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办事靠谱,均天盟中,张盛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是有时候容易靠谱过头。


    他既然答应了闻人晏,要把信件亲自交到殷寻手中,就会一个字不差地做到。


    一踏入见霜城的地界,就带着他镖堂的十数位好兄弟,和三条狼犬,马不停蹄地奔向饮雪剑庄,大大咧咧地杵在人庄门前,喝道:


    “喊殷寻出来!”


    那架势,说他们不是来踢场子的,还真没什么人会信。


    在庄门外负责通传的门房的有两个,一胖一瘦,全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还是瘦的那位最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我去找少主”,立马就溜了。只留下胖的那位面对十数凶神恶煞的壮汉,和三条威风凛凛的狼犬,颤巍巍地从门边枯叶堆里翻出了一块破烂牌子,上头用楷字明明白白地写着:


    「均天盟与狗,不得入内」


    张盛一瞧,霎时怒目圆瞪。


    幼稚!饮雪剑庄好说歹说也是百年世家大户,怎会如此幼稚!


    胖门房认不得张盛等人,见状,只赔笑着解释道:“我们庄主夫人碰了犬毛身上会起疹子,还望诸位大侠见谅见谅。”


    没有半点歧视狗子的意思。


    而另一边,瘦门房脚步飞快地在庄内溜了半圈,才在红庐找着了自家少主。


    红庐是庄内专事锻造的地方。饮雪剑庄以剑闻名于世,庄内弟子几乎都会两手铸剑的本事。


    只是几乎,并非全部,殷寻恰巧就是异端之一。


    他向来把所有的心思都独独落在剑法上,半点不舍得分给旁道,俨然一心“天地唯一人一剑”的超脱。


    可不知怎的,今年开春,他却突然起了兴致,琢磨起了锻造法门来。


    锻造是一门大学问。且不说对原料要求极高,配矿与渗碳的程度不同,出来的品质也是天差地别,就连淬火后用于冷却的水,也多有讲究。其过程更是繁琐磨人,譬如执捶锻铁,就需调用内力与力道相互配合,缺则软,过则脆,千锤百炼,不能少也不能多。


    失败了不下二十次,殷寻才做出了点像样的东西来。直至今日,只剩下最后一道“打磨”的工序,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


    打磨讲求细致,要求人够耐心,而殷寻最不缺的,正是这些。接连几日他都在红庐中,手握磨石,认真地为他亲手锻造出的利器平顺纹路。


    长袖被襻膊束起,露出前臂,可见殷寻的左手桡骨面上有一块不规则的红斑。一掌大,颜色不深,但在玉质肌肤的衬托下,好似泼在白宣上的油墨,十分刺眼。


    这份刺眼很快就被袖口给盖住。他听瘦门房讲外头有人来找他寻仇,也不多问什么,只兀自将工具收好,抬手把襻膊解下,从一旁的架上取下佩剑,向外走去。


    外头的张盛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且还有些冷。


    见霜城这个地方有个响亮的别称,叫“疯风封峰”。


    三面环山,朝北开口,成一处马蹄形的高地,常年裹挟北川烈风,四季冰寒,不是他处能比。虽说现下不过仲秋初,但也已经能冷出江南凛冬才勉强会有的气势来。


    进城前穿着的秋装显然是不顶用了。虽说可以运功御寒,但又不是没带衣袍,没必要非得较这个劲来折腾自己。


    他弯腰从行囊里把备好的披风扯出来,正打算披上裹好,就见一少年侠士,满身单薄地走来。算上里衣,最多不过套了三层,且都不厚重,飘逸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张盛的面子顷刻有些挂不住了。


    心火一旺,刚想豪气干云地把披风扔下,却恰逢凌冽的寒风一吹,心火又灭了,手脚老实地披上披风。


    面子算什么事,还是里子更重要。


    再说了,大侠!就应该穿大披风!


    张盛直起身,手扶腰间大刀,脸色臭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提刀砍人,目光落在对面的剑上,心下已有判断,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就是殷寻?”


    他管下有一九州镖堂,成天在天南地北到处乱窜,错过了所有相关热闹,所以他对殷寻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秉着对殷家蛮不讲理的成见,张盛觉得殷梦槐那老匹夫的孩子,应当是个只会耍剑的歪瓜裂枣。


    如今亲眼见着了,想不承认都不行,人家是真真生得勉强、尚且、将就、凑合、还算……有那么一点点惊为天人。


    当然,也就不过是比绝大部分人的相貌、气质都要好罢了,顶多能算他够格与闻人晏相提并论,只是顶多。


    “晚辈见过张堂主及诸位前辈。”


    “你认得我?”


