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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游乐园

    十月四日, 飞机于午间落地港城,张阳昨夜半夜就回来了,早晨亲自开车来接, 直奔新宏邦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周启辉作为公司董事牵扯进廉政司接受调查, 股价一落千丈。

    周岭泉拉开后座,问:“廉署那边有消息了?”

    “有了,今天下午移交律政司, 刚刚的消息。”

    “明白了。”

    移交律政司,必定是有了相对确凿的证据。

    周启辉这次怕是难逃罪责。

    张阳趁红灯, 回头说:“发布会的稿子在您手边的文件夹里。”

    “周绪涟那边什么反应。”

    “锦立资本今早举牌了, 您看到了么。”

    “嗯。”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另外, 他们BVI公司后面是汪家雄侄女。”

    “明白。”

    “还有一桩事 ”

    “昨晚汪家雄昨夜约了几个机构股东的负责人谈,后来又与您小叔见了一面。是周启华自己半夜开车去的他的私人会所,若不是我们找人盯着,肯定没人知道。”

    周岭泉不再说话。

    扳倒周启辉这着棋, 汪氏无疑蓄谋已久, 且之前未露半点风声。

    除了周启华, 其他的几步动作他都猜到了。下一步无非就是选举临时董事, 换上汪家的人,至于之后要增发新股,或是要与谁合作,便全在汪家雄的掌握之中。

    局面全乱。

    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可坏子又并非周启辉这一颗,祸根从周启泓过河拆桥, 排挤汪家雄, 独揽新宏邦的时代便埋下 —— 非他一人可力挽狂澜。

    也许, 他错不在行差踏错, 而在于一开始就不该入局。

    “还有一件小事, 与梁小姐有关”

    港城夏季闷热而潮,午间刚下过阵暴雨,车驶过海底隧道,空气中更是一阵海的咸腥袭来。

    周岭泉昨夜几乎不成眠,如今强打精神,却忽地困倦至极,几乎瞬间地进入了睡眠。

    与深海有关的幻觉,人有溺亡之感,忽地 —— 他又躺在了高中游泳池底。

    只是这次他甚至无法再浮出水面。

    他惊醒,发现不过十分钟,鬓角却全然汗湿。像是提前体验了生死挣扎之味-

    发布会在新宏邦的大会议厅举行,他自地下车库绕行,避过了那些早已在门口等待的记者,坐直梯到达顶层。

    踏入会议厅后台,便见周绪涟先他一步已经到达,见他来了,只抬眼睛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审视发布会的稿件。神情毫无波澜。

    身边有个造型师想往他头上再喷一些喷雾,被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躲过。

    周岭泉挑房间对面的沙发落座,登时有几人上前要为他做些造型上的调整。兄弟二人并无半分交流。

    离发布会开场还有五分钟时,又听走廊上一阵喧闹,旋即有人推门进来,是Aaron陪着周美琴和周启华到了。

    这是在人前,周绪涟基本的礼貌总是到位,起身去迎了,安排他们坐下。

    Aaron不如平时健谈,眼神与周岭泉遇着,只是礼貌一笑,又挪开。

    周启华还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样子,穿件颇为嬉皮的花衬衫,有些讨好似的,笑着说:“阿涟过了三十五看着愈发与大哥当年有些相似了。美琴,你说是么。”

    “这样一看还真是,二哥当年那些西服都找一个姓陈的师傅定制,那些洋人牌子他说他穿不惯。有一回 哥哥生日,家英姐还亲自去找那个老师傅学艺,给他亲手做了一套呢子冬衣,虽然针脚走得差,但我记得二哥最喜欢那一套”

    周启华应和,周美琴絮叨不停 好在工作人员来通知他们上台,止住话头。

    发布会不过那些内容:企业自检,周启辉所为为个人行为,并非新宏邦授意,但将配合检警调查,暂停周启辉及相关人员一切职务活动,董事会已书面决议罢免周启辉,并将依据公司章程召开临时董事会进行临时董事的选任,并将任命结果提请股东会完成选任的授权流程。

    接着又谈及新宏邦最新投得的港城市民广场和南城某物流工业园开发项目。

    在座有些跑财经新闻的记者,与新宏邦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回了,心里只觉得好笑,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新宏邦内斗不断,眼看着,这次两兄弟是连面子工程也不愿再维护了,虽嘴上说着‘携手’却连眼神都毫无交流,答完记者问,从两头下了台。

    人们便一哄而散。

    回到后台,发现周绪涟已经先一步走了,剩了周启华,周美琴及Aaron是在等他的样子。

    他差人添了水,听周美琴唠叨了两句闲话,便少见地止住了,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原来是为了Aaron。

    周启泓极厌恶任人唯亲—— 家中四姊妹,只有周启辉在公司任职,是投资开发部的主管,从新宏邦成立前就跟着他了,是左膀右臂一类的角色。

    而子侄一辈,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外只有Aaron。主要还是因周美琴丈夫早逝,周启泓对这个小妹多有照顾的缘故。

    不过Aaron所任是个行政部的闲职,并无多少上升空间。但既是周家人,又有个新宏邦的名头,出门在外,总归是很体面的。

    “听说大哥这一出事,投资开发部要自检大换水,我看Aaron这几年比从前进取,既然要换人,与其从外面招些不知底细的,不如让Aaron挪过去,总归是一家人。岭泉觉得呢?”

    周美琴凑过身来,说:“投资开发部可是核心部门,总归得有自己人。你爸爸在世时可是凡事都要找你大伯商量的。你没有自己人,可不能行。”

    周美琴知道的事情,周岭泉自然早已得知。

    只是他从未考虑过Aaron,也不打算在此事上松口,便说:“姑母您也别心急,我这儿还得先为过两天的董事会做准备,汪家雄不好糊弄,等那头摆平了,Aaron这头我再来仔细安排。”

    摆明了是种拒绝。

    周美琴脸沉下来些。

    她平素保养得宜,说话做事是一副小姐派头,家里人都让着她几分,如今严肃起来,眉心横纹更深,竟有几分尖酸刻薄的模样。

    倒是Aaron来打圆场,说:“妈,你也是,Nathan这几天应付汪家雄那边还不够,您别在这时候添乱。我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岭泉冷眼看他们这母子一唱一和,只挂着笑,周启华又插嘴进来,说:“Aaron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不急。我们也帮不上岭泉什么忙,那些机构,平时都是大哥在跑,明天会上是个什么局面还不知道呢。是吧,岭泉。”

    周岭泉颔首,又问,“小叔您今天也跑一趟,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商量么?”

    他说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周启华讷讷笑着,又添一句:“我能有什么事儿要商量,不过是来看你一眼。你放心,新宏邦是二哥一辈子的心血,无论如何我和你姑姑都会帮你守着这份家业的。”

    这两兄妹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可笑。而他们丝毫不关切周启辉现状,忙着各谋前程的模样,又有些可悲。

    周启华说完,抬眼看周岭泉,见他皮笑肉不笑地,只是睨着自个儿。明明坐姿是恭谦的,却又有种已将他看穿了的讥诮表情,神态与年轻时的周启泓竟有八九分相似。

    不免想起,他年轻时斗鸡走狗了许多年,后来成了家,为了名头好听,亦想于家中公司谋个差事。

    周启泓却评价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种相似的,平静又鄙夷的眼神。

    他想到此处,心一惊,眼神飘起来,想到前夜与汪家雄的会面,自问无人知晓,但不想触什么霉头,便三两句劝了周美琴一同离开。

    他们离去匆匆,无人计较为何这回周岭泉只是久久坐着,没有起身相送-

    周岭泉甫一回到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将外套挂起,便有秘书敲门,说Jason来了,执意要见他,保安拦不住。

    周岭泉松了袖口,点点头说,让他进来,自己转身,去桌边落座。

    不一会儿,办公室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Jason急促地走进来,他身着件皱巴巴的灰蓝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中布满红血丝,狼狈邋遢的模样,大概方才与保安还有过一阵推搡。

    他圆身圆脸,平素一副带笑好说话的神情,如今那神情也荡然无存,剩下一种仓皇。

    “Nathan,Chris他到底要什么,到底是一家人,他和姓汪的竟做到这个份上。他是要爸爸手里那些股份么,还是那个董事席位,给他就是了,何苦逼我们家到这个地步。”

    “大伯那些事情,你都知情么?”周岭泉不接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沉声质问。

    “”Jason不再说话,脸上阴郁起来。

    “若我没猜错,大伯将你那份也扛下来了,不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政务司长官,与你的顶头上司是旧识。最初从中搭桥的,是你。”

    这几日周岭泉着人紧急调查周启辉与那位高官的往来,整理他挪用公款行贿的动机,虽亦有他自己事业上的野心,但若真扒开了往里看,亦是在为这个长子的仕途铺路。

    Jason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情绪激动起来。

    “是又如何?周岭泉,你不要觉得现在二叔去了,你就真的坐稳了这个位置。若不是有我爸爸保你,你以为那些老董事会看你一眼?我爸爸为了公司,矜矜业业一辈子,到头来,二叔什么都没给他留。”

    他渐语无伦次,周岭泉不为所动,平静讥讽道:“大伯对我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只是你找我来发作,有什么意义。”

    “是,自然不是要找你。只是Chris今时不同往日,想近他身都难。若能换我爸爸免了这些牢狱之灾,就算我给他下跪也没什么。我来是求你给他递一句话,让我见他一面。”

    Jason虽嘴上如此说,却突然狞笑一声。

    周岭泉平白有些心惊。提醒他:“Emily现在刚生孩子,你行事不要冲动,多为孩子想想。”又说,“大伯那边,我会打听消息,也聘了最好的律师团队,若有什么新动向,我再告知你。”

    Jason听了,只深深看他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亦匆匆走了。

    周岭泉心绪不宁,燃了一支烟,不抽,只任那烟雾迷了眼。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他们原都是周家这金林子里的鸟。

    他亦是。

    他望着落地窗外,华丽却空洞的夜景,忽在此时想起梁倾,想起她那种不屑又怜悯的眼神。若是她见这一幕,文绉绉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会蹦出这一句吧。

    汪周两派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如此想念她-

    当夜十一点,周岭泉方从与一些机构小股东的饭局中脱身,方坐上车,便接到谢恺彤电话。

    电话里谢恺彤一扫平日公主式的高傲做派,只是在哭。

    他本已累极,听小姑娘哭哭啼啼,更是头疼不已,问了好久,才勉强理清,说她今日来港,便去周启华家中与他们夫妇小聚。但不知为何,聊着聊着,他们夫妇二人却大吵起来。

    “你也知道的,我小姑那个个性,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我小姑父也没让着她 呜呜呜 我小姑说我小姑父在外头不老实,我小姑父打了她一巴掌 岭泉哥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好害怕,呜呜呜。”

    周岭泉本想托张阳去处理,又想起谢恺彤这姑娘一向要强,这种场面哪里想让外人看呢。

    她儿时是个小跟屁虫形象,父母工作忙碌,逢假期便将她扔到周启华家,她语言不通,又瘦小,在儿童游乐场也时常受欺负,那时周岭泉到港城也不过两年,因着这一层,也对她更多些照顾。

    他想起一些幼时琐事,便又请司机往市中心的方向去。

    至停车场,果真见谢恺彤的那辆冰莓粉保时捷停在周启华公寓车位上,周启华的座驾却不知所踪。

    他当下有些疑惑,但未多心。

    按了门铃,迟迟无人来应,平素他们家中菲佣总是最勤快的。

    又一晌,门开了,是谢恺彤,蔫蔫地招呼了他一声,要他进去,他见她眼妆花了,问她:“他们吵什么?”

    说着,朝屋内张望,里头黑黢黢的,门廊壁灯都灭了,只剩客厅一盏落地灯,在尽头幽幽亮着。

    他随她往里走几步,手机响了,他低头看。

    谢恺彤还在细声细气说,“小姑姑说小姑父在外头养了女人,心野了,岭泉哥哥,我好怕 呜呜呜 ”

    说着又抹起泪,余光却瞥见周岭泉并未跟上来,只是立在走廊中途,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楚楚可怜地望过来,便说:“你这几年,原来不止唱功,演技也见长。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岭泉哥哥,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姑父今晚去汪家雄在荃湾的别墅吃的饭,现在还未吃完。”

    谢恺彤泪还未干,眼睛里却转瞬换成一种狡黠的孩童般的神色,“不愧是你,消息好灵通啊。”

    周岭泉抱臂,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演下去。

    谢恺彤才不畏惧他,学他的姿态,抱臂走到他跟前,说:“看来小姑父和汪家雄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啧,昨天我听我爸说起,他都替你抱不平,说我小姑父这回做事儿不地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小姑父是那种没啥野心的人,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了。”

    “汪家雄许了他个董事会的位置。”周岭泉也不讳言。

    “难怪。他们这些老男人,到头来还是觉得有这些名头才威风。你说是吧?”

