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以为的¥
次日清晨, 闻人晏可以说是突然乍醒的。
甚至来不及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好生梳妆打扮,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单薄的熟缣衣,长发散落在肩头, 就冒着江南初冬的寒意, 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往殷寻的屋子奔去。
然而殷寻比他起得更早。
不过及冠的剑客完全不顾自己的伤情, 正手握天问剑, 在一挑一刺间,展演着自己精妙的剑法, 剑招如流水般不带半点的迟疑,果断利落,每一招式都令人惊心。
在闻人晏曾经想象过的画面里, 殷寻练剑时, 他理应立在一旁, 跟着一同吹奏。
美人箫声伴剑舞,最是能动人心。
但考虑到他在音律一事上的现实水平,所以这种事, 也只能想想。
扫起的剑风,拂在身侧的桂树枝丫上, 将那还在执拗着想要直面冬季的桂瓣给, 正正落在了剑身之上。
眼见着闻人晏向他走来, 虽说无言,却是在将剑尖的花,送予面前美人。
闻人晏可以很自信地用「天下小谈」来宣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 可是对着殷寻的事, 总是有着说不尽的不自信。
他总觉得, 一个清心无欲的人,怎会突然这么喜欢上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撬动一颗对万事平澜无波的心。
然后又挑剔地数落起自己,好像除了一张脸,有些许钱外,似乎也没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
既闹腾又烦人,还一身的惹人非议的坏毛病,这得给阿寻下什么样的蛊,才能让阿寻也倾心于他?
闻人晏越想,越觉得,什么两情相悦,说不定真是他的一场癔症。
他捻起天问剑尖的花,那明黄的花瓣在他的泛粉的指尖上,配上闻人晏此时的周身清素,衬显出几分典雅。
“阿寻……我昨夜好像做了一个好梦和一个噩梦。”
殷寻略带疑惑地望向他。
像是当真生怕那是自己兀自臆想出来一场的黄粱美梦,闻人晏言语间浸满了迟疑,最后三挑四捡,总算捡出来了一个稍显委婉的问话:“我梦见阿寻你喊我了我五声‘晏哥哥’。”
太多了,不像是真的。
殷寻一愣,“怎么数上了?”
“那噩梦呢?他收剑上前,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傻相的闻人晏,又问道。
“梦见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帮不上任何忙。”
这一个问题,闻人晏倒是回答得十分老实巴交。
哪能帮不上忙,你来到身边这点本身,就是最大帮忙了。
但这种腻歪的话,殷寻说不出来,昨日的一腔表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更多的,需要慢慢适应,需要慢慢去。他只能对着这个还犯着起床懵的人下结论,“美梦是真的,噩梦是假的。”
想了想,又一脸清正地喊了一声:“晏哥哥。”
说着走向前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踮着脚给面前的闻人晏给披上,轻声道:“天寒,莫要着凉了。”
披风里层还带着殷寻身上的余温,并不灼热,但偏偏烫得闻人晏瞬间耳根子就红成朱果,同时也把他这刚睡醒的一身懵劲给吹散。
殷寻能算得上“喜欢”的事物,用一只手来数都有些浪费。在从前,“剑”可以说是他心中唯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殷寻还喜欢他。
闻人晏美滋滋地在心中想。
顺势将殷寻揽入怀中,用切身之感来意识,他当真从他的神仙那里讨得了偏爱。
可抱完又想,他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黏人了,殷寻不常与人亲近,他若是步子一下迈得太大,会不会惹得他生厌。
想着,刚要装作无意地将人放开,就感觉殷寻也抬起手,将他回抱住。
闻人晏当即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一通乱想,就着动作,说起了昨日的打算:“阿寻,温神医昨日跟我说,你身上的‘断念’若想要尽快拔除,还须得一味药,只在见霜城有。”
“所以我想……等我处理一下盟中的事,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
闻人晏口中说的盟中事,大部分还是与胡知相关的事。
他昨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那位擅自传信的叛徒,倒是没去看那位被关押在丙字水牢的刘金盏。
等今日过去,人半泡在水中,依旧穿着那日寒衣节的厚实祭衣,面上的朱红涂料被水汽泡得褪去了不少,露出半张很是凶煞的脸,若是光看她的这张皮相与身段,很容易让人误认她为一个男子。
可她凶煞的脸皮在苏向蝶的好奇心趋势下,被小刀挑开了些许,露出了她原本清秀无害的半脸,以及其上与另一头关押着的路庆生一模一样的宣州黥面印。
她这满身的破落样,映衬得闻人晏满身翠玉金珠愈发光鲜。
“别来无恙呀。”
他像是话本里的刁蛮“恶女”,特地让人抬了张红木绸缎躺椅,放到柔弱“小白花”刘金盏面前,自个半躺着,语气轻慢地寒暄道:“在这待得可好?”
刘金盏低头不语,闻人晏倒是不在意她的沉默,谑笑着自问自答:“看来是过得挺好的。”
“你们既然手都能伸到均天盟里头,怎么你先前就不知,那位你所珍视的路庆生,或者说,胡知,其实吊着一条命在。”
或许是这几日在水牢里被折腾得心中存了懈怠,刘金盏闻言下意识猛一抬头,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又忙咬住自己的舌头,像是生怕自己会漏出来些许有用的信息。
浑然不知,她这反应在闻人晏面前就是有用的。
刘金盏显然是当真信了闻人晏把胡知给杀了的传言,所以才会安排上寒衣节的那场刺杀,却不想,本事够不上想法,反倒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这么说来,你们与那内鬼传信并不方便呢,毕竟能拿到我手书与章印的人,自当不应只是个小门房。还是说你们传信,其实是在我宣称路庆生死了之前?”闻人晏语气带上了些许撒娇,问道:“与你们勾结的人是谁呀,能不能告诉我?嗯?”
刘金盏听着闻人晏这语气,抬头看着他这一身妆容打扮,分明是倾世的容颜,但在此情此景下,只会让她一阵恶寒,咬牙骂道:“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真恶心。”
闻人晏眼皮抬了下,落在刘金盏这半脸男相的易容上,很是耿直道:“你不也不男不女的。而且哪有你们恶心,总是费了劲去找寻那些不切实际的魔功,而不踏实点好好锻炼自身。”
刘金盏面上冷淡,“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竟就我所见,有的人哪怕不练邪门功法,那也是天下第一。”
就比如说他的阿寻。闻人晏心想,脸上勾出笑意。
他言语嚣张,说话间,伸出一指,分别指向刘金盏箭伤的位置,道:“而有的人,尽做些阴德事,总想着自己能神功大成,不也还是被我们这些黄口小儿压着打,甚至会死在我们这些黄口小儿手中。”
“让我猜猜,你们费劲周折,是要与孔开济说什么?”闻人晏漫不经心道,“你跟他先前应当是认识的,所以他会听信你说的一些话。”
“所以你跟他说,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其实还活着,是不是?”
刘金盏默不作声。
却见闻人晏从腰间的小囊里,用双指夹起一个物件。通体流光溢彩,虽只是颗珠子,却让人一见便觉不是什么凡品。
“你说,我反过来,让你们以为还存在的宝贝,其实已经被毁了,好不好?”
刘金盏一见那珠子,霎时剧烈挣扎了起来,想要扑向前去,手脚却被锁扣牢牢地定住,只能像只困住的野兽般龇牙,声音尖利地吼道:“你要做什么!这混元珠仅有一颗,你不可……不可以!”
闻人晏慢条斯理地将混元珠收回手中,也不管刘金盏发了狂的嘶吼,转身离开。
可是潇洒不到半刻,半路又回来,后知后觉地叫人把椅子给他抬回去议事厅。
他跟着躺椅一道回了议事厅,这才对着舆图就圈了几个位置,调配好了人手,命人顺着这些地方,先去把孔开济找回来。
等确认了四下无人,才转向已然回到盟中的苏向蝶,交予了她一纸名册,低声道:“这些人是我排查出来的,你须得记住,等看完之后就烧了。”
苏向蝶点了点头,因着先前办砸了事情,她现下很是郁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闻人晏贫嘴,安静地背起了手中的名单来。
等背到最后,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闻人晏,想问一句“当真”,但又想,师兄能列举出来给她的,少说都有七成的把握,于是原本郁闷的脸上又添了些许难过。
见她这样,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用手中的笔敲了下苏向蝶的脑袋,说道:“师妹脑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好多替师兄我多分担点,我还想多抽点时间跟阿寻待在一块。”
听得苏向蝶难过一扫,并举起了手中的拳头。
等手上的事尽数安排妥帖,便是几日过去,殷明诗带来了自饮雪剑庄来的回信,信上内容不多,只用了命令的口吻,让殷寻立即回饮雪剑庄去。
殷寻只看了那信函一眼,就顶着殷明诗难以置信的目光,将它递给了身后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的闻人晏。
殷明诗怒骂:“你怎能……怎能把庄主的信随便交予均天盟的外人!万一他们这些歹毒心思的人对剑庄不利……”
而后就听见“嘶啦”一声,闻人晏竟一脸无辜地将手中的信给撕碎了,甚至在发现殷明诗一脸凶恶地盯着自己,还又调了位置撕了一次。
闻人晏撕完,刚开口说什么,就见殷寻也转向殷明诗,“族兄许是没弄清一件事。”
语调一如既往平静得会让人生寒,轻道:“在我眼中,你们才是外人。”
平日里从不多与人争辩的人,突然这么冷声一句,让闻人晏觉着有些诡异的新奇。
他躲在殷寻身后,缩着身将手搭在人肩上,只探出个头来,眼眸一眨一眨。
小声地在殷寻耳边念了一句:“阿寻真霸气!”
模样像极了被欺负的小媳妇。
气息吹到殷寻脖侧,在那冰雪肌肤上,烫出一片微粉,让某位“闻人小媳妇”开始心猿意马地想,要是现下能啃一口就好了。
可是这还有别人在,闻人晏自认为自己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正人君子,断不会在人前行龌龊事。
至于人后……那就说不准了。
“不是外人的话……”
他踌躇了好一阵,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又暗含试探地问道:“那我是内人吗?”
殷寻顿了顿,问了句废话:“阿晏不愿吗?”
第52章 无归崖¥
见霜城其边缘三面环有连绵延亘的高山峻岭。而在其西南部的两山之间, 一道仿若地狱深渊的沟壑,将两端分割成了宽窄悬殊的两片山脉。
任凭是哪个轻功卓绝的大侠客,真要随便地往下一跳,都免不了断胳膊折腿。
此处便是无归崖。
殷寻虽在见霜城长大, 但因各种原由, 还是头一回亲自来到无归崖。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刀劈斧砍的山谷,恍惚间似能窥见些许当年事, 并下意识地构想出, 当年殷双鱼坠落期间的场景,而后想起诸多如果。
闻人晏在旁望了眼神色定定的殷寻, 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突然动作夸张地抖了抖身,叫道:“好冷!”
