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躁¥
屋内的灯全都被吹灭了, 徒留高挂于天上的圆月,从窗外洒入一片清辉,呈出一片悠然。
床榻虽确能让他们二人同时睡下,但算不得有多宽敞。稍微动一下, 就能腿碰腿, 胳膊撞胳膊。
闻人晏如若在自己的屋子里歇息,向来都是大鹏展翅般霸着自己的床褥。然而此时, 他却恨不能缩成一只鹌鹑。全身的注意都集中在身边人上, 这极近的距离也心跳得极快,展露着他的紧张, 难有半点睡意,只敢借着月色,偷觑他的阿寻。
生怕过多的触碰会让自己难以自持, 更怕会招致殷寻的不满。
又忍不住在心中雀跃, 愉快地像个老陈腐一样想, 他与人睡了,他不再是清白公子了,他不干净了, 但是因为是阿寻,所以真好。
“阿晏。”
倏尔一声唤, 敲散了闻人晏的浮想联翩。
殷寻分明并未睁眼, 也分明没有能读人心的通天本事, 但他还是在一瞬产生了些被抓包的紧张。
“怎么了?”闻人晏小心地问道。
连同着呼吸声,殷寻的声音很轻,携卷着浓浓的困意与慵懒:“先前所说的心事, 我已经想通了。”
不过过了两天, 就已经可以想通了?怎么想通的?到底是什么心事?那心事与谁有关……
诸多疑问落到闻人晏嘴边, 最后却只讷讷地问道:“那……阿寻你开心起来了吗?”
“至少现在……开心。”殷寻温声答道。
屋内昏暗,看不清殷寻此刻的面容,但能听出,他的语调中确有上扬,能听得出那如同微风拂耳般清浅的愉悦。
“那就好。”闻人晏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勾起一抹笑,“只要阿寻你能开心起来就好。”
能感觉到殷寻似乎笑了声,很轻,若非周遭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几乎就能让人漏掉他这一声。
听得闻人晏一阵心痒。
未等这阵心痒平复,他便感觉到殷寻的气息变得平缓有序,再也没有说些什么,应当是已然睡过去了。
闻人晏其实小的时候,总会不太理解,为何会有人总克制不住自己去沉溺那些个风月事,为何会有人总为了情爱做些一看就傻的事。
直到他自个遇到了殷寻,才知道原来哪怕再正人君子,在面对喜欢的人,所有的克制与理智都会决堤。
不见时会日思夜想,相见时会不由亲近,会令人变得卑鄙,变得人心不足。
尤其是,他喜欢的人,哪怕对他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哪怕只当他时好友,还是会一再纵容他的诸多靠近,纵容得让他偶尔也会想要肆无忌惮。
闻人晏无声地张合了一下嘴,用口型比了一句:阿寻,冒犯了。
而后鬼鬼祟祟地将手伸向前去,一点点覆上那落在不远处的指节,轻拢住殷寻的手。
他就偷偷地握一会,一小会。
只要在明日阿寻醒来前,把手收回来就不怕,闻人晏心想。
可等到次日晨光初扫,闻人晏一醒来,就发现整夜下来,殷寻的睡相并未大变,还在原本的位置,还维持着相似的动作,只是相较于睡前,身子往下蜷了些许。
反倒是他自己,果然是睡着了就不老实,不仅把原本仅仅是轻拢住的手给紧拴住,把睡前的一身鹌鹑大法给全破了,一个翻身,手脚全都搭在殷寻身上,把人牢牢地揣在怀中。
而身下,他那曾被许多人暗地质疑过是不是不太中用的物件,还正精神抖索地向轻搭在其上的一只手,炫耀着自己的傲人尺寸。
等闻人晏反应过来身上的反应,并意识到那只手的主人过后,当即陷入了长久的惊恐中。
他吞咽了一下,万分紧张地将目光挪向了怀中的殷寻身上,慌乱间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只见人还闭着眼,似乎并未转醒,才小松一口气,在心中痛骂了自己一句“畜生”。而后顶着一脸的大惊失色,轻手轻脚地落荒而逃。
等人出去了,殷寻的手微动,慢慢地举到了面前,而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一直等到温晚意提着药箱敲门进来,都没有回过神来。
诊脉时,殷寻看上去神色如常,平静问道:“清心败火的药,可会与温大夫解毒所用相冲?”
温晚意闻言想了想,答道:“并不相冲。”
“不过,殷少庄主问这做什么?您身上也并无热症呀。”
殷寻轻咬了一下唇,低声喃道:“……心躁。”
令人心躁的闻人晏好不容易一番功夫把自己收拾回正常,佯装镇定地开始处理他们离开药庐的事宜。
在备好的马车前头,温晚意将手中分好的药瓶一一交到闻人晏手中,嘱咐起相应服用的时辰,和哪些是应急所需。
他道:“殷少庄主身上的毒我已解大半,其余的需循序渐进,不急在一时,所以就不跟你们一道回临江城了,我先自行去你们盟中为孔开济解毒,等到明日,你们回来,我再为殷少庄主施第二次针……”
温晚意话还没说完,正好从药庐中出来的殷明诗插话道:“少主是我们饮雪剑庄的人,温神医为何把他的药,净交由均天盟的少盟主来掌,他万一……”
殷明诗跟来一整日,都只搬了个坛子,夜里前去想要查看殷寻的情况,还被闻人晏挡在外头,浑然就像他与殷寻一家子般,让一直以来本就不满的殷明诗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解毒的钱是少盟主出的,药自然是给他呀。”温晚意理所当然道。
殷明诗皱眉,咬牙道:“你一合该济世救人的大夫怎么开口闭口就是金银铜钱?”
温晚意冷笑了声,看向殷明诗眼神很是嘲讽,问道:“怎么?济世救人的大夫难道就不用张嘴吃饭?”
“还是说,你觉得我满屋子的药,是都不需要花钱就能从哪个山沟沟里采回来的?”
殷明诗一时间哑然。
闻人晏倒没多在意殷明诗,见他们呛完声,与温晚意说他这边该嘱托的事:“按你说的办。但有一事,我原本与盟重说,等孔开济身上的毒好了,就把他武功给废掉,之前陈列的罪状呈上去给狱衙,该收押就收押,该斩首就斩首。”
“你替我传一声,就说武功照废,但先把人留一留,等我回去。”
闻人晏说着有些心虚,用余光瞥了一眼殷寻所在的马车方向,声音听着又低了几分,“就说,我还有一些旁的事想要再问问。”
“我去口传这事,你们均天盟的人会听吗?”温晚意疑惑。
闻人晏果断道:“不会。”
而后,摸出了一封盖印的信函,递给温晚意,“这是我的亲笔书,上面写了密令,你把这给他们就行。”
“成,”温晚意将信收好,“不过,你既然要把人给废了,那折腾我替他解毒做甚?反正只要把他弄醒了,你要问的话,照样能问。我还当你是看在他曾杀富济贫的份上,要把他给放了,让他继续做他的侠盗。”
“哪能,会想替他解毒,正是因为他还算曾做过些好事。”闻人晏说道。
“但如若放下屠刀,改过自新了,就可以不计前嫌,摇身一变做圣人,那对先前被残害之人也太不公平了。”
在孔开济未遇到他那友人之前,他可是个货真价实,会滥杀无辜的浊教徒。
就他们说话之际,殷明诗沉着脸,敲了敲马车的窗缘,见殷寻撩起窗帘,神情很是复杂地抬头说道:“少主你受伤此事,我已事无巨细地修书传回庄内。”
殷寻看向殷明诗,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族兄随意。”
“无论是从前还是此番,只要少主你到江南来,就都一路任凭那闻人晏驱使,听他摆弄,这置剑庄颜面如何?还望你记得,你是饮雪剑庄的少庄主,此番庄主让你出来,也只是让你代表剑庄参加武林大会罢了,你凡事当以剑庄为重,少去牵扯旁的事,少跟闻人晏有过多牵扯……”
饮雪剑庄中的绝大部分弟子,尤其是像殷明诗这种同姓亲族弟子,都说不上有多喜欢殷寻这人。
在他们看来,殷寻分明就是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在庄内从来不受重视,甚至受到冷待,分明就该是个能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却一直满是疏冷,对他们许多话语、行径淡然,都孤傲得让人生厌。
后来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少庄主。
他们可都知道,其实最初,并没有把殷寻立为少庄主的打算。
但那年,被闻人晏用「天下小谈」一闹,很多人都知道了殷寻的存在,也有很多人慕名来拜会。怕被人质问为何刻意打压自己的亲儿子,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殷梦槐才定他做了少庄主,等他们二小姐及笄,这位置估计就该换人。
“庄主与我有庇护恩,并无养育情。”
殷寻目光沉静,话语间似乎并不掺悲喜,“我会尽好少庄主之责。旁的,无需也不由你们管。”
马车一路行转,很快就从温晚意的小药庐抵达临江城。
不过短短几月的功夫,殷寻便第二次造访了从前并未造访过的闻人府。
闻人晏朝家里的管事交代了几句该交代的,就带着殷寻一道去了世代家主所居的院子。
闻人松风现今手腕处的诸多剑伤,就算是抬手吃个东西都费劲。听到动静,他坐在椅上,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一下就撞上了一双色浅如琥珀的瞳孔,眸光中浸着寒意,让他下意识一怔。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红豆¥
“这位是?”
闻人松风定了定神, 目光并未从殷寻身上偏移。他虽说面容已显迟暮,但眸光却很清亮,让人恍惚能从中看到当年“狂刀”的风姿。
“晚辈殷寻。”
殷寻腰背直挺,不偏不倚地迎上闻人松风打量的视线, 朝闻人松风行了个礼。
“是你啊, 晏儿常与我提起。”
闻人松风一笑,并未如同大多人料想中的那样, 对饮雪剑庄的人有诸多反感, 反倒摆足了长辈该有亲切和蔼姿态,声音平和而沉厚:“说你是他的……”
还没有说完, 就被闻人晏几声迅猛的咳嗽给打断,引得闻人松风一脸谑然。
他们两家之间的不对付,起初大多症结都出在闻人松风身上。
闻人晏对长辈的这些恩怨了解得不算深入, 但多少知道个大概, 所以当初他自己罚自己跪完宗祠后, 紧接着,就去找了他的这位大伯。
提前备好各种茶点,陪这位动作不便的长辈谈天说地, 讲近些时候均天盟上下的趣事,直到把闻人松风哄得脸上笑意落不下来, 才趁机提说:“侄儿有一事想与大伯您说。”
“说吧, ”闻人松风显然是早料到他忽然殷勤这一遭, 其中定有猫腻,只等着他开口,“可是有什么忙要我帮?”
在闻人松风看来, 闻人晏不像他那个倒霉弟弟般, 整日文绉绉的, 念说那些个四书五经,只会把人念得脑袋抽疼,反倒一身的江湖意气。他现今已然成为了难尝千里志的伏枥老骥,但看着闻人晏上蹿下跳的样子,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所以他向来与他的这个亲侄子很是亲近,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是有一个忙,”闻人晏眯眼答道,“我心悦一人。”
“哦?”闻人松风抬眸,看着已到束发之年的闻人晏,感叹了一声,“也确实是到了会萌春心的年纪。”
又接着发科打趣道:“说吧,是想伯父替你张罗,找你那心上人定亲?”
