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到底是谁?¥
虽说殷茵勉强算得上机灵, 人也灵动好看,但均天盟在柳晴岚和苏向蝶的联手鞭挞下,又有那么大一个“第一美人”的少盟主天天在面前转悠,他们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懂怜香惜玉的人并不算多。
所以殷茵全然没了她在饮雪剑庄时被捧在手里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待遇。
她在均天盟里的处境,就与闻人晏头一回邀请殷寻来均天盟做客时相似, 压根没人待见, 大家伙都希望这些个饮雪剑庄的人快些走,少在他们盟里头蹭吃蹭喝, 浪费他们的米粮。
当然,并非完全一样。殷寻比殷茵多了一个待见他的人,并且通过这人锲而不舍的打点, 均天盟上下早已被逼得习惯了殷寻的存在, 也极少再会去找麻烦。
并最终努力地说服自己, 自家少盟主会三番五次把人请来,绝对是在膈应人,绝对是。
总之不肯接受, 他们少盟主是讨人开心,还是非常努力地讨人开心。
至于殷茵, 闻人晏虽然答应了殷寻, 不会为难他的胞妹, 但也仅限于不为难。
她只在均天盟待了不到三日,就已经完全受不了了,上蹿下跳吵嚷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而陪同她离开的, 是原该一路跟着殷寻, 但基本都没跟上的那位饮雪剑庄弟子。
在她临行前的一个晚上, 闻人晏得了空,又找去了他给殷寻安排的小院子,却没在屋里头找着人,走了一转,才见人在小亭内独饮。
饮的是素有「疯风封峰丰妦枫」美名的枫叶酒,是位于“疯风封峰”的见霜城特产,意为:以见霜城盛产的好枫叶,配以其上晨露,酿出来的烈酒。
不算名贵,但在别的地方见不着。原是带过来打算送给摘星阁的孙阁主的,结果中途被闻人晏摆了一道,驮着这谢礼的马儿都被牵到了均天盟里拘着,殷寻随身的包袱又只带换洗衣裳与他的剑谱,所以到最后,这酒也就没能送出去。
烈酒能暖身躯,能解千愁,所以生活在苦寒地的人,大多好酒。
殷寻生来酒量极好,但并不像旁人一般沉溺此道,只偶尔会饮上一二。而这一二也少在闻人晏面前,只因闻人晏似乎不喜欢饮酒。
他见到闻人晏到来,难得一时脑犯迷糊,下意识就举杯问道:“阿晏可要尝一尝?”
殷寻都这么说了,闻人晏只觉得面前就算是火烧刀子,他也要咽下去。
结果一盏下肚,他脸上立即就烧了起来,人也变得天旋地转,头上步摇随之晃荡了几下,就听“咚”的一声,第一美人那张宝贝得不行的脸蛋,就这么磕到了桌案上。
殷寻诧异地睁了睁眼,这才知道,闻人晏不饮酒,跟不喜没有太大关系,单纯就是因为他的酒量,跟他研习音律的天赋一般,都是出乎人意料的差。
不过这样也好。
殷寻起身,动作轻柔地将人从绣墩扶到一旁的能够靠睡的小塌上。
而后才缓道:“出来吧。”
一听这话,殷茵便缩着手走了出来
跟闻人晏一样,她原本是要去殷寻屋里头找他的,也同样没找着,好不容易见到人在亭中,却刚好撞见闻人晏到来,慌忙间就把自己藏进了花林里头。
“没必要躲着。”殷寻望向被一盏枫叶酿给醉趴到小塌上的闻人晏,温言道:“他能察觉到。”
就殷茵这点隐匿身形的功夫,完全是丢人现眼。
闻人晏当然能察觉到,只是想到既然是殷寻的家事,殷寻没让他管,那他就不管。
殷寻睨了殷茵一眼,眸色如浸冰霜,叹道:“你当成器。”
相较起来,人均天盟的苏向蝶在殷茵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悄无声息地往盟里绝大部分身后贴诸如“本人极蠢”的字了。而殷茵走出去摆弄拳脚,只会贻笑大方。
殷茵被他这一声训得脸颊通红,满心羞恼,手指搅着衣口,低下了头。
她到现在几乎记不起来,其实一开始,她也是很喜欢她这位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兄长的。
但兄长人太冷,就像庄内那化不开的雪。对人不失礼貌,不会凶人,但同样也不留情面,就像现在这般。渐渐地,她就不再敢靠近,甚至有些讨厌靠近她的这位兄长了。
“我不是来听兄长教训的。”殷茵负气地抬起头:“我是来问你……”
当时一旁的闻人晏虽然醉了,但其实人还没完全晕睡过去,最后他还是能听到,也只听到殷茵问了殷寻一句:
“你到底是谁?”
自殷寻在江湖上名头响起,就有传言说他肯定不是饮雪剑庄庄主殷梦槐,及其夫人魏文君之子。
至少……肯定不是魏文君之子。
仔细掰算年岁,殷寻出生前后那段日子,出身明儒门的魏文君都在门内主持弟子的学试,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后来又有魏家的仆役证实说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小姐怀孕,让人怎么看都觉蹊跷。
大部分的传言,就像闻人晏小时在市集地摊那看到的苦情小传般,说殷寻是殷梦槐在外头的红颜知己所生。因为见不得光,所以强行谎称为是魏文君的孩子。
加之魏文君身体一直不好,隔三岔五就犯病,为此明儒门也多少有点看不惯殷梦槐,也看不惯殷寻。
可这么多年了,谁也没探究到那位红颜知己是何人,魏文君对此也没有过什么意见。
可殷茵有很大的意见。她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小姑娘心性,觉得自己的父母分明很恩爱,这些闲言碎语在她耳中尤为刺耳。她
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兄长是情妇所生,所以自小就没少跑到殷寻跟前来,问他:
“你究竟是谁?”
对于闻人晏而言,阿寻就是阿寻,旁的在别人眼中是谁,这不重要。
只暗戳戳地想,阿寻要真能不做殷梦槐的孩子就好了,这样说不定,他早在八年前就可以把人给拐到均天盟去,不用在那破庄子里受气。
他记得,教殷寻剑法的沈老先生,曾趁着殷寻走开,找当时装作何家小姐的他聊起了些事情,一些不方便对着殷寻讲的事情。
沈老先生说:“庄主曾来找过我,说让我不要再教小寻剑法了。”
“哼。”他吹了吹自己满脸的白胡子,神情看着完全是个老顽童:“但我不听他的。”
殷梦槐什么岁数?他什么岁数?
沈老先生在外头当潇洒恣意、为人称颂的剑客时,殷梦槐还只是个要换尿布的小娃娃,他怎么可能听殷梦槐的话。
他不爱管庄里头的事,但不代表他不会去收一个一眼就知天资卓绝的小徒弟。
闻人晏当时对沈老先生的这个态度十分捧场地鼓了掌,道:“前辈霸气!”
“所以你这小娃子,为何要打扮成这样?”
说完了气闷事,沈老先生又转过来探究起闻人晏的打扮来。
闻人晏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我这么打扮有什么不对么?”
“老夫是老眼昏花了,但还不到辨不清人的程度。”
沈老先生道:“从前在江湖上闯荡时,我曾有一友人遭伪作女子的男子欺瞒,被骗财骗色,若不是得他师父搭救,差点小命都要断送进去。”
本来,这事被那友人当作人生的奇耻大辱,是他最深的痛处,不会到处与人说,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后来他得罪了门中一小童,那小童就把他这丑事写成了一话本,加了些桃色元素,放到市面上卖,被沈老先生在旧书摊上看到。
怎么说呢,沈老先生看了眼已然是个美人坯子的闻人晏,心想,小寻是个直性子,他还真挺担心小寻会重蹈他那位友人的覆辙。
小寻身上本就没多少银子,全给人骗了可怎么办。
“我就是喜欢,而且阿寻也知道这事。”
闻人晏听见沈老先生的担忧,没忍住笑了声,晃着脚,答话时听着像是不走心、不落意,但实际上,却十分认真。
他这人凡是走极端,喜欢的东西,就要很喜欢。同样的,喜欢某个人,也就要很喜欢,非常喜欢。
他给自己非常喜欢的人,送了件月色长袍,在九月未过之前。
说是等到了十月,天就要转寒了,就是该添新衣了。
就他这样子,别说是像沈老先生担心的那样,去骗殷寻的财,他没被殷寻骗个干净,已经是殷寻为人清正的结果了。
与八年前满身简素不同,殷寻这些年在庄内替人扫洒,处理事务,甚至……能够教授庄内弟子,攒下了些银子。君子礼亦在衣冠正,所以他也有好好地给自己置办行头。
可他从饮雪剑庄到均天盟来,路途遥远,能携带的衣裳并不多。
合着自己混乱的心思,殷寻少见没有多加推拒。
他换上长袍,准备待会同闻人晏一道前去楚水城城中庙会。
心叹,人但凡出门在外,绕不开“衣食住行”四个字,他总觉自己这四字,近来怎么都绕不开闻人晏。
身上穿的衣裳是闻人晏送的,住的地方、行的马车、食的佳肴也都是闻人晏安排的。有如他被圈养了一般……
圈养了阿寻的闻人晏刚与苏向蝶说完正事,紧接着认真地朝她提点:“如若不到万不得已,师妹你就尽量别跟着我们了。”
苏向蝶:“……”
我也没想跟着你们呀。
作者有话说:
阿寻快去给阿晏打直球,快去!!!(对空气打拳)
第32章 灯火通明¥
苏向蝶确实如她所言, 虽然也到庙会上来了,但压根没有跟着他们的打算。从盟里一出来,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往人群里栽, 人隐进芸芸间, 任谁都难找出她的去处。
闻人晏与殷寻动作要慢上少许,沿着江岸一路走, 能见其上漂浮着能寄人离思的水灯。
“跟我来。”
闻人晏落下这一声, 带着殷寻往放水灯的方向走去。
嘴上不带停歇:“这水灯说是能行至彼岸,诉说生人思念……不过, 其实最后都是落到下游去,被商户重新捞起来等第二年再卖。所以有什么要说与故人的话,可燃烛烧之, 莫要留在灯上。神怪如若当真有灵, 自会听得见的。”
“他们是?”