他这一声瞬间就把殷寻的神思给扯了回来。
殷寻还没来得及出声说什么, 就有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身上, 伴随着闻人晏的一声声充斥着关心的念叨:“好冷好冷, 阿寻快些披上,不要被冷着了。”
“无妨的,我已经习惯了, 并不觉冷。”
从前隔三岔五就会被罚禁在雪窟里,殷寻早就习惯了那些个刺骨的寒意。再加上真当撑不住, 还能运功御寒, 所以即便是身处在已然开始入冬的北境见霜城, 他此时身上的衣裳依旧很单薄。
满身清素,看着确实潇洒非凡,但也莫名招人心疼, 只招一人心疼。
殷寻想着闻人晏是江南养出来的娇贵身, 最是害怕这些个彻骨寒风。正想把身上的大氅让回给他, 就见他半分不让地握着大氅两侧的毛绒,一本正经道:“那阿寻你得改掉你那不怕冷的习惯才行。”
甚至用上了些许命令的语气,“必须改掉。”
既然都已经来到他身边了,那么那些个因为厄运而养成习惯全都改掉最好。
“好。”
殷寻并未有太多的动作,只是觉得,在这见霜城的风雪中,大氅能抵挡住的寒风有限,但闻人晏轻慢的语调却温得他浑身一阵暖意,连同着原本纷飞的思绪也一并融化掉。
总觉得他再这样日日被闻人晏圈养下去,他当真会贪恋起这些这人给自己带来的诸多怡然,变得再难以独自一人了。
当真难办,但偏生又拒绝不得。
温晚意在后一辆马车上刚下来,入目的就是这么一出腻歪的场景,一时间让他觉着自己被孔开济击中的那一掌又开始犯了疼,疼得甚至能抽扯到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到马车上。
可是一想到,马车上还有那位被闻人晏嫌弃废话太多而封了穴,还绑住了嘴,只能干瞪眼的殷明诗,温晚意顿时一脑门的医德又回来了,翻开自己带下来的图册,凑近那目无旁人的两位少主。
“这图上是火毒草的样子,生长在这无归崖接近崖底的边岩上。如你所见,通体赤红,有的深至酱色,叶面肥大,但其根部却是白的,要看其品质也主要是看其根,越是剔透呈玉色的火毒草,药性越强。”
温晚意将图册中的那一页撕下,递给了闻人晏,认真地交待道:“它虽说名叫‘火毒’,但其用水蒸后就能消其毒性,用素手采摘只要不触碰到其汁液,便就无事。当然了,要是当真不慎触碰到,问题其实也不大。它的‘火毒’最多只会让人体感烧灼,而后口干舌燥、气血翻涌,造成些类似于催/情的效用,适当疏解一下就好了。”
“少盟主要是见着多了,可以挑着品质上佳的采回来。但我个人是希望你能把这崖底下长的都给扫上来给我。”
温晚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贪心,他偏头看了眼旁边的深渊巨口,抖了一下身,很是可惜地说道:“我是真的不敢下去,过往有传言说嗜血疯子,凡是想下去采药的,大都变成了森森白骨。”
殷寻眸光微动,还未作反应,闻人晏便抢先回道:“放心,也不会费你下去的。”
温圣手的医术有多高超,他的武功就有多差劲。
一些寻常的山路,他勉强可以亲自上山采去。可像无归崖这种鬼地方,万一哪只脚踩错了,让他人直直地给摔下去,很可能就会因此而一命呜呼,那可就是武林的一大损失了。
“反正你们小心些,别太勉强,实在不行,慢慢再拔毒也成,”温晚意缓声道,“火毒草这玩意吧,能治的病也不多,更不是不可替代的,卖不出价钱,渐渐也就没人肯以身犯险去采了,我从前能见着的,也就一两株,还都是已经晒成干的,半点用都没有。”
所以当时闻人晏问道,能不能直截买到,他才一口否决。
闻人晏笑了笑,回道:“慢不得,我可着急了。”
他原本是想着无归崖危险,所以他要自己一个人下去的,然而却遭到殷寻的拒绝。
殷寻定定地看着闻人晏,“我也会担心,晏哥哥。”
这一唤,把闻人晏所有的拒绝心思都给唤没了。
这传闻中能断人绝命的山崖,放到殷寻和闻人晏二人身上却有些过于轻巧。
且不说被闻人晏吹捧到天上去的殷少侠身法本就灵活,就算是闻人晏本身,也是均天盟中的佼佼者。这陡峭的山路在足够卓绝的轻功面前,就如同一片平地,三两下,两人就在一点一踩间落在山崖的下部。
唯一遇上的岔子,是末尾遇到了一段完全没有踩脚地方的陡崖。他们只好扶着山松,跳转而下。
然而殷寻手握的其中一枝丫后,却倏尔探出了一条足有三人长的蟒蛇,张起血盆大口,似是转瞬间就要将殷寻一下吞去。可仅是似是,那蟒蛇并未能要下,一道寒芒就只取其七寸,又一阵气劲过去,硕大的蟒蛇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往山崖底部径直地落去。
殷寻偏头一看,就见一招毙蛇命的闻人晏无比虚伪地叫了一声:“呀!好恐怖!”
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引得他轻笑。
清浅如静潭微澜,落在闻人晏眼中,总是如同人间至美之景,让他心惊,令他沉醉。
最后,闻人晏先一步落到地上,面对着还蹲在松干上的殷寻,张开了手,腕间带着的银铃手链在动作间发出清脆的”锒铛“响。
他朗声道:“阿寻!来!我接着你!”
离地不过是三尺,一身俊俏功夫的殷少侠根本用不着他来接,可是眼见着闻人晏,面上的笑意盎然,一身明黄衣裙在皑皑白雪里仿佛一朵盛开的春花,映得周遭似乎尽皆染上了明媚颜色。
或许是被这明媚给蛊/惑,殷寻未加过多的思索,就当真往闻人晏的方向跃去,落入这片独属于他的春色中。
闻人晏开心地揽了揽殷寻,脸上埋进殷寻那被毛领给裹住的脖颈,闷声问道:“阿寻,我这么腻乎你会不会不喜欢。”
像是当真自己会把殷寻给腻走,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径,所以连日来闻人晏几乎每日都要这般小小地问上一句,而后心满意足地听殷寻坦然回答一声:“不会。”
“我……很喜欢。”
安然抵达崖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目光在四处间游走,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间,找寻所有能与图册里的描绘挨上边的草药。
然而没认真走几步,某位想法很多的闻人大美人就有些耐不住了。
他凑向前,扯了扯殷寻的衣袖,嗡声道:“阿寻,我想牵着你走。”
不带半分心虚地说道:“这里树太多了,我怕我会走丢。”
“好。”殷寻手提了提,在自己衣袖脱离闻人晏手心的瞬间,将自己的五指给补了上去。
与当初在翻云桥上只能隔着一条绸缎不同,闻人晏这一回,是当真可以实打实地握住了殷寻的手。
就这样,在温晚意想象中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采药行,硬是被这艺高人胆大的两人给采出了一种在春日游玩的悠闲来。
正如温晚意所说,火毒草之所以少,仅仅是因为无归崖陡峭,加之先前嗜血疯子的传说,让人不敢轻易犯险。
等当着下到了崖底,要找起来,其实十分轻巧,他们二人没走一会,就见一崖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温晚意的图册上绘制的火毒草。
并且两人都是眼尖的人,能发现,除却这长满了整个山墙地火毒草外,还能从这些收得严丝合缝的藤蔓间,瞥见其后还藏着一个偌大的山洞。
殷寻神思微动,动身上前,手中天问剑出鞘得极快,转身就将面前的藤曼给劈出了一条路来。
闻人晏跟上前去,入目只见这山洞破落,但却存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而山洞的墙壁上,还写满了狂草字。
从字形间,能窥得书者疯态。
他很是浮夸地“哇”了一声,引得殷寻疑惑地向他看去。
就见某位掌握江湖诸多隐秘往事的八卦头子,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地说道:“阿寻你不知道,一般来说大侠闯荡江湖,要是落到山崖底,都是能够捡到些什么武功秘籍,或者遇到个世外高人什么。”
“看来是真的,我们也是有大机缘的人呢。”
只是他们这捡到的,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武林秘籍。
先前闻人晏就曾研究过浊教的那些个残存典籍,与这墙上刻画着的,有不少共同之处,再加上从殷寻与他讲述的往事,闻人晏不必推敲就能得出,这满墙的剑谱,应当是当年那位浊教剑魔教主所留下来的净世剑诀。
第53章 背叛¥
闻人晏虽说不通剑道, 但天下武学、运气的法门多有共通之处,面前所书的剑诀,虽然字形癫狂,但细读能见其中条理。且这些字符, 皆是用剑刻在山岩上, 气劲十足,经年风吹水蚀都未能将其完全消磨, 从其走势与力道, 能窥见书者内力之深厚。
“这是任成煊净世剑诀。”
殷寻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这满墙的字符上,语气笃定地说出了闻人晏心猜想, 问道:“阿晏想如何处决。”
闻人晏一愣,居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他知道,阿寻向来喜欢钻研各种不同的剑法, 甚至可以说是阿寻往常唯一的爱好。
不管那剑法是稀疏平常, 还是诡谲怪异, 阿寻都能从中琢磨出独到的见解来,并化用到自身,或者偶尔用以授予他人。
更别提这满墙的「净世剑诀」, 乃是当年能被称作“剑魔”的人所书。剑魔行事令人发指,但他的剑艺在完全称得上一句世所难敌, 当年伏魔会闻人松风与其他武林正道合理, 以自己一身的武功相抵, 也只是将其重挫。
他留下的剑法,估计对于每一个江湖客来说,都是极为诱人的。
若谈私心, 闻人晏想都不会仔细想, 自当是顺着阿寻想要的来, 凡事以阿寻开心为重,当真对这剑诀感兴趣,想要琢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还是均天盟的少盟主,常常也要管顾上很多大局。
浊教已然成了史上烟尘,它的余孽能翻起来的风浪也有限,可是再有限,也会害及旁人性命。
残卷里不过只言片语,都足以让那些浊教余孽整出各桩事来,更别提是面前这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净世剑诀」,要是抄录下来,一个不慎,落到了旁人手中,指不定会掀起什么样的事端。
退万步说,殷寻的身份特殊,闻人晏是不在意,但有的是旁人会在意。万一被人知道,因此给他冠上什么不得了的帽子,少不了会惹得一身骚。
得提前想个能周全的法子。
殷寻应当是猜出了闻人晏心中在想什么,他偏开了原本落在墙上的视线,走上前去,抬手将闻人晏的脸扶向自己,声音轻缓但却无比确定,道:“这剑诀不如十三剑式。”
「十三剑式」是先前闻人晏借给殷寻誊抄的最后一部剑谱,他隐约记得,当时殷寻与他介绍过,那不过是一本透讲些基础剑招、常用于初学者入门的小剑谱。
“杀人祭血,是下下等,甚至不如稚子持木挥扫。”殷寻说道。
沈老先生教授给他的饮雪剑法极为清正,讲求行剑如君子,杀生是为止杀,其中又糅合了殷寻自身对万物走势的观察与尝试,成就了殷寻现今能剑出惊鸿的一身剑意。
与这嗜血暴戾,讲求以血洗剑,取生人命来得自身大成的「净世剑诀」截然不同,两者的根本更是有着云泥之别。
总归是,不认可,不屑于,不同道。
那些个浊教徒那般宝贝、甚至不惜以命争抢的剑谱功法,落在他们这两位小辈眼中,全都成了满墙的废话。这要是让均天盟牢里关押着的几位听见了,不得都发起疯来。
闻人晏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说,是他糊涂了,阿寻的剑本就是天下第一,哪需要这点旁门左道来当辅料。
又忍不住在心中鄙夷,他的阿寻至清至正,分明根本不屑于去学习什么魔功邪法,殷梦槐那老匹夫到底日日在担忧些什么?
“既然不如,那便毁掉如何?”他就着殷寻捧着他脸的动作往下俯身,两人的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碰完,对上殷寻稍带怔愣的视线,闻人晏又立即不好意思了起来,面上浮起霞云,慌张地往后退了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下,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无妨。”殷寻也跟着低笑了一下。
说是毁掉,要把这刻得满墙的剑诀全部抹除,那可是件费时费力的大活。故而闻人晏选择折中,与殷寻合计着,只把其上关窍以及涉及害人之法的地方毁去,再将洞口封死。
当然,闻人大少爷故事听得多,担心后来会有倒霉蛋,哪怕面对封死的洞口,也依旧不慎这个地方,还不知死活地要照着上头的剑法学。
所以他十分贴心地取下长簪,在最前头,笔走龙蛇地刻上了十个大字:「残章勿练,小心走火入魔」
至于那个倒霉蛋会不会有一身反骨而不听劝,那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事了。
还上头等候的温晚意,见他们许久还不上,在崖边担心得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暗,才见闻人晏很是不客气地将他们发现的这整片火毒草给扫荡一空,整整一箩筐,全都采了上来,顿时让温晚意心花怒放。
“有火毒草的话,可以将拔毒的时间缩短至一月。”
温晚意眼睛发亮地蹲在这一筐的火毒草前头,慢条斯理地捏起其中几株,细细检查起其根部,越检查,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浓厚,让闻人晏怀疑他的嘴角几乎是要咧到耳根子去,“不愧是少盟主,真是厉害。”
“主要是阿寻眼尖。”闻人晏很是熟练地将夸赞推到殷寻身上,而后又正色问道:“一月……不能再快吗?如若中途下毒之人发难。”
“再快,就会伤及本源了。你舍得?”
