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试药
距离清晨还有两个时辰, 因为二大爷不在毓庆宫,两个小崽子又睡得正香,这样难得的好时光, 石小诗索性在榻上铺开床褥, 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
这觉睡得很香甜,天亮时春烟还没来叫她, 外头半面朝阳挂在天边, 待她洗漱好, 正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看一眼墙上的大自鸣钟,正是快要散朝的时候, 她心情很好地给二大爷的荷包添了雪中春信香,再给弘晏和鸣幽换过尿布, 自己也顺便重新梳过发髻, 换了件日常起居的便服和软底绣鞋。
这么一早上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美人靠上看话本子,正看得眼角含笑时, 听见外面秋筠用尖利的嗓门大喊“主子”,然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她生怕吓着坐在摇篮里牙牙学语的弘晏和鸣幽,挣扎着爬起身, 一把掀了门帘奔出去。
秋筠不是春烟, 这丫头向来不会发疯,一定是出了大事, 难道是二大爷和康老爹吵起来了,二大爷也和索额图一样锒铛入狱了?
石小诗觉得很奇怪, 这毓庆宫里养了几十个奴才,平常看见只觉惹眼,此时真要找人问个究竟,却一个人影都寻不着,秋筠向来管账务,在仓房那边起居,就不提了,春烟那样贴身伺候的宫女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更别说于嬷嬷,端庄厚重的老人了,这会也没在围房里。
她在毓庆宫几间殿室内四处转悠,终于在前星门找到了浑身发颤跑过来的秋筠:“怎么了这是?”石小诗一把将秋筠从地上薅起来,“太子爷出事了?其他人都上哪去了?”
秋筠惊慌失措地说:“他们都上外头打听消息去了,您快瞧瞧去吧,乾清宫里都乱了套了,万岁爷和太子爷说了一晚上的话,结果天没亮乾清宫就急宣太医,万岁爷忽然就昏过去了,任谁都叫不醒他,荣妃娘娘闻讯赶去,太子爷拦在门口,只说万岁爷倒下前有口谕,要禁了荣妃的足,方才我回来时,好多大臣都来上朝了,娘娘和太子爷正对峙呢!”
石小诗觉得脑子想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耳中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
“你说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可是秋筠还没来得及重复,她便奔出几步远,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声,“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弘晏和鸣幽。”
可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就倒了呢?
石小诗记得很清楚,康老爹当了六十多年皇帝,二大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才被废除,现在才康熙三十六年,距离这一切的发生还早得很,只不过在这几年间康熙有没有生过病,这种细节她就记不清了,总之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她觉得那颗蹦蹦直跳的心脏又回到原处。
还好她穿的是便服和绣鞋,比花盆底子跑起来快多了。乾清宫和毓庆宫之间只隔着一个奉先殿,踏进日精门,就看见广场上站着满满的人,个个都是石青朝服朱红顶戴,多亏那几次换身的机会,这些人里有不少她都认识,剩下的也都算面熟。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石小诗一眼看见张廷玉和周起渭,朗声问:“张大人、周大人,请问荣娘娘和太子爷在前面丹陛上吗?”
“呃,啊,是。”张廷玉回过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身边的周起渭,“这是哪宫的嫔妃啊?”
周起渭不敢正眼打量,略看了眼,摇着头答道:“不知道,但看她模样,似乎认识你我?”
她来不及解释,扒开人头和肩膀想往上冲,一片人海中好像有人说了句:“太子妃主子来了!”于是臣工们很自觉地往两边站,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白玉台阶的顶端站着两个人,下头那个是荣妃,金钗珠环,打扮得很浓艳,香气馥郁地缭绕在这群臭男人身边,只是即便施了好几层粉黛,那脸上的褐斑和皱纹也被晨光映照得无所遁形。
站在上面的则是胤礽,乌浓的头发衬着那身清贵的牙白便服,分明对照,愈发显出琥珀色的瞳仁,一脸潇洒的不屑,衣服上有一团团的潜龙暗纹,在无边金光中若隐若现。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荣妃很冷静,“昨夜暖阁中只有万岁爷和太子爷两人,万岁爷又病得这般突然,这么蹊跷,莫不是你太子爷做的手段?”
胤礽朗声一笑,盯着荣妃那张虚伪的脸,“我可不像妃母,是会下药的人。”
荣妃脸色一白,“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荣妃母,这二十多年,你就没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么?”胤礽面上恭谨,但话却说得露骨,“每回去奉先殿祭拜我皇额涅,你能心安理得地闭眼睡觉么?”
荣妃脸上的肉丝儿猛地一抽。
底下众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胤礽也不欲在这个关口挑破。他负着手道:“太医已经进去为汗阿玛把脉了,到底是什么病症,咱们稍候便知,至于那些龌龊心思,我劝你尽快藏起来,赶紧回钟粹宫,昨夜已经下了禁足的旨,我念在你心急汗阿玛份上,尚可以网开一面。”
“昨夜乾清宫中只有两人,如今万岁爷在床上躺着,你却说下了令我禁足的圣旨,”荣妃哼笑一声,“我看这分明是杜撰!”
“这不是太子爷杜撰,”梁九功从偏门绕出来,朝荣妃拱了拱手,凉声道,“奴才昨夜就在外间伺候,听得很清楚,可以作证,这口谕原是万岁爷令奴才去钟粹宫传的,只是万岁爷尚在昏迷之中,太子爷怕您不认,才让奴才等等。”
“你!你们!”荣妃目眦欲裂。
四下看了看,她的三贝勒胤祉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并不在台阶下的人潮中,孤掌难鸣,只能恨恨说声:“罢了!”语毕拂袖而去。
除了要上值房留守的几人外,余下众大臣都被胤礽遣出了宫。石小诗走上来捏了捏胤礽的手:“不必担忧。”
胤礽却摇了摇头,“汗阿玛从未昏迷过……”
“你信我么?”她拉着他的手走进梢间坐下,“我有预感,万岁爷还能活很多很多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他老人家一定逢凶化吉!”
她一脸镇定,让胤礽心中好过不少,这一夜都未合眼,他终于在她肩头靠了片刻。半个时辰后太医们提溜着医箱走过来禀告:“太子爷,微臣诊断,万岁爷得了疟疾!”
“疟疾?”胤礽回忆了一下,他也读过两本医书,但也只是略略翻过,算不得精通。昨夜好像是有这么个情况,汗阿玛一时发热一时发冷,进暖阁的时候火炉烧得正旺,可到了昏迷前,汗阿玛额上脸上还发起汗来。
“是,这疟疾,又叫打摆子。”太医呵着腰道,“万岁爷脉象细,身上忽冷忽热,此病凶险,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若要根治……我们几个还得想想办法。”
胤礽眉头一皱:“京中有无百姓感染此病?”
“有,不多,只是民间也无良方,”太医说,“不过万岁爷眼下已经醒了,但是神志昏沉,还说不了话。”
“我去看看。”胤礽心急火燎地走进天子寝宫。
石小诗贵为太子妃,这皇宫里的每一间房,只要她想进,还没有进不去的。但是这一间是天子居处,没有康老爹的首肯,她只能在外面站着。
同她一块等着的还有个大胡子洋人,此人怀里抱了个大木箱,穿了身太医院的衣服,石小诗打量他一会儿,没想到宫中除了钦天监,竟还有西医。
她用流利的英语问:“你好,你也是太医么?”
那洋人大夫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大清皇室里还有宫眷能把他的家乡话说得如此地道。
“我叫白晋,是个传教士,”大胡子睁大了眼,“你是哪位娘娘吗?”
“你这大胡子,莫要混说!”旁边有太监提醒他,“这是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冲他点点头,“不要紧,白晋,你手上的箱子里装着什么?”
白晋学着别人的样子,朝她行了个礼,“臣听说万岁爷得了疟疾,我这有一味法国来的药,名唤奎宁,是一种用金鸡纳树皮制成的粉末,在我们大不列颠,这种药可治百病!”
奎宁这个名称石小诗没听说过,但是金鸡纳却很耳熟,她知道现代有一种药叫金鸡纳霜,想来此药便是前身。
“你想把这个药献给万岁爷?”石小诗眯起眼,她知道这在大清朝意味着什么,皇帝连一茶一饭都要经过旁人试吃,何况这种药物,必须得经过太医院的重重验证,才能用在万岁爷身上呐。
“正是。”白晋把木箱打开,拿出一个油纸包给她看,“只是太医根本不准我用,提都不准提。”
石小诗用指尖捏了一点包内粉末,对着阳光细看,这个奎宁是白色的,没有气味,她凑到唇边,正想尝一尝时,却被闻讯赶来的太医打断。
“我的太子妃主子,您可千万别好奇,这些洋人的药物,毒过猛兽呐!”
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放下手。她学过近代历史,当然知道太医在担心什么,可是倘若白晋没撒谎,那么这个奎宁,可能就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胤礽也从寝宫里走出来了,石小诗拉住他的衣袖,将白晋和他的金鸡纳霜向二大爷细细解释了一遍。
太医一边听,一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万岁爷怎么能服用这种不知根底的粉末呢?”
“我觉得太医也要与时俱进,”石小诗毫不客气地回怼那个老迂腐,“上回我生弘晏和鸣幽的时候,您也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晚上绝不会发动,结果呢?”
太医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自己的脸,问胤礽:“太子爷,您怎么说。”
胤礽看向跃跃欲试的石小诗,又把目光转向一脸蠢萌的白晋。
“小诗,你相信这个传教士和他的药?”
“我觉得咱们不必固步自封,眼下太医也没有良方,咱们不如一试。”石小诗给出自己的意见。
“好。”胤礽眉眼蔚然,接过那包粉末。
“陈太医,你不是说京中有许多百姓患有疟疾么?”他将一半的奎宁分出来递过去,“将这奎宁给那些病中之人以小剂量服下,观察他们的反应,如有好转,立刻来报。”
“太子爷不必多此一举,”白晋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我已经用奎宁治好了很多百姓,只是这些太医,他们不认罢了,您若不信,我大可以把这些患者带到您面前查证。”
“你那都是妖术!西方的妖术!”陈太医暴跳如雷。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胤礽眉头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将手上剩下的一半粉末倒入口中,旋即对陈太医咧嘴一笑,“既然太医院认为此药不知根底,那我便以身试药,这样,您总该放心给我阿玛用了吧?”