    张盛与他师兄闻人松风的“狂刀”名号相对,江湖人称“妄刃”。在外名头响,人长得却没什么特点,他们未挂镖旗,也未自报家门,若非先前见过,很少有人能一眼就对得上号。


    “晏兄与我提起过您。说您是他极为敬重之人。”


    殷寻回忆起闻人晏的描述:说张盛少时孤苦,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所以腰间佩刀处挂着一捆看着略显滑稽的百家布串,同时还养了三条半人高的狼犬,分别叫“大傻”、“二傻”和“三傻”,狗如其名,不怎么聪明,但张盛凡是走镖都会带着……当时闻人晏还嘱咐,说万一殷寻见着了,记得帮他哄“盛叔”两句。


    哄人,殷寻是不会的,只会照实了说,语气板正清冷,不带分毫谄媚,却听得十分顺张盛的耳,原本的不满像是拳打在了棉花上,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直“哼”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不容拒绝地交到殷寻手中。


    封缄用的纸与以往不同,要更净白些,迎着日光看,隐约可见其上的缃色暗纹,有如浮光掠影。


    上面空无一字,并未书明来信人,也不必书明来信人。且不说这能请动张盛给自己跑腿的阵仗,春来秋去满城信,春去秋来皆自你,殷寻很少离开山庄,也很少与外头的人交往,会给他写信的,从来都只会有闻人晏一人。


    “晏儿还有一句口信托我带给你。”


    殷寻抬头:“张堂主请说。”


    只听张盛咳了两声,突然夹起嗓音,矫揉造作道:“这回是真的,没骗你。”


    把“靠谱”刻进骨子里的张大侠,不仅把传话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连带着闻人晏那轻慢的语调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我就再来一遍。”


    “……听清了。”


    甚至觉得已经大致能猜出信中的内容了。


    待好生送别了真的仅是顺手过来送信的张盛等人,殷寻才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将信拆开。


    开篇七、八百字一如既往地讲述些有的没的,等殷寻耐心看到书信末尾,才见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件先前未曾提及过的事。


    今朝开国百余年,一直保持着不重商,也不抑商的暧昧举措。在此大环境下,沿海口岸各城镇来往商船不断,日渐富庶。


    但有商便有盗,富贵险中求。


    那些在海上流窜的海盗、亡命天涯的恶徒,以及因得罪权贵而走投无路的渔民等等,眼馋起一艘艘经江海而过,好似满载黄金的船只,纷纷聚集起来,变成了令诸多沿海商会深恶痛绝的“海寇”,专门做抢夺商船的勾当。


    不过当时的海寇,在朝廷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虽然屡扑不止,可终归闹不成气候。后来更是汇入了“四方乱”的洪流中,随着时局平顺,跟着偃旗息鼓,再难见踪迹。


    可近些年,海寇又开始冒了头,且人数大增,变得越发有组织、有纪律,行径更是今非昔比的恶劣。


    他们抢劫城镇、烧毁良田、奸杀妇孺,闹得沿海百姓终日人心惶惶。


    在一侯府家的神童上书建议下,朝廷总算开始举刀,同众商会的相互配合,重赏沿途检举的百姓,又请熟悉当地水域的义士作为向导,派重兵镇压,进行重点剿灭,颇见成效,情况愈佳。


    而现下最令人头疼的,只剩那位海寇的头目。


    他或许原本是位江湖客。功夫极高,身法灵敏,有见血封喉的本事。即便不能以一当千百,拼不过朝廷官兵的人头,但他可以逃,边逃还边杀人,跟条泥鳅一样,怎么都抓不住。


    此番,闻人晏得到暗线消息,说这头目也会来参加本次武林大会,需殷寻前来相助,共同诛之。


    他在信的末尾再次强调:「这回当真没骗你」


    言辞之凿凿,并不怎么能让人信服


    毕竟,闻人晏在瞎编胡造来哄骗殷寻出门这事上,前科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连同饮雪剑庄里的其他人,对此意见极大。


    殷寻耳力极好,哪怕无意听人谈话,在庄内行走时,也常常能把别人的抱怨声听得真切。


    他不止一次撞见,庄内弟子聚在一起磕瓜子聊天时,埋怨说:“少主总应那个闻人家的邀,指不定就是存了心,故意给庄主找膈应,顺道折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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