    谢恺彤边说,边从怀里掏了个小镜子出来,仔仔细细把眼妆收拾干净。

    周岭泉盯着她,问:“你今天叫我来,不是来找我批判周启华的吧。”

    “当然不是呀,我这不是跟你通风报信呢嘛?”

    “通风报信,值得你演这么一出?谢恺彤,我不是你那些助理,要被你呼来喝去。你也二十出头了,行事能不能有些大人的样子。”

    周岭泉面色冷下来。

    他知道她向来被人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因她小时候认认真真叫他一声‘哥哥’,他对她平时也是格外宽容的,圈子里有些闲话,也不曾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她行为实在越界。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谢恺彤这会儿倒是收起了那副孩子似的表情,也走过来,与他面对面,眼对着眼,极认真道:“我是要与你表白,希望你当我男友。又怕你老将我当小孩子,不愿意来,也不听我好好说话。不过,看来我这个演技还可以,那个演技培训班的钱,没白交。”

    “谢恺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不是小孩的喜欢。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我也知道你们新宏邦里头的那些事情,你现在需要支持。与我在一起,谢家便站在你背后,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我小姑父说不定都要再犹豫一下是不是还要继续跟着汪家那边,当条哈巴狗。”

    周岭泉虽知道她一直是这种勇往直前的风格,可还是被她气笑了,转身便走,边往门口走,边说:“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需要你来‘扶持’我。谢谢你美意,我有女朋友,也无意去做你们谢家的乘龙快婿。”

    他往外走,谢恺彤便影子似的跟着,倒也不纠缠。

    周岭泉被她这一出气得头疼,到了楼下,他的车在对面等,谢恺彤却又在窄道边拉住他一边手臂,说:“有女友又如何,分就是了,结婚了还能离呢。之前那个林永菁,她是你高中初恋女友,后来不也散得干干净净,我看你也未必伤心过。至于你那个女朋友,姓梁对吧,我那天在Aaron 的party上看到过啊,也就是普普通通。我怎么都不知道,你现在口味突然变清淡了。”

    周岭泉抿着唇,警告地看着她,她却完全不忌惮,仰着一张巴掌大的脸,也挑衅地看他。

    是了,世界本就是她谢大小姐的游乐场,她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

    周岭泉看着她这副耍赖孩子似的模样,头疼得厉害,再懒得敷衍她,转身要过马路,谢恺彤却忽然凑了上来,硬往他怀里一撞。

    后头就是马路,周岭泉怕出意外,只得接住她。

    街角闪光灯一闪。

    周岭泉握着她的肩,将她扶正了,正色说:“谢恺彤,闹够了吧。今夜这事情,就到这里打止,你好歹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当没发生过。”

    谢恺彤这才忽地静下来,侧头看看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好似恢复一点理智,却又像个孩子那样,漫不经心,笑笑说:“岭泉哥哥,你会感谢我的。”-

    谢恺彤目送周岭泉的车远去,小助理不知从街角哪处窜出来。

    谢恺彤问她:“拍到了没。”

    “拍到了,拍到了。”

    小助理开开心心地把照片给她看,还真有那么些狗仔偷拍的味道。又小心翼翼问:“姐,成了没?”

    “你看他这样,像成了吗?”

    “不像恺彤姐,你别生气啊。”

    “我生什么气。倒是把他气得不轻。哈哈。他要是答应我,才有鬼了。”

    谢恺彤出神 ——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周岭泉的呢。一个女孩对男孩的喜欢,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并不互斥。

    大概是她七岁那年—— 那时,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无人看管她,暑假便将她寄在港城小姑家,还给她请了个英文家教。

    那时候周启华和她小姑还是新婚,未生育,社交花蝴蝶似的,也没空理她,就时常将她送去卢珍那儿和几个孩子一同照顾。

    她不会粤语,英文也马虎。因常年的纵容和父母的忽视,长成并不合群的性格,虽寄人篱下,却骄慢自傲,不肯低半分头,也与别的孩子玩不到一处。连卢珍私下里都跟几个大人说,这个小孩太缺管教,以后长大些,要讨人嫌的。

    但好歹还有十七岁的周岭泉。

    虽然他那时候高中学业繁重,但若是在家里碰见了,却有耐心与她逗乐。更多时候,她不爱跟那英文家教学英文,唱些傻啦吧唧的英文歌,却爱钻进周岭泉的房间翻看他那些英文小说。

    自然,许多词她都不认得,周岭泉便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

    有一回,两个新来的保姆带着好几个孩子去游乐园玩,玩到公园快要打烊,保姆粗心,回了家去,才发现竟然将她单单落在了游乐场。

    周家人自然匆匆去寻。

    游乐园行将打烊,人山人海,她坐在长椅上哭泣 ——是周岭泉找到了她。

    他那时身着校服,大概是匆匆自家中赶来的。

    看她被人群围着,吓坏了的模样,蹲下来,抹一抹她的眼泪,笑着说:“别哭了,公主大人。”

    是,谢家越做越大,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上能拥有的,她顷刻都能拥有。

    世界是她的游乐园。

    她留学,留到一半没意思,归国,做明星,出道,唱歌,综艺。她不刻苦,但聪明,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网上好多人开始夸她年纪小,情商却高 —— 看吧,她哪有讨人嫌,明明有这么多人喜欢她。

    可有时候,她想,游乐园打烊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不需要这个游乐园,她只需要那张长椅,和一个穿过人潮带她回家的周岭泉。

    小助理见她出神,虽不解她今晚这神经病似的行为,又不敢问。

    谢恺彤其实私下对助理和工作人员都挺好的,只是偶尔有些大小姐脾气,这小助理跟着她的时间最久,知道她心心念念这位周家二公子多时。

    只是这会儿告白失败,却未见她难过。这倒是奇怪。

    “那 照片还发吗?恺彤姐,发出去了可就没有回头路了,老板肯定要骂人的。”

    “发啊!今晚不就是为了这几张照片么。嘁,骂就骂呗,大不了我赔钱,退圈,回去读书去!”

    ‘别啊姐,你有钱,我没有,我还靠着你吃饭呢。’小助理内心痛哭流涕。

    作者有话说:

    明后天停更两天~周三一更周四停更~

    最后几章周五一次性发出~这样大家读起来也比较有连贯性!

    然后周六周日会有一篇番外!就完全完结了~

    第82章 地铁

    周岭泉并未在6号如约赶回北城。

    梁倾与陆析在小馒头的周岁宴上碰面, 才听说一些内部消息,说是周启华倒向汪氏,周岭泉这次处境实在艰难。除了周启华的倒戈是在她意料之外, 其他诸方态度和动向, 她这几日多少猜到了。

    临时董事会就在明日。一则汪家要推周启华顶替周启辉,二则与南城城投的合作以及股份增发又被摆上台面,而从前与周家站队的机构股东此时立场摇摆, 周,汪两方都在争取, 但周家势颓, 他们倒向汪家也未可知。

    话题主人公周岭泉这几日并未在公开场合露面, 只有一条花边新闻,拍到周岭泉与疑似谢恺彤的女子在午夜路边拥抱。

    一时间又是众说纷纭,猜测是否谢家也要淌进这夺权大戏中 —— 山雨欲来的时节,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便足以影响其他股东在此关键时刻的站队决定。

    百日宴挑在他们小区外的一家网红餐厅办, 姚南佳请了些关系好的宝妈们一同来, 包了小半个餐区, 布置一新。

    小馒穿着何楚悦和梁倾送的小背带裤, 小皮鞋,神气极了,认得的不认得的,都不吝啬地冲人笑。

    本是开心的场合,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气球和装饰, 还有儿童的咿咿呀呀 —— 他们两个大人也不便愁眉苦脸, 只这样简单交流了片刻, 便又汇入快乐的人群里去。

    梁倾心中存了事儿, 下午宴会结束后并未在姚南佳处久留, 而是往西边去了-

    地铁到蒋家老屋要倒两趟,她到达时已近下午四点,门卫拦着不让进,她报了一串名字,门卫仍是将信将疑,打量她好几眼,叫她等在门口,先给蒋家去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倒是李叔小跑着出来接了她去。

    “梁小姐,久等了。怎么突然来了,也没叫岭泉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李叔也是看着周岭泉在这老宅里长大的,对他感情上本就多些怜爱,再则梁倾看上去懂事知礼,又是正经与周岭泉在交往,于是对她又多些好感。

    “不劳烦您。”梁倾与他一同跨上台阶,说道:“我来只是找个东西,拿了就走。对了,听说岭泉外公情况这几日情况见好了?”

    “是,能吃流食了,清醒的时间也长了,就是还说不出几句话。这不,一家老小白天都去医院守着了。”

    “那就好,这两天岭泉公司那边出了些情况,等他回来我们再去看。”

    两人一边寒暄,一边跨入门廊,听客厅那头有些脚步声。有个女人的声音,有些懒意,问:“李叔,这个点,是谁来了?”

    李叔向梁倾道,“正好,你蒋阿姨在呢。”

    蒋思雪昨夜前半夜在蒋振业那儿守着,后半夜又因蒋岭章的事情辗转反侧 —— 这几日陈谦能求的都求了,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看来这次事情闹得大,就算蒋振业没病倒,恐怕也不能善了。

    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下了楼,却见李叔领回来那个前日见过的女孩子。周岭泉的女友。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姓梁。相较蒋岭章妻子素来的落落大方,梁倾寡言沉闷许多,看上去不太会来事儿。

    据说她是江城人,学历,家境也普通。但据说岭泉待她也极认真,三天两头地从港城往北城飞,陪着过个周末又回去。

    也不知是什么机缘才与岭泉凑到了一处。

    待岭章这边事情了了,需得好好问问岭泉才是。虽他有主见,但她好歹是他母亲,婚姻的事情,总还得为他把关。

    “是小梁啊。怎么自个儿来了?岭泉呢?”

    这年轻女孩儿的目光与她相接,听她一问,脸上有一些薄薄的情绪,闪过去,又只是很拘谨地答:“岭泉回港城了,公司有事情。”

    “这孩子,也不说一声。你来可是有事?”

    “阿姨 我来找岭泉的东西。那天晚上落在这儿了。”

    “什么东西,要李叔替你找找。”蒋思雪悠悠踱去了水台,给自己斟茶。

    那女孩儿早已伏下身去。

    地板光滑得很,映着窗外树影,哪有什么东西落在那儿。

    蒋思雪慢步过来,站在梁倾面前,问:“在这儿哪有可找的,要不要去沙发那儿找。”

    却见她往前挪了两步,蹲下,向那角落的缝隙处伸出手去。

    了然道:“啊!果然在这儿。”

    蒋思雪定眼一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两颗纽扣。是那夜陈谦于情急之中扯下来的。

    李叔正陪着找,也一看,乐了,说:“原来是找这个呢!”

