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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狗男女

    梁倾上了车仍在想这件事情。周岭泉见她出神, 也不打扰她,待到了地方,停好了车才来牵她手, 问:“出什么事儿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 摇摇头,笑笑说:“没事儿,就是白天好累, 发呆呢。”

    都是些琐事,今天又是为她庆生, 实在没必要提。她说:“刚刚南佳说陆茗也来, 她说你也熟的。”

    周岭泉点头。

    两人停了车往ktv包间去,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这也算是两人以情侣身份在人前第一回 亮相,一时间打趣起哄,不亦乐乎。

    除了陆茗, 孟窗也在。姚南佳看热闹不嫌事大, 说, 本来以为周岭泉不来, 陆茗找了公司里好几个网红小弟弟一起来玩,后来得知周岭泉要来,才临时退了人。

    梁倾一直觉得与孟窗很有眼缘,大概因为他长得确实与梁行舟有几分相似,因此她各个社交媒体上都关注了他, 偶尔还为他点赞。他这一年事业发展得好, 现在文娱业国风受捧, 他还上了几个卫视的晚会节目, 也算是在大舞台上亮了相。

    梁倾与他寒暄。

    孟窗本人还是那样清瘦寡言, 笑起来却很耀眼,他说:“梁倾姐好久不见。”

    陆茗与周岭泉也是港城少年时的旧识,还拍拍孟窗,对周岭泉揶揄道:“上次他们就说小孟和梁倾姐长得像,岭泉哥,你看看像不像?”

    周岭泉乜他一眼,还没等他开口,陆析先把酒塞他手里,说:“我和南佳好歹也介绍你们认识的,你俩瞒得我们滴水不漏,这杯酒你喝不喝。”

    周岭泉动作干脆地仰头喝酒,几人又是一阵起哄。

    姚南佳推推梁倾说:“啧啧,周岭泉心甘情愿被灌酒,这可是头一回。”

    好不容易众人放过周岭泉,开始点酒唱歌摇骰子。

    周岭泉在梁倾旁边落座,将手搭在她椅背后,一种轻浮的姿态,见没人看着,凑近她些说:“我头晕。”

    “别骗我,你酒量明明就不错。”梁倾侧着身子笑着看他。

    “喝高兴的酒,人容易醉。”

    “这又是什么新理论。”

    “是真的。”

    周岭泉来拖她的手,揉开来十指紧扣。

    “我记得,第一次牵你手,是那次唱ktv。”

    是一年前那次ktv,偶遇方建后,他们拖手走了一段路。

    “我怎么不记得。”她扣住他的手,说反话,分明在说,她也记得。

    “诶诶,今晚禁止秀恩爱,蟹蟹。”何楚悦拿着话筒,调侃,姚南佳接过去说:“今晚寿星最大,梁倾你想不想听周岭泉唱歌。”

    梁倾笑着点头。

    周岭泉捏捏她手,便起了身去点歌。

    陆茗挤过来,说:“以前我们那一堆人里,他唱歌最好,以前读高中他被社团学长拱上去唱歌,第二天整个学校都在议论,说他唱歌声音像李克勤。”

    他挑的也是李克勤,很冷门,梁倾第一次听,因为是粤语,她听不懂,只认真在屏幕上看歌词。

    “在这狭窄地方/跟你抱拥月下凝望/笑话低声耳边讲/觉倦便说晚安。”

    唱歌的人也凝望她,她骄矜地不回看,知道这歌为她而唱 —— 此刻不用对望也确信被爱着,多么好。

    眼前恋人好友,幸福太满,她不敢眨眼睛,直到偷偷泛泪-

    歌唱到一半,周岭泉接了工作上的电话出去。

    梁倾唱了几首歌,去洗手间。ktv的装修风格总是全国统一,一种怪异的奢华感,天花板的灯管很黯,黄铜壁灯将现实锻造得虚实不分。

    盥洗室在洗手间之外,她洗好手,对镜端详自己,嘴角笑得太多好像都有了笑纹,然后觉得有些醉。

    刚步入走廊,大脑似乎比视觉慢半拍,见周岭泉在走廊上倚着墙等她,下一秒已被拥进他怀里。

    背后墙壁比室内温度低,他方才出门过,怀抱也冷,衣领上有烟草味,唯一热的是落下来的吻。

    梁倾嫌冷,缩着脖子躲,笑着说:“这位先生,我认识你么。”

    “刚刚听完我的歌,现在翻脸不认人。”

    “什么歌。”

    “情歌。”

    “唱给谁的。”

    “抱着谁就是唱给谁的。”

    不知道哪个包间出来几个高中生,见他们在角落亲热,走过去又回头看几眼,大惊小怪地议论。

    梁倾不躲了,仰着头,啄食似地轻轻吻他:“我觉得他们在说‘哪里来的狗男女’。”

    “狗男女就狗男女 ”

    他似要坐实这种污名。

    有一刻梁倾有些缺氧,昏黄的光线里看他一双眼睛,情/欲焚城,仔细看,又仿佛只有自己的倒影。

    到处都是摄像头,两人最终不敢出格,牵着手回包间。

    忽然身后听到一声:“岭泉?”

    梁倾先回头,是个陌生男人,西装革履的,与这环境违和极了。周岭泉回身看来人,眼神冷下去,嘴角却噙住一抹笑。

    他下意识将梁倾往身后牵了牵,这才说:“岭章,好巧。”

    “大哥怎么来了北城也不跟家里说。”这个人换了对周岭泉的称谓。梁倾转了个弯,明白这大概是他母亲那边的家人。

    周岭泉不接他的话茬儿,只是说:“倒是少看到你来这种地方玩。”

    “没办法,发小回国,为他接风呢,下了班就过来了。这一位是?大哥不介绍一下?”

    “梁倾。”

    梁倾被这人打量得不舒服,未等周岭泉开口,大方地自我介绍。

    那人朝她颔首,见他二人牵着手,神色暧昧不减。

    周岭泉打断,说:“朋友在等,我们先走了。”

    “大哥有空带梁小姐回家坐坐。”

    周岭泉没回他,兀自领着梁倾离开了。梁倾没回头,却感觉蒋岭章的眼神黏在她背后许久。

    回了ktv,大家都几杯下肚,更热闹起来。

    周岭泉兴致不如刚才好,坐下来继续喝酒,陆析带了瓶尊尼获加来,两人对酌闲聊。

    梁倾坐在他身边与何楚悦合唱了几首歌,打打闹闹总算话筒转手,何楚悦与姚南佳开始合唱S.H.E的老歌。

    “刚刚那是你妈妈这边的亲戚吗?”

    “是。严格来说是我弟弟,我妈再婚后生的。”

    “哦。长得不像。”

    “不像么?”

    “嗯,你帅很多。”梁倾侧身极其认真而严肃,甚至学他平时对她,捧着他下巴作上下端详状。

    周岭泉笑起来,又来抓她的手。

    她觉得自己醉了,不着边际地狂想,想应当将他囚禁起来,这张脸,只能被她日日夜夜端详。像个暴君。

    她抓过他的威士忌杯子,喝一大口,吐槽说:“天,好辣。”

    “不是叫你别乱混着喝酒。”他接过去。

    “那你醉了吗?”梁倾凑到他耳边,说话像吹气。周岭泉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只捏紧了杯身,恨不能现在就带她离场。

    “充其量微醺。”

    “好,你别喝醉。”

    “为什么。”

    “晚上还有别的节目。”

    “什么节目?”

    “你猜。”

    梁倾在他耳边笑了笑。

    周岭泉确定了她是故意的-

    何楚悦喝醉了闹着要续下一摊,姚南佳从梁倾手里接过她说,“我保准给她安安全全送到家。你别管了。快走快走。”

    姚南佳是过来人,知道热恋期异地多么困难。

    她朝梁倾挤眼睛。好像也在说,良宵苦短,及时行乐。

    找了代驾,梁倾酒意也有些上头,上了车靠在周岭泉肩膀上假寐。

    有一刻她嘟囔着觉得闷,周岭泉叩开一线窗,风吹进来,早春夜的朦胧气息解禁了冬,人心里有种松弛的痒意。

    她迷糊着想,周岭泉说自己微醺大概是骗她的。

    等她再醒来,车已经快到小区,周岭泉未睡,见她醒了,说:“是谁说要我别喝醉的?自己睡的这么好。”

    “再眯一会儿。”

    “马上到了,我抱你上去睡?”他调侃。

    梁倾脸皮还没厚到那种地步,前头还坐着不认识的代驾师傅,推推他,坐起来醒神,掏出手机问姚南佳有没有安全到家。

    代驾走后,两人共乘电梯,心猿意马不敢对看,出了电梯门,周岭泉欺身上来。电话却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放了梁倾去开门,兀自接电话。

    梁倾给他留了门,先进去开灯,将暖气调高,身后周岭泉也进了门,在听对面的人说话,偶尔沉声答几句。方才离得近,梁倾听到了,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说普通话。因为今天与蒋岭章的偶遇,她猜想是他的母亲。

    她先进卧室洗漱,去一堆衣物里将何楚悦给她准备的那套内衣掏了出来,在床头看到一个蓝丝绒黑丝带的盒子。

    她猜,是周岭泉给她的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是蒋思雪。

    蒋岭章向来是个耳报神似的角色,接到这通电话他也不意外。

    他的少年时代蒋思雪忙于自己的小家庭,甚少给他关注,其实她再嫁后住的地方离老宅不过一条街,但她也只是来探望父母时过问一下他的学业生活,仅此而已。他理解她的逃避,哪怕少年之心有过怨怼,但稍稍懂事后也都释怀。

    可是一旦接受自己并不被爱,也就对浮于表面的爱的表达有些厌倦。

    “今晚岭章在外头聚会,说遇见你了。你这孩子,好不容易来一次北城,也不跟家里说。”

    “只是过个周末,周一就要回去。”

    “也不跟家里来个电话。你外公身体最近不太好,请了医生在家里陪着。”

    周岭泉皱了皱眉,踱步至窗边说:“医生什么说法。”

    “不是什么器质性的病,只是人老了,难免三病两痛。”

    “那好。听说岭章爱人和岭章最近搬回去照顾了。”

    “是 这次有空你也回家来看一趟。”

    “下次吧。”

    “岭章说今天见你是和另一个姑娘一起 下次带回家做客。”

    “岭章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跟您说,”周岭泉冷哂,说:“我今年三十出头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方讷讷,也辗转知道周岭泉在港城先后也有过几个异性朋友,却都不像要认真,因此也不强求。双方无味地关怀几句,挂了电话。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复杂如斯。他幼时未从蒋思雪处得到过实质的亲人之爱,这些年却又任她和其它蒋家人回归他的生活,只是每每与她见面或是电联,总觉得她的关怀与从前记忆脱节,因而结束后多半是寡味失落的。

    但又重复这种尝试。如同毒瘾。

    他见梁倾还在卧室中,卧室门关着,里头水声早就歇了,等了一会儿便去敲门。

    梁倾有些赧然,问,“周岭泉,你能把客厅的灯关了吗。”

    周岭泉大概预感她要做什么,将灯关上,踱步至水吧,从酒柜重又拿了一瓶威士忌,斟了薄薄一杯。

    水吧与卧室有些距离,他倚着岛台。

    冰块落入杯中。门也开了。

    第72章 下/流

    卧室里只留了壁灯, 北方敞亮的月光包裹着梁倾。

    有一刻周岭泉觉得她是全然透明的,像无机物,月光贯穿她, 她不过是一段撩人月色, 午夜幻想,情/-欲化身。

    “过来。”周岭泉声音全哑。

    梁倾走过来的时候没有声音,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没有羞赧的姿态, 望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浑浊的欲,只有他。

    他们对彼此身心坦诚。

    与周岭泉在一块儿后, 梁倾曾经回忆过从前与刘思齐在一起时, 那时候都太年轻, 不敢表达,善于假装,实践,但又避而不谈, 更遑论探索。

    互相说取悦的话, 作出某些影片里看过的表情, 以为这是床笫之事的全部。

    这种态度好像也映射到了他们后来的相处模式上, 只挑好事分享,只在节日相聚。

    —— 可是,爱不能悬浮在这些东西之上。

    后来她才领悟,男女之间若情/欲上都缺乏沟通,那么共同生活中也必然有隐瞒的时刻。

    因为爱就是分享最隐晦, 最下流, 最破碎的东西。

    “我还没送呢, 你怎么自己带上了。”

    周岭泉衣冠整齐。他抬起手, 轻佻地, 抚摸那颗她颈间的红宝石,黯黯的,如同生了一小簇火。

    他刚刚握着威士忌杯子,指尖很凉。

    “难道不是送我的?那你送谁的。”梁倾垂着眼说。

    “你猜。”

    周岭泉低下头与她接吻,有一刻梁倾觉得他的吻很虔诚,后来不及想这些,口腔里是威士忌的浓烈,只能被他主导。

    “那天晚上,我看你在舞池里,穿着那条白裙子。我心里就想,你真的好美,我当时就下了决心,我一定要送你一颗最美的红色的宝石,比血还要浓的那种颜色。那样才配得上你。是,我就是这么俗气的人。你大可以嘲笑我。梁倾,我也许不善言辞,但这世上美丽的东西我都想让你拥有。”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讲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轻佻可爱的话。梁倾的心像泡在温的蜂蜜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好不容易得了喘气的机会,梁倾说:“周岭泉,你给我画一副画吧。像泰坦尼克号里那样。我见过你的素描,你画的真好。”

    周岭泉吻她分外明亮的眼睛,说:“好。”

    梁倾在书房的沙发上落座,学凯特温斯莱特的姿势横躺,觉得这一幕有种东施效颦的滑稽,但滑稽就滑稽吧,她很快乐。

    很奇怪,她从小到大都不是对自己的身体自信的人,她自知并无傲人的胸/围,腰臀比,或者所谓凝脂般的肌肤,她没有闲钱去做保养或者spa,皮肤上因久坐有一些色素沉积,后/-背有痘印,腿不够修长笔直。总而言之,是非常平凡的一副躯壳。

    可这一刻,她展示自己的身-/体时很舒展,并不羞赧,有一刻甚至能与Rose共情。

    自信被爱,便觉得自己很美。

    “好看么?”她问。

    “好看,左手臂再往上一些,脚尖不用绷着。”

    他画钢笔速写很快,人像也一度是他强项。

    待他搁笔,梁倾走过去看 —— 身体和头发的线条都简洁,唯独眼睛和唇,很出彩,是爱人执笔才能画出的神韵。

    “我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吗?”

