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正是闻人晏最喜欢上蹿下跳、掺和热闹的年纪。
当时常在他身边打转的杨幼棠去帮忙备宴,只留下闻人大少爷一人在院中乱逛。他逛着,看见有七、八个跟他年岁相近的侍女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一时心下好奇,也跟着凑了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闻人晏凑上来,笑闹声戛然而止,怔愣了好一会,其中一位名为“玉堂”的侍女才上前小心道:“大少爷……我们在做月团。”
“月团?”
“嗯,把皮料调成面团,擀成薄饼,再包上馅料,用模子印上花纹烤就可以了。”玉堂顿了顿,又忙不迭地继续补充道:“这是我们自己闹着玩做的,不是供给府上的,已经跟管事的说过了,他说可以……”
郡主府上规矩不大,这些又都是离家在府中侍奉的总角丫头,值此中秋佳节,想要自个做点玩意来稍解乡情,向来是能被谅解且允许的。
“我没有要呵责你们的意思。”闻人晏笑了笑,满脸春风意,让姑娘们迅即烧了耳根子。
她们这位不常回府中的大少爷,不过十二的年纪,已然是远近闻名的俏儿郎。难得近距离见着,令人不由感叹,谈说果然不负盛名,哪怕今日衣着清素,但眉眼如画,寸寸得当,光是一笑,就能迷人心窍。
“听着感觉颇为有趣,我还没做过,反正现下闲来无事,可以一道吗?”闻人晏半点大少爷的架子与自觉都没有,理直气壮地就想混进丫头堆里。
“这自然是可以的……”
姑娘们被闻人晏看着紧张,动作也变得不太利索,只是将备好的面粉倒出、兑上水的简单步骤,做起来都较平日迟缓了不少。
“这面团……好像有古怪。”闻人晏皱眉。
面粉兑水,却怎么都和不开,只结成浮块,就算他不事庖厨,也多少察觉能够到有哪里不对劲。
“是有些奇怪……难不成是这面放太久了?"玉堂在后头帮衬,也很是疑惑,说着她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脑中似有一道声音在催她入睡。
闻人晏终归是跟随柳晴岚习武有一段时间,勉强能说有些许闯荡江湖的经验。他登时凝神屏息,可在此之前,一股异香就已窜入鼻息。
那异香与怪异的面粉相互配合,不稍多时,身旁的丫头就接二连三地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闻人晏多少有些武功底子,且运功得及时,虽说浑身脱力,脚下一酸软,也跟着倒在了地上,但从始到终都未像其他人那般完全昏睡过去。
头抬不起来,刹那间身体几乎无法动弹,脑海一片混沌,周遭归于静谧,只有偶然落枝的鸟,会啼叫两声,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闻人晏依稀能听到有三两人在朝他们走近,除此之外,还有车轮滚石的声响。
不知来者何人,但能这般行事,多半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现在浑身乏力,要想起来把人给收拾了,肯定是天荒夜谈。且这里不止他一人,说不定稍一动作,还会让来人对昏迷的姑娘们做点什么。
不可鲁莽。
“动作快些,把人运走。”其中一位来人命令道。
借着额发的遮挡,闻人晏眼眸睁开一条缝,隐约可见,那几个人将十几个足有半人高的大酒坛子搬到他们身侧,酒坛上贴着的红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七井口”。
他认得这“七井口”。闻人晏滴酒不沾,但“妄刃”张盛大侠却很好这一口,曾与他评说:天下美酒,这七井口的,能属上品。
郡主府难得办中秋盛宴,迎来送往的人太多,有送礼、送酒、送吃食的车架进出,七井口酒庄也在其中。作为颇具声望的百年酒庄,难以想象他们会干这档子事。
不,或许正因根基深厚,没人会想到他们会如此胆大包天地在郡主府中掳人,料定了府中并未作过多防备,才会嚣张行事。
他们摸的,就是灯下黑。
柳晴岚他们也来赴宴了,但师父他们在前厅会客,难注意到院子的情形。
府内突然少几个丫头并不会让人起疑,而闻人晏平时乱窜惯了,不等开宴,或许也不会有人发觉异样……等他们发现人不见了踪迹,再逐一排查来找,那一切就都晚了,甚至可能怀疑不到七井口头上。
须得想想办法,留下点记号什么的。闻人晏心想。
来者动作利索,等他们逐一把坛子搬到地上,就开始把女孩们一个个往坛子里塞。
一边塞着,嘴上没个干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侍女,长得就是比普通人家的要标致。”
“那可不,在这大家子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能不标致吗?”说罢,那人埋怨道:“要不是东家挑剔,我们需要冒这个险吗?随便抓点农家女不就得了。”