第112章 唯一
大家伙儿一时间兵荒马乱, 又是想法子催吐,又有人上来施银针掐脉,胤礽倒很淡定, 摆摆手说不用, 拥着石小诗就往梢间去,等两个人清清静静坐在炕上的时候, 石小时还在嘀咕:“您胆子也是真大, 万一那包粉末有毒, 岂不是……”
胤礽笑嘻嘻看了她一眼,“你说这金鸡纳霜可以治疗疟疾,我当然信你。”
石小诗皱起眉头, “凡药三分毒,或许能治汗阿玛的病, 可是您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我只怕会有不良反应。”
胤礽拢了拢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儿地么。”
石小诗当然知道,那一刻想让太医闭嘴,让康老爹得到最好的治疗, 由他这个皇太子来试药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是对他的鲁莽之举感到后怕。
“给我摸摸头。”她把冰凉的手背贴在他额角——不烫,又翻来覆去查看他的舌苔——也很正常。她终于放心了, 拉着他的手问:“不想吐吧?口渴么?我去给你倒杯茶。”
“你好好坐在这儿,不要乱跑就行。”胤礽又把陈太医召唤过来, “您瞧瞧, 那洋人的药我已吃下去两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回你可以放心给汗阿玛用了吧?”
陈太医擦了擦流到耳边的汗珠,点头道:“臣这就去给万岁爷调和药水。”
“汗阿玛病情一旦有起色, 立刻告诉我。”胤礽又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才把视线转向石小诗,“你出来这么久,要不要回毓庆宫去看看弘晏和鸣幽?”
石小诗说不用,“出来前我叮嘱过秋筠了,还有奶妈和于嬷嬷看着,还能照顾不好两个小孩子?”她捏一捏胤礽的手心,“我更担心的是你。”
趁着梢间里没人,胤礽神色缱绻地揽住她的腰肢,顺势靠在她肩头,“你用的什么香,真好闻。”
石小诗却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气味,低头嗅一嗅,“大概是早上换了雪中春信……”
她话还没说完,胤礽把头一抬,正好凑上她的樱唇,有滋有味地亲了一口,末了还抿着下唇回味道:“我的太子妃,怎么亲都亲不完。”
石小诗朝四周看看,在万岁爷的屋子里和皇太子接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手上使劲,拧了把二大爷的胳膊,“下回可不准这样!万一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胤礽委屈巴巴地说,“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呐,我皇太子只宠爱太子妃一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二大爷越来越会念酸诗了,腻得石小诗直翻眼儿,抽出一只手来捂着腮帮子道:“行了行了,我听得牙髓炎都要犯了。”
“要紧么,我去找陈太医给你瞧瞧!”胤礽火急火燎地就要出去喊人。
石小诗忙拉住他道:“我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儿,你看看我,吃嘛嘛香,牙口特别棒。”
胤礽看着她一口气吞了个豆沙竹节卷,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我有时候真想问问石大将军,你都进宫两年多了,还经常蹦出几句我没听过的新鲜说法,石将军到底是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位妙人儿啊!”
“我阿玛可不管我。”石小诗笑嘻嘻飞快亲了他一口。
胤礽脸颊烧得红红的,轻吁了口气。
其实昨晚康老爹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是在他心底荡起涟漪。
他相信九五至尊不会说谎,额涅是汗阿玛一生挚爱,但是当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就必须要有限度地对待挚爱么?他眼下连侧室在旁都忍受不了,可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上的时局和后宫冲突,他也得为了制衡,将她抛入密布的阴诡中,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后宫的牺牲品么?
这件事,他爱新觉罗·胤礽做不到。
抬起眼,正好可以看见三交六椀菱花隔扇窗的那边,正殿沥粉贴金双龙彩画下,金漆的雕龙宝座立在地面,无限威严,平台前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终年香烟不断,这不禁叫他恍惚起来——或许有一天,他会身着龙袍登上宝座,端坐于“正大光明”四个字下面,可是如果代价就是负了他的太子妃,是让后代们继续胤禔胤祉的夺嫡之路,那么毫无疑问,他将会变成自己年少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曾以为成为天子可以改变一切,可是在昨夜的恳谈后,胤礽终于明白,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依然有一种无力感,源于伦理纲常,无计可消,无理可消,无情可消。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将爱人揽入怀中,静静嗅她的雪中春信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膳桌上了又撤下,夜幕降临,更深的夜色降临,石小诗在他怀中静静陷入沉睡,他才看见梁九功呵腰从廊下而来,压着嗓子道:“万岁爷醒过来了,唤您上跟前去呢。”
胤礽说好,小心翼翼地将石小诗抱在榻上,又拿了块毛毯将她全身盖好,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梁九功笑出一脸褶子,“您成婚前奴才还跟万岁爷打过赌,那时密报上言石家女性子沉稳,万岁爷便说您只会同太子妃相敬如宾,可奴才却不以为然,以一粒金瓜子为赌注,果然日子久了,您和太子妃这般伉俪情深,奴才只好将那粒金瓜子笑纳啦!”
胤礽有点不好意思,颔首道:“梁谙达,汗阿玛好多了么?”
“差点忘了正事,”梁九功一拍脑门,“万岁爷醒来只是叫渴叫饿,脉象也稳了,想来那洋人的金鸡纳霜是真有用啊……奴才这就上御膳房叫魏珠做鸡羹小菜,待会儿您正好亲自伺候万岁爷用膳。”
胤礽笑道:“梁谙达辛苦了。”然后掀了帘子,走进天子寝宫。
康熙的面色果然比白天强多了,大概是断水断食了一整天,人还是虚的,此刻斜斜靠在引枕上看手边的折子,听见胤礽进来,他脸上绽出了一个孱弱的笑意,拍了拍床边道:“保成过来。”
“汗阿玛,您感觉好些了么?”胤礽顺手端起桌子上茶杯递过去。
“朕好多了,”康熙放下手中折子接起茶杯,“听说是你力主用了洋人的金鸡纳霜,太医院那些老顽固差点把我乾清宫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儿臣斗胆,”胤礽此刻才觉得后怕,“儿臣先给自己试了药,确定无毒后,才让汗阿玛服下的。”
康熙拍了拍胤礽肩头,“好儿子,朕若清醒,也要试一试这西药……你也知道,朕一直很喜欢西学,这些年在宫内宫外推行种痘,也是听了洋人的劝告,以消灭天花之灾。”
胤礽点头,“汗阿玛英勇开明,是我们兄弟学习的榜样。”
“但是当朕一病不起时,也就你一人能力排众议,”康熙叹了口气,“若非这场大病,朕心中还犹豫你至情至性,能否执掌天下,可此刻朕明白了,保成,你是朕唯一的珍宝啊!”
胤礽浑身一颤,立刻跪下道:“汗阿玛,儿臣……”
“你是不是还在怪朕?”康熙有些怅然,“等了二十多年的真相,竟比你想象的不堪……”
胤礽深深泥首下去,“儿臣不敢责怪汗阿玛。”
康熙默然片刻,“保成,我教你一句话,恩怨情仇,皆为凡心,可你要当皇帝,就不能有凡心,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胤礽很慢很慢地把头抬起来,一张看似无波无澜的脸,对上康熙那凝重的神情。
“朕已经命人将荣妃传至乾清宫后的仙楼了,那楼上了锁,她是出不去的,明天一早,朕会亲自治她的罪,是死罪,还是囚禁冷宫,或是贬为庶人驱至宫外,这些都由你决定。”康熙皱起眉头,“但是朕要你答应朕,等你成为天子,在恩怨情仇和家国大业面前,孰轻孰重,你要明白如何选择。”
胤礽唇角嚅动了一下,低声重复:“如何……选择?”
康熙垂下眼帘,盘了盘手上的一串十八子佛珠,“这两年,石家在京中风生水起,毓庆宫侧室久不承宠,太子妃诞下皇太孙,已经有人联名上奏,让朕将石文炳从三等伯提拔为侯爵……朕问你,倘若有一天,石家父子威胁到皇权,你能舍得下太子妃,重开大选,重新扶持一股势力么?”
虽然心中早就料到康熙的决定,可真当这句话问出口时,胤礽心头还是猛地一震。
“儿臣……”他凑上前去,再一次叩头,“汗阿玛,小诗是我的挚爱,更是弘晏和鸣幽的额涅,您已经负了我皇额涅,难道还要我也同样负了小诗,让弘晏重复我的人生么?”
康熙深深地叹口气,“起来吧。”他的眉宇间有些失望,“你倒是诚实,哪怕骗骗朕也好……”
胤礽双肩颤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屏风外一阵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了满地,接着是梁九功踏着一地的羹汤小菜闯进寝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
“万岁爷,太子爷,不好了!”梁九功眉毛胡子纠在一起,“三贝勒!三贝勒他带着一群人,直奔乾清宫来了!”
“带着什么人?”康熙猛地撑起上半身。
“传话的小太监说,有蒙养斋馆的人,都做死士打扮,还看到了纳兰二爷,那就是粘杆处的侍卫!”梁九功手足无措,“三贝勒口中嚷嚷,要给荣妃娘娘讨个公道!”
康熙脸色猛然转青,捂住心口,又一次重重往下倒去。
第113章 逼宫
这个时间点上, 乾清宫的梢间应是静悄悄的,石小诗刚囫囵睡了一觉,醒过来时身上覆盖的毯子滑落在地, 再摸一摸身边床榻, 还带一点淡淡的温热。
她知道这一定胤礽给她盖上的,约是万岁爷这会已经醒转, 忙着到跟前伺候去了。
屋子里没有宫女, 石小诗坐在原地发了会呆, 然后支起身来,慢慢整理过身上的银灰色方胜纹袄子。快要当霜降时节了,夜里凉意弥漫上来, 即便胤礽离开前把香炉挪到榻前,也避不开这寒意。
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似的,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从门上进来, 扫袖打千儿,“太子妃主子,三贝勒带着蒙养斋馆和粘杆处的一群人往乾清宫来了,太子爷叫奴才进来通传, 这会子回毓庆宫去怕是不便,您就在这梢间里等着, 千万不要乱走。”
石小诗困意全无,一下子站起身来, “这大半夜的, 三贝勒带着侍从大臣们闯进来,是要逼宫么?他们到哪儿了?”
小太监道:“约是到太和殿了, 乾清门上了锁,一时半会打不开……不过万岁爷前头醒了一次, 将荣妃娘娘提到后面仙楼关起来了,三贝勒应是救母心切,才闯过来的……”
石小诗皱起眉头,“就算是为了救他额涅,也不能闹成这样,夜闯乾清宫,又是在万岁爷重病这个当口,使朝纲动荡,等同谋反啊!”
小太监苦着脸道:“可不是么!奴才也这么想的,三贝勒糊涂啊!”