    周岭泉不回答,将她抱上面前的檀香木桌,她瑟缩着,像新生的动物。

    吻自锁骨落下,她困在木的沉冷与他的热烈之间,理智还在,来得及聊天,她调侃:“诶,我问你,那天在陆析家,翻到一本你的画册。我看到你在捷克的时候给一个女人也画过画。”

    周岭泉吻她侧脸,呼吸沉重,笑笑说:“这算不算吃醋。”

    梁倾将他撑开一些,装作负气。

    “陆析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十八岁时一门心思想成为伟大的建筑师 ”

    他并不罢休,手自她的脖颈儿一路往下,语气却顶顶正经。

    “那时我父亲却坚持让我选修金融,我与他有些争执,那个冬天没有回港城,去了东欧散心 那天捷克暴雪。是她好心收留了我,分给我一些黑面包和咖啡。她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窘困,住在一个阁楼上。为了感谢她,我为她画了几幅画。”

    “她很美。”

    梁倾还残存一些理智,爱怜地抚摸他耳后的肌肤。

    寥寥三个字,周岭泉便明白,她是爱他的,也是懂得他的。

    “她很善良 但是,现在不适合谈她,谈谈我们。”

    他的手往下去,仿佛那里才是通往她柔软的灵魂的门。

    说要谈谈的人不再说话,低头。

    他犹为擅长制造一种吊诡的快乐。专属于她的。

    梁倾闭着眼,轻吟出声。

    檀香木的味道,醇厚绵长,末尾却辛辣无比。这点气味占据她的感官,是她与现实唯一的连接点,而有一刻这种连接也断开,她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暴雨,绵绵无尽。

    “周岭泉。”一种求援似的口吻。

    “我在。”

    而他坚定地欺身而上,用行动给予回应-

    翌日周六,周岭泉先醒,梁倾在他身边睡得还沉。

    她睡觉的时候爱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很依赖的姿态。这是他少数觉得被依赖的时刻。

    他想起彼时社交媒体上上常有猫系犬系的标签,梁倾绝对是所谓猫系女友,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人照顾,偶尔心情好了,蹭蹭人表达亲近,然后又走开去。

    周岭泉侧身将她自背后揽进怀里,浅浅吻她颈后突出的骨节。

    梁倾平时睡眠浅,早该被叫醒,但由于昨晚情热太过,今天辗转醒不过来,昏昏沉沉。

    她糯糯地应一声,含糊道:“我困。”

    周岭泉苦笑一声,赶忙拉开距离,在进一步失控前起床。

    今天上午他们与那位心理医生有约。

    周岭泉将早餐备好,回房间见梁倾还在睡,欺身上去哄她,捏捏她的耳垂,说:“先起来,吃口饭,车上继续睡。”

    说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又给她套上睡衣,哄她去洗漱。

    梁倾清醒了些,迷朦着眼睛,坐在床上,评价:“周岭泉,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

    周岭泉好不容易将她从套头睡衣里解救出来,闻言,伸手将她头发再揉乱些,说:“想什么呢。”-

    心理医生姓俞,比他们略大几岁,高级心理咨询师,从业八年之后又去英国读了心理学方面的博士,最近才归国。主要研究的方向就是与创伤经历有关的泛焦虑症的治疗。

    梁倾并不常与周岭泉聊起从前的经历。他也从未想过要与她坐下深聊。

    语言的开解太苍白了,他能做的是给她寻找更专业的帮助。

    梁倾身上一直有种坚韧沉默的生命力,周岭泉总抱有一种信念,她一定会逐渐内化从前的经历,找回某种生命的平衡,成为比现在更加笃定的人。

    “先说好,如果聊得不开心,下次就不去了行么。”

    “以前体验不好?”

    “不好。可能有些也不够正规,有的人明明是咨询最后却到处对我指指点点起来,有的则是鸡同鸭讲。还有一次比较离谱,那人要了我的微信,后来见我不去了,便说要约我出去吃饭。”

    用语言描述那段经历是十分消耗的过程,若没有回响,确实是白费功夫。周岭泉大学时期也接受过心理咨询,明白她的意思。

    “就试这一次。等会结束了,你不是要带我去吃冰淇淋么,别忘了。”

    “是,上次我和楚楚去西边找南佳,只有那家吴裕泰才有。虽说你不喜欢吃甜的,不过你偶尔喝茶,说不定会喜欢。那边还有好吃的烧烤和小吊梨汤。”

    “没看出来,我不在,你倒是事事都想着我。”

    “嘁。并没有好咩。”

    梁倾嘴里这样说着,心情却又比刚刚好了些,望着窗外跟着音响里轻轻哼歌-

    俞医生一头齐儿短发,面容平和,与人谈话的风格平静但克制。

    梁倾讨厌虚伪的关怀过切,但与她说话让她觉得舒服。她的诊疗房间没有香氛,有一台空气净化机,制造一些最低程度的白噪音,诊疗桌上有一盘水仙,静静开着。

    她们只做了最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开始聊最近的生活工作,包括与周岭泉的感情,工作上让她觉得焦虑或者情绪起伏较大的瞬间。梁倾的讲述也很克制,她对人向来有心理防线,同第一次见面的心理医生,这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好在俞医生从不强迫她延伸。

    自然谈到Jess,虽她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那件事情也与她毫无关系。但她这两日确实经常想起她。

    “Jess有时候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年轻时在我们县城一家国营的纺织厂当会计,她其实是很能干的人,那时候她也和Jess一样,去哪里都会穿一双高跟鞋。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县城还是很落后的,我妈妈年轻时长得好看,打扮时髦,每次她来给我开家长会,我在同学里都特别骄傲。后来我父亲决定南下经商,我妈妈干过财会,本来也是想同他一起去的。事后回想,大概在事业上她也曾经有野心。本来他们是将我托给我爷爷奶奶照料,但临走那天,我哭到高烧进医院,他们不能误大巴,我妈便留下了。后来也再没有去成 他们离婚后,我妈不肯要我爸一分钱,也不肯让我爷爷接济她,那些年国营企业改革,她不知为什么放弃了会计的工作,后来去了卷烟厂的流水线 直到遇到我继父。”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继续聊聊你的继父。”

    梁倾盯着那株水仙,缓缓道。

    “虽然他死在我面前,但其实这些年我很少想起他,或者为他的死感到抱歉。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反社会人格,才会对生命的剥夺如此冷漠。”

    俞医生并不为她下结论,只是问她,“离开你母亲前往江城,这个选择是否到现在仍然让你困惑。”

    梁倾点点头。

    与传统印象中充满眼泪和崩溃的心理咨询不同,她此刻并未觉得悲伤,而是感受到了被理解。

    在与焦虑和抑郁缠斗的诸多至暗时刻,当生命的光与暖如同日食,离她远去,世界陷入混乱和失序。

    她都忍不住充满负罪地想—— 如果当年她没有在他们离开望县时哭闹,或者,若高中时她没有决绝地离开望县,林慕茹的人生是否将大不相同?

    童年时她曾是林慕茹的崇拜者,后来青春期她成为她的批判者,通过逃离的方式向林慕茹宣战,她觉得是那个小镇和那个男人困住了她。

    —— 后来,她总认为,自己应当成为她的保护者。

    可她却似乎并未做到。

    “除非你还有别的想问,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诊疗应该到此为止,我向来是不希望使人力竭。如果你还想下一次再见,那么在这期间,我希望当你每一次感到焦虑,或者想起从前的事情的时候,都尽量以语言记录下来。具化你的情绪有利于应对。你也可以把这个练习当成写一本小小说的机会。”

    梁倾与她礼貌告别。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不觉得这一章有什么啊???解锁解锁解锁 求求了)周末愉快~

    第73章 日常感

    结束后二人依机会去西头闲逛。一路上谈天说地, 却并未谈刚刚的治疗。

    到了吴裕泰,梁倾去排队买绿茶冰淇淋,放周岭泉一人在店内闲逛。

    西边学生多,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 女孩子们笑着拍照打卡。午后光景,天气回暖,店内有种融融的热意。

    梁倾在队伍中途回头看周岭泉, 他今日也是休闲装扮,在一群年轻学生堆里倒不违和。不多时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上前, 与他攀谈。梁倾多看两眼, 两人都往成熟了妆扮, 脸上却还是稚气的。

    拿了冰淇淋过来,周岭泉接过,梁倾说:“我们周总被要电话了啊。”

    周岭泉耸耸肩,说:“我说我女朋友在排队呢。”

    那两个小女孩在店另一侧装作不经意地往这边看, 小声说着什么。

    “走吧, 男朋友。”

    梁倾扣住他手, 走出店外。

    “我是不是得稍微有点危机感。听说你读书时比现在还要受欢迎。”

    “在伦敦时除了陆析之外, 我朋友并不多。那时候心思全花在了学业和旅行上。”

    “陆析可是说过,那时但凡华人聚会联谊,总有许多人打听你来不来。”

    “是么? 那些场合我刚开始去得很少,后来修了金融,为了经营人脉才去得多些。”

    “原来要见周公子一面这么难。”

    “我怎么觉得被内涵了。”

    周岭泉说话难得引用网络用语, 梁倾被逗笑了, 牵着他手去踩小道上的落叶。嘎吱嘎吱。

    周岭泉由着她, 手牵紧了不放。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对话, 身心却像晒过早春的太阳, 静与暖,觉得世上大事小事都不要紧,此时此刻正正好-

    携手过了立交桥,周岭泉手机响了,他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下去,梁倾猜想是家事,说,“你接吧,别耽误了事情。”

    电话那头又是蒋思雪,说:“今天听说你外公叫了律师去了老宅,又叫了你大姨和二姨,他们下周都来北京。我猜是老爷子最近接二连三地病,将遗嘱的事情提了上来。”

    周岭泉耐心道:“外公没差人来叫我,这事情多半也与我无关。”

    “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外公还是疼你的。这几天你既然都到了北城,去一趟总没什么坏处。妈妈这是真为你着想。岭玉趁着假期,老早就从美国回来了,岭平岭驰他们拖儿带女的这周也都到了。”

    “外公虽身子不如从前,但心里不糊涂,有打算,那边有岭章陪着,我不凑到跟前是件好事。妈,您就别为我操心了。”

    蒋思雪还想劝两句,周岭泉却借口说要开会,结束了对话。

    梁倾听了只言片语,并不作声。

    原本只是托辞,结果还没走几步,张阳的电话真过来了,是有一份文件需要周岭泉签字,兼有一个一小时之后的视频会议,需要他出席。

    周岭泉原在四季民福定了位,今晚要请林小瑶与梁行舟吃饭。

    梁倾想着从西到东再到故宫附近好不折腾,不愿他挂心,便提议先回东边公寓,叫另一家烤鸭回家,再请两个小朋友晚些来公寓做客。

    这视频会议确实要紧,周岭泉也就随她作安排了-

    周岭泉工作开会的功夫,梁倾在沙发上午睡了片刻。客厅开了一线窗,时不时来一阵风,干燥温暖的。大概是心理咨询后的副作用,她又梦到了梁坤。

    这次是在老屋的窗台,她踮着脚看梁坤站在楼下对她挥手说:“爸爸要走了。饭在锅子里,记得吃。”梦中的她预感他不会再回来,哭得满脸是泪。

    然后她转醒。摸了摸脸颊,是干燥的,心中发紧,睁着眼,在暮色中想,梁坤还在世时,她几乎从未做过与他有关的梦,这半年却频频梦见他。反之,虽为林慕茹挂心,却极少做与她有关的梦。

    怔了半晌,才意识到门铃在响。一看表,已快六点。大概是林小瑶和梁行舟来了。

    林小瑶虽是第一次到,丝毫不客气,换了拖鞋进来说:“哇,这公寓好大。姐,你都不知道现在大数据有多可怕,我就是在地图上搜了一下地址,结果那些社交媒体就开始给我推跟这小区有关的推送了。好多明星都住在这里。据说晚上去外面的广场还可以遇上小明星练滑板。”

    她说话不带喘气,又说:“刚刚我们在下面,看到一个人在溜两只大狗,油漆广告里那种大狗,可好看了。对吧梁行舟。”

    “嗯。”梁行舟后她一步进来,说:“姐,怎么没开灯。”

    “刚刚睡着了,手机没电了,闹钟也没响。门卫没拦你们吧。”

    “没事儿,我刚刚给姐夫发微信了。”林小瑶称谓改得顺口极了。

    正说着,书房门开了,周岭泉从里头走出来,他还带着耳机,同里头的人说着英语。冲两个小朋友挥了挥手,打了招呼。

    梁倾招呼他们去沙发那儿坐,说:“等会烤鸭就送来了。”

    林小瑶喝了口水说:“姐夫说英语好帅啊。”

    话音还没落,门铃又再次响了,梁倾以为烤鸭提前到了,便去开门。

    “Surprise!”

    门开了,却是个打扮入时的小姑娘。瘦瘦高高,过膝靴,皮毛一体的白色外套,拎着名牌包,比梁倾还要高半个头。

    两人面面相觑。

    周岭泉此时从房间出来,见到来人,皱了皱眉,走过来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

    “小姨说你来北城了,派我来刺探军情。给你发了好几个微信,你都不理我。\"

    “刚刚在开会,手机静音了。”

    来人是蒋岭玉。她说罢,礼貌地冲梁倾颔首。

    周岭泉将她往屋内领,问:“你这硕士眼看着要毕业了,什么打算?”

    蒋岭玉‘嘁’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有了女朋友连我这个妹妹也忘了!我马上要回美国了,才来问我!”

    “什么时候的飞机?”

    “下周六。我妈说若是有好的工作机会,可以在那边先留一两年,学点本事。”

    “你妈妈说的有道理。”

    “敷衍。”蒋岭玉冲他翻了个白眼。

    周岭泉一笑,拍了拍她后脑勺,说:“你具体哪天走,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不要不要!送我的人从王府井排到苹果园,轮不到你。”

    周岭泉被她逗乐了。

    虽蒋岭玉出现得突然,不过梁倾听周岭泉提过,蒋家姊妹中这个小妹妹与他最亲厚。

    蒋岭玉虽娇生惯养,但人礼貌周全,尤其她头一回见周岭泉将人带回这处公寓,心里知道梁倾的不同。

    她到访,一则是蒋思雪将话传给了蒋思梅,说周岭泉新交往了女友,还带回了北城,托她无论如何来见见,她被蒋思梅烦得耳朵生茧,因此跑这么一趟;二则,她大半年未见这个表哥,也惦记他近况。

    蒋岭玉和林小瑶都不是认生的性格,年龄差不大,倒是能很快聊到一处去。

    尤其聊了几句,发现她们都追一个女团,因此更闹腾了起来。蒋岭玉已去过好几次她们的北美巡演,林小瑶羡慕极了。又说到她们刚开始亚洲巡演,现在正在曼谷,下一站是东京。”

    席间周岭泉插话说:“有空把日本签证办了,回头叫岭玉带你一块儿。”

    林小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殷勤极了。

    席间梁行舟起身去厨房盛汤,老鸭汤热在炖盅里,梁倾怕他不会弄,便也追过去。

    厨房里没开灯,远远一点别家别户的灯光和着月光映进来。

    “姐姐,我自己来就行。”

    “好,我看着你弄。她们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我也没顾得上问你,回去过年怎么样。你妈妈和妹妹都还好么。”

    “都挺好的。妹妹年前去做了最后一次治疗,之后只要每半年复查一次就行。”

    “那就好。”

    “姐姐。”

    “嗯?”