像闻人晏的弟弟闻人丰,前不久才说想与他那两小无猜的小娘子早些定下来,一副生怕别人跑了的窝囊样。
倒是闻人晏,上门来找他说亲的人一年到头能有好几十,但他自个好像一直都没这方面的心思,说亲的人怎么来,就怎么送走,除却基本的礼节,话都不多说半句。许多人还当他是练功连魔怔了,一心栽进武道里,不想沾染红尘滚滚,白瞎一张招人的好皮相。
闻人晏眼睛一亮,“这确实得要,但还不急,我现下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那想说什么?”闻人松风疑惑。
“他是饮雪剑庄的人。”
闻人松风一愣,低头看向自己满手的剑伤,默然了许久,才沉声道:“这往事如尘,风吹即散,盟中会有人介怀有他们的道理,但不应祸及小辈。”
“但当年之事,我也有错……如若你们当真两情相悦,不必介怀我这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闻人晏脸上当即挂上了笑,身子向前倾了倾,语调间夹着愉悦,像是身后有尾巴在摇,“我就知道伯父您为人洒脱,定是不会让我们这些小辈为难的,就是有些担心爹爹娘亲那边……”
“你想让我去替你说情?”
“是呀,那些个诸如梁祝的故事虽然凄美,但我可不想真落到自己身上,除了徒增亲者伤怀,并无其他好处,能先一步避开,就先一步。”
“你倒是想得长远。”闻人松风被他这一通说给逗乐,承诺道:“成,他们若是有意见,我出面替你去说服他们。”
“说好了!君子一诺千金。”闻人晏忙道。
“是,一诺千金。”
闻人松风又问:“是什么样的姑娘?”
他想,能让闻人晏如此郑重地与他说,那他的那位心上人,估计在饮雪剑庄内并非只是个普通弟子。毕竟就他对这位侄儿的了解,如若只是个普通弟子,估计早就想办法把人从饮雪剑庄那撬出来了。
闻人松风这些年虽已经很少管顾那些江湖事,认命地窝在府中度余生,但也不至于太过闭塞消息,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些。心想着,饮雪剑庄内有些身份的未婚女子,该不会是殷梦槐家那个丫头吧,可他分明记得那丫头才五、六岁,闻人晏是这么变态的人吗……
然后便听闻人晏道:“是男子。”
“嗯……”闻人松风点了点头,而后才又反应过来,“嗯?”
闻人晏再接再厉,脸不红心不跳地吹捧道:“是个眸若星辰眉如锋,天上有、地下无,是个像神仙一般的少年。”
闻人松风:……
“可那是个男子,你别是真把自己当姑娘了吧。”闻人松风试图从闻人晏脸上找出点说笑的痕迹来。
却见他很是认真地答道:“没有呀。有规定说非得是姑娘才能喜欢男子吗?这天南地北两个男子成亲的事,虽说不多,但也并非全然没有,我可是听说了,前段时间在平州有一大户……”
眼见着闻人松风脸色越发不对,不等他开口,闻人晏便继续道:“这是有些离经叛道,所以我已经去宗祠里头跪过了,先祖们也没有发飙,应当是不介意……再跪一次也可以,反正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你们是劝是打,都改不了了。”
说得一本正经,显然是真的把“罚跪宗祠”当成了免死的金牌。
“而且伯父,你已经说了不介怀了,还答应替我说服爹爹他们。侠者,当以信为先,大伯你可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客,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可不能收回了。”
这一嘴绑架的本事很是熟练老道。
闻人松风顿时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这倒霉催孩子,分明比他年轻时还会折腾。
所以此时,看着闻人晏这憋了一脸的紧张,他心下了然,知道他这是到现在还未能与人定情。不由嘲笑,果真是一家人,做兄长的,比弟弟还要窝囊。
但闻人松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音一断,朝殷寻问道:“不知殷少侠前来,是为何事?”
殷寻又朝闻人松风拜了拜,并未过多寒暄,只从袖中摸出一张极其破旧的纸,递到了闻人松风跟前。闻人晏见过这纸,是殷寻来江南这一趟一直放在身上的,但从不见殷寻打开查看其中内容。
不等闻人晏道一声他先出去,就听殷寻开门见山道:“晚辈是特来将此书归还与前辈的。”
“月前舍妹想要更换住处,所以将庄内旧宅翻修,从砖下掀出来此书,庄主便交予我,想以此为告诫。”殷寻语气平淡,似乎此事与他并不相干。
闻人松风听着,从殷寻手中接过那纸,不紧不慢地打开看了一眼,霎时脸色一变,良久才哑声问道:“你说这是殷梦槐交予你的,为何?”
“是生母遗物。”殷寻坦言道。
闻人晏下意识望向他,有些讶然。
殷寻名义上的母亲魏文君还活得好好的,他此言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确如传闻所言,并非魏文君的孩子。这还是头一遭。
闻人松风合上眼,并未多言什么,只是呼吸没了平日里的和缓。静了许久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两位小辈还在等他,这才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罢,让我一人想想。”
顿了顿,又对殷寻问道:“不知殷少侠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
“不能。”答话的是闻人晏,“阿寻在寒衣节祭典上受伤了,须得明日前回盟中找温神医施针,还望伯父见谅。”
闻人松风睁开眼,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转,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道:“那殷少侠在我们盟中待多久?”
“至少……会待到武林大会结束。”殷寻答道。
“成,那便先出去罢。”
从闻人松风的房中走出,穿越闻人府的中庭,与闻人晏自己的院子那便单调得只有四季桂树不同,庭内的茂林修竹、百花争艳,其中还种几棵红豆树。
殷寻停下脚步,站在那红豆树前,其上满枝头是晚熟的红豆,像那夜的万家灯火能寄满心相思意。
“阿晏,”他唤了一声,目光落到还在前边走着的闻人晏身上。
闻人晏本还在专注想方才在屋里闻人松风与殷寻打的哑谜,想得入了神。听到阿寻喊他当即停了脚步,转身回望,歪了歪头,神情有些茫然,“嗯?”
“其实最初,庄主本是不许我来江南的。是夫人求情,庄主才松了口。”
殷寻声音很是平淡地说道:“来时庄主与我提了要求,说能不能夺得武林大会头筹,并不重要。但若是输给了用刀的人,丢了庄子的颜面,便合该以死谢罪。”
听到这话,闻人晏当即瞪大了眼,怒道:“这什么话?”
而后才定了神,很是认真地将心底的话吐了出来:“也无妨。凭阿寻你的剑法,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却见殷寻摇了摇头,勾起浅淡的笑意,眸色柔和似蕴秋水,“已经输了。”
“晏哥哥,你曾要赠我红豆枝,如今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已经亲过了¥
光是一声久违的“晏哥哥”, 闻人晏就已能被殷寻击得心魂俱震。
整个人仿若“范进中举”般,本该还算有些聪明劲的脑子生了名为“兴奋”的铁锈,完全灵光不起来,天旋地转, 不知西东在何方。
简单来说, 就是高兴傻了。
且不仅傻了,还傻到甚至后边那更为重要的问话都没能听太清, 只隐约知道殷寻问了他什么。
他自小就是个热闹性子, 终年东窜窜、西跳跳,没个安生。往前数二十年,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呆滞过。
人像是被施了咒术,变成一根杵在原地的大木头,一动不动, 只能歪头吱出来一声:“嗯?”
见此, 殷寻眸光沉了沉。
运剑制敌, 是他最为擅长的事。而此刻,他顿感此景,恰能拟作比武。
“敌”在退, 则他当进,方能夺得胜券。
故而曾几何时,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恰好踩上了晚秋的凉风, 吹得满树红豆“沙沙”作响。又携卷着闻人晏身上常有的清浅桂香, 不讲理地逸入他的气息。
这桂香,一直都能躁动他的心魂。
殷寻用了月余时间去整理、去思索、去考究,将所有的过往全都掰开来, 仔细拆解。
发现那些过往中, 一直都有, 也一直仅有那位当年仅是在茶楼上稍一眺望,就令他久不能忘的少年。
原来他与那长街上啼、徊的数十“莺、燕”无异,会被蛊/惑,会受吸引。
唯一不同的是,他能幸得那少年“回望”。
殷寻记得他执钗迎敌时的利落身法;记得他怀抱剑匣踩雪而来的嫣然笑意;记得楚水城的山水烟雨,记得天山深处的极地浮光,记得荔枝梅子汤的清爽甘甜,记得繁烟水榭的深秋晚萤……记得那每每靠近,就会心乱不已的切身之感。
从未有旁人会让他如此。
会不讲理地令他做出一些荒谬事。
见霜城天寒,能养活的桂花树很是罕见,就像殷寻能在饮雪剑庄中养活自己一般罕见。
但他偏偏养活了一株。
破天荒地去请求沈老先生教他栽种,让它能独立群松间,枝叶柔美,能让他想起远在楚水城的那人。
而这些,分明全都解作在意,全都写作喜欢。
可他却一直蠢笨得意识不到这些。
既维持着那些并无意义的矜持,又贪恋着那人对自己的圈养,自私自利地想要长久维持现状。
这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既然心悦一人,又怎能只安然享受那人对自己的好,而不作任何回应?
哪怕闻人晏曾说,并不会因向他走来而感到疲倦,他也无法舍得让闻人晏独行,毕竟那样太累了。
所以即便心知可能会撞南墙,他也应当尝试,由他来迈开步子去靠近,去做许多往常从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
譬如……去学着去讨好某个人。
殷寻伸手拉着面前这漂亮木雕上披着的的锦布衣袖,凑身向前。脸上看上去依旧是一派冰冷,看不出太多的起伏。
他又唤了声:“晏哥哥。”
很是强势地再度问道:“当初那红豆枝,可还作数?”
这一回,闻人晏听清了。
说是不作数,那必定不可能。
但闻人晏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惊慌失措地想,方才大伯分明也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顶多是神色有些是有些挪揄,怎么都不应被阿寻察觉出来什么呀。
这是阿寻突然想起来了,要秋后算帐?哪有这么突然的秋后算账?
闻人晏喉咙有些发紧,胁迫着自己的神思回归到正常的道轨上,把所有乱窜的心跳都仔细收拾回来,摆弄出最平常的笑容。
“那时不是说了吗……就是一玩笑话,不必当真的……”
玩笑。
殷寻抿了抿唇,想起了许多事,总觉闻人晏这一声,像是持簪刺来,逼得他心生退意。
可他方才已经把自己的退路给断掉了,如若现在后退,岂不是会一败涂地。
“当真……只是玩笑话?”
闻人晏抬头迎上殷寻的目光,可以从中窥见其中隐晦的执拗,竟让他觉得犹如被天问剑抵在喉前,强硬得无法招架。
“我……”
阿寻这哪是输了?一败涂地的分明向来都是他。
“不是玩笑话。向来都是……作数的。”
说罢,他目光游移了起来,如同鱼吐泡泡一样,一哽一哽地说起找补的话:“但……阿寻你,其实,其实不必太过在意此事。”
“不用因此而有什么负担,不必介怀,心悦你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因此而胁迫阿寻你的,也……不强求阿寻你也对我,有那种喜欢。”说着又有些不甘心。
“你我关系取决于你……我们可以一如往常地,只做知交好友……”
完全失了平常的伶牙俐齿,只会咕噜一通话。
“取决于我么,”殷寻闷声道,“那我并不想……再与你做知交了。”
闻人晏呼吸一滞,那能翻天覆海的悲伤思绪还未能及时滚涌而来,就听他朗声说道:“晏哥哥,我心属于你。”
“不愿仅做两知己,但愿能为有情人。”
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分明。
原来这天上、地下,不过是心上人几句话的功夫。
闻人晏眼眸微缩,心想,他该不会是在梦中吧。
又想,这么美好的梦,当真是他可以轻易就梦见的吗?