外头隐隐传来哄闹声,往窗外望去,似乎有无数个星点的火光,将紫禁城南半边的夜空照成了乌沉的暗红色。
“大概是要来了!主子,您听太子爷的话,千万保重,奴才……奴才也要命,奴才自己上后头找个地方……躲起来!”那太监小小年纪就入了宫,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能听从胤礽的话往乾清宫梢间给太子妃报信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会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两股战战往后头跑。
“哎,你等等!”石小诗想叫住小太监,问一问粘杆处的统领还是不是纳兰揆叙,可是那小太监已经完全不想再停留了,提溜着袍角,跑出了百米竞赛的速度。
“好吧。”石小诗叹口气。她倒是不怕的,自己怎么说也是太子妃,无论闯进来的是胤祉还揆叙,都没那个胆子对她动刀动枪。
这一梢间是万岁爷日常会见章京之处,因此墙上桌上摆放了不少康老爹用过的匕首短刀,她踢开碍事的花盆底,将夹袄下摆打了个结,又站在博古架前想了想,目光掠过那些纯金打造镶嵌宝石的利器,最后挑了把轻便趁手的精铁小匕首,别藏在袖笼里。
毕竟上辈子混在横店,片场上也被全国赫赫有名的武指老师教过几招,就算穿越过来这三年缺少练习,但是感谢当年那个兢兢业业的自己,早就把种种招式刻入肌肉记忆。
且不论三大爷那三脚猫的功夫她多少知情,就算还有更厉害的高手陪在他身边,她也有信心能跟他周旋上几个回合。
往外头瞅一眼,恰好看见胤礽领着一队人马从日精门而入,奔至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犹如雷霆万钧之势,沿着白石阑干一字排开,整整齐齐拦在丹墀之下。
而乾清门那边,也有闷闷的撞击声传过来,似乎胤祉很快就要闯进来了。
她光着脚,悄没声息地溜出梢间,沿着廊子跳下,溜进了丹墀东侧那方社稷江山金殿的后面。
外头夜风萧瑟,胤礽凛凛站在最前面,扬手一拂,那身象征着皇太子身份的杏黄衣袍猎猎招展,宛如旌旗。
太子爷的人手她还是认识的,他有他直属的亲兵,日常就养在詹事府里,由他直接掌握,可以随意调度,这些人大多出身有根底,绝对的靠得住。只不过因此时正在半夜,大部分东宫卫也有家有子,都得出宫回家,只有少数十几个人留守。
可是就算再加上乾清宫驻跸的御前侍卫,站在这里的人,显然远远超过了皇太子所能调动的人手。
乾清门被轰然推开的瞬间,借着宫灯和火光,她一眼认出了那几个站在丹墀下的轮廓。
紧紧站在胤礽身后的,那是自己的姐夫德义将军,想来他今夜在宫中巡逻,是二大爷最先找到的帮手。
可再往后,竟然是四贝勒胤禛、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八贝勒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甚至连十二阿哥胤裪、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都从阿哥所中赶过来了。
他们都带上了自己的侍卫,一个个穿着甲胄,压刀而立,背对宫殿,向着乾清门怒目而视。
这样的情景摆在眼前,真叫石小诗眼眶发酸。不知怎么的,大婚后第一天,在乾清宫中见到二大爷的诸位兄弟的情形忽然涌入脑海,老四木讷、老五敦厚、老七内向、老八俊秀、老九有神、老十消瘦、十二十三十四还是三个小娃娃。
换身好几次,她也算尽心尽力为太子拉拢这些弟弟们,好在一切没有白费,两年多的岁月过去,他们除了身形长高、面容长开、气力长大以外,每一位阿哥都仍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而变却的只有那一个人——
石小诗将目光抬起,聚在那个一袭金甲,身背弓箭,昂首阔步走入宫前广场的三贝勒身上。
有一瞬间的惊讶掠过胤祉那张白皙的脸,“哟!来得挺齐啊!”
“胤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胤礽发出最后通牒,“你若再往前踏一步,就是造反,足够下天牢了!”
胤祉负手站着,抬眼朝乾清宫后头黑洞洞的仙楼一望,然后往前踏出一步,“交出我额涅!”
“荣妃涉嫌谋杀,如今万岁爷将她囚禁,等待宗人府彻查,”胤礽锐声道,“你若觉得冤屈,拿证据出来,到宗人府辩解便是,现在不是你能带走她的时候!”
胤祉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是啊,我额涅好像是给你额涅下过药,但是她又不是故意要置大行皇后于死地的,哪朝那代的后宫斗争不流血呐?”
胤礽神色一肃,没同他浪费口舌,只是缓缓将手举起。他身后的人墙缓慢聚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明火执仗,这是公然镇压的仗势。
“我也不是没有人,”胤祉牵动嘴唇,侧过头道,“纳兰二爷,出来吧,轮到你和爱新觉罗家的二爷对阵了。”
又是一张熟悉的脸,慢慢从胤祉身后的黑暗中显现出来。石小诗暗地里一咬牙,忍不住骂一声糊涂——纳兰揆叙啊纳兰揆叙,你放着好好的侍卫不当,哪怕出宫当个闲散少爷也好啊,怎么就中了胤祉的道儿呢!
“我带了粘杆处三百精锐,应是够了,只等三贝勒一声令下。”揆叙凉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胤禟早就暴跳如雷,连胤禩和胤礻我一起拉着他都没用,“太子二哥,咱们跟他拼了!”
面对此情此景,所有人都觉得,胤礽看在和胤祉兄弟的情分上,已经退让得够多了,就连向来行事稳重的胤禛、胤祺和胤祐都向前踏出一步,胤祥胤禵那两个小崽子更是威风凛凛地举起昔日石小诗送给他们的弓箭。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啊,”胤祉摇了摇头,“要是汗阿玛他老人家见此场景,指不定有多难过。”
“我呸!”胤禟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在这个时候带人闯乾清宫,都把汗阿玛气昏倒了你知不知道!”
胤祉笑了,“我的诉求很简单,我只想带走额涅。”
他招招手,粘杆处众人都亮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这不可能。”胤礽向前迈了一步,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众侍卫看他动作,也跟着拔了剑。
一瞬间乾清宫前剑拔弩张,两方势力较着劲,眼看就到了一触即发的当口。
有人从日精门内急急跑来,挡在胤礽和胤祉之间,高声喝道:“三弟,你何至于如此糊涂,不要奔大哥的后尘啊!”
来人竟然是多罗郡王胤禔,所有人都很震惊。
“大哥?”胤祉皱眉,“你额涅被关在冷宫里,你的势力都被太子瓦解了,你现在还有心思帮他?”
“我不是帮他,我帮的是你。”胤禔双臂伸开,有一种石小诗初次见到他时的勇武感,“额涅有错,理当受此惩罚,你我本就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见胤祉无动于衷,又大声喊了句:“你要残害手足,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好!真是太子爷的好兄弟啊!”胤祉望着眼前每一个站在胤礽身边的人,无奈一笑,扭头冲纳兰揆叙道:“我的兄弟们就交给你了。”
揆叙道好,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把通长三尺的佩刀,他任着粘杆处的统领,先前又是二等侍卫,身上的佩刀虽然装饰上不如皇子佩刀华丽,但论起锋利实用来,不遑多让。
“多罗郡王、太子爷,诸位阿哥,得罪了。”揆叙双眼看着胤礽,其实胤祉说的很对,那是他无数次在梦中希望解决的目标,可是有胤禔挡在最前面,他只能先解决掉这个曾在沙场上砍下无数敌人头颅的郡王。
敌人不好对付,但是揆叙也自认不差,从小他和兄长纳兰性德便是一个从文,一个从武,后来为了心上人入宫,当的也是武将,腰间佩刀多年,虽然从未遇上用武之地,但仍日日磨刀练武,不敢懈怠。
胤禔是急着赶过来的,身上没带兵器,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短剑,但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都使不上力气,与这个先前从未放在眼中过的纳兰二爷对打,也渐渐感到吃力。
胤禔不敢分神,但听见身后金属声四起,知道自己的兄弟们也陆续被那粘杆处的三百精锐包围了,眼前有劲敌,身后无人能抽手帮忙,眼看银光即将落在自己头上,只见眼前有道小小的身影从人海里扒拉出来,挡在他面前,朗声道:“纳兰揆叙,你住手!”
比纳兰揆叙先应答的却是皇太子,声音从后方飘过来,急得魂儿都没了似的——“石小诗!你怎么跑出来了!”
第114章 龙椅
“放心。”石小诗朝着胤礽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露齿一笑, 半张颜面在若隐若现的火光下有一种坚毅而轻盈的美。
果然,方才还飞扬跋扈的纳兰揆叙气焰登时矮了下去,他甚至拧过头, 朝着皇太子大吼一句:“你怎么不把她安置好?此处刀剑无眼, 万一误伤到她……”
“我相信她。”二大爷沉着有力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
石小诗没回头,她冲着揆叙咧了咧嘴, 顺便亮出了袖中的匕首, “你看, 同样是二爷,这就是你和他之间的区别。”
纳兰揆叙一咬牙根,“你让开!”
石小诗看着他, 不动如山。
“小诗,你知道么, 在万岁爷召你进宫那天, 我去石府找过你,”揆叙凄哀地说,“如果那天我能将你带走,现在你是不是就站在我身后了?”
石小诗沉默了一下。
“其实那夜, 跟你说话的石府家人,就是我, ”她寒着嗓子,用男子一样沉的声腔说, “是我穿上了我大哥的衣服, 装扮成男子模样来骗你的,只是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许久, 却连我简单的装扮都识不破。”
“原来如此……好……好,”纳兰揆叙双眼被怒意激得血红, 他脸上有失望,也有愤怒。被曾经的心上人撞见他跟着三贝勒一起造反,就算他们赢了又如何,她的心,早就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他愤然举起了手中佩刀,她却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这个电光火石之间,胤礽从人海里杀出来,只来得及将一条满是血污的胳膊横亘在她面前,然而那把属于粘杆处统领的刀,还是没有落下去。
“纳兰公子,你不该在这里。”石小诗缓缓长出一口气,柔声劝告道,“你是个聪明人,跟着三贝勒,对你而言真的是最有利的么?”
纳兰揆叙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石小诗趁热打铁,“你想想,三贝勒手上能有多少筹码,他上粘杆处找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空手套白狼,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但想必都是倘若事成的空头许诺,可古往今来,多少狡兔死走狗烹的前车之鉴,尤其是帮着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包括今夜在场的所有粘杆处侍卫,有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他趔趄着退了一步,扭头去看扒开人群往乾清宫丹墀上走的胤祉。
“好,以上是建立在他事成的基础上,”石小诗换了口气,“倘若事败呢?杀头、凌迟处死,这都算轻的,这是造反谋逆的罪名,要株连九族,这不仅是你的九族,更是你粘杆处三百个兄弟的九族,你忍心让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儿和他的家人,因为三贝勒的贪念而成为刀下冤魂吗?”
