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会涉及各方势力,是件实打实的江湖大事。
所以起初,大部分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柳晴岚为何骤然下这个决定。又听闻人晏宣扬什么“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差点以为这真是给他办的一场比武招亲……或者说娶亲。
后来大家伙冷静一想,觉得不对。
虽说闻人晏是个会没事找事的折腾货,但柳晴岚不是。
均天盟存续数百年,盟中均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正道义士,同江湖百家结盟,功绩无数,声望与号召力都不是旁的什么组织能轻易比拟的。
柳晴岚身为其盟主,肩上挑着担子,得顾全好其表里,任何决断都需三思而后行。一直以来,她办事妥帖,能够协调好江湖上的各桩事,公正有度,令人信服,此番断不会这般儿戏地发出「均天令」来。
回溯过往,均天盟上一次发出「均天令」,是十七年前先帝垂暮,时局不稳,外邦作“四方乱”,柳晴岚适时接任盟主之位,号召各方侠士,共抗外敌;再上一次,则是二十年前上任盟主闻人松风为平魔教、诛魔头召开「伏魔会」……
这些可都是一顶一的大事,于是开始众说纷纭地猜测:柳晴岚当年因故受伤,现今身体已大不如前,此番极有可能是想找个由头公开让贤,好让闻人晏接任,或者直接从武林大会中挑选新任盟主……
还有一小撮声音,颇具恶意,觉得柳晴岚此举,是为了借刀杀人。
柳晴岚江湖人称“温柔音”,素有“温柔”名,体态温柔,性子温柔,声音也温柔,可惜美玉有瑕,她脸上有一道从右眼眉峰一路延至下巴的长疤,红紫色,微微隆起,像一条趴在脸上的大蜈蚣,十分瘆人。
脸上顶着丑陋的疤痕,还要看徒弟夺得美人榜的头筹,就总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人,认为她会因此心生妒恨,但又碍于闻人松风的情面,不好对人亲侄子痛下杀手,只好搞个比武,暗中安排好人,把这第一美人给灭了。
听属下来报这一说法时,柳晴岚正好同闻人晏一道对坐在水榭栏边谈事。
“不错。”柳晴岚微笑点头。
她的声音确如传闻所说,满满皆是江南柔情意,却听得闻人晏原本犯迷糊的眼瞬间瞪成了铜铃。
他发髻清素,只别了两根足有手臂长的银簪,看着格外惹眼,甚至有些骇人,但神情却可怜巴巴的,眼珠子里写满了控诉:我待你如师长,你居然想把我刀了,怎如此凶残!
柳晴岚对此熟视无睹,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大家的说法听着总是新奇有趣。”
明明不过四十,神态却如同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奶奶,手中摆弄着一花串,是方才闻人晏前来递送武林大会名册时,顺手带过来的。说杨幼棠在外采买时看见,问能不能在武林大会上作装饰用。
并非真花,而是一种名为“唱暖”的假花。自今夏起开始在楚水城流行起来。形状据闻与西南边陲特产的“蝎尾绒”无异,是一种跟银柳相似,一眼看过去便令人觉得假的花种,常能以真乱假。
柳晴岚道:“哪有这么复杂的心思。只是最近忽感……已然许久未曾热闹过了,又听晏儿提说如今的侠客榜是三十年前排的,虽偶有更替,但总归是不公允了。”
三十年,足以让一棵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
如今新秀层出,可江湖上流传的侠客榜,仍是当年那群老东西。他们大都德高望重,若非有大仇怨,少有人会主动去与他们较量。而不较量,又怎么得高低?不分高低,又哪来的排名?