直到又一阵晚秋风过,树上一颗红豆在不稳的摇晃中跌落,轻敲在了闻人晏的鼻尖,落入他的手中,把他那恍若在梦中的假设给敲碎。
“当真?”闻人晏颤声问道。
问完才想起,阿寻是从来不会说玩笑话的。
“这是不是……阿寻你连月来,一直想要想通心事?”闻人晏又问。
殷寻应了一声极轻的“嗯”,俯身向前,稍稍踮起脚,迎上那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袭上这场较量中的最后一击。
他学着闻人晏那日醉在卧房中的说法,问道:“晏哥哥,我可以吻你吗?”
两相距离不过一寸,闻人晏下意识合上眼。
却又像是倏尔想起了什么,迅捷地抬手,任由手心处那颗红豆跌落在地,捂住了殷寻的脸,很是慌张抵住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殷寻一身白衣,俨然是个清俊公子的模样。而闻人晏则保持着昨日的清素,只有长簪别在发间。
如若有旁人在场,乍眼一看,还当是有个仗着自己长得俊俏的登徒子,在强行轻薄一“良家女”,被人誓死抵抗。
“登徒子”殷寻望向这位他想“欺凌”的“良家女”。
因为离得极近,所以他能见到闻人晏如墨般的眼眸中,容纳着的那个小小的自己,仿佛有些失落。
“不愿意么?”
唇齿张合间,软意擦过闻人晏的手心,让他忍不住抖了抖,一阵心猿意马。
他连忙道:“愿意的!”
这天下恐怕没有比他更愿意的人了。
“就是……就是,我想,这是我与你的头一回亲吻,应当……应当再郑重些,不能这么潦草。”闻人晏支吾着说道。
他这人,离经叛道的事情没少干,但时而又会冒出些书香人家常有的陈腐与死板。
闻人晏会对些奇怪的事,矫情得出乎人意料。
在他看来,他与阿寻的初吻,是天底下少有能与之较量的大事。
既然是大事,怎么说也得找个良辰美景,伴着星河日月,迎着烟火天光,才够彰显其重要。
这里甚至不是府中最漂亮的地方,他也根本没有仔细打扮,美艳全无。
总归不是最好的场所与时机。
“可你已经……”殷寻的声音很低,虽然面上不显出变化,但话音却很迟疑,“已经亲过了。”
闻人晏眨了眨眼,今日第二次,变成了一根木桩子。
他怔怔地问道:“什,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你饮枫叶酿醉后,”殷寻轻咬了一下唇,缓声道,“你问可否吻我,我……并未拒绝。”
“……”
闻人晏愣了片刻,又问了一遍:“所以我当真已经亲过阿寻你了?”
而且他自己还完全不记得。
“嗯……抱歉,一直瞒着此事。”
闻人木头“咯”的一声,歪了歪脖子,忽然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喃喃道:“阿寻你可知,荔枝易腐,自南来须得用冰镇之,快马不停歇运两日,极为珍贵。”
他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就算是殷寻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讷讷答道:“……知道。”
“小时有一回,爹娘命人传信与我说,府上来了一筐,等我回去后可以品尝。”
说着,闻人晏的声音听起来越发难过,“结果回去后,端了碗羹汤上来,我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也没品出来味道,才知,我方才喝的羹汤就是用我心念着的荔枝做的。”
闻人晏眼巴巴地盯着殷寻,眸中尽是委屈与崩溃,“阿寻,你说荔枝还是我想吃的荔枝,吃下去的也还是我,可无知无觉,半点没能尝到甘甜,这当如何?”
殷寻算是挺明白了,浅笑了声,回道:“那便日后多吃几口,补……”
闻言,闻人晏低头向前,手揽向殷寻的后背,破罐子破摔地将人往前一提,在人无措间,恶狠狠地咬上了一口面前的唇瓣。
短促的呜咽声从殷寻唇齿间漏出,连同着那还未说完的话一同被堵了回去。
正如殷寻所说,反正头一口已经没了,那就多吃几口补回来。
揽着殷寻后背的手,往下抚去,小心地绕开了那伤口,最终抵在那腰窝处,不愿再挪动。
在胡乱啃咬过后,闻人晏松了牙关,却依旧不愿轻易放过殷寻。像是要找寻相识八年来所有缺失的亲近。含着那已稍染红艳色的唇瓣,改咬为啄,蜻蜓点水般,又再度品尝与深入,掠过其上的每一寸。
青涩,毫无章法,却格外炽烈。
与当时的醉意熏人不同,他们现下二人都无比得清醒。
也正因这份清醒,而格外得沉醉。
他逾线了,如愿以偿地。
作者有话说:
阿寻:恋爱是战争
节后返工太忙了qwq本来想入v双更的,但没能写完,后面补上,这周内一定补上。
谢谢大家喜欢(鞠躬)
第44章 害怕¥
等到彼此的呼吸都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闻人晏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殷寻。
那本该净白无暇的脸上也泛上桃粉,仿若染了俗世尘埃的谪仙,比那高悬于天外的孤月要诱人多了。
他此刻有一种名为“得寸进尺”的冲动,想继续往殷寻身上戳他的印子, 用一些极为亲近、极为流氓的方式。
而后猛然惊醒, 手一缩,扶着殷寻的肩, 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翼翼地补问了声:“我刚刚那样会不会……太过冒犯了?”
说完,心骂自己一句:马后炮。
殷寻方从呼吸被掠夺的余韵中挣脱, 听到闻人晏的问话,迟疑了半瞬,认真地回道:“我说过, 若是阿晏的话, 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犯。”
闻人晏眼眸睁了睁, 总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觉得自己完了,他好像越来越喜欢他的阿寻了。特别喜欢这个会对他百般纵容、任由他轻薄的阿寻。
这该如何是好?
无解, 就这样吧。
“阿寻……我还想再亲你一口。”他没脸没皮地开口。
果然有些人一旦被纵容,就会开始产生各种狼子野心, 就会变得流氓不堪。比如他。
殷寻合上眼, 算是默许。
漆黑间, 能感觉闻人晏偏头凑到自己耳边,气息尽数打在他的耳廓,引出了阵阵熟悉的难耐痒意。
同时, 闻人晏原本托着他下巴的手缓缓地往后移去, 指腹细细描绘起他脸侧的轮廓, 而后一声赞叹扫到耳边:“阿寻果真是天工造物。”
闻人晏将殷寻垂落在前的几缕发撩至耳后,极为轻柔地吻上了那展露在他面前的耳廓。
说是吻,却全没了最初的狠劲,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
像叶落湖心,漾出阵阵水波。
“阿寻你耳廓这里有颗小痣。”
闻人晏笑着,满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很是蛮不讲理地说道:“我觉着它长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去吻它的。”
殷寻长睫轻颤,听此忽而想起闻人晏眼下的那颗浅色泪痣,一时意乱,应了声:“嗯。”
谁想这一声应得反倒是让说这话的闻人晏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假装出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正色地咳了两声,还没把道貌岸然的话给酝酿出来,就听见殷寻抬头问道:“阿晏……你饿不饿?”
从药庐来到临江城闻人府,一抵达便去拜会闻人松风,一路上可以说是油盐未进。
此时殷寻一提起,闻人晏当即就感觉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
他眨了眨眼,连忙急声说道:“阿寻饿了吗?我去给你吩咐下厨……”
“我做给你吃,好不好?”殷寻打断道。
傻子才拒绝。
不做傻子的闻人晏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欢喜,模样看上去呆极了,人跟泡在蜜糖罐子里一样,活脱一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完全没有均天盟少主该有的样子。
虽然平时也没有。
看得殷寻眸中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他带着殷寻来到闻人府的一个边角位置,那里整齐林立着十数个小仓,还有一些猪圈鸡笼。是他家存储粮食的地方。
闻人晏指着其中一个,仓门外挂着一个小牌,上头写着「晏」的字样,很显然全都是他的私藏。
殷寻站在仓前挑捡着,一时不知该煮些什么。
他在饮雪剑庄里都是自己管顾自己的,对开灶做饭一事,并不陌生。
但这些年能接触的食材有限,且他自己也不算在吃食上有多讲究,所以本身会的菜谱并不多,只会些农家小菜,定是比不得闻人大少爷平日里吃的山珍海味。
闻人晏在旁边站着,突然喊了声:“阿寻。”
“嗯?”殷寻蹲下身,手上掂着根红薯,望向他。
就听他温言道:“阿寻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太纠结,我什么都不挑,也没有忌口的东西,真的。”
话里满满都是“阿寻做什么我都爱吃”的意味。
殷寻有些耳热地错开与闻人晏相碰的视线,破天荒地嘴硬了一句:“我并未纠结。”
“分明都写在脸上了。”闻人晏嘀咕。
殷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忘记了自己刚刚还抓着红薯,那皮上的尘糊了一脸,往那净白的肤色上涂上些许灰蒙。
这难得迷糊的样子,让闻人晏好生乐了一下,心想,阿寻犯迷糊的样子,当真能撩拨人。
闻人晏看着五体不勤,也基本是如此。
闻人竹雨常常会与他说什么“君子不近庖厨”,然后词不达意地让他少去偷摸零嘴。
他自己也总觉得,这些个炊事的地方热腾,尽是油烟,又混杂着各种不相干的菜味,很是令人难受。所以他没事一般都不会踏足。
可现在看着殷寻在灶台前的样子,过长的衣袖被襻膊尽数束起,露出他修长的胳膊,本擅长握剑的手,正动作熟稔灵活地摆弄着,让他觉得这厨房也不是这么难耐。
这其实并非闻人晏第一次看殷寻做饭。
但上一次,距离现在已有八年。
当初闻人晏造访饮雪剑庄,殷寻也是亲手下厨来招待他的。
清汤寡水,不见荤腥,很是简陋。
向来一身矜贵的闻人大少爷却吃得开心,就如同“殷寻亲手所做”,即是一道最为美味的调料一般,每每都能令他食指大动。
这些年来,他也没少惦念着什么时候能再度吃上殷寻亲手做的菜肴。
但惦念归惦念,他家里头又不是没有厨子,殷寻也不是他雇回来的厨子,他哪来的理由让殷寻去给他操劳。
只是偶尔,也会想有一次,就一次。
闻人晏没有完全闲着,很自觉地想给殷寻打打下手。
然后,在递糖递成了盐,往煮饭的钵加满了水,紧接着削土豆皮削没了大半个……等认真地帮了一系列倒忙过后,成功地让殷寻无奈地转身盯着他看,盯了好一会。
“我在院子等阿寻你。”
闻人晏既委屈又自觉地滚出了厨房,不再继续做那种浪费食材的罪大恶极事。
从伙房出来后,他也没有立即安生下来。
不知道想起什么,绕到厨房附近的一处小屋,与仓储的管账家仆交代了两声,从他那借来了一套纸笔。
而后才又坐回到了院中的亭桌前,开始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的字与殷寻的大相径庭,只有放没有收,大开大合,龙飞凤舞,丁点不沾染秀气。
他先书了:「龙凤呈祥」
而后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改作了:「双龙呈瑞」
又写:「殷氏,闻人氏,两氏结姻,一书缔约,满堂皆诺,良缘当结……」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把「当」改成了「永」。
显然,某人是刚与人定情,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琢磨起撰写婚书的事。
手中毛笔最后落在纸上的“寻”字,眉眼间尽是笑意,仿佛能把这字给盯出花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姻缘庙显灵?