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她说的没错,她一直都是那个看的比他更深的人,再想一想她说的话,纳兰揆叙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佩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你要我,怎么做?”他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指了指听完全程而一脸为媳妇骄傲的二大爷,“要我帮他么?”
编剧老师诚不欺我,嘴炮果然可以在紧要关头发挥最强功力,石小诗松了口气,如果纳兰揆叙能带着粘杆处的人离开,那么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不必,我只需要你安静离开,只需要你听从万岁爷的差遣,”在一片刀剑交战和厮杀叫喊中,石小诗不慌不忙地说,“听从万岁爷的差遣,这本就是你和粘杆处的职责所在,不是么?”
她用一双秀丽的眸子紧盯着他,“想一想,在你成为御前侍卫那天立下的誓言,为人臣者,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再想一想你的阿玛额涅,为人子者,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就会明白,如何做,才是最有利的。”
“你不要听这个娘们儿浑说!”胤祉恨极了,隔了半座广场,狠狠蹬着纳兰揆叙,“什么狡兔死走狗烹……”
“我会带粘杆处离开。”揆叙打断了三贝勒,冷静地抬起脸,“倘若您事成,登上那个位置,要杀要刮,纳兰揆叙悉听尊便。”
胤祉扯着嗓子不解地问:“你这会就不怕死了?”
揆叙摇了摇头,“你若事成,我顶多算是临阵逃脱,你没有株连九族的理由,也只能杀我一人,但至少那样,我可以保全我全族人,和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胤祉不由苦笑一声,“畏畏缩缩,成不得气候,罢了!”
他已经走到了丹墀上,往前望望,乾清宫似乎笼罩在一层暧昧的暖金色中,那扇紧闭的朱门背后,就是那号令天下的龙椅。
大概是揆叙带着粘杆处在往外退,人潮这会变得稀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爬,刚登上汉白玉平台,便有一道磊落的身影挡在面前。
“老二,让开!”胤祉亮了亮手中佩刀,没好气地嚷道。
“三弟,你我真动起手来,你不是我的对手。”胤礽也举起了自己的利剑。
“但是你不敢杀我,”胤祉哼笑一声,“皇太子残害手足,这事传出去,你那东宫位子就要丢了。”
“你觉得,我还在乎一个虚名么?”胤礽沉声张口。
胤祉一愣,对上的全是胤礽淡漠的瞳孔,那双瞳孔带着无上的威势,他心中竟然一怯,微微往后退了三步。
就在此时,他听见乾清宫后的仙楼里传来一个女人模糊的哭腔。
“是额涅。”胤祉眉头一抓,连滚带爬往廊下走。
胤礽一边后退,一边拦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直挨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前。
仙楼里荣妃的哭声断断续续,但没那么模糊了。
但是当胤礽和胤祉都听清楚了荣妃说的话时,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你这个杀千刀的笨蛋老三!”荣妃哭声里带着骂,“谁叫你来的,你以为自己这点本事,就能抵得过万岁爷么,你在智计谋略真是半点都没得我真传!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这会认个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早就没了证据,只要这条命丢不掉,我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倒好,给我一锅端啦!这会真的是死罪难逃了!”
胤祉额头青筋一跳,问胤礽,“你们……没找到证据?”
“是啊,”胤礽惬意地笑了,大声道,“荣妃母说得很对,若不是今夜三贝勒率侍卫入宫,我根本动不了您二位的根基。”
荣妃许是听见了这些话,哭骂的声音更大了。
胤祉有些萎顿,很多时候,他觉得他的额涅根本不爱他,至少延禧宫那拉氏是真心为了胤禔才去夺嫡,而自己的额涅呢,随心所欲,目空一切,有玩弄人心的本领,有能迅速复宠的本事,更有暗中下药的能耐,她似乎是这座万仞宫墙上开出的一朵恶魔之花,美艳,但自私,永远会为了让自己的花瓣更大更艳,而吸食掉身边每一个人的血肉。
所以,他苦心孤诣走到今天,他历经血战走到这个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道金光从眼角闪过,胤祉下意识地往门内看去,那巍峨而耀眼的金漆雕龙宝座,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诱惑着他的灵魂。
“三弟,随我离开吧。”胤礽指了指下方快要结局的战斗,“没了粘杆处的帮助,你蒙养斋馆的人手,负隅顽抗不了不久的。”
“你做梦!”他大声嚷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冲谁说的,随后手上佩刀无目的地往前一送,恰好捅中了毫无防备的胤礽。
“三弟……”胤礽讶然地低下头,只见伤处正在肩头,血汨汨地流出来,正是去年在古北口遇险时受伤的位置。
胤礽有些慌神地捂住伤口,顺着金柱坐下去,恍惚之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可真是倒霉啊,虽说这个位置早就被太医诊断过,不会伤及五脏六腑,全无性命之忧,但这处先前的疤痕还没完全祛除,又添上新伤,他的太子妃说不定要嫌弃他皮肉不够好看了。
血流得有点多,眼前渐渐发黑,有无数声“二哥”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这一声“二大爷”,灌入他渐渐失去意识的脑海。
“你竟然伤了太子二哥,我跟你拼了!”小十三胤祥望着躺在地上的太子爷和手忙脚乱检查伤口的太子妃,抬眼向胤祉怒声喝道。
他早就跟胤祉结下了梁子,这会气得耳根都红了,拎着刀带头冲入乾清宫,后面还跟着担忧他的四大爷,以及今晚一直跟自己的十三哥比个高低的小十四胤禵。
大家伙儿一窝蜂涌过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却见胤祉不在别处,他身上的金甲已经脱下,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肩头披着明黄的龙椅盖毯,正笑嘻嘻地望着堂下众人。
与往日在此处上朝时的敞亮不同,此刻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一点点稀薄的火光,将他眸中的疯癫照得若隐若现。
大家都被他此刻的动作惊呆了,胤禔此刻拿出了皇长子的派头,头一个张口道:“下来!你不配坐在这里!”
“哦?”胤祉冷笑,“我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我身上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我为什么就不配坐在这里了?”
胤禩跳出来道:“可二哥才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胤祉把玩着扶手上金光大亮的龙头,“历史上被废的太子多了去了,万岁爷如今生死不明,咱们兄弟把太子弄死,大家公平竞争,人人都有坐龙椅的机会,岂不妙哉?”
第115章 帝王
康熙从梦中醒来, 惊出一身冷汗。
他捂着心口缓缓坐起,方才梦中那个幽怨的身影,似乎还在责怪他将胤礽推上了皇太子的位置。
“皇后……朕以为让他当上太子, 就能保他一生平安。”
梦中的赫舍里氏却只是流下眼泪, “您这么做,才是将他推上刀尖火口啊!”
康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定下神来, 才发现寝宫外似乎一片吵闹。
“梁九功!梁九功!”他高声呼唤那个最信赖的大伴的名字。
“奴才在, ”梁九功从帐幔外小跑进来,“万岁爷,您终于醒了!”
“外头怎么回事?”他喘着粗气, 似乎想起了倒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胤祉他?”
梁九功不慌不忙地回答:“是, 三贝勒带人夜闯乾清宫, 太子爷带着众位皇子已经将……将除了三贝勒以外的其他人拦住了。”
“胤祉人在哪儿?”康熙挣扎着要站起来,“去救荣妃了?”
梁九功顿了一下,才回答:“太子爷担心有人在此时浑水摸鱼,对万岁爷不利, 因此只叫奴才带人守在寝宫外面,一刻不离, 听外头声响,似乎荣妃娘娘还在仙楼里。”
康熙缓了口气, “那就好, 太子呢?”
梁九功迟疑的时间更长了,瞧一瞧万岁爷脸色尚可, 这才决定将实情说出。
“三贝勒……将太子爷捅伤了,自己进乾清宫正殿坐上了……”
康熙不敢置信地转过脸来看着他。
“朕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孽障!”他顺手抄起放在拔步床边上的拐杖, 往金砖地上狠狠一敲,“叫太医去给保成看伤,如果太子有事,朕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皇后啊!”
本朝的大行皇后已有三位,但是康熙私下里每每说起皇后,只会指向一人——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正妻,也是他在这座紫禁城里第一个从午门抬进坤宁宫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朕现在就去乾清宫。”他顾不上梁九功的反对,披了件端罩就往外走。
“万岁爷……”梁九功拦也拦不住,只能跟在他身后苦苦哀求,“您犯不上为三贝勒动气,那龙椅就算被他坐了,德不配位,必有余殃。”
“朕不是为这个,”门外空气冰凉,康熙咳了几声,“是保成,他不该动保成。”
仁孝皇后大行了二十多年,就留下胤礽这一个骨血,一半是出于对亡妻的思念,一半是对国之储君的保护,康熙将小小的胤礽带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您刚刚病愈,又昏倒了一回,太子爷的事,就让奴才去问吧。”梁九功苦苦哀求。
“不,太子可以守国边,可以死社稷,但是如果被自己的手足坑害而死,那就太冤屈了,朕倘若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党争倾轧发生,还算得上什么皇帝!”康熙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往前迈步,苦于自己腿脚僵硬,需得借助拐杖的力量,真是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而此时在乾清宫里,石小诗搀着悠然转醒的二大爷,踏进了正殿。
“太子二哥!您……没事就好。”胤礻我揉着眼睛说。
胤礽这晚就是全局的定盘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胤祉一步也不愿意从龙椅上下来,还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其他皇子呢,虽然不至于中了他的奸计,但也没人敢冒这个头,真刀真枪地上去将他拉下,大家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皇太子到来,才将这个僵局打破。
肩头的伤口被石小诗用衣角绑住,血暂时止住了,但胤礽现在还是有点眼冒金星,强撑着笑了笑道:“小伤,你们放心吧。”
胤祉慌了神,站起来指着胤礽大声道:“你们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你我比他差在哪儿了?”
“差在你是个孽障!”一声苍老的暴喝从门外响起,拐杖声笃笃地敲在地面,敲在殿内众人的心上,比定海神针还管用。
殿外梁九功朗声道:“万岁爷来了!”
“是汗阿玛,”石小诗朝胤礽一笑,“汗阿玛来了,三贝勒翻不出什么浪了!”