    梁倾满意地笑着看掌中的纽扣,如常道:“那件衬衫,岭泉很喜欢穿,专柜停产了,配不到货,我想着给他补上。”

    “你这小姑娘,倒是心细。”

    李叔夸她,又对蒋思雪说,“小雪,岭泉有福气,找了个好姑娘。”

    蒋思雪裹着及地的羊绒衫,站在光影婆娑处发愣,这会儿李叔搭话,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勉强擒出一抹笑,说:“梁小姐费心。”

    差李叔送走梁倾后,蒋思雪一人走回客厅。门廊处有一面大镜子,自她小时就在那里,蒋振业说用以整理仪容仪表。

    她就这么一不小心,与镜中的自己看个正着。

    她已五十有余,人生的大半辈子糊涂仓皇地过去。

    年轻时她恋上一个已婚的男人,他与她聊风月聊艺术聊自由,她恋上他看似无所不能背后的那点不堪,不惜怀上他的孩子,希望他能留在欧洲与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她将这一生的自尊都提早透支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 后来他走了,她的爱也烧尽了,只剩薄薄一层恨,恨这个男人,又恨自己。

    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那时候蒋振业已知道了她做的这些糊涂事,勃然大怒,令她立马回国。她知道,若怀着孩子回北城,这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父亲势必要令她拿掉这个孩子。可她舍不得,这是她的血与肉做的小人儿。

    也许是愚善,也许是母性使然,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她为了躲蒋家人,在欧洲前后换了几处房子,挺着肚子搬家,后几月胎位不正,医生要她在家试着倒立,她坚持了几个月,不慎摔了一跤,摔得自己都晕了过去。还是邻居听到动静,送她去了医院。

    周岭泉五个月,她终于抱了孩子回去,白琼之哭着在机场接她,蒋振业陪着,一言不发。消息瞒得好,大院里的人只知蒋家三妹从国外旅居回国,大病一场,在家中休养身体。

    两年后,蒋振业将陈谦介绍给了她。

    她产后抑郁严重,对活着已无所期盼,更毋论要如何活着。只是照做。

    陈谦看上去老实,质朴,她那薄薄一层爱恨,在他这处掸一掸,大概也可以尘归尘,土归土。

    唯独愧对周岭泉。

    可人与人之间往往就是这样,宁愿在无数的愧对和遗憾里坐着,年复一年,维系着一些表面的平和,也不愿再去掰开来,看看里面哪处在流脓,哪处留了疤-

    梁倾已走到大院门口,忽听见背后有匆匆的脚步声,竟是蒋思雪追了出来。她方才午睡刚醒,睡容憔悴,还穿着拖鞋。

    梁倾停下脚步,转身迎她。

    蒋思雪敛着神情,整了整衣冠,才说:“若你这几日要去见岭泉,能否替阿姨带句话。”

    “您说。”

    “请你跟岭泉说。那次带他去港城,并不是抱着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他见见他爸爸。他外公向来不让我提,也不让他外婆提,可我知道,他那时候很想知道他爸爸是谁。”

    梁倾愣了愣,沉静地向她微笑,说:“我会带到的。阿姨,岭泉心里其实一直是念您的好的。”-

    隔天新宏邦的临时董事会公告在晚间发出,两则重点,一则周启华被推选为临时董事,替代周启辉之职务,二则将定增约十亿股作为收购南城城投11%的股份的对价,若一周后的临时股东大会过会顺利,南城城投将一跃成为新宏邦第二大股东。同时也将成为汪家实际上的一致行动人。

    虽尘埃落定前任何变数都有可能,但金融评论却分析,周家一派败相已现 —— 但这对于新宏邦和股民来说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这半年来众说纷纭的内斗和管理层的变动已对股价有所冲击,地产大环境亦在变天,若是心不齐,几十年的经营便可轻易毁于一旦。

    这两日周岭泉却显得风平浪静。

    虽他暂时耽搁在了港城,但梁倾的微信他都会回复,两人也有通话,聊蒋振业的病情,小馒的生日会,还有林小瑶国庆节与几个同学的云南之旅。他不提那一头,梁倾自然不问。

    国庆后回去上班的第一天,鲜花如常送到办公室,次次都是同一种朱红的玫瑰,她分一些赠给同事,连同事们都打趣,要她同她这位神秘男友反映一下,下次换点新鲜的。

    但唯一的不寻常却是自下班伊始。

    白天有一通来自快递的电话,她不以为意,等到了下班,在地铁上接到何楚悦电话。

    她说,“我刚回家,有个快递小哥还等着,我说你咋不扔在菜鸟驿站,他说东西太贵重了必须要送到家里。我说啥东西这么贵重”

    “啥东西?”

    “我不知道啊,你回来一起拆吧!我怕是炸弹。”

    梁倾在地铁上笑。下班时段的地铁,人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她将手机扔进包里,手肘碰到了后面的人,换来轻轻的‘啧’一声。

    从前她听老狼的虎口脱险,里边唱‘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一句歌词她记了许多年。后来搬来北城,在无数拥挤昏沉的通勤途中,地铁自眼前飞驰而过,那种瞬间与永恒的对峙感来临,她总是想起周岭泉。

    进了门,何楚悦坐在地毯上,一脸严肃地研究那个大包裹。

    见梁倾回来,她说:“我觉得我知道是啥了。我从缝缝里看到了。”

    “不是炸弹?”

    “不是。是爱/马仕。”

    “?”

    她二人将包裹拆了,里头三个盒子,一张卡片。还是周岭泉的风格—— N.Z.

    “周岭泉什么时候开始走这种暴发户路线了?”何楚悦调侃,

    梁倾摇摇头。

    原以为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结果这情况持续了四五日,老校区的出租屋,打开门便是五花八门的奢侈品包装盒,靠墙堆着,荒谬极了。

    “你不问他?”

    何楚悦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梁倾。她男友这周末的飞机飞美国,他们约了去最开始遇见的西北小站故地重游。

    ‘既然抓不住未来,当下总要善始善终。’她虽故作轻松地这样说,梁倾却知道,她对未来没有信心,心里肯定是难受的。

    “再说吧。”

    梁倾若有所思-

    又过了两天,是个周六,梁倾白天去了俞医生处,与姚南佳和小馒头来了个姐妹们的午餐,之后顺道去了趟三源里菜场。

    周末人多,热热闹闹,红红绿绿,有一种根茎类蔬果的清苦香气。

    她喜欢逛市场,工作再忙碌,也会挤时间来,多数时候只买很少的东西,但走一圈,心便很静。

    她最常去的一个摊子,摊主也是江城人,微胖干练的中年妇人。她们这儿常年卖一种江城人爱食用的青椒。

    梁倾来的次数多,又是老乡,她也认得她了,说:“小姑娘,上两周都没见到你,国庆出去玩了吧?”

    “出去旅游了。”梁倾笑说。

    “上次陪你一起来的帅哥呢。”

    梁倾笑笑,说:“他不在北城工作。”

    “喔唷,那你们岂不是‘异地恋’。”

    阿姨自认用了个新潮词汇,对自己十分满意,说:“今天还是老样子吧?两斤青辣椒?”

    “还来个白萝卜吧。”

    “好啊,秋萝卜,好吃得很。”

    六点多天擦黑,梁倾提着环保袋缓缓步行至楼下,抬眼看到单元楼下有人在等她。

    微凉的秋夜,周岭泉穿黑色的风衣,灯下颀长的一道影子。

    她停下脚步,两人对看一阵,各自移开眼睛。

    梁倾垂首笑着说:“正好,准备做白萝卜烧牛腩。你喜欢吃的。”

    作者有话说:

    四个字形容这段时间三次元的工作生活:屁股着火。

    周五晚上9点四更!正文完结!不见不散!

    周末可能会有一个番外!

    第83章 变质

    “怎么没拆。不喜欢么?款式是请岭玉替我挑的, 她眼光好。”

    两人携手进了屋,梁倾去厨房冰柜将牛腩拿出来,提着菜进了厨房。

    周岭泉在厨房外, 隔着玻璃推拉门, 见梁倾垂眸笑笑,温柔道:“这周好忙的。本打算明天拆。”

    “嗯。你会喜欢的。”

    周岭泉不再说话,只倚在门框上, 看她分切牛腩,素净的手一时染上脏污的血。

    她切得仔细, 工整。

    “梁倾, KLC的香港办公室给了你offer, 你拒绝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

    “那时候你说你要去跟他们二面,只是想帮你打个招呼,流程上顺利些。”

    梁倾停了动作,一滴粉红色的血水便顺着她指尖落在菜刀上。她皱了皱眉, 又说:“先吃饭, 你应该也饿了?”

    她默认, 甚至未再找借口, 这无疑印证了周岭泉最差的一种猜想。

    “你不觉得你好歹应该同我商量一下么?”

    梁倾停了刀,觉得自己满手腥腻,先去水池下洗手。她洗得仔细,洗了两道,洗得周岭泉心都凉了下来。

    “你是为了这事儿才过来的?”她关了水, 背对着他问。

    面前的窗上, 映出她身后的周岭泉的身影, 却因光线原因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听你当面跟我说。”

    方才两人极力维系的那种温馨气氛荡然无存。

    这番对话迟早要进行, 只是她未想到, 他会撇了港城的一摊子,专程飞来这里。

    这个人,执拗的时候是真的很执拗。

    又想起,很久之前,在南佳家中,他们趁着无人,在厨房里调情。

    她越平静,周岭泉就越惶恐。他想抽烟,又想起,自己已在戒烟期,不能废了规矩。

    她擦了手,转身将腰抵在料理台边,说:“周岭泉,我想留在北城读博。我跟你说过的,以前帮过我的那位贺律师,她们教研室明年会有一个和伦敦政经的联合项目,奖学金很多。我想申博。”

    周岭泉抱臂,冷冷道:“这是商量还是通知?”

    梁倾却是一副柔和的表情,垂着眼道:“这是我最好的机会。现在我妈那边见好,经济负担没有那么大了,做并购律师收入是不错,去港城也有很多机会 但是,我还是想趁着还年轻,做点真正喜欢的。”

    “港城也有很多好大学。若你爱做公益,公司名下那些公益基金都需要人,你想去哪个不可以。你一样能实现价值,有什么区别?”

    梁倾听了一笑,

    周岭泉更慌了,说:“至于留学,梁倾,你想去哪里留学都可以,等公司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可以陪你去。”

    梁倾抬起头,定定看他,说:“周岭泉,我想自己做决定。”

    周岭泉知道他方才说的话有多么高高在上,梁倾听了又会有多么生厌。

    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些日子以来,他如棹一叶孤舟却于海上落水,举目茫茫,只想要抓住梁倾这根温柔的浮木。

    他送她华丽的礼物。即使知道都是徒劳。

    周岭泉亦沉默半晌,质问道:“那你的决定里,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还有我们?”他声音里有一层薄怒,又说:“我和谢恺彤的传闻呢,你为什么也不问。”

    梁倾笑笑。猜到他要问起此事。

    还是几天前的事情,一众好友都给她转了那则八卦—— 港城凌晨的街头似是在拥抱的两人。

    她当时正在会议室,噼里啪啦地记笔记,因那几分钟的出神,便记漏了几个点。只能低声下气地去与对方律师再次核对。

    “周岭泉,我要问你什么呢?谢恺彤,那以后还有李恺彤,还有刘恺彤,也许家世比谢恺彤还要好,那我要如何。我要像个怨妇一样在你身边成日成日地追问你,守着你,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卑于我没有她们那样的家世吗?我们之间何时落到了要相互猜忌的程度。何况,又有谁能真正左右你,你若要与谁暧昧,或者与谁结婚,我找你吵,又有什么意义。”

    梁倾虽早已看穿他的一点心思,但心中亦有委屈,无处可诉。

    她不是什么冷血薄情的人,爱情,梦想,事业,她何尝不想什么都拥有呢?

    只是但凡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必然要有取舍,做选择。

    说到激动处,她便有泪意,也红了眼睛。

    周岭泉见她眼泪,也是心乱如麻,本还是对峙的冰冷局面,他也顾不得这么多,直直走过去,拉梁倾的手。

    梁倾以为他要抱她,也没躲,却见他直直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周岭泉跪在老破小的厨房里,举着一枚大戒指。

    这真是太滑稽了。梁倾想。

    “梁倾,我不是为了你面试的事情来的,我也不是来质问你的。我是来跟你求婚的。”

    梁倾不敢直视他眼睛里那种希冀。

    她明白的,在这乱局之中,他多么需要她肯定的答案。可是她没有办法给予。

    她本应该抱紧他,他们拥抱,亲吻,回到港城,结婚,她站在他身后,做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生一二三个孩子,给予他家的温暖和支撑。

    这是他渴求的。她太了解,可她没有办法。

    爱本就不能战胜一切,若爱到那个地步,悬浮,虚幻,失去抓地力。那她真的会唾弃自己。

    “在新西兰的那天,你是不是想向我求婚。”

    梁倾垂头温柔地问他。

    周岭泉顿了顿。

    在这几秒的沉默里,他猜到了她的答案。他将戒指收回手心,盯着,轻轻苦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外公的事情,新西兰的最后一天,在雪山脚下,我会向你求婚。”

    哪怕是此时此景,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很静,与他在一块儿,她总能感受到那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静。

    这让她觉得平和。

    她呼出一口气,开口,说“其实,也许那时候,我是会答应的,但不可能是现在 你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向我求婚,是因为当下我们相爱,还是此时此刻你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让我跟你去港城呢?”