他在心中默默数起自己曾闲着没事去求过的诸多姻缘,包含梵泽寺在内,各种神佛荤素不忌,都求过一遍。
心说回头还得一一去还愿,还有顺便祈求神灵继续保佑,保佑他能和阿寻这样一路长长久久下去,最好能快些让他与阿寻成亲,这样就能日日不分离了……
“少主您怎到这来了?”
杨幼棠的声音倏尔传来,他捧着篮子,从院中经过,本也是要往厨房的方向去的。
他稍一迟疑,又问道:“殷少庄主呢?”
闻人晏头也没抬,专注地与自己面前的纸较劲。他本就轻慢的声音混着一股餍足与慵懒的意味:“等着用饭呢。”
杨幼棠闻言,自顾自地说道:“那正好,我也是刚好想着,少主您奔波整日,要安排一下做些好的……”
“不必,阿寻说给我做。”闻人晏雀跃道。
“……少主是不是有些太过信赖殷少庄主了。”
杨幼棠看着闻人晏的样子,皱了眉,视线落在他面前写画的纸上,言语有些急促,难得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
“我知道少主您与他交好。”
不仅知道,而且还非常清楚。相伴的这几年,足以让杨幼棠摸清他这位少主的性子。看着总是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可但凡决定下什么,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当初看见闻人晏在家中祠堂跪了足足一日,念念有辞地说了一通与殷寻相关的话。他就已清晰地意识到,闻人晏全不像其他人眼中那般,仅是玩闹。
这让他不甘。
杨幼棠话中藏针道:“但我们两家并不是什么亲善关系,他也不是什么……反正怎么也得留个心眼,万一他起了什么恶念,于少主您,于均天盟不利,当如何?江湖凶险,可没有不需要提防的时候。”
闻人晏挑了挑眉,还未答话,就见殷寻刚好端着盘子,朝他走来。应当是听见了杨幼棠方才说的话,眸色冷淡地瞥了对方一眼,语气很是疏远道:“抱歉,并未备杨兄的饭菜。”
一见殷寻,他立即心虚地将方才写写画画的纸收入袖中,佯装镇定地朝着杨幼棠摆手,“知道了,你就别忙活了,继续回屋里再歇息一会,等晚些时候,我们再一道回盟里。”
杨幼棠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躬了躬身,脸色很是难看地离开了。
“阿寻莫要太管顾他所说的糟心话,”闻人晏坐在桌前,眼睛亮亮地看着殷寻,“我从不那般想。”
殷寻将手中的盘子摆到了亭中的桌子上,摇了摇头道:“杨兄说得不错,人心凶险,常有恶念,并未有无需提防的时候。”
闻人晏闻言皱眉,“阿寻会对我起恶念吗?”
“不会。”殷寻长睫在烛火映照下,在眼下投落一片乌影。
“但我这些时日总在害怕。”
“害怕?”
“怕你会……弃我而去。”
闻人晏一怔,觉得殷寻这担忧全无道理:“为何……要害怕这?”
作者有话说:
小心,试探。
第45章 往事¥
“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弃阿寻你去的。”
闻人晏抬头定定地看向殷寻,十分认真地强调:“无论如何。”
“哪有……这么笃定的事。”
殷寻有暗自鄙夷自己,行过龌龊事,做过卑鄙者, 并非是闻人晏眼中、口中那清冷高洁的神仙。
分明知道, 他身上的事或许会让闻人晏介怀,但依旧……依旧想先表明心迹, 给自己先偷得些许美好、些许留念。
“阿晏。”殷寻轻声唤道。
是退意。
话止在嘴边, 再度难以顺畅地说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殷寻才知道, 就算往常能对所有事都冷心冷情,当面对在意的人时,总少不了纠结, 总少不了怯懦。
所以即便每每都是他想说, 他却依旧总是开不了口, 在药庐时开不了口,在闻人府这里亦然开不了口。
然而在殷寻看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有, 正因他心悦闻人晏,就更不想瞒着。
所以他方才把自己的退路给断掉了。
想要以此来要挟自己。如若他现下不去坦诚, 那便是要由闻人松风来前去告诫闻人晏当远离他。那样被外人相阻的结果, 不如他自己去坦诚。
“我交还给闻人松风前辈的, ”殷寻缓声说道,“是一纸婚书。”
闻人晏或许是还未从先前的激动里回过神来,听到最后两个字, 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衣袖。
而后定神一想, 把自己的脑子想得一抽, 整个人不对劲地激动了起来,俯身向前,掌心搭在殷寻的手上,道:“你给伯父婚书作甚!”
说得太着急,声调一时间飚得太高了,显露出凶劲,他连忙又补道:“对不起,我没有要责怪阿寻你的意思。”
“我就是,就是……”
就是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这酸劲泛得很是莫名其妙、很是不可理喻。
藏在底子里的陈腐念头又冒了上来,像个想要独占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在两人坦明心迹过后,恃宠而骄道:“就是觉得阿寻你不能递婚书这种东西给别人,就是伯父也不行,谁都不行。”
若是再早几个时辰,闻人晏是觉得,阿寻的婚书可以不递给他,但他也见不得阿寻递给别人。
而现在,阿寻都已经轻薄过他了,他也轻薄过阿寻了,合该对彼此负责,就更不能递给别让人了。
“好,”殷寻轻笑道。原本满心的紧张被他这一通嘀咕给驱散了许多,“可那不是我的婚书,我说过的,那是……生母的遗物。”
“许多传言,阿晏你当听过。”
“确如他们所说,我非夫人所生,甚至,并非是庄主的孩子。”
闻人晏搭在殷寻手背上的指一颤,却没有太过意外,或者说觉得这般更合理,能让闻人晏明白,为何殷梦槐总不好好对待殷寻。
可又不明白,既然如此,那殷梦槐为何还要拘着殷寻,又为何要把殷寻立作少庄主。
像饮雪剑庄这样的世家,与均天盟这种与百家结盟的江湖盟会不同,他们并不举贤为公,只挑能担大任的人当盟主。
他们庄内,虽然也有不少诸如沈老先生这样的外姓子弟,但能在庄内说得上话的,能当得上管事的,一般都是姓殷的。就更别提说是当上少庄主了。
话至此,闻人晏已然明白过来,殷寻应当是想与他说他身上的事。不用等他暗地去查,也不用等他开口去问,殷寻愿意,把他的事,尽数告知于他。
“我的生母,与我一般,不入殷家族谱,曾经名为殷双鱼,后来改作殷秋雨。”
听到“殷秋雨”这个名字,闻人晏多少想起了些事。
现今江湖上,已少有人知晓,闻人家与殷家其实曾经有过一段关系“如胶似漆”、“蜜里调糖”的时候。
就连闻人晏,在最初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反正从他记事起,就只知道他们家有个死对头,叫饮雪剑庄。至于具体是什么仇口,三言两语说不清,当时的他也没有那个兴致去探究。
直到初识殷寻那一年,从七井口酒庄回来,他动起了心念,费了老大的劲,去扒拉他们家中、盟中与饮雪剑庄相关的事。
闻人松风不爱提起这事,闻人晏知道他身上的伤与饮雪剑庄有关,所以也没去多揭自家大伯的伤疤。问自己父亲,很容易被跑偏到一堆“之乎者也”上,还极有可能招惹来一通教训。
所以其中大部分事情,他是从张盛这个勉强不算外人的外人口中得知。
张盛告诉他,原来他们祖上曾是世交,一直到闻人松风他们那一辈,才变成了现在这相看两厌的情形。
当时听到这,气得闻人晏拍了一下大腿,痛心道:“我跟阿寻怎么没生在伯父前。”
然后被一旁听着的张盛给一弹漂亮的脑瓜子,“说的什么话,怎么还想绕到长辈前头去了。”
闻人晏没大没小惯了,凑到张盛身边,一脸讨好地问道:“所以你们到底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才会撕破脸到现在这般?”
然后,果不其然地又被弹了一脑瓜子。
只能捂着自己被张盛弹得红了一片的脑门,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听张盛继续八卦当年的事。
昔时正是因为两家关系太好,好到闻人晏与殷寻二人的姥姥闲散时,一同游园赏花,聊天聊得投缘,聊到了指腹为婚这事上。
甚至还互换了一柄刀、剑,说刀剑两相依,作为彼此的凭证。
听到指腹为婚,闻人晏睁大了眼,小声问道:“可殷梦槐不是饮雪剑庄前庄主的独子吗?”
而后又一心惊,“我记得殷梦槐跟伯父差不多岁数。”
他比划了一下手,一言难尽道:“姥姥该不会是给伯父和殷梦槐指腹为婚了吧。”
张盛很是不正经地“嗯”了一声,调笑道:“见霜城与楚水城相去甚远,尤其冬日,大雪封路,来往书信不便,时而会丢掉几封。”
“而他们当时刚好丢掉的,就是告知两家长子的情况的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师兄都觉得自个在那个饮雪剑庄里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殷梦槐那老匹夫当时好像也是这么觉着的。”
“那后来怎么着?该不会伯父与殷梦槐真有过一段吧?”闻人晏不搭调地说道。
“呸!”张盛嫌弃道,“这怎么可能……你少看点那些个话本,尤其是讲断袖的,省得学坏。”
然而闻人晏并不听劝,反而理直气壮地回嘴:“话不能这么说,该断总要断的,这哪能是看话本学出来的。”
“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张盛摆摆手,当即就要走。被闻人晏连忙拉着,好生一番死缠烂打,才继续说了后来的事。
他说:“后来师兄去江湖闯荡,刚好碰上了一场比武。见那比武场上,有一剑法精绝的侠女,屡战屡胜,眼见就要摘得头筹,结果最后却败在了突然跃上场去的师兄手上。”
“于是,她就一路追着师兄要与他比武,一来二去,两人就生了情愫。”
听着张盛的讲述,闻人晏走了神,又想起来了殷寻。
心说,阿寻也是用剑的,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来一段这个。但又暗地摇头,觉着不行,心说他就算要在殷寻面前耍威风,也不能是像伯父这般,压在人头上耍。
“两人定情后,师兄就想着亲自前去饮雪剑庄,把殷家的婚给退了,结果却发现,那侠女居然也是饮雪剑庄的人。”
“那她叫什么?”闻人晏灵机一动,想起殷寻在七井口酒庄问那魔头的话,接连问道,“是不是叫殷双鱼?”
张盛反过来疑惑地问道:“谁是殷双鱼?”
闻人晏哑然,心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缠着你问吗?