闻人晏默然,温晚意不用他回答都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所以早前压根没有考虑过别的法子。
他将火毒草搬到他们的那架马车上,继续道:“其实只要不直面下毒的人,不让他用上毒引就好。毒蛊不比你射箭,再怎么厉害,也很难在百步之外施展。”
听此,闻人晏抿了抿唇,走到殷寻跟前,用着商量的语气,轻道:“明日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
“我知道。”殷寻回道,这事本就是出发前闻人晏就与他说过的。
却见闻人晏摇了摇头:“可这关切到阿寻你本身的事,该是要你在场的……”
“可是我放心不下,也信不过殷梦槐,怕他会对阿寻你不利,怎么着都放心不下。”
这话说得,完全是把饮雪剑庄的庄主,当成了会肆意残害庄内弟子的人。
他们的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能让还被封穴捆在马车上的殷明诗听得见些许,面上登时一阵扭曲,想要骂上几句,可是偏偏嘴巴被绑得严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回头你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且等万事妥帖,还可以去第二次,第三次,”殷寻轻笑道,“只是如若方便,可去与先生问声好,与他说说我们的事。”
闻人晏被他这么一说,瞬间多出了一种将要面见家长的紧张感,郑重地回道:“好。”
他们悄无声息地进了见霜城,找了个能落脚的客栈,好让温晚意快些开始为殷寻配药拔毒。
待到次日,闻人晏才动身,前去许久不往的饮雪剑庄。
他对饮雪剑庄的头一个印象,是觉着这个地方像是白雪盖棺椁。而到了现今,他发现他的这个第一印象并未出错,当真是座死气沉沉的大棺椁。
现下本就少有人会造访的饮雪剑庄,随着冬季渐临,大雪封路,更是门可罗雀,一派凄楚萧索意。
所以在闻人晏到来时,门前只剩下了一个体型很瘦的门房在。
瘦门房穿着厚实的衣裳,躺在摇椅上,很是惬意。
他刚打完瞌睡,人还有些迷糊,眼见着一位面容明艳、身姿不凡的美人向他走来,眼睛登时就直了。
当门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呆愣在原地好一会,直到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用余光瞄见美人腰间挂着的一块腰牌,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均天盟”三个大字。
结合着诸多江湖传闻,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突然造访的“姑娘”是谁,连忙从地上扶起了那面“均天盟与狗不得入了内”的木牌,挡在了那人面前。
闻人晏只低头瞧了那木牌一眼,并未太过在意,轻笑着问道:“你们庄主现下在何处?”
原本瘦门房是不想答的,但是如此一张绝美的容颜,带着与生俱来的魅惑,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迟疑色,话也就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好像是在正堂会客。”
顷刻间又回过神来,叫道:“不是!你不能进去!”
“我是来踢场子的。”闻人晏眨了眨眼,面上尽是无辜色,道,“你见过哪个踢场子的,是会好好理会你们庄上的规矩的。”
“再说了,你挡得住我吗?”
瘦门房一滞,居然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
同时,在见霜城的客栈里头,殷明诗抬头朝早期准备继续配药的温晚意笑了笑,看上去有些为难,道:“温神医,我尿急。”
“我憋了一晚上了。”
温晚意闻言一噎,又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便抬手帮忙解开了殷明诗身上的穴道。
好不容易被解了穴,殷明诗目光一暗,在不久前,有人交代过他,如若他催不醒殷寻身上的“断念”,那么往后再也醒不来的人,就是他。
而他是殷寻的族兄,虽说并非直系宗亲,但自小就被养在了殷梦槐的膝下,其实很得信赖。
在殷寻此行前,殷梦槐曾经嘱托过他,一旦殷寻做了什么背叛山庄的事,就当用一物来将他给制住。
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痒痛,殷明诗心想,此番如何不能算殷寻背叛饮雪剑庄呢。
第54章 几斤几两¥
殷明诗在饮雪剑庄内, 有着极好的人缘,同时也是同辈里年岁算长的一位,功夫也是个比下有余,可以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庄内弟子凡是见着他, 少说都会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师兄”或者“族兄”。
怎么也比殷寻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小子要强。
然而, 自从殷寻当上了少庄主,一切都像掉了个转。
尤其是殷寻开始去教授庄内新入门的弟子后, 这些小弟子尚且不懂太多的人情世故, 从他们入门起,殷寻就是他们的少庄主, 虽说不与人亲善,一派冷意,但是对于一心学剑的人而言, 只要剑艺够强, 就能得到他们的推崇。
以至于殷明诗等人现今说起殷寻闲话时, 偶尔会被这些外姓童子反驳上几句说:“可是少主的剑法极好,也有为我们剑庄争得不少颜面啊。”
更别提殷明诗两次被勒令跟着殷寻下江南,不管是殷寻本人, 还是那些个均天盟的杂碎们,全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全把他视作可有可无的下人。
当时在楚水城的城门口, 就连苏向蝶这种小丫头片子都敢对着他大呼小叫, 百般恐吓。
所以他其实早就心有不满。
可即便再多的不满,他先前都只能往下咽去。
毕竟再怎么说,饮雪剑庄是殷明诗唯一的立身之所, 而饮雪剑庄怎么说都是名门正派, 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族, 殷寻明面上也还是他们的少庄主,他不能毫无理由地就对殷寻做些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是殷寻先一步背叛了他们饮雪剑庄。不仅把庄主的信交于给那些均天盟的恶徒们,甚至还出言不逊,任由他们肆意诋毁庄主,这如何不是背叛?
这就是背叛。
事后如若庄主问起来,他也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了。
难得被解开穴道的殷明诗,被那全身的痛痒逼得近乎癫狂,他在心中不断地对自己说,殷寻就是饮雪剑庄的叛徒,他有什么下场,都是他活该。
他扭了一下胳膊,好活络全身的筋骨,目光在客栈四周流转,再度确认起自己接下来要走的动势。
殷明诗自己从来不愿意承认,他在武学造诣上,确实与殷寻有着不可忽视的鸿沟。只觉得先前是因为有个闻人晏总是殷寻旁边转悠,所以他才根本没有能够下手的合适时机。
而现下闻人晏自己走了,此间只剩下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夫,哪怕殷梦槐给他的并不是能够致命的杀招,但只要能催出”断念”,配合那人给他的毒,那么一举杀掉殷寻,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要是真想去解手就该早些说,少盟主没有你们饮雪剑庄的人想象中的那么不人道,”完全不知道自己帮了一个铁倒忙的温神医催促道,“别愣着了,憋太久了肾脏容易出问题,快些去吧。”
结果关心的话刚说完,就立即遭到了恩将仇报。温晚意只感觉自己脖上一凉,殷明诗在他不留意间,已然挑起落在地上的佩剑,夺鞘而出,直直地抵在他的脖上。
锋利的剑刃在温晚意的脖上落下一条细长的红痕,刺痛激得他手上一抖,废了他一早上配的药登时就落了满地。
温晚意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隔壁厢房听到动静的殷寻便已手执天问剑走了出来,冷淡的目光落在那被抵在温晚意喉头的剑锋上,“族兄这是在做什么?”
殷明诗并不理会殷寻的问话,而是谑笑着向温晚意说道:“温神医,你可知,你现下在勉力为之解毒的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什么魔头。”温晚意忌惮着他的剑,缩了缩脖子,不解地问道。
“他可是当年浊教教主所留遗子,所以庄主才如此警惕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殷明诗,曾经也常怀疑过殷寻的真实身份,他偶然从殷梦槐与魏文君的争吵中听到了些什么,并在临去楚水城前,与他们他们剑庄的二小姐殷茵简单提及了此事。
只是殷茵这小姑娘年岁还小,长不出太多的心眼,只会一根筋地想跑去质问殷寻。
“所以像他这种会拖累剑庄的人,他合该去死。”
用殷寻这下贱的命来换取自己的生机,殷明诗觉得,这很公道。
他们所在的厢房在客栈三层。殷明诗口中说着,剑路一转,剑身往殷寻的方向刺去,同时手中掌风一起,一把将温晚意给推下楼去。
不出意料,殷寻见状当即向前,伸手抓住了整个人被翻了过来,眼见着就要坠到楼下的温晚意。
就着这动作间的空档口,剑锋朝眼见着就能扎入殷寻的心肺,殷明诗脸上笑意加深。
可殷寻的动作却比他想象中快上许多,转瞬间,殷寻已然将惊魂未定的温晚意拉起,定在了身后,手中天问剑顺着动势,快速地向前一挡格,并未出鞘,就已将他这自认为的杀招给轻而易举地挡了下来。
“族兄,你的剑太慢了。”
殷寻抬眸直直地对上了殷明诗,面上并未有半点嘲讽,仿佛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个事实。
饮雪剑庄之所以名为“饮雪”,是因为它素有“去时饮风雪,归来酒还暖”的美名,讲求剑势干净利落,能一招制敌。
慢,简直是对一个饮雪剑庄弟子,最为侮辱的形容。
然而偏偏殷寻说的尽皆是些大实话,此番如此一阵见血地指出来,让殷明诗感到分外的羞愤与屈辱。
他咬了咬牙,原本遍布全身的痒意全都聚集到了喉间,他快速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面容扭曲了起来,冷声道:“你不要太过嚣张了!”
“你以为你只要避着不见庄主,就没人奈何得了你吗?”
说罢,殷明诗用力将瓷瓶碎在地上,然而他原本料想中的毒引并未散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浅的桂香,若有似无地嘲笑着殷明诗今日的诸番举措。
“族兄可知,阿晏能成均天盟的少主,从来不是因他为柳晴岚之徒,抑或是闻人松风之侄。”
“而是因他心细如发,能处事妥帖,又心系他人能担得大任。”分明应是夸赞的话,殷寻同样说得无比平铺直叙,半点让人听不出恭维的意思,直让人觉着他说得很是认真。
可惜,难得能被向来话少自持的殷少侠夸赞之人,并未能亲耳听到这稀世罕见的一番话。
他人还在饮雪剑庄内,径直地正堂的方向走去,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与殷明诗所摔碎的一模一样的瓷瓶。
心想,殷明诗应当庆幸自己是生在饮雪剑庄,否则用苏向蝶的话来说,就他那点警惕,若是生在她曾呆过的地方,估计就是最早会被筛掉的那一批。
闻人晏玩了一会,才将瓷瓶收起,朝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瘦门房说道:“我觉着你们饮雪剑庄的人,除了阿寻和沈老先生,好像都不太聪明。”
瘦门房听此,登时嘴角一抽搐,想要骂说:你们均天盟才不聪明。
纵使江湖上有传言说均天盟的少盟主不过是一介草包,可是他知道,再怎么草包,也不是他这种举把剑都费劲的人能招惹的。
只能把骂人的话吞了回去,仅反驳道:“我们剑庄里的聪明人多的是。”
眼见着闻人晏越发靠近正堂,瘦门房刚要鼓起勇气想上前去把人给拦住,就被一阵带着嫌恶的斥声给吓得一抖。
“你怎么进来的!”
殷梦槐打扮极其端正,两鬓发白,身上浸染着身居高位者独有的气质。
他此时正站在正堂外送客,一见来人,就像是想起诸多往事,气不打一处来,吹着胡子甩着衣袖,骂道:“滚出去!”
纵使他已然有好些年头没见过闻人晏了,但这张脸即便是经由岁月磋磨,也未能消减其柔美半分,就算别人想忘,也不是轻易能够忘记的,所以殷梦槐一下就认了出来。
“殷庄主许久不见。”
闻人晏对他这态度并不意外,视线直面在堂前的殷梦槐,腰背直挺,声音明明让人听之悦耳,说的话也很有礼,但却分明让人感受到一种嘲讽的意味。
他完全不管顾殷梦槐还在招呼的客人,开门见山道:“晚辈闻人晏今日特地造访,是想与你切磋一二的。”
现今的江湖侠客榜,是三十年前排的。
而在三十年前,正正是殷梦槐等人年少时。当年闻人松风“狂刀”横扫武林,位列江湖侠客榜榜首,而紧随其后地,正是那年饮雪剑庄的少庄主殷梦槐。两人曾在饮雪剑庄内进行过公开的比试,最后是殷梦槐输了一招。
殷梦槐年少时一直对那一招耿耿于怀,可还未能等到他有机会再度与闻人松风比试,便先一步迎来了伏魔会。
在闻人松风被任成煊废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并不那么实至名归的当世第一。
这些年来,虽说饮雪剑庄难以避免地一路走向败落,但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直至今日,他仍然稳居在“天下第一”的位置上。
此前均天盟放话说要重排侠客榜本就让他不悦,如今还被一区区小辈当着别人的面挑衅,且那小辈还正好与闻人松风沾亲带故。
这让殷梦槐的脸如何挂得住?
