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还没亮透,黑云凌空,压得那高大巍峨的宗祠愈发庄严肃穆。
闻人大美人难得换回了端正的男子礼服,抹去了胭脂粉黛,站在这似山峰般垒叠起的先祖排位前,貌似是在认真地听那冗长的祝辞,实际上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重天外。
他在心里挨个地数着,自个在这宗祠里罚跪过的次数。
闻人晏是个天生的闹腾命,大祸不会闯,小祸不带停的那种。每当他折腾出什么事来,他的父亲闻人竹雨就会使出所有严父都会使的那一招:
罚他跪宗祠。
但闻人竹雨怎么都没料到,他的这惩罚,不仅没能让闻人晏安生些许,反倒让他总结出了一个歪理: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大事,全都只需在宗祠跪上一跪,就可以被原谅。
然后秉承着这个歪理,更加卖力地闹腾。
而闻人晏在宗祠跪得最久的一次,跪了足足有一天。
且是他自己罚自己的。
他当时方及束发,面对着闻人家的列祖列宗,认真而郑重地说自己是个不孝子孙,对不起先祖们,他有的心上人也是个男子,生不了孩子,不能替他们延续香火了。
又说,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还有个叫闻人丰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与一个小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不出意外的话,等年纪合适了就会成婚,让先祖们可以放心地把重担交到他这位同胞弟弟身上。
然后跪满一天,认定先祖们都曾是心胸开阔的大人物真英雄,自顾自地替他们原谅了自己,开开心心地接着找他的阿寻去。
想到这一茬,闻人晏原本一脸的端正霎时有些绷不住了,忍不住一笑,结果被上座观礼的闻人竹雨给抓了个正着。
闻人竹雨身为云麓书院的一把手,平日里面对的都是将来要入朝拜官的学子,架子端得足,本身又一肚子书卷气,活脱是个一板一眼的酸文人。
其幼子闻人丰也是文文弱弱的,再加上静雅的何清池,他们这一家只有长子闻人晏活泼放肆得格格不入,要不是亲眼见着何清池怀胎十月把他生出来,都要怀疑这货其实是半路捡回来的。
他狠狠地朝闻人晏送上一记警告性的眼刀,生怕自己儿子会在冠礼上又做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闻人晏难得安生了一回,除了被抓包的那一笑,其余时候都规规矩矩的。
等到祝辞念完,就是大宾授冠赐字。
主持闻人晏冠礼的大宾是闻人松风。他靠坐在主位之上,动作很是迟缓乏力,脸上也没多少精气神,完全没有昔日“狂刀”的风姿。
闻人松风缓缓道:“晏儿和丰儿的名字,都是取自‘河清海晏,时与岁丰’。”
闻人竹雨在旁点头。
这取表字,一般是与名有关,或顺义,或反义,或延伸。先前闻人竹雨其实在心中拟过几个大气合适的,也跟闻人松风提过几嘴,不过既然大宾是闻人松风,此事还是得由他来做最终的抉择。
闻人松风道:“既然如此,那晏儿便字‘尽欢’吧。”
闻人竹雨接着点头,旋即又反应了过来,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晏”字跟“尽欢”有何干系?
闻人竹雨端着身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大哥,便听闻人松风继续道:“既然天下太平,就须得尽欢,享盛世之乐。希望晏儿日后能一直都这么不理世俗见,只道我心欢。”
什么报国志,什么鞠躬死,在太平世里都用不着,只要放开了玩就是了。
闻人竹雨这时总算想起,闻人晏确实是像捡来的,且捡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闻人松风家里。
这倒霉孩子的性格和观念,不像爹,不像娘,反倒像极了他大伯。
闻人晏天资聪颖,但聪颖的地方,在闻人竹雨看来,总是不太对。
且不论闻人晏自己喜不喜欢,他对那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方法,再怎么学,都只能照葫芦画瓢,谈不出什么个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这辈子怕是都达不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舞刀弄枪倒是很在行,当年张盛造访,闻人晏撒了欢地跟这位江湖大侠一道鬼混了几日,回头便能百步穿杨。
何清池疼爱,甚至溺爱她这个长子。总怕闻人晏天天跟自己那满腹经纶的父亲呆在一块会被嫌弃,会被磨掉一身的机灵劲。
所以心想,横竖晏儿喜欢武功,那不如把他送去他大伯那,能够自由快活。
刚想完,就马上付诸行动,让闻人松风把闻人晏带到均天盟去,托新任盟主柳晴岚来教导。
然后闻人晏就变得更加无法无天了。
闻人竹雨对此,既心痛,又无可奈何。
冠礼刚结束,闻人晏便迫不及待地又想要去找殷寻。
可步子还能迈出去,就被闻人竹雨给拦住了。
“你把殷家那孩子带来了?”闻人竹雨开门见山地问道。
