哥说你在北城?”
她那边听起来很热闹,他听到有人一声叠一声叫她恺彤姐。娱乐圈么,谁红谁是姐。但她在他心中还停留在十岁出头的孩童形象,他不禁笑笑,觉得滑稽。
“昨晚过来的。有事?”
“我在顺义拍杂志,我爸妈都在北城,我妈说叫你晚上一块儿吃饭。”
谢恺彤十来岁出头堪堪懂事的时候便说要嫁周岭泉,大人们只当她是童言无忌也没放在心上。但周岭泉回港城后,谢恺彤借着那份远亲关系屡屡在他面前晃悠,周围人这才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但周岭泉只将她视为亲戚家妹妹,况且他回港城那几年与林永菁的事情圈内人尽皆知,卢家父母将谢恺彤捧在手心,自然对他不满意。
“这次不了,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那我收工了去找你吧,我知道三环那边有家米三,据说还不错。”
“我女朋友生日。我要陪她吃饭。”
那边沉默了三秒钟,说:“我怎么都没听陆析哥哥说你交女朋友了?”
周岭泉懒得搭茬儿。
又听谢恺彤怪声怪调地说:“别告诉我又是个老女人。”
她向来对林永菁与周岭泉的那一段不忿。
“没事我先挂了。”周岭泉冷冷道。
那边被他气到了,还在尖声叽里呱啦。
周岭泉发动了车。他对无关紧要的人总是少些耐心-
梁倾的早晨过得飞快。早上开完会将那一行人送出了门,又回办公室对尽调报告做最后的调整,发给高年级律师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一点。
Mark今天心情好中午请这个项目上的人吃饭,杨峥南也帮过些忙,便一起来了。吃的是旁边写字楼的淮扬菜,人均两百多。
不过老板掏钱,大家也都没有客气。Mark工作时很严肃,私底下还是个挺随和的人。
席间聊起来,才知道Jess是他一手保驾护航招进来的。
三年前他代表KC去纽约job fair招人,当时发了好几个面试offer给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其中就有Jess。
结果临面试那星期,因芝加哥暴风雪公路封路,航班大部分延误许多应试者都发邮件来要求临时改时间。
只有Jess一人准时出现了。问了才知道她是看了极端天气预警当天晚上便收拾行李赶最晚的末班长途大巴提前到了纽约。
当然这只是其次,她的成绩单也是很亮眼的。
美国法学院的门槛之高众所周知,她的竞争对手都是美国本科生中的佼佼者,她本人并不是美本出身,语言上多少有劣势,却能拿出这样漂亮的成绩单。
“不是流行个词儿,叫信念感么。做这一行,其实信念感挺重要的。”Mark打趣,“我当时想,这姑娘卯着劲儿,挺适合干这一行。”
一行人吃完饭,从商场走回律所,走到前台,却见一对打扮朴素的中年夫妇站在那儿正与前台掰扯些什么。
律所迎来送往都是体体面面的商务人士,那小姑娘哪里处理过这种情况,招架不住。
梁倾见Jess微微变了脸色,上前几步,拉住那两人说:“爸妈,你们怎么找这儿来了。”
那中年男人没好气,甩了她手,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儿子说你躲回娘家,电话也不接。这像什么话,我就是要来找你们单位领导看看,这事儿他们管不管。” 夫妇俩都不是北城口音。
后头一行人也走过来,Mark说了句:“出什么事儿了。”
中年妇人迎上来说:“这是你领导吧?领导您得管管这事儿 这孩子从美国回来这才多久,天天地不着家,怀了孕孩子也不要了,这下还要跟我儿子离婚,这算什么事儿?”