    “到了那里,然后呢,我成了你的妻子,你护着我,给我铺好路,给予我物质上想要的一切。再然后呢,我会像姚鹿姐姐那样吗?你哥哥再呼风唤雨,姚鹿姐姐还是过得很辛苦不快乐,你知道的,不是么?周岭泉,你了解我的。我很自私,我没有她那么多的勇气。”

    周岭泉颓然地站起来,仿佛有些力竭,他来之前其实也能猜到她的答案,只是总存着那么一线念想。

    梁倾仰头,明亮的眼睛里还有泪,却也有了一种素日的坚韧,她说,“这段日子,有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甚至会好自卑,想,如果我生在港城,有个显赫的出身,该多好。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们之间就停在南城。或者停在江城过年的那一天。我们会不会比现在少些难过呢?”

    周岭泉听她说‘自卑’二字,心里一酸,她明明是非常骄傲坚定的人。

    他给不出答案,只能压下身子,与她接吻。

    她被困在他的怀抱中,感受到他的行为比语言更强势。

    无处可逃,说服自己,总还能消受得了这个拥抱。

    牛腩摊在菜板上,招了一只苍蝇盘旋。萝卜未处理,还沾着泥。电饭煲冒了一阵热气,又静下来。

    外头起了大风,窗户老旧,吱哑吱哑的,梧桐的叶子和种子,簌簌打在玻璃上。

    天气预报说北城今夜寒潮来袭,要大幅降温。

    此时无人还有心力去关卧室那盏落地灯。

    他太强势,梁倾也不如平时柔软,不遑多让。

    两人互望彼此,眼神也在缠斗,身上又热得像打了一架。

    周岭泉湿漉漉的背脊,她扒都扒不住,指尖用了力,拉出红痕,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汗滴落在她脸颊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泪。

    力量悬殊,梁倾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途中想逃,周岭泉将她拉下来,动作有些粗鲁地占领她的身体。

    可是,吻落下来,又太缱绻。

    梁倾在欲海沉浮,仿佛她在此沉浮了一辈子,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想上岸,还是想就此溺毙。

    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又长了许多,缠在他支撑的手腕上。

    周岭泉在绝望的边缘,想,若能这般,困住她一生,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后来风还是未止,屋内却静下来。

    落地灯照出他们静止的肉/体的沟壑和起落。

    他们侧着抱在一起,周岭泉像个孩子似的,埋在她的颈窝里。

    到了此处,梁倾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似的心平气和。

    她轻轻抚着他背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说“周岭泉,我知道,这一年来,你都不快乐。其实,就算我与你去了港城,也并不会改变什么,你周旋其中,只会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但我没有办法一天一天看着你不快乐,最终成为你的父亲,你的伯父们那样的人 若这是你选择的 我当然尊重,但我没有办法接受去见证这个过程 若是如此,肉身的厮守,又有什么意义 你,我,还有我们最终都必然走向变质 ”

    “如果这就是别人说的‘永远’,那这种‘永远’对我来说与凌迟无异。”

    周岭泉迟迟不答,仿佛入睡,但他呼吸的频率出卖了他。梁倾知道他没睡,却也不再说话。

    她想起,许久之前,他们在港城一别,说的那个世界末日海枯石烂的冷笑话。

    其实此时此景,她倒希望成真。

    她等他回话,等得太困倦,体力消耗殆尽。

    最后一丝清醒还在,还记得交待他:“你的衬衣扣子缝好了,纸袋在门口柜子的第二格。你走的时候,记得拿。”

    她能做的就是这些,不亏不欠。

    她真诚坚定地爱过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遗憾。

    这般睡过去,忘了他有没有再回什么话。

    只是被他搂得太紧,翻身都不行。

    半夜朦胧转醒一次,觉得后颈处有些湿意,像是屋内下了雨-

    一夜冷潮突至,第二天周日,梁倾意外醒得晚,枕边无人,被子里已彻底凉下去。窗外仍是那种簌簌的风声。令人不得安宁。

    她也顾不上冷,赤脚去翻门口的柜子。

    果然,柜子空了,只剩一阵陈旧的潮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三章

    第84章 剥离

    “所以呢???他就这样 走了?”

    何楚悦下午自西宁回来, 见梁倾正坐在地板上,拆那些奢侈品盒子,认认真真地在网上搜索价格。

    “嗯。”

    何楚悦心情也低落, 换了套居家服, 挨着梁倾坐下来,啧啧地看那些包的价格。

    “我们可真是一对难姐难妹。”她靠着梁倾的肩膀,静静地说。何楚悦平素咋呼惯了, 若是静下来,便是真的伤了心。

    梁倾摸小狗似的, 摸她的脸。

    “你查价格做什么?”

    “年底了, 好几个贺老师他们那里对接的公益组织都在筹钱。这些东西, 还回去他肯定又要找我吵,还不如我索性卖了,以他的名义,把钱捐了。”

    “你倒还为他着想 那你们现在, 到底几个说法?”何楚悦问。

    “其实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分手进行时吧。我了解他, 他会想通的。 ”

    “狗男人, 悄没声走了。”

    梁倾不搭腔, 把一个迷你的包在手上掂了掂,说:“你说说,这个包它到底哪里和别的包那么不一样呢。拥有这个阶级标志,真的就会快乐很多吗?”

    顿了顿又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悄没声。他走的时候给我煮了鸡蛋, 打了豆浆, 锅子里还蒸了两个烧卖。”

    何楚悦:“”-

    十一假期的最后两天, 梁倾回了一趟江城, 林慕茹这半年来情况稳定, 恢复良好,年初时曹家豪的出现,竟成为林慕茹病情向好的转折点,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也无法对其中的因果关系进行总结,只说可能是药物的配合恰当,曹家豪的出现使得林慕茹得以对曹家华和那段回忆彻底脱敏,真正进入恢复期。

    梁倾想,也许林慕茹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恰逢林韬两口子的店面装修,医院认为林慕茹可以回家疗养一些时日,他们便决定将她接到家中小住,换个环境,重新融入社会,对她也是益事。

    梁倾便也回江城帮忙张罗。

    林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她便定了酒店歇脚。

    且随着林慕茹的病情好转,她们母女二人之间也愈来愈回到从前那种彼此关切却又些微疏远的关系 —— 若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总是有些尴尬。

    她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就如她从前与周岭泉探讨过的,人与人之间要建立亲密的连接并非易事,血亲之间也是如此。

    林慕茹能康复到这个地步已是奇迹,她早就不求其他。

    第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她陪三位长辈去了一趟江北附近的寺庙。

    这寺庙不如室内或山上的那些有名,但仍是香火不断,来访的都是方圆几十里内的乡邻,荫蔽一方。

    她高中时曾为了高考祈愿来过,记得寺庙不大,大雄宝殿前有两棵银杏树。

    那时是初夏,银杏树仍是青翠的绿,如今是秋季,两棵银杏树还在,比记忆中还要盛大,金黄色的叶子,簌簌的,偶然有风吹过,便下一阵金色的雨。

    大雄宝殿正中是释迦牟尼,大迦叶尊者在左,阿难尊者在右,巨大的佛像高至庙顶,平静地俯瞰众生。

    尊前供奉花果无数,还有许愿的人们点燃的心灯。

    一盏便是一桩难解的心事。

    自林慕茹病起,逢年过节,林韬夫妇便也为她来点灯,这次一行人来也有还愿的目的。

    林韬携着林慕茹去老住持处还愿,余娟携着她下跪,说道,“贝贝,若有什么愿要许,也可以小声跟佛祖说。我们家是这儿的老居民了,佛祖肯定会保佑你的。”

    梁倾笑笑。

    她自认不算信众,因未长期供奉,也不觉得有许愿的资格,但她仍诚心地三跪三叩,心中澄明,叩首罢,仰头,与那佛像慧且静的眼神有所交汇,心中获得一些宁静。

    也许这也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慈悲。

    从前读书时,她选过一门佛学选修课,学的不过是皮毛,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一句“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今日在佛前想起,回看这十年,仿佛一语成谶,又仿佛对未来的启迪。

    跨出大殿,林慕茹与林韬坐在银杏树下等她们。林慕茹昨日将灰发染黑,又换了一身入时些的装束,人显得年轻许多,像回到梁倾十七八岁的时候。

    梁倾走过去,她便站起来,对梁倾温和道:“咱们回家吧。”

    —— 回家。

    梁倾比她高,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温和地对视。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肩头,如同临别馈赠。

    人与自己,人与人之间都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和解时刻,更多的,只是走着走着,就互相谅解,也学会了自谅。

    生命盈缺,如同银杏梢头的四季变迁,无法逆转,要继续轮转下去。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一尝尽了,才明白都不过是寻常。

    方才梁倾俯身的一瞬,也学着那些信众的样子,叩首不起,她在心中请求佛祖原谅她的贪婪,小声许愿,愿她爱的人,在港城能万事顺遂,逢凶化吉-

    再过两周,又到了梁倾心理咨询的日子。

    这天早晨,她打开手机,有一条来自周岭泉的微信,半夜两点发过来的。

    她可以想象,他这些时日该有多困顿忙碌。

    这是继那夜他们匆匆一别后,两人之间的第一次通信。他说:“你说的,我都懂,我也都想得很清楚,我不同意分手,你给我一些时间,再等等我。好不好?”

    梁倾将手机屏幕摁灭。室内尚昏沉,方才仿佛只是梦境。

    这几日北城寒潮,一夜之间降了十来度,她清早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见窗上已经起了雾。大风倒是停了,周末的清晨,分外静,令她的思绪脱离控制。

    想起周岭泉离开前的那夜,他自身后将她抱得好紧,好像要将她的骨架嵌进他的,那时,她也是这般侧身,在那种肉/体明灭的快乐里,灵魂却静静地面对这窗景。

    身后的人看不见,唯有这窗景记得 —— 当时她亦落了泪。

    她当然是思念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这几周,她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填满,工作,义工,访友,逛街,这都是需她做个体面的‘成年人’的场合和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她的决定显得那么理性和体面。

    但难免还是有这样的间隙,世界与她对峙,毫无防备,欲望和孤独都无限放大,膨胀在这个房间里,她退回成一个孩子,缩在角落,不作衡量,只贪婪地想念那个给过她一颗糖果的人。

    结束咨询后,快到正午,午休时间没有病人,俞医生一边整理记录一边与她闲谈,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

    待梁倾将要告辞,俞医生又从桌后往门外探看,问:“诶,你男朋友呢,平时都是他陪你来。”

    梁倾默了默,只说,“他最近忙。”

    俞医生说:“你那男朋友是真上心,回回你做完咨询了,他回头都要打电话给我。其实我能透露的也不多,至多说一说进度,和一些家属的注意事项。可他还是回回都打来。”

    梁倾顿了顿,有些勉强地对她一笑,说:“是么。这些我倒是都不知道。”

    也许是做完咨询的缘故,走在街上的时候,梁倾觉得有些脱力,她站在大交叉路口发愣。

    路过两个年轻的面善的女孩儿,见她面色惨白,还凑上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

    她委婉地拒绝,低头去包里翻找牛奶糖,手却意外在包里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许久之前,她借给他的那枚打火机,明黄色,上面是大胸脯美女。

    不知为何辗转回到她这里。

    秋天的浩大的午后,人山人海的北城街口,站在兴高采烈,带着热气的人群里,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钝与乏。

    她没有想到,要将一个深爱的人勉强剥离自己的生活,是这样一种连皮带肉的疼痛-

    港城十二月中旬。

    摩星岭的小道今日热闹非凡。早有几家狗仔在此蹲点守候。

    九时刚过,只见几辆黑色商务车便从道上拐过来。周家人自来港后,世代葬于这块墓地,前头是一座寺庙,因此空气中还有一缕香火气。

    狗仔们从落车的人里一一分辨去,总算见周绪涟与周岭泉一前一后的身影。

    两人都着正装,带着墨镜,兄弟二人都继承了周启泓的五官轮廓,眼睛一遮,愈发肖像。

    这日是周家祭祖日,周启泓年头刚过身,今年祭祖排场便格外大,周家沾亲带故的都出席了。

    镜头的焦点却始终都在周绪涟身上。

    与南城城投的合作已成定局,控制权纷争落下帷幕,周启泓时代已经过去,走上舞台的是周绪涟与他背后的汪家雄。

    至于周岭泉,不过两月,媒体似乎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字。

    虽已是冬季,但南国的山岭仍是苍翠欲滴,虽周启泓的墓位日日有人搭理,青玉石本身却也有了些自然磨蚀的痕迹。

    周家众人聚在周老太爷的坟前祭拜,只有周岭泉随周绪涟往周启泓与汪家英坟前去。他们夫妇合葬在了一起。这也是周启泓生前所嘱。

    周绪涟叩首后,周岭泉也跪了下来,跪的是周启泓,也是汪家英。这一次周绪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弟弟的背影。