张盛也没有太纠结这事,又继续道:“那侠女以前叫什么不知道,反正去到饮雪剑庄后就改了名叫殷秋雨,说是以前走丢的孩子,又半路捡了回来,是那殷梦槐的表姐。”
第46章 桂花糕¥
“所以那张婚书, 是阿寻你的生母,与伯父的?”闻人晏小心地问道。
殷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闻人晏的问话。
闻人晏指尖动了动,犹如在安抚般, 小心地点在殷寻的腕上, 轻挠了两下。
他并不知殷寻对他生母和他伯父这段牵扯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只是从张盛与他讲述的情形来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落得个多好的结局。
至少在闻人晏知道的事里, 闻人松风在与饮雪剑庄一事上,所言的“他也有错”, 这错的症结,正是在殷秋雨此人身上。
那年闻人松风一路带着殷秋雨回了饮雪剑庄,一通误会给解释了清楚, 在殷梦槐与闻人松风二人相看别扭下, 那指腹为婚的婚事, 改到了殷秋雨身上。
怎么说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本该成就一段佳话的。
但只等到他们彼此间交换了婚书,很快, 就出现了别的岔子,让他们抽不开身。
“在师兄主持伏魔会之前, 那浊教的声势已经很大了, 也是他们搅黄了师兄他们的事。”
说起他们后来的事时, 常常不带正经劲的张盛都收敛起笑意,变得有些沉重:“只是掠夺几个孩童都能算是小事了,疯起来, 会暗地献祭整个村庄, 将人抽筋剥骨, 一个活口都不留。而他们做这些,全都只为了洗他们的剑,真的荒谬至极,一个两个全都是没人性的东西。”
张盛很是激动地骂道。
原本还一心听着父辈八卦,听到此话,也皱起了眉,问:“我记得师父曾说,伯父还是盟主时,在见霜城附近的无归崖有过一战,重挫了浊教徒……可是那个时候?”
“是。”张盛应声,没了向前侃侃而谈的自在,有些别扭地说:“那会我也在场,所以知道那情形是有多焦灼。”
他双手并用地比划了一下,很是无奈地说道:“那些个浊教徒挟持了很多人,师兄能管顾到这头,就理会不了那头,一片慌乱之中,他为了其他更多的人,亲手舍弃了殷秋雨,让她坠下了无归崖底。”
殷秋雨后来人虽然救回来了,但也吃了不少的苦头,断骨烧筋,可以说是去了半天命,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转。
倒是闻人松风,只受了丁点擦伤,当了回负心汉,却在江湖上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好名声,成为了当时人人提及都要称赞一句的大侠客。
也是因此,殷秋雨原本与闻人松风的满腔情愫,变成了无边的怨恨。
从一对有情人,变成了相见两厌的仇家。
“不是说伯父当时与她两情相悦的吗?既然两情相悦,那为何要舍弃,”闻人晏抿唇,很是不满道,“除非根本不相悦。”
张盛叹道:“这世上的事,岂会是你说想不舍弃,就不舍弃,你想说不两难,就能不两难。这么简单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离人叹了。”
当时年少气盛的闻人晏抿唇,负气地不想应下这句话。他觉得,凡事没有不能两全的方法,只有懦弱及不够坚定的人。
伯父虽在某些方面能得他敬重,是个能得江湖赞誉的大侠客。但闻人晏想,他定然不做像伯父这样的人,于公无悔,于私有亏。
心想着长辈们的这些陈年破事,闻人晏指节往侧边移去,勾起殷寻的掌心,穿过殷寻的指缝,小心翼翼地与他十指交握。
握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感受着那指尖温度给他传递来的怦然之感,温声问道:“阿寻很在意我们两家当年之事吗?”
问完又觉得不是,这些事发生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阿寻若是在意,也不该是现在才开始在意,不会与他作为好友如此相交这么久,也不会在方才,忽而与他表明心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不稍多时,就听殷寻回道:“我本不在意。”
他目光落在闻人晏身上,光从神情,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平澜无波。但闻人晏偏偏就是能从中窥得些许不明显的动摇与迟疑,“但我在意你在意。”
“我不在意的。”闻人晏眼睛亮亮地看着殷寻,言语中皆是笃定,“一直都不会在意的,也不会让别人在意……”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托大,补了一句:“至少在我们面前不能在意。”
殷寻垂眸,望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过了片刻,才颤了颤手,缓缓地也将自己的五指弯下,与闻人晏十指相扣。
刚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声高亢的“少主”,一个均天盟打扮的下属往他们的方向跑来,
估计是路上 来得太过匆忙,他看上去像是刚从马上摔下来过,满身是摔伤。
一边喊着,一边迈大步子朝闻人晏跑来。然而等到了他们跟前,原本一嗓子的话,在看见殷寻过后,又一瞬收了回去。抱拳半跪到闻人晏跟前,震声一句:“属下有要事要报。”
闻人晏皱眉望向满身是伤的均天盟属下,起身向前,将他扶了起来,问道:“有何事,须得专程来报?”
他们晚些就回去了,按理说,药庐距离楚水城比临江城要近,他们是一道出发的,温晚意应当比他们要更早抵达,要传达的话也早该传达了,能这般奔波而来,看来是出了变故。
属下神色很是着急又复杂地再度瞥了一眼殷寻这个来自饮雪剑庄的外人,不作声。
闻人晏看得出他的顾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无数次强调道:“说过很多次了,阿寻不是外人。”
“有什么急事要报,就快些说,”他从挂在腰间的囊中取出了从温晚意那顺来的金疮药,放到这属下手中,“就别辜负了自己这一身的伤痛。”
那属下还是很不安地望向殷寻,却见这个饮雪剑庄的少主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很是平静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全没有要避让的自觉。属下只能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又喊了闻人晏一声:“少主。”
闻人晏无言。想告诉他,殷寻的耳力极好,他这般压低声音没有丝毫的用处,该听见的都会听见。
“你关押的孔开济在温神医替他解了脉后,就一把打伤了温神医,跳窗而逃。”
属下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急:“而盟中似乎是有与他勾结的人,里合外应……让他给逃了。”
逃了。
闻人晏眉头一跳,抬手挽了挽额边散下的一缕发丝,问道:“师父呢?”
“日前少主您刚前去药庐,没过多久,就有丐帮的人前来,说他们有要事需得盟主亲自前去,盟主便随他们一同出去了,现今还未回来。”
“丐帮……”闻人晏低声琢磨。
又问:“那师妹呢?”
“苏小姐,一听见消息就要去追孔开济,然后就叫属下快马来与少主您汇报此事。”属下抓着那瓶金疮药,朝闻人晏拜了拜,“还请少主快些回去主持事务。”
闻人晏应了声,又转头看了眼亭中殷寻所备的一桌子菜。
也就两菜一汤一糕点,菜式很是简单,模样看上去也没有多精致诱人,横竖挑不起不相干的人食欲。
他还一口都没能动……
闻人晏心下一阵难以抑制的难过。
闻人家家大业大,正常来说可以生活得很奢侈。
但多得有闻人竹雨这个古板的老先生,所以向来都不推崇铺张浪费。
他常常在闻人晏耳边念叨,说:“比起生民离散,我们的所有苦恼,都不过是无病呻吟。比起日晒农作,我们所有的操劳,全都不足挂齿。”
一溜烟的训诫话,苦口婆心地想要把闻人晏给训出一个圣人该有的样子。
从前还是六岁孺子的闻人晏,曾觉厨房所做的饭食不合口味,就把足足半盘肉给扔了。
闻人竹雨得知此事,不仅打了他的手板让他长记性,还令五六个童子跟在他身后,日夜不停地念诗,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背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连着念了三天,硬是念出了他如今这幅勤俭节约的好心肠。
原本不久前,在厨房里头削没了一个土豆已经够让他心痛了,让他就这么把这一桌吃不上的饭菜就这么倒掉,更是不可能。
府中下人并不少,能把饭菜分与他们。
但这可是阿寻亲手做的饭菜!
他还一口都没吃上!
殷寻目光从那说话的属下身上,慢慢地转向闻人晏,原本冰冷无伤的神色平白多染上了几分柔和。
他定神看了看闻人晏可怜巴巴的目光,似乎能从中读出闻人晏心中连绵不绝的哀叹,于是温声安抚道:“先回去吧,日后……如若你还想,我还能再做与你。”
闻人晏听着原本的委屈劲消退了些许,但还是有些不甘。
最后大步回到桌前,一手挑了桌上的甜点,胡乱塞了自己一嘴。不等自己尝出来多少味道,就鼓着腮帮子,认真地与殷寻评价道:“好吃!”
说罢,才从口中尝出了些许味道。
阿寻做的甜点,是桂花糕。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坦白¥
临江城到均天盟, 像闻人晏他们先前那样坐在画舫上慢悠悠地飘,也不过是两个时辰。这脚程再赶一些,一路快马穿行,时辰可以缩减上一半。
抵达均天盟后, 闻人晏就马不停蹄地先去了地牢查看情况。
途中, 属下把先前嘱托好要给他的留书呈了上来。
留书一打开,确实是事无巨细地把这些天的情况都写了个遍, 甚至不忘连给他们送了些什么吃食都一一记录好, 谨慎得生怕漏掉丁点细节。
只是这一手字,本该方方正正的汉字变得歪七八扭, 横竖撇捺全都缠在了一起,生动地向人展示了什么叫做狗爬……闻人晏一阵额头抽疼,心里一闪而过一句, 果然还是阿寻的字好看。
他扫了两眼, 就放弃了挣扎, 将这一大沓纸叠起来收好,望向那属下。
属下颇为不好意思地用指尖扫了扫鼻子,他也知道自己的字不好, 非常上道地向闻人晏口述了起来:“孔开济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很安分,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牢, 唯一一次离开, 是在盟主离开前去丐帮后, 我们收到少主您的传信,说让我们把孔开济他调转到丙字水牢里去。”
丙子水牢正是先前闻人晏嘱托苏向蝶关押那个在寒衣节祭典上偷袭的红面将军的地方。
“你说,我传书回来?”闻人晏问道。
听到他这么问, 属下反应过来, 或许闻人晏其实并未传书, 一时话里有些紧张,不安道:“我们确认过是少主您的字迹,也有您的盖印。”
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等温神医到了,我们还奇怪,少主您怎么不一趟给我们交代清楚,还拖温神医又递了一封,不像是您的做派。我们把孔开济押到丙字水牢后才发现……”
还没说完,就听闻人晏打断问道:“那个传我亲字书的人是谁?”
“是个小门房,”属下皱了眉,想了片刻才报告道,“那人先前是个乞儿,后来才到盟中,先前是个扫堂的,后来才被调去当门房。”
说着那属下很是不安地又看了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的殷寻一眼,再次徒劳地压低声问道:“少主,可是我们盟中出了内鬼?”
就听闻人晏轻飘飘地答道:“人心难测,我们盟中这么多人,有三两个生了异心的,存了坏念的也是正常事。”
殷寻一直都并未太过在意那属下打量的视线,只是心中跟着闻人晏的话思索,他想起先前闻人晏给他书的那百来封信,当时闻人晏说,是要拿来试内鬼的。
那试出来的内鬼是谁,又有几个?又处理了多少?