殷寻见闻人晏从袖中摸出一个指节长的纸卷, 上头用细瘦的楷字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人名,问道。
“都是盟中逝世的大侠,多丧生于当年伏魔会和四方乱中, 可怜身世孤苦,并无亲人挂念, 所以只能由我这个少盟主来悼念他们, 祝福他们往生幸福了。”
每逢祭祀时节, 闻人晏都会如此提前准备好,已成习惯。
殷寻听此,沉默地也取了一盏灯, 却什么都没写, 就这么放到水中, 定定地看着灯火远去,心绪不明。
闻人晏在旁窥他神色平和,身着自己送的衣袍,简素净雅,无垢无伤,双眸似夹清辉,在这夜幕之中,如孤月高悬,恬静温和,让他心喜。
想着,悄悄把指节淌入水中,指尖触在殷寻倒影在水面上的浮影边,漾起一阵波澜,假若他能捞得水中月,他能触到殷寻的脸。
闻人晏在殷寻面前说过好几回,说殷寻像他心中神仙,但往往说的都是云山剑仙。
实际上,他心底对殷寻的比喻其实一直都是更为玄乎的:“月神,阿寻今日看着像月神一样。”
夜夜常相见,却也可望不可及。温和但疏冷,不知何时才会落入凡尘。
殷寻莞尔,无奈道:“若真有天庭,神职也不带变动得如此快。”
“也可以兼任的嘛……”闻人晏笑道。
放灯的地方静谧清幽,但城中大道却是一派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全是说笑声。
中心行着一辆高大的车架,上有纸扎的彩灯,有玉皇大帝,也有蟠桃、仙鹤等,围立在一道半启的门后,呈现出先祖觐见仙人,登通仙门的景象。
车架下方,每隔几步,就有一位戴着鬼面具,手握驱邪火把的人,在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跳着能避凶煞的祝祷舞。时而举起手中的纸衣,顶着那一副青面獠牙,朝它吹出一道三尺长的火龙。火能照天明,意为逐暗下阴晦,将新衣顺利送到先人手中。
闻人小声地与殷寻讲说着个中习俗,指向车架最前头的那人:“这个拿长枪挥舞的,说叫红面将军,能把留在世间的孤魂迎回去,又能扫荡恶鬼邪祟……不过以往都是男子扮演,今年倒是换成了女子……”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满是沧桑意的中年男声,穿透了这人声鼎沸,很是招摇地叫道:“说甚京兆风华……”
止语“啪”地一拍响在桌上,原本闹腾的人语声忽的消减了不少,纷纷开始竖起耳朵,想听这说书人又编排出什么新鲜的故事来。
结果还是旧瓶装旧酒:“只见那闻人家的大公子,骑马踏桂香,身着……”
闻人晏知道说书人很喜欢编排他,几乎每次出门都能听到几段,在不忙碌事情的时候,他自己甚至会在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可现下当着殷寻的面,张扬又臭美的第一美人,难得生出了不胜夸奖的情绪,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用手中团扇半掩住脸,慌里慌气地说了声:“走了,走了,别听了。”
殷寻见他难得满脸羞怯意,不住浅笑,应道:“好。”
可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那一会功夫,说书人已从夸耀闻人晏相貌的固定说辞,转到了最新杜撰出来的摘星桥市要闻。
“然而闻人晏不仅空有其表,而且品性乖张,最是喜欢折辱饮雪剑庄的殷寻少侠。”
“他于摘星桥市上,玉笛一响,手指殷少侠,说他的剑法与那笛声一般,奇差无比,就算前去武林大会,也夺不得‘第一剑客’的名头,不像他早已是公认的‘第一美人’……”
“因这一声叫嚣,二人打得那叫一个烈火浇头,完全失了理智,说时迟,那时快,本来殷寻的剑都快要刺破闻人晏的喉咙,一声通天炸响,打断了他们的动作,众人霎时四处张望。原来!是画舫上埋有炸/药,他们不得不暂时握手言和……”
闻人晏:……真会编,要不是他就是本人,可能就信了。
他心叹着这些人真不愧是做这行当的,无事生非的本事真厉害。回头一看,见殷寻脸上挂着的笑并未落下,又觉得瞎说便瞎说吧,能逗得人开心,怎么都是好事。
闻人晏抬手虚捂住殷寻的耳朵,状作生气道:“好了好了,说好的不听的。”
殷寻也不挣脱,任由他把自己往前推攘了几步,连同眸中都染上了笑意,还没走上几步,就有一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迎了上来,哆嗦着在他面前举起一束花,鼓起勇气道:“大哥哥,要买花吗?”
殷寻气质冰冷,似将人拒于千里之外,少有人会敢主动找他叫卖东西。
他垂眸,眼前的花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假,花骨朵如同用各色绒布裹棉花编成的线球,簇成一串蝎尾。殷寻在楚水城各处,包括均天盟内都能看见这种花,应是很受欢迎。
闻人晏歪头探出,朝那小女孩柔声问道:“今日还有多少束要卖呀?”
小女孩眨眨眼,看着面前两个极好看的人,老实地回答:“九束,卖完了可以换两个糖人。”
“那我都买了。”闻人晏摸出银子,从小女孩举着的花束中抽了一枝淡黄色的,道:“但我只要这枝,余下的……你就替我送到庙里,给先人们瞧瞧好不好。”
“好!”小女孩立即喜笑颜开。
“这假花说是冬寒亦能唱说暖意,所以名为‘唱暖’。”闻人晏搓了搓面前的花骨朵,眸色稍暗,转而对殷寻介绍道:“这些日子总有人雇这些小孩在城中叫卖,先前杨幼棠也因此买了许多,布置到均天盟中各处。”
说起杨幼棠,殷寻喃道:“杨兄似是常跟在你身侧,今日怎么不见……”
闻人闻言挑了挑眉:“他今日也想跟着来,但我没让。”
答话时神色狡黠,像只精明的狐狸。
然而狐狸最是招惹书生,闻人晏刚给小女孩对完银子,眼见着她欢天喜地地抱着花跑开,一转身,就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凑到了闻人晏面前。
书生目光犹疑,不敢落到他的脸上,红着脸低声道:“难得相逢烟火中,这……这位姑娘,不知可否与小生一同……”
“我不是姑娘。”
闻人晏直截了当,全不顾那书生石化在了原地,朝殷寻的方向忙挪了几步,却见殷寻方才脸上那清浅笑意已然没了踪迹。
闻人晏连忙挪动视线,一路从那射箭的戏耍摊子,扫到了小吃的叫卖摊子上,眼眸一亮,去买了两碗酒酿圆子,才回到了殷寻跟前,弯身将其中一碗塞进殷寻手中。
“这是江南这边小吃,甜糯软润,阿寻你似乎还没尝过,可以尝一尝。”
闻人晏这一凑近,从那眼角泪痣,到那微启的唇齿都与殷寻不过咫尺,忽的引他心慌。
视线匆忙地投往被塞到手中的酒酿圆子上,闻着其散出的米酵香,想起方才向闻人晏搭话的书生,心底的问话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阿晏……可曾在旁人面前饮醉过。”
闻人晏见殷寻神情严肃,快到嘴边的酒酿圆子被生生刹住了向前的动作。
他怔怔地回答道:“有过。”
殷寻长睫一颤,又听他继续道:“但仅有一回,是当年母亲为祝我年至束发,拿出了珍藏的桂花酿。结果发现我继承了父亲的‘好’酒量,所以此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
闻人晏一点都不喜欢醉酒时不知日月的感觉,所以无论旁人如何盛情难却,他都再也没有碰过酒盏。
当然,有的人虽不盛情,但也可以是例外。
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圆子:“这个不一样,这里头基本只有个酒味,醉不了。”
“而且我其实没到一杯倒的地步的。”闻人晏想要替自己不争气的酒量申辩一二,继续道:“是你们那的疯枫酒实在太烈了。”
起码他喝母亲的桂花酿,是喝了足有三盏才晕睡过去的。
而见霜城那的枫叶酿他当时一口下去,什么味道都没能尝出来,只觉得一阵火辣淌过喉咙,把他整个人都烧得一阵晕眩,根本记不得任何事,等第二日醒来,脑袋抽疼得让某人小声痛斥:阿寻的美色误他!
闻人晏说着,感觉稍微察觉到了什么。
从前母亲说他醉后,只会安静地睡过去,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他会不会突发什么异变。
他小心问道:“我那日醉后……是做了什么吗?”
殷寻低头,并未言语。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阿晏因为醉酒收获一个亿,也因为醉酒而痛失一个亿的场合
今天看见一句代餐,很合适,所以代一口:
“我想陪你看尽世间的美景,然后告诉你,它们都不如你的万分之一”
第33章 醉意¥
那日殷寻并未与殷茵多说太多, 殷茵就气鼓鼓地离开了,那一脸的臭脸色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让随同她一道回去的饮雪剑庄弟子很是无奈。
待殷茵走后,殷寻才小叹一声, 放下手中酒盏, 再度转向醉在小塌上的闻人晏。
更深露重,易感风寒, 虽说习武之人没那么容易生病, 但也不能把人就这么扔在这不管。
殷寻小心地将人扶起,慢吞吞地把这个比他还要高上两寸的人, 挪回居室。
一推门进去,闻人晏在均天盟的卧房,与在闻人府中的相似, 都要比旁人想象中的清雅许多。
桂香浅淡, 没有多少华贵装饰, 除却案有齐备的妆奁,和叠放齐整各种匣子外,余下是垒了满屋子的书卷, 不止武功秘籍,还有各种学问杂要。
闻人晏嘴上总嚷说自己没能承袭父亲的一番治世好学问, 说自己学不会那些修身养性的道理, 却又会如此这般日日与万卷“同眠”。
殷寻将人扶到床榻上, 无意间瞥见,桌案正中放着一卷他月前所书的简字回信,被仔细地装裱过一番, 显然很被珍惜。
殷寻一愣神, 不想榻上原本已晕睡过去的人, 醒着的时候闹腾,醉了也不带安生,半睁着眼,拉住了面前人的手腕,试图将人扯向自己。
殷寻身法灵活,就算一时失神,也是能够即刻抽手躲开对方动作的,但就像那时在画舫上,看清扑过来的身影是闻人晏时,他会下意识止住以剑相抵的动作,任由来人将他揽入怀中般,殷寻一瞬间再度犹如鬼迷心窍,止住了自己抽手的动作。
后背撞在酥软的垫子上,任凭闻人晏翻身将他压在了床榻上。
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
“太好了,梦见阿寻了。”
闻人晏的一双桃花眸中泛着雾,眼下泪痣点在染有醉意的面上,很是撩人,他轻道:“阿寻,我可否吻你?”
殷寻还未来得及作应答,就听某只醉狐狸仗着酒意起了一身的蛮横劲,含糊不清地流氓道:“不管了,不能做梦也这么窝囊。”
说罢,食指指节抵住殷寻的下巴,不管不顾地俯身向前,吻上了那一片他暗自肖想许久的芳泽。
那温热覆上唇瓣的一瞬,殷寻眼眸微睁,心如擂鼓,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抓在床褥上,落下一片惊慌。
或许是因枫叶酿浓烈,即便是一直酒量极佳的他,也存了几分醉意,所以才会在愕然过后,又情不自禁地合上眼,任由闻人晏毫无章法地蹂/躏自己的唇齿,任由那口脂为自己染上嫣红,有如为冰雪点上柔情。
同样是,能躲得开,也躲不开。
感觉几乎呼吸要被掠夺殆尽,闻人晏才总算放过了他。一抬眸,咫尺可见面前人笑意嫣然,发髻在动作间微散,垂了一缕墨发,落在他的耳侧,勾出一阵与以往耳语时略有不同的痒。
而这痒又似乎化作一道不可忽视的心火,灼得殷寻本就混沌的心绪,愈发混乱不清。
他失神地喃喃道:“阿晏,对你,我总是……不知进退,总觉……不该进退。”
进一步,不当;退一步,不舍。
闻人晏分明是醉着的,但却听清了殷寻的话,歪了歪头,答道:“这多简单,那便停在原地,由我来朝阿寻你走来。”
殷寻垂眸摇了摇头,心底的惊慌如蔓草横生遍野,令他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抬手抵住闻人晏的肩,像是在推拒,又像是想把面前人抓住:“可若是只有你走,万一累了怎么办?万一……”
情深不寿,哪会有傻子一直对着一人如此不知疲倦、不求回应地好,万一……万一真的累了,万一有一天闻人晏发现,他并不值得被这般悉心对待,该如何。
如此悠游寡断、患得患失的思绪,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不像他自己,可偏偏无法自控,悍然敲碎了他那少欲寡求的壳子。
“呆瓜,怎么可能会累?”闻人晏一脸醉意朦胧。
“而且……你说这话时,不就已经是在向我走来了吗……”
言语间笃定得很是嚣张。
嚣张的醉鬼再度吻上面前的人,细致地品尝着殷寻唇齿的每一寸。直到招架不住那重振旗鼓的酒劲,才脑袋晕乎乎地栽到了殷寻的脖侧,就这么又睡了过去,把那心底的一片狼藉留给了殷寻自己。
……
而那日过后,闻人晏显然完全忘了他那醉后的黄粱一梦,也从不敢假设自己会色胆包天到那种程度。
见殷寻良久不回话,联想起盟中兄弟醉酒后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样子,闻人晏心里直犯嘀咕。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破说书的影响,他想,他该不会他喝醉后跟阿寻打起来了?