显然,这帮人是冲着丫头们去的,他们口中的“东家”喜欢长得标致的。郡主府家大业大,他们瞧准了中秋宴会的混乱时机,前来掳人,可没料到,闻人晏这一大少爷,还会插一脚进来跟侍女们一块玩。
闻人晏悄无声息地在地上摸索着,总算摸到一块还算尖利的碎石,旋即将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向下压去,细嫩的皮肤被碎石破开,渗出了血珠。
他们所用的药,药性太强,破口处带来的疼痛,能让他保持一点清醒。
不一会,在地上趴伏着的就只剩下闻人晏一人了。
“这还有个带把的,怎么办?”其中一人压着声问。
“打扮看着像个公子哥,就这么留在这,等醒了肯定会闹起来,对我们不利……空坛子够的话,就一块拉走吧。”
说罢,其中一人向闻人晏凑身过来,他连忙闭上眼。被一通仔细打量过后,听到那人口中说着“呵,这公子哥倒是厉害,还随身带着袖箭、匕首……”,便感觉有人把他的防身武器全都给收走了。
甚至没落下他手心压着的碎石,还被骂了一句:“啧,这手可真娇贵。”
这还没完事。
“嚯,这模样,真不错啊,比姑娘还好看……东家要是不要男的,这家伙能不能留给我来……”
闻人晏当时年纪尚轻,且出身矜贵,往日里会有姑娘,甚至公子,因他的相貌而对他心生爱慕,可却从未当面听过这种侮辱,心下既恶心又恼怒,恨不能当即就把这人嘴巴剁下,扔进油锅里炸。
好在他的下流话还没说完,就被领头的吼了一声:“磨蹭什么!动作快点!”
旋即,语气又和缓了些许:“要先以东家的事为重,事情办好了,东家一高兴,等完事之后会把这些人给我们随便弄的……但要是事情办砸了,你是知道后果的。”
那人原本还想往闻人晏的脸上捏一把,闻言一哆嗦,还没摸着,就把手收了回来。
用来运输酒酿的车架,因车轮过大,导致台面很高。故而他们需要先把人往坛子里装好,再把人连坛子一道抬到架上。
当时闻人晏的体格与现今不同,个子还没开始往上窜,与同龄人相比算不上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小,跟姑娘们一样被装进坛子里并不勉强。
他再度稍微睁开眼,迎面而来的还是那高大的酒坛子,放得离他很近。
时间太紧,要留记号也不能留太过明显的。
他此时力气已然恢复了些许,趁着他们掀开红绸封的空隙,小心地就着他们视线未落的地方,将旁边酒坛子贴着的红纸撕下一角。顾不上疼,用力地往自己渗血的手心擦了几下,再悄无声息地将纸碎压在一旁原本用来搓面团的桌角底下,只留了个不显眼的红角。
七井口的红纸工艺特殊,希望师父老人家能够机灵。闻人晏在心中苦笑道。
被塞进坛子后,眼下变成一片漆黑,坛底还有余酒,一大股酒味充斥着闻人晏的鼻腔,引得他生厌。
那些人把人装进坛后,并未马上离开,还简单地做了清理。
他们办事还算谨慎,只是对自己的药太过自信,根本没料到这群十来岁的小娃娃里头,还能有人醒着。
领头的人指挥道:“捂口鼻,把东家给的那丸子含上,就去把把粉给清了,但要留一点糊在桌上,弄得看上去是没有清理干净一样……”
问题出在面粉上,他显然是想着万一被人察觉,能误导一番。
在坛中视线受阻,闻人晏只能依靠着听。
他听见外头的人对话,知道他们把面粉简单料理过后,就急匆匆地拉着车往外头走了,应当是没发现那个小记号。
他们出府按足了规矩,走的是后头的小门,往日都是锁着的,此时临时安排的门房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嗓门不大,每每见着闻人晏,招呼都打得慢腾腾的。
听话音,闻人晏猜测门房距离他起码有三尺。这时他要是发出动静,指不定没等门房察觉到什么,反倒这些恶徒们会先暴起杀人,把他们一道解决了。
快十条人命,他不能草率行事。
闻人晏窝在酒坛子中,屏气凝神,希冀自己能快些恢复。
此后外头一路都没什么人声,估计专挑了偏僻的小道来走。
七井口酒庄前店后坊,纵深半里,往下深三尺是酿酒的地方。他们最后被送入的,正是七井口酒庄的地窖。
这些人把他们从酒坛子里重新提了出来,锁上窖门,便出去了。
闻人晏坐起身,凝神向外探听,很快就听到外头传来人被捂住口鼻时挣扎的声音,以及几句低语:“赏赐?送你们去见阎王爷,便是赏赐。”
显然那些把他们绑来的人被灭了口。
窖内最为年长的玉堂悠悠转醒,醒来感觉全身都像被抽打过一样,一阵难耐的疼痛与酸软,眸中忍不住泛出了泪雾。
她迷茫地看向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闻人晏身上:“大少爷,这……这里是……"
“嘘,噤声,外头的人还没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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