闻人晏无辜地眨眨眼,心想他爹该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对此有意见吧。
刚想开腔,把心里已经写好稿的一大堆诸如“来者便是客”、“人殷少侠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爹你堂堂读书人得讲礼貌,要宽容”等等道理搬出来,就听闻人竹雨抢先道:“虽说大哥与殷家有怨……但祸不及后代,你已不再是孺子,也别总是胡闹,总是去戏弄人殷少庄主。”
闻人竹雨是个持身清正的人,鲜少掺和他们江湖中的事,但多少是了解他们这些恩怨的始末的,也知道就像闻人松风自己说的那样,闻人松风自己也有对不起殷家的地方。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去折腾这么个与之并无太大关系的后辈了。一代人的恩怨就一代人了结。
却听闻人晏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戏弄过阿寻。”
“没戏弄过?你干的那些事都被人写成七八卷话本在街头巷尾到处传了,我先前在学堂收的几册里便有,说你……”
闻人竹雨还想训斥,就被跟着上前的何清池给打断:“今日是孩子生辰,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作甚。”说罢,她又转而对闻人晏温声道:“晏儿这一天下来也累了,晚宴还要准备好一会,先快回去歇息吧。”
有母亲大人相救,闻人晏自然是脚下抹油,不傻呆着听闻人竹雨的教训了。
他刚拐进院子,远远便见殷寻站在桂花树下,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轻扫,飘香四溢,落英纷飞,有如金雨漫漫,而“雨”敲在树下人的鼻尖,能引得他长睫轻颤,像蝴蝶振翅。
殷寻今日身着一银白的直领对襟衣袍,衣襟处有繁琐的纹饰,但因为颜色过浅而看不清具体,又外披一黑边红底的无袖褙子。明明身上堆金叠玉的,却因为人太过清正,而丝毫不显奢靡浮夸。
分明时节不同,衣着不同,可殷寻此时的身影,落在闻人晏眼中,却与当年在饮雪剑庄时的相叠,依旧让他心喜。
闻人晏知道自己平常混帐事干多了,导致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总是大字书着“不靠谱”。他心底的许多弯弯绕绕,也总是让殷寻弄不懂,总是落得个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的局面。
所以他最近一直在痛定思痛,想把形象掰正回来些许。
此时也是如此,想着说他今日成年,得有成年的样子,且一身礼服,得有威仪,行正立直,不能像往日那般没个正形。
可……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原本悠然不失风度的步伐,全都变成了快步疾走,全都变成了迫不及待。
“结束了?”察觉动静,殷寻侧头,望向朝自己走来的闻人晏。
“对。”闻人晏应声笑道:“阿寻,自今日起,我表字‘尽欢’。”
殷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也不作什么评价,只是又问道:“不先歇息吗?”
这整整一日半没合过眼,闻人晏现在确实感觉乏了,但他还是想跟殷寻再多说一会话,于是恬不知耻地要求道:“那阿寻你送我回房休息?”
从这回闻人晏的屋子也没几步路,殷寻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排走着,闻人晏抬头就见一侍女捧着个盘子,从他们面前走过。
那侍女步子走得太急,没注意脚下石阶,被绊了一下,眼见马上就要摔出个大马趴,闻人晏连忙三两步向前,手搭在她肩上,强行把人的身体给正了回来。
那侍女刚稳住身,转身看见自家少爷难得变回了面如冠玉的贵公子,脸霎时就红了,糯声道:“多谢大少爷……”
“小事。”闻人晏将手收回,看了眼侍女手中的盘子,问道:“这是什么?”
“快中秋了,这是用来做月团的。”
“果然。”闻人晏一笑,模样俊美得让侍女失了神:“你小心些走,不着急。”
等回过神,想要应声,侍女就见这大少爷已然凑回了殷少侠的身边。
刚凑过去,他便迫不及待道:“说起来,我与阿寻你初识,也是因为做月团。”
殷寻闻言有些不解。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狐狸尾巴左右摇晃,闻人晏那既想倾肠倒肚,又想要卖关子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扭捏地问:“阿寻要听我说吗?”
殷寻:“随意。”
“那就是想听了。”闻人晏理直气壮道。
“八年前的中秋宴,我是回郡主府过的。开宴前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四处乱转,撞见了府中侍女,围在一起做月团,好奇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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