    “我觉得岭泉哥人很不错,爸爸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梁倾侧头看他,他的轮廓在这光影里像极了年轻时的梁坤。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啥。”梁倾笑着带过。

    几人饭后又玩了一会儿switch三人便告别。梁倾和周岭泉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看他们各自上了车。

    临上车,蒋岭玉又记起一桩事,悄悄问周岭泉:“哥,你之前问我那个裙子的牌子,后来那个SA跑来跟我说,说我哥哥跟她那儿买了条限量款的裙子,她调了好久货才拿到的。她给我看了图片,白色的那条嘛。我今儿一看到梁倾姐,就觉得你肯定是给她买的。是不是嘛?”

    “你倒是聪明。”

    周岭泉笑着把她塞进车子里。

    目送三个小朋友离开,他二人这才往回。

    周岭泉捏了捏她手说:“你和小瑶好歹也是表姊妹,怎么长相和性格都这么不同,我以为蒋岭玉已经够活泼了,她们两个人加起来,杀伤力不小,我耳朵现在还疼。”

    梁倾笑,说:“你不怕我去她俩面前告状啊。”

    周岭泉爽朗笑笑,说:“她俩还等我给弄演唱会前排票呢。”

    两人就这样手挽手走着,小区里饭后散步的人多,梁倾挽着他臂,融入其中,觉得这日常感多么稀有。

    想起方才告别时,蒋岭玉来厨房拿垃圾袋,趁着空档对她说 —— ‘梁倾姐,我把我哥托付给你了哟。他跟你在一块儿看上去是真开心。其实他这人,面冷心热的,可细心了,从前过年,所有的哥哥姐姐都欺负我怕鞭炮响,只有他总记得在放烟花的时候把我的耳朵捂上。’

    梁倾回了神,看着周岭泉的侧脸,直觉他身上也沾了些烟火气,比平时还要温和几分。

    说:“再过半年,我也看看有没有港城的工作机会,我过去陪你,好不好。”

    “好。”-

    到家后自然还有别的节目。

    周岭泉是第二天午后的飞机要走。

    别离前总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豪掷在对方身上才不算浪费。

    结束时已近午夜。

    两人交颈而卧,都不成眠。

    汗涔涔的,谁也不嫌弃谁。

    周岭泉全然平静下来,手掌在她背/上轻抚着,但梁倾还在余韵里,轻轻一颤。

    他察觉了,十分自得地笑,梁倾觉得很丢脸,恼得去打他,又被他拖进怀里。她仰着头,下巴搁在他颈窝里,细细平复。

    “小瑶跟我说了,说济和前些日子来江城做交流,来了第三医院,来的专家团队里有精神科的医生,还给我妈做了单独会诊。”

    “也不全是我的功劳,主要是我大嫂,在医院里受他们院长器重。我也是托了她才递了句话。”

    “上次梁可儿看病,也是托了她?”

    “是。你不要有压力,我大嫂是医生,医者仁心,就算并非有你我这层关系,这个忙她也会帮的。”

    “代我谢谢她,要是以后有机会我再当面感谢。”

    “你会与她投缘的。”

    梁倾撑起身,把睡裙套上,又歪进周岭泉怀里,戳戳他肩膀,说,“说起来,你这边的亲人也并非都是凶神恶煞。我看岭玉就很好,与你也亲近。”

    “是。也是因为她年纪小,很多从前的事情她不记得。”

    周岭泉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说:“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听见你喊了句你爸爸的名字。”

    “是,最近经常梦到他。清明节我打算回趟望县,给他挂个坟。”

    她空了一会儿,又说,“周岭泉,我虽然没见过你北城的家人,但多少听你说过一些,也能理解你的矛盾”

    大概蒋家之于周岭泉就如梁坤之于梁倾 —— 无法用理性注解,或者以得失衡量的亲人符号,哪怕后来总充斥矛盾和失望,哪怕爱总有所保留,但也曾在生命之初给予他们温暖。

    她理解他。

    “但我好庆幸,你我都还有爱的能力。你对我,岭玉,小瑶和行舟,还有陆析,都是很好的。我知道这不是源于风度或是假装。”

    “到底是文科生,夸人还带这样拐弯的。”

    “不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

    周岭泉伸手抬了抬她下巴,低下头与她接吻。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不会有大虐的。

    第74章 课程

    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这半年未有多少稀奇事, 生活趋于稳定。除开工作便是尽量与周岭泉抽空见面。有时在港城或者北城,有时则寻个中间地碰头。

    她以前不理解何楚悦,现在才意识到, 人在爱中, 跋山涉水并不觉得疲惫。

    期间,周岭泉也陪她回过两次江城,林慕茹见好, 林韬的粉面馆搬迁到了市中心的位置,生意也是更上一层楼, 社交媒体上的江城旅游攻略里还常常会出现林记粉面馆的名字。

    自此, 林小瑶算是坐实了餐饮业‘富二代’的头衔。

    较有说头的事情只有两则, 都与工作相关,一是梁倾年中之后顺利晋升,公平起见,所里对律师的薪水框架进行调整, 国内持牌律师的薪资与HK  track靠拢, 于她在收入上是更上一层楼;二是六月中旬杨峥南正式递了辞呈, 行将去留学, 中间这两月则打算和父母去西藏新疆自驾游。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他当初本科毕业时就已经手握了美国几所顶级法学院的offer。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选择前者,而是选择了荷兰知名的国际公法项目。据他说动机是今年的几个项目碰巧都涉及了国际争议解决,参与之后他发现比起纯交易性质的工作,他可能对这些更加感兴趣。

    至于周岭泉那头, 梁倾向来抱着不过问的态度, 不过年初以来周岭泉在董事会坐稳了位置, 收拢了周家一派的大小股东, 从大小港媒的见报也大概知道 —— 他与周绪涟分庭抗礼的趋势愈发明显。自然, 忙碌程度比起从前也是更上一层楼。

    这两月他们见面多是梁倾迁就他的时间。不过好在所里对梁倾的工作能力满意,得知她有个在港城的男朋友,于是但凡有港城的出差机会,都能给她作安排,偶尔延长几天在香港办公室远程工作也不是难事。

    杨峥南的送别宴过后,大家商量着要找个三里屯的酒吧序摊,梁倾前夜熬了个大夜,实在疲劳,便打算先行回家休息。

    她在餐桌上告别大家,出门等车。

    周五晚上等待时间长,她与周岭泉闲聊,后者问她九月底的工作安排。周岭泉生日在九月,两人计划着休假一周,去欧洲旅游。

    一个凉爽的夏夜,梁倾低头看手机时表情柔和,杨峥南见这一幕,不自觉放慢脚步。

    记起许久之前港城printer的大会议室,夜深人倦,他恰好抬头,看见梁倾正望着窗外的圣诞树发愣,也是一种相似的柔和的表情。

    直到他站定,梁倾才抬头,惊讶道:“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也是等滴滴的人呢。”

    “我来送送你,周五晚上车不好打。”

    “哈哈,别搞得这么煽情,不是和Jess说好了,等你旅游回来,咱们再聚几次。”

    杨峥南笑笑,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梁倾主动说:“好啦好啦,拥抱一下,大山大河,大好前程都等着你呢。”

    两人伸出手礼貌克制地拥抱。友谊与懵懂情愫都在这个拥抱中作结。

    梁倾拍拍他说:“多谢你,若不是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来KC,就算来了,大概加班起来也没有这么开心。”

    回程的路上,手机相册提醒,去年六月的照片,梁倾一看,原来今天竟是她入职一周年。杨峥南离开意味着她在KC真正称得上好友的人又少了一个。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工作场上尤其。

    她不禁想到南城,徐悠,陈之越,宋子虞,张佩宜,方建,简直恍如隔世。

    她离开后的小半年三人的小群里还算活跃,后来日子久了,渐渐联系也就淡了,朋友圈来看徐悠似乎换去了港城工作,宋子虞的环球旅行还在进行中,最近从美洲辗转到了大洋洲,正在澳洲北领地看Uluru大石块。

    张佩宜的微信号似乎停用了,梁倾借着逢年过节,也曾试图与她联系,都是无果。

    她正坐在后座吹风想些心事,倒接到了一通贺灼的来电。对方说这周末来P大开会,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见。

    梁倾自然答应下来-

    次日也是个好天,她们约在城西见面。

    初次认识贺灼时她不过二十出头,如今迈入了奔三的行列,贺灼却还是老样子,身型挺拔精干,表情沉稳柔和,一种含蓄的力量感。

    这些年兴起了女性权利和力量的概念,更多的事业型女性开始成为各大电视节目的嘉宾。每每触及这个词,梁倾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贺灼。

    两人在街头碰了面,贺灼提议去附近一家北城知名的包子铺边吃边聊。

    并肩而行。

    “我也学你们年轻人,赶个时髦。”贺灼笑道。

    “我记得您从前是在北城教书?”

    “可不是么。不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北城发展快,年年来年年都不一样。”

    梁倾笑说:“可不是么。其实比起东头,我更喜欢西边,虽然没那么时髦,但都是学生,很有朝气。我弟弟妹妹都在这头读书,有时候他们带我在校园里走一走,我觉得自己都年轻不少。”

    “这可怎么办,你都觉得自己老了,我岂不是老掉牙了。”

    两人都笑。

    二十至三十的这段日子,更多的是心灵上的迅疾成长。因此人常有追不上时间的疲惫感,但细看面容与二十出头时变化不大。

    梁倾也因惧怕衰老而在镜中打量自己。

    若要说变了的,大概是眼神。

    贺灼初见梁倾是江城寒冷的十一月。

    她记得这样清楚大概是因为那天梁倾到时外头刚下过一场雨夹雪,她没带伞,连夜从望县赶来见她,浑身都湿透了。

    那天的寒意都刻在她的眼睛里 —— 惶恐,无助,不安,崩溃的眼神。

    那时她也刚到江城大法学院任教不久,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是她与几个校友创办的,原主要在北城开展工作,因她来江城高校兼职,因此一并把业务辐射向中部省份。

    江城法学院近些年发展快,许多青年教师有热情,在他们的帮助下,法学院的法律援助中心便与这个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

    原本这只是只是较为普遍的家庭暴力离婚案,却在曹家华的暴毙后升级成了家庭暴力的典型案件。最终案件上到省级最高院,最终以正当防卫作结。

    林慕茹在曹家华出事后随即入院接受治疗,并不能出力,林韬夫妇教育水平有限,那一年,在其中周旋的只有梁倾。

    她大学四年学的是文学,家中一朝出事,她找工作屡屡碰壁,才发现 —— 喜欢确实是不能当饭吃。

    贺灼建议她,若是不想再读文学,可以试着考考法律专业的研究生。也算是一门可以经世致用的学科。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事情告一段落,你在援助中心实习顺便准备考研,有一回我问你们几个实习生,以后正式工作想干什么。”

    梁倾摇摇头,承认:“那几年的记忆都比较混沌,可能也是我刻意逃避去回忆,久而久之就不记得了。”

    贺灼笑笑说:“你说你要赚很多钱。”

    梁倾扑哧一笑。

    她记起来了。

    其他在贺灼法律援助中心实习的同学,多少都抱着崇高的法律理想,也是真的对妇女儿童保护感兴趣。有的说要当法官,有的说要成为一名法援律师,有的说要去联合国妇女儿童署工作。只有梁倾说,她想进律师事务所,早点开始赚钱。

    “当然我觉得你特别有灵气,共情能力强,那些受害者都非常信任你,所以你后来没选择这条路,我心里确实有些可惜。可是那时你家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脚踏实地地赚钱又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年你都给江大的法援协会捐款,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都是些小钱。我自己受惠不少,力所能及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

    梁倾笑笑。

    两人在店里落座。点了些面点粥之类的,聊天拉家常。

    “这次我来北城,一是为了开会,二是九月起P大邀请我去做客座教授,你也知道的,反家庭暴力法虽然出台了好几年,但真正落实铺开还做的不到位,我会与P大的另一位老师一同给民法研究生们开设一门课程,讲反家暴法的比较法研究,会邀请全国在这一领域深耕的人士来与学生互动。最终讨论成果将集结成册再进行修订。那位老师也是政协委员,我们准备明年赶在开会之前,将我们的成果汇总成提案,报上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梁倾由衷感慨。

    “今天约你出来也是问你,这课程为了迁就嘉宾们的时间会设置在周末,你是否有兴趣可以来参与。若接下来半年能帮着我做些研究,包括后期报告的撰写,那当然是更好。”

    “我一定全力配合。”梁倾点头,笑着说-

    与贺灼道别后,她去了西头姚南佳父母家吃饭,因为兴奋,又急着把这消息与姚南佳分享。

    姚南佳抱着小馒说:“多好啊,还能重返校园。我一百万个支持你。”

    两人牵着小馒堆积木,姚南佳又说:“你别说,我那时候在国外,但凡街上要是有男的推搡女的,或是大人虐待孩子,路人,警察都会干预。我身边也有朋友,伴侣有暴力倾向,当晚人身禁止令就下来了,而且那边违反禁止令后果是真的很严重。那男的虽然还逢人就说我那朋友的不是,但也不再敢去纠缠。这确实是实打实的。”

    “我希望等我家小馒长大,她也能在这里拥有那种安全感。”

    她温柔地抚摸小馒藕节似的胳膊。

    小馒玩得高兴,伸出手,轻轻拍拍梁倾的脸,她已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叽里哇啦地,十分有表达欲。

    梁倾牵着她的小肉手,想起读研前在法援中心实习的那一年见过的许多受害者,都是带着孩子连夜逃离施暴者来寻求帮助。

    有时受害者在接受律师咨询,她的任务便是暂时照管孩子。

    那些孩子有些只比小馒大一两岁,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恐惧,不信任,悲伤,惊慌,她看过太多不同的眼睛。

    命运太早在他们的生命中布下阴影。

    所有的孩子都能像小馒这样在爱和安稳里长大—— 这大概是贺灼和所有法援中心工作人员理想。

    包括梁倾。

    饭后姚父姚母去小区中遛弯,桌上只剩他们三人。

    陆析说起几天前去港城,周岭泉还抽空与他见过一面。

    “诶,不过你如果答应了P大这事儿,那去港城的事情怎么办。岭泉还在问我有什么法律行业的靠谱猎头,要我推荐给你。”

    “说实在的,你们这分隔两地,日子久了也不是个办法。若是能挪到一块儿去,总是好一些。”姚南佳附议。

    “看吧,也许后期的工作我可以远程参与呢。”

    “另外还有一桩喜事,他大嫂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周岭泉与他哥哥关系虽一般,与他大嫂关系却挺好的。”

    “是么。他这几天忙,我们都没时间闲聊。”