他本不该擅自操心闻人晏盟中的事的,因这并未是他应当管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担心,闻人晏又会为了些什么目的,把自己置于险境。
倒是那属下神色很是激动,劝谏道:“既然如此,少主您不是应该再多加小心提防一下,也莫要太信任些不相干的人。”
而后意有所指地又看了殷寻一眼,显然是真的特别不放心这个饮雪剑庄的人。
闻人晏知道这属下是好心,但是也受不了他这么三两句就要提一句殷寻是外人这个德性,他正色道:“我会小心提防,但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种人是全不需要提防的。”
“一是至亲,一是至爱。”
“倒不是说这两种人全无背叛的可能,只是如若连他们都会背弃我,那很多旁的事,也相应的再无意义。”
殷寻原本还在沉思,听此眸光微动,或许是因为那声“至爱”听得他耳尖微热。
那属下还想补说些什么,闻人晏继续道:“但旁的人,确实需要时刻提防的。不过这些人,不在那个位置上,背叛了就背叛了,也无需多加在意。”
“你说是吧?”
话是对着那属下说的,但同样一直沉默跟着的杨幼棠瞳孔一缩,身体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闻人晏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安排道:“你去把那个门房带我这边来,我亲自问问话。”
又转向殷寻,轻道:“阿寻且先去温神医那看看,可好?”
想了想,怕殷寻误会自己是真因属下刚才那番话而想要支开他,补充了句:“没有想要避开阿寻你的意思,只是你身上还有伤,我始终放心不下,想着温神医没什么事的话,能替你再看看,你也能好好休息一番。”
殷寻闻言浅笑着应了一声:“好。”
孔开济在温晚意胸前打了一掌,殷寻找到他时,他刚接受完了均天盟中大夫的诊治,扮出西子捧心般的模样,埋怨着说了一句:“该死的医者不自医。”
在江湖上,除了一些不怕死的魔教弟子,很少有缺德到会打大夫的,哪怕是像温晚意这种有点嘴贱、缺德的大夫,所以温晚意从未有过被人这般锤上一掌的经历。
他到现在也不太清楚,他印象里还只是个侠盗的孔开济,确实是个魔教徒。
他忍着胸口的疼,向殷寻走去,但还是被疼得龇牙咧嘴,指尖搭到脉上,嘴上依旧不带停歇,一心二用地说道:“要不是均天盟的人反应得够快,把人给拦下来了,估计我这身骨头都要碎掉了。”
放开脉,温晚意擦了擦额头上被疼出来的汗。
想起他先前给殷寻处理的伤口,心说,这些个走江湖的怎么都这么能耐。
从前他医治过的人里,轻则被刀剑刺破皮肉,深至能见其中森森白骨;重则被人,可很少会因伤痛而叫唤的,而他就这么被打了一下了,却感觉整个人都快废掉了。
“针我就先不施了,我现下这手没个准头,施了反倒容易出岔子,我给你改改方子……”
“听温大夫你的安排。”殷寻看向温晚意,沉思了片刻,问道:“温大夫,你为我治伤,需多少银两,我身上尚且有些积蓄。”
温晚意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出,纠结道:“这用不着吧,少盟主不是说记他账上吗。”
殷寻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自己的惹出来的事,不该让阿晏破费。”
“给你破这个费他愿意着呢。”温晚意说罢,又意识到哪里不对,说得像是盼着人受伤一样。
想着替他那倒霉好友说上两句好话,他又道:“我的意思是,他把你看得重。”
“再说了,他姑姑闻人梅雪不是临江商会的会长吗,哪会在意给我的那么点钱银。”温晚意说得理直气壮,给自己的坑人找足了理由。
“阿晏的钱银都是他自己赚的,与他家中无关,”殷寻道,“自当是应在意的。”
曾经闻人晏很是骄傲地朝殷寻吹嘘过,说他姑姑只在他少时逢年过节给过他压岁钱,虽说无论是家里还是均天盟都不差钱,但账目都是明确有限度的,所以在闻人晏成为少盟主后,虽说少不了闻人梅雪给他通路子,但所花的所有钱,确实都是他自己找寻各种路子赚的。
而当时闻人晏吹嘘这个,本意是想强调说,他送给殷寻的礼物都是实打实的自己掏银子买的,就算是最初用来答谢殷寻救命之恩的天问剑,他后来也把账目给填补了上去,以求不干借花献佛的事。
听到这话,想起闻人晏平常那财大气粗的败家模样,温晚意目瞪口呆。
因殷寻与他说得这一通,后来温晚意还特地找了机会,想关上房门,与闻人晏讨教生财之道。
然后被闻人晏坚决又果断地拒绝了。
倒不是吝啬于分享赚钱的法子,只是他说:“我只跟阿寻关房门的。”
说时那模样,要多贞洁有多贞洁,让温晚意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不是关起房门来探讨生财之道,而是关房门来做点旁的怪事。
一时无语。
把盟中上下左右盘查了一番,又去把出去追人但没追着的苏向蝶找了回来,脚不沾地的闻人晏才总算得了空,不带歇息地来到了殷寻的房门前。
他站在房门前,看着屋内还亮着灯,没了先前会有的百般犹豫,抬手敲了敲房门。
就听殷寻的声音从中传了出:“请进。”
他一进到房门,却见屋内除了殷寻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那只据说真的“很想殷寻”的大盗,在经过月余的相处过后,本就小霸王的它胆子早就肥了起来,此时正在趴在殷寻的大腿之上,享用它的新垫子,很是惬意。
闻人晏盯着它,上前了两步,果断地把这猫提溜起来,放到一边,完全不管顾大盗那不满的吼叫,凑到了殷寻跟前,问道:“阿寻你闻到味了吗?”
“什么味?”殷寻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
“酸味,我身上的。”
闻人晏手摆直,往自己身上扇了一下风,似乎真的要把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酸味给扑到殷寻跟前来。
他觉着自己这么劳累了一天,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心上人在抱着别的雄性,这也太揪心了吧!
于是厚着脸皮,低着声,很是别扭地说:“阿寻能不能不抱大盗,改来抱我。”
这贪心不足的样子,是半点不记得自己先前还拿过大盗当借口,用完就扔,没有丁点良心。
大盗恶狠狠地“咪”了一声,对自己的“旧垫子”发出不满。
偏偏它的“新垫子”还在助长“旧垫子”的气焰,真就起身抬手,轻轻揽住了闻人晏的背,而后才低低地应了声:”好。“
闻人晏瞬间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总觉先前许多糟心事都一并一扫而空。
“高兴过头了,才想起来,“他头挨在殷寻肩上,轻声说着,“早晨时我还未回阿寻你的话。”
“我一直都心悦阿寻你,往后也会一直。”
殷寻半垂了一下眸,抿着唇沉默了一会,问道:“即便我是魔头的孩子,也会吗?”
第48章 心筑高墙¥
就像是自绝后路一般, 殷寻说得极快,声音也很轻,像是轻羽随风而过,落不下半点痕迹。
但他知道, 闻人晏肯定是听清了的, 听得一清二楚。
可闻人晏还是明知故问地又问了一句,声音听着充斥满了迟疑, “什么……”
“阿晏……我不想瞒你。”殷寻松开揽着闻人晏的肩, 动作很慢,慢得能令人窥得其中泄出的有些许不舍。
从前沈老先生曾与殷寻说, 凡事迟则生变,剑锋所指当快、狠、准,果决有度, 方能无悔。
在他看来, 处事也当像行剑一般, 不该将该说的话拖得太久,不该被一再打扰后吞咽,否则等到什么时候以另一种方式被揭开, 只会让他更加的措手不及。
所以哪怕这种直白的方式,可能会让他失去短暂的温存。
“我的生父应是那位净世剑宗的教主。”
殷寻说时话音并无太多起伏, 平静得一如他面对闻人松风时一般, 像是在诉说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庄主说,当年生母在坠入无归崖底后,被一化名为任成煊的男子所救, 为报其恩, 将他带回了饮雪剑庄。”
无归崖有一个仅在邻里间口传的说法, 说之所以“无归”,除了山崖本身极深外,还因崖底似有嗜血疯子。
殷双鱼不曾想,救下她的任成煊就,正是那位嗜血疯子。
“那人,正是后来混入伏魔会的浊教教主。”
只是他在江湖上,一直来历不明,自称为“净琉璃”,其他人则称之为“剑魔”。
手上染的鲜血无数,行径半点与“净”不搭干系,但样子看上去却很懵懂纯良,手扶三尺青锋,一身的清正凌然气。殷寻就周身的气质而言,很像任成煊,所以殷梦槐每每忆起当年事,都会极为嫌弃与厌恶地朝殷寻啐一声:“恶心。”
闻人晏闻言也松开了揽着殷寻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退了半步,低头不语。
殷寻见状,目光也沉了下去。尽力地在心中自我劝服道,人当知足,他已经卑鄙地偷得了片刻温存了,不该如此贪心。
闻人晏当年留宿饮雪剑庄时,夜里缠着殷寻秉烛相谈,问起过他,可曾看过什么有趣的江湖传说。
殷梦槐轻易不让他外出,山庄的其他人若非打点事务也不会怎么主动与他交谈,他也没有那个闲钱去买那些个话本子,加之他本身对这些也没什么欲求,自然从未有机会去品读那些个世情故事。
听此,闻人晏夸张地一阵大呼小叫过后,说他痛失许多人间乐趣,第二日,就强行把他按在屋外亭中矮椅上,咿咿呀呀地在他面前上演过一出独角戏。
殷寻就这样,看着一身姑娘打扮的闻人晏,绣鞋踩在雪层之上,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原本白皙的面庞被寒风吹得犯了红霜,脸上笑意却如在早春,一片繁花盛,和他铺演一出“相爱终将相杀”的江湖故事。
殷寻还记得,闻人晏当时声音清脆动听,手脚比划间灵动如飞燕,他说:“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怎能说,你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你到底是谁?”
那位说是他胞妹的殷茵,总爱问殷寻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偶有闲时,殷寻也会这么问自己。
那时的殷寻年岁还小,做不到心如磐石,未被终年的苦寒给催得事事淡薄。只是喜欢安静,只是性子比旁人性格更冷一些。
且他多少有些人如其名,会要求自己,活得明白,知晓一切因循,不要懵懵而终,尤其是与自己的切身相关的事。
所以面对自己的父亲如此讨厌自己,每每被罚关在雪窟里,望着自己被冻得发红双手,纵然已经习惯了寒冻,但殷寻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疑惑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做得不对,才会惹得亲人这般厌弃。
这个疑惑,在殷寻九岁那年生辰,稍微有了些许答案。
殷梦槐独自一人在院中饮醉,恰好被他撞见。
殷寻正想喊人将殷梦槐送回房中,就被他一手扯住胳膊,止住了动作。
殷梦槐抖着身,眸中皆是惊惧,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殷寻问:“你究竟是殷双鱼,还是任成煊……”
当时的殷寻为此感到不明所以,只定定地回答:“父亲,我是殷寻,并非旁人。”
这一答不知为何激得殷梦槐更加激动了起来,他抄起桌上灯烛就往殷寻身上扔去,殷寻抬手相挡间,烛火正好烧穿了他的衣袖,烫在了他手臂的红印上,烫出了一阵火辣的疼,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殷梦槐吼道:“不,你不是。是你……是你害得饮雪剑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你让我们山庄蒙尘!都是你的错!”