他一脸阴郁地看向闻人晏,震声道:“与我切磋?你可知自己几斤几两?”
“我确实并未仔细掂量过自己的斤两。”
“所以此番也算是个机会,”闻人晏看着殷梦槐,笑意渐渐收敛了起来,配合着那几乎完美的容貌,显现出会令人观之惊心的冷艳色。他轻慢的语调间,暗含着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人来围攻你们整个饮雪剑庄。”
闻人晏眨眨眼,指尖微点在发上的长簪上,缓缓将其抽出,又重新挂起了笑意,半露炫耀地说道:“用阿寻亲手给我打的簪子。”
簪尖在日光下流转着银光,隔空指向殷梦槐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
闻人晏:我一个人包围你们整个饮雪剑庄。
(没听到阿寻的夸夸,血亏)
第55章 傲骨¥
闻人晏持簪指向他的样子, 莫名让殷梦槐想起了往昔。
任成煊被殷双鱼带回饮雪剑庄不久,就以饮雪剑庄的名义混入了伏魔会中。
而当年最早发现此事的,其实正是殷梦槐自己。
只是他发现了又如何?他阻止了,却并无大用。任成煊的一招一式, 都寸寸在打断殷梦槐身上都傲骨上, 让他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
他苦练的饮雪剑法,不如净世剑诀。
而后, 是闻人松风等人共同殊死一搏, 才伤了任成煊。
那一战中,武林众人合力对之, 分别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闻人松风,挡下了大部份的剑意,身上的经脉俱损, 但是强撑着封锁五感, 誓要与之不死不休。
任成煊见势不妙, 一路逃回了饮雪剑庄。
当然,任成煊并非是觉得饮雪剑庄会给他庇护,也不是想去找殷双鱼母子来求得最后温存。
他只是去找殷寻, 想用他的这个血脉至亲,来祭邪功。
被闻人晏与殷寻共同毁去的满墙饮雪剑诀中, 有那么一道功法, 细讲如何用幼子来给手中的剑炼煞。
闻人晏那会只简单瞄了一眼, 就当即眉头直皱,有了颇多不好的联想。
也正是因为任成煊逃回饮雪剑庄的举措,让诸多武林正道认定, 是饮雪剑庄刻意勾结浊教, 陷他们于不义。
他们汇集正堂, 声讨与质问殷梦槐说:“你们饮雪剑庄的剑法,饮的,到底是雪,还是血?”
这几乎就是要把「饮雪剑庄」和「净世剑宗」混为一谈。
那场景,几乎成了殷梦槐这些年来经久不散的一道梦魇。
若非最后殷双鱼满身是血地提着任成煊的头颅从堂中走出,昭告这一事态的平息。饮雪剑庄的百年基业,就要因这与魔教勾结的罪名而毁于一旦,毁在他殷梦槐的手中。
尤其闻人松风还治下不严,带人硬闯饮雪剑庄的同时,也让其中不少浑水摸鱼的人一道跟了一进来,顺走了不少饮雪剑庄的宝贝,甚至还有轻薄庄内妇孺的……
这让殷梦槐如何不去记恨,如何能对这些小辈好言以待?
关于伏魔会的那些旧事,闻人晏身均天盟的少盟主,自然知道些许。
只是先前从未、也不想与殷寻联系起来,他下意识不希望殷寻有过什么厄运,也只关心他的阿寻当时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难过。
殷梦槐身旁站着的,是饮雪剑庄的一位世交。他跟均天盟也不算交恶,正想要开口说点和气话,就见殷梦槐手在腰间一拍,佩剑便利落地夺鞘而出。
他的佩剑,是一柄比之殷寻的天问剑要宽上许多的宽剑。握在手中时,恰似大刀,相比起闻人晏那两根秀美轻巧的簪子,更显出霸气来。
他目光凌厉地对上闻人晏,使出的却并非是闻人晏料想中纯正的饮雪剑法,甚至可以说与饮雪剑法挨不上边。
「争鸣」,是殷梦槐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剑法。自伏魔会后,开始疯魔般地改换自己的行剑方式,且隐隐开始模仿起任成煊曾对他所用净世剑诀的皮表。
剑身脆响如同龙啸凤鸣,借此震慑四周,以缓人动势,钝人知觉,克敌于剑下方寸。
眼见着殷梦槐持剑扫来,闻人晏自然不会呆愣在原地任他鱼肉,簪体一横,借助着巧力,将来势汹汹的剑意化解了开来。反手便顺着动势,用簪尖在直直地往殷梦槐左手臂处划去。
身为江湖客,这些年他也曾经与殷寻小小地比划过一二。两相比较,闻人晏只觉得殷梦槐的剑,太慢。
而他也把这句评价给说了出来,他声音朗朗,听着分外招人恨:“前辈行剑是否太乱,太慢了。”
半点不及殷寻的干净利落。
“竖子胡言!”
殷梦槐吹起胡子,他从未想过自己瞎琢磨的剑法,会把自己琢磨进沟里,会让他甚至不如当年;也从未想过,他起头一击会让面前这个一身罗裙的怪胎给抢了机;更未想过,不仅是先机,传闻中的均天盟草包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反手的余地。
往后每一回,簪尖都会接连不断地在殷梦槐左手手背上落下,一道道不划下红痕,位置正正是殷寻手上的红印处。
打得光明正大,刺得理直气壮。
闻人晏这人有个坏毛病,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就像刘金盏用长□□伤殷寻的后背,他就要在同样的位置,给刘金盏上一个血窟窿。殷寻一无辜稚子,因饮雪剑庄那点缺德事,不仅被冻烂了手,且因殷梦槐不予治伤,而在手上留下了永难消退的红印,那他也得往殷梦槐手上刺出印子。
这很公道。向来要负责主持江湖公道的闻人少盟主心想。
他眼见着殷梦槐要再度袭来,目光凌然,长簪侧挑,扣住宽剑的剑格,将殷梦槐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拖去。
殷梦槐提剑想挣脱闻人晏的掌控,却敞开了大片的空隙。
闻人晏改挑为刺,直指胸膛,凛然剑光抵在心肺之处,吓得殷梦槐急忙弯身想要躲开,身体重心向下倾去,却见闻人晏突然变换了攻势,手上一转,未用尖部,簪末重重地拍打在殷梦槐的腕上,内力震得他手筋抽搐,那沉重的宽剑就此脱手,“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殷梦槐俯身想去捡回那被拍落的佩剑,动作却被闻人晏的长簪给一截。他立即扣住眼前人的手腕,试图将他拨开。
闻人晏这回倒很是乖巧地顺着他的动作,只是被拉扯的同时,脚下一扫,一举将殷梦槐的佩剑给踹到了正堂台阶之外,彻底绝了殷梦槐夺回兵刃的心思。
失了佩剑,殷梦槐更是无力回天,但他死活说不出“投降”二字,只能硬着头皮比拼起拳脚功夫。
本想继续扯掰闻人晏那难得被他擒住的手腕,却被反将一军,原本将宽剑扫落的腿一个回踢,击向殷梦槐的胸腹。
那力道之大,殷梦槐觉得自己疼得胃都要翻腾出来了,手上一松,往后退了两步,还未来得及站稳,闻人晏便已提剑对准他的咽喉,全身俱是令人胆颤的杀意。
切磋讲究点到为止。
在一旁站着的那饮雪剑庄世交见状,当即立即跃身向前,想要营救殷梦槐,却见闻人晏手中长簪在临近殷梦槐眉心的咫尺瞬间,疏忽停下,仅点落流光。
闻人晏立在殷梦槐跟前,视线中全不掩饰轻蔑意,“前辈,承让。”
殷梦槐输了,输得毫无悬念。
然而这事并未到此终了,
殷梦槐尚未能直起身,便顿感一阵阵彻骨的冰寒,自闻人晏长簪破开的伤口遍布全身,犹如身在寒洞,又像有一根根细小的银针,扎在他全身上下的各处,刺得他乏了劲,往下跪去,他咬着微颤的牙口,骂道:“无耻,你竟敢用毒?”
“我一般是不屑于用毒的,”闻人晏转了转手中的簪子,半点没有羞愧意,说得很是理直气壮,“且这也并非是毒,只是过量的药,并不会致命。”
他在此行前,特地向温晚意请教了些法子,看看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体感身置于寒窟中。
“希望恶人先告状的殷庄主能切身体会一下,旁人所受、所感。”
殷梦槐既然最是骄傲,那么他就要将他最珍重的骄傲踩在脚下,还要听闻人晏说一些仅会在他身上作用的“污言秽语”。
闻人晏问道:“殷庄主可还记得,均天盟为何会与饮雪剑庄暂且熄战。”
伏魔会后,两家一直两相争斗不断,直到先帝垂暮,“四方乱”牵扯到了外邦,中原战事纷起,而饮雪剑庄成了北方对敌的隘口。可以说,饮雪剑庄现下的声誉,是靠那年对敌的庄内弟子的性命来挽回的。
闻人晏蹲在殷梦槐跟前,说着掏出了他方才把玩过的瓷瓶,轻巧地放在了地上。
他低声道:“殷庄主又可曾想过,你百般警惕、万分冷待的人其实最是能复饮雪剑庄,反倒是你所信赖、用心教养的人,才会勾结不该勾结的人,让你们饮雪剑庄再度蒙尘。”
在见霜城的客栈内。
温晚意诧异地看着在地上扭曲的殷明诗,一道道紫红色、微微隆起的长痕在他的脖颈处蔓延,光是看着便觉得骇人。
“温大夫,他身上被人种了蛊。”殷寻轻道。
“嗯,”温晚意定神上前,皱紧了眉头,仔细检查起殷明诗的状况,好一会才回道:“是灵蝎教的手笔。”
“甚至与柳盟主身上的有些相似。”
温晚意会被闻人晏从天山请出来,为的就是替柳晴岚缓她脸上的蛊毒。
殷明诗不比柳晴岚内力深厚,所以此番发作得可谓是十分严重。
温神医叹了口气,对着面前在胡乱嘶吼的人,苦口婆心道:“说真的,既然受人所胁,不如及早就医,整这幺蛾子作甚。”
正如他对闻人晏所说的那样,再怎么厉害的毒术、蛊术,也很难在百步之外施展。
既然那下毒蛊的人给殷明诗定下死线,人又不再周围,那么他所用的,定是无需亲自催动,只待时候一到,殷明诗运功变成催发。
温晚意心想,他这么大一个天山神医谷的圣手竖在这,医名远扬,向他求救,怎么也比耍些乱七八糟的手段要强吧。
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暂且给殷明诗止住了蛊毒,一转头,却见殷寻目光移向他,并未言语,但他多少还是猜出了点殷寻的意思,问道:“那个……你是那什么的,少盟主知道吗?”
“知道。”殷寻平静地答道。
温晚意瞬间松了神情,拍了拍胸腹,安慰自己道:“那就还好,真怕你们出了什么问题会来累及我。”
“既然少盟主都觉得没事的话,我在意或者害怕也不顶什么用。”
“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辨不清事的人,方才是谁要害我,谁又想救我,我有眼睛,看得见。”
温晚意耸了耸肩,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嘴上一溜烟地说个不停:“再说了,我只是个大夫,对你们这些江湖纷争,兴趣不大。”
“我们天山神医谷,总的来说还是有那么些大慈悲之心,哪怕是在二十年前,面对净世剑宗的人,我们亦会替他们治伤。更别提是殷少庄主这种只挨着一点边的,所以殷少庄主你也别太介怀了。”
当然了,治伤过后他们也有把这些人交给了能处置的人。
说完,温晚意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殷寻腰侧多了一道血痕,多半是方才有他在碍手碍脚,才会落下的。
立即哀叫了一声“完了,完了,少盟主不得扒了我”,而后就开始动手给殷寻包扎。
殷寻淡漠地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并不觉严重,只觉寻常,“温大夫莫要太过在意。”
又突然想起先前闻人晏见着他伤到,可能会忍不住掉金豆的样子,他对温晚意道:“只是……此事,便不要与阿晏说了。”
然而他的这句话,好巧不巧,正正好被折返回来的闻人晏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又要生气了=v=
第56章 不可以亲我¥
又惹阿晏生气了。
殷寻定论。
他看见闻人晏从跨进房门, 听到他说的那句话起,原本翘起来想要邀功的狐狸尾巴收卷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变换的速度之快就像是戏台上的变脸,“唰”一下由晴转阴, 丝毫不屑于掩饰。
可偏生因为人长得极好, 即便是愁云满布,全是阴郁色, 也只不会令人生厌, 只会让人心生怜惜。
温晚意一见着闻人晏登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先前殷寻背后受伤,闻人晏扯着他絮絮叨叨好几天的经历还尤在眼前, 让他不胜其烦。
所以见状,他很上道地将手中的伤药递给了闻人晏,又很是上道地从厢房里头退了出去, 最后还不忘记带上了门。
落下一句:“我继续去看看那蛊毒的情况。”
人就头也不回地溜了。
晏哥哥, 我知错。
殷寻本是想这般开口道歉的, 却听闻人晏抢先一步说道:“阿寻,暂且不要与我说话。”
正如殷寻所定论的那样,向来把殷寻当成个易碎瓷器捧在手心里的闻人晏, 现下正一边生气,一边心想, 他或许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连日来都开始敢接二连三地对着阿寻耍性子了。
可阿寻如此不珍惜自己, 还要跟温晚意商量着瞒他,该如何让他不生气?