果然,康熙铁青着一张脸走进来,直到看见胤礽还能站在这里,脸色才缓和了许多。
“保成,朕都听说了,今夜辛苦你了。”康熙朝胤礽点点头。
这一瞬间,胤礽的眼眶今夜头一回湿润起来,他的汗阿玛,一天前还在疟疾之中,两个时辰前又昏迷不醒,这回竟是强撑着病体,硬生生赶了过来。不必说出口,他也知道这里头多少也有担心自己受伤的成份。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他朗声拜下去,其他阿哥们也跟着清醒过来,朝九五至尊跪拜在地。
当然,除了一人。
康熙看着愣在龙椅前的胤祉,“三贝勒,你好大的胆子,朕看这个贝勒爷的名头,实在是配不上你啊!”
胤祉嗫嚅着嘴唇,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额涅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横竖都是一死,他已无路可退。
他想跪下来求情,可抵在身后的冰凉龙椅似乎有它的魔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来,你甚至想取朕而代之,”康熙看出了他心中的执念,“这个皇位有它的诱惑,足以让任何坐过的人心生业障,这就是为什么,朕需要一个心地纯正的人,来执掌天下大权。”
万岁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往前走,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加上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康熙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背微微佝偻着,步子也迈得很慢,梁九功想搀扶一把,却被他挥挥手赶开,直至蹒跚地走过整间殿堂,到地平台前才停下。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儿子的脸上逡巡而过,又定定看了许久靠在金柱边的胤礽,最后才停留在胤祉那里。
“这是!朕的龙椅!”康熙喘着气,举起手中龙头拐杖,一举戳在胤祉的膝盖上,将他从龙椅前推倒在地。
“汗阿玛!”胤祉的四肢仿佛重新长回来了,他忽然跪下,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汗阿玛,您看看我,胤礽他有什么好,他一心向着索额图,至于胤禔,还有那拉氏,他们和明珠是一伙的,只有我,只有我啊,我不沾党争,我一心向着您!倘若胤礽继位……”
“住口!不准你提我额涅的名字!”胤禔出声喝止。
“三贝勒啊,你这是想咒万岁爷么!”梁九功阴阳怪气地瞪着他道。
胤祉哼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抬起头,“倘若是胤礽,那这皇宫怕是要改姓赫舍里啦!汗……”
康熙没等他把话说完,抬起脚来,狠狠把他从地平台上踹下去。
胤祉滚落在金砖地上,痛得唉呦乱叫,康熙也跟着下了地平台,站在这个不肖子身前。
这么几句荒唐的话说出来,饶是万岁爷也气得头脑发昏,他一眼便看见胤祉腰间佩刀,到底是英勇神武的皇帝,顺手抽出来,竟要向胤祉头上砍去!
“汗阿玛!使不得!”
胤礽离得太远,大声嚷了一句,就在此时,一个石青色的身影扑上去,抱住了康熙的腿,那把佩刀也跟着被丢了出去,当啷啷滚到了仙鹤香炉边上。
“老五!”康熙定睛一看,是自己那个一直跟在皇太后身边,最宅心仁厚的儿子,登时也下不去刀了,喘着气垂下双手。
“汗阿玛,胤祉有错不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的罪过就让宗人府去审好了,您犯不上背上弑杀亲子的骂名!”胤礽恳切道。
皇太子这番话让康熙彻底冷静下来了,苍老的帝王转身走上地平台,在龙椅上跌坐下来,挥一挥手,已有梁九功带人将胤祉和他那群蒙养斋馆的死士带出乾清宫。
“你们……都回去吧,”康熙闭上眼,惨淡地笑了笑,“胤祉走到今天这一步,朕这个阿玛也够失败的,朕想自己待一会,太子妃,太医已经在梢间等着了,你搀着保成去查看伤口。”
众人应声退下,走出乾清宫的时候,石小诗忍不住回头看去。
帝王还是不变的姿势,疲软歪坐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似乎忍受那样的不舒适已成为刻进身体的习惯,若不是殿门大开,广场上未烧尽的火光映照,她不会发现有两道浊泪滚落,濡湿了龙袍上那象征着皇权的龙纹图样。
次日万岁爷便宣布辍朝,太子爷肩头旧伤复发,在毓庆宫中养伤,只是帝王再难过,也不能过久沉溺于伤痛之中,三日后,消息便从乾清宫中传来。
三贝勒胤祉被削去一切爵位,赐五十大板,贬为庶人,囚禁在养蜂夹道,没有期限。
据闻他原本还是能当个光头阿哥的,只是在宗人府中,胤祉毫不隐瞒地交代了他差人杀害逍遥宫的安嫔和敬嫔这桩罪孽,手上沾了人命,即便有皇太后年岁已高不忍见血的求情,万岁爷还是决定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而荣妃,三十余年来挑拨后宫,更是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大行的罪魁祸首,以及温僖贵妃命丧永寿宫的幕后推手,万岁爷在逍遥宫里单独给她指了间柴房,不准任何人跟她说话,不准任何人施以援手,更不准她踏出一步,此间柴房极为窄小简陋,困在其中,只能吃墙皮柴草,喝雨水露水,只怕要不了多久,荣妃这条命也会被断送。
三贝勒府中的家人都会被遣散,至于三福晋董鄂氏,和胤祉感情淡薄满朝皆知,加上她阿玛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康熙也很乐意高抬贵手,让她自个儿回娘家去了,往后的生活也不会多辛苦,以彭春家的权势、大清姑奶奶的地位和她洒脱的性格,独身还是改嫁,都随她心情。
当然,这些后来的事情,毓庆宫里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便不必知晓了,回想起那个疯狂的夜晚,石小诗趴在桌边感叹:“那可真是好长的一个夜晚啊。”
二大爷喝完汤药,嘟囔着一张帅脸将银勺扔进食盒里,“下回还这么苦,你不喂我我就不喝了。”
“您怎么比弘晏和鸣幽还娇气呢!”石小诗顺手拈起了食盒里一粒杏脯,塞进他嘴里。
于是二大爷又眉开眼笑了,含着杏脯拉住她的手不放。
“我的伤好多了,”他指一指自己的肩头,“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你瞧这块的皮肉啊,它都长记性了,好得可快啦。”
石小诗看了看他伤口,好像愈合的速度确实比上回快些。
“那么咱们今晚……”二大爷拍了拍身边空荡荡的床褥,“同房吗?”
第116章 臣服
石小诗有些无奈, 见二大爷已经摆好了一副要侍寝的架势,忙摆手道:“这会还没到晚上呢!叫旁人知道,像什么样子。”
胤礽唔了声, 故作无赖地解释:“这床幔放着, 我看不见。”
石小诗走到窗前,唰地一声, 拉开了厚重的帘子, 让仲秋淡金色的夕光漫进了整间寝宫。
她背着手, 望着天上的刚刚落了一半的太阳,喃喃道:“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要趁着宫门还没下钥, 现在就去找大阿哥。”
“你找他做什么?”胤礽不大乐意,“他虽然比老三像个人点, 但也怪讨人厌的。”
石小诗没说话, 用拿走了床榻边上的点心盒子来表示自己无声的不满。
“好吧,”二大爷垂眸嘟囔了一句,“快点回来,天……很快就会黑的。”
石小诗冲他粲然一笑, 将食盒远样放回去,还好心肠地往他那边推了推。带着张三走出毓庆宫的时候, 她还在暗自摇头,真想让康熙三十四年那个刚大婚的太子爷穿过来看看自己现在的臭德性, 包管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咪, 当场喵出来。
胤禔如今还是多罗郡王,康熙惜才, 尽管当时因为那拉氏那件事而分去他手上不少兵权,如今也陆续还了一半。趁着秋高气爽, 他果然在筒子河旁带侍卫操练,石小诗站在宫墙根底下瞧了一会,才让张三把这位大爷请过来。
只是到底经过一劫,胤禔昔日飞扬明亮的神色被消磨了大半,真正生出属于皇长子的沉稳来,只是这么多年他和胤礽一直在明争暗斗,就算他早就败得再无可能,面对石小诗这位东宫太子妃,还是本能地避让三舍,不敢靠近。
“太子妃。”他走到五步之外,含糊地打了个千儿。
“郡王爷。”石小诗也冲他微微一蹲以表尊重,然后便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此,只有一句话,是惠娘娘让我带给您的。”
胤禔眉心一跳,没想到太子妃竟然还愿意称他额涅一声惠娘娘,而不是所有人口中的那拉氏。
“什么话?”他声音涩然地问,旋即又忙低下头,“罢了,你不必说。”
“没什么,就是惠娘娘如今不大好,想最后见你一面。”石小诗朗声道,“郡王爷,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禔叹了口气,不敢看石小诗的眼睛,“请太子妃帮我带句话,我……我不敢去,额涅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始终未察觉,不仅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差点助她酿下大错……”
石小诗摇头,“惠娘娘吃喝不足,久不见天日,如今已有疯癫之态……”
胤禔嘴唇一抖,蚊呐一样哼了句:“汗阿玛开恩,能给我一个郡王的衔儿,我已是知足了。”
他转身要走,石小诗却猛然叫住他。
“郡王爷,其实太子爷,一直很羡慕你,”有些话,她其实无所谓胤禔能不能听进去,但至少她得替胤礽把这话说出来,“您的额涅一心为你,一直陪你长大,这是太子爷,还有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啊。”
胤禔脚步一顿,是啊,宫中年长的几位皇子里,他曾以为只有太子倒霉,早早没了额涅,但这至少帮他换得东宫宝座一张。
可如今细想起来,胤礽从小没娘,汗阿玛对他的期待又畸形得厉害,荣妃自私,无论谁当她的儿子,也只会沦为她的棋子,德妃偏心,只爱小儿子十四,被迫把老四胤禛养在别人膝下,五阿哥尚小,就被从宜妃身边夺走,送进宁寿宫给皇太后解闷,以至于宫中这些成年阿哥中,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额涅完整的母爱。
他心中一团乱麻,没跟石小诗说会去逍遥宫,但也没说不去,他只是攥紧了拳头,然后飞快地离开了这深深宫墙。
不过几日后,石小诗还是从张三的口中,听到胤禔去逍遥宫看望他额涅的消息。
“具体说了什么?”今日宫中新上了石榴,她坐在桌边,好心给胳膊不听使唤的二大爷一粒粒掰开。
“奴才也不知道,郡王爷是独自进去的,所以具体说了什么,根本没有传出逍遥宫,”张三呵腰道,“只不过郡王爷出来后就直奔乾清宫去了,听梁谙达说,郡王爷要求带一只火器营,北上蒙古草原戍边……那年在准噶尔没能上场杀敌,如今他要用自己的刀枪把功名挣回来。”
“倒也罢了,”二大爷嚼着石榴籽评价,“他就是投错了胎,若没生在爱新觉罗家,而是当个少年将军,我胤礽对他心服口服得很。”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石小诗大概知道,其实康熙这朝对准噶尔的打击只是叫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后面雍正朝、乾隆朝还有好几回拉扯呢,如果胤禔是真心想好好守卫国土,那他或许一辈子要待在草原上了。
“换成是我,除非汗阿玛召唤,否则不会再回来了。”说到这儿胤礽有些怅然,“而以我对汗阿玛的了解,他老人家一般也不会召唤,那么下次相见,要么汗阿玛大行,要么是他捐躯……”
石小诗也跟着叹了口气,当夜胤祉逼宫,胤禔也算是出了份力的,比起阴毒的老三,他还算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郡王爷离京那天,同我说一声,我去送送他。”胤礽吩咐张三。
皇太子向来说到做到。只不过到了胤禔真的离宫那天,已经是初雪时节,胤礽的肩伤也好了大半,郡王到底不是出门打仗,车马很低调地从德胜门出发,一路往北,十里外就有一处歇脚的马石垇亭。
雪粒如豆,朔风吹人,胤禔眯着眼骑在当头的银点身上,恍惚间看见垇亭下站着一双人影。
他让身后队列暂停原地,自己则从马背上溜下来,缓步往前走去。
知道他离京的人很多,但是满朝文武,十几个弟弟,他唯独没想过来送他的人,竟是只撑了把伞、身着便服的皇太子和太子妃。
有些话不言自明,多年的敌意仿佛就在这么一瞬间瓦解,胤禔头一次真心实意、心悦臣服地朝他的弟弟拜下去,“臣……拜见太子爷!”