    周岭泉坐直的身子,却还是跪姿,未回头,平淡道,“大哥,我知道,蒋家和我妈的名字,是你压下来的。我要向你道谢。”

    他说的是几月前周启辉出事那一回 —— 汪家故意将他的身世放出去作文章,原本提及了蒋思雪的名字,却又在周绪涟的要求下将名字抹去了。

    “要谢,谢你大嫂吧。”

    周绪涟站在他身后,淡淡道。

    “是。自我十五岁来周家,对我最亲厚的人就是大嫂了。”

    “我也要谢你。若不是你告诉我Jason的动向 那阿鹿”周绪涟难得语塞。

    发布会后不久,姚鹿的私车被查出刹车系统失灵。一查,便知是Jason唆使人所做。

    周岭泉起身,往后退几步,带上墨镜,与周绪涟并肩而立。

    两人静默地对着周启泓的坟墓立了一会儿。

    周启泓与汪家英的黑白照,皆是他们青年时代的样子,意气风发,极为登对的两人,生前身后事,换做一抔黄土,地下相见,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话可说。

    周岭泉开口道,“爸爸一生野心蓬勃,只着眼于那些看得着的东西。他视你的婚姻为败笔,辜负你的母亲,又抛弃我的母亲,最后娶了个只图他权势钱财的,在家里做女主人,做现代婚姻的摆设。我想那是他唯一给得起的东西。他身边那些人也是。”

    “其实你厌恶我,不是没有道理。我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父亲喜欢与他相似的人,我便争着去做与他相似的人。最初是逢迎他的意思,但这些年我也许已经逐渐成为他那样的人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以为的,且并不以为耻。”

    “至于现在,说我是败也好,放弃也好,我无所谓,心中只觉得轻松。爸爸将我塞进公司,无非是为了掣肘你,可惜我未如他所愿,也不愿再任他摆布。说我不孝不悌不忠,我都认了。人都已去了,不孝就不孝吧。”

    周绪涟顿了顿,竟笑了笑说:“这骂名恐怕不止你一人在受着。”

    又说,“我不在乎你是何为人,但爸爸与小舅向来都认可你的能力 何况,爸爸将你放进公司,目的并非全都在我,若你是个草包,你觉得他会将你放进董事会么? 你的辞职信我看过了,我暂时不能批准,许多项目从前便是你负责,就算是交接也需要至少半年,何况我现在希望留你在公司,不是以亲戚的身份,而是上级对下级。希望你为了公司发展,考虑留下来。”

    “可是 我要去北城。等不了。交接的工作张阳都可以负责,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信得过,我已经跟他谈过了,若你愿意,他会继续留在公司。”

    周绪涟透过墨镜扫视他一眼,说:“阿鹿说,你是为了一个女人要过去?”

    他见周岭泉露出一种少有的,少年朝气蓬勃的笑意来,说,“是啊。等不了。”

    “知道了 开会再研究吧。你可以滚了。”

    周绪涟沉默几秒,语带嫌弃说。

    第85章 机场

    十二月底, 总是律所最忙碌的时候。

    今日Jess姗姗来迟,一边脱大衣一边对梁倾说:“诶,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梁倾将刚刚送到的咖啡递给她。

    “那个什么不明肺炎。好像武汉挺严重的。”

    梁倾皱皱眉, 说:“啊?前两个星期就看到朋友圈有人转了, 之后好像又没有消息了,又有人说是造谣,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多严重?”

    “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武汉当医生, 说他们医院挤得水泄不通,很多医护都感染了, 人传人, 症状挺可怕的。最开始说是普通肺炎, 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武汉  小赵家不是武汉的吗?”

    “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家里还好不好。”

    过一会儿,赵婷也到了,她平素总是一副活力满分的模样,今日却也是忧心忡忡, 无疑也是看了那些新闻了。

    “你家里人还好吗?”

    “目前还好, 但是我家离那个市场挺近的, 我爸妈怕得要死, 已经不敢出门了,他们说昨天晚上有救护车过去拉人。”

    “想起当年非典,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但也记得北京特别严重。好像正好是五一期间,但是根本没人敢出门,□□广场都空空荡荡的。”Jess回忆道。

    “南方好像好一点, 但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天天在教室里烧醋。”

    “希望别像当年那样了。”-

    然而事与愿违, 又两周过去。形势愈发严峻起来。

    KC为了职员们的安全考虑, 也开始居家办公。

    武汉已经封城了, 赵婷原想立马回家, 也被家人和老师齐齐劝阻。她来公司拿电脑的时候,看上去十分疲惫焦心。

    跟灾难同等令人绝望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网络上求助信息的绝望,物资供应的乱象,弱势群体就医的困难,医院物资告急, ECMO告急

    梁倾见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昨晚没睡好吧?”

    “跟傻逼网友吵架呢。一晚上没睡着。还有人在说是造谣,造他奶奶的谣。多少人命都没了,好多医生自己都快病死了。”

    赵婷将将二十岁,正是最理想主义的时候,学的又是法学,对人类社会的理性与正义必然有非常高的笃信和偏执。

    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往往是灰色的,善良的被噤声,邪恶的却张狂,理性的被狂热的分食。而那些沉默的人么,他们只是看着,投下手中的石子。

    像她这般的年轻人愈纯净,与世界的碰撞注定愈强烈,且极易头破血流。

    在办公楼前分别的时候,梁倾与她拥抱。这一瞬间她亦有泪意。

    她总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足够坚强,能应付人生的诸多磨难,但没想到,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她依旧像个孩子似的脆弱。

    但这好像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 —— 给予身边人尽量多的拥抱和支持。

    人人自危,共享车都打不到,何楚悦开着那辆大众来接她,尾箱一揭开,全都是菜和生活用品,梁倾问:“你去超市了?”

    “你都不知道,新鲜蔬菜水果有多难买,跑了两家大超市,才买到这几颗大白菜。还是一个大妈好心让给我的。好在这些速冻的蔬菜还有卖。水果我买的都是好放的。希望撑得过去。”

    梁倾把电脑和一台显示器放进去,定睛一看,里头还有一盆半人高的龟背竹,乐了,说:“怎么还买绿植?”

    “我想万一到时候封城了,没人买,它在超市里,没人浇水,岂不是很可怜。”

    两人难得一笑。

    梁倾坐上车,又问:“南佳他们囤吃的了吗?”

    “我早上问了,她说老陆昨晚就去买了,老陆还说晚点要送口罩和消毒水过来。小馒还这么小,南佳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对了,小瑶和行舟呢?”

    “我问了,他们在学校里,倒是相对安全,她说好像要封校了,我早上在外卖软件上给她买了点生活用品送过去。”

    她们不再交谈,各自有些忧心忡忡。

    街上人和车较平时都少许多,一派凄凉的景象,街边不知是谁的麦当劳掉了一地,几只巨大的乌鸦正在抢食,马路边有个看上去已经年迈的老人,拖着一辆二轮板车往前走着,车上面堆着许多废纸板。

    她想,她们尚且年轻健康,会看新闻看微博,会使用最新潮的app获取生活资源,可是这些人呢,他们被时代抛诸脑后,那么病痛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么?

    她望着后视镜,直至那个老爷爷成为一个灰色的小点。

    她恍惚觉得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它将会愈发残忍,且不可战胜-

    楼下卸了东西,还未拎到手上,陆析的车也开进了小区。

    “这都什么事儿呢。家里有老人小孩的,真的犯愁。小馒还有一阵疫苗没打,现在也不敢抱去医院。”他帮她们将物品提上去,一边抱怨道。

    进了门,梁倾给他倒了杯水。他仰起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说:“南佳爸妈也不会用那些app,我还得赶紧去超市再给他们买点东西送过去。”

    “你父母呢?”

    “在澳门呢。他们担心我们,急着回来,我说你们来了也帮不上忙。我要他们就在那儿呆着,也陪着我爷爷奶奶。”

    “是,而且现在交通工具上尤其不安全。”

    “可不是。”

    “我看这架势,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了。你们过年回去么?”

    何楚悦从厨房走出来,也喝了口水,坐下来说,“我和阿倾商量,我们就在这儿过年吧。春运那人流量,一个人得了估计全都得了。到时候传染给家里人怎么办。”

    “是。”陆析点头,难掩忧心忡忡。又抬头看一眼梁倾,欲言又止。

    梁倾见他这眼神,也知道他想聊谁,很平静地主动问:“周岭泉那边还好吗?他大嫂还怀着孕。”

    “那边目前情况还可以。但地产企业肯定要受冲击,内地项目受影响太大了,停工,或是一些要开工的也延迟了。没办法。”

    梁倾点点头。话题就此结束。

    晚上十一点,梁倾正在房间里与贺灼通话。一是对方询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二则是谈论那门课程的一些问题。

    课程本身倒是可以继续通过线上形式进行,但志愿者机构们都纷纷反映,因为疫情缘故,许多活动都无法再开展,一些面对面的志愿服务只能停止。再则经济下行,许多志愿机构也开始出现了资金短缺的问题。

    更令人揪心的是,各地陆续封城造成的家暴率却不减反增。

    饶是贺灼见过多少风雨,语气中也不免有些焦虑。

    挂了电话,已近十二点。周岭泉的微信如期而至。

    早晨问好,晚上则是琐碎地说一说自己一天做了些什么。周岭泉绘画上有造诣,文字表达上却真的差强人意,内容简直像小学生日记。还是被家长逼迫写的那种。

    她甚少回复,亦是希望两人能够彻底冷静下来,不再藕断丝连,但对方却似乎十分执着。

    最初她收到了,心中总难免有一阵纠结。后来随他去,偶尔礼貌性地回复。她到底对他最心软,无法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将他拉黑。

    独独今天,收到他的信息,觉出一份心安。

    仿佛这是这世上唯一笃定,不会瞬间消逝的东西。且完全属于她。

    他说‘听说你们也开始居家办公了。我给你和你室友定了人体工学椅,明天能送到,你办公时间长,记得起来走动走动。俞医生那里,记得坚持去。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存一下,我妈的一位朋友,他是xx医院呼吸科的,若万一有什么急事,你直接给他打,请他帮忙。我这边还好,就是公司事情太多。我想你可能会惦记大嫂,所以跟你说一下,她目前一切都好,快要生了。’

    梁倾横卧在被褥间,汲取一点热量,听窗外北风嚎哭,扑打窗户。

    新生命要降临了。可是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生命要在绝望和痛苦中逝去。

    她不敢想,盯着这行文字,不知为何眼眶热了,鼻子发酸。

    自他们那日不欢而散后,她第一次回复他:“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对方沉默半晌,像是被她的温柔震撼。

    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作罢。

    十分钟之后,才发来一个字 ——“好。”-

    一月中旬,梁倾居家办公已有半月余。

    这夜十一点,她还在加班,资本市场有一定滞后性,仍是热火朝天。

    她的房间书桌前那扇窗,四楼的高度望出去,已是梧桐树冬季干枯的枝桠。

    一轮模糊的月,怜悯地看向人间。

    这两周在俞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适当减少社交媒体的使用 —— 这样的特殊时期于心灵敏感的人尤为折磨,前几月她又有焦虑频发的迹象,但与心理疾病缠斗多年,她已学会在滑向深渊前尽量拉自己一把。

    加班到十一点半,她披衣去楼下散步。

    绕着小区里走了几圈,又遇上那对老人,风雨无阻,连姿态都一模一样,老太太搀着老爷爷,老爷爷推着一架助步器。走得缓缓的,悄悄的。

    梁倾与他们照面过很多次,但也不好意思上前攀谈。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却听见那身后的花丛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小猫叫。她侧耳听,又疑心只是风声,刚准备继续往前,又再听到一阵。便上前查看。

    是一只小橘猫。可怜兮兮地在草丛里哆嗦,感觉已经被冻傻了。北城晚上零下十几度,这样的小猫若是没有母猫带着,一晚上就能冻死。

    梁倾戴上手套,将它从草丛里拽出来,小家伙脾气不小,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

    “呀,是只小猫。”旁边凑上一个人。

    梁倾侧头一看,是那个老奶奶。

    她大概已经七十有余,面相却很柔和可亲,似乎还有种少女的神态。

    “好小啊。刚刚我和老头子找了一圈,耳朵不好,眼神也不好,硬是没找着。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好使。作孽哦。也不知道是和母猫走散了,还是被人抛弃的。”