他这要是晚一步回来,没听到他们这声交易, 不知死活地耍赖要去拦腰抱住阿寻, 压到了伤口, 把这破口子又撕开了些许,可怎么办?
闻人晏目光落在殷寻腰上的伤,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越觉得可能,越是生气。
照着阿寻总是对自己身体不管不顾的态度,估计就算是疼,也不会哼上一哼。
然而他心知自己即使是气上了头,也根本没办法做到不理会殷寻,但一理会,他气也就消了。
难得闻人晏不想自己这么快就被人哄好了。于是,不久前才被人夸耀过“处事妥帖”的某位少盟主,一瞬长出来了颗猪脑子,挤占掉他所有的深思熟虑,净想出这么个蠢钝办法。
心说,只要阿寻不跟他说话,那他就不用纠结是否要开口应声,也不用纠结是否要立即消气了。
横竖殷寻若非有正事,平常也不怎么开口。
殷寻顺从地抿合起了唇,想着自己那屈指可数的哄人办法,凑了凑向前。
“也不可以亲我!”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闻人晏捂住嘴巴,快声道。
当然,他刚说完就立即后悔了,在心中痛斥起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来,别人生气折腾别人,他倒好,自己生气折腾自己的。果然是狐狸貌、兔子胆、猪脑子。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
只能瞪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净做些性冷的事,让原本想故技重施的殷寻不得不止住了动作,沉默地坐在了原地。
闻人晏走向前,拧开药瓶,半跪到了榻前,看着殷寻那被利器破开衣层,以及衣层下那刺眼的血口,恨不得这破口是开在他自己身上,而非殷寻身上。
他言不由衷地气道,“阿寻倒是比我还会费衣裳。”
“阿寻这么一件件地坏,一件件地扔,就算是我,也是会心疼银子的。”
殷寻闻言眨了眨眼,想说,他懂缝补,寻常人家也不会因为衣裳破了个口子就把衣裳扔掉的,至少从前殷寻就没怎么扔过。
但他现在被勒令不能开口,也知道,照闻人晏往常那个豪横的样子,其实也不是当真在心疼银子。
“你分明自己也察觉到了,你那族兄有不对劲,还这般不小心,要是阿寻你再这样,以后,以后……”
以后不出来,江湖上打杀是常事,刀剑无眼,连闻人晏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点小伤,更别谈去用这来要求殷寻。
他只能胡乱地埋怨道:“他们不知是不是眼睛都被泥巴给糊了,会觉得阿寻你冷心冷面。实则帮衬起别人来连自己都不带管顾一下,空有一身俊功夫,却总让自己遭殃。”
殷寻心道,分明阿晏你自己也是这样的。
“阿寻,我不舍得你受伤,哪怕是一点点……”
闻人晏听不见那心声,话闸子一打开,就像泄了洪一般滔滔不绝,把以往所有憋着的事都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自顾自地剖白了起来。又耍赖般地不让殷寻予以回应,也就殷寻会耐着性子陪他这么胡闹。
许是所有专注都用在了处理面前伤口上,他有些失神道:“阿寻你可知,寒衣节那会,其实我都已经想好了。你若真有什么事,真醒不过来,我就在繁烟水榭附近挖个坑,把大盗抓过来,把你连带着我自己一同埋进坑里,让大盗给我俩守墓……”
听得殷寻轻摇了下头。
“阿寻……我去饮雪剑庄,与你们庄主简单切磋了一下。”
等平复过来些许情绪,闻人晏终于开始说起他兴冲冲回来的头等要事,“殷梦槐的剑路走得不对,且太过急躁,所以我赢了,甚至……赢得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殷寻点了点头,遵循着那个不能说话的禁令,并没有出声。
“我还让他吃了点别的苦头,暂且先让他吃这么点苦头,等你好全了,我们就……你就让他再清醒地看一遍,什么才是饮雪剑法,好不好。”
向来如冰雪不掺杂尘的浅色眼瞳,多出几分柔和,无声地展露着几分笑意。
同时手轻缓地向前伸去,挤到了闻人晏搭在榻缘的手心下方,往那手心处点了点,算是应了声,而后自然地与之交握了起来。
阿晏只说了不能与他说话,不能亲他,但没说不能牵手。
殷寻顺当地钻了空子。
闻人晏也很顺当地拽住了殷寻的手不放。
等闻人晏为殷寻上好药,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去隔间,向温晚意问起殷明诗的情况。
温晚意收起针囊,下了六字定论道:“死不了,醒不来。”
“要是运气好能醒过来也是会是个废人,下蛊的人是存了心,既想让他做点什么,又想让他做完什么后,完全活不了。”
却不巧近日温神医花费了不少心思去研究那边陲蛊术,刚好能够把人命给吊住。
“既然如此,那便送回饮雪剑庄,这事我已经先一步跟殷庄主交代过了,他应当知道自己庄里的弟子,出了个什么东西。”
虽然交代的方式,在殷梦槐看来很是不礼貌。
但与庄内有弟子与人勾结、残害手足相比,这点儿不礼貌与不尊重就要轻巧许多了。
甚至说,殷寻能不计前嫌让温晚意出手相救,已经算是表足了身为少庄主的身份。
“成,”温晚意并不在意地应声,而后意有所指地盯向了闻人晏与殷寻交握的手,“那个,虽说哈,我们还算有些交情,江湖中人也大都不怎么拘小节,但我觉得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顺着温晚意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又不约而同地无动于衷,仿佛温晚意刚刚并没有提出过什么一般。
温晚意合眼,心说,行吧。
于是选择自己麻溜地离开去煎药,好眼不见心为净。
等到温晚意走后,闻人晏仍然没有放开殷寻手的打算,带着他又回到了房间,按着他让他好快些继续休息。
殷寻还在默默遵守着他之前定的糊涂规矩,对着闻人晏一言不发,但手却不安分了起来,就着闻人晏牵他的动作,将他的手背提了起来,往他手背上缓缓写起了字:
「还生气吗」
指腹擦在手背上,轻压着其中的骨与脉,不比手心敏感,但也挑引起细微的痒意,像是飞羽点扫,流沙轻落。
这阵痒意把闻人晏所有的窝囊功都勾引了出来,他颤声道:“不气了……”
但又有些不忿地讨价还价道:“你既然都说我们是有情人,能不能再让我多管顾你一些,有什么都别想瞒着我。”
“阿寻答应我,就可以与我说话了……”
“好,”像是一瞬间解开了身上的穴道,殷寻声音清澈如秋冬静水,问说:“也可以亲你了?”
闻人晏霎时脸上一红,像是春桃,慌乱还未能停,殷寻就已经一回生两回熟地踮脚,仰身,在闻人晏的唇上点了一下,轻说:“都答应你。”
从前闻人晏在均天盟,也不能说全无声望,但由于他自己整日都嬉皮笑脸的,所以除了会喊他几声“少主”,会听从他的调令,更多的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能安排好事的兄弟。
真非要指出点什么不同,也仅是这位兄弟比之旁人都要更为漂亮。
在先前「天下美人榜」出来过后,均天盟的不少人还常在外头跟人吹嘘说:“你知道天下第一美人吗!那是我大哥们!”
让至今很多从未亲眼见过闻人晏的人,都差点以为那「天下小谈」评出来的第一美人,是个什么大胡茬子壮汉。
可这一回,闻人晏刚一回去,就迎来了盟中上上下下崇敬的目光,炽热地投注到他身上,让人想无视都无视不掉,怪瘆人的。
闻人晏与殷梦槐的切磋,看见的人不算多,大都是饮雪剑庄里当时在场的小弟子,对于自家庄主被人踩场还打输了这事,大都是讳莫如深,但只是大都,也有管不住嘴的,会小声透露说,均天盟的少盟主前来造访过。
加之,闻人晏这人长得本就亮眼,有人这么一提,也就有人应着说确实在见霜城见过他。
于是众武林人士纷纷开始猜测起闻人晏此番前去的意图。一打听,就打听到了饮雪剑庄的那位世交好友身上。而偏偏,那人是个藏不住事的大嘴巴子,把自己看见的事全都抖落了出去。
“饮雪剑庄庄主落败均天盟少盟主”这一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
加上,闻人晏他们在见霜城留了几日,流言比他们走得快,所以还没等他回来,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均天盟。
他们叹道,均天盟与饮雪剑庄的仇口果然深,就像闻人松风所说的那样,每个放不下芥蒂的人都有他们的理由,两边本就打打杀杀已久,中间各有因这事那事而受伤的人,自“四方乱”后停战,终归是按捺不住,由均天盟率先去饮雪剑庄正式找了茬。
又叹说,这些个曾经的「侠客榜」前辈,退隐隐了这么多年,果真是比不过这些个新秀小辈们,尤其这个小辈,还是被「天下小谈」评出来的草包。殷梦槐作为曾经的榜首,又是饮雪剑庄的庄主,怎么都还有些声望在。这些年头来,从未有人找他比试过,这下算是栽了个结实的跟头。
他们这么一来一回,听着人一说一闹,手上的事情一拿一放,转瞬间,就到了冬月。
而冬月,临近的是殷寻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总算难得应节了一次,虽然卡在了节日的末尾,但是还是要说,两位宝宝情人节快乐呀www
阿寻生辰来点小——情侣,大——动作!
第57章 火毒¥
在此前, 均天盟中发生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
其一,是有贵客来访。
那贵客,是被浊教教主废去一身武功后,就退隐江湖, 一直安稳在闻人府中的前盟主, 闻人松风。
但他这趟来,并非是要与盟中的兄弟叙旧, 也不是要与柳晴岚交代什么事情。
出乎盟中所有人的意料, 他是来这里找殷寻的。
只是殷寻的人他尚未能见着,就被自己亲侄儿给先一步给截住了路, 给带到了议事堂去,不许旁人靠近。
那日堂内时而有瓷碎声,时而有骂声, 等到暮色降临, 闻人松风一身疲倦意地走了, 而闻人晏的脸色也谈不上多好。
殷寻知道此事,看闻人晏既便方与至亲吵了一通,还是不忘就着夜色来他房中寻他, 向来冷淡的声音里头,多出了几分歉意。
他道:“阿晏莫要如此为我与至亲置气。”
顿了顿又补道:“凡事可以慢慢来……”
却见闻人晏破开原本的郁色, 唇角勾了勾, 声音很是轻柔道:“慢不得。”
“阿寻你知道的, 我这人性子可着急了,沉不住气,怎么都慢不下来。”
殷寻知道他又在满嘴胡话, 他分明在处理均天盟中很多事时, 完全时沉得住气的。
但他也没有开口拆穿。
闻人松风会因亏欠而能放下饮雪剑庄的事, 却怎么着也有些难以不因任成煊的事而愤恨。
曾为天下第一的侠客,一身令人闻而生惧的刀法,现今却成了一个手都难提起的废人,怎么可能完全释怀?
每当午夜因筋脉剧痛而醒,全身上下难以动弹,脑中想起的,都是他那快马江湖的曾经。
然而闻人晏只站在他跟前问:“那烦请伯父回答,阿寻做错了什么?”
“在你们的这些往事中,阿寻可曾做错过什么?”