这一动静极大,把庄子里的其他人也给引了过来,他们冷眼瞥了一下殷寻,斥了几句,就把闹腾完了的殷梦槐给架了回去。
殷寻一人留在院中,挖起地上一捧雪,敷到手上,消下那滚烫的热感,才兀自将那灯盏拾起来,放回原地,暗自记下了这件事,记下了那两个名字。
他开始起了心思,想探究一下当年的事。一路暗自查下去,总算发现,这事似乎与净世剑宗有关,又无意中知晓了其残部的下落,于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他第一次偷跑出了饮雪剑庄。
没有任何经验,就这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白衣,拿着一柄破剑,潜入了七井口酒庄。
虽说无功而返,但却碰上了落难的闻人晏。
或许是剑魔之子并不讨上苍喜欢。
其实同年,在此之前,殷寻曾在沈老先生给他的笺上写愿,求“平生常清静,不负众人心”。
结果还未长成的殷小剑仙还没能参悟无上的剑道,就让他给招惹上了闻人晏这个热闹货,一天到晚身边扑满了脂粉气,把他硬是拽进了红尘滚滚中。
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是有一个知交好友的,还是有一个人会把他记挂在心上,甚至是记挂在了心尖的位置上,让他不得不开始去在意很多事。
然而闻人晏这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像在玩笑了,他也确实常常会做很多玩笑事,说很多玩笑话,让人分不清真假,让殷寻辨不明该不该在意。
所以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闻人晏忽而拿着红豆枝向他走来时,也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那时正好殷寻刚从殷梦槐口中确定了自己的身世,也头一回踏入了殷双鱼的故居。看见殷双鱼留的书函,不知到底是对闻人松风,还是对任成煊,写着“寸寸相思情,皆作玩笑话”。
殷寻从未相思,也不解相思,只知道他当时,破天荒地闹起了情绪,他……不喜欢闻人晏这个玩笑,害怕这个玩笑。
害怕“正邪不两立”,害怕“他到底是谁”,对于闻人晏来说是重要的,害怕闻人晏会在某一天,突然知晓此事,就会像殷梦槐他们一般,啐他一句:“恶心”。
也会害怕,他的这个身份,会给闻人晏招惹来麻烦。
在殷梦槐讲述的往事中,他生母,他身处的饮雪剑庄,都是很好的前车之鉴。抵不住压力,抗不过讨伐。
浊教余孽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白日里是难见着,但一旦揪住马尾,便不难逮住。就算殷梦槐挖空了心思隐瞒,万一什么时候纸包不住火了,闻人晏这个一片坦途,生来矜贵的少盟主,会因为与他交好,而被连累,遭人唾骂。
所以不如早些心筑高墙。
那年摘星桥市过后,殷寻曾经做过决定,要与闻人晏渐渐疏远。
可是,当闻人晏一次次的邀约递送而来,言辞恳切,各种浮夸描绘,各种莫名缘由,会让殷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从前相处的各个场景,想起闻人晏那能倾人魂的笑颜。
只要想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见。
然后用诸多理由去掩饰,去说服,口中说着“只再信你一回”,心中暗念着担心他真会遇上棘手的事,其实都只是想再见一次。
而后自觉,他果然是个自私的人,会做龌龊事不计后果,死皮赖脸地与闻人晏交往,继续粉饰太平地与他当至交好友。
忍不住把自己筑起心墙给一次次推倒。
“对不起,阿晏……我不该……”
原本殷寻觉着,做了许久的准备,他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闻人晏往后的疏离的。
可真当面对时,才知道,他从来都不坦然,也无法坦然。
会慌张害怕,会难以释然。将平生所有的悠游寡断,所有忐忑不安,都奉献到了此人身上。
“哪有这样的事……”闻人晏颤声道。
他原本放下的手再度抬起来,掌心轻轻地搭在殷寻的肩上,能感觉到他说话间,全身都紧随着微抖了起来。
“所以殷梦槐让你吃那‘断念’玩意,就是因为这点破事?”
闻人晏说罢一咬后槽牙,用力之大几乎是想把那溢满整个心腔的心疼,连同自己的牙口给一并咬碎。
作者有话说:
阿晏:我就随便挑了个故事,你怎么还当真了!!!
第49章 知道错了吗¥
殷寻讶然地抬头, 能见闻人晏垂着眼,眼眶处泛起了一片红,有如他往常会点染上的艳丽胭脂,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阿晏……你, 不在意么?”殷寻没有去回答那个问题, 只怔怔地问。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了殷梦槐对他的横眉冷对,此时闻人晏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认知与设想, 让他没办法不去错愕。
“我是……”
“你是殷寻。”
闻人晏答得极快, 言辞笃定道:“在我眼里就只是殷寻。”
殷寻闻言整个人一抖身,长睫如蝶翅般一颤一颤, “你一片坦途,没必要因我而毁。”
闻人晏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他难以置信,他试图将利害剖得更加清晰点, 让闻人晏能够再想清楚些, 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所累……
“我不管。”
可惜闻人晏根本就不愿听这些, 说话间满是任性,“阿寻……你可知,我这人心眼尤其小, 尤其是心尖的位置,进去一人, 不仅不留分毫余地, 也不会再让那人从我心中出来, 无论如何。”
殷寻眸色微动,抿了抿唇,还是继续低声讲述起自己的诸多顾虑。
他道:“从前饮雪剑庄, 就是因浊教而败落的。阿晏, 你是均天盟的少主, 是正道表率,一派锦绣前程,不该与魔头有任何牵扯,倘若有一日,不仅你我,更多人知晓此事,流言如刀锋,会剐……”
“殷世真!”
闻人晏第二次这么喊殷寻。
他眼眶通红,分明是凶神恶煞的语气,倒更像是他自己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让殷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沈老先生以前跟我夸耀说你通透机灵,但在我眼中,分明就是个纯纯的二愣子。”
闻人晏毫不客气地骂道。
他曾亲眼见着过,阿寻是如何在那破庄子里日复一日地遭人白眼,如何被他一直认定为“父亲”的人视作随手可弃的扫帚。
他记得,殷寻站在雪中,衣裳算不得有多厚实,口中吐出一阵白雾,并无怨怼,徒有疑惑地说:“我亦想知为何。”
现在知道为何了,却让他觉得分外滑稽。
“你跟你那魔头生父有说过一句话吗?有见过一面吗?你有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吗?有为了夺得他人功力而嗜血残杀吗?有为了什么滑稽的先灵献祭,而荼毒妇孺吗?”
“你没有……”闻人晏越说,言辞便越发得激动,他“除却一道血脉,他与阿寻你有何干系?为何你要为了这种陈芝麻绿豆的事而担忧?为何你要因这而受难,为何你要因此而遭殷梦槐那匹夫的挟持……这根本全无道理。”
“我又为何要因此事而弃阿寻你而去 ?”闻人晏厉声叩问。
“如若遇事只懂规避,只懂躲他人言语之刀锋,而伤害到喜欢的人,那般……我也担不上什么大任。”
“还是说,你瞧不起我,觉着我会因这点小事而胆怯。”
闻人晏泛红的眼眶再也兜不住那蓄满的雾,水珠自那寸寸得当的颊中划过,落下一道浅淡的痕迹,“殷世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先前确实并未说假话,他是当真会被疼哭。哪怕是心疼,那也是疼。
殷寻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他还是头一回见闻人晏落泪,慌忙间,俯身向前,双手捧起面前人的脸,很是笨拙地凑近啄了一下闻人晏的唇。
仅仅是极为轻巧的一点,霎时就把原本满心怒气的闻人晏给吓得失了方寸,那一溜烟还打算继续说来教训殷寻的话,全不都被这轻轻的一点给堵了回去,只换得一通难以消下的面红耳赤。
“晏哥哥,还生气吗?”殷寻稍稍退开了些许,轻声问道。
闻人晏出神了片刻,言不由衷地回答:“还有一点点。”
听此,殷寻半垂了一下眼眸,再度仰身向前。
但吻却没有像上次一般落在闻人晏的唇上,反倒轻点在他眼下的泪痣上,将那泪痕擦断。
鼻尖同时在他眼眉上方敲了一下,如同在顷刻间封住他全身的的穴道,既令他像木头般无法动弹,也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最为恰当。
殷寻记得,闻人晏白日里说,他耳廓上的小痣长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人去吻它。
那闻人晏眼下的泪痣长在此处,也当同理。
“现在呢?”他又问道。
“太狡猾了。”闻人晏小声嘟囔道。
心想,说什么殷少侠为人清正,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阿寻真要狡猾起来,分明比千年的老狐狸还会演聊斋,净会抓着他的软处下手,能把他勾得七荤八素,能把他勾得毫无原则。
最后泄气地回答:“……不气了。”
闻人晏原本扶着殷寻肩膀的手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揽入怀中,闷声道:“阿寻,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得回抱住我。”
殷寻闻言,听话地抬手回抱住闻人晏,指尖抚在他的背上,顺着那丝滑的绸面,一点一点地勾勒他蝴蝶骨自下的轮廓,像是在确认期间的实感,确认他是否真的奢望变成了现实。
轻说,太好了。
原来是杞人忧天,是庸人自扰,原来他也没有那般遭上苍厌弃。
“我想好了,”闻人晏把脑袋重新搁到殷寻肩上,语气很是认真,“要是真有人以这事阻挠,大不了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等该干的事干完,就收拾行囊,与你一道远走天涯,我积蓄可不少,够养活的。”
“反正,是阿寻你说要与我做有情人的,我铁定就赖上你了,要管你很多的事。”
“你问我不在意么?我在意呀。”
闻人晏不肯放弃清算方才的账,“我在意死了,在意你到底还受过多少我不知道的委屈。”
他很是不满地说着,动作轻柔地放开殷寻,改而牵起殷寻的左手,目光落在其桡骨面上,问道:“这是不是也是因此弄的。”
他早就见过殷寻手上这道刺眼的红斑了,曾经也状若无意地尝试过询问,问这是从何而来。
当时殷寻只平静地跟着看了自己那道红印一眼,不带迟疑地答道:“不知,许是自出生起就有了。”
而现今,殷寻低低地应了声,平述道:“伏魔会后,饮雪剑庄被视作净世剑宗的同源,被众人闯入庄内讨伐,所以生母将我藏进了雪窟中……这道红斑是当时被冻出来的,一直都未能消去。”
殷双鱼临死前,曾向殷梦槐嘱托。
她说:“梦槐……我以为负心薄情后,能遇有情人,可到头来,我都不过是个傻子,还连累了剑庄……寻儿,被我藏在了雪窟之下,他若是命大,你就把他留下,给他口饭吃,能养好就养着,养不好,就杀了吧……”
“一切……以饮雪剑庄为重。”
殷梦槐打开雪窟门时,殷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全身都被冻红了,左手更是烂了一片,没吃没喝地被关进雪窟里整整一日,最后居然还能有一息尚存。
他居高临下,厌恶道:“还真命大……”
“庄主本还是不想留我性命的,但被夫人所拦,两人争执间甚至错手伤了夫人,所以才勉为其难将我留了下来。”
像是一道赏赐一般。殷寻回忆道。
闻言,那手臂上遗留下来的红斑,犹如一根刺,扎在闻人晏的心口。只要一想到殷寻曾被这般对待过,就感觉千言万语,都没办法诠释他此刻的心疼与焦灼,心底空余处全都塞满了后怕。
他咬牙道:“不过稚子,三尺冰封,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阿晏,没事,我现下很好。”殷寻安抚道。
闻人晏不听他的安抚,继续问道:“那‘断念’呢,你还未答我。”
“庄主,怕会再有一个魔头,会再度让饮雪剑庄遭难。\"
自从被沈老先生捡到,殷寻的剑法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可这独一份的天资却让殷梦槐生惧。
尤其是殷寻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殷梦槐就越发揣揣不安。
“说如若我想离开庄子,就须得让他安心,断掉所有不该有的邪念。”
生死不过一命,殷寻并未有太多的感触。
眼见着闻人晏脸色越发得难看,他想宽慰两句,故而平淡道:“无事的,我并不觉委屈,也并不在乎。”
谁知适得其反。
“不行!你得在乎!”