    梁倾坐了一会儿,见小馒也困了,便告辞回家。陆析抱着孩子去睡,姚南佳挽着她胳膊送她下楼。

    “陆析不在,我才好问你,你和周岭泉现在进展到了哪一步。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这倒是真没聊过。”

    “也是,现代情侣哪有才认真半年就考虑结婚的。我也就问一句,听说他们周家那些老一辈催得紧,你也知道上一辈嘛都传统得很。尤其看他大哥大嫂那边有了动静,更是急着要给他张罗婚姻。虽说那些近些的长辈都提过他有女友,但你也没在他家露过脸,人家只当他是搪塞,还上赶着要给他介绍新朋友认识。”

    “尤其是他大伯,周启辉,周启泓去后周家长辈里他最说得起话。听说前些日子要把他太太那头的表侄女介绍给周岭泉,东京大学归国的女博士,据说长得像年轻时的长泽雅美。”

    “你说得我都有些心动了。”梁倾笑起来。

    “欸,不跟你开玩笑。虽说我充分相信周岭泉对你的忠心,但有些打算总不是坏事。”

    “知道啦知道啦。我心里有数的。”梁倾安抚她。

    说得好听她是信水到渠成,说得实际一些是与周岭泉相处时,她总有种得过且过的乐观。

    姚南佳与她成长背景太不同,她大概不能理解,其实她对婚姻并无过切的期待。

    “你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两周之后,有个项目在港城kick-off,到时候我会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更~明天停更一天哈~

    第75章 成烟成雨

    比新项目来得更早些的是流言。

    梁倾天性敏感, 这种天赋这些年来有时给予她对于人性的深刻洞见,有时也给她带来困扰。

    譬如此时,她捧着茶杯进了格子间, 里头有人力部的一个姑娘和一位港城办公室来出差的男性律师, 很面生。

    见她进来,两人本在高声笑闹着的,声音也止住, 两人礼貌向她颔首。

    人力部都是人精儿似的,那姑娘与她搭话, 说:“梁倾姐, 这是香港办公室的陈律师, 说来也巧,他说他与你之间有mutual friend。”

    那男人实在面生。梁倾猜测不出这个共友是谁,猜测是以前衡源的人,她只说:“哦, 那真是好巧。不知是哪位。”

    “方建, 方律师呐。他现在在xx的法务部门。我和他也是前些日子项目上认识的。方律师说他认识你呢。”

    梁倾心中恶寒。

    她离开衡源后并未再主动打听方建动向, 只知道她离开后不久, 徐悠告诉她,方建主动离职了,但所里并未说明原因。看来依旧是低调处理了。梁倾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

    只是没想到他摇身一变倒是去了大投行法务部,风生水起的。

    不过她倒不是很惊讶。

    他那样的人,虽然不体面, 但能屈能伸, 有路走路, 有洞钻洞, 这样的动向也不稀奇。

    “方律师对梁律师评价很高。”

    那人大概有些心虚, 搭腔道。

    梁倾方才只是有些预感,听他这一句才落实猜测,他们大概是在议论她。

    不过这个圈子本就是闲话不断。

    她说:“哦,是么。我在衡源的时候与方律师倒是交道打的少。”

    那人一愣,哂笑两声。

    她没把这一茬放在心上,又这样过了两三天,她和赵婷吃完午饭回办公室,不一会儿Jess也回来了,她这两天去西头驻场,两人也是好几天没见。

    杨峥南走后她们三人倒是愈发紧密起来。

    “欸,梁倾,你是不是之前工作的时候惹了什么人。怎么所里这两天风言风语的,说你背景深,是关系户,从前在南城攀上了什么大佬,大佬抬了你一把,才进了KC。我这周才来两天办公室呢,都听到她们在说了。”

    “是 我也听说了,梁倾姐。不敢跟你说,怕你听了烦。”赵婷也转过椅子,说:“我发现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手上越忙,心里越闲,嘴上还喜欢嚼巴嚼巴,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就是提醒一句,怕有人在你背后使绊子,你还不知道。”Jess说。

    梁倾猜测半天,觉得出处只能是方建,怪这圈子太小,几句无稽之谈也能像模像样从南传到北。

    在南城时,秦兆名曾经越过方建喊梁倾去了几个饭局,且方建确实与周岭泉照过面。大概他彼时就留了个心,从衡源走后,更添油加醋一番。

    “没事儿。随他们去说吧。等过些日子有了新的八卦,他们又给忘了。”梁倾不挂怀-

    晚上十一点,她与周岭泉视频,对方前两天去了日本出差,此刻大概刚洗了个澡,头发未全干,披着浴衣。

    “你这样好性感。”梁倾逗他,“脱了更性感。”

    “要不,现在脱给你看?”

    他喝了口水,喉结一耸。梁倾本只是玩笑,现下气氛却真暧昧起来。

    她把针织外套敞开扇了扇。

    “你没穿内/衣。”对方用的是肯定句。

    “”

    女孩儿的进门的解放自我三件套,第一则就是脱掉内/衣。真不是故意的。

    她在脱轨前转换话题说:“日本天气怎么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过,你我是情侣关系,梁倾,你真的要和我谈天气?”他忍俊不禁,笑起来时疲态便不显了。

    门铃响起来。

    她有些疑惑,自己并未点外卖什么的,以为是何楚悦点的,也没多想,只隔着门跟对方说:“放在地上就行。”

    等对方下楼的动静歇了,她才开门。

    是个DHL快递。

    “拆吧。不是炸弹。小礼物。”

    “你寄的?”

    她说着拆开来。

    是一条全珠的珍珠项链。M牌的—— 她于珠宝首饰上没有丝毫研究,但这个牌子还是有所耳闻。

    那珍珠颗颗都饱满莹润,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有淡淡的光泽。

    她知道价格不菲,但也知道大概那数字对周岭泉来说不值一提。

    “岭玉说你们小女孩儿都爱这个牌子。”

    梁倾没作声,捧着,看了一会儿说:“我也没场合戴。”

    “下周来港城,你带着,我堂弟生日要办个party,你同我一起去,行么。”

    梁倾答应下来。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

    他们无论见面,或是视频,都是这样,只说些日常小事,譬如小馒学会叫她梁倾阿姨,只是会把梁字发成‘yang’。周岭泉也只拣趣事说,譬如蒋岭玉前段时间又失恋了,跑来港城拿了他的信用卡疯狂消费。

    这样的周岭泉总是温柔的,亲近的。

    梁倾本要与他说所里这阵流言,起了话头却又打住。

    她不愿打搅这一刻的宁静。

    结束了通话,她又端着那珍珠的首饰盒怔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亮,仿佛那珠子自己在发光,将她这陈设平凡的房间也照得亮了起来。

    她关上盒子-

    “这儿真的好潮热啊。夏天来简直是酷刑。”

    赵婷一面走下飞机栈道一边抱怨。

    “躲空调房里就还行。不过,可能北方人是真受不了这儿的气候,我一来就长疹子,当时香港有个律所也给了我offer,我就是因为气候原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来。”Jess回。

    七月港城,呼一口气都成烟成雨。

    这个项目赶巧将她们办公室三人都打包带走了。各方的Kick-off meeting在第二天下午,她们提前一天来主要是为了第二天早晨先去客户处开个内部会议。

    这次的客户是有名的国际大基金公司,不抠门,赵婷终于实现了她出差入住五星级宾馆的梦想。

    不过当然,这个梦想不包括入住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笔记本电脑加班。

    时针过了十点,赵婷跃跃欲试要下去酒店酒吧小酌一杯。这酒店位置好,高层酒吧能眺望尖沙咀。

    她到底年纪轻,看什么都新鲜。其余两人都来过许多次,只想补眠,拗不过她,便跟着一同下楼。

    三人点了酒,坐在小台子前听歌。周围落座的要么是来谈事儿的商务人士,要么便是刻意打扮了来玩的年轻人。小舞台上有人用蹩脚的港普唱周杰伦。有些好笑。

    赵婷的乐趣倒不在于听歌,而在于看这南来北往的客人。她在北城长大,父母向来看得严,周围的朋友也都是些正经读书的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从西边到东边却太遥远。她只进出过五道口的小酒吧,以为那就是成年人的世界。

    而那结论显然是错误的。

    她看来看去,忽然扒着梁倾的胳膊说:“我靠,那是不是那个女明星,那个叫谢什么的来着。去年从那个蒙面唱歌的节目红起来的。”

    Jess一看,说:“好像还真是,谢恺彤。她最近上了个综艺,我在追,这妹妹性格还挺好玩。”

    梁倾回头看,还真是谢恺彤,远一些的深红色卡座,身边还有几个与她同样穿着入时的男女。他们身后还站着2个穿黑色短袖的壮汉。

    “还带保镖啊。同样是二十岁。哎。”赵婷暗自神伤。

    梁倾却被方才走向他们那个卡座的人吸引了注意。

    他像是刚来,只是站着招呼一声,并未打算落座的样子,谢恺彤看向他 —— 小女孩看到喜欢的糖果屋的那种表情。大概是想留人,被他拒绝了,瘪了瘪嘴,那人却轻轻笑笑,冲她摆了摆手。

    过一会儿,那人独自走到靠海景那头的落地窗处,点开手机。

    梁倾的微信提示响了,周岭泉问:“住进来了吗。”

    “住进来了。”

    “去我那儿么,我来接你。”

    “你转身,五点钟方向。”

    她与周岭泉隔着灯火阑珊和红男绿女对望。

    “和同事?我来打个招呼?”

    “你确定你要过来么?这个小妹妹可是你同人骨科文的忠实读者。”

    “ 那你再喝一会儿,楼下等你?”

    梁倾没回,对望一眼已有了答案。

    不多时侍者送上来两杯鸡尾酒。

    “我们没点酒啊。”

    “那位先生请的。这一杯没加酒精,是给您的。”

    侍者抬手一点,正指向周岭泉离开时的侧影,从那深红色的大门前一闪而过。

    “靠,这什么艳遇,救命,背影有点帅。可是我不敢喝,万一下药了怎么办。他图我们啥啊啊啊啊。”

    赵婷连珠炮似的,说着捂住她的肾。

    Jess和梁倾笑倒。

    梁倾说:“你喝吧,除了糖分高点,保准你健健康康回北城。”

    “认识的人?”Jess问。

    “我男朋友。”

    “??”赵婷处于信息过载的状态,嗯嗯啊啊不知从何问起。

    其实所里那流言,她也有解读。

    她虽然对梁倾的为人和工作能力没有质疑,更觉得她傍上大佬才能进KC纯属无稽之谈。但梁倾男友从未在他们的大小聚餐上出现过,加之别的有恋爱关系的同事多少言语上总会谈及伴侣,但梁倾也极少提起。

    —— 因此她的结论是,梁倾的男朋友可能长得很丑。

    还是Jess见过世面,问:“怎么不来坐坐。”

    “下次吧。他有几个朋友在这边,他去打个招呼。”

    梁倾含混过去。

    “那 他怎么没给你点。”赵婷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Jess用一副‘你是不是学傻了’的表情看了她一眼。赵婷这才领悟过来。

    梁倾笑,拿了包,也不扭捏,只说:“我去找他了。今晚我不住这里,我上去把电脑拿着,明天公司见。”-

    送走了梁倾。赵婷看场上的其他帅哥都有些索然无味起来,满心满意只想看一眼梁倾男友的正面。

    两人喝完了酒,往房间去。

    Jess好笑,问她:“你要看正面干啥。”

    赵婷扭扭捏捏,将她的猪头男理论跟Jess分享。Jess觉得这姑娘真可爱,在电梯外的门廊笑得直不起腰来。

    “诶,先别笑,你看看,那是不是梁倾姐!”

    电梯门廊处是一面大玻璃窗,正对着酒店门前的小马路。

    马路边种着蓊郁的南国植物,路灯下立着一个人和一辆磨砂银的摩托车。

    梁倾正朝那人小跑去,长发扬起,像电视剧里的一幕。

    赵婷看到她停在那人面前,却不拥抱,也不亲吻,反而克制地说话。真奇怪。

    Jess将她拖走说:“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而楼下的人不知这善意的偷窥。

    梁倾停在周岭泉面前,倚着他的摩托后尾,问:“这位先生,是你请的酒吗。”

    周岭泉入戏快,说:“是,还劳烦美女过来亲自道谢。”

    “你的摩托车真好看。”

    “想不想去兜风。”

    “你我只是陌生人,这样不好吧。”

    “也许兜完风就不陌生了呢。”

    周岭泉换了机车夹克,像个九十年代港片里长阶回眸的美少年。

    梁倾为色所迷,出了戏,垫脚,扶住他的脖子,凑上前吻他。

    七月港城,一个吻也是成烟成雨。

    作者有话说:

    周日愉快~周二见 (wink 旋转跳跃飞吻~

    冷潮估计还有一周多一点就要完结啦~后面么有大虐~小虐怡情~冷潮是个现实向的都市小品~谈不上啥撕心裂肺的大虐~

    最近三次元事情太忙了,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看评论了~但是大家喜欢的话,请留下你的爪印~~

    第76章 玻璃楼梯

    做大都市里的恋人好难, 亲密和浪漫都要争分夺秒。

    第二天清晨,八点不到,司机开车, 行过海底隧道, 内里灯火通明,不分晨昏。这个城市给她的感受也是如此。

    “正好你来了,明晚要是不忙, 我请你办公室的同事吃个饭?Jess和赵婷是么?”