    一问才知,他们就住梁倾同单元一层,家里也养了一只老猫。

    梁倾带着小猫回了家,何楚悦找了些棉衣和纸盒,给它在暖气片旁边临时做了个窝。

    两人围着纸箱蹲坐着,紧急刷着社交媒体,学习如何照顾奶猫。

    看样子小猫三个月都不到,瘦瘦的,眼睛和鼻子处都有分泌物,她们看了半天越看越担忧,不知道它是感冒,或是猫鼻支猫瘟之类的疾病。

    小猫大概得了温暖,已经不怕人了,只是有些蔫蔫的,垂着小脑袋。梁倾把手试探性地伸进去,它好像是第一次见人的手,有点好奇,又有点怕,一点点地凑过来,嗅一嗅,又躲回去。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竟是方才楼下那个老奶奶,还带了一大堆幼猫吃的和用的,包括她们急需的羊奶粉。总算可以解燃眉之急。

    梁倾请她进来,老奶奶俯下身看小猫,又拿出棉签给她一点点擦拭分泌物,有点担忧地说:“这小猫还太小了,千万得让它暖和,几小时就得喂一次奶。小姑娘,我那个袋子里有试纸,你能不能帮我拿来一下。”

    她二人觉得这老奶奶十分经验丰富,一问才知,她竟然是农科院牧医所退下来的老兽医。

    梁倾伸出一只手,挠小猫的脑壳顶,它本还龇牙咧嘴地反抗一阵,后来又觉得好舒服,眯着眼睛由她去了。

    “看它精神头这么好,应该没有生病吧?”何楚悦问。

    她正这样说着,不一会儿,那试纸上却出现了两条杠-

    当夜她们轮流守着小猫,后半夜小猫发起了烧,开始咳嗽呕吐。她们只能轮番给她换热水袋,喂药,滴眼药水,强行喂一些葡萄糖和羊奶进去。

    小猫半阂着眼睛,并不反抗,非常虚弱。

    支撑到早上七八点,何楚悦去敲楼下奶奶家的门,请她再来看看。

    老奶奶看情况不好,便给它上了吊瓶。

    疫情了,哪里也去不了,梁倾还得上班,何楚悦一时赋闲下来,便时时刻刻守着小猫。

    对这条小生命,她们都有种强烈的使命感 ——似乎在拯救这个小生命的过程里,她们面对疫情惶恐不安的内心,也能得到一点点救赎-

    小猫接受抗生素治疗两天,情况有了一些改善,似乎没有再恶化下去。

    第三天的傍晚,何楚悦一点点给它喂羊奶,抬头问梁倾,“你说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啥?”

    “虽然生了病,没有妈妈,但是它又遇到了你,又遇到了楼下的奶奶。农科院牧医所的老兽医诶,那相当于猫中的协和医院吧?”

    梁倾愁眉一展,也笑起来。

    “叫它什么名字好。你带它回家的,你来取。”

    梁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其实她想说,现在起名,若是小猫救不回来,只会更难过。

    第三天的晚上,梁倾守下半夜,前半夜小猫睡眠良好,小肚皮吃得圆鼓鼓的,也有了些精神,它不再怕人,脑袋顶着梁倾的手,睡得好香。

    过了一会儿,它醒了,却开始呕吐,似乎很不舒服,还开始腹泻。

    梁倾六神无主,只能按照兽医奶奶的嘱咐,把药和在温水里,给它一点一点灌下去。又把它抱在怀里,给它一点点地按摩身体。

    它还是吐,吐得到处都是,梁倾又给它灌药,边灌边在内心祷告。西方的东方的神仙都拜一遍。

    其实名字她想好了,就叫‘柿子’。柿子和枣子看上去是亲戚。

    折腾到了四五点,小猫不吐了,睡着了,十分虚弱的样子。

    梁倾想,完了,它要死了。她们还是没能救它。

    后来她太累了,盘腿坐在地毯上,摸着小猫的身体,竟然睡着了,她做了个梦 —— 梦里是三四岁的她,夏夜的梁家老屋,梁坤在,爷爷也在,梦里的她也在竹席上打瞌睡,枕着老枣的圆肚皮。年轻的梁坤和爷爷正在下象棋,手里捏着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风。

    她是被手机推送的信息惊醒的。

    定睛一看,上面写—— 港城政府决定将于今日下午两点关闭与内地的所有口岸。

    窗外方破晓,不再是那种浓黑。

    她转头,发现小猫竟然醒了,正在碗前面,吧哒吧哒地喝牛奶。看上去恢复了生命力。

    她怔怔地看了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好一会儿,突然流下热泪-

    梁倾到机场的时候,六点未到,来程街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一个诺大的北城成了鬼城。来了机场,却发现活人都跑到了这一处。

    人人都将焦心写在脸上。

    售票柜台前的队伍里,有人举着手机破口大骂,也不知是在骂哪家客服超售机票,骂着骂着,一米八的中年男人,又掩着脸,蹲下来,哭了起来。

    排了半小时,才轮到她,期间所有的售票app她都查遍了,仍是售罄。

    售票柜台的服务人员告诉她,还剩一张公务舱,刚刚有人退的。她正要刷卡,后面那个带孩子的年轻母亲忍不住,上前问她,能不能把票让给她。她愿意出双倍的价格。

    她比梁倾大不了几岁,怀里抱着婴儿,边哭边说,孩子的爸爸在港城做劳动力,两周前从脚手架上摔下去了,到现在也没醒,她得带着孩子去看看才行。

    梁倾自然让了。

    柜台售票处的姑娘也很善良,跟她说要她在旁边等等,先刷着官网,若是有人退票,她便立马为她办手续。

    梁倾脸上还是沉着的,心里却已经冷了一大半。她甚至嘲讽自己,当初与周岭泉说了那些重话,到头来都是自作自受。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仍没有人退票。她心急如焚,已在查看邻城的机票选项。

    手机响了。时值六点半。显示的来电人是周岭泉。

    “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周岭泉,你在港城等我,我想尽快见到你。”

    “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可是我买不到票了,周岭泉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具体在哪里?”

    梁倾愣了愣,说:“我在售票处。网上去港城的票买不着了。柜台这儿也售罄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别动。我来找你。”

    梁倾听到手机里一阵杂音,混着奔跑的脚步声,那节奏,仿佛震在她的心上。

    她还从电话里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与头顶响起的如出一辙。

    身体比头脑作出的反应还要快,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生理性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泪眼中她似心有感应,朝东边看去 —— 几周寒潮过后,一轮朝阳迟迟到来,那光和暖,照进出发厅,不甚真实。

    而周岭泉却自那朝阳中真切地奔跑而来,携带一种可怖的惯性,瞬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梁倾不敢回抱,愣愣地,抬头看他的脸,他亦眼眶泛红,梁倾的眼泪却已自眼角淌下来。

    周岭泉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擦也擦不尽,索性他便任她埋在胸前,胸前的衬衣转瞬湿了一片,温温的。

    她本不是爱流泪的人,怎么又老因他流泪呢。

    “别哭了。差一点,差一点又错过了啊。还好还好。”

    梁倾还在哽咽,闻言却推推他,仰起脸气道:“还好个屁,你不能给我打个招呼?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封关?”

    “我知道啊。所以才来找你。我坐的那班,是港城来北京的最后一班。”

    周岭泉看着她哭花了的脸,笑了。

    “好巧,”梁倾收了眼泪,靠进他怀里,这才静静地说:“我想买的也是最后一班。”

    两人拥着,平静了一会儿。

    机场真好,再漫长的拥抱在这里也不显得突兀。

    疫情将悲欢离合浓缩着在此处上演,到处都是眼泪。悲痛的,喜悦的,无奈的,苦涩的。买不到票的人在痛哭,赶上最后一班机的人也在哭。

    在未知的命途面前,人们都在竭力奔向自己最爱的人。

    “怎么忽然来了。”

    “早就想来了,只是原想等公司那边交接完,春节直接去江城找你。谁知道会发生这些。”

    周岭泉被笼罩在朝阳中,他的双眼,那么明亮,那么笃定,里面除了眼泪,全都是梁倾的脸,哭得脏兮兮的一张脸。

    只需要这一个眼神,她便觉得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糟糕到无药可救,她便觉得,她不至于行到山近水穷,双手空空。

    —— 她还有他。

    “我都想好了,就算人类要集体灭亡,我跟你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被他这一说,梁倾又哭了。

    作者有话说:

    对yi情的描写没有严格参照现实时间线。

    第86章 成全

    再过两周, 临近春节,全国各地疫情政策陆续收紧,到处都是封城的消息, 北城也是风声鹤唳。

    何楚悦还是放心不下父母, 决定收拾行李回家。

    这日是大年二十八。

    “也不知道这事儿会持续多久,我看瑶妹儿他们憋在学校里也够惨的 诶,柿子!我不带你走!你别扒我衣服。”

    何楚悦在客厅整理衣物, 柿子身体好全了,能吃能睡, 对一切盒子状的物品好奇, 总想把自己也装进她的行李箱里。

    梁倾也在收拾衣物 —— 何楚悦都要走了, 周岭泉又来了北城,封城在即,她便也决定这几日便搬去周岭泉那儿住。

    “话说,我要走了, 你家小周是不是开心极了, 嘿嘿, 终于有了要你搬去同住的不可抗理由。”

    梁倾可疑地红了脸, 想起那天在他家过夜,他使劲浑身解数,要哄她松口搬去与他同住。两人一场爱做得跟打架似的。

    “话说,小周这次来,短期之内就不走了吧?你说他和陆析要一起做啥来着?”

    “他们想在这边弄个建筑设计工作室来着。还在筹备期。”

    “听上去不错。他俩以前都是学建筑的。也算是不浪费才能。”

    “那他港城那边呢?”

    “退出董事会了, 他说他前几个月都是在交接工作, 若不是因为疫情, 本来十二月就可以过来了的。”

    “啧啧。周总可真是执行力number 1。”

    何楚悦关了箱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老房子, 说:“你别说,虽然是个老破小,我还住出感情了。”

    柿子凑过来,在她的行李箱旁边打转,何楚悦将柿子抱起来说,“小柿子,你要听话,健健康康长大哟。”

    她说着,把脸埋进柿子圆滚滚的肚子里,遮掩声音中的哽咽。

    梁倾送她下楼,周岭泉早在楼下等了。两人将何楚悦送到高铁站。进闸口之前,她与梁倾紧紧地拥抱,说:“千万照顾好自己,和老周好好的。”

    梁倾的眼泪流进口罩里,咸咸的,她说:“你也是。口罩等会动车上记得换成n95。代我问你爸妈好。我等你回来。”-

    回程路上,周岭泉开车,年关已至,他们两的工作电话也消停了。

    新工作室筹备其实从十一月就开始了,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小一两个月,团队初成规模。他与陆析本身在建筑行业有人脉,这几个月到处挖人墙角,将那些之前合作得愉快的设计师都挖了过来。

    周岭泉见梁倾望着窗外,兴致不高,趁着红灯,伸手将她一缕乱发挂到耳后,说:“你看看后座。”

    梁倾回头,见那儿放了个周岭泉常用的小旅行包。

    她疑惑地看周岭泉,周岭泉笑说:“我想着,这两天陪你在你那儿过个年,收拾东西。年后慢慢搬,也不着急。”

    周岭泉了解她有多恋旧。

    疫情形势不明朗,何楚悦刚走,她情感上需要一些缓冲。

    其实说到底,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碎情绪,默默消化便可。但周岭泉似乎比她更了解自己,不给这些伤心留有余地。

    她迎他进门,情绪已经好了起来,周岭泉自回北城后,来吃过一两次饭,但因何楚悦在,坐一会儿便就走了。

    他一进门,柿子便凑上来嗅他。周岭泉蹲下来,将手也伸出来,柿子不认生,将脸埋进他掌中,以为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你小心些,他最近开始爱咬手。我给他买了磨牙的东西,不知道这两天能不能到。”

    梁倾一边张罗着给他倒水,一边说,回头一看,笑了,柿子枕在周岭泉小臂上,头埋在他臂弯里,已经半阖了眼睛。

    “都说猫像主人,你的猫跟你不像啊,一点都不认生。”