闻人晏高声道:“这哪有受了委屈就往自己肚子下咽的道理。”
他心想,像这样的事,殷寻要是早早和他说了,就犯不着白白让这口气酿在心中这么久,折磨着自己。
他很清楚,他的阿寻,性子是冷,但太心软、太乖了。因着说万事不在心中,就有什么苦楚都往下咽,有什么委屈往里吞。旁人或许只觉得阿寻淡漠无情,可能就连阿寻自己也这么信以为真。
但唯独闻人晏觉得,这样的阿寻,平白招他心疼。
“你要是敢不在乎,”闻人晏瞪了瞪眼,眉头揪到一块,摆出一副以往闻人竹雨会教训他时的样子,他恶狠狠道,“我……我就打你手板!”
说着真的在殷寻惊愕间,将殷寻的手心往自己的方向翻开,凶巴巴地往上面打了一个手板。
“啪……”
可这所谓的手板,只是轻飘飘地在殷寻的手心上擦了一下,就连响声都不怎么清脆。
“怕了吗?”闻人晏一脸正色地问道。
殷寻感受着方才闻人晏指尖擦过他掌心的热,像是能传递到他的心室,将其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寒冰给尽数融化。
他无措地点了点头。
闻人晏又问:“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殷寻望着面前哪怕未着浓妆,却依旧明艳的闻人晏,忽感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与明月相当。
他心问,有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如何让他不温柔?
作者有话说:
给闻人晏和殷寻二人都颁发恋爱脑奖状
第50章 说法¥
如果给温晚意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一定不会选择在这个时辰起夜。
虽说,这也不是他能说不选择就不选择的。
温晚意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将他半路拦了下来的闻人晏,心想他这回怎么不是在梦游杀猪,反而极为清醒呢。
他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事是非得大半夜说的?”
闻人晏方才虽然只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珠子, 但此时眼中还是有些干涩。
他道:“我睡不着, 我有心事。”
“……你有心事该找你的殷少庄主,不该找我。”
“我不能碍着阿寻歇息。”闻人晏理直气壮, 完全没提他其实刚刚才从殷寻那出来。
他拿出了白天暗自写了一通的纸, 对着那涂涂改改地痕迹,坦言道:“我想与阿寻成亲。”
温晚意打了个呵欠, 想快点结束这个大半夜诉说心事的环节,不客气道:“你这不是还跟人只是好友吗,怎就开始惦记起这事了。”
“我们已经好上了。”闻人晏一说到这, 脸上立即笑开了花。
这特没出息的神情偏偏安在他这张脸上还特别勾人, 就连温晚意都一时愣了神, 可旋即又起来了些许精神,八卦道:“什么时候的事?”
“早晨,阿寻说愿与我做有情人。”
“娘亲曾与我说, 虽然也有世家娶男妻的传统,但那被娶的人大都会遭人非议。”
何清池知道闻人晏心悦殷寻这事, 也是在三年前。
当时家中长辈给闻人晏强行塞人, 害得他跳窗逃跑, 而他隔天就在摘星桥市上公开断袖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何清池的耳中。
她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地与闻人晏说:“你要是不满他们这么做, 你可以直接与娘亲说, 而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让别家公子难做,我知道大哥与饮雪剑庄有嫌隙,但……”
“确实有些生气,我可是得为阿寻守身如玉的。”
“……晏儿你这是在跟娘亲说气话?”
闻人晏摇了摇头,低头不语。他除了对殷寻的事外,很少会去胡搅蛮缠。所以两眼一闭,放弃解释了。
做娘亲的最是懂自己儿子什么德行,眼见着他这个样子,何清池多少有点明悟过来,他儿子闹的这一出,好像是认真的。
她犹豫道:“可这饮雪剑庄的少主……与你一样,同为男子。”
“孩儿就是喜欢殷寻,并且也只喜欢他一人。”
何清池面露难色。她出身士族,因祖上的功绩勉强被封为了郡主,性格可以说十分天真和善,同时也十分溺爱自己的这位小儿子。
只要不涉及原则与品行,从小到大,无论闻人晏有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可能的满足。即使此时已经震惊到了极点,依旧不愿意与闻人晏言重。
“真的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她问。
闻人晏摇头:“没有。”
“你让娘亲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先出去吧。”
她这一想,想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直至不久前,才总算想通了些许,去找闻人晏讲说起许多需要考虑的利弊,问起了许多打算。
“你说,我真要向阿寻提亲的话,他会不会介意。”闻人晏沉重地向温晚意问道。
“还是说等阿寻来跟我提亲,我倒是不介意嫁给阿寻,但我家中有些难办……再说了,万一阿寻想不起来这茬可怎么办。”
“既然你们都心意相通,你怎么不直接去找他说,”温晚意没有他这么弯弯绕绕,纳闷道,“我觉着他不像你,真要介意或者不愿意不会藏着捏着。”
“那不行,这不显得我很猴急吗?”闻人晏义正言辞。
温晚意无语:“你觉着你现在就不猴急了吗?”
闻人晏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怎么算都已经过了将近有七个时辰了,怎么能算猴急呢。既然两情相悦就该早些拜高堂,从此白头相守日日不分离,这分明就很水到渠成。
“不过说真的,你大可心安,按殷少庄主的为人,他若当真心中有你,应当不介意受这点小委屈的。”
“不行。”闻人晏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道,“阿寻对很多事都不上心,但我得替他上心,”
温晚意人还犯着困,听不清他的低语,刚想喊他再说一遍,就听他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生来就比许多人要更富贵,有一个被高门子弟称颂品德的父亲,娘亲是备受尊宠的皇亲,师父、义父……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侠,自小除了我自己惹出来的磕碰,都没能吃上过什么苦头。”
温晚意神情一木,问道:“你这是在炫耀吗?”
“不是。”闻人晏答得很平淡,“我只是觉着,这世上怎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尤其是落在殷寻身上,他会觉得尤其不公平。
闻人晏目光转向面前摆放着的灯烛,想起他从前在饮雪剑庄里,看见过的那盏七蕊兰花灯。
那是曾经他在殷寻房中,看见过的唯一一件还算得上精致的摆件,可即便如此,倘若有人仔细瞧上一瞧,就会发现那灯盏上其实有许多的破口,像是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
当时见闻人晏上下打量着那灯盏,满脸都是好奇,殷寻不知怎得,也跟着坐在了桌子的对面,一同盯起了这盏他已然看了许久的灯。
两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隔着一盏灯,趴在桌上,说起了更早的往事。
“父亲从未教我识字,所以早前……我什么都不会。”殷寻当时说着,言语间暗藏着些许失落。
不会认字,不会用剑,仅是偶尔看见庄内其他弟子练剑,可以跟着拿起枝丫比划。也是在这比划间,被经过的沈老先生看见,一时心热,过来提点了几句。
“是先生教了我些字,给了我笔墨,一本他从藏书阁中拿出来的剑谱,让我闲时可以抄学。”
“但先生不知,我房中无灯,白日里要做庄内杂物,夜里又太暗。父亲也不高兴我在庄内随意走动,所以起初,我学得很慢,无论是字,还是剑。”
殷寻轻轻地触了一下那灯烛,“这是庄内设宴,因太过破旧而须得换下的灯台,本该是要扔掉的,但被我捡了回来。“
就靠着这么一盏小灯,练得一手会让闻人晏爱不释手的好字。
这么好的阿寻,怎么就被这么对待,太不公平了。
闻人晏没有打算将殷寻的事仔细说与温晚意听,所以温晚意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此时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骂道:“你果然就是在炫耀。”
他摆了摆手,手背刚好砸中了一旁的什么,转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插着一瓶唱暖花。
“你们这怎么这么多这玩意?”温晚意叫嚷道,拿指尖戳了戳身旁的唱暖,将它推离了些许。
“还好吧,”闻人晏闻言也伸手点了点那花骨朵,“这不是挺好看的,询英台上还有更多呢,密密麻麻的。”
询英台是两月后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在楚水城的郊外,并非像它的名字一样只是个台,它相当于是个山中小镇的模样,可容纳数百人。其后方有整片专为来往侠士准备的小居,两人一室,随时都可以直接付房费入住,是闻人晏特意弄出来的一门生意。
而此时的询英台上,在杨幼棠的布置下,不仅每一小居都妆点着这唱暖,连同擂台周围,也放了一转。
温晚意闻言一脸菜色,问道:“你们就不嫌瘆得慌?”
或许是因着被孔开济击过一掌,吃了疼,他现下多了许多怕死怕疼的情绪来。
“还好。”闻人晏答得轻巧,看上去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横竖都是些假货,一堆死物哪比活人瘆得慌。”
“……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温晚意不想与他争辩,默默挪了一下位置,与那唱暖拉开距离,定神道,“我按你说的,想办法从你的那随侍身上偷了只蛊虫来研究了一下。”
闻人晏挑了挑眉,“研究出什么来了吗?”
“可惜,它不到半日就死了。”
闻人晏:……
“但还是稍微有研究出点东西来,寻得了些许窍门。”温晚意缓缓地补充道。
他懊恼地抓了一下头发,显露出自惭的神色,“就算没办法把人变回原本的样子,好歹也让她好受一点。”
“而且不止她自己,她清醒时曾说过,她先前所在的整条村子,里头有上百人都变成她那模样,甚至比她还要严重。”
温晚意口中的”她“,是先前传闻中的今州“猴兽”。
全身长满了会流出黄脓的浮疮,全身的骨肉变形,不清醒时只能发出嘶吼声,四处袭人,没少被人当成野兽怪物。若非凑巧碰上了闻人晏,给她送到了温晚意那,或许就会死在今州的猎户手中。
“方子我现下倒是能写出来,可是这么多人,这药材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温晚意一脸沉痛道。
闻人晏眨眨眼,问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抱怨这的吧。”
温晚意也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纯良。
天山神医谷的温圣手说他爱财是因为他也张口吃饭,可温晚意其实也不是什么豪奢的人,就连自己的住的小居都极为破落,少有人知道他这一心赚的银子都花去哪了。
闻人晏倒是知道,他都是花在给这些个或穷困潦倒,或不明来路的人身上。
济世救人,总少不了遇见掏不出钱治病的可怜人。
“这些都好说,我能替你解决。”
想了想,闻人晏又认真地补充道:“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快些给阿寻清掉那个‘断念’,我只要一想到有这玩意在阿寻身上,我就会止不住地心慌。”
“我先前与你说过,施针慢慢拔毒,至少须得一年。”温晚意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要快的话,也有法子,但我手上差一味火毒草。”
“这火毒草周遭买不着?”
“买不着。你可知道见霜城郊的无归崖,那火毒草只长在那。”
闻人晏一愣,而后轻笑道:“那可还真是巧了。”
“我正好最近想去见霜城讨个说法。”
作者有话说:
又更新晚了qwq非常抱歉
从初七开始,因为遇上了不少活,所以已经连续板砖11天了,8号晚上也要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所以到时候可能也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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