他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嬉皮笑脸,也不曾像先前那样先跪了祠堂再说,面对至亲也没办法像对着殷梦槐那般用些暴力的手段。为自己心上之人申辩:“他自手中执剑起,阿寻他面对浊教之事,就从未推诿,也从不留情。”
“未做过任何恶事,为何要因那一脉骨血,就被知情人辱作贼子,人本无恶,为何妄添之?”
更别提说,任成煊本身也没有多把殷寻当成自己的骨肉至亲。
“侄儿难服。”
他说得振振有声,气得闻人松风一下就把柳晴岚最心爱的一套茶盏给尽数扫落到了地上。
碎声满屋,却震慑不了自己这一脑门倔气的晚辈。
闻人晏敛起笑意,向殷寻复述着当时闻人松风与他说的话:“大伯说他,于公,能称得一句英雄,但同样的,于私,他也是真小人。”
“所以他最后说,他不会再管顾我了,如若出了什么事,也得我自己担着。”
“阿寻,我会替我们平顺所有的事……所有的。但信我这一回。”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但殷寻却知道他的这一声承诺很重。
“嗯,信你这一回。”
分明信了闻人晏所有回的殷寻淡笑着应道。
至于第二桩事,则是苏向蝶总算把先前跑丢的人,给逮了回来。
她依照闻人晏先前在舆图上圈住的地方,分派了人去找了好些天,在一处隐秘的山头,带人把孔开济给重新的绑了回来。
并且,绑的还不只是孔开济一人。
闻人晏随着苏向蝶去了牢里,一见里头关着的人,瞬间就乐了。
他记事、记人的本事要比常人强上许多,所以就算是仅见过一面的人,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来。
“这不是那位要将孙阁主连同整个甲字画舫一同炸掉的仆役大人吗?”
闻人晏轻声笑问。
那与孔开济一道被带回来的人,是先前在摘星桥市上,佯装成摘星阁仆役的人。
先前在画舫上,苏向蝶不敌,说是被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给打落进了水中,现下却毫发无损地被苏向蝶带人给逮了。
闻人晏同样是与这人单独聊了一白天。
但与闻人松风那次不同,没闹出来太大动静,出来时闻人晏的神色也很平淡,让盟中的人猜不出,他到底是审问出来了些东西,还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
冬月,是这八年以来,闻人晏最喜欢的月份。
虽说秋去冬来,会有凌冽的北地寒风,吹得他不得不舍弃许多轻盈丝凉的衣裳,换上臃肿不已的绒布棉服。但闻人晏依旧最喜欢冬月。
因每逢冬月,都他那天上的月神,同时也是界外的剑仙,会被他邀来,垂怜他这片人间。
而他及冠后的这个冬月,被封为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一个冬月。
因他的神仙,在这冬月里,愿为他常留人间。
殷寻生辰来临的前几日,对于“断念”的拔毒也到了末处,闻人晏也悄悄地打点了许多事,想着,即便不面见宗祠,也得给阿寻备个生辰礼。
这一备就备到了殷寻生辰的前一日,闻人晏又再度凭空生出来了一个笨主意。
在闻人府时,殷寻为他做的那桌家常菜,最后落到了府中负责挑水的仆役口中,这事一直让闻人晏耿耿于怀。
所以后来殷寻又重新给他做了一桌子的菜作为补偿,同样只是些农家小菜,却让闻人晏吃出了天外佳肴的架势来。
凡事讲求礼尚往来,与人相交也该你来我往,闻人晏不想就殷寻一人受那烟火累,所以也打算动手做点什么。
他从前不事庖厨,突然要上手,自然是一头雾水,所以他从杂学上扒拉下来了几道菜谱,
或许是因着从小就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他扒下来的这些菜谱,没一个简单活,甚至还有他在醉香楼里带殷寻尝过的文思豆腐。
杂学上说,这文思豆腐,最是讲求刀工。
闻人晏心想,大刀是刀,菜刀也是刀,怎么说使起来的差别也不会太大。
于是就这么光明正大又自信满满地溜进了均天盟的火房里头。
一进去,才发现里头明显不久前才有人用过,那人来去匆匆,桌上还放着一案的砧板与小刀,并未收拾与擦拭。
相比起厨子常用的菜刀,闻人晏觉着面前这还未收拾的小刀更合他的心意,感觉能像是操使匕首一般用。
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在此事上没有丁点聪明劲可言,还特别懈怠、懒惰,想着先试试手,也没先去清洗桌案,就开始装模作样地学着他先前旁观殷寻炊事时的样子,就开始照着菜谱学做。
然后非常果决地把自己的手给切到了。
闻人大少爷极其震惊,桃花目瞪圆了盯着面前从他手中滑溜走的豆腐,觉着这简直是他生平以来最为笨手笨脚的一次。
区区切一块豆腐,怎么比切人还难?
作为一个十足的死心眼和铁性子,闻人晏狠狠地与这块豆腐杠上了。
最后当然是以失败为终,一顿忙活下来,闻人晏能端得上碟的,只有几颗水烫大白菜。闻人晏自己尝了一口,太咸了。
闻人晏踌躇了半晌,还是决定不去毒害殷寻的口舌,掐着平日里温晚意给殷寻拔毒结束的时辰,灰溜溜地往殷寻屋里去,打算寻求点安慰。
刚进门,闻人晏就见殷寻屋里头,向来慢吞吞的温晚意不见人影,反倒是一大筐切了根的火毒草摆在房门前,挡着他的道。
见闻人晏面上疑惑,殷寻温声解释道:“温大夫说,为我拔毒用不全我们采摘回来的这么多火毒草,所以总想用它来研究出点新东西。于是就借了盟中火房来料理药材。”
抬头望向闻人晏时,发现他的面上已然一派红粉纷飞,桃花眼下一片迷离色。虽说他总有桃花面,但这妆容与神色,殷寻还是头一回见,显现出些许新奇。
闻人晏喉间不知为何感觉意外地干涩,像是有一把柴火在期间烧灼,给他原本悦耳如琴鼓声音,烧出几分喑哑,他回道:“温神医总是如此,随他吧。”
“嗯,”殷寻了然地点头,继续说道:“他还说,琢磨得差点忘了时辰,就先赶来为我拔毒,火房没来得及收拾。”
闻人晏眉头一挑,总觉得身上分外得热,热得他本该捕到些什么,却又神思溃散得捕捉不住。
多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十分不对劲。
“他落了切过火毒草的小刀在火房,虽说现下并非饭点,但也怕有盟中的人会误触,所以一为我拔完毒,就先去了火房,这火毒草,就先放在我这了。”
什么小刀?
闻人晏一怔,身上越发得热,又有一种别样的冲劲。像是……中了什么毒,又不像是。
闻人晏记事清楚,记得温晚意曾说,如若素手触碰火毒草的汁液,会让人体感烧灼,气血翻涌,如同被催/情。
催/情。
闻人晏顿时在心中骂了一声,总算反应过来,他这是怎么了。
又心存侥幸地想,温晚意说的是素手触碰,他这是用汁液往自己的肉血里刮了一下,应当是没事的……吧。
又悲催地全盘否定。
哪怕闻人晏并不通医理,也当知道,光是用素手触碰都能让人焚身的火毒,就别提是浸入血中了。
这只会让毒效作用得更快、更深。
他觉着自己这些年训出来的戒心,当真是全都喂了狗。方才犯了懒,不管不顾地一刀下去,此时算是真的尝到苦头了。
天道果然酬勤,果然惩懒。
闻人晏尝试着想要运功把火毒逼出来,但一瞬手脚发虚,反倒一踉跄,差点直直地往地上摔去,惊得殷寻连忙起身,向他扶来。
“阿晏你这是?”
殷寻急声问,却看到闻人晏眼眶全染上了红晕,落在他分外白皙的肌肤上,恍若初冬傲然盛放的寒梅。
模样美得竟让向来持正守心静的殷少庄主也失了方寸。
“无事……”闻人晏有些难耐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这如同醉意烧人般的感觉给摇出去。
他意识混沌地想,他应当要把自己的穴道给强行封住的。不过是火毒罢了,正如温晚意所说,只要疏解出来即可。若是旁人在场,他也完全能招架得住,会把那旁人给打晕扔出去,留他自己一人独处。
然而,他现在面前的是殷寻,是他梦寐以求许久的阿寻。
闻人晏的声音又急又哑,“虽说这是我为阿寻你准备的房间,但能否请阿寻你先出去……先出去,呼,让我独处一会……”
他抬起头,眼中已然蒸腾起了一层水雾,人似是溺水般,难以平稳呼吸,而他的岸,分明就在眼前,他想去触碰面前的人,将他抱进怀里,亲吻他的每一处,包括衣下。
可是闻人竹雨曾教导闻人晏说,人当知廉耻,守礼节。
他和阿寻还没成婚,也方才定情没多久,怎能……怎能强迫阿寻做那样的事!他又不是畜生!
万一阿寻觉着他是什么被□□爬了脑袋的人可怎么办?阿寻向来清冷,怎么也……应当不会喜欢那种事。
反正先前闻人晏都忍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怎么也得以阿寻的意愿为重。
他尝试做最后的挣扎,“阿寻,先出去,好吗。”
第58章 症¥
殷寻并没有依言动身。
他目光很是平静地落在闻人晏眼下的泪痣上, 点在眼角一片桂红中,楚楚惹人怜。
他抿了抿唇,闷道:“为何要出去?”
闻人晏这个样子,为何要他出去?
说着反其道而行之地朝前近了半身, 本滞在半空的手不容拒绝地轻握上面前用布捆着的两根手指。
“因为……”
闻人晏一直知道, 阿寻虽说总是不畏天寒的样子,但其实只要天稍落凉意, 手会冰凉得吓人。
此时也不例外, 两厢触碰间,带来浑然天成的雪霜意, 似能清净他所有。让他恍惚间,口是心非地也跟着凑身向前,想去索取更多的凉爽, 想卧在温柔乡间。
可还没动作, 又在一瞬清醒过来。
闻人晏缩了缩身, 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绪。他想要缓声跟殷寻解释他的状况,却被先一步问道:“你是不是碰着了那火毒草的汁液了。”
虽是问句,但却说得笃定。
“我想……也给阿寻你做, 做点饭菜什么的,哈。结果什么都没做成……还一个大意把手切了。”
幸好只是火毒草, 若是小刀上涂着的是什么剧毒, 他现下小命就该没了。自谑地想道。
“那些个……什么文思豆腐, 什么长寿面……就是水烫菜……都……呼,太难了,”闻人晏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全身都像有蚂蚁在咬, 唯有殷寻握着他指尖的地方, 能感受到些许舒坦,他勉强地勾了下笑,夸道,“还是阿寻厉害,什么都会……”
就算陷入火毒的囹圄,闻人晏依旧逮着机会就夸他,让殷寻颇为无奈。
“这其实……嗯,没什么的,就算不去理会,只用内力……压下去,最坏的情况,哈,顶多会落点病根,死不了人,所以……不用担心。阿寻你先出去吧……”
江湖传闻,曾还有人靠自宫得以神功大成呢,真有点小病根,闻人晏一点都不在意……的吧。
好吧,非常在意。
闻人晏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还没咬着,就见殷寻真如他所言,起了身,朝屋外走去。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迟疑。
分明是他自己赶人走的,但闻人晏见状顿时心下涛涌起委屈来,配合着火毒,让他生出落泪的冲动来。
想要不管不顾地扑身拦住殷寻的去路,好去对他做点过分的事,可……可是,这怎么可以?
闻人竹雨曾教导,说:爱之,重之。
不管什么情况,闻人晏都不愿意强怕殷寻分毫。
不等他心绪继续乱飞,殷寻就已稳当地将温晚意落在他房中的火毒草篮子,给摆到了屋外的阶上。然后折返回屋里。
“哐”一声,面容平静地给房门落了锁。
“不是……要出去的吗?”