“大哥不必多礼。”胤礽很快就用那支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胤禔眼睑微动,这当口,有很多话想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抿了抿唇,关切问道:“您的伤……”
“放心,就快痊愈了,”胤礽豪爽地笑一笑,“就等你回来,咱们哥两还能比试比试。”
“那就好。”胤禔不敢说自己还会回来,“代我……代我好好生活,我到底还是让汗阿玛失望了。”
“好。”胤礽没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个你拿着。”石小诗很害怕这对兄弟会掉下泪来,太煽情了,为了避免这个尴尬的情况发生,她忙将自己怀中的包袱递过去,“北地苦寒,里头有件大氅,这是太子爷送您的,还有一包我从白晋那里弄来的西洋火药。”
她看胤禔有点摸不着头脑,又解释道:“白晋啊,就是那个跟在太医院的传教士,他是个法国人,上回汗阿玛患疟疾,就是用他的金鸡纳霜才治好的,你还记得么?”
胤禔点了点头,白晋他知道,但是他没搞明白太子妃送这个做什么。
“我想着,既然您带着火器营驻扎草原,得了空也可以研究研究这西洋火药,用它做一把威力更猛的火器,叫那些蛮子再不敢掠夺国土!”毕竟是个艺术生,作为穿越女,她也不能像理科生那样带领大清走进科技发展的新时代,唯一能做的,就是搜集来这些好东西,交到懂得如何使用的人手上,并希望他们可以发扬光大,避免几百年后那场耻辱。
“用这些火药,造出更厉害的枪炮。”胤禔喃喃重复石小诗的话,翻来覆去看手中不起眼的小纸包,若有所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气氛烘托到这儿,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胤礽抬起手,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看见行军末尾,一辆小小的马车碾过雪泥,迅速朝前奔来。
“还有人来送我?”胤禔自己也有点惊讶。
马车到亭子前停了,车帘一掀,一个女子揣着包裹,气喘吁吁地爬下来,石小诗很吃惊,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和胤禔互相看不顺眼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你们怎么也来了?”伊尔根觉罗氏拧着眉发问,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刺耳。
“呃,太子爷和太子妃是来送我的。”胤禔抓了下额头。
“哦——”伊尔根觉罗氏狐疑地看了眼石小诗,才向她夫君发问,“你离京怎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留了和离书……”胤禔结结巴巴地说,“三……董鄂氏不是回娘家也过得很好么,我想你或许不想在郡王府住着,往后遇上合适的人,也……”
“也什么?”伊尔根觉罗氏叉着腰问,“我现在对你就挺满意的。”
“啊?”这回不是胤禔懵了,石小诗和胤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尔根觉罗氏拿乔地伸出纤纤玉指,掸了掸自己衣摆上的雪粒,“这有什么,从前我觉得你太不切实际了,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弄明白,自然不爱搭理你,不过那次三贝勒逼宫,我听说你还上去拦人,当时我就跟下人讲——害,这位爷,总算开窍了!”
“你……没跟我讲过……”胤禔感觉自己的脸慢慢红了。
“叫你从去年额涅出事后你就天天躲着我!”伊尔根觉罗氏拿手指顶了下郡王爷的脑门,“快走吧,我脚冻得好疼,等到了蒙古,你可要每天给我暖暖。”
胤禔这才“啊”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胤礽石小诗拱一拱手,就屁颠屁颠地扶着他的大福晋上马远行了。
对此,石小诗摇着头对瞠目结舌的二大爷评价:“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这般勇武的郡王爷,竟然是个妻管严呐!”
第117章 去路
“你在想什么?”回宫路上的马车慢悠悠, 石小诗抱了个暖手的香炉,扭头问一脸心事的胤礽。
“我在琢磨着,方才听你解释, 我才晓得那西洋的东西竟有这么厉害, ”二大爷眨了下眼,“趁着这程子还能养病, 我一定要请几位西洋传教士来细细询问, 你会说的英语, 也教我好不好?”
“你那伤,不是早就好了么,昨儿夜里还……”石小诗白了他一眼。
“倘若痊愈, 我就要日日跟着汗阿玛上朝了,”胤礽露出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还有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上文华殿升座,一坐就是大半天,你和两个孩子能不想我吗?”
石小诗将一双细嫩洁白的手放在暖炉上烤了又烤,垂着眼道:“嗯, 那的确是……还得养一段日子。”
胤礽很来劲,见缝插针地表示:“还有, 翻过年,我要把金鸡纳霜推广起来, 让我大清王土上再不会被疟疾肆掠。”
二大爷如此有雄心壮志, 石小诗觉得很欣慰,她勾住胤礽的一只手指, 婉转地靠过去,“如今朝上局势, 你有什么想法么?”
胤礽叹了口气说:“胤禔已经远走,胤祉终身圈禁,昔日京中声望最高的两位内相——明珠和索额图,甭管他们从前站在乾清宫臣工队列最前头时如何风光,以后也只会是段传说了。”
他揽住她的肩头,“一路见证过来,还是挺唏嘘的。”
石小诗“唔”了一声,闷声道:“前儿我额涅进宫,跟我说阿玛想致仕了。”
胤礽有些愕然:“石将军尚未年满五十……”
“回京这几年,阿玛和额涅总觉得不自在,”她淡声解释道,“因了我这太子妃的身份,石家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盯着,不如在江南时过得惬意潇洒,额涅说,阿玛已经想好了,同万岁爷讨一个驻扎江南的名头,带着额涅和两位哥哥一齐搬回杭州的老宅去。”
“石将军萌生此意,倒也罢了,只是两位小将军实为可造之材,”胤礽有些惋惜,“若能留在朝中,我必会重用之。”
石小诗笑了,“太子爷求贤若渴,那就自己和我哥子说去,大不了等我阿玛额涅走不动路了,我请个出宫的旨意,上杭州照顾他们二老。”
“届时我便同你一起去。”胤礽一脸诚恳地看过来,说得信誓旦旦。
石小诗抿唇一笑,没接话,对这种未来的许诺,她不想太放在心上,毕竟人生变数太多啦,她来到大清朝不过三四年功夫,瞧瞧吧,多少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曹公怎么说来着,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若是二大爷真当上万岁爷了,哪还能出宫去江南长住的机会呐!
不过到了新年跟前,胤礽倒没食言,先是认认真真跟她学了两个月的三脚猫英语,然后就每日请几位西洋人上毓庆宫来讲科学技术,在这一点上,正好跟他老爹康熙高度重合,爷俩一合计,顺便将金鸡纳霜全国推广和牛痘改进的事情推上了新台阶。
又是一年海晏河清,石文炳赶在岁末的一个大晴天,和万岁爷辞了官,带着美丽额涅石夫人回杭州去过快活的退休日子了。
太子爷的詹事府如今愈发热闹,除了郭琇张廷玉周起渭这几个被胤礽一手提拔上来的文臣在朝堂上大放光彩,被太子爷亲自登门请留的石家兄弟也英武扬名,全然不输给石大将军。在康熙和胤礽的一手主导下,汉臣大放光彩、朝中再无结党,就连高士奇也放下了对皇太子的芥蒂,各部各院总算达到了一个相互平衡相互制约的现状。
康熙三十七年新年后的第一次御门听政上,万岁爷就拍着膝盖道:“今年三月,朕要上行宫避暑去,京里的机务,不必上报行宫,一切由太子酌情处理,什么时候回来嘛,待定。”
朝中大臣们自然百般不舍,毕竟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前车之鉴,如今底下阿哥们也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能甘心为太子爷当个贤臣吗?于是叫到乾清宫联名上书又跟雪片似的,无不是在说——万岁爷,万万使不得,这大清的江山还要您来镇守,倘若再有阿哥党争,没您坐镇该如何是好!
对此康熙倒看得还开,这江山最终还是要交出去的,阿哥们大了,能给保成上上劲也是件好事,要坐皇帝这把龙椅,往后的风浪可多了去了,不如叫他现在就开始始终保持警惕,拿出真龙之子的架势来。
大臣们见势头如此,也只能安然退下,于是这边冬天还没过去,那边往詹事府溜须拍马之辈又多了起来,但是胤礽从索额图的摆布中逃脱出来后,对这些送上门的臣子倒很敬谢不敏,只有几个弟弟们上毓庆宫时,他才愿意请魏珠从御膳房回来,做一顿像模像样的宴席,与他的太子妃,还有弟弟们一起聊聊京中的最新八卦。
“勤妃陈氏昨儿生了十七阿哥,”四大爷摇着头道,“汗阿玛取名胤礼,他老人家可真是宝刀不老,我看再这么过下去,汗阿玛能像二十四节气一样凑齐二十四个小阿哥。”
“四哥,您府上的李侧福晋又怀上了吧?”八阿哥胤禩一脸坏笑,“我听去问诊的太医说了一嘴,肚子都老大了,必定也是个小阿哥。”
“哦——”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都是十几岁的俊秀少年郎了,跟着起哄的坏毛病一点没变。
四大爷挠了挠头,“李氏温柔可人,我的确很喜欢,待她比待旁人亲密些,太子妃不也喜欢同她说话么?”