可按理说,阿寻不会制不住他的,而且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阿寻总不会等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要跟他算账的……吧。
胡思乱想间,殷寻抿了抿唇,总算开口唤了一声:“阿晏。”
他们面前的灯车下,站在正中的红面将军一声高昂的“呼哈”吆喝,手中的长枪一旋,比划出一个杀恶鬼、诛万邪的动作。
其余戴着鬼面的艺人应声举起手中火把,纸衣一挥,吹出一道道细长的火龙,漾起一派接连不断的叫好声。
都说夜色最是引人心念乱。
人声喧闹之间,火龙光影之下,殷寻望向闻人晏。发上步摇点鲛珠,腰佩嵌奇石,裙尾绣金丝,浑然一身摇曳生光,在这来往人中,就如那只苦觅至深秋的橙色火金姑,那么醒目。
人人都说闻人晏的样貌极佳,能俘获所有的人的心,那么这个所有人,包不包括他。
殷寻扪心自问,只觉得答案触手可及,话语也快要脱口而出。
“你曾要赠我红豆枝,如今可还……”
然而殷寻话还没说完,就有七八个抱着满手唱暖花的小孩,把闻人晏给围住。
他们嘴上叽叽喳喳地说,有人告诉他们,那个满身富贵的“大姐姐”刚把一个女孩手中的唱暖花束都买了,或许也会把他们手中的也都买了。让闻人晏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无奈地朝殷寻眨了眨眼,将心思落到对付这些小孩上来。
不急在一时,殷寻收住话,安静地在旁等待闻人晏应付,眸光一扫,却忽见一道寒芒闪现。
那正中红面将军顺着祭祀的舞姿往前跳了两步,落到了他们跟前,咿呀作响间,手中握着长枪顺势向前一挥,追着火光,在其遮掩下,朝还被孩子们围着的闻人晏那径直刺去,动作极快,且来势汹汹。
殷寻心下一紧,刹那间管顾不上别的,只提剑跃身上前,想将闻人晏带离那长枪所指。然而围在闻人晏身侧的尽是些半大的孩子,让人束手束脚,难以顾全。
闻人晏前一刻还在与这些个围着他的小孩讲道理,忽感杀意,抬头便见殷寻挡在他的跟前,手中剑护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孩童,而身后蝴蝶骨处,则堪堪被长枪/刺下一个血口。
第34章 中¥
殷寻闷哼一声。
后背被长□□破的伤口, 在他身着的月色长袍上浸染出一朵血花。
那红面将军的枪路本就是想对准闻人晏,此时见刺中的是旁人,即刻一转枪杆,枪头又想再度往闻人晏的方向扫去。
然而她的刃尖还未能靠近闻人晏半寸, 一道寒风就从她的耳廓扫过, 冷刃从侧旁袭来。
殷寻眸色一凌,即便后背有伤, 动作也丝毫没迟缓, 有如卷着寒山烈风,狠准果决, 剑意如潮涌至,逼得那红面将军不得不改竖枪杆,反手相挡, 脚下快速往侧边躲去。
然而红面将军上前敢刺杀均天盟的少盟主, 自然不是什么草包。
她脚步灵活地划开一道半弧, 下一步招式已在心中成型,借势把枪横起,枪上红缨迎着火光横劈, 就着长枪能够远处的兵刃优势,想以此取闻人晏的腰腹, 显然没有罢休杀闻人晏之意。
她这一劈完全不顾及会不会误伤周遭的行人, 闻人晏见状顺手抄起了一旁摊子上的画卷, 手向前挥去,画绢大张,拉成一道长帘, 不仅将他们的整个身形给瞬间掩住, 还以柔克刚地化开了那迎上前的毒辣枪势。
见此, 红面将军枪锋不停,想就势划烂眼前这幅烦人的“白茫”,却依然未能得逞。闻人晏像是能提前洞悉她的意图一般,将无辜的行人推开,手上用力一扯,画绢顺势收回手中,楣杆打偏了长枪的动向,稍弯下腰身躲开了枪头的横扫。
而与之同时,在画绢收起的一瞬,就有饮雪剑法不带犹疑直冲红面将军的眉心。
那剑法观之灵动飘逸,但剑意极盛,镇得她顷刻慌了神,原本应当烂熟于心的拆招技法,居然都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能狼狈地倒身躲藏,不过几瞬的功夫,她竟完全被逼到了绝路!
不过,庙会上人实在是太多了。
突然起了这样的乱子,惊得周围众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人如鸟散,纷纷往周围退了开来,唯恐这刀剑无眼会祸及自己。
但原本围在闻人晏身侧那些个小孩尚且年幼,被这突如其来的锋刃给吓得不轻。
稍微机灵点的,还能尖叫着跟其他人一道退开。
但有几个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刚想跑开,就有一位穿着破洞草鞋的男孩,在慌忙间被路中杂物一绊,倒在了红面将军跟前的地上。
不等他爬起,就被那眼见着自己形势急转而下的红面将军给一把提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带着往后跳了两步。
殷寻连忙收起向前直取的剑势,沉眸看着那挟持起无辜稚子的红面将军。
红面将军枪杆快速在手中往下滑,直到枪头落在手心不远处,枪刃在小孩的喉前虚划了几下:“把剑扔了,不然我就把他给杀了。”
她的声音尖利,语气阴沉:“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这枪口子快。”
殷寻嘴抿成一道直线,指腹在天问剑柄处摩挲了两下,并不想让剑脱手。但目光盯着面前已然被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男孩,眼眸一合,最终还是无奈地将天问剑给甩向一旁的射箭摊子,剑尖直入其正中挂着的靶心。
红面将军满意地一笑,面上涂着的红料随着笑容挤出一些结块,看着狰狞恐怖,令人恶寒,叫道:“真乖。”
说着,将那男孩往殷寻的方向用力推去,脚下步子欲往后逃的同时,像是不杀一人难解她心头恨一般,长枪反手往后挥去,正对那男孩的后背。
好在,适时有一物穿过男孩耳侧飞来。是一柄镶金挂玉的团扇,扇面被枪刃划破,那挂在其上的装饰打在刃面上,巧妙地将其击偏,保住了那稚子的一条性命。
“啧。”红面将军目光阴毒,但脚下动作却没有停下,头也不回地往城楼逃去。
殷寻将那男孩的身形稳住,目光远眺。场面纷乱,那红面将军的轻功不差,且她没有会伤及旁人的负担,可以毫不留情地踏在阻挡她的过路行人身上,转眼间,逃开了数十丈远。
此时上前追,很难说追不追得上。
殷寻视线转而扫向一旁,手握剑鞘一挑,以鞘尖从身旁的射箭摊子上挑出了一道长弓。弓在鞘身上不过一旋,就往另一甩去,落到了闻人晏的手中。
无需多言。
闻人晏一手握弓身,另一手染着蔻丹的指尖顺着弓弦下抚,直至停在正中。
而后,余光可见,殷寻再度往他的方向甩来了那摊子上的一支箭,抚着弓弦的指骨微弯,方向稍拐,准确地夹住箭羽上侧,又立即将那箭身摆正,手上生力,将弓弯出其最大的弧度,簇尖对准了那往外逃窜的身影。
道上吵杂,分明难辨风声,但闻人晏眼眸微眯,极快地松开了指节。
“中!”
他手挽长弓,伴随着满身金玉珠翠响,箭穿行人潮而过,射出将近百丈远,箭簇直追那红面将军的后背,长枪在震撼中脱手,右侧的蝴蝶骨上破开一道血口,正正回敬了她刺向殷寻后背的那一枪。
闻人晏仰头一笑,满身轻快意。
他早年用刀,现今用簪,只有少许人还记得,他还会弯弓射箭,是个不过六、七岁,就能百步穿杨的射艺天才。
十数年前,“妄刃”张盛上闻人府来拜访他的师兄闻人松风,见到了随爹娘回来主宅、还没被安排去均天盟的闻人晏。
这半大孩子对张盛镖堂上下带着的家伙很是感兴趣,一路不带半点生分地跟着他们打转,盯着他们演武,最后目光落在张盛收藏的一柄长弓上,忍不住说道:“我看话本上描绘,少有侠客会用弓箭,但凡用上了,好像也没什么用,总是射不中。”
弓箭要立势,要求稳,但江湖刀光剑影中,没人会等你摆好架势,任凭你去射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弓箭可是好东西。”张盛拍了拍他的大弓:“往大了说,要是在沙场上,若能百步取敌首,便能不战而退人兵。往小了说,面对追不上的逃窜寇贼,只要够果决,也可也用箭,来把他们射落。”
闻人晏听着嘴角不禁勾出了欢喜的弧度,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礼貌地问道:“那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张盛豪迈道。见人小孩显然很喜欢这弓:“怎么?想学?我可以教你。”
闻人晏闻言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全是亮色,若是他头上有耳朵,可能此时就跟着竖起来了:“想!”
却听张盛又狐疑道:“可你能学会吗?”
就闻人竹雨那走几步就得喘三喘的文弱样,张盛很难相信他的小孩能健实到哪里去。
闻人晏那会正值又犟又傲的年纪,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要不要打赌?”