    周岭泉端着柿子,走到水台边,小声调侃。

    梁倾将杯子端给他,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不得空,又将她困在桌子边缘,一人手中执着杯子,一人端着猫,他却非要凑到她脸颊边,轻轻地吻她。

    “别把它弄醒了。”梁倾柔柔地抱怨。

    周岭泉察觉自他回到北城,梁倾对他比平时更多了些温柔和依赖感,这种亲密的事情上更是予取予求。

    梁倾仰着头与他接吻,两人呼吸都急促起来,赶忙拉开距离,趁他腾不出手抓她,落荒而逃。

    柿子被弄醒了,在他怀里抗议似地动两下,又睡过去。

    晚餐是周岭泉下厨,做了他的拿手菜红酒炖牛尾,小柿子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一直试图偷吃。

    饭后他们携手下楼散步,迎面遇上楼下农科院的老两口。

    “好几天没见着你了,还以为你搬走了。这一位是?”老太太和蔼问。

    “这是 这是我爱人。”梁倾笑答-

    进了门,还在玄关,梁倾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周岭泉就来急吼吼地搂她,在她脖颈处拱火,有些无章法,像是柿子舔人似的。

    “诶,你等等啊。别急。”梁倾被他弄得痒,轻快地笑着,躲来躲去。

    “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她针织衫半解,周岭泉干脆兜着她,将她半抱起来,梁倾捧着他的脸,看他仰着头看她,一双眼睛好热忱。

    “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你先说。”

    “你不是听到了吗。”

    “你再说一次。”

    “我说 你是我的 爱人。”梁倾自知无法与他讨价还价,反客为主,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浴室水汽氤氲,排风扇坏了,有气无力地转着,里头人的动静便更易被听见。

    老房子隔音不好,浴室隔壁就是邻居的客厅。听得见里头新闻联播结束的声音。

    “你慢点。”

    空间太小,梁倾身前是淋浴间的墙壁,前臂好不容易撑住了,身后的人又硬要捏她下巴强迫她扭头接吻。

    “你小点声叫,他们就听不到了。”这种时候,论脸皮,无人厚得过他。

    梁倾刚开始还极力克制,没想到她愈是一语不发,后头的人愈是起劲。后来她也将那份自控抛诸脑后,空间因狭小而潮热,她鹦鹉学舌似的,跟着他说了许多胡话。

    风雨稍歇,她分不清肌肤上的是水汽还是汗,周岭泉亲吻她的背部,得意说:“去年在江城,那个司机问你的话,我听懂了。”

    —— ‘带爱人回来过年啊。’

    梁倾扑哧一声笑了,轻飘飘地推推他肩膀,神思飘荡,心中却如倦鸟归巢似的,有种“终于”的落地感,攀上他的肩膀。

    回不去过年也没有什么。毋论哪处,只要同他在一起,便哪里都是故乡。

    到了房间里,便是下半场。

    两人洗了澡等于没洗,早已又是一身汗,甫抱成一团,梁倾忽地小腿发痒,整个人下意识一耸 —— 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跳上了床。

    周岭泉感受到她,登时肌肉也是一紧,哑着嗓子吻她的耳垂,说, “放松点。”

    “不是,是柿子,柿子在房里。”

    梁倾不知道柿子正在房间的哪个角落,只觉得这样的事情被围观了非常羞耻。

    “在就在呗。”

    “不行啊,你把它抱出去。少儿不宜。”

    梁倾掩耳盗铃似的,用手肘遮住自己的眼睛。

    周岭泉停了动作,埋在她脖子里笑,就是不行动,忽地撑起双肘,挪开她的手,以端详她酡红的脸。

    梁倾亦睁开眼。

    与他对视。

    那许多类似的午夜,他们也这般,如同两个与世隔绝的孩子,肉/体依偎,灵魂互诉,无聊谈天,多么好 曾经曾经,那些擦肩和重逢,一一在记忆里闪回,他后知后觉,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震动。

    在迅疾的快乐里,这沉默却有种接近永恒的意味。

    周岭泉俯下身,轻飘飘跟她接吻,前言不搭后语,说:“梁倾。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好开心。”-

    梁倾将手机拿来一看,一点已过。

    两人终于都累极,不想去清洗,被褥里都是热汽,头碰着头,梁倾阖着眼,头发黏在颈后,周岭泉替她轻轻拂开,知道她未睡,说:“我走这么几个月,你有没有想我。”

    梁倾睁开眼,一种清清亮亮的眼神。

    她这一侧,只看得到周岭泉脸颊的轮廓,越过去,便是那扇窗,外头隔着雾,细看,是个幽蓝的冬夜。

    她诚实地说:“想的。很想。”

    周岭泉起先以为她要否认的,听了答案,愣一愣,笑起来,很孩子气。

    梁倾抚着他汗湿的鬓角,说:“周岭泉,从你来找我,我就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那天在这里,我对你说了好重的话,我没有坚定地选择你。”

    周岭泉侧身将她拉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怎么没有。你不是要飞来港城找我。”

    “那是因为疫情。我这个人,很自私,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可能,我做不到那样。”

    “梁倾,”周岭泉也学她的模样,摩挲她鬓间碎发,凝视她的眼睛,说“你和我之间,永远不要计较如果或者对错,我这个人,一向不爱回看,只求当下和未来。更何况,就算我们暂时走失,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尽办法回来找你的。”

    梁倾闷闷地,在他怀里‘嗯’一声,好像是哭了,却又抬头轻轻吻他唇角-

    外头冷了两日,两人便在这老破小里头,不辨晨昏地厮混了两日。

    梁倾原在此事上还是有些原则的人,也被他带得厚脸皮了起来。

    大年初一,虽短暂接风,但二人也没有走亲访友的打算,睡到快中午才起。后来周岭泉进了厨房张罗早餐,梁倾转移到沙发上继续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柿子。

    周岭泉在厨房一门心思张罗着蛋饺肉丸。忽听梁倾走过来,推开厨房门,举着他手机说,“阿姨给你打电话呢。”

    周岭泉点点头,梁倾划开来电,给他举到耳侧,离得近,她也听到了—— 蒋振业总算出院,念叨着要去墓园看白琼之。还交代蒋思雪要叫上周岭泉。

    周岭泉顿了顿,温和地推说,现在疫情,蒋振业体弱,还是不要有接触比较好。

    挂了电话,周岭泉仍在切蛋饺,梁倾倚着他,默了半晌,才问他,“我陪你过去看一眼?”

    二人驱车,驶上北城空旷的街。平时碰上拥堵须得四十分钟的路程,今日只花了二十分钟。

    远远见着蒋思雪,推着蒋振业的轮椅,自小道上来。小道并不平坦,他们因此走得很慢。蒋振业远看倒是恢复了些精气神,着灰色呢子大衣,在轮椅里也坐得正直,怀中抱一束黄白秋菊。

    他们二人拐个弯,蒋思雪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周岭泉,母子俩只是照个面,彼此并不言语。

    周岭泉并未再往前,只是隔着这重重墓碑,远远地看。

    北城寒潮已过,是个迟滞的暖冬。

    他二人都着黑色大衣,这样站着片刻,竟然出了点汗,但手牵得很紧,一刻也未想过松开。

    他从前野心勃勃,什么都要争个是非输赢,现在松弛下来,意识到人生诸事,有答案的十之一二罢了。

    他与这二位儿时与他最亲密的亲人之间,更不存在锱铢必较的意义。他不是谅解他们,而是放过自己。

    不再去问去猜—— 因为爱和被爱,这个命题,身边的人已经给了他更好的更笃定的答案-

    离开墓园,他们并无安排,便拖着手在午后的大街上走着。

    封城在即,到处都是寂寂的,倒闭的街边店锁都没落,招牌掉了一半,洗剪吹成了‘先刀欠’,透着滑稽和狠戾。

    无人打扫的落叶一层又一层,下边的腐烂了,又被上边的新叶盖住。

    鸟和野猫饿得头晕眼花,在垃圾桶里到处翻找。

    无疑,人类正在经历着至暗时刻。

    细看,梧桐和玉兰发了新的骨朵,那毛毛的太阳,将树下走过的他们的影子照得好长,好长。

    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

    梁倾被晒得有些困倦,恍惚间觉得世界还是从前那个世界,只是静了一些。

    忽见几个掩着口鼻的行人与他们擦肩,梁倾从他们的姿态里,辨识出一种属于这个世界的惶恐。

    清醒过来,一阵心惊。攥紧了周岭泉的手。

    周岭泉侧头来,问她:“怎么了?”

    梁倾本想问他,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他们会怎么样,会就这样分手,走散吗。

    末了却只是摇摇头,抱着他的臂,说:“若是生鲜app上能抢到,再给小柿子多买些鸡胸肉囤着,它爱吃的。”

    周岭泉将她揽进臂弯里,托着她往前走,说:“好。再买点无糖酸奶。”

    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夸夸其谈,撕心裂肺的伟大爱情。

    两个孤独的人遇到了,还有一些爱用来交换,还有一些力气紧紧拥抱,抵抗生活的重力,轻盈纯粹地去爱。

    这就够了。

    这个匆匆的残酷的世界里,容不下什么生死契阔,梁祝化蝶。但它偶尔也有一线宽厚,还是成全了两个普通人的真心。*

    作者有话说:

    *仿写致敬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结尾

    还有一篇番外,然后就正式完结了。

    ===

    冷潮的写作过程非常开心,是疫情期间我单调的异乡生活的唯一一抹亮色。

    若喜欢,希望不要吝啬您的点评!【如果喜欢记得去给五星好评!!!】

    冷潮当然不完美,但它是我认认真真“完成”了的第一本小说。这就够了。我对自己很满意~

    我也很感激与冷潮的相遇,与梁倾和周岭泉的相遇。作者与自己笔下的世界和人物相遇其实也是一种缘分。

    疫情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今年的目标是回到三次元生活中去。

    重建心灵温和的秩序,与人拥抱,亲吻,建立深刻的联系。

    祝大家生活顺心。

    今年估计都不会有新文了,工作实在忙碌。

    争取明年见~

    我的wb:飞天花卷2023 (如果我要发新文了会上去吼一声,其他时候就不会更新了。)

    第87章 番外一

    三年后。

    十二月, 又是一年初雪。北城的护城河尚未结冰,人们迎来了全面解封的消息。

    连P大的校园里都比平时更多了一些朝气。哪怕是寒冷的冬天,球场是暖的, 食堂是暖的, 校门口难分难解的情侣的拥抱也总是暖的。

    周五下午五点,例行的读书会时间,方余雪与三个室友到教室的时候大半个班级的人都到了。他们虽然入学都不到半年, 但因所有的公共课都是在一块儿,大家很快也都相熟起来。

    有人与方余雪的室友骆奚打招呼。

    骆奚是上海人, 长得好看, 性格好, 又很时髦。她们宿舍四人里,数她最有人缘。新入学也不过三个月,就已经有两个同级的男生向她示好了。

    她们四人落了座,又有几个方才在打篮球的男生抱着球热烘烘地走进来, 在后排落座。

    大家正聊着接下来跨年的安排。有人提出去近郊滑雪。

    滑雪 —— 方余雪是南方的孩子, 来北城前没有见过雪, 更别提滑雪了。

    又听他们说起, 住宿要多少钱,租装备要多少钱,云云。心中很好奇,但更多的是有些忧虑。她是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并没有余钱进行这样的消费。

    正聊着, 门再打开, 便是梁老师到了。

    这是梁倾读博的第三年。她同时也兼任了法学院大一本科一班的班主任和家庭法助教。这是她带的第一个班级, 自然用心。

    至于班级读书会, 本只是个自愿参与的活动, 但因她选的书籍都易读,讨论的自由度也极高,有点苏格拉底式教学的意思,三个月下来,倒是极少有人缺席,有时候还有外班的同学来旁听。

    今天他们讨论的是《批评官员的尺度》。

    读书会后大家各自散去,骆奚拉着方余雪留下来等梁倾。她是班长,要找梁倾讨论年末聚餐的事情。

    还有几个平素就很粘梁倾的女孩子,也围着梁倾叽叽喳喳的。一会儿问梁倾周末去哪里玩,一会儿又说,梁老师你的耳环好好看,在哪儿买的,更好事的就问,“师公今天是不是也来接你呀。”

    梁倾每每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好笑极了。其实周岭泉不过在开学的聚餐上露过一次面。

    梁倾今天穿浅驼色粗针毛衣,黑色针织半裙和黑色雪地靴,也是学生气十足。

    等那几个话多的女孩子走了,骆奚才走上去与她商量正事儿。

    骆奚向来讨人喜欢,梁倾夸她做事靠谱,自己省了好多力气,又关切她近来学习生活近况。

    商量毕,骆奚与高中同学有约,也要先走。倒是方余雪留了下来。

    梁倾知道她家庭条件不算好,是江城临省的少数民族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孩子。

    “余雪,有什么事儿找我么?”