有小十三和小十四两个好弟弟帮忙带弘晏和鸣幽,石小诗这会正忙着吃八宝鸭,听到这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四弟可别乱说,四福晋谨慎有趣的样子我很喜欢,李侧福晋的温柔可人我也喜欢,在座各位其他阿哥的福晋各有各的美好,我全都很喜欢,只有你们这群臭弟弟才会厚此薄彼。”
听着太子妃的教导,四大爷连声点头称是,又转头问胤礽意见:“太子二哥,我来的路上还在琢磨,若是李氏当真生了个儿子,您说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胤礽考虑了一下,说就叫弘昀吧,“《玉篇》上说,昀,日光也,能如日光般普照大地的孩子,必定不会叫你失望。”
这话在旁人耳中倒没什么,只是胤禛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深沉起来。
从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但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太子的这些弟弟们,别看今天在场如何把酒言欢,但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弘昀弘昀,这名字说不定真能给他带来鸿运,毕竟都是爱新觉罗家的骨血,谁又敢说自己的能力就是比不过太子呢?
他的沉默胤礽看在眼中,但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雪大,你们多喝些,暖暖身子,回头让张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到府上,万一醉了酒扑在雪地里打滚,各位弟妹少不得要上我这毓庆宫讨个说法。”
于是方才那一瞬间胤禛流露出的野心,便被这一番推杯换盏消磨掉了。胤礽当夜没跟石小诗多说什么,她那么聪明,只会更早预见。
康熙出发去行宫前的最后一天,也是五公主温宪下嫁于佟国维之孙舜安颜的日子,大红色的帐幔铺了半座紫禁城,吹吹打打闹了大半日,轿辇从宫中抬出去后,康熙负手站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凝望着宫人将地上的残雪和金纸屑清扫殆尽,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容,比从前又老了几分。
“汗阿玛,”胤礽从廊下走过来,将一件端罩披上万岁爷的肩头,“今儿天冷,魏珠准备了铜锅羊肉,儿子伺候您一块儿暖和暖和。”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吧?”到底是最偏爱的儿子,白天黑夜拉扯大,又当爹来又当妈,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康熙都明白。
“是。”胤礽毫不否认,将康熙引进配殿。
膳桌已经抬上来了,珐琅掐丝景泰蓝的锅子搁在上头,高高的烟囱耸起,俗话说好肉配清汤,清水一盏,葱姜二三,鲜切的羊上脑、羊里脊、羊腱子肉、羊筋肉片薄如纸,摆了一桌。
“羊肉锅子不稀奇,倒是这二八酱,是小诗她亲手配的。”胤礽将一片熟肉沾过麻酱,搁在康熙面前的金盘上,“二成芝麻,八成花生,加上沿海地区的鱼露和南乳,花生味甜,能中和掉芝麻的苦涩,比纯芝麻酱更好吃,您尝尝。”
康熙夹起送入口中,点头道:“确实美味。”
他放下象牙筷,收敛起笑意,轻声问他:“保成,你同小诗情意深重,朕看在眼里,只觉给你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太子妃,也算对得起你额涅临终叮嘱,倘若你今日要同朕说不纳侧室,到底荒唐,历朝历代,几时有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皇后?”
“汗阿玛,儿臣要说不是这个。”胤礽心里在打颤,他和汗阿玛的关系已经比所有人都要亲近了,可到了要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害怕。
毕竟他要说的话,可能会叫康老爹勃然大怒,但他已经琢磨很久很久了,为了对得起他自己的心,这话今天非说不可。
“胤祉曾经说过,东宫太子的路,是一条特别孤寂的路,”胤礽慢慢垂下眼眸,“兄弟们前赴后继地展现对储君之位的渴望,他们会一个个慢慢长大,在我身上证明自己的才能,我能逃过那拉氏和胤禔、马佳氏和胤祉,可我还有那么多弟弟,每一次,我都能赢吗?”
“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太多了?”隔着淡白的水汽,康熙神色不虞,“还是在责怪,朕活得太久了?”
“儿臣不敢!”胤礽离开座位,深深拜下去,“儿臣只是觉得,东宫这个位置……儿臣不合适!”
“哪怕是为了弘晏?你也不愿坐?”康熙很会戳他的软肋。
“弘晏……他会理解的,”胤礽淡声道,“我再怎么样,也足够他安安稳稳在京中过一生了,可鸣幽呢?倘若她成了公主,岂不是也要像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那样,成为政治筹码,送出去和亲?”
康熙顿了许久,才凉声道:“保成,你好大的胆子。”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并非胆大之人,正是因为怯懦,才想请汗阿玛废去儿子的太子之衔……”
康熙长叹一口气,“就算朕答应你,无论你的弟弟们如何作为,这龙椅和玉玺也会交到你手上,你也不愿?”
胤礽没有半点犹豫,“皇帝要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儿臣做不到,儿臣只想带着小诗去云游四海,而不是困在这座宫墙万仞高的紫禁城里,看不见自己守护的大好河山。”
康熙瞪着他,直到铜锅内的清水被煮得只剩下一半,才轻轻张口。
“以朕对你的了解,你应该已经权衡了许久,才做下决定,如此荒唐,又如此一意孤行,但……”他的唇角挤出了一点笑意,“但朕相信,离开东宫,你至少会比从前舒适惬意,保成啊,你若不愿为太子,要去云游四海,朕不会给你一两银子,如何谋生,你做得来吗?”
“做得来。”胤礽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听说白晋、徐日升他们那些国家,航海造船之类的技术比大清厉害多了,咱们大清有钱,有茶叶和瓷器那些西方人稀罕的玩意儿,我和小诗想去看看,说不定贸易之门一旦开放,天下万姓的生活都能比从前更好,大清国力强盛,自然不用惧怕准噶尔和罗刹国的挑衅。”
康熙被他这番话一说,这才觉得眼前的皇太子,很有自己当年擒鳌拜削三藩的那骄傲轻狂模样,在那么多儿子里,他已经许久没在任何人眼中见过这样激动的神色,唯有现在的胤礽,同他如出一辙的血气,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一天,康熙和胤礽的一顿晚膳用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皇太子的身影从乾清宫前的台阶下消失后,梁九功走到立在窗边的康熙身后,低声问:“万岁爷,您会同意的,对么?”
康熙扭头瞧了他一眼,叹道:“梁九功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朕的心思……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
梁九功低头笑道:“我只知道,太子爷是您最偏爱的儿子。”
康熙揩了揩眼角,“罢了,给他三个月时间仔细考虑吧,倘若他执意要走,朕作为他的阿玛,又怎会不答应呢?”
——
万岁爷的銮驾在次日清晨准时出发去行宫,只是留给众大臣的口谕里,此次监国的并不是皇太子,而是四贝勒胤禛。
有人说太子到底失了圣心,有人说四皇子也要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走上与东宫相争的道路,甚至有人跑到胤禛跟前询问,是不是捏住了太子爷什么把柄,对此先前内心还在天人交战的四大爷非常愕然,捏着自己亲手做的白瓷茶盏道:“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当然,最后还是梁九功和张三一起告知了众人真相——皇太子在数月前的三贝勒逼宫事件中身受重伤,即便先前调养有了起色,但是昨日一场风寒,又让皇太子重新躺回病榻,无法上朝监国。
这回大臣们明白了,只是那皇太子看起来强壮建康,竟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呀!
众人都认为皇太子不过二十四岁,年轻,底子好,养伤一个来月,总该痊愈了,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去三个月,毓庆宫中竟传出一条无人敢信的消息——丧钟嗡鸣,白幔铺地,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薨了!
康熙是连夜从行宫赶回来的,一脸悲痛地奔入毓庆宫吊唁,最后拉着皇太孙弘晏的手回到乾清宫,而众皇子无一不来叩首,即便是远在蒙古的胤禔,也差了亲信回宫。撷芳殿的侧室们均拿着一大包银子出宫回家,倒是太子妃石氏和小格格鸣幽,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
五月初八,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杭州成为外有个叫龙门的古镇,依富春江南岸而建,这一路汀洲烟箬,水秀山青,就连官道边的景色也比北地更有情致。
马车小小,青色的素缎油布看起来很不打眼,若不是贴着细瞧,决计看不出上头精细的流云暗纹。
窗帘被掀开一缝,露出张可爱圆润的小脸,这是个看起来刚到一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髻,咿咿呀呀地唤着,似乎在跟自己的爹娘说什么新奇故事。
“鸣幽,快把头伸进来,外面有大老虎,最喜欢吃小女孩的脑袋。”石小诗比了个鬼脸,吓唬起女儿来毫不心软。
没想到鸣幽笑得更开心了,口中还喊着:“打!打!”似乎要把外面传说中的大老虎一巴掌打死。
“我二大爷的闺女,就是比寻常姑娘厉害!”胤礽嘴上夸着女儿,手上却给爱妻递了碗消暑的冰瓜酪。
“你怎么自己称呼自己为二大爷!”石小诗哭笑不得。
“在外行走,总得有个名号嘛,”胤礽挑了挑眉头,“你说我是叫金二,还是何二?要么就跟你姓石吧?”
石小诗瞥他一眼,“你慢慢琢磨呗,只是你最后和汗阿玛怎么谈的,偏偏将弘晏给丢下了?”
出宫已经大半个月了,每每说起这件事,石小诗还会有些许不高兴。
“汗阿玛说,到底是他亲自将我拉扯大,留弘晏在他身边,也好做个念想,”胤礽可怜巴巴地解释,“再说他老人家已经答应我了,往后宫中不再设皇太子、皇太孙这样储君之位,弘晏将只会是皇长孙,在承乾宫生活,毓庆宫往后只做皇子读书之处,有你的好姐妹佟佳贵妃照顾,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但是胤禛他以后会不会心生不满……”石小诗满面忧色。
“汗阿玛已经明令,谁敢不从?再说等到新君继位,咱们再想办法把弘晏偷出来便是。”二大爷笑得光风霁月,仿佛一点都没再说无赖之语。
“偷出来?”石小诗不敢置信地看着胤礽。
“是前太子妃正大光明地将他接出来,”胤礽拥她入怀,仰唇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根红绳吊着的事物,“反正有它在,到时候,我去把你的儿子要回来!”