“成,你要是能在我走前,从这射到那。”张盛被他这嚣张劲给挑起了兴子,秉着陪小孩玩的心态,比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距离:“我就喊你一声‘大哥’,并把这弓送你。”
张盛万万没想到,等到临行前一天,他居然真没逃过要唤稚子“大哥”这一命运。
“看好了,盛老弟。”闻人晏抬着脸,朝张盛挑了挑眉,整个人得瑟得尾巴都要翘起来。
他站在箭靶处,慢悠悠地退开了百步,而后转身,视线专注地落在百步之外的箭靶,手搭上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弓,能见他原本尽是细皮嫩肉的手心,在这几日被磨出了不少破口。
定神拉弓一放,那箭力速皆具,箭簇穿过从院中树上落下的树叶,带着它一道,正中靶心。
就像此时,在一箭中后,闻人晏不等红面将军稳住她自己的身形,就又继续再追了一箭,以穿云之势正中红面将军的小腿,把她向上跃身的动作给截在了半路。
而在临近红面将军所在的城楼上。
苏向蝶嘴里还咬着一串糖葫芦,她混迹在人群里自个开心玩了好久,就听见一阵骚乱,左右张望间,远远地就看到师兄将一个打扮怪异的人射落下来,连忙从城楼飞身跃下,脚尖一抵,将那滚落到地上的女子给停住。
她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嘴中一片酸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子,含糊不清道:“哟,你谁呀。”
不过不管是谁,在盲目信任师父和师兄的苏向蝶眼中,凡是他们要逮住的人,她帮忙逮就对了,总归都是有道理的。
然而红面将军身中两箭,但那射箭摊子不过是用作游玩的,并没有真实弓箭来的锋利,弓身张合还有限度。
她面露凶色,勉力起身,藏在袖中的匕首乍现,直挥向前,惊得苏向蝶忙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糖葫芦差点掉到地上。
就在此刻,又有一箭,箭身从楼台窗沿擦过,簇尖戳入红面将军手握匕首的腕心,剧烈的疼痛引得她一阵嘶声疼。
自那两箭过后,闻人晏又毫不留情地补上了第三箭。
苏向蝶当即咬牙向前,踢起落到地上的匕首,又一旋身将红面将军给踢翻到地上,踩住她的肩膀,用匕首抵在她面前,恶狠狠道:“别动!”
另一头闻人晏放下弓,笑着往殷寻转去,却见殷寻虽然给他回以一笑,但唇色发白,额角带着细汗,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殷寻把下箭靶上的天问剑,朝他走了几步,而后身形一晃,竟直接倒入了他的怀中。
闻人晏直到现在才从衣裳的破口处窥见,不知何时,殷寻后背的伤口处已满是紫黑的,渗入血中,不断侵蚀这具身躯。
枪上有毒。
闻人晏霎时心似挂于悬崖。
第35章 慌乱¥
闻人晏曾在梦中, 暗自幻想过殷寻对他投怀送抱的场景,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也绝不该是现在这样。
目光所及,可见本该无伤无垢的人, 现今却因为了顾及他而负伤, 他如何不自责?如何不自悔?
从方才起,闻人晏脑中就无时无刻不在想, 若是那枪是当真刺中的是他, 也比刺中阿寻要强。或者说,如若他当时多留一个心眼, 如若他能更快地察觉到杀意,阿寻便不会受伤……这分明都是他的错。
闻人晏一瞬坠入无边的自责漩涡。他别说是周全所有人了,就算是心爱的人, 也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 那些个所谓凡事都要两全的意气话, 不过全都是犁地甩鞭,在吹牛罢了。
他眼眶酸涩,颤声道:“是我太大意了, 才害得……”
“不,不怪你……”殷寻半合着眼, 闷声打断。
那红面将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们的祭祀舞蹈本就是饱含肃杀意的破邪舞, 她偷袭时周遭纷乱嘈杂, 又故意往闻人晏身边招惹来了这么多无辜稚子。就算是殷寻,也是等到她动作起来的那一刻才察觉到了杀机,也只来得及以身相护。
殷寻摇了摇头, 似乎是想将那延绵不绝的眩晕感甩出脑袋:“我无事, 不用管我, 你先把人给……”
说手撑着闻人晏的胸口,试图借力,来重新将自己的身形正过来。然而那毒连带着枪头一道刺入他的皮肉,加之先前剧烈动作,更是加剧了其渗透,现下实在是催得他有些头昏脑胀,令他再度体会到了许久未有过的虚弱。
好在他身旁的还有阿晏。
“殷世真!”
闻人晏从来都是唤殷寻为“阿寻”的,轻慢缓和,语调间浸染了他自江南而来的温柔。
从前听殷寻说他被沈老先生取字“世真”,闻人晏只是笑着答应说“知道了,真合适”,但却很执拗地从未改换过称呼。独占着“阿寻”这个,虽然听着平常,但确实并无旁人会如此称呼他的这个称呼。
此时突然连姓带字地厉声喊他,虽然语气并不算多重,但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竟在顷刻间被这一喊,给喊出了些许别样的惧意,同时也把他想要运功强撑的念头给喊散了些许。
“冒犯了。”
一声落下,闻人晏磨了磨牙,沉着脸,从后将殷寻一揽入怀中,不等殷寻作出或许会有的推拒动作,就抬手替人先将穴道给封住,防止那毒再进一步的渗入经脉。
而后不管不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剑名当满天下的殷少侠给横抱了起来。
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暗自小心着没有触碰到殷寻后背的伤口,朝殷寻说道:“师妹在城楼那边把人截住了,我带你过去……”
殷寻张合了一下嘴,本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闻人晏脸上罕见地挂着沉郁之色,原本要说的话尽皆犹如被巨石所堵,难以说出。
最后只能再一次放任了闻人晏的冒犯,合上眼应声道:“嗯。”
城楼上,苏向蝶叼着糖葫芦,饶有兴味地用面前人落下的匕首,往那涂红结块上挑。
还没能够把人的真面目给挑出来,就迎面见师兄横抱着一人跃向她们的方向。
苏向蝶看清闻人晏抱着的人的霎那间,嘴巴一张,还剩两颗的糖葫芦掉了下来,砸到了地上,但她管顾不上心疼,只想要小心地问一句“你们这是好上了”,可又见闻人晏的神色不对,殷寻的脸色更不对,话到嘴边又小心地缩了回去。
红面将军一见闻人晏到来,啐了一口“该死的东西”,想要暴起,但旋即就被苏向蝶手中的匕首给抵住了喉咙,只抽扯出一阵自身上三道箭伤的疼痛,神情霎时变得更加狰狞扭曲。
闻人晏神色冰冷地瞥了一眼那红面将军,并未打算在这个档口盘问什么,只朝苏向蝶说道:“把人弄晕了,带回去。”
“得嘞。”苏向蝶应了声,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向,用柄头直砸到红面将军的脉门上。力道大得,与她看上去春光明媚的及笄少女形象完全不搭,让周围原本还在好奇张望的人“嘶”着声撇开了视线。
“殷寻他没事吧?”
她这人懂点礼貌,但就如她会憋不住要诽救她一命的萧正严一句般,她的礼貌并不算特别多。所以虽为小辈,但也常直呼人姓名。
不过殷寻本人虽然恪守礼节,但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所以无论旁人怎么称呼他,他都一直不会对此说什么。
闻人晏没有即刻回他,苏向蝶将地上的红面将军扛起,虽然还有些舍不得身后这万家灯火的热闹,但还是随同闻人晏一道往回均天盟的方向快步奔去。
“会没事的。”隔了好一会,闻人晏才轻声回道。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与苏向蝶交代道:“回去后,你我分道而行,你从侧门进,将人压到丙字水牢里,与其他人分开,先别审,晾她几天,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把此事完完整整地告知给师父。”
“这人到底是谁?师兄你有头绪吗?”
闻人晏答道:“宣州曾有一像你这样的地下钱庄暗卫,因争执而错手杀了自己的东家。那人擅毒,擅伪装,黥面入狱后又逃狱而出,至今不知所踪。”
“刘金盏。”殷寻就着闻人晏的话,声音如游丝般接道,眼皮却如被千斤重锤所累,怎么都抬不起来。
均天盟处理江湖上许多事务,恩施各派的同时,也难免会得罪不少人,叫嚣着要来杀均天盟盟主、少盟主的人不在少数,但鲜有真正付诸行动。均天盟作为公认的武林正道,若非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如若没有些极为正当的理由,不仅会引来盟中众人的报复,往严重来说,还可能会被定性为什么邪魔外道。
所以除非本身就是邪魔外道,或者有把握觉得自己能不被他人知晓,才会下杀手。
先前的小满属于后者,而在闻人晏想来,这红面将军当属于前者。
毕竟近来,闻人晏唯一挑惹过的邪魔外道,就是那胡知所在的净世剑宗。
浊教虽说是魔教,但因它信仰那个怪诞的“喀存”,所以功法虽阴狠,行事虽残忍,但其实并不通毒道,在伏魔会大肆清剿之前,也没有太多擅于隐藏自身容貌的本事。从前在浊教手下幸存的人说,他们向来都是以血祭剑,配以一手能断人经脉的毒掌。
而根据闻人晏先前的调查,胡知,也就是路庆生,起码在他离开宣州前,也与绝大多数浊教弟子一般不通毒道和易容术的。
就闻人晏的观察,胡知也不像是能在数年间就能精通此两道的天才。
尤其是毒道。要用毒,得先自己不怕毒,大部分以毒为专的人,都是需要自小浸入药缸子里,练就百毒体,方能运用自如。这样的人一般都些特地被培养出来的死士。
再加上这红面将军,虽然手上挥的是枪,但走势却常常更逼近用剑。
既然胡知有一能让他放心把浊教残卷和各种图文交付的人,那人或许就是与他同出于宣州,同是亡命之徒的刘金盏。
也或者……胡知可能本就是两个人。
几乎是与他迈入均天盟大门的脚步同步,闻人晏慌忙道:“温晚意呢?”
就这回去一会的功夫,殷寻的脸色已经变得越发得差,原本还能应两声话,现在却是完全晕睡了过去。
“少主……你忘了?”
下属从未见到少盟主这般慌乱的样子,又见他怀中抱着那饮雪剑庄的少庄主,一时有些难以回过神来,讷讷道:“温神医说孔开济所中之毒奇诡,就算对他来说,都十分棘手。所以三日前就与您请辞,说要回药庐翻翻医典。”
闻人晏怔愣了一刻,才缓缓道:“好像确有其事。”
孔开济这月来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严重得多。明明在桥市画舫上还生龙活虎的人,现今却形如枯槁。
前几日闻人晏前去查看,一进屋,就见屋内烛光色暧,却无法在孔开济面上点缀上一丝血色。在温晚意到来之前,孔开济肢体僵硬,不作动弹,不像将死,而更像是已经成尸。
如若那红面将军真如他猜想中那般,是刘金盏,且与胡知有所关联,那……
闻人晏光是想到阿寻也可能变成那个样子,他就觉得心慌。
乱则易误事,他要冷静下来。
他朝那属下吩咐道:“备车去药庐。”
说罢头也不回地抱着怀中已然晕睡过去的殷寻向外走去,同时嘴上不停地交代道:“我离开这几日,但凡有什么异状,无论大小,先去报给盟主,并事无巨细地留书给我。”
这时,又有两人从里屋走出,是一直在等着闻人晏回来的杨幼棠,和不知为何跟随着杨幼棠在盟中乱转的殷明诗。
殷明诗见状原本放声质问,但视线一扫过身旁的杨幼棠,又重新落到闻人晏抱着的殷寻身上,语气突然放软了许多,只皱眉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少主他怎么了?”
“祭祀遇袭。”闻人晏不想与他们废话。
杨幼棠目光在闻人晏怀中横抱着的殷寻身上流转,忙追道:“少主是要去药庐找温神医吗?我与少主一道去吧,或许能帮上忙。”
说着,暗中小推了一下殷明诗,殷明诗紧接着道:“我也去!”