Mark职场混了几十年什么奇人怪事没见过,面上乐呵呵地说:“您二位别急,去我办公室坐下来说。”那前台小妹这才松了口气,送菩萨似的将两位往里送。
梁倾与杨峥南还有那个高年级律师不愿多事让Jess难堪,赶紧撤离现场。只是他们办公室本就不大,闹这一出,一会儿肯定就人尽皆知了。
“这都什么鬼,二十一世纪了还流行找单位领导的。”
不一会儿,前台小妹也来他们办公室吐槽。
人类本质都八卦,那个高年级律师好奇,多问了句:“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
“欸,我都不知道 Jess都结婚了,而且是去读美国JD之前的事情。本科毕业就结了,”那老两口要让Jess难堪,拉着前台小妹祥林嫂似的把前尘往事抖落了个干净。
“然后呢?”那律师又问。
“哎,反正就是要离婚吧,老两口不同意呗 哎呀,不说了,前台没人看着不行。”她也是个精明人,知道闲话同事总不是件好事,借口溜了。
梁倾和杨峥南更没有心思八卦Jess的私事,看这事闹得难堪,只为她感到有些难过。律所这个圈子太小了,保不齐下周全国贸的律所都知道KC那个叫Jess的女律师要离婚,公婆跑到单位来闹。
梁倾回了办公室继续干活。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叫的咖啡外卖都有些凉了,Jess才从外面回来。她仍是穿着那双五厘米的高跟鞋,步伐并不凝滞。
梁倾面上也不显,心里有些庆幸赵婷今天不在,少一份尴尬。
Jess坐下来回了几封邮件,又给客户和对家律师打了几个电话,中英切换毫无压力。梁倾有些走神,想起传闻中北京四中的高中生托福都能上110,着实名不虚传。
Jess却突然开口说话,“不好意思啊梁倾姐,让你看笑话了。”
“没。你放心,这事儿过两天就没人记得了。”
“没事儿,我脸皮厚着呢。”
她一笑,显露出一些北城姑娘的爽朗洒脱。
她与梁倾对话的时候,手上并没空着,还在给一份文件做最后的拼写检查。
“那天在医院遇见,其实我是刚拿掉了孩子,去复查的。”
“原来是这样。那段时间我们还以为你病了。”
梁倾也在审文件。两人背对背聊天。
“这孩子是计划之外,我老公,现在快成我前夫,他想要。可我们很早就说好了的,我刚在律所起步,刚过实习期,这时候要孩子无异于职业生涯自杀行为,大部分人都是熬到了中年级以上才开始要孩子。我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我父母也是省吃俭用才送我去上法学院的。”
“孩子在我肚子里,要遭罪的是我,谁能比我更纠结。可是我这个人,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是我丈夫。他当时明明与我承诺得好好的,结果又跟他父母合着一块儿逼我,我天天加班,他就总是说我不着家,不会照顾人,看我意外怀上了,要我干脆去找个国企待着养胎。”
“这老两口,不是不想我俩离婚,反正大胖孙子都没了,他们没啥念想,单纯来恶心我呢。”
看来她年前那阵,肯定独自熬过了几大坎儿,大彻大悟过一番。如今眼前这点波折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北城口音跑出来,讲这些的时候还带着诙谐。
“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
“可不是么,本科四年,关系好着呢。毕业了就领证,我那帮大学同学还老拿我们作模范。我在美国读JD 的时候第一年还打了两份工,餐厅一份,院刊一份,就是为了买机票回来看他。其实他就想过个安稳日子,想要孩子,也没什么错处。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错处。只能一拍两散。可惜是可惜,不过这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我都得受着。”
她耸耸肩,面上没有破绽,显得很凉薄。
“北城这个地方,人和人就是很容易走散。”
梁倾递给她一杯生椰拿铁,说:“喝点甜的?”
她笑笑接过。
六点四十五,梁倾走出办公楼,接到一条来自Jess的微信,说:“梁倾姐,谢谢你的咖啡。”
梁倾回她:“不客气!加油加油!”
刚进大学的时候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谈着懵懵懂懂的恋爱,人简单,爱情也很简单。
后来一箩筐倒进社会里,各自被烙印成不同的人,开始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二十出头的Jess还在校餐厅里为爱打工,当时的她肯定想不到三年之后,家庭和事业的两难处境里自己会选择后者,并且独自承担和消化了这份选择带来的剧痛,从来只以云淡风轻示人。
作者有话说:
人物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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