    “要不还是算了。这个项目忙得很,明天晚上估计都得加班, 后天大早晨的她们就要飞回去了。”

    她下意识地回答。

    周岭泉没再主张, 只说今晚有个饭局, 大概要到晚些,先派司机来接她。

    他今日一身正装,笔挺,干练, 无破绽。

    新宏邦这半年来集团内部董事会组成人员有几次重大变动, 有财经新闻爆料与南城城投的‘联姻’虽以失败告终, 但董事会部分人员并未在引入新资本的问题上作罢。

    当然, 周岭泉从不主动与她提这些。就像她也下意识地要将他阻隔在她乏善可陈的人际关系和工作之外。

    无意识的默契,像维持一种真空,以供他们相爱。

    梁倾盯着他看,想起落地港城,赵婷随手抓过的娱乐周刊, 上头将周家上辈和这一辈的爱恨情仇, 商海浮沉, 扒了个底朝天, 配了周启泓二十出头时的一张照片, 穿着英伦风格的休闲西服,坐在靛蓝敞篷老爷车上,温文尔雅地笑着。

    小报说,他上头原还有个亲哥哥,极受家族看好。那时继承生意的担子还未落在周启泓身上,他在英国读了冷门的海洋生物研究专业,回到香港后又醉心于马术和赛马,在赛马会任个闲职。

    难以想象这样温和的人后来浮浮沉沉,走到了巅峰。

    他下头的三个小圆框里,有年轻时的汪氏,带着大颗祖母绿的卢珍,中间是一位模糊的红裙女郎的背影。

    近看,周岭泉亦继承了他父亲的面部轮廓。

    “怎么了?”周岭泉见她话少,便捏过她的手,发现有些凉。

    “没什么。”

    “最近有些忙,没办法飞去北城找你,九月我空出来,你挑一个地方,我们一块儿去。”

    “好啊。”

    梁倾又看向窗外,车驶出海底隧道,外头是一个明亮的世界-

    到了周末。好不容易空了一天,没有太多工作,原定了要去一家网红早餐店的计划也搁置了,两人在家补眠。

    昨夜窗帘只拉了一半,七月的阳光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屋里开了冷气,那阳光便像冷水浇在热锅上,滋滋冒着气。

    他们两人平时都因工作压力而少眠,今天九点多梁倾是被周岭泉“吵”醒的。难得可以不计较时间,梁倾也就由着他。

    有时候他是她的情人,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她的孩子。

    —— 要是林小瑶听到她这种有感而发,一定会评论说‘成年人的爱情有够变态的。’

    等两人再能平平稳稳地对话,便已是十一点过。她有些轻微脱水的感觉,却不愿起身,感觉意识也像一片落叶,蜷缩起来。

    周岭泉枕着胳膊贴着她,同她聊天,问“前两天小瑶给我发微信,说阿姨的病见好了,还与你通了电话。”

    “是。也是多亏了我舅舅,隔三岔五就去陪她说话。”

    “你们说了什么。”

    “就一些三大姑八大姨的闲话,还有我在北城的工作,大概是做什么。她好像终于接受了我已经二十八了这个事实。”

    “那个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我还没满二十一。”

    “她有提到曹家华吗。”

    “没有 ”

    两人静了半晌,梁倾枕在他胸口,换个话题,说:“昨晚在书房,看到你桌上有些速写稿纸。你又开始画画了?”

    “练练手。太久没画了,手生得很。你不是喜欢看我的画。”

    梁倾眼睛尖,昨晚见那支置于桌上的钢笔她没见过,问:“那支钢笔我看也很旧了,要不要你生日我给你换一支。你什么都不缺,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天赋特长,想你的生日礼物真的想破头。”

    周岭泉轻浮地笑,说:“上次的礼物我看再送一次也不错。”

    梁倾红着脸推推他。

    “我什么也不缺,但缺个督促我画两笔的人。你若是能早点搬来港城陪我,比什么都好。前些日子不是说面了几家律所,有下文么。”

    “没 猎头跟我说,一则今年经济形势不好,二则我没有普通法域的执照,到这边来大部分律所只愿意给个助理的职位。”

    “要不要”

    “打住” 梁倾瞪他一眼。

    周岭泉做了个双手投降的姿势,把下半句吞了下去。其实梁倾心里也明白,透过关系求职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她进KC也有杨峥南的内推。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扯上周岭泉,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假清高在里头。

    “周岭泉,我们现在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飞机从南飞到北也就是三小时。北城有南佳,楚楚他们,我在KC也干得挺开心,还有”

    周岭泉没搭腔,神情淡下去,但他们还是肌肤相贴的。一时间,梁倾也分不清他们是近是远。

    他只淡说:“我以为你也是想来的。”

    梁倾方才的话其实没有说完。

    她犹豫的另一则原因,是贺灼的那个邀请。虽说她是自愿帮忙,并无硬性要求。但她还是期望尽量多地能实地参与。

    时针指向十二点,话到了嘴边,她却最终没提。

    她是明天下午六点的飞机,他们只拥有三十六个小时。

    她仰起脖子,凑上去亲吻哄他,说:“有你在这里,我当然是想的。”

    周岭泉起先有些负气的意思,后又经不住磨,低下头迟缓地与她接吻,抱着她,像孩子似的轻轻摇晃,说:“等过了这一年半载,这边稳定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好不好?”-

    周六晚上是Aaron的生日Party。

    白天他已陪着老一辈喝了早茶,吃了生日饭,晚上则与一群朋友约在一家超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开party庆生。

    周岭泉携梁倾到的时候,party已经开始了。

    梁倾虽不喜这种场合,但也并不怯什么,甚至有一种兴致勃勃的观察者态度。临行前何楚悦得知她要来这样的场合,还叫她拍点照片,给她提供点灵感素材,她最近视频博主事业更上一层楼,有个高级美妆品牌要找她合作,但她正发愁,因为—— “对富有的想象力过于贫瘠”。这是原话。

    挑高的总统套间,套内是loft式的布局,全玻璃的旋转楼梯尤其有名,梁倾似乎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过别人来打卡。

    外头还有个室外泳池,蓝莹莹的一池,大概离‘湿身’环节还有些早,无人下水。

    室内有小型dj台,专门负责酒水食物的几位侍者,另足有二三十个来客,都是衣着靓丽的年轻男女。

    周岭泉稍稍为她点一点,一些是他们高中的同学,一些是Aaron工作后结交的朋友,还有一些大概是各自带来的伴侣。

    她今天打扮低调,只是一袭普通的黑裙,还是今日下午商场临时购入的。但周岭泉牵着她进场便足以引起一些关注。

    虽说这儿的人不至于像狗仔那样凑上去,但还是频频侧目。

    那些目光,好奇的,轻蔑的,漠然的,嘲讽的都有。可当他们到了面前,聊起天来,却又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得体,懂得夸赞。

    周岭泉也认识不少人 —— 今夜他穿了件休闲西服,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无论是真正相熟的,还是攀关系的,都耐得下心说几句话。游刃有余。

    只是他们说话,多是粤语或英文夹杂,话题也与她无关,她听得一知半解,只当个微笑和点头的挂件即可。其中有一个人,她好不容易听懂话题与法律行业有关,以为遇到了同行,结果再一听,人家不过是家里经营律师楼而已。

    “无聊了?”

    周岭泉牵了她往吧台去。那儿离人群远一些,好歹能听清人说话。

    “还好。本就是陪你来的。我看个热闹。”

    “等会切了蛋糕,我们早点走。”

    “不用,你不是说与你堂弟也是很久没见了。”梁倾不想扫兴,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过一会儿,Aaron便来招呼,梁倾仔细看,发觉他跟周岭泉还真有那么五六分相似。只不过他更有一种港城年轻人身上的气质,精致,轻佻。

    他神态中也有些打量之意,但是掩盖得很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梁小姐,终于见面了。Nathan把你藏的好好,都不让我们见。”

    梁倾又与他客套几句。

    又迎上来几个朋友,都是他们高中旧识,便又转回了一些股票,度假,赛马之类的话题。

    正聊着,玻璃楼梯上走下来个人。他们有人抬头见了,便捏腔捏调地玩笑说:“大明星来了。”

    梁倾一看,是谢恺彤。

    她长发染成了浅金色,穿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裙子,昏昏的室内光里格外耀眼。

    在场也有些与她不熟识的,举起手机拍照或录视频。

    她成为焦点但显然早已习惯,先是瞧见了他们这一堆人,目光从Aaron扫到了周岭泉,又扫到了梁倾身上。

    只懒懒说,“岭泉哥哥也来了。还以为你不来呢。”

    周岭泉朝她颔首。倒是Aaron隔着人招呼她说,“快过来玩。”

    谢恺彤又不经意往梁倾身上一瞥,说:“不了,有什么好玩的。我从拍摄那边直接来的,去换衣服先。”

    她转下楼梯,径自走了,后面跟着个衣着朴素的助理。

    大概又闲聊了十分钟, Aaron又邀他们往楼上去,原来上头还有个威士忌bar,可以抽雪茄水烟。

    周岭泉知道梁倾断不爱那种吞云吐雾的场合,便说:“不了,你去招呼别人,我陪陪她。”

    一众人起哄。里头有几个似乎是内地背景,用普通话揶揄他说:“我们Nathan现在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了。就这么半小时,十二点下来切蛋糕,人不会跑的。”

    另一人说:“正好,姗姗也来了,我叫她过来陪她,那边安排了她们小女孩儿喜欢的photo booth,叫姗姗带她去玩。”

    梁倾正纳闷姗姗是谁。另一个黑长直的红裙美人就从人堆里到了她跟前。

    盘靓条顺,胸前也很壮观。

    梁倾觉得自己今晚进了盘丝洞似的,目不暇接。忽然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想起来,她好像也是个三线女明星,在一部大火的仙侠剧里好像还演过一个女三号,好像还因为蹭女主热度被骂上热搜来着。

    姗姗很会来事,挽着她的胳膊就开始叫姐,说:“梁倾姐,他们说话好无聊。我们去那边拍照吧。”-

    梁倾稀里糊涂地也就跟着她走了。姗姗,她死活想不起她的本名,只能边走边说:“不好意思哈,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看过你的剧。”

    那小姑娘却没将她带到拍派对照片的人堆里,倒将她拉来了室外。

    她们站在一方阴影里,泳池波光亦照不见的地方,里头的人因光线对比大概看不清她们,她们却能看得清里头的每一个人。

    — 因隔着玻璃,像在看华美的彩色默片。

    而背后是庞大华丽的东方之珠。

    “我名字里不带姗,我叫方卿卿。”

    “他说我长得像他前女友,他前女友叫姗姗。狗男人,惦记着前女友呢,天天姗姗姗姗地叫我,也不耽误跟我睡一块儿。”

    她虽然是在骂人,脸上却是笑着的。

    “对不起,我其实没注意你男朋友长啥样,他们那一堆人太像了。”

    方卿卿大概是觉得她有些好玩,说,“不是男友 我陪他玩,他喂我些好资源。他家里做传媒的。”

    梁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方卿卿坦然说:“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这也没什么,时代不同了。”梁倾勉强接了句。

    两人沉默一阵,隔着落地窗,看着刚刚那一撮五六个男的,正在玻璃楼梯上往上走。周岭泉笑起来的样子,几许轻狂,像踩在云里。

    “啧,你说的对,他们真的太像了。”方卿卿说。这儿禁烟,她手里夹着一支翻来翻去地玩。

    又说,“我其实有个理论。”

    “什么?”

    “不是网上总有人说有些人出生在罗马么。其实,我觉得最残酷的不是有人出生在罗马,而是让那些罗马城外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出生在罗马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要我说,这简直是一种诅咒。”

    梁倾觉得这理论实在与她们当下太应景,笑说,“你在说我们么。”

    “我说我自个儿。别放在心上哈。我看你挺面善的,就多说几句。而且你是做律师的,跟我也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律师的。”

    “梁倾姐,我不是夸张 这儿真的没有秘密。”

    梁倾笑了笑。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说面善,又想也许是她嘴甜罢了。

    “你和周岭泉是怎么认识的,这圈子里多少人上赶着呢。不过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算是共同好友结婚的时候认识的。”

    “这样 我看他很迁就照顾你。”

    “他其实不那么喜欢这些场合,有时候也是不得不参加。”

    方卿卿一笑,说:“话总是这么说 可他们这样的,其实离不开这种社交圈。就像一个微生态似的,在里头时人人都想挤一挤别人,可若真撇下这些关系和身份,又都不成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梁倾摇摇头,又点点头。

    两人琐碎地聊一聊,梁倾又得知方卿卿是农村孩子,家境不好,也不是什么科班出身,只读了个中专,后来吃了网红经济的第一批红利,逐渐从主播转型成演员的。

    “你看。”方卿卿指了指。梁倾一看,是谢恺彤,换了条银色的露背短裙,正沿着玻璃楼梯拾级而上,也是朝着那个房间去了。

    “我也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她和周岭泉虽是远亲,却无血亲关系。谢恺彤的小姑以前是跟着她大哥在北城做生意的,后来嫁去周家,在港城太太社交圈里也是出了名地会来事,现在看周岭泉蒸蒸日上,琢磨着想把他俩凑到一块儿。”

    空了空又说:“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可惹不起这位大小姐。只是我们也算有缘,给你提供点情报。”

    梁倾对她笑-

    直到切蛋糕她们才往里去。

    梁倾与方卿卿站在外圈,见他们那几人围着Aaron站在正中的三级台阶上。周岭泉也在那群人里。

    三层蛋糕和巨型香槟。迷你的冷烟花替代蜡烛。一众人齐唱生日歌。接着便是欢呼和倒香槟塔。

    香槟盖‘嘭’了好几下,闪光灯闪个不停。

    周岭泉背后就是冷烟花,不断倾洒,人人红着脸,笑着尖叫着,酒精的味道飘浮起来,狂欢的。

    说这儿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

    她知道,有一刻,他隔了重重人群正在看她。

    只是这室内的人和物什太闪亮,她回望过去,却看不到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第77章 家宴

    俗话都说金九银十, 九月工作忙碌异常,时间的流逝倒也不那么容易被察觉。

    当然还有贺灼那边开课的事情。

    贺灼来北城后又与妇联和一些社会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取得了联系,这门课程因具有科普性和实践性, 上课的学生分成小组, 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与各地的志愿机构的主要团队进行交流和学习,从理论角度为他们志愿实践中遇到的困难提出方案。

    梁倾之前埋头忙于个人生活,参与资料准备的过程中才了解到, 原来这几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妇女和儿童保护的基层公益活动中 —— 他们会下到女工占多数的工厂和留守儿童比重大的中小学,普及妇女儿童保护的基本知识, 包括反家庭暴力, 儿童性/教育, 等等。

    她自然也在北城的相关机构报了名,还拉上了何楚悦。

    何楚悦将参与公益行动的经历剪辑成了一支单独的vlog,又有许多喜爱她的人在底下留言,说也要去参与, 或者为公益组织捐款捐物。

    虽还未到年底, 但梁倾却有种今年已经盆满钵满的感觉。

    甚至比发年终奖还要有获得感许多。

    她还在定期与俞医生见面, 几次提到参与公益工作给她带来的这种获得感, 又说今年以来虽工作忙碌,但焦虑症带来的影响却比以往要少。

    俞医生也鼓励她说,生活和环境的变动,包括新的人际关系和参与社会公益活动都可以给焦虑症患者带来积极的影响-

    但她没想到还有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回看其中一个小组的讨论录像的时,她意外在与这小组结对的志愿机构志愿者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张佩宜。

    这一发现让她那天晚上彻夜都没有睡着, 思考要不要与她联系, 如何联系才不太突兀。

    早上翻身下床时候, 却拿定了主意 —— 还是不联系了。

    她仍会偶尔翻看那组的小组讨论录像, 对面的张佩宜在一堆志愿者中很安静, 不显眼,但总是微笑着。

    笑容仍与当初如出一辙,像一只招财猫-

    九月下旬,两人终于各自挤出了一周年假,恰逢周岭泉生日,两人要去新西兰旅行。

    正好连着国庆节,加起来能休息两周。

    梁倾想去新西兰的南岛看雪。

    南方的孩子,一年在北城看一次还嫌不够。

    两人先在港城会合。

    周岭泉和梁倾的事早已不算个秘密,周家除了周启辉有时多嘴几句,倒再无人在他这边多打听些什么,以为两人的关系与从前同林永菁的相似,过一阵就散了。

    但周家三叔的太太—— 谢恺彤的小姑,在北城也是人脉甚广,又从陆家那边一阵打听,听说周岭泉待这位梁小姐极认真,不是说散就散的那种关系。

    她这下有些坐不住,听说两人要去度假,撺掇丈夫无论如何邀他们来聚,就说为周岭泉庆生。

    周家三叔,启华,本是个混艺术圈的人,处事圆滑,极反感老式大家长制,当初周绪涟要娶姚鹿,周家长辈也是万般反对,唯独他不表态 —— 不过他拗不过这个好事的太太,两人说好了,只是庆生家宴,谢恺彤也不出席,不然场面尴尬,得罪了这位周二公子,没有好处-