被殷寻反锁在屋内的闻人晏有些茫然,发髻微乱,桃花眸侧一派艳红,比之他涂抹的胭脂粉黛更甚,眼泪顺着眼角划了下来,消去了几星红妆,像只被猎人囚住的小狐狸,无措间得颇为蛊人。
很像他们初见时,闻人晏在七井口酒庄时的样子,但比之当时,要更为明艳动人。
虽从来不显于面上,抑或言语,但从前殷寻就会为他的心惊,更和谈现下。
殷寻话音听着镇定,答道:“不出。”
他这一声让闻人晏有种石落心湖的感觉,激起了阵阵涟漪,说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惶恐。
向来清正殷少侠,不带半分迟疑地走到了闻人晏跟前,像是铁了心要轻薄面前良家子,道:“我并不愿阿晏你难受。”
他从来都不是急性的人。
他们互诉衷肠并未多久,此事也比他想象中来得要早,但现下也不会想着去逃避。会心念,因为面前的人是闻人晏,也会心念,眼前的人,喜欢了他许久。
所以,就算突然,他不会介意闻人晏的冒犯。
“阿寻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的!”闻人晏说话时很急,眼中氤氲的水雾变浓,“也不必……可怜我,是我自己不小心,一时不查,就算再难受,那也是活该。”
“我不会勉强自己,也不会用自己来可怜人。”
“但我不会,所以……阿晏,你得教我。”
殷寻说话时,面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浮动,日光自窗纱透入,映到殷寻的半脸上,照得他本就浅淡的琥珀眼眸更加清亮,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闻人晏瞬间剧烈咳嗽了起来。
比起那火毒草,总觉得殷寻这一声更能把他的心肺放到了火上烤,焚尽所有的理智。
殷寻在饮雪剑庄长大,因着诸般原因,本就性子冷淡的他,更是长不成一个多擅长与旁人相处的人。总是孤身守心静,也并不觉自己这样哪里不好,把自己安放在一个会让他自己最为舒适,也不会招惹到别人的位置上。怡然能自持,最是惬人意。
只是从前身外无物,现在也是身外无物,但多了一个人,一个会让他牵肠挂肚的特殊之人。
既然有人,他就会认真而又努力地去学着怎么关心、取悦那人,不会放狠了心,只等着闻人晏来迁就他,来向他奔来。
但殷寻在这方面完全没了往常的聪明劲,学得又慢又找不着正确窍门,有如一个俗尘人,试图去参破那些古朴深奥的佛理。一点点去尝试,一点点去参悟,笨拙,但足够诚心,也足够招闻人晏喜欢。
这样的殷寻,闻人晏实在是……太喜欢了。喜欢到,他根本找不着任何理由去推开。
然而他混沌的脑子里还是能摸清些许事的。
闻人晏喃喃答道:“可是……我也不会……”
他虽然模样长得风流,嘴上也伶俐,总能说出点花哨事情来,貌似对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但实际上,在此道是个既没有吃过猪肉,也几乎没见过猪跑的货色。
闻人晏怎么说也是小时候在云麓书院泡了几年水墨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有“十朝宰执出云麓”之称,从入门开始教授的就是许多君子礼仪,所以他就算偶尔会看点世情话本,但都一般选的都是那些不俗不艳,风格典雅的,而那些个江湖秘事,他也最多听个梗概,说两句翻云覆雨便略过去了。
最多……最多,也就夜半无人时,颇为无耻地暗自肖想过殷寻。不多,就几回。
但那都是黄粱梦中,算不得数。
“那便一道学。”
“还是说……”殷寻垂眸,长睫往他眼眸中添上少许难以被察觉的落寞意。
接连来被推拒得太多,让他不得不心想,他是不是当真强人所难了?其实闻人晏并不喜欢此事,不喜欢被火毒左右,亦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这番主动,会不会把人逼紧了,适得其反,惹人生厌。
他抿着唇,起身轻道:“若是实在不愿,那便罢了,我去求药为你……”
闻人晏当即蛮横地扯住殷寻的腕,止住了他的动作,又在瞬间放轻了声音。
“不要走……”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
闻人晏从半梦中睁开眼,墨色的双眸从迷离间挣脱,却见外头已是暮色压云,二更钟响。
毒性全解,然而在理智彻底回笼过后,由衷慌乱蔓上心头。
闻人晏很是后怕地想,他从未没做过这事,万一做得不好,万一因着太没有节制,万一阿寻感到不舒服,而惹阿寻厌恶了怎么办?
但又不由自主地推脱着想道,阿寻太好看了,这根本不是能让人轻易节制得住的。
尤其,闻人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着殷寻眼中含泪的模样。
真好看,而且还是他能独享的好看。
不对,不能把错归到阿寻身上,这分明是他的过程……闻人晏深刻反思,但又不太想反思,甚至还想再犯,特别不诚心。
一边心虚不已,一边不安生地给他们两人叠到一起的长发给扎出给条三股麻花辫来。
像个小傻子一样地乐呵着想,他们这也该算结发了吧。
殷寻从小憩中醒来,神色还满是迷茫,从习武以来,头一回感官如此钝着。
“……阿寻,”闻人晏离得近,一下就发现殷寻转醒,他轻唤了一句,万分虚伪地问道,“你……感觉如何?”
殷寻闻言手下意识点了点微涨的腹间,只觉稍一动弹,就如有落入花蕊的晨露,在顺着花叶而下。于是只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闻人晏的脸皮和他擀长寿面时,擀出来的面条一样,时而厚时而薄。此时刚好到了薄的时候,“噔”一下脸上重新又染满了绯红。他磕磕巴巴道:“那……那,去洗漱一下?”
殷寻闷闷地“嗯”了一声,顺着这两个时辰里新养出来的好习惯,凑近了闻人晏,在他眼下泪痣处点了点。
可他稍一动作,扯到了由他们两人的发束编成的小麻花,落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向殷寻讲述着方才某人趁他未醒时,做出的一通无聊事。
见殷寻发现,闻人晏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试图抵赖,试图往脸上写出“不是我干的”这几个大字。
“呀,怎么还打结了。”
殷寻看着那明显人手编出来的麻花辫,有些无奈地勾了笑,“是打结了。"
“而且结缠得太乱,好像是解不开的。”闻人晏睁眼说瞎话道。
殷寻纵容地顺着话说:“那便不解了。”
“阿寻……你喜欢什么样的龙凤绣样?”
他这话问得极为含糊,殷寻人分明也有些迷糊,但还是一下就听懂了。他面上勾出些许笑意,声音如同雨落青苔般细小,却润人。
他答道:“如若可以……我希望能衔桂枝。”
闻人晏一定神,想起屋外的桂树即便是在冬日,也是四季有花蕾,隐约能嗅得院中清香,“好。”
又轻声补了一句:“那就说好了,要用上这绣样,不能改了……”
第59章 求亲¥
他们这一磨磨蹭蹭的清理, 磨蹭到了三更钟响。
像那日在闻人府中,殷寻手执他亲手打制的两道簪子,踩着更声,与他说一句:“生辰安。”
闻人晏柔声道:“阿寻, 生辰安。”
“嗯……”殷寻轻笑应道。
闻人晏在自己的生辰时, 总能收到了许多的祝贺,各种好听的吉祥话, 各种夸张的恭维吹嘘, 像是花不着银子一样往他身上砸,甚至能吹上什么“千秋万代”, 什么“武功盖世”……诸般千种,感觉都不如这一句简单的“生辰安”来得更为动听。
他挽起殷寻的湿发,向下吻了吻, 暂且代替了他没带在手上的礼物。
又见眼下人, 身上犹如泛出冰雪被日光消融时蒸出的水雾, 身上少见地透显出慵懒,有了醒目的倦意。令他看着,只觉食髓知味。
闻人晏控制不住脑子里, 尽是殷寻方才眼中含泪,不堪其重的样子。从前未能听过的动人嗓音, 如萦耳边。想到得殷寻脐下一寸, 也有一颗小痣。小得如针尖, 几乎不可察,但他目力好,所以能一眼看见, 那小痣如何随他动作。想到殷寻难耐间, 说不出求饶的话, 就喊他“晏哥哥”,没想到适得其反。
完了,他好像真变成大禽兽了。
闻人晏听圣人教诲,吾日三省吾身,但却一如既往地从不改正。
等又一通胡闹过后,当真洗漱完了,他们才一道回到闻人晏的房中。
至于那“解不开”的三股麻花辫,直到两人同榻睡下,也没人动手去将它解开。
闻人少盟主只留心眼下方寸的事,等到他白日醒来才知,被丐帮相邀而去的柳晴岚,在他前脚刚去殷寻房中没多久,后脚就回来了。
她卷着一身风尘仆仆,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闻人晏商讨事情。没找着,反倒碰上了一脸晦气样的温晚意,被他拦住了去路。
刚把火房中自己留下的烂摊子收拾齐整的温晚意振声道:“柳盟主!你总算回来啦,刚好,我最近遇上了与你脸上有关的毒,我替你看看?”
他先前带着家伙一回到火房,看着里头乱成一片,就知道定是有人在他为殷寻拔毒时来过。
到处打听了一番,知道了是个少盟主这个糟心玩意后,放下心的同时,心想反正火毒草又不是非得他布药才能解,于是带着九分聪明和一分上道地没有折返回去殷寻的屋里。
知道此事的闻人晏,与殷寻留了话,便收拾齐整去议事堂见柳晴岚。
柳晴岚见他桃花面上笑意春开,浅笑问道:“晏儿近日很开心?”
“生平之志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开心的。”
柳晴岚一顿,猜道,“是和殷寻?”
“当然,从未变过。”
柳晴岚对于闻人晏来说,是解惑的恩师。
小时,很喜欢来找她求解天南地北,人情往来的各种问题。
其中有一问,问的就是“志向”。
柳晴岚正儿八经地给他说了许多英雄豪杰的生平,与他讲述了为人为侠,该有的意气。
最后听闻人晏很是不正经地答说:“好吧,看来我确实胸无大志,只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听得向来温柔的柳晴岚,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说,分明是个有识有思,有才有能的少年俊杰,怎么满脑子都是情爱,这要是让闻人竹雨知道了,定是要打上他几手板的。
柳晴岚坐到了堂上,本能地想像惯常一样,给自己煮上几碗清茶。然而手一伸过去,才发现原本合该放在手边几上的茶盏,不知怎的没了踪迹。
闻人晏见此,自觉地解释道:“前些时候,我与大伯吵了一架,他一时激动,便把师父您的茶盏给砸了。”
“但因此事我觉是他的不对,所以不打算替他赔给师父您。”
柳晴岚:……
她温柔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打算问他们抄什么,只摆了摆手,道:“罢了。”
“师父此行被坑去丐帮,可有什么收获?”闻人晏问道。
“有一些,见着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右长老,”柳晴岚缓声轻笑道,“知晓了一些丐帮的往事。”
“多少能印证先前的想法……”
等与柳晴岚说完事,方被放了出来的闻人晏,急匆匆地又要去找殷寻。
还不忘在心中给自己辩解,说并非是他太粘人,只不过,今日是殷寻生辰,怎么也该多陪陪。
结果一拐进院中,就见向来不与旁人亲善的殷少庄主,居然在与他们均天盟中的两个侍女说笑!
闻人晏听到殷寻轻笑应道:“好,多谢。”
这清俊又不缺精致的面容携着笑意迎上,一下就让俩姑娘一时愣了神,而后又羞得低下了头,糯声道:“不用谢,这也并非大事。”
平日里殷少侠的气质太冷,剑上的杀气太重,让生人不敢轻易靠近。然而今日,却柔和了许多。
从前几乎只有闻人晏能察觉,其实殷寻向来都是很爱笑,且很会体贴人的。一旦显露出来,哪怕见惯了少盟主的明艳颜色,也很难抵抗住殷寻这如雪轻柔的。
恃美行凶。闻人晏在心中批判道。
他桃花眼从背后瞪了瞪殷寻,觉着有些生气,但又想这气不能撒到殷寻身上。毕竟会讨人喜欢也不是殷寻的错,也是像殷寻这么好的人该有的待遇。
再说了,因着这一张皮相,他往常就没有少被人这么追捧过,虽说他能躲的都躲了,但真要计较起来,他好像比殷寻要严重多了。
所以他只能变成眼巴巴地盯着他的阿寻,心想,果然他动作还是得再快些,快些与阿寻定下来,不然万一阿寻改了主意可怎么办。像阿寻这神仙般的人物,难得下了凡,可不能被别人给套走了!