闻人晏冷冷地看了眼殷明诗一眼,看得他后背发虚,只能虚张声势地拔高了声音:“殷寻怎么说也是我们饮雪剑庄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孤身交给你们……”
越说气势越发得弱。
闻人晏向门外跨步而去,随后才落了一句:“随你们。”
清晨,尚且还没到每日温习五禽戏的时辰,向来大半夜剁猪扰人清梦的温晚意,难得反被一阵猝不及防的砸门声给搅碎了与周公相会的好梦。
作者有话说:
新春快乐!希望所有小天使都能在新的一年开开心心,看到喜欢的文文,磕到喜欢的cp!
然后也暗戳戳希望我自己的码字速度能够upupup……过年被抓去乡下,尝试用手机码字大失败,所以更新有些没办法维持,真的非常抱歉!!!
剧情也刚好推进到,并不怎么应节的过渡部分……但是,很快就会甜回来的,真的,我发誓。
第36章 伤¥
温晚意这人脾气并没有多好。
他醒时一抬头, 看见天色大暗,以为是他那个闹心的“好”邻居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杀气腾腾地抄起捣药杖,冲了出来。
结果一开门, 就见楼万河一脸晦气样地从隔壁屋子跑出来, 与他两两相对,而后一同转向了砸门的闻人晏, 及他身后跟着的两人。
自认识闻人晏以来, 温晚意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神色如此严肃,很是稀奇。
他目光转向闻人晏怀中抱着的人, 多少明悟过来,一时没了脾气,将药庐的门再敞开些许, “少盟主, 请。”
楼万河小跑着凑到这边屋来, 视线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扫了几遍,扯着嗓子问:“不是,你们咋回事呢?他怎么搞成这样了?”
边问, 边想跟着他们一道走进药庐,可脚还没能一步跨进去, 门就摔到了他的脸上, 在他的额头上摔出了一个红印子。
他刚想骂人, 就听温晚意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嚷道:“你太吵了,不利于伤者静养。”
楼万河:……
虽说里头住着的神医向来是个贪恋钱财、俗不可耐的货色, 但药庐内总体还算雅静, 破烂得恰到好处, 能挡风遮雨,但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让人摸不清他这些年搜刮的钱财到底用在了何处。
温晚意随便在桌上找了根破带子,充当襻膊,把长袖扎起来。转而看向小心将殷寻侧放在榻上的闻人晏,人自觉地坐到榻前切脉,开始了断诊必要的问话:“说吧,怎么回事?”
“阿寻他被一涂毒枪刃刺伤,后运功助我擒敌,”闻人晏垂眸如实答道,“已有将近三个时辰,来时我替他封住了穴道,路上先行将伤口烧烙,止住了血,也喂了你先前留的避毒丸,和敷了伤药,旁的……不敢多做。”
行走江湖,少不了会点跌打损伤的本事,也会备些防人暗箭的解毒圣药,但也仅限于此。
温晚意赞许地点了点头,示意闻人晏将殷寻的上衣半解,一阵望、闻过后,说道:“是与孔开济身上同出一系,但略有不同的毒,看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温晚意话刚说完,就听一直在旁观望的杨幼棠说了一句:“不会有事吧?”
虽说是问句,但语气听着却不像问话。
“自当没事。”
天山神医谷的传人骄傲地扬了眉,浅笑道:“孔开济身上的毒难办,是因他还中了一化毒掌,把那毒催得全身都是,殷少侠这可就轻巧多了。”
“且你们来得巧,我刚配好了药,可以用上,不过还有一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屋内站着三人身上打转,见一个个脸色各有各的精彩,一时脑抽,起了心思,话头稍转,道:“我那药,还差一道药引。”
“什么药引?”闻人晏急声问道。
温晚意模仿着话本上的语气道:“唉……得要人的心头血,最好还是功夫……”
“好。”
话音刚落,闻人晏便把发上的长簪一拔,旋了个方向,刺尖直指自己的心口处,不捎一丝迟疑便要戳向自己的心窝。
殷寻亲手所铸的长簪,虽不及那些能排上神兵榜的利器一般能够吹毛断发,但是它的尖口也是极为锋利的,加之闻人晏本身力道极重,并没有半点要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一戳下来当即就破开一个血洞。
然而还没多深入,就被身侧急了眼的杨幼棠给伸手握住空出的簪身,把他的动作给制住了。
温晚意没想到平常一身机灵劲的闻人晏这会竟死了心眼,且动作还这么快,他一个大夫,根本反应不过来。害怕因自己这么胡乱一句,给硬生生多变出个病患来,忙道:“不,不是,我就说个笑话!”
从前温晚意为柳晴岚治毒时,与她聊起过一些药典上的问题。他说这人身上的血,不管是脑门磕出来的,还是手指头戳出来的,其实都一样,但那些个情爱话本总喜欢神化这心头血的功效,似乎它能比别处要更加滋润,颇为滑稽。
当时他说这话时,闻人晏分明也在,还表示了认同。
温晚意深刻地明白到,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笑话都分辨不出来,闻人晏现下虽看着平静,但内里估计已经慌成一片了。
毕竟,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当真要用上心头血,也先该找个碗来接着,而不是忙不迭地自残。
“请温神医勿要开这样的玩笑。”杨幼棠见那血口并不严重,小松了一口气,转而对温晚意咬牙道。
他这反应,引得他身旁的殷明诗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与之同时,闻人晏应了声:“不好笑……我从不与旁人说阿寻的笑话。”
说罢,低头看向杨幼棠握着簪身的手,果断地将簪子抽了出来。
温晚意举手讨饶,认真地致了歉,道:“不过,需要药引是真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杨幼棠与殷明诗跟前,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我这后院西南侧放了一个大药缸子,贴着‘引七’二字,很重,须得两人才搬得动,你们小心些把它搬到这来。“
见两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忙挥了挥手,催促道:“快些哈,别耽误事。”
等那两人别扭地出了门,他才转而朝向闻人晏,道:“别皱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长什么样,我怕你再皱下去,我待会心一软,会狠不下手来收你的银钱。”
“你有话要单独与我说。”闻人晏小叹声,揉了揉眉心。
“回过神来了?”温晚意走向屋中的药架前,摆弄着起面前的机关匣子,“我还当你已经完全急傻了。”
温晚意这人是个守财奴,不止守那金银财宝,还会守日日把配好的药守在身边,当真能用上的药引,不会就这么随意地搁在院子里头。
闻人晏坐到殷寻身边,抚了抚他额前的发,没有争口角的兴致,应和道:“是有些傻了。”
见闻人晏这么干脆地认了怂,温晚意原本藏了一肚子的挪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正色道:“我要与你说的是,经由方才查看,我发现这位殷少侠身上,除却那破口子带来的毒外,还有别的。”
“是那种专门用来控制人的药,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蛊,反正是种玄乎玩意,有人命其为‘断念’。”温晚意解开匣子内的机括,从中摸出了几个药瓶,放入袖中,“平时并无大碍,化在身上某一处,但若遭布药之人,以特殊的功法触之,极有可能会一瞬毙命。”
闻人晏手上动作一滞。
“而这‘断念’在殷少侠身上,少说,已有三年。”
温晚意又取了一柄小刀,“它这药有几个特点,分量比较重,味辛,且不化于水,需得长期服之,除非每回都把人敲晕了强行塞喉咙里,否则基本只有人自愿吃下去的份。就我所知一般是用于养死士。”
“我听闻苏姑娘在未被柳前辈救下前,曾是被当成死士养大的,但想必个中手段你们也会了解一二。”
闻人晏目光稍沉,片刻才笃定道:“能解。”
“能。就是需要点时间,且你得保证,他不会再吃下类似于‘断念’的药,不然药性相抵,容易出岔子。”
温晚意一手转着小刀,一手拿起桌案上的灯,走到榻前,一点都不含糊支使起人均天盟的少盟主做事:“把人扶起来。”
“是要剐去伤口腐肉?”闻人晏看了眼他手上的家伙,轻手轻脚地将殷寻扶起,问道。
温晚意反问:“不然呢?”
他把小刀放到烛火上将其烫红,而后凑近那血口子,他忍不住又嘴欠了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着急要问他,我也可以先把人给你弄醒。”
说罢就见闻人晏果不其然地摇头:“皮肉连筋骨,可疼了。”
“你们这些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还会怕疼?”就算是楼万河像是身上长了几百张嘴的货色,温晚意也没见着他治伤时喊疼。
闻人晏无奈地应道:“他怕不怕疼是一回事,但我怕他疼。”
正如他所说,那皮肉接连着筋骨,怎么都是疼的。
先前在马车上,闻人晏用烧红的铁片在那破开的皮肉上轻轻一点,即便人在昏睡中,殷寻还是刹那间被刺得额间冒出冷汗,唇齿间泄出几声闷哼。看得他直揪心,嘴上不停地念着“不疼不疼”,好像如此就能说服那伤口,真的不会给人招致来疼痛。
更别提现在是要剐肉了。
好不容易万事,殷寻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晚意熟稔地往伤口处洒上药粉,又抬手往殷寻身上的穴位打了几下,再次支使起闻人晏道:“去外头打盆水来,我替他施针。”
谁想闻人晏刚走出去没多久,温晚意就见殷寻像是被什么梦魇惊扰了一般,骤然睁开了眼,目光在屋内仓惶地,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哑声开口:“阿晏呢?”
他见状一乐,回答道:“打水呢,应该快回来了。”
殷寻闻言,才将目光收了回去,知晓温晚意是在给自己治伤,轻声道了声谢:“辛苦温大夫了。”
“不用谢,收钱的。”温晚意慢悠悠地起身取了针袋,“对了,与均天盟打交道,是我在最大的生意,所以事关伤情,我有什么都不会瞒着闻人少盟主。但我这人好歹尚且有些医德,所以还是与你知照一声,我方才与少盟主明说了,你服过‘断念’这事。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此事,现下也没办法了。”
殷寻一怔,垂了垂眸子,良久才应声道:“无妨。”
“我本也……没什么是想瞒着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还在生气吗¥
现下已然是秋、冬季, 天气寒凉,温晚意提前在屋外大缸里蓄好的水,入手轻触,冰得令人觉得有针在刺皮表。
闻人晏指腹相抵, 轻轻搓散掉手中的湿润。心想, 直接这么把水打过去给阿寻可不行。
他目光投向缸子里的水,又转而望向药庐内简陋的厨帐, 陷入了一阵不算持久的沉思。
生来就是矜贵命的闻人大少爷, 哪怕从小就跟着均天盟的人走南闯北,不比其他世家子来得日日锦衣玉食, 但像热水这种东西,每逢天凉,都会有侍从替他备好, 送到他的房间来。
哪怕是在饮雪剑庄里蹭吃蹭喝的那十日, 出于待客之道, 殷寻也会每日清晨就前来给他送水和炭火。
饮雪剑庄终年严寒,每位弟子都有自己固定的柴火、炭石份额。
还没开始当家的闻人大少爷在家好吃好住惯了,起初还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直到临行前两日,蹑手蹑脚地摸去了一趟殷寻的小屋子, 看见那昏黑得只有一盏七蕊莲花灯的弟子房内一片冰寒, 方才知道, 殷寻把自己一月的份额都分了一半给他。
而当时殷寻只说:“莫要挂怀。”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那大雪压枝头,“比现下还冷的时候很多,我早已习惯。”
总而言之, 闻人晏往前的十数年人生中, 还没碰到过这满屋子只有冷水的状况。当然, 他也扯不下脸折回去问温晚意该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最终决定亲自去开拓一番“把水烧热”的大业。
于是,一顿“兵荒马乱”和“人仰马翻”过后,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一吹那炭火灶台,原本明媚的红妆被染上了青黑,化身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乌面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好歹水是成功把水给热上了,且没有弄坏太多东西。
闻人晏小心翼翼地端着水,刚走出厨帐,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逸入耳中,抬头,就见一个人从墙外,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个头来。
方才被狠心关在药庐门外的楼万河傻笑着挥了挥手,朝闻人晏打了一声招呼:“又见面了,晏大美人,你脸怎么弄成这样了?”