    周启华是六十多岁的人,三十多岁的心,生活方式依然时髦,他不像周启泓周启辉早早搬到外岛,置的公寓就在市中心,俯瞰维港。

    “好高。”

    下了电梯,梁倾感慨。

    周岭泉牵住她的手,笑笑,说:“其他的人你不必搭理,打个招呼即可,我小叔这个人挺有意思,思想也时髦,你可以与他聊。”他顿了顿,又说:“这项链很衬你。”

    梁倾笑了笑,下意识地抚摸脖颈上冰凉的珍珠。

    进了门,便是照例寒暄。既然是家宴,又是为周岭泉庆生,能来的都来了。

    周启辉,周启华,还有周岭泉的小姑周美琴,及其伴侣家属们,包括堂兄弟姊妹们六七人,都到齐。

    从前他的生日是谁都不记得的,现在倒是隆重操办起来。

    唯独缺了卢珍及其子女,还有周绪涟夫妇。前者称头疼又称小孩要上兴趣班,后者早与周家一众人分道扬镳。

    周岭泉对梁倾的上心,人人都看在眼里,他现在成了是周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众人底下再各自心怀鬼胎,面子上却都尽善尽美。

    开席前,女眷们将梁倾拉去侧厅谈天,吃餐前小点,又盛赞她脖颈上那串珍珠,抛出一些与珍珠相关的名词,她听不太懂。

    之后她们又开始聊些奢侈品珠宝护肤社交派对之类的话题,又或者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八卦,见梁倾不怎么参与,便又耐心地问她爱好,工作内容 —— 无奈梁倾这两方面亦是乏善可陈。

    双方都有些无话可说。

    后来总算找到共同话题,聊到一个长居港城的马来华人作家,在座有人算与她认识,正巧在当代作家中梁倾很喜欢她。

    不过对话只围绕她的作品聊了两句,便又转向她的寓所位置,个人生活,后那人又说:“若梁律师喜欢,我可以托人请她为你签名。她几年前就不再签售作品,很神秘,因此签名版在市场上炒得很高。”

    梁倾委婉地拒绝了。

    谢恺彤的小姑笑着说,“梁小姐读文学的,哪里是为了那个签名。你们这些人,俗气死了。”

    梁倾只是微微一笑,看向正厅的沙发,那头周岭泉正与几位长辈和家中几个堂兄弟围坐,谦和地谈笑自若。

    上首是他大伯,虽与周启泓同父异母,但脸廓与气度最是相似。

    据周岭泉说,几十年前周家上一代权力交替时,这位大伯也是野心勃勃当仁不让的,无奈终还是屈于周启泓之下。

    如今周启泓身故,他也终于能摆出些姿态 —— 周岭泉毕竟年轻,进入公司并不久,许多与长期机构股东的关系维持还得周启辉出面。

    又记起周岭泉对她说过,他初来周家时,最为不待见他的便是周启辉。

    还有那些堂兄弟,那些嘲笑过他口音,将他锁于游泳馆过夜的人。

    如今他们与他勾肩搭背,脸上皆是精致的笑意。

    她移开眼睛,只觉得这一幕有种森森的凄凉-

    好不容易上了桌。

    十二人的长桌,周启辉在主位,周岭泉携梁倾在他左手边落座,对面便是周启华夫妇。

    席间周启辉询问梁倾在哪里工作,又听闻她有来港的计划,便说:“你们这个行业我也是打过交道的,压力太大,没有空闲。不如我帮你打个招呼,去xx做法务,投行里既能经营人脉,做法务也清闲,你也有时间在港城结交朋友,对岭泉也有助益。”

    周岭泉正斯文地进食,没抬眼,替她解围道:“伯父,您怎么忘了,我之前自己在投行的,人脉关系还在那儿,倒也不至于还要她替我经营这一茬。她爱做什么随她去吧,我们家总不至于还要靠她铺路。”

    在外人面前他总是要给足周启辉的面子。

    周启辉还想说些什么,倒是周启华打圆场说:“大哥,孩子大了,这些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岭泉有分寸。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又会有别的打算的。”

    这时周美琴也插话进来,说:“这倒让我想到二嫂,从前她比二哥还能干些,后来生了绪涟,也甘心退下来了。”

    她说着竟哽咽了。

    周美琴从小被一众父兄捧在手心,也不必看人脸色过活,大小姐脾气。汪家英还在世时,两人关系就好,因此她一直拒绝称卢珍为二嫂,只叫她‘卢小姐’。

    Aaron提醒她说:“妈,好好的,干嘛提二伯和二嫂,惹大家伤心。”

    桌上一众人又起了别的话题,把这一茬揭过-

    饭后又有燕耳甜汤,桌上自燕窝这个话题延展开去,又是七嘴八舌。

    梁倾是第一次吃这东西,分不出好或不好,只想起关注的科普博主说这是智商税,暗自发笑。

    不久,门铃响了,不一会儿一个会讲华语的菲佣过来,说是姚鹿来了,还带着卢珍的双胞胎。周启华道:“这可是稀客。”

    众人神色各异。

    周绪涟个性比周岭泉倔强,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只剩姚鹿还隔三差五地走动一二,算是给两家的关系修复留有些余地。

    姚鹿领着双胞胎进了门,给在座问好,笑着说:“卢阿姨今天不舒服,拜托我去接Lilian和Jasmine下钢琴课,正巧她们下课早,听说岭泉在这里,便吵着要来给二叔过生。”

    刘倩赶紧张罗让他们落座,又吩咐人去取燕窝。

    双胞胎与周岭泉许久未见了,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这些成年人的恩怨,只是开心地与他招呼,周岭泉又将梁倾介绍给她们认识。

    姚鹿果然如周岭泉所形容的性格开朗大方。

    她先与梁倾打招呼,说终于见面了。

    Lilian看梁倾锁骨处漏了些纹身图案出来,便赞说太酷了,又说等她满了十八岁便要去纹身。

    姚鹿说结婚尚可离婚,纹身可是要跟着一辈子的东西,还是别太冲动。

    一时桌上年轻人都笑起来。

    之后长辈们又接过话头,开始盘问她们的学业情况,很是无趣。

    她们只坐了约莫半小时,姚鹿便带着双胞胎告辞,说双胞胎明天还要上学,卢珍催他们早些回去练琴睡觉。

    两人有些沮丧,只和周岭泉约好,等他们从新西兰回来之后周岭泉带她们去外岛海钓。姚鹿走时长辈们又一个个地打过招呼,总之面子上是尽善尽美的。

    梁倾借故陪她们走到门口,总算能与姚鹿好好说句话,她拦着她手臂,说“刚刚在桌上,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声谢。我妹妹的眼睛多亏了你。今天也不知道你要来,什么都没准备。”

    姚鹿摆摆手,说:“哎呀,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快进去吧,不然那些老古董又要啰里八嗦了。”

    “岭泉挺好的,也不容易,你俩有缘分,好好珍惜。”

    又顿一顿,说,“日子总归是你们自己过,至于别人说什么,别放心上就是了。”

    她说罢,还是一副开朗的口吻,与梁倾告别-

    她们走后不久,周岭泉也携梁倾告辞,只说明天早晨的飞机却还有许多行李没收,众人也不挽留。

    总之是尽善尽美地吃完了一顿饭。

    走到车处,却发现周岭泉将司机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方才席间他偏头疼便开始发作。

    梁倾与他坐在后座,见他方才楼上还是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现在颓丧下去,面上发白,后又叫司机在路边停车,下去呕吐了一回。

    他今天是寿星,谁敬他都得接着,喝得不少。

    上了车,梁倾递纸给他说:“今天我也没拿包,没带止痛药。”

    “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疲劳。等会儿回去吃药。”

    “我以为你好些了。”

    “之前是好些了,这几个月忽然又开始犯。”

    梁倾心里难过起来。这些他从不说,她也不知道。

    周岭泉靠着她,闭着眼,额上一层细汗。他把最脆弱的一面摊给她看,而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握他手背,很徒劳。

    她想起方才姚鹿走后,桌上人议论她的一席话 —— 因为都是站在周绪涟对立面的人,语言分外尖酸刻薄,有人说姚鹿不懂打扮不勤于自我管理,有时与周绪涟共同出席活动总被媒体拍得弯腰驼背;又说周启泓生前就提了好几次让她从医院的一线工作退下去,给她开个私人诊所当老板,她硬是不肯;还有人客观评价道,若周绪涟要是当年听周启辉的安排娶了陈家的女儿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要被汪家牵着鼻子走,逼得与周家决裂。

    “周岭泉,现在你要的都有了,你还有我,所以——你快乐吗?”

    车进入海底隧道,空气的狭管效应造成一阵轻微的噪音。

    梁倾没有得到回答,低头一看,周岭泉似已睡着。

    作者有话说:

    啊 算了算下周五左右就要完结了舍不得啊舍不得 (呜呜

    第78章 落雪

    第二日他们乘午间班机离港。

    旅程机票住宿大致行程都是周岭泉安排的, 梁倾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了一些攻略填充细节。

    梁倾没出过国,第一次踏出国门竟是往南半球去。

    第一站是皇后镇,停留一天, 之后自驾北上。

    机舱放出冷气, 放好行李后梁倾开始研究菜单,又有空姐走至她身侧,蹲下身来, 轻声问她饮食上是否有任何忌口。与经济舱待遇有天壤之别。

    她想起了方卿卿的罗马理论。

    难得休年假无事可做,前些日子何楚悦推荐给她一本畅销小说, 萨莉·鲁尼的《普通人》, 梁倾随身带了打算旅途闲暇可以一看。

    周岭泉为腾出这次假期前几个月忙到脚不沾地, 飞机起飞后两人闲聊几句,他便开始觉得困乏,就着飞机轰鸣的白噪音和梁倾指尖书页翻动的声音,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梁倾看了几页书, 又挑了一部喜剧片看, 也才过五六小时, 偏头看周岭泉睡得依旧深沉, 中途空姐分发晚餐,灯光大亮,他也没醒。

    人高度运转后突然松懈下来就会如此。

    梁倾打量他睡脸,眼下有挥之不去的疲态。她看久了,餐后犯困, 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夜里。她怔了一阵, 见周岭泉已经醒了, 面前放了一杯橙汁, 正在看一本书。

    睡前在飞行, 醒后仍在飞行,这给人一种恍惚感,仿佛时间停止流逝。但一看手机,东八区时间都已近10点。

    “怎么还没到。”

    “快了。估计还有一小时就要准备降落了。”

    周岭泉拧开矿泉水递给她,自己则掏出梁倾给他买的戒烟糖,摁出一颗,扔进嘴里,表情不甚愉悦。

    他手上那本书,是上次北城某书展时梁倾给他挑的,叫the urban sketcher。

    ‘我们正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占领彼此’—— 何楚悦有一期vlog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梁倾记了好久。

    梁倾笑了,问:“好吃么。”

    周岭泉丢给她一个 —— ‘你说呢’的眼神。

    周岭泉确实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答应了梁倾戒烟,便真的有了初步成效。

    “你去看过医生么。偏头疼是不是也跟戒烟有关。”

    “可能有些关联。你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

    梁倾本想埋怨他看病就医的事情之前只字不提,话到嘴边又收回去,说了也是无效。

    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她将舷窗遮光板推开,窗外是一个明亮的午夜,脚下银白的云无限延伸,他们在上方灰蓝色的真空飞行,远处是月。

    “你哥哥的母亲是叫汪家英么?”梁倾好奇问。

    “是。怎么突然提起。”

    “我刚才看报纸上说你大哥昨晚去了一个慈善基金成立二十周年的活动,是以汪家英这个名字命名的 你见过她么?”

    “没有,我去港城之前她就去世了。”

    “我看你小姑与她特别要好,昨天在桌上还是家英姐姐这里,家英姐姐那里的,她们以前大概很要好。”

    “是,我也是听说,她和我父亲他们都是幼年相识,但与她定下姻亲的其实本是我父亲同母的哥哥,但据说他二十来岁去世了。”

    “你小姑说她是很能干的人。”

    “是,据我所知她十分有魄力。九十年代新宏邦进军大陆房地产市场其实也是她最后拍的板,我父亲那时颇信赖她。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陆这个新兴市场以后会是什么情况 不过后来她生下了我哥哥,便甘心退居幕后,公司里便是她胞弟替代了她的位置 再后来她就病了,宫颈癌。当时她怀了第二个孩子,想要保住,耽误了治疗,各自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用,拖了五六年,还是去了。”

    周岭泉顶的便是这第二个孩子的身份。

    她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唏嘘,又觉得荒诞。

    方才报刊上的配图,三十年前年轻的汪家英盘发,大颗的南洋珍珠耳钉,穿一袭笔挺的西装大衣,站在周启泓身边,人如其名,英姿勃发,风华正茂。

    忽地飞机上广播响起,飞机马上就要降落皇后镇-

    皇后镇依托着瓦卡蒂普湖,三面环山,四季美景各有不同。冬季来的人多是为了滑雪度假 —— 方才他们从机场往外走,一路便路过了许多背着雪板的年轻人。

    他们落地时已近午夜,梁倾联系了当地接车服务,第二天早晨二人再去取租车。接他们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人,灰胡须,微微发福,很和善。

    车程不远,途中他问他们从哪里,又说他们选酒店非常有眼光。这家度假式酒店是梁倾定的,坐落于一所南岛有名的酒庄内,平时许多婚礼也会在这里举行。

    车行至目的地,帮他们取下行李时,司机又笑呵呵地问:“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吗。我接过很多和你们一样的年轻情侣,都是来度蜜月的。”

    两人没回话,只是微微笑着,看向窗外。

    独栋小屋正对湖景与雪山,外观最大程度还原了南岛淘金时期的建筑风格,保留了片岩石墙,木梁以及手铸铁材组成的外观,但内部又在原始风格的基础上叠加了现代设施和装饰。

    两人奔波大半日,风尘仆仆,简单熟悉了设施便去洗漱睡下,第二日他们还得早起去取租的车。

    不料梁倾却醒在夜里四点。

    大概是白天在飞机上睡了太久,又或是好不容易休假旅行心态放松下来,对睡眠的需求反倒变少。

    她轻轻起床,披衣至二层阳台前,将厚重的窗帘推开。

    眼前之景令她有瞬间落泪的冲动。

    这夜无云,星辉漫天,月色恬静,湖面澄净似一面黑镜,偶有水波一现不知是飞鸟还是游鱼。雪山映着月,却比月更亮,制造一个柔白的夜。

    万物有灵,各自舒展地存在着,她带着一身文明世界的灰尘,站在此处,有些局促,如同偷窥。

    就这样怔怔看了不知多久,后头有些动静,周岭泉身着睡衣,走过来,见她倚着窗框,伸手将她拉进怀中,发觉她身上寒意深重,看来是已在这里多时了。

    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起来很久了?”