    方余雪摇摇头。但分明是有事要说的样子,

    梁倾也不急,问:“能请你帮我拿教案吗?我们一道往外头吧?外面下雪了呢。”

    方余雪讷讷点头,极郑重地捧着教案。

    走廊走几步就是一扇大窗,外头雪下得大了,已是个银装初成的世界,而走廊里却是格外温暖的。

    她看得痴痴的。

    校园里很静,也很洁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崭新的。

    而她背后的那个旧世界 —— 那是要自县城转大巴,再请乡亲捎带十里路才能到的家乡。

    那里的冬天是灰色的,手和脚都会冻得红红肿肿,柴火炉灶把墙熏得发黑,火燎得人眼睛疼,她蹲在炉灶边的板凳上做试卷,而阿妈在冰冷的石池子里盥洗靛蓝色的围裙,阿爹蹲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抽旱烟,他们都不识字,只去过一次省会,那还是阿弟生病的时候;那里,春天有割不完的早稻,夏天有四脚兽藏进人的被窝里;那里,每年过年,阿爹阿妈会带着阿弟去镇上买一套新衣,而她穿的都是城市里的亲戚不要的衣服;后来,县里来的老师苦口婆心劝阿爹阿妈让她继续上学,高中时她住校,有了一点点奖学金,每个月只回一次家,学校里的食堂她拣便宜的菜吃,食堂阿姨知道她是状元苗子,每次都给她偷偷打一勺免费的肉菜,她把钱省下来,买练习题集。

    那是她的旧世界。

    而如今她像还坐在往省城去的大巴上,旧世界在迅速后退,新世界如此美好,干净,温暖。

    然而她却经常觉得无措。

    有时她与骆奚走在北城西边学校附近的街巷,骆奚总是抱怨,西边不如东边繁华,像个城乡结合部。她知道骆奚并无恶意,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子。

    可是在那种时刻,她总觉得哪怕她们此刻手挽着手,却仍然是站在两个世界里。

    “你的家乡下雪吗?”雪光使得梁倾的侧脸都格外温柔。

    “不下雪。但是很冷很冷。”她回过神来。

    方余雪记起寝室卧谈,她们八卦梁老师,据说她其实也是小县城考出来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无端觉得梁倾更可亲了一些。

    当然,方余雪学不会骆奚的嘴甜,也不会表达她对人的亲近,比起她小镇做题家的做题技巧,她应付人际关系总是觉得些许吃力。

    她们一路沉默,等走到了门口,檐下,梁倾抬头看雪,方余雪才开口说:“梁老师,我听说贺老师的法律诊所寒假在招人,我能申请吗?虽然好像说要大二以上才行。”

    梁倾笑了笑,说:“为什么不行,那个不是硬性规定。试一试,总是没错的。你觉得呢?而且贺老师在我面前表扬你来着呢,说你在课堂上的发言特别有想法。我想她会很愿意你加入的。”

    方余雪点点头,卸下一桩大事似的,听了表扬,也腼腆一笑。

    其实她平素在课堂上,也并不是踊跃发言的一员。她自尊心强,虽努力矫正,却总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还带着乡音。

    况且论视野见闻,她也远比不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学。

    唯有那一次,讨论的是农村妇女的土地权和失地问题。那是她的阿妈,远嫁的阿姊都切身经历过的。

    所以唯有那一次,她举起了手。

    “假期不回家?”梁倾如常问。

    方余雪摇摇头。

    “其实假期的学校可有意思了。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同学每年冬天都会收集纸板和旧衣物给流浪猫做窝。食堂除夕夜会有饺子宴。人少了,小动物都出来了,有好多小松鼠,说不定还能见着黄鼠狼呢。”

    “真的吗?”方余雪瞪大了眼睛。

    梁倾冲她极郑重地点头。

    “哎呀,你怎么才出来!”

    骆奚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埋怨她,却又挽上她的胳膊。

    “你不是跟高中同学去聚餐了吗?”梁倾笑她。

    “不想去了。有个追我的男孩子也去,可烦了。”

    梁倾笑。

    “走吧,方大状元,不是说好了,初雪的日子要喝炸鸡啤酒的吗。她们都在校门口等我们了。门口那家韩国人开的店,初雪的日子打八折,浪漫吧!今天还有喝啤酒大赛,看我不喝垮他们。”

    骆奚拉拉她的袖子。她今天是个公主切造型,黑发红唇,站在白雪里,真美。

    方余雪呆呆地想。

    这个新世界也很美,没有那么可怖。

    她们正准备向梁倾告辞。

    骆奚突然惊道:“啊!那不是咱们师公么!”

    等来人到了跟前,她又笑眯眯问好道,“师公好!”

    周岭泉撑着伞走来,黑色长大衣,黑雨伞,风度翩翩,在阶下朝她们颔首。

    “你们好。我来接你们梁老师放学。”

    “好滴!师公!我们跟梁老师说完啦,把她还给你。白白!”

    骆奚对这位周师公也是印象深刻,又听了许多他们二人的传闻。这时说了话,拉着方余雪就跑,要去跟宿舍另外两位分享八卦。

    “走吧,回家吧,梁老师。”周岭泉朝她伸出手,像她最忠诚的骑士-

    两人朝东边驶去,今晚是在姚南佳处聚餐。

    在车上本还能轻声细语地说些话。等接上了梁行舟和林小瑶,便只剩下她叽叽喳喳了。

    转眼他们二人都大四了,林小瑶最近在一家红圈所实习,天天加班到半夜,苦不堪言。一路上都在吐槽她那个团队的老板是现代周扒皮。

    “虽说大家都觉得红圈所是条好出路,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选你想做的,而不是钱多的。”梁倾回头对林小瑶说。

    “我同意你姐姐。”周岭泉掌着方向盘。

    “如果你想出国去继续念书,姐姐也支持你,至于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哎呀,出国我暂时不考虑了。我觉得我得先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再出国深造。我又不像小梁,早早就确定了想做什么。对吧对吧。小梁。”

    梁行舟讷讷地点头。

    这三年,因封庡㳸城封校,二人的关系并未更进一步,林小瑶谈过一段不咸不淡的校园恋爱,两个月之前分了手,梁行舟那边感情生活好像没有进展,只听说他那个出国的前女友回来找过他一回。仅此而已。

    “对了,行舟,我已经跟陈之越打过招呼了,你这周末有时间去他研究所找他聊聊。毕竟他也是加州理工出来的。”

    “好。”

    梁行舟本科成绩优异,已经确认了要去加州理工读人工智能方向的phd。

    梁倾这些年与陈之越逢年过节还互相问候,想着他也是加州理工毕业的,便托他与梁行舟见一面,给这位小师弟一些建议。那天点开与陈之越的聊天框,意外发现他的头像换成了米菲兔,但据她所知,徐悠一直在港城,现在已是某外所的高年级律师,两人并未再有许多交集。

    “诶,陈之越 这不是姐你以前那个相亲对象嘛。嘿嘿。姐夫,你不吃醋啊。”

    林小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你姐夫又不是小孩子,吃哪门子醋。”

    两人插科打诨。

    周岭泉听着她们姊妹俩谈天,不说话,嘴角有笑意,趁着红灯,拖着她手,轻轻吻她指间那枚冰凉的婚戒-

    小馒四岁了,是表达欲和精力都非常旺盛的年龄。这些大人里,她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梁倾。梁倾这些年在贺律师的公益律所兼职,经常要接触形形色色的孩子。

    “你最爱的干妈总算来了。”

    姚南佳迎他们进门。没等梁倾换完鞋,小馒就要拉着她去看她幼儿园的手工大作。

    周岭泉去厨房给陆析帮手,过一会儿,闲下来,去小馒的房间。见落地灯下,梁倾盘腿坐于羊毛垫上,小馒坐在她怀里,两人正头碰头,在看一本故事书。梁倾这些年回归校园,整个人气质温和更甚从前,周岭泉偶尔因旁的事情心绪浮躁,只要与她聊聊天,便也总能静下心来。

    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不愿打扰她们,复又回了厨房-

    林小瑶刚分手,工作压力大,心情不佳,这周末便缠了梁倾两天。

    两姐妹逛街吃甜品看电影,晚上也要同睡,聊天到半夜。

    可怜的周岭泉便睡了两夜客房。

    到了周天下午,总算把这位‘餐饮业富二代’送回R大,两人再驱车往P大去。

    路上听电台,里头在说,‘周绪涟于新宏邦年会上对承诺,新的一年新宏邦会将性别平等这一议题落实到新宏邦的社会责任战略和发展中,将给女性从业者更多的就业机会,并在企业内部将给予女性领导者更多的晋升机会。 ’

    梁倾与他商量道,“今年跨年我们去一趟港城吧?半年未见阿鹿姐姐了,我蛮想她的。还有小果果,阿鹿姐姐说他总是问二叔怎么还不来看他。”

    周岭泉自然答好。他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又有梁倾和姚鹿在其中周旋,早已放下早年心结,逢年过节还会偶尔一聚。

    梁倾在教职工宿舍有一间小小的一居室。周岭泉不愿她奔波,工作日她便经常在这边住,他倒是东西两头开车跑,也从不觉得辛苦。

    周天傍晚又下起了雪。

    职工宿舍楼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却因而更有一种生活感。

    他们在食堂吃了顿自助小火锅,之后手挽手,也不撑伞,慢慢散步回去。

    沿途一时是雪的清气,一时是饭菜香。

    回了家,柿子团成一只大柿饼,正在暖气边打盹。

    时间还不到十点。

    隔壁住了一位社会学院的老教授,周末孙子会来小住。隔音不好,隐约可以听见动画片的声音。

    这头周岭泉却已将她缠到了床上去。

    这是他们的避世时分。在这嘈杂的人世间。

    结束时两人汗涔涔地拥在一块儿,床那头便是一扇窗,雪自天际无尽地落着。

    周岭泉用被子将她裹紧些。

    梁倾问:“前些日子舅妈还问我,打不打算要孩子。我看你也很喜欢小馒”

    周岭泉蹭一蹭她的鬓角说,“我们一开头就说好了,要不要孩子,全在于你。你现在正是专注于学术的时候,下半年你还要去英国,这个阶段要了孩子,你注定会分心,许多母亲需要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我是无法替代的。我不愿意看你那样辛苦。我希望你专注做你喜欢的事情。如果以后想了,我们可以生,也可以领养一个孩子。都很好。我们成为伴侣,求的是互相陪伴一辈子,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有没有孩子并不会改变这一点。”

    梁倾抬起下巴,啄吻他下颌的线条。

    两人又拥着,家长里短,说了好些话,大到疫情的动向,小到柿子下周末要去看兽医。它已经是一只稳重的大橘猫了。

    后来,说着说着,两人都欲睡。

    昏沉与清明的交界,梁倾想起从前,生活动荡的那些年,总觉得日复一日的痛苦循环,无法入睡,每天睡前在心里默念‘希望明天不要到来。’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与他这般手挨着手地躺着,她便觉得心中宁静。

    毋论明日是早春日和,又或者世界末日 —— 他们还能相拥,就什么都不必害怕。

    作者有话说:

    唯一的一篇写好了的番外在此~冷潮完结啦!!!

    【如果喜欢记得去首页给五星好评!!!感恩的心!!!感谢相遇!!!】

    之后会不定期上来更更番外的。初步决定会有一个他们在英国生活的番外,和一个小瑶和行舟的番外。

    咱们到时候见!

    下本求预售 (是我喜欢的边缘人题材)

    《下游人》——

    高中时期:不爱读书的漂亮学姐x田径队学弟

    成人时期:ktv坐台小姐x汽修厂小工

    许冉冉的父亲给她选了冉冉二字,是希望她人生如冉冉朝阳,永远不临阴影。

    可事与愿违,许冉冉的人生是从一个狼窝落入另一个虎口,是与命运斗得头破血流。

    直到遇见谢存山。

    自那之后,被他所爱,她一刻都不再觉得痛苦和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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