虽有「天下小谈」这种疑似通晓天下事的小报存在,但与群识美人、排出美人榜不同,侠客榜不是长眼睛,或仅根据传闻就能评的。有人被传能以一当十,有人只说能以一打一,光听着好像是前者更厉害,但万一这“十”是街边混子,这“一”是隐居高手,那又要如何界定,果然还需比武场上见真章。
柳晴岚如今说要重排侠客榜,大部分人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是难得能一举成名的机会。
总说“闯荡江湖”,闯的,就是名声。
能在路上走着,就被人准确喊出名号,是作为当世“大侠”极为重要的特征。
志向高的,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武学独步天下;稍微务实点的,也想在各个世家、门派前混混脸熟,光耀光耀师门门楣。
不图名声的也有。武林大会上鱼龙混杂,像是想趁机拜会某个大师、找寻某个恩人、逮住某个仇家的……都不在少数,都会来凑这个热闹。
自「均天令」发出以来,响应者无数,光是连日整理名册,就费了闻人晏不少功夫。
当然,还有完全不当回事的。
“怎么饮雪剑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与柳晴岚聊完事,闻人晏看似尽心竭力地回到书房,却一点要干活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歪坐在桌案前嘟囔。
“这也……没办法。”杨幼棠在旁应声。
均天盟与饮雪剑庄的关系恶劣,不是江湖人士空口白牙瞎掰出来的,而是明晃晃的事实。
发给饮雪剑庄庄主殷梦槐的帖子全都石沉大海,对方半点赏均天盟脸的意思都没有。闻人晏自个写给殷寻的信,殷寻倒是把能回的都回了,只是这里的“回”,依旧是“回绝”的“回”。
至于没回的,是因为实在回不过来。
自那日连续五封长论起,闻人晏给殷寻写了足足有二十三日的信。少时两、三封,多时四、五封,反正日日不带停歇。
用尽辞藻去称颂殷寻的剑法,去枚举参加武林大会的好处,以及阐述他那“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的想法,最后诚恳地邀请殷寻赴会,说他定能拔得头筹。意图之昭然,感觉就差直接把“速来与我成亲”七个大字写在封缄上。
然而,他这写的“配”,落在殷寻眼中,只觉是“配当知交”的“配”。没去嫌弃闻人晏的胡闹烦人,只明确了回绝的理由:
「声名身外事,不在我心中」
他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且扬不扬名天下,当不当第一剑客,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他手上需要誊写的剑谱重要。
没能把人喊出来,闻人晏只能对着被精心装裱好的一卷卷回信叹气,满是哀情地在屋内上演一出“睹字思人”。
还没睹够,就有一笑声比人先到的大汉,迈着豪爽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者是盟中一位常年在外游走的刀客,名叫张盛。
为闻人松风的同门师弟,可以说是看着闻人晏长大的,两人关系向来亲厚,闻人晏一见着他,连忙笑着起身相迎。
“盛叔只歇一日?这么着急?”
“是。”张盛刚坐定,就将手中拎着的木匣子一把甩向闻人晏:“有一趟要紧的镖,需要我亲自北上。”
他少时便力能扛鼎,此刻甩匣子的动作用上了六成劲道。眼见闻人晏食指在匣底一转,拇指一抵匣身,轻而易举地接下了,暗自点头,勉强确认这小兔崽子在练功上没有太过懈怠。
“这是什么?”
“宝贝,你提到过的。我怕到时候赶不及给你送及冠礼,所以特地绕回来一趟。”
闻人晏闻言一喜,也没有即刻打开,只道:“太谢谢盛叔了!”
“跟我客气。所以你小子刚才愁啥呢?”
闻人晏从不与张盛见外,把心思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哀道:“我信写得都快憋不出词了,阿寻还是不来。”
“不来就不来呗,谁稀罕他们殷家的人来。”
我稀罕呀。闻人晏心道。
他们两家是不对付,但不妨碍他对殷寻往浅了说是知交,往深了讲是心上人。哪怕连同殷寻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
闻人晏盯向张盛,眸光微润,配上眼尾轻染的胭脂,十分我见犹怜。让张盛一时间恍惚,不太确定自己这些年当亲儿子养的,到底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
他有些遭不住,摆摆手,居然真的半开玩笑式地出谋划策起来:“不如这样,我这趟会经过见霜城,到时候替你雇十几个嗓门好的,堵到他庄门口吆喝……就喊‘殷家的,劝你早日放弃挣扎,速来武林大会,嫁给咱少盟主’,指不定能把人气出来。”
一旁原本安安静静的杨幼棠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张堂主别!少主是真的做得出来!”
“嗯。”闻人晏适时地应了声,一脸若有所思。
杨幼棠差点给跪了下来:“少主……均天盟丢不起这个人。”
“……”
闻人晏在心里无慈悲:我觉得还是丢得起的。
不过,丢得起,不代表就要丢。
他看向张盛,言语中多了几分郑重:“倒不用雇人吆喝,只是既会途径见霜城,那烦请盛叔替我捎封信,亲自交到阿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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