    “睡不着。这儿太美了。你看。”

    清寒的夜里,呵气成霜,周岭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雪山的峰巅与峰巅之间的一线青青晓色。

    两人无话一阵,周岭泉说,“如果你想,这里还有直升机看雪山的项目。”

    梁倾摇摇头说:“站在这里看,是一样的。”

    “那我们年年都来。”

    梁倾笑笑,没再评价。

    日出并未如期而至,山间开始飘雪。不一会儿雪席卷过来,黑湖白雪,静静的,细细的。

    梁倾执意不肯回房,周岭泉扯了厚毯子将她裹住,说:“落地不过六小时,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梁倾侧身,抬着下巴,亲吻他说,“生日快乐,周岭泉。你想看你的礼物吗?”

    “在这里?”

    梁倾点点头,从他怀中退出来,背过去,站在飘雪的凌晨,将睡衣褪至肩下—— 背部蝴蝶骨上是新添的纹身,图案是她生日时周岭泉的那张素描。

    “我想那些贵重的东西你总归是都有。想了半天,所有的纸张都会褪色,你从前画的那些纸稿许多都有磨损,但至少这一幅,我可以替你保留久一点。”

    她背着他,说话声音也是淡淡的,融进窗外细雪。

    周岭泉看向她肩头,无言片刻,眼眶热了。

    那雪光温柔地笼罩着梁倾,使得这一幕具有某种神性。

    他低级的欲望与最神圣的膜拜,并存在此刻的梁倾身上。她的皮肤上将永远记录他不为人知的少年时代的笔触,亦如在这段关系中她承托着他脆弱彷徨的一面。

    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这样笃定而庄重的爱意-

    第一日他们在镇上闲逛,小镇不大,吃东西的选择也不多,傍晚二人找超市买了食材,赶在甜品店关门前买到了迷你蛋糕,梁倾勉强做了三菜一汤,周岭泉倒是非常给面子地光盘了。

    饭后二人去湖边散步。这夜仍有雪,雪势小些,不需撑伞,像是落到半空就化了。

    湖山一色,苍苍茫茫,偶尔芦苇丛中可闻鹧鸪轻啼,除这之外,唯剩他们二人。

    “开心吗?”周岭泉问梁倾。

    “你生日,怎么反倒问我开不开心。”梁倾伸出手去抓雪,说,“我好开心。这儿真好。”

    “以后我们可以年年来 可以在这儿”

    梁倾怕他说出什么买屋置业之类煞风景的话,赶忙去捂他的嘴。

    后者爽朗地笑起来。

    梁倾把手放进他掌中,与他十指紧扣,这一刻,她觉得他是真实的。

    又散步一阵,返程时远远看到前边有两道影子,再走两步,脚边先迎过来一只小狗,咖色卷毛,黑黑的眼睛,穿了件可爱的黄色雨衣,友好地来他们脚边转圈。

    梁倾半蹲下来摸它的头,它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又舔一舔她的手。梁倾笑起来。

    那两人近看是一对夫妇,大概五十多岁,女人与他们打招呼,友善道:“它有时候过于热情。别介意。”

    梁倾说:“它很可爱。”

    回了房间,梁倾还惦记着那条小狗,周岭泉却惦记些别的事情。

    极致的如同亚热带酷暑般的炎热。

    结束之后温度一点点降下来,梁倾仿佛能听到微凉的空气碰撞在他们滚烫的肌肤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懒得动,任由周岭泉抱她去淋浴,又去按摩浴缸泡澡。浴缸前一整面落地窗,远可见山的叠影,天幕的银蓝,近可见万家灯火,闪烁在细雪间。

    周岭泉在她的背后用手指描摹他的作品。

    “梁倾”

    周岭泉欲言又止。

    梁倾枕在他怀里,觉得身体也像落雪,要化开去。

    这一瞬间她无端战栗 似乎有种预感

    若落雪也有情,要在哪一刻融化才不后悔呢?

    只听他顿了顿,又转了声调,说:“等你来港城,我们也养只狗吧。猫也可以。猫和狗都养,也很好。”

    梁倾笑一笑,没有回答。

    他却好像很执着,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笼着,见她的眼睛里还有情/欲的痕迹,看他的眼神却格外静。

    他撑着胳膊,俯身吻她一次,便问一次“好不好。”

    梁倾敌不过他,到后来几乎理智全无-

    这夜不到五点,梁倾转醒,周岭泉不在身边。

    她点开手机,见蒋岭玉发来了微信好友请求,请求里写:岭章哥哥出事了,外公病危,我联系不上岭泉哥哥。请姐姐代转达。

    她起身去寻周岭泉,见他孤身在阳台窗前抽烟,烟灰也如同落雪。

    她没作声,回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第79章 是非

    第二日他们驱车自皇后镇开往特卡波湖区。路上周岭泉与她说笑如常。

    特卡波湖区是国际暗天协会认定为全球七大星空保护区之一, 附近村镇施行严格的灯光管控,使得这里光污染极低。而当地著名的观星点,除了山顶的天文台, 便是好牧羊人教堂了。

    白天的特卡波湖美丽自不必赘述, 它是南阿尔卑斯雪山山脉下的冰川湖泊,比天空更纯净的蓝,好牧羊人教堂则坐落在湖畔, 是一座小巧可爱的石砌小教堂。若是春天,教堂边会开满鲁冰花。

    他们驱车到达时也是下午, 先去小教堂参观一圈, 便回湖畔酒店落脚。

    到底是冬天, 五点不到便开始有了暮色。酒店前台金发碧眼的姑娘笑着说,你们今天运气好,下了几天的雪,天总算晴了, 今晚应该可以看得到星星。

    他们在湖畔散了会儿步, 回酒店简单用餐, 再回房穿上防寒衣物, 等驱车再出门往好牧羊人教堂去时便已是万籁俱静。

    路上梁倾几次忍不住要起话头,却又止住。

    此时夜晚行车的感觉与港城或者北城都太不同,他们在夜的深处赶路,还在往南,将坐标以北的世界都抛到身后, 只拥有彼此。

    也许他们可以一路开, 开去更南看鲸鱼迁徙, 看帝企鹅游泳呢。

    她放任自己思维的失焦 —— 不止是周岭泉, 她亦有一种逃避的心态。

    好容易前面才有了些灯光, 才发现目的地已经聚集了一些观星的游客。他们下了车。

    “周岭泉,你快看天上。”

    梁倾动作停下来,车门都忘了关。

    这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柔璀璨的星空。

    “过来坐。”

    两人租的是越野,尾箱打开便正好就坐,周岭泉很周全,还准备了热水以及保温毯。

    “真好啊。周岭泉。这儿可真好啊。”

    梁倾捧茶抬头看星空,词穷地发出孩子般的赞叹。

    周岭泉笑,拿保温毯将她裹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其实以前小的时候,北城还未扩建到今天的规模,往郊区开一些,有很多野山,还有野长城,那时候还没有被保护起来。在那些山顶也能看到非常美的星空。”

    “我们那边就不行,南方总是多云的天气比较多。”

    他们来前做过些观星功课,两人便轻言细语地指认星群。

    从南十字星开始,到天狼星,麦哲伦星云,猎户座,水瓶座。后来却停下来,只是静静坐着,觉得认得与不认得也不那么重要。每一颗星星都独一无二,汇成银河,极缓地移动,是真正的斗转星移。

    明亮,浩瀚,深邃,致使其他存在都显得无比渺小。

    “怎么办,我有点想我爸了。”梁倾依偎着周岭泉,细声说。

    这样的星空使她足以原谅任何人,并且完成自谅。就算这份亲人之爱并不完满,此时她已经能释怀地想念起梁坤。

    周岭泉没说话,只是将她抱紧些。

    “你有没有想起谁。”

    “我外婆吧。虽然她去世很久了。”

    他不再赘言,梁倾却明白,对离世许久的亲人的思念,往往无法付诸实际言语,但它就在那里。

    遇到相似的对话,熟悉的味道,场景的闪回,便会想起他们,有些钝痛。想要忘记又生怕忘记。

    “你外公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梁倾平静地问。

    “他啊。很严厉。好像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印象中他总是说我身体太弱,太瘦小,性格内向。他当了一辈子兵,总用那套军队里的方法训练我。野长城也是他带我去的,但我们可不是去郊游的,是去拉练。”

    “好可怕的老头。”梁倾评价道。

    周岭泉笑起来,轻松地说,“是。小时候不懂事,只觉得他可怖,后来想了想,大概他是把一些对我母亲的不满转嫁到了我身上。”

    两人又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梁倾窸窸窣窣了一阵,从毯子里腾出手来,握住他的,说:“周岭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

    —— 所以你不要害怕。

    当夜梁倾洗漱毕,见周岭泉倚窗远望,外头又开始飘雪。

    见她出来,他回头,有商有量似地,说:“梁倾,陪我回北城一趟吧。”

    “好。”-

    他们连夜回到北城。

    飞机落地时,北城夏末,空气中难得有些潮湿的气息,一问才知道,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

    蒋家派车来机场的接人,司机是李叔,跟着蒋振业一辈子,也算半个家人。

    “外公怎么样了。”

    “半夜摔了一跤,家里没人听见响,半夜下了一场雨,我去关窗才发现老爷子躺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都怪我,那天半夜我睡迷糊了,什么动静也没听见”李叔自责极了。

    “这么大年纪了,脾脏做这么大手术,现在人醒了,但双腿都没知觉,医生说要再能利索走路怕是很难了。老爷子也是,刚醒,还惦记着岭章那点儿事,话都说不利索 岭章年纪轻轻,糊涂啊 ”

    三日前,蒋岭章的上级因涉嫌受贿和巨额利益输送接受调查,蒋岭章平日称此人为‘师傅’,东窗事发,自然此时也在接受调查,联系不上人,且他二人关系如此亲密,要撇清恐怕是难了。

    李叔不再多言。车驶入蒋家大宅,前坪多停了两辆车,几日不修理,庭院中就有些杂草丛生的迹象。

    周岭泉携梁倾进了门,见一层待客厅已坐了多人,除了陈谦,三位长辈及其家属都到了,小辈倒是都没现身。他们走进去时蒋思雪正有些激动地对两位姐姐说着什么,见周岭泉现身,站起身,又觉得有些窘迫,坐下来埋怨说:“你外公睡在医院里,弟弟都快进去了,你倒好,还要人三催四请才来,好歹他是你弟弟,你也不管他死活么。”

    周岭泉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也’字,就大概明白这三姐妹之间是什么光景 —— 蒋思梅夫妇都是国/企高层,蒋思月正逢要从地方往中央调动的关键时期,蒋家几个子侄多在体制内,这样的节点,避嫌还来不及,去沾蒋岭章这档子事,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周岭泉不与她计较,牵了梁倾说,“我带我女朋友去看看外公。”

    梁倾便向在座的颔首问好。

    蒋思雪像是现在才看到梁倾,面露愠色,又不好发作,说:“今天家里事情多,招待不周,让梁小姐改天再来作客,等会请李叔先送梁小姐回去。”

    “还请李叔送我们一同去医院吧,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岭泉水都懒得喝一口,站在门廊的阴影中,不急不慢地说完,牵了梁倾便要走。

    蒋思雪本就六神无主,陈谦在外四处运作打听消息,好不容易周岭泉回来,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见他要走,坐不住,急急站起来,走到廊厅这头来,急躁说:“这次牵扯出事的项目里,有去年江西那个项目。我知道岭章那时候拿你开刀,是他不对,纪/委的人八成是要联系你了解项目情况的,到时候”

    “妈。”周岭泉淡淡看她一眼,“我只能照实说。岭章说的对,照规章办事,我的项目黄了不要紧,但之后的重新招投标,他是全程参与的。招投标流程出的问题,他难辞其咎。您难道要我扯谎么。”

    蒋思雪知道他字字在理,却又字字戳心,这几日早已筋疲力尽,眼下气急,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后退两步,眼看就要跌倒,还是李叔迎上来,扶了她一把。

    蒋思梅与蒋思月这时才走过来,说些场面上的安抚话。

    这时门廊里又有动静,梁倾回身一看,是一个灰发矮胖的中年男人,身边跟了个眉间忧心忡忡的年轻女人。

    大概是陈谦与蒋岭章的妻子回来了。

    蒋思雪缓过来口气,扑上去问:“小章有消息么。”

    陈谦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几岁,说:“爸的几个老战友,还有那些平时走动频繁的老部下,我都一家一家找了。要么就是称病打发了,要么留我喝茶,说来说去也只是关心爸的病情,对小章那是只字不提。我呸,爸好的时候那叫一个殷勤。”

    他平素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小时候对待周岭泉也算温和,如今说这些话时,也面目狰狞起来。

    那新婚妻子更是不说话,她父母亦是体制内的,嫁他时都说蒋岭章前途无量,如今新婚一年不到便出了事。

    她既担心丈夫情形,又有些别的怨怼,见周岭泉携着梁倾好好地站在面前,便觉得他们在看笑话,说:“ 大哥平时不来,家里出了事,倒是体体面面地过来了。”

    陈谦听了这句撺掇,更是按捺不住,抓了周岭泉的衣领说:“江西那个项目都这么久了,是不是你去举报的,你就是想害岭章?是不是?”