闻人晏一点倾诉自己被那灶台怎么折腾的兴致都没有,反问道:“你这是在作甚?”
“偷爬进来啊!”楼万河语气中没有半点做贼心虚,“我怎么也得来关心一下人殷少庄主的情况吧。”
闻人晏目光不善地瞥向楼万河:“我记得你与阿寻,并不相熟。”
楼万河被这一瞥骇得差点从墙上摔下去,怯怯道:“是不熟,就看看嘛。”
我就是想看看热闹嘛!他心道,但不敢说出来。
楼万河手撑着药庐墙边,一个翻身,灵活地跳了进来,动作熟练得让人一看便知,他平常没少干这档子事。
“我本来是想从后院进来的,结果撞见了你和那位殷少庄主的随侍……”
楼万河话还没说完,就听闻人晏打断道:“那人并非阿寻的随侍,他就是被殷梦槐派来盯着阿寻的。”
“盯着?为什么?殷少庄主那人看着也不是什么会乱闯祸的混世魔头啊,需要老子这么特地派人盯着吗?连我家老头子都不会管着我,我离家出走这么久,他到现在还是哼都没哼一声……”
是啊,为什么?
闻人晏没理会楼万河的滔滔不绝,只暗自思忖。
从第一次去饮雪剑庄时起,他就一直有类似的疑问。
正如温晚意所言,因那”断念“的特性所致,要想让人毫无知觉地服下是极具难度的事,殷寻不是会那般松懈的人。
闻人晏在脑中仔细掰数,心说,能让阿寻自愿服下这玩意的人,不是他极为尊敬的恩师沈老先生,就是他们饮雪剑庄的庄主殷梦槐。他接触过沈老先生,这些年也会听阿寻偶尔提起,是庄内难得与阿寻亲近的人,断不会如此。所以……就只剩殷梦槐了。
可他的阿寻,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的白衣剑客,人如朗月清风,做事清正,有节有度,愿为稚子而放手中剑……除了是孤僻了些许,压根没有别的毛病,又不是什么会为祸于世的大魔头,为何要遭生父这般对待?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柳晴岚刚把苏向蝶接回均天盟时,被当成死士养大的小姑娘远没像现在这般有人气,她神情木讷地与闻人晏解释说:“主人说,我们都只不过是他养的下贱畜生,他要我们生便生,他要我们死即死,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不仅是把人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甚至还……
闻人晏握着盆缘的手一紧,盆中水漾起阵阵波澜,就如他因怒火而难以平复的心池。
“呀,跑远了。”说着,楼万河突然十分自觉地把话扯了回来,他从袖子里摸出折扇,“噌”的一声打开,“我想说的是,我看见你随侍跟那个饮雪剑庄的那位在争吵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你随侍还动手打人了。”
“吵的什么?”闻人晏回过神,问道。
“没听清多少句,好像说了什么‘我的事你少管’,还有‘做好你该做的’,我还当他俩是在争到底谁才是活干得最好的随侍,但听你刚刚的意思,好像又不是,好难懂。”
楼万河扇了几下扇子,继续不满道:“不是我说,就算你们均天盟跟人饮雪剑庄不对付,也别在温婉这打啊,他那些个瓶瓶罐罐看着是有些寒碜,但实际上可都金贵得很。”
“不过你那随侍还挺厉害的,差点就发现我了,好在我反应够快,赶紧换了道。”
“啊对了,他们好像还要动温婉那大坛子,为什么?是手脚不干净?我记得里头装的都是用来烧药的碎晶,比有些石头还重,这么一大坛,起码得三、五个大汉一道才能搬得动,他们也偷不走啊。”
闻人晏总算知晓杨幼棠他们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他随口接道:“是温神医让他们去取的。所以你见着我怎么不换道?”
“你武功在我之上,我来得及换吗?”
楼万河嘴皮子不带停歇道:“而且撞上你正好,待会要是温婉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把我放进来的。他从你手上坑到的钱最多,所以要是你开口,他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于是,一回到屋内,面对温晚意不善的脸色,闻人晏毫不犹豫道:“他翻墙进来,被我逮住,特地带过来交由你处置。”
楼万河目瞪口呆。
闻人晏在进门的第一瞬,就发现殷寻不知何时醒了,已然坐起了身。心下焦虑焦灼稍平复,然而目光相撞间,他却稀奇地下意识闪躲开了视线。
温晚意复杂地看了这俩一眼,落下句:“一盏茶后,我再回来施针。”
而后不等回答,就拎着一脸怂样的楼万河,走出屋子,顺带还体贴地把门带上了。
闻人晏心叹一声,捧着水放到殷寻榻前的桌案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温神医应当已与你说了,你的伤不会有大碍,方才他替你剐去伤口的腐肉,现下还是得先擦擦血。”
说着,取了温晚意备在一旁的帕子,浸到水中,沾染上那刚烧出来的温热。他偏过头,目光再度与殷寻对上。
“阿晏……你还在生气。”
殷寻语气笃定。
“我……嗯。”
殷寻闻言稍稍垂眸。
他眸色浅淡,看着就让人觉得他薄情冷性。但偏偏会让闻人晏光是看着,就忍不住会心软。
“现在不气了。”
果不其然地快速败下阵来。闻人晏拿起手中浸湿的帕子走近,就见殷寻配合地把原本已拉起的半边上衣给重新解下,露出半边肩膀。
人还是昏着的时候,担忧占了上风,所以闻人晏尚且冷静,没存多少旖旎的心思。
但此刻……他忽觉喉间干涩。
他骂了声自己不仅急傻了,且还傻得心术不正、傻得恬不知耻。闻人晏即刻闭上眼,努力回忆那些有关正人君子的谆谆教诲。然后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在殷寻的玉质冰肌上,让他特别想伸手触一触。
刚冒起这个轻薄念头,闻人晏又果断闭上了眼。
在心中反复鞭策了自己一番,总算勉力找回一身正气。
再度睁开眼,只是这回,目光却落在殷寻那极深的枪伤之上,满心旖旎又再次被心疼驱赶。
闻人晏低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庸人自扰¥
殷寻一怔, 下意识地摇头道了声:“还好。”
先前温晚意与他知照过,殷寻还以为闻人晏一回来,就会质问起他身上“断念”的事。
然而是他想岔了。阿晏的第一句问话,并未是他料想中的强势质问, 而是夹杂着疼惜与后怕的一声“是不是很疼”。
可仔细回想, 阿晏似乎一直都这样。
也不知到底是对他的事不感兴趣,还是真如他猜想中的那般, 阿晏貌似总在害怕他会太过逾越, 对他小心谨慎得过了头。
“可是看得我觉得好疼,感觉会疼得让人哭出来。”
闻人晏柔声说着, 目光随手中帕子轻擦,落在殷寻满是血渍的背上。
面前的创口有一寸多长,周遭围了一圈紫黑, 中心被剐去腐肉后, 能见其中格外分明的脉络, 呈现出浆红的血色,很是刺眼。
“哪有人会如此容易哭。”殷寻眨眨眼。
闻人晏默然,好一阵, 才喃喃道:“……我会。”
他这话说得完全难以让人信服。分明先前在摘星桥市上,哪怕是被剑割了腕子, 都还是面不改色的, 连声疼都不肯喊, 更何谈是哭?反倒一门心思只顾着殷寻手臂上的小擦伤。
殷寻眸光稍沉,心念着昨夜在寒衣节祭典中暗下的决定,与那未能说完的话。忽而一转身, 俯向前, 凑近了闻人晏。
这一凑, 两人的距离就有些太近了。
闻人晏瞳孔缩了缩,小小地惊了一下,本该往后缩的动作被他生生止住,没有动弹。
殷寻抬手,指腹擦过闻人晏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印记,不想反而把这张能勾人魂的脸给擦得更脏了,无端引得他一笑。
这笑颜极近,有种莫名撩人的好看,加之殷寻指尖的凉意点染在脸上,反倒有些“烫”人。说话间,气息扫在脸侧,让闻人晏喉结一滚,顿时一阵慌乱。
“阿晏……温大夫与我说,你已知我身上有‘断念’之事。”
闻人晏闻言,连忙错开视线。
从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在意殷寻开始,他就总在刻意地避免去问,或者去探查殷寻与饮雪剑庄有关的事。
并非完全不好奇,但凡是与殷寻有关的事,大到生平志向,小到茶点偏好,他都想知道。
也并非是没那个能力去探知。身为与百家结盟的均天盟少盟主,他本身就比旁人要来得消息灵通。很多事他真要去了解,总能想方设法地揪出点蛛丝马迹来。
所以他其实是不敢。
于公,均天盟并不方便去过问太多饮雪剑庄的事。难得共同维持了不见兵刃这么多年,身为均天盟中的人就算再怎么看不上饮雪剑庄,也不该主动去做那些可能会撕开两家表面平和的事。
尤其是当下这个关口,闻人晏还有许多旁的事需要去一一处理。
于私,他总觉得,既然在殷寻看来他们不过仅是“好友”的话,他就不该擅自窥探太多,就该把他们之间的界线划分清楚。“好友”不过是既亲近,又疏远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足以让人能够肆无忌惮地踏入另一人的禁区。
闻人晏手中常握着许多江湖上世家、大派不愿与外人道说的陈年旧事,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要更清楚那种被人擅自知晓、窥探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更别说,被生父胁迫这种事,怎么想都定然不会是什么能与人分享的大乐事。
他不想让殷寻有哪怕一丝会因他而感到不痛快,也不想跟人一道去编排有关殷寻的是非。
喜欢一人,当珍而重之。
时间久了,他甚至慢慢地开始自我劝服说,这些饮雪剑庄的事其实无足轻重。他在意的,一直都是殷寻,而不是饮雪剑庄的殷寻。
就像每年的生辰礼一样,没人给阿寻过,那就由他来给阿寻过;有人对阿寻不好,那就由他来补上对阿寻的好,把最好的东西都呈上前,让阿寻慢慢丢掉那些个因受苦而养成的习惯……
既想帮上点什么,但又不敢太过火。既忍不住,又想忍。尽力找寻诸多可以令他自己信服的克制理由,心思九曲十八弯,就是拐枣都没能有他这么别扭。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知道,殷寻与饮雪剑庄的事,一直让殷寻受制于人,甚至威胁上了性命。
这让他如何不生气?如何不着急?