分明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假设,却让闻人晏很是慌里慌张。
等面前人走后,殷寻一回头,就见着了一脸受气包样的闻人晏。
他想从殷少侠那里讨得一些甜头,平平他心底的酸气。
于是急步扑向前,一把将他的阿寻给结实地揽进怀中,却不想引得殷寻闷哼了一声,他连忙道:“抱歉,我,我……”
说完,又有些架不住羞恼。
“无事,只是还未完全缓过来。”
闻人晏在心底又小声骂了自己一句禽兽,而后小心地问道:“所以……阿寻与她们说些什么,这般开心。”
“昨日阿晏你说,想做碗长寿面,所以想着暂且闲来无事,就由我来做。却摸不准做法,便想问人。”
均天盟里的侍女有些是盟中的人从家里带过来的,有些则是从外头招来的。后者对殷寻这个饮雪剑庄来的少庄主,怎么说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尤其是先前闻人晏没少招呼说,让她们能听殷寻吩咐,就听。
殷寻从前要不就不过生辰,要不就是凡事都由闻人晏来备好,要一下做出来,怎么也得有些功课。
“今日是你生辰,怎么能由你来操劳。”
闻人晏一通包着关怀与酸意的话,像盘饺子一般,唇齿一咬合,里头的馅料全都流了出来,既酸又甜,怪味得很。
“不操劳。”
殷寻神色认真,道:“阿晏,我心觉,待你……胜不过你待我好。还会担忧,像我这般的人……会不会,太过无趣。所以该做些什么,来讨你开心。”
或许是生辰时候,会让殷寻忆起那年闻人晏第一次抱着天问剑闯来时,能让他触及心中柔软。只是当时,是在白雪茫茫的饮雪剑庄,而现下,则在早冬尚暖的均天盟。
殷寻这话听得闻人晏耳边一阵嗡鸣,只觉人飘然在天外,既开心,又酸涩。
他呼出一道长气,端出一脸正色,道:“阿寻,两人谈情说爱,又不是比武切磋,不必分个高低的。”
“你不无趣,你特别好,所以你若存这种想法,我就,我就……“
殷寻闻言极为自觉地将手板摊在了闻人晏面前,在右手尾指下侧,还有个几欲消失的齿痕,是闻人晏昨夜留下的。
他声音平静,明明是在做撒娇的事,却听不出任何的撒娇意味,“罚我?”
这他哪招架得住呀!
闻人晏在心中再度痛斥殷寻的狡猾,将他的心绪拿捏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留给他转圜的余地。
冬日暖阳时,尚有桂雨轻落,如漫天金雨,星火相缀。
“阿寻,你可愿与我……”
闻人晏从袖中摸出一道金漆红封,上头端正嵌着“婚书”二字,动作一板一眼地递向殷寻。
“共结连理?”
他都等了月余了,想尽办法去暗里暗里去提醒殷寻,可是正如他所料的,殷寻从来只会比划手中剑,也因此而弄不清很多事,所以压根想不起来这茬,看来,还是得能等他自己去挑明。
却听殷寻道:“不……”
闻人晏笑意僵在了脸上,他退了一步,又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觉着他许是在梦里。
这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他们不是已经一夜缱绻了吗!
阿寻他,他……是该这么始乱终弃的人吗!若不是始乱终弃,为何要拒绝他的求亲?
他这也好像没有特别着急……吧。
第60章 配¥
“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男子为妻会遭人非议,所以并不是非要阿寻你嫁于我的,我们就成亲,只拜高堂天地, 不分嫁娶……或者说, 我嫁于阿寻你,也是可以的。”
总之, 他就是想定下来, 想让所有人都清楚他与阿寻并非什么能让人肖想、垂涎的孤身人。想听人言中,他们不是因那饮雪剑庄和均天盟的陈年破事而两厢不对付的死敌, 而是正儿八经的侠侣。有天地作证,有高堂应允,有婚书为媒。
他握着手中的婚书, 着急地想要再解释得清楚明了一些。
却见殷寻一怔, 喃喃道:“原来会遭人非议么……”
他先前倒是没想到还有这重。而后又神色平和地摇了摇头, 答道:“我并非介意此事。”
“那……那我也与沈老先生说过了,他说只要我们是真心相待的,他便开心, 甚至能亲自下江南一趟……”
在饮雪剑庄时,闻人晏依殷寻所言, 也去拜会了沈老先生。
沈老先生年将百岁, 虽说看上去还算精神, 但近些年身体总会出大大小小的毛病。
庄内的人对沈老先生尚且尊敬,并不会给他安排太多或者太重的事务,为数不多的杂活也老早被殷寻抢了过去, 闲来没事就喜欢披着张小垫子, 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看着庄内来往的小辈们。
若是瞅见眼熟的,认出是殷寻教导过的小弟子,还会把人喊住,再指点上几分。
他曾与殷寻说过他那个年头的饮雪剑庄,比现下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要热闹多了,都是些满怀热忱的少年剑客,天资尚佳的能往外闯出一番天地,在江湖上书写下自己的姓名,天资稍缺的,也会沉下心性,去锤炼各种神兵利器,得江湖英豪尊敬。
但饮雪剑庄已经十数年没出过人物了。伏魔会后,老庄主离世;四方乱后,那些能挑起大梁、能说得上事的前辈,也已就义。整个饮雪剑庄,只剩下殷梦槐,和一些未长成的毛头小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我搞不清殷梦槐那老小子这般对小寻到底图些什么,反正在他手上,剑庄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手底下教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废物,心不静,嘴上倒是利索,但没几个会去潜心研习剑法,瞧不起那些个最基本的剑式,总想着得到些个别具神通的武林秘籍,好来个一飞冲天。”
他指着东边的藏书阁,说:“在小寻成为少庄主前,那书阁都险些被荒废了,是小寻将那些被虫咬坏的书卷给重新誊抄了遍,又领着那些个新入门的小孩们,告诉他们行剑从来不能一蹴而就,唯有扎根稳打才能与剑意相合。”
起初,殷寻教导人时,神情言辞太冷,还没少被埋怨过。
直到又有江湖侠客上门挑衅,他们见识到殷寻的剑法,他们便只剩下了心悦诚服。
“后来小寻与我说了他的事,说我于他有教养恩,不能瞒着我,若我觉得为难,要与他恩义两断,他亦无悔。”
说着,沈老先生一笑,半合上眼,面上一派怡然,对着闻人晏说:“这哪能呀,没了小寻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小徒弟,我曾经会想小寻或许能带饮雪剑庄重拾荣光,那以后我就想,拾个屁,就这破地方,不值得小寻费劲,还是他开心更重要……”
这些事,先前闻人晏已经殷寻说过了,他轻答:“我知先生不会阻挠。”
“那……是顾虑我家中?没事的,大伯管不着我,我爹……我娘还在劝,他人看着严肃,但其实面冷心软,最多也就是被骂上几句,罚上一罚,犟不过我的。”
这些天来,闻人晏暗自忙活的,都是在筹备与殷寻成亲一事。甚至又回了闻人府一趟,把事情挑拣着在他娘亲面前说了一通。
何清池本就是个软耳根子,听到闻人晏说殷寻受过许多苦,却出落得比他都还要好。想到先前在闻人府时,她也好奇去看了一眼晏儿在她耳边念了好些年的心上人,光是一眼,她就觉得喜欢,觉着日后他们相处起来定能和睦。
又心念着这孩子可怜,非常动容地把家里的事都给揽了下来,还不忘告诫闻人晏,要好生待人,莫要三心二意。
却听殷寻又答:“我自是相信阿晏能处理好家中事。”
“那是为何……”
闻人晏总觉得自己脑瓜子都变得不灵光了,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从万千麻绳般混搅在一起的思绪中抽出点挨边的。
难道阿寻……当真觉着与他在一块不舒服?觉着他们不够合拍?
可是昨日夜里,尤其是火毒草过后,闻人晏看得清楚,阿寻眼角染红,软舌稍展,分明也很动情的,甚至还会许他再重一些。
方才他们明明都还好好的,所以闻人晏才会觉着这事他胜券在握。
果然是阿寻想要始乱终弃了吗?
怎会如此!
殷寻见着闻人晏的脸色越发难看,殷寻开口道:“只是想起阿晏先前的话。”
“什么话?”闻人晏紧张地一皱眉。
殷寻垂眸心忖。
近些时日,他能见在闻人晏的搅动下,那些浊教余孽出现得愈发频繁,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把早年的事给牵扯出来。
再加上,饮雪剑庄这样的世家,曾经能说得上事的父辈,像沈老先生这种已然退隐的,虽能博得一点外人的尊重,却也对庄内的事插不上手,可以说,这些年来,饮雪剑庄就是殷梦槐的一言堂。
他此番也已然公然违背了殷梦槐,闻人晏还为了他亲自上门,下了殷梦槐最为看重的脸面。
殷梦槐的夫人魏文君倒是个十分心善的人,总会替殷寻说好话,但凡是她开口劝说,总容易适得其反,她为了护下殷寻一命,而被殷梦槐重伤,这些年病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多,殷梦槐总觉得,这也是殷寻的错。
殷寻知道,这个少庄主当不长久,等他名义上的幼妹殷茵及笄,等殷梦槐没了掩人耳目的理由,他就该把少庄主的位置拱手让出了。甚至,可能会被直接赶出饮雪剑庄。
原本殷寻并不在乎这个。
他觉得行剑一事,只在他一人,他能将饮雪剑法练到极致,剑道在心中,不负先生教学,秉得自身清正怡然,其余的,对他而言,都是些虚名,都是些旁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必要去介怀,也不必去争抢。至于,旁人怎么看,就更是不重要。
但是他要为了闻人晏而在乎,愿意为了他们彼此而在乎,去博得一点好话。
殷寻记得,先前闻人晏闲来无事,把楼万河的那句话化用了过来,说:有人与我传言说,像什么少盟主和少庄主,这俩身份最是相配,就该绑死在一起,所以阿寻你跟我最是有缘了,天生该当知己。
他想,若是如此,与闻人晏门当户对的,最是相配的,不会是自己。
哪怕闻人晏不在乎,旁人或许也会觉得他与闻人晏并不相配,甚至会说,相配的另有他人。
明明这样的顾虑如此滑稽,但却难以忽视,难以咽下。
然后诸般纠结最后落回到了闻人晏的一句胡闹话上。
他说: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
殷寻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戏言。但戏言能经万人传唱,那便可以当真。
殷梦槐能坐稳饮雪剑庄庄主的位置,除了他是老庄主的独子外,还因他是当下的第一侠客。若他也能成为第一侠客,是否就能配得上对他这般好的阿晏。
虽然闻人晏才说完,谈情说爱不是比武切磋,殷寻依旧想要去计较。
殷寻郑重道:“既然阿晏你是第一美人,那我当成第一剑客,才能与你相配。”
闻人晏呆住。
他从未想过,自己乱七八糟的话,会把他自己带到沟里。
“那……那就是我当时……的一个引子,阿寻你,不用这么较真的。”
闻人晏上前握住殷寻的手。
那事本来就半分真,半分假。
一来,是想着小满或许也在摘星桥市的画舫上,想着能再激一下他,二来,就是想撩拨一下殷寻,哪想,当时人没撩着,现在反倒半路抛出来,绊他一脚。
也管不上自己心底的九曲十八弯了,只会将自己的话尽数直白地讲出来:“就算阿寻你不是第一剑客,我也只与你一起的。”
“阿晏瞧不起我?”
殷少侠说不上睚眦必报,但能把先前闻人晏对他的质问给完整地回敬了回来。
江湖上都爱传说闻人晏喜欢戏弄、欺负为人清正寡言的殷少侠。
可他觉得,分明都是殷寻在“欺负”他。
闻人晏有点委屈,“你明知不是……”
殷寻面上勾出浅笑,“既然不是,阿晏何不再等等?现下距离开春,也不过月余。”
“月余……也好久了。”
闻人晏试图商量:“就不能再早些么。”
殷寻凑近了些许,浅色的双眸只映得入闻人晏一人。
他声音轻柔:“那阿晏用这月余时间,仔细准备你我婚事可好?我也会仔细写好,等到我拔得头筹,再当着众人面与你结亲,次日我们便趁着人潮未散,大喧锣鼓,我坐红轿,你来娶我,可好?”
那场景勾勒得太过美好,太过符合闻人晏的期许,同时又被殷寻近在咫尺的美色所惑,闻人晏鬼使神差间居然就被说服了。
讷讷地应声道:“那我们说好了。”
等回过神来,他才大呼“失策”!
他哪里需要月余的时间的准备,他分明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连那婚书上的字,他都是难得端正勾写,反复誊抄了十数次,才勉强满意,才呈到殷寻面前来的。
然而他已经答应殷寻了,他得当个言而有信的人。
好气。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来晚了一点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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