    又是一阵喧闹,还是李叔并了个小勤务兵,才将他从周岭泉身上扯下来。

    周岭泉全程未作声,也未还手,任他将他的衣领扯掉了两颗扣子。

    那扣子顺着木地板,滚进犄角旮旯里,没人在意。

    蒋思雪并未上前阻止,只是面色惨白地望着面前这一幕,像是魔怔了。

    这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如同海市蜃楼,终还是塌了个彻底。

    她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发现是周岭泉领回来的那个年轻女孩,她看着她的眼神,责备,悲悯,失望。

    —— 大概她今日所得,不过是年轻时任性和逃避的恶果。

    等她再回过神,两个年轻人已相携而去。

    别墅门口只有幽幽一层光,她目送他们紧紧牵着手,消失在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又是李叔开车。

    “你别怪你妈,她几晚没阖眼了,难免脾气躁。岭章这事儿,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是奇了。”

    周岭泉冷哂,心想,蒋家三代从政,本就树敌众多,蒋岭章急功近利,拉帮结派,逢迎上意的事迹他在南边都有所耳闻,哪有什么新奇的。他虽心中这样想着,嘴里也只答好。

    车行至医院。两人落了车,周岭泉让李叔先回家歇息,两人自行上楼。

    本就是深夜,高干病房这层格外静,梁倾拖住周岭泉的手,觉得他的体温也比平时低,反倒需要从她这里汲取一些温度。

    蒋振业在重症监护室沉睡着。

    周岭泉透过玻璃看,发觉不知何时他已是个如此衰朽的老人了。

    印象中自他懂事起,他对他总是寡言而严厉的,祖孙之间温情的时刻实在缺缺。若是做了错事,或是学业有所退步,那么受惩罚便是理所应当。

    但他对岭章又全然不同,每每蒋思雪领着蒋岭章来探望,他总是会安排岭章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有时还在院子里陪他踢球,溜旱冰。

    后来他再回头看儿时回忆,觉得蒋振业于他更像是个严厉的父亲而非和蔼的祖父。

    也许有良苦用心在其中 —— 但他那时只是个无辜的孩童,渴望很多的爱。

    记起白琼之在病榻上与他说过‘你外公不是不疼你的,只是你与你弟弟不同,他要为你做打算,盼你成人成材。’

    也许

    只是白琼之早已故去,蒋振业也倒下了,许多是非因果,过往心结都不再有对证。

    也不值得再对证。

    他就这般在病房外静立片刻,直到梁倾挽上他的手臂,轻轻倚在他肩头,说:“我好困啊。我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罢。”

    他这才回过神来,牵着她离开。

    还未拐到电梯处,又见那边拐弯走过来一个人。

    是蒋思雪。

    三人打了照面,想起方才家中那些画面,都有些尴尬。

    周岭泉仍是一副不介怀的口吻,温和地问:“妈,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蒋思雪自觉方才在家中也有些失态,讪讪道:“我也睡不着,来守着你外公。”

    两人便又陪着蒋思雪在病房外落座一阵。

    “你这两日若是不那么忙,就在北城多留两天,多来看看你外公。”

    “我这周都在这儿。妈,事情多,您也当心身体。”

    “我还好,主要还是你陈叔叔在跑前跑后。”顿一顿说,“家里事情多,让梁小姐看笑话了。”

    梁倾礼貌地一笑。

    他们都看得出来,蒋思雪满心惦记着蒋岭章的事情,再找不出话题可聊。

    三人无话地坐了一刻钟,中途见护士进出换药,便又问问情形,得到的也只是和之前差不多的答案。

    前几日蒋思雪眼前总是人来人往,一刻不停,一头打听蒋岭章,一头照顾蒋振业,总之不得闲暇。如今她却仿佛消受不了这种夜的凝滞,对他二人说,“你们不如先回去吧。”

    周岭泉点点头,携着梁倾起身。又再望一眼蒋振业的病榻,莹蓝色的医疗监测仪器,一闪一闪 ——  他像记起什么,背对着蒋思雪问,“妈,你还记不记得回归那年我们和外公一起去港城。”

    “记得。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刨根问底,问她当年为什么要带他而不是岭章去港城游玩。

    毕竟,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他们母子一同出游。

    这个问题他攒了二十多年。

    孩童时,他以为那纯粹是出于他们之间稀有的母子之爱,也因此原谅了她在他生活中其他时候的缺席。

    后来却得知—— 那时汪家英去世不久,蒋思雪到达港城后曾经试图向周启泓递话,想要与他一见。

    最终周启泓却并未露面。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先走了。”

    第80章 淹没

    两人因这一档犹如八点档的闹剧提前结束休假, 最高兴的人是张阳。

    周岭泉这个假是硬挤的,在新西兰工作手机都不开机,他给他私人手机打电话, 不接, 发信息,已阅不回。可把张阳愁坏了。

    听闻周岭泉要回,他便即刻也从港城出发来了北城。

    虽然周岭泉说有些私事, 暂时不回港城,但许多事务也可以在公司的北城办公室打理。

    第二天九点不到, 车就等在了楼下。

    梁倾是被张阳的电话振醒的。他说实在联系不上周岭泉,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十点还约了银行开会。

    梁倾将电话挂了,因前夜拉了遮光窗帘,室内全然不辨晨昏。

    她轻轻摸摸周岭泉的鬓角,后者哼唧一声, 转身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 却不睁眼。

    “起床干活了小周同志。”

    “不想干活, 只想”

    周岭泉贴着她耳朵说出最后两字, 干脆掀起被子,将他们都闷进被子里,眼都懒得睁,乱七八糟地吻她。

    梁倾一边被他弄得很痒,一边被他逗得发抖, 尖声尖气地笑 —— 这种绝世霸总黄文烂梗竟然从周岭泉嘴里说出来, 太具喜感。

    一时间, 自昨夜便萦绕在他二人间的无力感冲淡些。

    被子里好热。

    周岭泉将她搂得无法呼吸, 说“这几天你就住我这儿。陪陪我好吗。”

    “当然。”-

    梁倾为这次旅行请了完整的两周假期, 她也不准备销假,恰逢贺灼那边那门课程的期中考试刚过,各组都上交了中期报告,每组针对一个目前反暴力家庭法实施过程中的实际问题进行了法律分析,并从比较法角度提出了建议。

    她有一周假期,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整理和批改报告。

    到达贺灼办公室时是午间时分,不料进门却见还有两个人,都与贺灼年纪相仿。其中一个梁倾倒是见过,是这门课的联合讲师,姓龚,P大的专职教授,于家庭法领域颇有建树。

    另一位贺灼介绍才知,是他们本科时代的同学,姓陈,后来出国读法学院,又在国外当了许多年学者,现下在宾大法学院做副教授,学术成绩斐然。她带副眼镜,外表朴素,然而言谈举止从容平和,没有一丝浮躁之气。

    梁倾无意打扰他们对话,本想退出去,三人却说公事已经聊完,邀她一块儿坐下聊天吃小饼干。

    “小梁,你贺老师对你评价很高啊。你平时工作本就那么忙,这儿的事情也不少,真是辛苦你了。”龚老师客气道。

    梁倾笑笑,摇摇头说,“贺老师于我有恩,况且这确实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陈老师不知她和贺灼的渊源,想开口询问,梁倾却主动说:“当年我母亲也是家庭暴力受害者,当年我通过本科学校的法律援助中心联系上的贺律师,在离婚过程中,我继父尝试伤害我和我母亲,我母亲失手推了我继父,间接造成他死亡。这个案子后来还成了最高法家暴正当防卫的示范性案例。是贺律师帮助我母亲辩护,脱罪,并且完成了债务分割。”

    她很平静,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完整地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经历。

    屏息倾听的三人对她致以平静的微笑。

    这是个洁净朴素的房间,秋初北方的太阳清清澈澈地洒进来,窗外传来些校园中朦胧的欢声笑语。她与三位智慧的,沉稳的,有力量的女性坐在一起。

    她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才意识到,当初确信会困她此生的梦魇,正一寸一寸离她远去。

    —— 甚至谈不上什么与黑暗的过去交手,挣扎,战斗。

    她只是在一直向前走,不曾回过头,不经意间就走了很远很远。

    “后来我总想,我当然是不幸的,但是起码我的本科学校有法律援助中心,我可以在那里优先得到帮助。但是还有更多的受害者,尤其是农村地区的,或是教育水平低一些的,她们求助无门,甚至都不知道自身正在遭受的是违法犯罪,只是默默忍受。”

    “你说的对。”陈老师认同道,“法律从业者众多,但真正能投身法律公益事业的人都太少了。说起来有点遗憾。”

    “是,不过也没办法,生存压力大,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若不是因为我的个人经历,我可能也不会涉足这个领域。”

    “我听说你在KC做并购。KC是个很好的平台,不过,你贺老师说你做研究类的事情很认真,是这块料子,老跟我们说可惜可惜,怎么样,之后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又或者,干脆转个领域,以后去你龚老师那儿读博”陈老师打趣。

    梁倾笑了笑,说:“其实是想过要出去看看的。不过,一则也是财务方面还是有些压力,二则也是没想好,是继续做下去,还是换个方向。”

    陈老师报以微笑,有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午五点,结束贺灼那头的工作,梁倾收拾东西往芳草地赶。她与宋子虞约在芳草地见面。

    宋子虞总算结束了她的环球旅行计划,回到北京,最近刚刚开始在她父亲的公司开始上班。

    不过她倒真不是去享福的,据说她父亲把她丢到了公司在通州的一个中转仓库做基层运营岗。

    宋子虞一边大快朵颐着酸菜鱼,一边对梁倾大倒苦水。

    据说那中转仓库地处偏远,鸟不拉屎,附近别说奶茶了,就连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之类的都没有。她住的员工宿舍,窗子漏风不说,热水还只在十点之前供应。

    她逢周末才有时间‘进城’一趟。

    “你爸也真是舍得你这个宝贝女儿。”

    “我妈说的没错。男人,心都狠。”

    梁倾笑倒。

    一顿饭的时间,两人谈天说地,说的最多的还是从前在衡源时的事情。一同吐槽了方建当时的种种倒胃口事迹。

    但她们默契地未再提张佩宜。

    梁倾这才得知,她离职后不到半年,不知为何沈欣也离开了衡源加入了港城某律所,还带走了徐悠,在那之后不久,方建也离职了。

    只是其间因果关系她们都只能猜测。

    “我爸一直很欣赏沈律师。那时候我刚去的时候就交代我多向她学。据说她前夫也是很厉害的。”

    “前夫?”

    “是,她前夫是这儿一国企高管,但好像婆家特难缠,生了孩子之后催她放弃工作,做个家庭主妇,别在律所干了。她一气之下就离婚了,争取到了抚养权,带着孩子去了南城。”

    两人吃完饭,又手挽手地去买奶茶。

    等待的时候,宋子虞眨巴眼问梁倾,说:“梁倾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的,小小小小问题。”

    梁倾笑,大概猜到她要问什么,说:“你问吧。”

    “周岭泉 是不是你男朋友”

    梁倾笑笑,点开手机屏幕,上头是他二人在新西兰的合影。

    “靠!”宋子虞激动地大叫一声,“我就知道!呜呜。”

    “不过,其实那时候在南城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

    “我懂我懂,”宋子虞一副‘我啥都懂’的表情,快乐地说:“都市男女,极限拉扯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由于通州娱乐活动实在缺缺,宋子虞现在是某绿江小说网站言情频道的忠实订阅者。最近刚开始看一篇都市言情文。非常喜欢。

    “你咋看出来的。”

    “其实最开始是在printer的时候,那天早上我看到他送你。我这个人,别的都不太行,但是视力很好 不过离得很远,我也不是很确定的。”

    “那后来咋确定的。那次咱们去兰桂坊玩儿的时候?”

    “不是,其实是在南城湾的时候我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为啥?”

    “因为开会的时候他一直看你!一直看,一直看!”

    梁倾低下头,掩不住笑。

    其实距离那时做南城湾项目也才一年多,回忆起来有些恍然,但却记得那时的一些心情,还有别人提起‘周岭泉’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许多酸,和一点甜。

    如今他们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彼此 —— 身体和心灵。

    像小时候向往的糖果玻璃罐子,一整罐,满满当当,终于被允许捧在手里,却反而有了诚惶诚恐的心情-

    两人吃饱喝足,又看了场电影,十点过,周岭泉从医院来接她,宋子虞自己开车回了西边的家。梁倾本还问她要不要与周岭泉打个招呼,被宋子虞果断拒绝了。

    她说她之前还点评说他屁股翘来着,实在没脸皮见本人。

    梁倾上车时,周岭泉看她脸上带着笑,便问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梁倾便把宋子虞说的转述一通,又问:“所以你那时候在会议室,为什么老看我。”

    “好看呗。不然我看谁,看那些老头子算计来算计去么。”

    周岭泉趁着红灯,扣住她手。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忙。我白天给你发微信,你都没回。”梁倾笑着问。

    “刚刚休假完,事情多,张阳他办事细致,但就是不敢拿主意,什么都要来问。你跟他打过交道的,这人可烦了。”

    他人略显疲态,虽是抱怨,但语气却在撒娇。

    梁倾摸小狗似的,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说:“医院那边怎么样。”

    “还是那样,脾脏出血止住了,但年纪大,恢复起来慢。我妈说,他白天醒了,问了两句岭章的事儿,就又睡过去 对了,明天早上我得飞趟港城,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语调轻松平静。

    因他未说归期,梁倾便问:“六号南佳给小馒办周岁宴,请我们去玩儿呢,你赶得回来么。”

    “我尽量。”

    回到公寓,周岭泉先去洗漱,梁倾窝在沙发上刷微博,忽然宋子虞跟她发了条微信。

    她点开一看,是一则新闻,港城某官媒的最新快报,说新宏邦内部人员举报,周启辉涉嫌一桩与政务司某高官有关的巨额行贿贪污案,涉案金额上千万,现在已被廉政公署带走调查。

    她正逐字看着,宋子虞又发来一则,这次是港媒小报,标题是:‘狸猫换太子,新宏邦陷行贿丑闻,周岭泉身世成谜。’

    里头内容便是有人爆料,汪家英第二子实际早夭,周岭泉是私生子‘上位’。

    —— 配图是十五岁的周岭泉在媒体面前亮相的照片。清瘦拘谨的少年模样。

    梁倾心便似绑了石头,沉下去,沉下去,又触不到底。

    此刻她并无暇深思其他。

    周家蒋家,阴谋阳谋,其实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只为周岭泉抱屈。

    她走到窗前去透气。

    也不知到底是心急,还是生气,总之恨不得此时就去浴室把周岭泉揪出来问个明白。

    更恨不得透过这屏幕将那小报编辑抓出来打一顿解气-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自浴室走出来,见她背影萧瑟,问她:“怎么了。”

    梁倾转过身看他,又把手机怼他面前,冷声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真不打算跟我说么?”

    可她这样抬头一看,才发觉周岭泉眉间显得极疲惫,连眼睛里都黯黯的,是那种电池耗尽的状态。

    他未被她语气激怒,只一手拿开手机,很平静地说,“跟你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好好的一个假期,本来已经提前回来了,我不想让你跟着烦心”

    他说着来搂她。

    梁倾还有些在气头上,推开他,他复又来哄。

    其实她心里终究是心疼多过生气许多的,舍不得他再分出精力哄人,也就随他抱着了。

    “周岭泉”

    这样与他紧紧地贴着,本还有很多话说,却不知从何讲起。

    本以为度假这两周,总能有很多时间聊天—— 新的动向,人生愿景,事业规划,总能捋顺。

    可如今他诸事缠身,好时机早已错过。

    她另起话头说:“那件衬衫,我看你经常穿来着,纽扣被扯掉了两颗,有空我给你去柜台补两颗。”

    他声音里也是倦倦,贴着她耳侧,将怀抱收紧,说:“好啊。”

    又想起许久前,梁坤去世前夜,在机场停车坪里,他也是这样将她抱紧。

    她贪恋此刻,伸手回抱他。紧一点再紧一点。希望时间被挤压得没有缝隙,彻底停下来。

    可那种无力感,仍自公寓那头漫溢到这头,将他们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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