那些个所谓的克制,所谓的不能逾越,全都被抛之脑后。可又会担心,万一……万一如若他主动去质问什么,阿寻回答说“此事与你无关”、“此乃我一人之事,还望阿晏勿要追问”……会生生把他暗中探查的想法也给堵死在半路。
所以闻人晏没有追问,原本也不打算追问。
不想,倒是殷寻先一步开口说了。
殷寻见他沉默,继续轻声:“对不起,一直未能与你说。”
“阿寻不必与我道歉。”
闻人晏急声打断,“我……可以不问你为何。但阿寻,你能不能答应我……”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颇为没底气地说道:“答应我……我想托温晚意替你解了那‘断念’,你也不要再同意吃下那玩意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你不要再让自己受委屈。“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好,”殷寻勾了勾唇,温声应道,“以后不会了。”
他张合了下嘴,还想补说些什么,想按先前预想的那般,将事都明明白白地说与闻人晏听。
可话到嘴边,心底却泛出了一阵怯意。忐忑不安着,不知闻人晏会不会因为此事,而从他身边离开,光是稍微设想,就会觉得害怕,就会觉得心悸不已。
踌躇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将他们彼此间的百般思绪中断。
紧随着敲门声,温晚意从外头推门进来,就见面前的两人凑得极近,殷寻的手还搭在闻人晏的脸上,看着几乎是要亲上的样子,脸色一木,话语间并无悲喜:“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比起大夫,温晚意总觉得自己更应是个商人。而从商,守时是一大美德。
“治伤要紧。”
闻人晏慌忙起身,这才发现,他这手上动作不知何时起就停了,根本没能给殷寻擦拭多少,一时懊恼不已。
殷寻小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只有闻人晏能听见的“嗯”。
温晚意走了进来,瞄了眼闻人晏这没出息的样子,嘴角一抽,差点没忍住嘲笑出声。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对上殷寻指腹擦过的位置,正色道:“少盟主,你要不先去洗把脸?”
闻人晏也知道自己现下样子不怎么好看,也没管顾上温晚意是不是在打牙犯嘴,回头又望了殷寻一眼,应了声“好”,与温晚意错身走了出去。
再次走到药庐的水缸边,闻人晏看着水面中倒映出的自己,总觉得他现今的模样,似乎与三年前的,并未相左多少。
温晚意说,那“断念”的毒在殷寻身上最少已有三年。而三年前,对他而言最大的事,就是他在摘星桥市上给殷寻送红豆枝。
闻人晏还记得,在那年摘星桥市开始之前,他回过一趟郡主府。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岁,刚好碰上来家里头造访的长辈。
这长辈辈份高,有官职在身,本就好事,爱攀扯,一顿宴饮下来,饮酒喝上了头,摸着自己的山羊须,端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揪着身为小辈的闻人晏,说教了一轮。
内容大都是说,他父亲闻人竹雨是个死读书的,娘亲何清池又是个安分的,所以定是没人教他什么是真的“男子”之道。说什么男人到了十五就该学习怎么行人事,要开始学会去排解欲望,否则憋久了就容易变态。
还说他都憋了两年,也该找姑娘来纾解纾解。嘴顺起来,就骂他一天到晚打扮得像个娘们,丢人现眼的,半点不雅正,正是这憋出来的臭毛病。又联想说,继续这样下去,万一又压抑得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不好收场。
这些嘴上的说教闻人晏以往听得就不少,也没太在意,只冷笑着任凭对方滔滔不绝。
不曾想,这个长辈还是个好实干的。
说教完还不满足,当天晚上带着个丫头来堵闻人晏的房门,说这丫头经验丰富,肯定可以好好地“指导”他。
闻人晏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动手,被这一堵门吓得连夜跳窗逃跑,一声不吭地离开郡主府,自己骑马回了均天盟。
回到均天盟的闻人大少爷躺在床上,颠来倒去硬是没睡着。
心想,旁人也就算了,万一他爹爹、娘亲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听进去了,也学着给他搞这一出可怎么办?他可不想三天两头就跳窗逃跑,太丢脸了。
于是一边睁着眼,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就这么到了天亮。
好不容易差点能迎着天光入睡,就有属下来报,说摘星阁的人前来给他们递送摘星桥市的帖子。
柳晴岚恰好不在,闻人晏只好起身相迎,从那管事口中得知,殷寻这次会代替殷梦槐出席。
灵光一闪,一个离经叛道的法子,一个冲动荒唐的念头,占据了他当时全部的思绪。
从小就人见人爱的闻人大少爷亲手去折了红豆枝,想着要去给他的阿寻表明心迹,高调地绝了自己的后路。
可谁知正好撞上的,是心情颇为不佳的殷寻。
那一冷声推拒,成功敲响了闻人晏往后的所有退堂鼓,也成了他诸多别扭想法的源头。
然而……除却当时被他闹了一通外,阿寻心情不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闻人晏心想。
作者有话说:
两个笨蛋。
第39章 恩怨¥
闻人晏回忆着昔时在摘星桥市上的诸多事情, 勾勒出期间的大致轮廓,再尽力地将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景填充进去。
尽管有许多他已然记不太清楚了,但依稀能记得,那日, 或者说是那日以后, 本就淡然的殷寻,变得更加疏冷寡求, 不仅仅是对玩笑般与他诉衷肠的闻人晏, 而是对所有的人与事,都在原本的“不关心”上, 多添了一重“不必关心”。
只是十分微小的变化,但闻人晏就是能察觉到。
他很想知道为何,但当时他刚好多了那层“不过好友, 不能逾越”的顾虑, 所以最后只能一门心思全扑在了怎么把人哄好上。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是殷寻在桥市之前,遭遇了什么,或者得知什么。
闻人晏想起那件令他不惜受到责罚, 也要悄然去打探的事,且还是要从一个浊教余孽身上打探的事。前不久, 殷寻才说, 他已然知晓答案。
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还有那两个闻人晏从未听过的人名……那“殷双鱼"既然姓殷, 那应当就是与饮雪剑庄有关系,而那任成煊极有可能就是浊教中人。
闻人晏捞起一把冰凉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如若当真与浊教有关, 那确实有些麻烦。
毕竟均天盟与饮雪剑庄, 闻人家与殷家, 这至今还未被放下旧怨,正是与浊教有关。
听家中长辈说,往前数二十多年前,在闻人晏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家其实甚至曾为世交,饮雪剑庄也曾在盟中。
而他们这友好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了十七年前的伏魔会召开为止。
这场伏魔回,是由闻人晏的大伯,也就是均天盟的上任盟主闻人松风主持,号令江湖群英共同讨伐那当时气焰极盛的浊教。
然而谁也不曾想,饮雪剑庄派来加入伏魔会盟军的人中,有一令闻人松风颇为赏识的男子,竟是那浊教教主屈尊假扮的。他借由着诸方信任,把众多武林正道引向了他提前设好的陷阱。
幸得闻人松风先一步察觉,保全了许多人。
但他自己也因此被剑魔的净世剑所暗伤,全身筋骨断裂,只能常年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从此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
在闻人松风的身上,再也不见当年“狂刀”的潇洒英姿。
闻人松风那时作为均天盟的盟主,闻人家的家主,落到这般境地,如何让他们不去记恨浊教与饮雪剑庄?
想到这,闻人晏有些心烦地小叹了一口气,帕子在脸上粗略地抹了几抹,擦掉了那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同时连带着脸上的胭脂也一道减退了不少。
又抬手改换了一下发髻的样式,看上去整个人少了最早在楚水城庙会上的明艳,而多出几分俊秀与英气。
不过是洗把脸的功夫,闻人晏动作自然比他在厨帐忙活一通要更快。
等他回到屋子里,温晚意才慢条斯理地烤起第一根火针,刺向那烂熟于心的穴位。
一针针下来,等到温晚意彻底完事,已然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中途,杨幼棠和殷明诗总算把温晚意那石坛子从后院移到了前头来,额上都渗了汗,显然是费了不少的力气。还没能进去屋子里查看一下殷寻的情况,就被闻人晏以“你们也辛苦一夜了,先回去休息”为由,给生生截住了步子。
温晚意将针袋收好,扭头望向一直目不转睛看他施针的闻人晏,不等他开口,抢先答道:“人只是因药性与毒性相撞,暂时睡过去罢了。真要有事我会直说,我没说就是没事。”
闻人晏点了点头表示了然,错开视线,上前将殷寻为施针而半解的上衣拉正,答道:“自然相信温神医的医术,只是相信是一回事。”
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担心,则又是另一回事。
“相信就行。”温晚意将物件收拾好,打了个呵欠,道,“你也累了一夜,要不要先歇歇。”
而后又忍不住调侃道:“要是放心不下,这榻够大,能睡下两人的。”
闻人晏听此思绪飘忽了一瞬,脑中晃过前不久的旖旎,又立即晃了晃脑袋,很是正人君子地应道:“我在一边守着就行。”
“随你,”温晚意怂了怂肩,“我是得先歇息一会了,等人醒了,我再去煎药。”
而后视线落在榻边的水盆上,忍不住委婉地说道:“少盟主,我刚才发现我厨帐里头那锅……”
闻人晏面不改色地打断,“回头我命人给你置办一套新的。”
“好嘞。”
温晚意很是满意,甚至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再去破坏一番?”
被闻人晏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温晚意站起身,往外走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敛起了开玩笑的神情,正色道:“两月前,我不是回医谷一趟,顺道也把今州那位给送回去了吗。昨日我收到老师的信了。”
先前温晚意孤身去今州游历,结果碰上了当地传说中全身浮疮的猴兽,结果却发现,那并非是什么古怪的伤人异兽,而是个人。
“前辈怎么说?”闻人晏闻言顿了顿,问道。
“这些边陲蛊毒,就算是老师也接触得不多。和我先前说的一样,她样子估计是变不回去了。”温晚意惋惜地叹了一声,“那些浮疮的痕迹太深,骨头裂开的地方太多,用虫丝填充粘连起来,不人不鬼的,能不利索地说几句话,已经算是奇迹了。”
闻人晏合上眼,就听温晚意问道:“所以你们那边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早有眉目了。”闻人晏笑了笑,眸色中却透显出寒意,答道,“但师父还想再等等看,等等看能不能根连着土,带点东西上来。”
“行,你们都打算清楚了就行。”
温晚意接着道:“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法子,我其实刚刚试了试。”
他跨步迈出房门,没走几步,转身就见身侧立着杨幼棠他们辛苦搬过来的大坛子,以及方才被他揪去帮忙分药的楼万河。
温晚意摸出来了一个空瓷瓶,一见着楼万河送上门来,不客气地指着面前的坛子,支使道:“帮我把那白色的东西抓起来,放到这个小罐子里。”
“哦好。”楼万河听话地伸手将面前白色细长的东西抓了起来,只觉得一阵软糯在他指腹间蠕动,“这是什么东西?”