白玉卧虎佩在夏日赤金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温润的大脑袋,一对炯炯有神的可爱大眼睛,三个人盯着它都笑了,如此明媚,如此鲜焕。
——正文完——
第118章 无梦徽州
康熙四十七年, 春。
徽州不如京城的楼台大开大合,院落之间隔得近,青石砖路并不能容宽敞的马车通行。雨后, 凤尾森森, 龙吟细细,有一方青顶小轿从城外抬入, 进了被一片翠竹环绕石家大门。
老者一身佛头青便服, 扶着年轻的侍从, 从轿子上颤巍巍地走下,一个不过十岁模样的小姑娘从垂花门后面绕出来,双髻上的红绳一跳一跳地, 狂奔到老者跟前,用响亮娇俏的嗓门大声说了句:“玛法好!”
老者“唉呦”了一声, 脸上浮起一丝慈祥的笑意, 仿佛寻常人家的爷爷和孙女那样,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杧果塞小姑娘手中,悄悄同她讲:“小鸣幽, 这是玛法从宫里偷出来的,好吃呢, 可别告诉别人!”
鸣幽眨巴着大眼睛,把杧果塞进门口的花盆里, 点点头道:“这是玛法和我之间的秘密, 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来取。”
老者和蔼地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一个面色肃杀、不苟言笑的中年管家从门内出来跪拜,老人身后的年轻侍从向他道了句张谙达, 然后转头跟老者请示:“主子,我去准备茶点。”
“去吧, ”老者望着这方小院,眼中有一丝怅然,“在宫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徽州的吃食,他能不能习惯。”
他跟着中年管家转过垂花门,天色昏沉,穿堂里燃着料丝灯,把廊下照得一片明亮,一双男女站在门外等候,都穿着粗布素服,虽然简陋,但洁净非常,十年岁月,仿佛根本没在他们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玛!”男子和女子一齐叩首,这是事先就说好的,万岁爷是微服私访,不能用宫中的称呼。
“快起来!”老者迎上去,想抱住男子,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拿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男子沉声道:“阿玛,外面寒凉,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这老者正是年近六十的康熙,这十年,朝中内外无战事,算得上海晏河清,他也越来越不愿意在宫中留守,朝政上有胤禛撑着,几个小儿子也愈发成器,似乎是害怕想起故人旧事,每年南巡西巡东巡,在行宫和畅春园居住的时间比在宫里还长。
迈进门槛,康熙上下打量,此处比毓庆宫略小些,但也没小到哪里去,陈设简洁,处处木雕,从天井望上去,上头还有二层小楼,合着地步打就的凭栏倚靠,精致非常。
女子引康熙往最上头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歇下,自己和男子则分坐在下首两侧。
康熙笑了笑,朝男子道:“朕……我这身子,愈发吃力了,在京城附近走走倒也还好,只是江南太远……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男子沉默了一瞬,“阿玛,千万保重身体。”
康熙拍了下膝盖,“有件事先告诉你,梁九功上个月没了,如今跟在我身边的只有小魏珠……”
坐在下首的女子忽然有刹那失神。
男子哀伤地问:“梁谙达,是生了病?”
康熙说是,“太医看了,能救,就是人很受罪,梁九功怎么说都不愿意,他说伺候我一辈子,最后只求这一件事,让他松松快快地离开,我……就答应了。”
堂内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蔓延,男子低声道:“梁谙达这一生,也算得上兢兢业业……”
“是啊,”康熙叹了口气,“他在弥留之际,还记挂着你。”
男子叹了口气,女子扭过头,似乎已经掉下泪来。
魏珠把茶水端上来,屋内的气氛才变得稍稍缓和一些。
“这是明前毛峰,”男子勉强笑了笑,介绍道,“比宫里的六安茶要好入口。”
茶器都是最普通的白瓷,但汤色浅碧,十分透明,康熙抿了口,称赞:“确实清爽。”
他将茶盏重新搁回桌上,才向男子问道:“保成,十年了,你都不回来看看?如今弘晏已经开蒙,在书斋念完了四书五经,他是朕……我的孙儿辈中最出挑的一个,其次才是老四家的弘历,若不是你当日要求决不让他当皇太孙,弘晏真的是个可堪大任的好苗子!”
歪在门边的鸣幽撅了撅嘴,“玛法,我也可堪大用,不比弟弟差。”
“那是你哥哥。”女子有些无奈,旋即朝男子摇了摇头。
男子会意,朝康熙拱了拱手道:“阿玛,天下好苗子多了去了,他若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阻拦,只是此路凶险,等他再大一些,想清楚自己的去路,再请您做决定吧。”
康熙拈了拈胡须,“梁九功走后,我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朝中大臣都说,让朕再立一位太子……”
男子更坚定地说:“阿玛,如果弘晏没有这个想法,他的叔叔们看他碍眼了,就请您点头,小诗去将他接出来。”
康熙无奈地笑了,收起拉家常的口吻。
“是啊,朝中大臣都说,让朕再立一位太子,情势如此,朕虽有立储之心,但是到底折损了三个儿子,剩下的那几个,朕实在不忍心。”
男子想了想,柔声一笑,“汗阿玛,这储君也不是不能立。”
坐在对面的女子登时睁大了眼,一脸惶然地看过来。
男子冲她眨了下眼睛,然后给鸣幽找了个借口,让她上外头找她春烟姑姑玩去了。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
男子温声道:“您只需跟大臣们说,储君已经定过了,那立储的诏书就挂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等到了那一日,由朝中几位大学士一起取下,既然互为作证,便可以昭告天下,由新君登基。”
“这确实是个办法,”康熙垂眸思索,“秘密立储,确实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避免诸皇子互相倾轧……只是倘若那几个大学士被人收买,届时一齐作假怎么办?”
男子含笑道:“多写几份,藏在内府,或者寝宫,或者您相信的人身边,以备核对。”
康熙眉头一挑,“确为可行,回宫后朕就让魏珠筹备此事……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朕再问你一句,保成,你觉得朕的哪个儿子可以克承大统?”
男子朝女子望了一眼,缓声道:“我的弟弟们,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康熙沉吟了一下,“这十年过去,你的弟弟们也都长大了,成年阿哥里,老五老七早早表示不愿意,老八是最得人心的那个,老九精明,老十是除了你以外出身最好的,十二一心钻研内务管事,志不在此,十三十四倒有英勇志气,但年岁小了些……还有老四,这些年担过几回重任,愈发不声不响,朕有些担心,当年让他参与监国是对是错。”
万岁爷到底是老了,这种暮年的气息比从前更甚。
男子有些动容,慢悠悠道:“如果真要选一个……我觉得还是四弟人品贵重,勤政爱民。”
有了这句话,康熙心中就有成算了,点头道:“是啊,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品,是最重要的。”
魏珠和春烟一块,把膳桌抬上了,男子笑着介绍:“这里不比在宫中,虽无山珍海味,倒也有些乡野的新鲜吃法,这鱼是臭鳜鱼,闻着臭,吃着香,炖鸽里放了山药,软烂香甜,问政山笋正是季节,吃口很爽脆。”
这顿饭吃得很新鲜,三人又说了会话。
“你二人如今靠什么营生?”康熙放下筷子问,“那日保成走,朕也没准你带银钱,这房子家业别致有趣,只怕要花费不少吧?”
男子笑了,给康熙斟茶,“我和小诗出宫后研读西学,觉得很有意思,便在江南地区开了几间学堂,如今正经营到徽州一带,见徽州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更鼓励经商,是以在此地小住几年。”
康熙连连颔首,“这份经营的头脑,也只有老九能跟你一比了。”
喝完最后一口茶,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康熙站起身,拍了拍袖子,目光在这对夫妇身上不舍地流连一瞬,道:“朕……该走了。”
男子也没多留,点头道好,恭恭敬敬地将这位白玉龙服的天子送出垂花门外。
就在康熙即将登入轿辇时,却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女子从屋内奔出来,泪水流了满面,低声俯首道:“汗阿玛……万望珍重!”
康熙诧异了一瞬,只见男子也跟着跪下来了。他只觉得心头被猛地撞了一下,双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只能颤抖着声音道:“好,好,你们也是……千万照顾好自己,只要想回来,紫禁城永远为你们敞开。”
——
夜色昏黑,灯火如豆,卧榻上的女子正在读书,看见男子走进房来,横着眉头道:“小诗,这样好玩吗?”
“好玩,”石小诗眨着眼睛点了点头,把脖子上戴的白玉虎佩摘下来,“这不是二大爷你先主动提出的嘛。”
胤礽脸上闪现过一丝薄愠,“你总说要换个玩法,那夜我本想给你个惊喜……”
石小诗拉着他坐在床边,挑了挑二大爷的下巴,“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说那天你不也很尽兴,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胤礽顺势将石小诗推倒在榻上,恶狠狠恰了把她的腰,“你还说!五日前你我换身,第二天一早你就跑出去游山玩水了,我一个人要处理学堂杂务,还要照顾鸣幽,还不是接到汗阿玛到徽州的消息,我看你心都要玩野啦!”
石小诗笑得唉呦乱叫,“好二大爷,对不起,我错啦,我只是一早起床,想溜达出去看看徽州好山好水,一不小心就跑远啦,你放心,我这几天可老实了,绝对没有遇见什么男男女女。”
胤礽狐疑地看着她,“我分明见你今早进城时跟一俊俏少年同坐,还有说有笑的……”
“那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呢,”石小诗摸了摸额角,“我都问清楚了,出身全椒吴家,名叫敬梓,一家子都是文人出身,极有涵养,我替鸣幽着想,给她找个一起一起读书的伴儿,有何不可?”
胤礽咬着嘴唇,是啊,如今连鸣幽都已经十岁了,他和石小诗,再不是毓庆宫中那对无忧无虑的少年夫妇了。
他顿了片刻才开口,“汗阿玛年岁已高,今次相见,我怕是最后一次了……”
石小诗扭头看着他,“你想回京城去看看吗?”
胤礽眼中的火苗燃了片刻,“我若说想,你会不会生气?”
石小诗笑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京城是你的故乡,万岁爷是你的亲阿玛,倘若你能轻易放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了。”
“反正大清皇太子早就没了,我也改名换姓,就算在京中,也没人会想到我大隐隐于市,”胤礽微笑着在她额上一吻,“那咱们的学堂?”
“关掉,去京城开个分号呗,”石小诗懒散地打了个呵欠,“鸣幽一定很高兴,十年过去了,她和弘晏一定要打上一架,分个孰高孰低。”
“……你觉得谁会赢?”
“……鸣幽吧。”
“……不,我觉得是弘晏。”
呼吸声渐浓,两人的说话声慢慢低下去,与夜半蝉鸣,风过梧桐,灯芯噼啪一起,融入清森的夜晚之中。
一夜无梦,是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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