“是蛊吧。”温晚意答道。
“哦,是蛊啊。”
楼万河将东西放入瓷瓶内,拍拍手,点头,而后又像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眼里顿时充斥满难以置信与惊恐,伸手指着温晚意叫道:“蛊?你让我徒手抓蛊?”
温晚意倒是不怎么在意,慢悠悠地合上瓷瓶盖子,“慌什么,又死不了。”
“这些个蛊毒,要是碰一下就能够致人于死地,那当年灵蝎教早就能称霸武林了。”
“死不了,就算死不了,万一变成之前那个今州的样子……”
楼万河作为一个特别不安生的邻居,三天两头就喜欢往温晚意的药庐凑,自然能碰见他先前救下的那位被以为是猴兽的人的样子。
他恶狠狠地瞪向温晚意,谁知温晚意只顺着杆子感叹了一声:“唉,可不就是为了她才折腾这一遭。”
“西南边陲的蛊毒于我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我需要点活蛊来研究。所以先前少盟主就说,他的随侍出身西南,会一点那玩意,但不能直接管他要,只能偷一点出来,用一些引子……”
殷寻醒来时,已是夜里。
睁眼的第一时间,他就看见守在他榻旁的闻人晏,卸下明艳红妆,趴在榻缘,左手掌心向他的方向微伸,恬睡着,像只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窝边。
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定定落在闻人晏向他摊开的手心上。
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殷寻鬼使神差般抬起左手,往前搭去,环指指腹触在闻人晏的环指之上。能触到那因练武而被磨砺出来的粗糙。
感觉与最初闻人晏捕住萤火虫,盖在他手心上时很是相像。
殷寻的指腹,沿着闻人晏指尖,划到了第一个指节骨处,并未能更深入,被他这一动作惊醒的闻人晏无意识间一收手,还未收回的环指被钩住,被压到了手心内。
殷寻视线一抬,正对上闻人晏睡得有些发懵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环指,即无名指。
第40章 出息¥
闻人晏方从睡梦中被惊醒, 还没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视线与殷寻对上,脸上挂起笑意。
他柔声道:“阿寻感觉好些了吗?我去喊温神医来。”
说着,才感觉到掌心处有什么擦了一下。殷寻的指尖冰凉, 却犹如点着一道炽热的火苗, 灼烧在他的手心上,甚至能把他的耳朵也一并点燃。
闻人晏此时已然记不清他放在趴在榻缘小憩时具体做了什么梦, 心说该不会是早晨时他满心缱绻, 所以在梦中见着了阿寻,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干净, 所以趁着人因药毒昏睡,把阿寻的手指头给握住了……反正,怎么都想不到, 其实是面前这位一向持正性冷的殷少侠在偷摸着触他。
他心下一阵紧张, 道了一声“抱歉”, 猛地松开钩住殷寻指尖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动作间, 发簪吊着金链珍珠,点在墨发, 发出细碎的“叮咛”声。随着声响停落, 被一下给拉住了。
并非一触即分地拉住手腕, 而是握着他的手,殷寻葱白的指节紧扣住他的指,颇为强势地不让他有机会能够抽手离开。
分明是秋冬时节, 有凉风吹拂, 但闻人晏还是感觉自己全身都烫了起来。
“我想起来与你一道走走。”
殷寻也快在榻上歇了有大半日了, 再歇下去骨头都该散了。
“好……好,那,那就一道出去,出走走走。”
闻人晏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脸上的脂粉分明都已经洗净,但现下却还是泛出了桃粉。
他生来明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哪怕他那“第一美人”的名头,是他用「天下小谈」自己给自己封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就算并无红妆点缀,也该是个用不着搔首弄姿,就能轻易把人魂勾走的妖狐狸。心中总是惦念着要晃着尾巴,把面前的清正公子给勾得七荤八素。
但若当真现下是什么能够上天入地,万灵化妖的时候,他肯定也是个术法修行得极差的。
每当真真面对着殷寻,不仅施展不出来半点狐媚子该有的灵通魅术,反倒是自个一个不留神,就会慌张成了一只兔子,殷寻稍稍多些靠近他就会紧张不已,要多纯良有多纯良。
反正,闻人晏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不好的,人能洁身自好,懂礼守德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真要说有什么坏处,就是容易像他现在这般,光是被心上人牵了一下手,就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之上,飘然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依循着本能,同手同脚地去给殷寻取了他提前备好的换洗衣裳。
而后同手同脚地走出屋子,趁着人换衣裳的空当,盯着自己被牵过的手,心底接连不断地开起了花,稍稍挤占掉了些许他这整日的阴郁,染上了些许欢愉。
尤其这份欢愉,还在看见殷寻从里到外都换上他备的衣裳后,变得更加浓烈,让他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更深。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1],配着绣有暗纹的本白长衫,腰间挂黑佩,手握长剑,一身水墨凌然意,浑然就是闻人晏心中最喜的白衣剑客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寻面上因那该死的毒,显露出来的病容。
他心想,若非阿寻性子冷淡,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感,定然会招许多人惦记。
殷寻朝闻人晏缓步走来,轻道:“走吧。”
把他从满脑子胡子乱想中扯正了回来,他跟上殷寻的步子,想了想,开口说道:“昨夜情急,所以就没有管顾太多,冒犯到阿寻你了,很是抱歉。”
指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横抱起来之事。虽然这句“冒犯”当时已经说过,但那会闻人晏被急得失了分寸,语气说不上多好。
且如若那会恰好有旁的人,认出他们来了,又开始胡乱编排出什么奇怪情节来,惹得阿寻不愉快,那岂不是糟糕了。
如此想着,闻人晏嘴上一时没有管顾住:“也不知回头,会不会听到外头的说书人传说什么,今年的寒衣节的红面将军被邪祟打倒了,所以有艳鬼出来抢夺人间最俊俏少年郎,总觉得是他们能胡扯出来的,如若阿寻你听见了,还望不要……”
殷寻停下步子,神色认真地看向还在胡乱扯着话题的闻人晏,“阿晏不必为了这些与我道歉。”
他正声道:“于我而言,阿晏你如何都不是在冒犯。”
闻人晏眼眸睁了睁,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撞上了临岸的堤坝,被止在了半路,最后只能嘀咕道:“这如何……也太笃定了。”
心说,阿寻是不知道,他暗自在夜梦中,幻想过许多会冒犯他之事,比这可要严重多了。他狂起来,可是敢在梦里亲阿寻的!真要被阿寻知晓,指不定被斥一句下三滥的流氓都是事小的。
所以他根本不敢让阿寻知道,只能一个劲光想。
闻人晏移开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温神医与我说,他回药庐本就是为了给孔开济配解毒的药,现下他的药已然配好,若明日你精神尚好,我们可以一道回去。”
“这药庐简陋,住着也不舒服,所以我想不如早些回走。”
“可是着急回去理那偷袭之人的事?”殷寻顺着闻人晏的话,问道。
“理是肯定要理的,但不着急。”说起这事,闻人晏的眸色一沉,冷声道,“既然你我都推断,她就是刘金盏,像她这种曾是暗卫的人,嘴巴硬,所以得先晾着。晾一会,到时候才更好问话。”
殷寻眸光稍沉,思忖了片刻,像是暗下了什么决定,道:“我想……去拜会一下闻人松风前辈。”
闻人晏一怔,“去见我伯父?”
“嗯。”殷寻应声。
先前随闻人晏去闻人府的几日,殷寻一直老实地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以及房间外小院子里。闻人松风又是个行动不便的,故而殷寻其实从未在府中碰见过闻人松风,甚至说,闻人家的许多人他都并未碰见过。
“……好。那便明日就去吧。”
“阿晏不问为何吗?”
闻人晏垂眸,心窝处像是有蚂蚁在攀咬,叫嚣着让自己继续问下去,让他跟自己多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更详尽些的,细枝末节的。
吞咽了好几下,将心中想说的话删删减减,最后闻人晏别扭地低声喃了一句:“莫因己念而窥私嘛,我就不问了。”
殷寻听着,把那句“己念”掰碎在心中,抿了抿唇,转而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殷寻服完药,闻人晏把人重新哄睡下,就抢着活把药碗端出去,省得那碗中残存的苦涩味熏殷寻一整夜。
结果刚到厨帐,就见楼万河又在鬼鬼祟祟。
“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晏瞥了他一眼。
“关你何事?”或许还记恨着早晨闻人晏的“出卖”,楼万河昂起头,好不嚣张地嘲讽道,“说起来,我还当你是情圣呢,结果就一怂货,什么都没成嘛。”
但他这一声叫嚣,果不其然很快就被闻人晏给回敬了过去,“楼公子可听说过范铭远?”
楼万河高声应道:“听过啊,怎么?”
范铭远是销声匿迹快有十余年的一位侠士,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与楼万河这位”话本子天尊“相像,一身的风流韵事。
而关于他的最后一段典故,是说他为仇家追杀,被一在溪边浣纱的女子所救,在她的照料下,伤势渐好,且在相处中被女子的温柔善良所感动,以往勾搭过的莺莺燕燕都如过眼浮云,范铭远决定为了她,一改风流性子,从此专情一人,隐匿山野。
而这一典故,给范铭远的传奇生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受听书的欢迎,楼万河自己也听过不少次。
“他其实已经死了。”闻人晏道。
“哈?”楼万河瞪大了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转折。
“他那段浪荡子收心的典故是真的,他们举办了婚宴,将认识的人几乎都请了,但成婚不到半年,范铭远就死了。”
死了,可不就销声匿迹了吗。
楼万河连忙追问道:“这怎么死的?仇杀?”
不是说了他是仇家追杀才得女子相救吗?莫非是那仇家杀心未消,在人成婚归隐之后又继续来寻仇?楼万河觉得自己这推测相当合理。
“是因花柳症病死的。”
楼万河:“……”
作为一位风流客,范铭远在从良之前,最喜寻花问柳,甚至还写了一本小册,评价天南地北各处妓院的优劣。他处处留情,一来二去,身上就染了病,而且还很重。
“所以楼公子,你也当小心些,温神医可不一定愿意给你治这种病。”闻人晏貌似满嘴苦口婆心。
“不是?我小心什么?”楼万河急道,“我才没有,我还是处……”
然后又连忙刹住了话头,怒目瞪向一脸谑笑的闻人晏,“你套我!”
闻人晏耸耸肩,没有再理会那气急败坏的楼万河,将药碗放下,便转身回屋,打算继续守着他的阿寻。
结果一回去,却见本该被哄睡了的殷寻还睁着眼,问道:“阿晏不找地方好好歇息吗?”
“在这也能歇息,我心有顾虑,不守着,难以心安,更加歇息不好。”
殷寻想了想,平淡道:“但趴在边上并不舒服……这榻能睡下二人,不如一道睡吧。”
闻言,闻人晏差点一个踉跄,还没等他例行的许多正人君子规劝冒出来,就听殷寻继续道:“否则我心亦难安。”
闻人晏当即想道,反正又没有什么“男男授受不亲”的礼仪规矩,且是阿寻自己开口的……
他喉结一滚,低声应了声:“那好吧。”
等躺到榻上,闻人晏不由心中振奋,说什么他是个“怂货”,他明明可有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丽人行》杜甫
晏:表面狐媚子,实际怂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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